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書壹玖沈炯傳(南史陸玖沈炯傳略同)略雲:

少日,便與王克等並獲東歸。紹泰二年至都,除司農卿。文帝又重其才用,欲寵貴之。會王琳入寇大雷,留異擁據東境。帝欲使炯因是立功,乃解中丞,加明威將軍,遣還鄉裏,收合徒眾。以疾卒於吳中,時年五十九。

陳書叁世祖紀(南史玖陳本紀上、陳書叁伍、南史捌拾留異傳、通鑒壹陸柒及壹陸捌陳紀略同。)雲:

[陳武帝永定三年]十一月乙卯,王琳寇大雷,詔遣太尉侯瑱、司空侯安都、儀同徐度率眾以禦之。

[陳文帝天嘉二年十二月]先是, 州刺史留異應於王琳等反。丙戌,詔司空侯安都率眾討之。

據此,沈初明卒年當在陳武帝永定三年,即周明帝武成元年(五五九年)。初明以梁敬帝紹泰二年即西魏恭帝三年(五五六年)由長安還建康。其南歸僅四歲,即逝世也。檢藝文類聚貳柒及柒玖俱載有初明所製歸魂賦。其序雲:「餘自長安反,乃作歸魂賦。」是知歸魂賦作成之年必在紹泰二年(是年九月朔改元太平)梁尚未禪陳之時,即或稍後,亦不能逾永定三年之時限,則不待言也。(史言初明卒年五十九。據歸魂賦雲:「嗟五十之逾年,忽流離於凶忒。」則其卒年似不止五十九也。茲以與此篇無關,故不考辨。)今觀歸魂賦,其體製結構固與哀江南賦相類,其內容次第亦少差異。至其詞句如「而大盜之移國」,「斬蚩尤之旗」,「去莫敖之所縊」,「但望鬥而觀牛」等,則更符同矣。頗疑南北通使,江左文章本可以流傳關右,何況初明失喜南歸之作,尤為子山思歸北客所亟欲一觀者耶?子山殆因緣機會,得見初明此賦。其作哀江南賦之直接動機,實在於是。注哀江南賦者,以楚辭招魂之「魂兮歸來哀江南」一語,以釋其命名之旨。雖能舉其遣詞之所本,尚未盡其用意之相關。是知古典矣,猶未知「今典」也。故讀子山之哀江南賦者,不可不並讀初明之歸魂賦。深惜前人未嚐論及,遂表而出之,以為讀哀江南賦者進一解焉。

又周書北史庾信傳並雲:

信雖位望通顯,常有鄉關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雲。

是其賦末結語尤為其意旨所在。「豈知霸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鹹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二句,非僅用李將軍楚王子之古典也,亦用當時之「今典」焉。倪注釋將軍句雲:「謂己猶是故左衛將軍也。」是誠能知「今典」矣。而釋王子句,乃泛以梁國子孫之客長安者為說,是猶未達一間也。檢北史柒拾杜杲傳(周書叁玖杜杲傳略同)略雲:

初,陳文帝弟安成王頊為質於梁,及江陵平,頊隨例遷長安。陳人請之,周文帝許而未遣。至是,[武]帝欲歸之,命杲使焉。陳文帝大悅,即遣使報聘,並賂黔中數州地,仍請畫界分疆,永敦鄰好。以杲奉使稱旨,進授都督,行小禦伯,更往分界。陳於是歸魯山郡。[武]帝乃拜頊柱國大將軍,詔杲送之還國。陳文帝謂杲曰:家弟今蒙禮遣,實是周朝之惠。然不還魯山,亦恐未能及此。杲答曰:安成之在關中,乃鹹陽一布衣耳。然是陳之介弟,其價豈止一城?建德初,授司城中大夫,仍使於陳。[陳]宣帝謂杲曰:長湖公軍人等雖築館處之,然恐不能無北風之戀。王褒、庾信之徒既羈旅關中,亦當有南枝之思耳。杲揣陳宣意,欲以元定軍將士易王褒等,乃答之曰:長湖總戎失律,臨難苟免,既不死節,安用此為?且猶牛之一毛,何能損益。本朝之議,初未及此。陳宣帝乃止。

寅恪案,哀江南賦致意之點,實在於此。杜杲使陳語錄,必為子山直接或間接所知見。若取此當時之「今典」,以解釋「王子」之句,則尤深切有味,哀感動人。並可見子山作賦,非徒泛用古典,約略比擬。必更有實事實語,可資印證者在,惜後人之不能盡知耳。然則哀江南賦豈易讀哉!

(原刊一九三九年昆明清華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