北夢瑣言叁劉蛻舍人不祭先祖條雲:
唐劉舍人蛻,桐廬人。早以文學應進士舉,其先德戒之曰:任汝進取,窮之與達,不望於汝。吾若沒後,慎勿祭祀。乃乘扁舟,以漁釣自娛,竟不知其所適。(原注:不審是隱者,為複是漁師,莫曉其端倪也。)紫微曆登華貫,出典商於,霜露之恩,於是乎止,臨終亦戒其子如先考之命。蜀禮部尚書纂,即其息也。嚐與同列言之。君子曰:名教之家,重於喪祭,劉氏先德,是何人斯?苟同隱逸之流,何傷菽水之禮?紫微以儒而進,爵比通侯,遵乃父之緒言,紊先王之舊製,以時(一作報本)之敬,能便廢乎?大彭通人,抑有其說,時未喻也。
寅恪案,劉蛻、劉纂父子皆以進士釋褐,蛻仕至中書舍人,纂仕至禮部尚書。所謂「以儒而進」及「名教之家」也。而累世「無菽水之禮」,「闕報本之敬」,揆諸吾國社會習俗,已不可解。又蛻父「乘舟以漁釣自娛,竟不知其所適」,尤為可怪。據複愚複崔尚書書雲:
況蛻近世無九品之官,可以藉聲勢。
及上禮部裴侍郎書雲:
四海無強大之親。
則複愚家世姻戚皆非仕宦之族可知。若此兩端已足令人致疑於複愚氏族所出實非華夏族類,而其籍貫問題則與此點亦有關係也。茲先考定其紛歧之籍貫,然後依次推證其所著籍之地俱有賈胡僑庽之蹤跡,庶幾複愚氏族之真相既得以明瞭,而談唐代異族華化史者又增一新例矣。四庫全書總目壹伍壹集部別集類文泉子集提要雲:
王定保唐摭言載:劉纂者,商州劉蛻之子,亦善為文。則蛻當為商州人。又孫光憲北夢瑣言載:劉蛻,桐廬人,官至中書舍人,有從其父命,死不祭祀一事,所敍爵裏複不同。或疑為別一劉蛻,未之詳也。
寅恪案,唐摭言之劉蛻與北夢瑣言之劉蛻自是一人,提要疑為同名之二人,殊為不當。但其所引唐摭言之文與太平廣記壹捌肆貢舉類柒劉纂條同,其文雲:
劉纂者,商州劉蛻之子也,亦善為文(此據文友堂景明談愷本)。
此文即見唐摭言玖惡掇科名條,惟「商州」作「高州」。蔣光煦斠補隅錄依雅雨堂本唐摭言參校諸善本,俱作「高州」,不作「商州」。「高」「商」二字形甚近似,孰為正是,未易判定。據文苑英華複愚上禮部裴侍郎書雲:
家在九江(原注:集作曲。)之南,去長安近四千裏。(寅恪案,「江」「曲」二字亦不易定其是非,「九曲」殆指黃河而言乎?近溫廷敬先生廣東通誌列傳肆劉蛻傳以「九曲」乃指衡山湘水言,故定複愚為桂陽人,而以長沙為郡望。其論證雖頗新確,但寅恪檢水經注叁捌湘水篇漁者歌曰:帆隨湘轉,望衡九麵。朱謀瑋箋謂轉麵二字葉韻,其說甚是。溫氏讀麵為曲似乖歌韻之理,且與「望衡」二字意義亦自不貫。縱謂隨湘流舟行,既能望見衡山之九麵,則湘水亦得言「九曲」,義或可強通,然解釋迂回,終疑有未洽也。至溫氏以北夢瑣言之桐廬乃桂陽之譌,謂「初譌『桂』為『桐』,後校者見地名無『桐陽』複臆改為『桐廬』,其蹤跡猶可尋也。」則屬於假想,可以不論。又元和郡縣圖誌貳玖連州西北至上都三千六百六十五裏。道州西北至上都三千四百一十五裏。溫書以連州至上都為三千四百一十五裏,蓋偶涉筆誤,僅附校正於此。)
