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南山下戰勝匈奴右賢王的時候,我心裏麵一直以為,我是為了你而戰的,是我贏得了你……可是,我隻是一個騎奴,必須將贏來的愛情拱手讓給自己的主人平陽侯。這令我恥辱,也令我奮發。”衛青長歎道,“離南山比武那一天,已經隔了十七年歲月的煙塵,好在,我終於沒有錯過你,我們還有一個平淡、恬靜而溫暖的未來。”

“這樁婚事,將是天下所有人的談資。”

“對此我毫無畏懼,那麽你呢?”

“從十一歲開始,平陽公主就不再理會別人的議論。”

一 吉兒之恨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

一年一度的春宴又開始了。

新近由武帝命人花了重金整修過的上林苑,以其壯觀的氣派、盛大的場麵和美輪美奐的風格,令所有前來赴宴的王公貴族們咋舌不已。

觀景台一共六層,所有嫡係的皇族,坐在最高層,一麵飲酒聚宴,一麵俯瞰長安春色。

與往年不同,今年的春宴主持人,不再是那個意氣消沉的陳阿嬌,而換成了高挑秀美的衛皇後。

她春風滿麵,容光煥發,相貌依然如十幾年前,有一種纖瘦寧靜的美。但身上那種和衛青氣質相通的孤傲感,卻已經**然無存。十幾年深宮生涯,將這個從前神情憂鬱的女奴,變成了一個圓穩的、城府極深的、為人熱絡的中年貴婦。

她的兩個姐姐衛君孺和衛少兒,這兩位新近聞名長安的朝廷命婦,受到皇後的邀請,也來到了觀景台的六樓。

南邊的一個角落裏,平陽公主倚坐在曲廊邊,遙遙看著衛氏姐妹盈盈說笑,感慨良深。

從前的武帝皇後陳阿嬌,已經在幾年前因為巫盅之事被廢,如今幽囚在長門宮中,過著以淚洗麵的孤獨生活。

比起家係貴重的陳阿嬌,衛氏三姐妹,十幾年前不過是平陽公主府裏簽著賣身契的女奴。那時節,衛君孺侍候平陽公主梳洗,衛少兒管理公主府的各類首飾,而衛子夫是個為客人佐酒的歌女。

現在呢?

出身侯門的陳阿嬌,因為性格嬌縱而幼稚,在宮中任由女巫楚服設壇祝詛,被打入冷宮。受她這樁奇案牽連而死的人,至少有三四百名。

衛子夫卻成了太子的母親,大漢的皇後。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料。

“長公主。”一群貴族女眷打著招呼,從她麵前經過。

平陽公主有些落寞地站起身來,持著酒杯,俯瞰下麵練武場,那些年青的侯爺和上將們正在比賽騎射,衛青也在其中。她一眼就看見了他的藍袍,但她卻有些慌張地移開了眼睛,似乎這片刻的凝視,也會暴露出她內心的秘密。

她獨自踱步來到觀景台的一角,賞看著城牆上的遊春人群,越發覺出了自己內心的孤寂。

“長公主。”一個平靜的女聲在呼喚她。

“唔。”平陽公主不經意地回過頭來。

出乎她的意料,身後的人,竟然是衛青的妻子趙吉兒,她穿著一襲淺粉色的輕紗,越發襯出了麵容的憔悴,又黑又大的雙眸空洞無神,正緩緩向欄邊走來。

“有什麽事嗎?”平陽公主的聲音意興闌珊。

雖然是衛青和趙吉兒的媒人,但她從來不願和趙吉兒交談一句話。而每次相遇時,趙吉兒也總是將下巴高傲地揚起,眼睛裏射出冷厲的光芒,她是否真的知道什麽?年輕的她,也發現了一種存在於衛青和平陽公主心底的沉積多年的秘密嗎?

趙吉兒掩住了身後的屏風,沉默著,一雙飛揚而美麗的眼睛,久久地打量著平陽公主。

忽然間,趙吉兒別轉了臉:“你老了,長公主。”

“是的。”平陽公主沉靜地將臉轉向欄外,“孤已經三十六歲,兒子們都快要成年了,孤怎能不老?”

“可是,你仍然和年輕時一樣美貌非凡。”雖然是誇獎她,但趙吉兒的聲音裏,似乎並沒有含著什麽讚頌之情,相反,她的齒縫裏吐露出嫉恨的氣息。

“多謝衛夫人的稱讚。”

“女人隻有在某種情形下,仍然能保持年輕時的美貌。”趙吉兒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露道,“那就是,她在愛。”

平陽公主沒有回答,她的臉頰邊,年輕時有棱有角的線條,已經變得柔和,看起來更顯出獨特而秀逸的氣質,一如衛青所說,她有一種滄桑的美,在少女嬌嫩的臉頰上,永遠找不到那種深沉的魅力。

“我……恨你。”趙吉兒的聲音有些淒涼。

“為什麽?”

“你還記得四年前,同樣是春宴的時候,同樣在這觀景台……我一個來自偏遠屬國的庶出的王女,一個足不出閨門的見識短淺的少女,一個懷著可笑的愛情夢想的醜陋女孩,竟然有幸和大漢最尊貴的長公主對話嗎?”趙吉兒的聲音裏似乎滲入了淚水,她有那樣深那樣重的怨恨。

“那一天,你正在觀賞長安的少年們射箭。”平陽公主靜靜地接過她的話。

“他們一個個都是那樣英俊、勇敢、氣概非凡、性格開朗。”趙吉兒歎道,“本來,身份低微、相貌平凡的我,隻要有幸得到他們中的一個普普通通的羽林郎,已經十分滿足。可是你,平陽長公主,卻用煽惑的語言,激勵出了我那深深收藏著的野心。你知道嗎?你動情描述的言語,**著我,**這個可憐的女孩,去奢望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你的聲音使我注意到了,練武場上,衛青那英雄蓋世的背影……”

“他的背影能夠打動一切女人。”平陽公主的聲音依然平靜而真摯。

“於是噩夢開始了,我懷著熱烈的心情,懷著一個少女所有的**,去愛上了一個英俊、驕傲、冷淡、不凡的名將。”趙吉兒開始哽咽。

平陽公主沒有回頭,淡淡說道:“能愛不好嗎?孤的這一輩子,都在強製著自己,不能愛,不敢愛……”

“你嚐過愛而不得的滋味嗎?”趙吉兒悲傷地說道,“你沒有。因為你遇見的男子,都為你傾倒。而我,一個在寂寞的宮廷裏長大的懷春少女,第一次來長安城,就遇上了那樣性格複雜而魅力非凡的人物。我愛他,懷著深摯而絕望的心情。我願意為他獻出一切,包括生命……可是,他不需要。”

趙吉兒轉身伏在欄邊,勉強壓製著自己的大慟,但那抽搐的肩頭,流露出一種無法遏製的絕望和淒楚。

平陽公主終於無法平靜,她扭過了頭,向趙吉兒身邊走了兩步,眼睛變得潮濕:“趙吉兒,我一直……怕傷害你。”

“自從你將衛青的影子放在我心中的那一天起,自從你強迫衛青娶我為妻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在傷害我了。”趙吉兒無力地倚住屏風,“長公主,我真的恨你,你和衛青,是同樣出色的絕代人物,世間隻有你才配得上他,也隻有他才配得上你。可是,你竟然將平庸的我,嫁作衛青的妻室,將我送入了注定處境淒涼的婚姻……嗬,從新婚之夜起,我就常常獨守空房,一年中見不到他幾麵,能與他笑語盈盈的時候,屈指可數,明知道他心裏有你,卻總是懷著一絲僥幸心理,想用自己的真情打動他,然而他越是勉強地對我溫柔,我越能從他的眼睛深處看見你……這一切,讓我情何以堪?”

