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佛典譯出既多,往往同本而異譯,於是有編纂「合本」,以資對比者焉。「合本」與「格義」二者皆六朝初年僧徒研究經典之方法。自其形式言之,其所重俱在文句之比較擬配,頗有近似之處,實則性質迥異,不可不辨也。支敏度與此二種不同之方法,間接直接皆有關係。「格義」已於前章論之,茲略述「合本」之形式及其意義於下:

出三藏記集柒有支恭明合微密持經記雲:

合微密持陀鄰尼總持三本。(上本是陀鄰尼,下本是總持微密持也。)

寅恪案,支恭明為支謙,即支越之字,乃漢末三國時人。出三藏記集壹叁有傳,(高僧傳附載謙事跡於卷壹康僧會傳中,較略。)「合本」之作殆以此為最初者矣。其「上本下本」即「上母下子」之意,說見後。

又出三藏記集壹壹竺曇無蘭大比丘二百六十戒三部合異序略雲:

餘以長缽後事注於破缽下,以子從母故也。九十事中多參錯,事不相對。複徙就二百六十者,令事類相對。予因閑暇為之,三部合異,粗斷起盡。以二百六十戒為本,二百五十者為子,以前出常行戒全句係之於事末。而亦有永乖不相似者,有以一為二者,有以三為一者。餘複分合,令事相從。

比丘大戒二百六十事(三部合異二卷):

說戒者乃曰:僧和集會,未受大戒者出,僧何等作為?(眾僧和聚會,悉受無戒,於僧有何事?)答:說戒。(僧答言:布薩。)不來者囑授清浄說。(諸人者當說:當來之浄。答言:說浄。)說已,那(?)春夏秋冬若幹日已過去。

又出三藏記集壹拾竺曇無蘭三十七品經序略雲:

又諸經三十七品文辭不同。餘因閑戲,尋省諸經,撮采事備辭巧便者,差次條貫,伏其位,使經體不毀,而事有異同者,得顯於義。又以諸經之異者,注於句末。

序二百六十五字,本二千六百八十五字,子二千九百七十字,凡五千九百二十字。除後六行八十字不在計中。

據此,可知本子即母子。上列比丘大戒二百六十事中,其大字正文,母也。其夾注小字,子也。蓋取別本之義同文異者,列入小注中,與大字正文互相配擬。即所謂「以子從母」,「事類相對」者也。六朝詁經之著作,有「子注」之名。當與此有關。考費長房曆代三寶記壹伍載魏世李廓眾經目錄中有大乘經子注十二部。「子注」之名散見於著錄者,如吳康僧會法鏡注解子注二卷(曆代三寶記伍),晉曇詵維摩詰子注經五卷(三寶記柒),齊竟陵王蕭子良遺教子注經一卷(三寶記壹壹),梁法朗大般涅槃子注經七十二卷,梁武帝摩訶般若波羅蜜子注經五十卷(三寶記壹壹),及隋慧遠大乘義章卷貳肆悉檀義四門分別條所引之楞伽經子注皆是其例。唐劉知幾史通卷伍補注篇猶有「定彼榛楛,列為子注」之語,可知「子注」之得名,由於以子從母,即以子注母。高僧傳肆法雅傳中「格義」之所謂「生解」,依其性質,自可以「子注」之誼釋之也。

當時「合本」之方法盛行。釋道安有合放光光讚略解,支遁有大小品對比要鈔。出三藏記集卷柒及卷捌載其序文,可以推知其書之概略。支敏度曾合首楞嚴經及維摩詰經,蓋其人著傳譯經錄,必多見異本,綜合對比,乃其所長也。出三藏記集載其二「合本」之序,茲節錄其文於下:

出三藏記集柒支敏度合首楞嚴經記略雲:

此經本有記雲:支讖所譯出。讖,月支人也,漢桓靈之世來在中國。又有支越,字恭明,亦月支人也。其父亦漢靈帝之世來獻中國。越在漢生,似不及見讖也。又支亮字紀明,資學於讖,故越得受業於亮焉。以季世尚文,時好簡略,故其出經,頗從文麗。然其屬解析理,文而不越,約而義顯,真可謂深入者也。以漢末沸亂,南度奔吳。從黃武至建興中,所出諸經,凡數十卷。自有別傳,記錄亦雲出此經,今不見複有異本也。然此首楞嚴自有小不同,辭有豐約,文有晉胡,較而尋之、要不足以為異人別出也。恐是越嫌讖所譯者辭質多胡音,異者刪而定之,其所同者述而不改,二家各有記錄耳。此一本於諸本中辭最省便,又少胡音,偏行於世,即越所定者也。至大晉之初,有沙門支法護白衣竺叔蘭並更譯此經。求之於義,互相發明。拔尋三部,勞而難兼。欲令學者即得其對,今以越所定者為母,護所出為子,蘭所譯者係之,其所無者輒於其位記而別之。或有文義皆同,或有義同而文有小小增減,不足重書者,亦混以為同。雖無益於大趣,分部章句,差見可耳。

出三藏記集捌敏度法師合維摩詰經序雲:

此三賢者,(支恭明法護叔蘭)並博綜稽古,研機極玄,殊方異音,兼通關解,先後譯傳,別為三經同本,人殊出異。或辭句出入,先後不同,或有無離合,多少各異,或方言訓古,字乖趣同,或其文胡越,其趣亦乖,或文義混雜,在疑似之間,若此之比,其塗非一。若其偏執一經,則失兼通之功。廣披其三,則文煩難究,餘是以合兩令相附。以明所出為本,以蘭所出為子,分章斷句,使事類相從。令尋之者瞻上視下,讀披按此,足以釋乖迂之勞,易則易知矣。若能參考校異,極數通變,則萬流同歸,百慮一致,庶可以辟大通於未寤,闔同異於均致。若其配不相疇,儻失其類者,俟後明哲君子刊之從正。

據敏度所言,即今日曆史語言學者之佛典比較研究方法,亦何以遠過。故不避引用舊聞過多之嫌,特錄其序記較詳。以見吾國晉代僧徒當時研究佛典,已能精審若是,為不可及也。

夫「格義」之比較,乃以內典與外書相配擬。「合本」之比較,乃以同本異譯之經典相參校。其所用之方法似同,而其結果迥異。故一則成為傅會中西之學說,如心無義即其一例,後世所有融通儒釋之理論,皆其支流演變之餘也。一則與今日語言學者之比較研究法暗合,如明代員珂之楞伽經會譯者,可稱獨得「合本」之遺意,大藏此方撰述中罕覯之作也。當日此二種似同而實異之方法及學派,支敏度俱足以代表之。故其人於吾國中古思想史關係頗巨,因鉤索沉隱,為之考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