則複愚必非商州人,蓋商州去長安不逾三百裏,(見通典壹柒伍州郡典,他書俱略同。)又不在九曲或九江之南也。據北夢瑣言「出典商於」之語,是複愚曾任商州刺史之證。(貫休禪月集叁有上劉商州詩,劉商州未知是蛻否?俟考。)然則「商」字若果非誤寫,則唐摭言所謂「商州」者乃為複愚之官職,而非其籍貫。四庫提要蓋有所誤解也。至高州則雖在九曲或九江之南,但通典壹捌肆州郡典舊唐書肆壹地理誌等俱載其去西京或京師六千六百六十二裏,是其距離與複愚之所自言者不合。然則「商」之譌「高」其來已久矣。假使「高」字別有依據,非複誤寫,則嶺外海隅本賈胡僑寄之地,複愚又曾至南海上書於崔龜從,是與本篇本章之所欲推證者適合,亦無待贅考。故今仍認「高」字為「商」字之譌,而高州非複愚係籍之地,不複加以討論也。若就複愚上禮部裴侍郎書言,則其著籍之地非桐廬莫屬,何以言之?據通典壹捌貳州郡典新定郡睦州條雲:
去京三千六百五十九裏。
領縣:桐廬。
舊唐書肆拾地理誌睦州條雲:
在京師東南三千六百五十九裏。
桐廬。
元和郡縣圖誌貳伍江南道睦州條雲:
西北至上都三千七百十五裏。
桐廬縣。
桐廬距長安之裏數諸書雖微有出入,但均與上禮部裴侍郎書所謂「去長安近四千裏」之語相合。且複愚自稱長沙人(見梓州兜率寺文塚銘序),而長沙去長安僅二千五百十九裏,(此據通典壹捌叁州郡典舊唐書肆拾地理誌潭州條所載,若元和郡縣圖誌貳玖潭州條所列西北至上都裏數尚少於此。)與四千裏之數相差甚遠,故雲若就複愚上禮部裴侍郎書所自言,則其係籍之地非桐廬莫屬,(溫廷敬先生複愚為桂陽人之新說雖亦可通,但以證據未充之故,仍不敢遽舍桐廬之舊說也。說見前注。)孫光憲北夢瑣言謂複愚為桐廬人,殊可信從也。
複愚梓州兜率寺文塚銘序雲:
文塚者,長沙劉蛻複愚為文不忍棄其草,聚而封之也。
寅恪案,此複愚自稱長沙人之明證,故方誌載長沙有複愚故宅,如嘉慶一統誌叁伍伍長沙府古跡門載:
劉蛻故宅(在長沙縣城西北湘江邊)。
之例是也。由是言之,複愚於上禮部裴侍郎書中等自言桐廬人,於梓州兜率寺文塚銘序中明白自稱長沙人,此二者既是複愚所自言,必無舛誤。唐人例稱郡望,而此兩者皆非劉氏顯望,故知均是複愚僑寄之地,非其家世祖居之原籍也。杜甫解悶十二首之一雲:
商胡離別下揚州,憶上西陵故驛樓。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遊。
範攄雲谿友議上夷君誚條雲:
登州賈者馬行餘轉海擬取昆山路適桐廬,時遇西風,而吹到新羅國。(此條承何格恩先生舉以見告者,附注於此,以申謝意。)
據此,西陵為杭越運河之要點,桐廬則轉海乘舟之步頭,皆唐代商胡由海上經錢塘江出入內地之孔道,然則複愚之家僑寄於桐廬,而其父之「扁舟漁釣,莫知所適」,豈無故耶?
袁郊甘澤謠韋騶條略雲:
韋騶者遊嶽陽,嶽陽太守以親知見辟,數月謝病去。弟騋舟行,溺於洞庭湖。騶乃於水濱慟哭,移舟湖神廟下,欲焚其廟,曰:千金估胡安穩獲濟,吾弟窮悴,乃罹此殃,焉用爾廟為?