“你錯了,衛夫人,你已經為他生下了三個兒子。”平陽公主輕輕將她攙扶住,“他是那樣疼愛這個新生的孩子,他的心,已經被這個家庭留住。”

穿著粉色輕紗的趙吉兒,一臉的苦笑:“是你錯了,長公主。衛青的心,永遠不會被這個孩子、這個空洞洞的家留住。甚至在他的書齋裏,還收藏著你的畫像。”

“我的像?”平陽公主大為詫異。

“是的,是他親筆描摹的八張《平陽公主行在圖》,有你騎馬、射箭、打獵、讀書、談兵、送行、醉臥、哭泣的形象,都被小心地收在他的書架裏。衛青深夜讀書時,常常會獨自翻出來檢看,對著你的小像微笑。”趙吉兒再次流下了冰冷的淚水,“他是寂寞的,我能感覺出來,隻有在思念你的時候,他的臉上才會流露出溫柔和欣喜。”

一陣長風吹來,送來了桃花獨特的芬芳。

平陽公主無力地鬆開了手,淚水像星星一樣布滿了她格外白皙的麵龐:“我已經盡了力,我遠遠地避開他,幾年不和他見麵,也不接受他送來的戰利品,不回複他寫來的信件,所有他可能出席的宴會,我都加以回絕……我還能怎麽辦?吉兒,你告訴我,作為一個中年婦人,我寧願獨守一份平淡和寂寞,也不願意拆散他的美滿家庭。”

“我不怨你。”趙吉兒憤憤地扭過了臉,“我隻恨你當年的誤導,你讓我癡心妄想能打動一顆堅如磐石的心靈,你想用平凡的空有一張嬌豔的臉的我來取代氣質獨特的你,去贏得衛青的感情……你知道嗎?衛青是一輩子隻能愛一次的人,那一次的愛,他全部交給了你,沒有殘餘一點一滴給我……”

“對不起……”平陽公主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抑鬱。

“這不是可以抱歉的事情。”趙吉兒用長袖拭了拭淚,冷淡地回答道,“我來這裏,隻是想告訴你,我恨你,永遠。直到我死,我都不會原諒你對一個無知少女的誘導,你毀了我全部的愛和生命,平陽長公主。”

她匆匆站起身來,拂袖而去,留下一個僵硬冰冷的背影。

平陽公主凝視著趙吉兒依然纖細美好的腰身,心下覺得無限惆悵。

樓下,射獵的人群爆發出一片叫好聲,他們簇擁著一個白袍少年,鵠的上,十支長箭整整齊齊地插在紅色靶心。

平陽公主認出那少年是衛少兒的私生子,叫霍去病,因為是皇後的外甥,所以他今天也被邀請來參加宮中的春宴。

出乎眾人的意料,霍去病的騎射才能比起舅舅衛青來,竟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聽說這個孩子的性格也十分倔強,他的養父陳掌懇求他跟隨自己姓,而霍去病卻驕傲地拒絕了,他隻承認那個身份低微、人生坎坷的從未見過麵的生父霍仲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三五年,信哉斯言。

平陽公主心下感歎著,驚奇地發現,這個相貌粗獷的少年,有著和舅舅風格迥異的開朗和活潑,以一個私生子的身份,擠在無數顯貴少年之中,霍去病卻隱隱有領袖群倫的風采。

衛氏,是怎麽樣不凡的一個家族啊。

它竟然會綿綿孕育出這麽多絕代佳人和英雄少年。

二 良慰我懷

這一個早晨,和以前的每一個早晨並沒有什麽不同。

晨露打濕了平陽公主府的朱紅色大門,兩邊灰黑色的上馬石,已經被踩磨得十分滑膩,深深的門洞裏,陰影下生長著幾絲青苔。

平陽公主命人牽出火龍馬來,縱身而上,揮鞭飛馳,習慣性地將一群府裏的侍衛遠遠拋在身後。

前麵,就是初夏的灞河,柳樹的濃蔭下,河波微皺,閃著綠幽幽的光澤。

自從過了三十五歲,平陽公主深居簡出,拒絕了長安城幾乎所有的宴遊,隻偶爾接待一些相熟的朋友,此外,她每天清晨都要沿灞河畔騎馬二十裏。

她一直奔馳到灞河的廊橋邊,才停下了馬。

將火龍馬係在河邊,平陽公主獨自往廊橋上走去。

一個三十八歲的婦人,子女都離開了自己,遠居河東郡,丈夫又在十幾年前離棄了她,雖然貴為公主,雖然滿門賓客,雖然對朝中的局勢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任憑什麽,都澆滅不了她心中的孤寂。

這麽多年來,隻有青青的灞河柳,一直忠誠地陪伴著她。柳樹那深碧色的蔭影,遮擋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空白。

平陽公主持著馬鞭,倚在橋欄上,沉默地俯瞰那薄絲綢一般的淺綠河水,過了很久,她才猛然驚覺,身後不遠處,正有一雙憂鬱的眼睛在凝視著她的背影。

她眼角的餘光掃視到了那人的身影,不禁全身哆嗦。

“衛青……”平陽公主的聲音低不可聞。

“平陽……”衛青從廊橋下麵走了上來,三十二歲的他,越發顯得瘦削挺拔,剛毅、沉穩,有一種大將風度。

平陽公主緩緩轉過了身,透過充滿淚水的眼睛看去,隻見衛青穿著一身半舊的藍色布袍,腰間紮著一條又寬又長的灰藍色絲絛,素樸而飄逸。那張常常在夢中出現的臉上,仍然顯得有些冷漠,但與幾年前不同的是,衛青的膚色變得十分黝黑粗糙,他從前還稱得上俊秀的麵容,現在則有一種浸潤入骨的滄桑感,他深黑色的眼睛裏,也深藏著無數風霜。

今年,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衛青立下了震礫天下的壯業。他帶領三萬騎兵,從高闕出關,從一條漠上的偏僻秘道,直取右賢王定居的平城,右賢王雖然有所軍備,但卻想也沒有想過,車騎將軍會以這種絕無可能的速度,帶大軍圍住他的首城。

那夜,平城中歌舞正濃,一片升平氣象,匈奴騎兵們,三三兩兩地在帳中喝酒聚賭,上司告訴他們,漢兵在半個月後,才會來到城下。

而此時,滿麵沙土灰塵的漢兵,經由已故雲中太守魏尚發現的那條古道,子夜奔襲,身穿紅色戰袍的他們,像深紅色霞彩一樣,籠罩了高大陡峭的平城。

漢兵們攻陷了每一座城門、每一間軍營、每一條街道,措手不及的右賢王連夜奔逃,他的身後隻倉皇跟隨了幾百名騎兵和一個愛妾。

平城淪陷,十幾名右賢裨王被俘虜,一萬五千餘匈奴軍民成為階下戰俘,百萬隻牛羊家畜被一路運回關中。

衛青引兵返回,還沒有到達邊塞,武帝已經命使者帶了大將軍的印綬,就在軍營中拜了將,衛青,成為開漢繼韓信之後的第二名大將軍。

高闕之功,震動關中。

武帝狂喜之下,一連封了包括衛青的三個幼子在內的十四個有功之臣為列侯。

衛青的成功和飛黃騰達,從此成為天下所有有抱負的平民少年的最完美的人生理想的範本。

此刻,衛青幾乎沒有停頓地大步走來,在平陽公主身前不遠處站住了。

他深深地俯下了頭,凝視了一會她那張未施脂粉的臉,過了很久,他才伸過手去,輕輕握住她鬢邊的一綹頭發。

平陽公主閉上含淚的眼睛,一任那張粗糙而溫暖的手摩挲著她的頭發和麵龐。

“平陽,”她聽見他用越來越嘶啞低沉的聲音說,“你長皺紋了,知道嗎?”

“我已經三十八歲了。”平陽公主聽任自己的眼淚漫過麵頰,“舊日名揚天下的美麗,已經被皺紋侵吞得黯然失色。衛青,你來得太遲了。”

“不,我熱愛這些細碎的皺紋,它們磨滅了你過於驕傲和剛強的棱角,也暴露了你內心的思念和感情。平陽,我來得並不晚,塞北的風沙即將平息,我前來追求一個從少年就開始了的夢想,我需要知道你的答案。”衛青熱烈地看著她,唇邊竟然流出了一絲微笑。

“我的回答是,不,不可能。”平陽公主緩慢而堅決地掙脫了他的手。

“給我一個解釋,平陽。”

“我老了。”

“如果讓我選擇,我寧願選擇三十八歲而不是二十一歲的你。”衛青跟在她的身後。

“你已經有了美滿的家庭,你的妻子,你的三個兒子,都熱愛並崇拜你。”平陽公主向橋欄邊走了兩步,繼續俯瞰河水,“他們比我需要你。”

河水裏很快就出現了兩個人的倒影:“不,你一直就知道,我生活在深深的失望之中。為了漠北的戰事,為了實現你我少年時的壯誌,我努力克服著自己感情上的失落和痛苦。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失去戰場的將軍,還不如一個農夫。我前來尋求生命最後的慰藉和愛,如果得不到它,此生,我將會作為一個行屍走肉,懷著一顆粉碎的心,出入在長安的朝堂上,其作用還不如一個木偶。”

“你的妻子需要你,衛青。”

“為什麽要不斷延長這種謊言和欺騙?多年來,趙吉兒和我一樣,生活在巨大的痛苦中,我寧願早些結束這場無愛的婚姻,她才二十五歲,有時間去尋找人間的真愛。而我們呢,同樣是飽經風塵的中年人,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猶豫和等待。”衛青的呼吸,掀動著平陽公主鬢邊的細碎頭發。

“可還有孩子們……”

“孩子們有自己的人生,衛伉他們三個,都承皇恩,賜了侯爵,他們不會再重複父親那種不幸的少年生活。”衛青再次伸出手去,輕撫著平陽公主冰冷而滑膩的臉頰,“我的事業,因為焉支山的大捷已經走到頂點。此後的人生隻有一種幸福……它把握在你的手中。”

平陽公主垂首不語,過了很久,她才輕聲說道:“我們已經五年不見了。衛青,你變得這樣黑,這樣蒼老,甚至不像一個三十二歲的年輕有為的大將軍,而像是一個百戰歸來、解甲歸田的中年武夫。”

“你也變得格外瘦削和憂鬱。”衛青心疼地說道,“我很早就坐在河邊等候你,剛才,看見你倚欄出神的背影,那樣憔悴,那樣落寞……令我覺得心碎。”

“這麽多年,我早已經習慣了。”

“我把它帶來了。”

“什麽?”

“大將軍的官封和長平侯的印綬。”

“可笑!”平陽公主紅了臉,她咬牙切齒地回答,“相識十七年,你仍然不懂得我!”

“我懂得。”衛青笑道,“但我忘記不了六年前的那個夜晚,你充滿譏諷意味的鄙薄回答,說我配不上娶一個公主,因為我沒有侯封。”

“所以你要用這種方式來回報?”

“是的,我想告訴你,無論從什麽方麵,我都擁有了足夠的資格,來贏得你的愛情。”衛青收緊了雙臂,將平陽公主擁在懷中。

“愛……它不計較資格。”平陽公主凝望著河水中,二人親密相擁的身影,喃喃說道,“當你還是平陽侯府的一個騎奴時,我就已經愛你了,在我所不知道的心靈深處。”

“當我在南山下戰勝匈奴右賢王的時候,我心裏麵一直以為,我是為了你而戰的,是我贏得了你……可是,我隻是一個騎奴,必須將贏來的愛情拱手讓給自己的主人平陽侯。這令我恥辱,也令我奮發。”衛青長歎道,“離南山比武那一天,已經隔了十七年歲月的煙塵,好在,我終於沒有錯過你,我們還有一個平淡、恬靜而溫暖的未來。”

“這樁婚事,將是天下所有人的談資。”

“對此我毫無畏懼,那麽你呢?”

“從十一歲開始,平陽公主就不再理會別人的議論。”

兩人相視而笑,這才注意到,廊橋下已經站了一排公主府的侍從,他們都寧靜地站在馬下,臉看著別處,但他們的神情中,卻流出了巨大的同情和欣慰。

作為跟隨平陽公主多年的侍從,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她那強自抑製的痛苦和寂寞。長安城中,沒有一個貴婦能像她這樣,將一份幾乎絕望的愛保留十七年。

三 驚世駭俗

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那樣複雜。二十五歲的大將軍夫人趙吉兒,很爽快地答應了衛青,離開長平侯府獨居,但她要求一個侯夫人的名分,衛青有些為難,平陽公主卻立刻入宮請求武帝下旨,讓趙吉兒終身保有長平侯夫人的封號。

第二個問題是遠在河東郡的平陽侯曹壽。

平陽公主和他在過去的五年婚姻生活中,育有二個兒子、一個女兒。

長子曹襄已經十六歲,由於一年多前曹壽從馬上摔下來,雙腿癱瘓,不能行動,成了個廢人,經他奏請武帝,由長子曹襄繼承了世襲的侯位。

幾個月前,曹襄給母親平陽公主寫來了一封意氣風發的長信,告訴母親,今年正月十五,長安城的比武大會上,他將會正式以平陽侯的名義出現,並且誌在奪冠,要將一麵嶄新的“海內武威”的牌匾,懸掛在父親和母親奪取的金匾之旁。

三年沒見了,平陽公主格外想念這個由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他離開自己去河東郡的時候還沒有發育。

與二弟曹正宏不同,曹襄長得不太像曹壽,見過他的人都說,曹襄宛然是少年時的平陽公主再現,他眉目靈動,相貌堂堂,氣概豪邁,所差的,不過他是個須眉男子,更加有棱角,少了母親的一些纖柔。

曹襄相貌俊挺,性格開朗而有內涵,為人十分有主見,從小喜歡射獵、騎馬和刀術,聽得來自河東郡的老家人說,曹襄如今射技出眾,騎術也臻於精妙。

嗬,連自己的兒子都已經十六歲,束發行過成人禮了,平陽公主一想到這裏,心下就一陣慌亂。

自己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嬌美動人而又任性大膽的小女孩了,做事情更不能像少年時那樣隨心所欲。