寅恪案,藤田豐八教授東西交涉史之研究南海篇壹捌肆頁引此條估胡之語,以證成其胡人往來通商之說。鄙意「估胡」二字於此或是唐人行文習用之詞,不過僅表示富商大賈之意耳。未必涵有種族之義也。故唐代雖必有賈胡行舟洞庭之事,但不敢遽引此為據,以其解釋不能確定無疑也。惟杜甫在潭州所作清明二首之一(此據涵芬樓景宋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集本叁時序門)雲:
朝來新火起新煙,湖色春光浄客船。繡羽銜花他自得,紅顏騎竹我無緣。胡童結束還難有,楚女腰肢亦可憐。不見定王城舊處,長懷賈傅井依然(下略)。
寅恪案,「胡童」二字所見諸善本皆不著異讀,(僅近日坊賈翻刊杜詩錢注本作「夷童」,蓋錢注本原避清代疑忌,故以「胡」字作空闕,翻刊錢本者遂臆補「夷」字,非別有依據也。)自無舛誤,亦必非「湖童」之譌脫,蓋「湖童」一名殊為不辭故也。據此,「胡童」之「胡」必作「胡人」之「胡」解無疑,不論杜公在潭州所見之胡童為真胡種,抑僅是漢兒之喬妝,以點綴節物嬉娛者,要皆足證成潭州當日必有胡族雜居。若不然者,則其地居民未嚐習見胡童之形貌,何能仿效其妝束,以為遊戲乎?故依杜公此詩,潭州當日之有胡商僑庽,可以決言,然則複愚之自稱長沙劉蛻,即其寄居潭州之證,又豈無故耶?
又近刊廣東通誌劉蛻傳以複愚實桂陽人,其自稱長沙不過郡望而已(見前子注)。若其說果確,則據元和郡縣圖誌貳玖連州條雲:
秦為長沙郡之南境,漢置桂陽郡。
東至韶州陸路五百裏。
西至賀州捷路二百七十裏,取道州桂嶺路三百六十裏。
西南至封州六百三十裏。
東北度嶺至郴州三百九十裏。
南至廣州八百九十裏。
陽山縣。
本漢舊縣,為南越置關之邑,故其關在縣西北四十裏茂口。史記尉佗移檄陽山關曰:「盜兵且至,急絕道,聚兵自守!」今陽山北當騎山嶺路,秦於此立陽山關,漢破南越以為縣。
是桂陽亦近值嶺路交通要點,嶺外賈胡往來中州,其於桂陽有旅寄之所,非不可能,特以「九曲」一語之解釋尚有疑問,故未敢遽信,姑存其說於此,以供參證。至若複愚以荊州發解(見唐摭言貳海述解送條及北夢瑣言肆破天荒解條等),故方誌有列之為江陵人者(如輿地紀勝之類),則其不當,自不待贅辨也。
近年桑原隲藏教授蒲壽庚事跡考及藤田豐八教授南漢劉氏祖先考(見東西交涉史之研究南海篇),皆引朱彧萍洲可談貳所載北宋元祐間廣州蕃坊劉姓人娶宗室女事,以證伊斯蘭教徒多姓劉者,其說誠是。但藤田氏以劉為伊斯蘭教徒習用名字之音譯,固不可信,而桑原氏以廣州通商回教徒之劉氏實南漢之賜姓,今若以複愚之例觀之,其說亦非是。鄙見劉與李俱漢唐兩朝之國姓,外國人之改華姓者,往往喜采用之,複愚及其他伊斯蘭教徒之多以劉為姓者,殆以此故歟?關於複愚氏族疑非出自華夏一問題,尚可從其文章體製及論說主張諸方麵推測,但以此類事證多不甚適切,故悉不置論,謹就其以劉為氏,而家世無九品之官,四海無強大之親,父子俱以儒學進仕至中書舍人禮部尚書,而不祭祀先祖,及籍貫紛歧,而俱賈胡僑寄之地三端,推證之如此。
(原刊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本第一分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