雖說本朝的禮法從來沒有限製公主再嫁,但自己並不是寡婦,不是平陽侯的未亡人,她的結發丈夫平陽侯曹壽,盡管如今病廢在床,身邊也另有其他姬妾,但畢竟是自己名義上的丈夫。

如果自己正式與曹壽離婚,嫁給衛青這個從前的侯府騎奴,將是一件多麽驚世駭俗的事情,武帝也不一定就能夠準許。

前麵就有一個例子,廢後陳阿嬌的母親館陶長公主,號稱“竇太主”的前朝權勢最盛的公主,她的丈夫堂邑侯陳午中年棄世,竇太主難耐寂寞,與府中的一個年輕家奴相好。

那家奴叫作董偃,十一歲賣入侯府,跟著少主們讀了不少書,相貌格外俊逸,說話儒雅,氣度莊重,看起來完全是一個貴族少年的翩翩模樣。

竇太主因為與他情長,不願隻將董偃蓄作麵首,想正式與他結為夫妻。便懇求了自己的侄兒兼女婿、大漢天子劉徹,要他賞董偃一些體麵,武帝應允了,前去太主府上赴宴時,竟然稱董偃為“主人公”,還經常將他召入西宮,一起宴遊。

至此,董偃才被長安的豪門接受,貴族們都稱董偃為“董君”,有一幹勢利的人,還與他頻繁過從。竇太主也打算為董偃向武帝求得一個侯封後,與董偃正式結婚。

盡管如此,正統的宗室和大臣依然不能接受董偃,一次,武帝想召董偃入宮,大臣東方朔,竟然持戟立於殿上,義正詞嚴地說:“皇上,公主再嫁之事,畢竟有逾禮製,何況她又是與一個卑賤的家奴公然同居。皇上如果將董偃召入宮中,就是等於首肯此事,禮製一旦渙散,天下風氣必然敗壞,國不為國,家不為家。此等大事,不可不深憂!”

武帝當即點頭稱是,命人將董偃攔在皇宮的正門外,另外找了一個偏僻去處喝了那頓酒。

但從此董偃封侯之事,也就被武帝擱置起來。

因為祖訓規定,公主非列侯不能嫁,終竇太主一生,竟然無法與董偃結婚。

而且,由於這件事成了長安城的醜聞後,竇太主總覺得無顏見人,連女兒陳阿嬌因為巫盅案被廢去皇後頭銜時,從前權勢熏天的竇太主,因為有愧在心,也不敢對此置一詞。

董偃二十四歲時病故,竇太主從此毀妝素衣,上朝當眾奏請武帝,要求身後與董偃而不是堂邑侯陳午合葬。武帝哀其情深,下詔準許,一直等到數年後,竇太主積憂而死,她與董偃兩人才得以用夫妻的名義,合葬在霸陵之側。這也算是他對幫助自己登上帝位的姑母最大的報答了。

這件事過去的時間並不久,竇太主棺槨入土時,她的碑文還是平陽公主親自撰寫的,也許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那一天,平陽公主在平時感情並不融洽的竇太主的棺前慟哭甚哀。

雖然貴為公主、權傾天下,也無法得到自己想愛的人,無法與他以一個正式名義出現在天光之下,無法光明磊落地相愛……這的確可悲。

平陽公主一直猶豫著,秋天和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新的一年來了。

衛青一直催促著她,他頻頻來到公主府,這件事也漸漸被長安的皇族風聞。

大家議論紛紛,說好說壞的都有,有人為他們歎息;有人為他們高興;也有人說此事大逾禮製,應該重辦;還有人罵平陽公主下賤,竟然一輩子都在等候一個舊日的騎奴;更有人為趙吉兒抱屈,說平陽公主奪人丈夫,極為可恥。

昨天,衛青向她下了最後通牒,威脅她說,如果她再不去向武帝要求,與曹壽離婚,下嫁長平侯、大將軍衛青,他在今年春天最後一次出關作戰的時候,會把自己當一個衝鋒的小卒一樣,送入匈奴騎兵的刀劍叢中,力戰而死,讓她到漠北鹽磧中去尋找他的屍骨。因為,為了這份艱難的愛,他已經無望地等待了十八年,不願意再等下去。

平陽公主哭了,答應明天給他一個答複。

此刻,下午的太陽掛在竹林之外,她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己的書房中,在仔細地縫一件征袍,袍上,她繡了幾行詩:

北風其涼,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攜手同行。

其虛其邪?

既亟隻且!

……

讓她的心也跟著衛青去漠北吧,從很小時候起,平陽公主就已經向往出漠南,為大漢一戰。現在想起來,也許是衛青那勝過常人的少年抱負和騎射絕藝,令她產生了欽佩之情,進而成為愛慕。

正月初三,曹襄該從河東郡封地動身了吧?

他懷著少年人的雄心,想征服長安,想再現母親和舅舅當年的風采。

平陽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之中。

“長公主。”如意忽然輕叩門扉,從外室走了進來。

平陽公主從妝台前抬起了臉:“什麽事?”

“您看看這是誰。”如意微笑著,向旁邊一閃身。

一個高挑身材、卻微微顯得單薄的少年站在門前那黃昏特有的朦朧背景中,竹葉在他身後寂寞地搖響,越發襯出他的清秀和俊朗。

平陽公主按不住自己的激動,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怔了半晌,才喃喃喚道:“襄兒?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是您的襄兒,母親!”他的聲音有些渾厚了,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清脆童稚。

“你長得這麽高了……”平陽公主的視線禁不住變得模糊,她的聲音哽咽起來。

“孩兒拜見母親大人。”曹襄一撩自己的深青色袍角,深深地跪伏在地。

“快起來……”平陽公主一陣慌亂,躬身扶起曹襄,一股帶有乳香的氣味,在他清潔平滑的發絲上散發著,那是她極為熟悉而親切的氣味,是的,這是她的襄兒,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也最愛惜的人之一。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像從前那樣,一把將曹襄攬入懷中。

畢竟,他已經不再是個依戀在她懷中呢喃的幼兒,也不是那個對母親的昔日輝煌和過人的才能崇拜不已的孩童。這個曾經因難產讓她痛苦難耐的孩子,他已經是個成人,是個英偉男兒和懷有壯誌的少年。

“用過飯了嗎?”她像個普普通通的母親那樣,隻會詢問這些問題。

“還沒有。”在曹襄看來,和三年前相比,母親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仍然溫和、美麗、氣度高貴,神色中仍然帶著一絲憂鬱,卻少了些讓他痛心的落寞,“兒子急著想趕來與母親相見,隻在路上吃了些幹糧。”

“那好。”平陽公主欣喜地說,“如意,讓廚下備宴,我要和襄兒好好喝一壺酒。”

曹襄的神色卻有些為難:“母親,你……不用忙了。”

“怎麽?”平陽公主敏感地發現了他那奇怪的表情。

“孩兒……在城中吃飯。”曹襄低下了頭。

“什麽?”平陽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成年的兒子,也要像他的父親曹壽一樣,棄她而去嗎?

曹襄坦然地抬起頭來:“襄兒離開長安已經三年,很想念母親,但也想念從前在城中一起嬉遊的少年們。”

平陽公主的眼中浮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娘知道。他們常給你寫信嗎?”

曹襄有些不忍心,他扭過臉去,不願與母親對視:“明天我會來看你,母親。”

平陽公主再次吃驚了:“你今晚不回來嗎,襄兒?”

“孩兒想住在長安城裏。”曹襄輕輕伸出手去,碰觸了一下平陽公主眼角的皺紋,“那座從前由父親建造的侯府,我上個月已經命人打掃了。”

竟然事先沒有告訴她。平陽公主扭過臉去,沉默了,她心下有些受傷害的感覺。

“娘。”曹襄有些怯生生地喚道。

平陽公主頓時被他的小心翼翼喚出了無限感傷。她怎麽能跟這個三年沒見麵的孩子生氣?三年了,她沒有付出一點愛和關懷,卻向他要求無限的尊重和依賴,這怎麽可能?

在沒有母親的歲月裏,襄兒已經自己長成了一個十分有主意的男子漢。他不願意住在母親的公主府裏,是他已經獨立的表現——他現在也是自己有屬地和大邑的諸侯了。

平陽公主強自克製住心酸,微笑道:“好,你去吧。明天,娘會在花園中安排宴席,等襄兒來喝酒,順便也讓娘看看你的騎射是不是像他們說得那麽出色。”

“好。”曹襄興奮地仰起臉,“娘,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平陽公主微笑著目送他走出書房,當曹襄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外,她的眼淚才忍不住地落了下來。

“娘!”門外,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忽然又飛快地轉了回來。

平陽公主急忙轉過了臉,用手背拭去頰邊的眼淚:“你怎麽又回來了,襄兒?”

“我忘了告訴你,在河東郡,我收到過一封衛大將軍寫來的長信。”

“衛青?”平陽公主有些震驚,這些她生命中的男人,總在她的視線之外,默默地保守著一些秘密,“他給你寫信?信上都說了些什麽?”

曹襄沉默了一會兒,才用低沉的聲音道:“他在信中向我描述了你們長達十八年的暗戀,並且說塞北的戰事即將結束,他不能再漠視自己的感情,和你的孤獨。他願意辭去一切官職,與你退隱山中,共守剩下的歲月……他希望我和弟弟妹妹能夠諒解並支持這樁婚事。”

平陽公主克製不住自己心靈和身體的顫抖,她站了起來,在窗前背對著曹襄問道:“那麽,襄兒,你同意嗎?”

“我讚賞他在感情上的坦**和真誠,也高興娘能遇上富有英雄氣概並且一往情深的衛青。但是……我憎恨他向一個父親的兒子要求背叛。”曹襄的聲音裏有一種憤怒。

“那麽,你不同意。”平陽公主自言自語一般地喃喃道。

“不,娘,這是你自己的事情,隻有你,才有資格、有權利對這樁婚事做出評判。”曹襄走上前來,熾熱的呼吸噴在平陽公主的耳邊,“我不以為衛青應該向我要求原諒,你們長達十八年的感情,不需要任何人的諒解。人言洶洶,他們在進行著不負責任的惡意議論和批評,言語下麵,深深掩藏他們可笑的羨慕和刻骨的嫉妒,娘,你從來不是一個害怕別人議論的人。”

“襄兒……”平陽公主滿麵是淚。

“娘。”曹襄將剛剛長出胡楂的臉,貼在平陽公主單薄的肩上,他用力擁抱了一下母親。

“你是個男子漢了。”平陽公主的哽咽裏,含著深深的喜悅。

“娘,我隻有一個要求。”曹襄像個孩子般撒著嬌說。

“什麽要求,你說。”

“我想和衛青比賽一次騎術、射術和刀劍,兒子是個自負的人,想看看名震天下的衛大將軍,是不是真的有絕藝在身,有過人的勇敢沉毅。”

“這……”

“娘,你答應嗎?”

“好。”平陽公主再次從震驚中回複了平靜,果斷地回答道,“明天上午,我會為你安排這場賽事,今夜,你要克製自己的酒量,好好休息一下。”

“多謝娘!”曹襄興奮得一躍而起,往門外跑去,“我先進長安城去了!”

夜色早已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門外,紗燈高照,梅影橫斜,令平陽公主模糊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夜,那時候,她還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也常常在父親孝景皇帝麵前,表現出這種嬌昵和自負。

到底是她的兒子。

四 夙世深情

這一夜,平陽公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來的,漿好那件藍色戰袍後,她似乎再也不能入睡,獨自在梅花下踱步到深夜,方才迷迷糊糊地和衣而睡。

早晨,第一個來的人,是大將軍衛青。

平陽公主在花園草堂裏等他,一看見他那雙紅腫的滿是風塵的眼睛,她就知道,這幾天,衛青一定是忙著和霍去病、公孫敖他們布策練兵的事情,勞累過度。

這個冬天,他一直和自己的外甥、驃騎將軍霍去病一起,在關中進行大練兵。

霍去病的勇武,更在衛青之上,但深沉內斂則稍遜,他的臉上偶爾也閃現出衛家世代相傳的冷淡神情。聽說霍去病除了軍事才能之外,其他方麵都很幼稚,更缺乏像衛青那樣濃厚的同情心,但武帝偏偏十分寵愛這個和他自己一樣擅長狩獵、踢球、喜歡挑戰鬥勇的少年。

與乃舅更加不同的是,年輕氣盛的霍去病似乎根本沒有兒女之情,因為他卓越的戰功,武帝為他建起了長安城最壯麗的府第,還想為他好好挑選一門親事,但霍去病卻態度激烈地拒絕了,他在上林苑武帝的馬隊前當著眾人豪邁地說道:“匈奴不滅,何以家為?”

還有一個多月,他們舅甥就要率領大軍,進行一次行軍路線最遠的北征,他們將要直搗龍城,與匈奴最後決戰。

每每想到這裏,平陽公主的心都會融化。

父親孝景皇帝在天有靈,應當會再次發出興奮而豪邁的笑聲吧?開漢至今,國力越來越強盛,兵威宣布於四海,漢軍幾乎戰無不勝。

“昨天幾時睡的?”

衛青笑著,接過如意遞上來的熱手巾,洗了一把臉,臉龐這才泛出些朝氣:“和去病爭論到子時才結束,乘興在山裏跑了一趟馬,睡下去也不知道時候了,胡亂躺了一會兒,就趕著上你這兒來了。剛才在車裏,我倒做了個夢。”

“什麽夢?”

“夢見我帶大軍平定了匈奴,將他們逐出幕南。在窴顏山(按:今蒙古境內)上,我握著你的手,同騎一匹馬,穀中風聲浩**,絕壁上剛剛新刻了一幅字。”

平陽公主微微紅了臉:“什麽字?”

“天長地久,世世相守。”

平陽公主紅著臉啐道:“還算是有誌氣的男兒,尊貴無比的大將軍,竟然在軍中做起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夢。”

衛青慢慢收斂了笑,歎道:“衛青此生,隻有兩個夢,一個是平定匈奴,六年征塵落定,從前擾邊五十年的匈奴,終於被我們逐出幕南,他們的王庭,早已遠竄漠北,各個部落也在進行大規模的遷移,這一次我軍名為北征,實質上是為了立威,為了有效打擊匈奴的有生力量,讓他們知道大漢兵威的強盛和戰術的高明。從初征那年到現在,六年了,我與匈奴騎兵接戰,大大小小何止一百次。我曾經力搏匈奴上將,曾經單槍獨匹入陣劈殺七名匈奴千戶長,也曾經圍過匈奴王的大帳,手握長戟,在雪夜中追殺倉皇逃遁的大單於……”

他的眼睛深深地看向她:“你數過的,在我的身上,一共有三十七處傷口,其中,胸口、脖項和小腹三處,都是致命傷,百戰歸來,死裏逃生的我,不再是從前那個可以為戰爭忍耐一切、放棄一切的衛青了。我……要你,因為你是我此生的另一個夢,當我還是個十五歲的、沒有長成的少年,在南山下的比武台,戰勝了匈奴右賢王之後,我跪在你的腳下,接過你親手賜的長刀,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個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麗動人的女人,我就被你征服了。十幾年來,我用這柄長刀征服了長安,也征服了匈奴,那是你的榮耀,平陽。”

平陽公主屏住呼吸,聽任衛青輕輕捧起她的臉,深沉而真摯地說道:“嫁給我,平陽,我會給你剩下的人生,帶來充足的幸福。”

“三十三歲、如日中天的大將軍,願意娶一個三十九歲、美人遲暮的老女人為妻?”平陽公主閉上了眼睛,享受著此刻的親切,“天下人都會笑話你。”

“我早已告訴過你,在我的眼中,十八年來,你一直在變得更美,更有魅力。”

“再將你夢裏,那窴顏山絕壁上的碑刻為我念一遍。”

“天長地久,世世相守。”

“你會為我刻上這句話嗎?”

“攻下窴顏山之後,我會親手寫下這八個字,將它變成窴顏山最巨大的摩崖石刻,並為你帶回它的拓文。”

“那麽……為了這個碑刻,我嫁給你。”

衛青興奮地跳了起來,上前將平陽公主橫抱在懷中。

“等我回來,我們就奏請天子,辦一個簡樸而歡樂的喜宴。”衛青快樂地說道,“長安最美麗的女人嫁給了長安最勇敢的男人,這本身就值得祝賀。”

平陽公主笑著,剛要答話,眼角忽然瞥見了呆呆站在門前的曹襄,忙推開了衛青,扭臉笑道:“襄兒,娘為你介紹一下,他便是長平侯衛青。”

顯然不是剛剛進門的曹襄,他臉上很平靜,看不出是喜是怒,禮貌周到地向衛青拱了拱手:“平陽侯曹襄。今天能見到名聞天下的衛將軍,覺得十分榮幸。”

衛青卻沒有立即回禮,他怔怔地看了片刻曹襄,良久才歎道:“平陽侯,你……越長越像你母親了,像她二十多歲時,相貌、風度、氣質、音容笑貌,無一不像。”

“你認識我母親的時候,她多少歲?”

“二十一歲。是天下人都視為神仙妃子的人物,是個傳奇般的人物。”

曹襄微笑了,仍然很有禮貌地問道:“那麽,當時的衛將軍,喜歡的是平陽公主的傳奇和高貴,還是她本人?”

“一直、永遠,都是她的人。”衛青也微笑了,在他們二人的微笑之中,刹那間似乎交流了很多東西,“從見到你母親的第一眼起,她那若即若離的神色和略帶傲慢的背影,就永久地保留在我的心中。”

曹襄沒有輕易地放過他:“當時,作為一個平陽侯府的騎奴,你這種行為,是悖逆和不忠。”

“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嗎?我第一次來到長安,就是為了她而戰,這真是奇妙,當時我隻有十五歲,在河東郡頑強地學習騎射才能,沒有想到,第一戰就是和縱橫漠北的匈奴右賢王冒善做對手,並且獎品是平陽公主本人。我勝了。如果我不是一個在平陽侯府填有賣身契的騎奴,我理所應當,應該得到自己最心愛的人。”

“我為父親的這種行為感到慚愧。作為一個英偉的漢子,一個風度翩翩、名滿長安的英俊少年,他曾經在宮中的正月十五比武大會上,奪得過‘海內武威’的金匾,卻鼓不起勇氣,在南山下的擂台上為心愛的女人而戰。”曹襄微微低了一下頭,旋即又仰起了臉,“他最後輸了,敗在他舊日的騎奴手上。”

“不,是他先背叛了婚姻,然後,我才敢於追求自己的愛情。”衛青搖了搖頭。

“你錯了。”曹襄憂傷的眼睛掃視了草堂內的這一對年齡懸殊的愛侶,“父親一直是鍾愛母親的,但他在婚後才發現,他真的錯了,他竟然娶了一個無比冷漠的妻子,他娶到了母親的人,卻沒有得到她的心,那些年他悄悄在外麵喝酒,常常到爛醉才回來,母親,你發現過嗎?他連醉了的時候,眼睛裏都有淚水。”

今天,這是最大的震驚了,平陽公主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她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難道在那麽多年的婚姻中,她一直漠視了曹壽的感情?她曾以為自己掩飾得足夠好。

“真的,母親。”曹襄的聲音有些悲傷,“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自言自語地說過,襄兒,你知道嗎?你的母親看不起我,她永遠不想知道我在想什麽,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她的眼睛,總是茫然地看著遠處,她在愛著別人,當她睡在我身邊、成為我妻子的時候。”

“不……不是這樣……”平陽公主抽泣了。

“父親深愛你。當我們回到河東郡,他仍然按照公主府的布置,給你留了一間房間,那個房間,家裏無論是誰,都不許涉足一步。他常常在裏麵一待就是半天。我十五歲束發的那一天,接到你的信和禮物,父親喝醉了,帶著我走進那個一塵不染的房間,裏麵放滿了你的小像、妝盒和從前的舊物件,他一樣樣摩挲著,傻笑著,對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和不幸,都是娶了你,但他不後悔……就在那天晚上,父親獨自騎馬,瘋狂地在封邑的平原上奔馳,從馬上摔下來,全身癱瘓……”

平陽公主伏在案上,泣不成聲:“你別再說下去了,襄兒,求求你。”

有些事情,她曾經疑惑過,但經由兒子親口說出來,她才能真的相信。

她和曹壽分居已經近十年,這十年中,每個生日和年節,曹壽都會派人送來禮物,平時也常常寫信問候,而她全都未作答複。

這個負心薄義的丈夫,他有什麽資格再來要求她回心轉意?

前年春天,她病了,臥床半個月,第二天晚上,曹壽就從河東郡帶著幾個名醫來看她,結果因為她燒得迷迷糊糊,隻看見他在簾外閃動的身影,他老了,四十多歲的曹壽,麵貌開始變得溫和可親。

在榻前不眠不休陪了她三天後,他才悄然回了河東郡。

還有在他少年時,大婚前,他每天督建公主府後,趁夜奔馳幾十裏路,來到長樂宮的西闕下,隻為了隔簾聽她說兩句話。那並不是平常的感情就可以驅動的。

“父親的一生,隻愛過你一個人。”曹襄的唇邊泛出淡淡的苦笑,他想起了家中那些陰鬱的歲月,“但是,他的靈魂並不像他的相貌那樣出色,從幼年開始的榮華富貴的生活,毀了他的誌氣,他是一個平庸的男人,母親。你們倆從一開始的結合就是個錯誤,而我,就是這個錯誤的產物。”

“襄兒,原諒我。”平陽公主含淚說道。

“我早就說過,你們不必向我要求原諒。”曹襄緩緩地掀起了身上的深紫色披風,露出來一把長長的彎刀,他有一種超出他年齡的成熟,“因為,我是絕不會原諒的,我畢竟是我父親的兒子。但是……我尊重你們的感情。”

他緩慢地抽出了那把刀,低沉而堅決地喝道:“衛青,拔出你的刀來,讓我看一看名震九州的大將軍,是不是名副其實。”

“平陽侯,你這是何必?”衛青既驚訝,又困惑,他看了一眼平陽公主。

“別再多說了。我,現在已經代替我父親,成了新的平陽侯。我必須為我爵位的尊嚴而戰,也好讓你知道,我父親從來不是一個懦弱無能的人,他的兒子,血管裏流著他的血,身上傳承著他的才能,而當年的平陽侯絕非一個毫無長才的人物。”

衛青的臉上滿是無奈之情,他凝視著平陽公主:“你讓我去戰嗎,平陽?”

出乎他的意料,平陽公主抬起了那張滿是淚水的臉,點了點頭:“拔出你腰上的長刀,我兩次親手送給你的長刀,讓我看看,三十三歲的衛青,是不是還像十八年前那樣,仍然保有天下第一人的榮譽。”

在她有些得意揚揚的眼神中,衛青忽然恍然大悟,他大笑著拔出了腰刀,喝道:“好,讓我看一看,平陽公主的兒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對手!”

五 雙雄之爭

這是一個天氣格外晴朗的正月初三。

公主府的花園中,微風吹來一陣淡淡的蠟梅花香,幾百名公主府的侍衛和家人、婢女,環繞著草堂外的練武場,觀看一場十分難得的比武。

這個方圓一裏的練武場,是平陽公主閑時射箭的地方,四周栽滿了垂楊柳和各色花卉,十分軒朗,柳條剛剛泛青,隨風拂**,景色動人。

平陽公主端坐在一把胡**,神情有些緊張,看著靶場中間的衛青和曹襄,他們剛剛比過射箭,全都是百步穿楊、十發十中,分不出高下,兩隻鵠的紅心,插滿了箭支。

這一點有些出乎平陽公主的意料,衛青的箭術,這些年來她一直是深為佩服的。沒想到,襄兒也能夠在馬上騎射,而且力可穿帛。看來,這三年,襄兒在河東郡練得很刻苦,將他這方麵的稟賦全發揮了出來。

此刻他們正在比刀術,平陽曹府,有一套家傳刀法,來自他們的先祖、大漢丞相曹參。

曹參是開國名臣之一,平定關中之後,高祖讓群臣在朝上論功,大臣爭論了數日之後,公推曹參為第一,因為曹參拔城數十,身負七十多處刀傷,勇武過人。

曹參的刀術,在開國武將中,向來號稱天下無敵。

所以,年年的宮中正月十五比武大賽,刀術第一人,多為曹氏子弟,曹壽就奪過一次金匾。

曹襄受他父親曹壽親傳,而衛青自小在平陽侯府長大,兩人的刀術多有相似之處,過起招來,顯得流利而漂亮。

台上,刀風正烈,好武的平陽公主,一眼就看出曹襄已經落敗,雖然刀法精妙而熟練,但也許是少於練習的緣故,曹襄常常在過招時顯得猶豫不決,而年齡是他兩倍的衛青,出入沙場,常常與敵將力戰,顯出一種臨敵的高明和機智。

但衛青仍然與曹襄遊鬥著,沒有立刻將他的刀擊飛。

平陽公主知道,衛青是為了給曹襄留有餘地,以免在眾人麵前出醜。

出於母親的私心,她也希望衛青能假裝輸給曹襄,襄兒才十六歲,正是爭強好勝的年齡,何況他的射術和刀法也十分精妙,遠遠超過同齡的少年。

而出塞百戰、名揚天下的衛青,並不需要這一場小小的比武勝利來增添自己的輝煌。

在她紛亂的思緒中,衛青和曹襄又鬥了十來回合。

忽然間,曹襄跳出圈子,麵如死灰,將刀丟在地下,長歎道:“我輸了。”

平陽公主“忽”地站了起來,朗聲道:“襄兒,你沒有輸,再來打過!”

“我輸了……”曹襄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神色沮喪,“我知道的,衛將軍在讓我。沒想到,名震天下七十年的曹家刀法,會敗在你的手上。”

衛青看見平陽公主和曹襄臉上的難過神色,深覺抱歉,後悔自己沒有早一點裝作落敗,讓一讓這個年輕氣盛的少年:“平陽侯,你不必難過,衛青的刀法,同樣出自曹氏,隻不過,衛青出入疆場多年,浸**其中,手熟而已。”

“衛將軍何必自謙。”曹襄的臉上恢複了原來的開朗,“天下才士輩出,沒有人能夠永遠自稱為天下第一人。衛將軍的刀法似曹而非曹,已經自成一家。聽說您的外甥、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刀法更在你之上,看來,曹襄這一次入宮奪魁之念,已成泡影。”

衛青暗暗讚歎曹襄心地的軒朗和大度、坦誠,他將刀插回腰間,笑道:“平陽侯,你的箭術,隻怕整個長安城沒有一個人能夠比過。隻是不知你的騎術如何?”

也許因為這一番激烈的比鬥,曹襄的心中竟生起了一種既類似於崇拜又類似於惺惺相惜的感情,笑道:“騎術好不好,關鍵看什麽?”

“技巧和耐力。”衛青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回答,平陽公主已經笑著告訴曹襄。

“對嗎?”曹襄依然神色謙遜地望著衛青。

“對。”衛青摸了一摸自己下頦的短髯,點頭道,“衛青以為,騎手可以分為三種境界,一種叫作勇,一種叫作智,一種叫作仁。勇為下,智為中,仁為上。”

“哦?”這種理論,顯然曹襄從來沒有聽過,“衛將軍能不能詳細為曹襄解說?”

衛青負手向靶場邊走了兩步,莊容說道:“懂得勇的騎手,再烈性的野馬,都能訓熟,奔如閃電驚雷,靜如淵渟嶽峙,做到這一點,就能成一個上等騎兵。”

“那麽,智呢?”

“智,達到勇的境界,又超越勇的境界,騎手的各種技巧,幾乎達到完美。在騎手的眼中,馬,同樣是一個有生命、有喜怒哀樂的戰士,在賽場上,在沙場上,是馬,而不是騎手,在征服著距離,躲避著危險,衝撞著敵人……當你們競賽時,人騎合一,目標是終點紅錦,整個奔馳的過程中,搶內道、加速和穩速,都是馬在判斷、在決定,而騎手,隻要給它稍許提示。當你們走上戰場,有智性的馬,將兩倍增加你的戰鬥力,它也有著它的戰術和力量、智慧。”

曹襄的眼中浮出讚歎之色:“達到智的境界,已經令我向往。那麽,衛將軍,仁,又該是何等美好而了不起的境界?”

衛青打了個呼哨,喚來了自己在垂楊柳下漫步的黑色坐騎:“仁,那是一種隻可意會難以言傳的境界。我一直在追求著,卻總是達不到。這匹烏騅馬跟了我很多年,五年前,一個北方馬販子來我的營中賣馬,我買下了六十匹焉支良種馬,分送給帳下的將領,但自己卻一匹也沒有看中,馬販子很遺憾。我將馬販子送出大營,忽然一眼看見了這匹馬,當時它被拴在營門前的係馬樁邊,瘦削、高大,神情落寞。我強壓住自己的興奮,淡淡地問那馬販子,這匹馬你賣嗎?”

“後來呢?”曹襄深感興趣。

“那馬販子很奇怪,笑道,這匹馬是拉車來的,在路上患了病,我正準備將它送入屠宰場呢,這種馬,衛將軍也看得上?你要,就送給你好了。我努力克製住喜悅之情,接受了這匹奄奄一息的烏騅馬。”

“將軍怎麽能看出它是一匹好馬?”曹襄詫異地打量了打量烏騅馬,見它正用頭在衛青的肩膀上輕輕摩擦,情狀與其說親昵,還不如說是一種生死相守般的摯情。

那馬雖然瘦,但毛色油亮,馬腿健壯修長,比平常馬腿要長一尺,馬頸纖細而線條優美,渾身肌肉隆起,顯出一種超出一般的力量和靈活勁頭,果然是匹神品。

更出色的是它的眼睛,覆著長長睫毛的深栗色大眼,有著女人般的深沉魅力,似乎能夠說話。

“它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衛青歎道,“從這雙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抑鬱不得、煩躁、憂傷和痛楚,令我深受感動。這匹馬是從祁連山下套來的野馬,套來時,還隻是半歲大的馬駒子,但性子十分烈,摔傷過七八個騎手,所以一直賣不出去,脾氣凶狠的馬販子,沒有發現它有什麽異於常馬的地方,因為一直賣不出來,白耗草料,馬販子長期不給它吃飽,動不動就毒打它,你看,這裏還能看出舊傷。”

曹襄低頭一看,果然見到十幾條鞭痕縱橫在烏騅馬的背上,疤痕極為明顯。

“我將它牽入帳中,同臥同起。並請來最好的醫生,精心為它治病。”衛青笑了起來,“你知道嗎?這匹馬的酒量,居然超過普通人,那幾個月,來往長安與邊關的糧草車上,經常為我帶來一壇壇的好酒,人們都以為衛青在縱飲,事實上,這酒是為我的烏騅馬帶來的。養好傷後,它每次喝過酒,常常眼望北方,長聲悲傷地嘶鳴。我知道它在懷念著什麽,就在一個夜晚裏趁黑出關,在漠北奔馳了三天三夜,將它帶回祁連山下。”

“就為了一匹馬?”曹襄吃驚了,衛青看起來是這樣一個神情冷淡的人,卻有著異常豐富的感情,令他幾乎難以置信。

“是的,因為它是一匹非同一般的神駿。”衛青沉浸在往事當中,“我和親兵們在祁連山下紮了一個帳篷,便將烏騅馬鬆開韁繩,放入山中。”

“嗬!”雖然明明看見這匹烏騅馬就在眼前,但同樣被故事吸引住的平陽公主忍不住走過來,撫著馬背,輕輕喟歎一聲,“你就不怕它不再回來?”

衛青看了她一眼:“有些人,有些事,你隻用看一眼就知道,你可以放心等待,哪怕是一年、兩年、十年、一輩子……”

平陽公主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微微紅了臉,扭過了頭去,接著聽衛青說話:“但當時我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回來。我決定在山腳下等它十天,十天後它不回來,我就離開祁連山,並且永遠不再為自己挑一匹喜愛的坐騎。”

“那麽,它回來了嗎?”曹襄撫摸著那個故事的主角,似乎是毫無意義地問道。

衛青搖了搖頭。

眼看著烏騅馬就在眼前,平陽公主和曹襄大為不解,用困惑的眼睛看著衛青。

“我帶著親兵回去了,一路上,心裏很抑鬱難過。為什麽我喜歡的人,甚至喜歡的馬,都不肯接受我的感情?”衛青平靜的聲音裏,摻雜著一絲悲傷,“回到邊關後,我在**睡了整整一天,才忽然決定,拋開這一切吧,我,一個能撐起帝國一片天空的男子漢,應該能夠承受自己生命中注定的孤獨和痛楚。”

平陽公主的眼睛,不禁變紅了。

“一個月後,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守城的護兵忽然狂奔而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報:關前城門下,有一匹黑色的大馬,向著大帳嘶鳴不已。我來不及套上靴子,赤足奔上關樓,果然看見了我的烏騅馬,它竟然用了這麽長時間才回來,他娘的,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那不是像我衛青一樣,一輩子注定了沒出息嗎?”衛青笑罵著,在烏騅馬頭上一拍,那烏騅馬知道主人在說自己,仰天“噅噅”低鳴一聲,以示抗議。

衛青摟住了馬頭,笑道:“那天我打開關門,這小黑炭就將頭一下子埋在我懷裏,半天不肯離開。我這樣摟著它,心裏十分感動。從那天起,五年了,它一直跟著我,浴血百戰,忠誠無加,曾經三次在最危險的境地裏救過我。一次漠北沙暴,我帶著六千鐵甲迷了路,是它將大軍帶回了大路;一次我負傷垂死,它一路將我駝回邊關大營;還有一次,我追殺匈奴大將,背後有人射來冷箭,它跳將起來,帶毒的長箭沒有射中我,卻射中了它的腹部,它勉強支撐回去,便昏迷不醒,我守了它三天三夜,才救了它一條小命。”

平陽公主也不禁深為感動,摟住了馬頭,笑道:“這小黑炭如此忠誠可喜,不能不好好嘉獎。我的火龍馬,前年生下了一男二女三匹馬駒兒,我留了一匹小母馬在棚中,還沒嫁人,這就許給它吧。”

衛青大笑道:“那我就替它謝過丈母娘了!烏騅馬隨我出生入死多少年,一直形單影隻,我還不及想到這事,多虧公主細心。”

平陽公主啐了他一口,扭臉不再答話。

曹襄一直屏聲息氣聽到這裏,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歎道:“衛將軍的騎術論,令人歎為觀止。曹襄不能再和衛將軍比馬了,我甘拜下風。”

衛青炯炯發亮的眼睛盯住了他,親切地問道:“襄兒,我可以叫你一聲襄兒嗎?”

曹襄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襄兒,你不必自卑。十七年前,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絕沒有你這樣的才能和見識、氣度。你遠勝過我,但初次從河東郡出來,抱著天下一人的自大心理,也不可取。須知道,九州之大,才德之士,所在多有。”衛青嚴肅地正告他,“所以,讓你見識見識長安人物,也是好事。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少年,未來會成為一代名臣……但還需要曆練和學習。”

曹襄心血沸騰,過了很久,他才用那雙和平陽公主一樣明亮坦**的眼睛盯住衛青:“那麽,你願意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麽事?”

“將我收入你的帳下,去漠北和匈奴作戰。”

平陽公主心下微微一哆嗦,但她強自抑製住自己,沒有發出反對的聲音。

衛青看了一眼平陽公主,從她的眼中讀到了同意和支持,他沉默了很久,才緩慢而有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