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來生,你還會嫁給我嗎,平陽?”漫步在月色和菊影間,衛青輕輕問道。平陽公主爽朗地笑著,凝視著青銅巨鏡中自己蒼老的容顏、雪白的發絲:“如果有來生,我會在二十一歲那年嫁給你,而不是四十歲,我將不再理會別人的非議和宮廷的阻力,以一個普通女子的身份,嫁給那個冷峻的有卓越才能的侯府騎奴……這一切,你相信嗎?”
“我相信。”衛青感動地回答,“如果有來生,我也決不會放棄自己的權力,將自己激戰奪得的新娘拱手讓給別人。”
一 一酬平生
暮春的正午,簾影裏,是一隻靜靜冒煙的茶炊,中年的日子,也像這樣安穩而清淨,如一壺上好的“洞庭綠雪”,在青銅爐上散發出雅重的香味。
剛剛午睡起來的平陽公主,小口啜飲著綠茶,照見妝台的銅鏡中,那個皮膚漸漸變得鬆弛的女人,這是她嗎?那十一歲時在溫室殿裏向孝景皇帝侃侃進言的小女孩?那十三歲時便領著侍衛在南山下縱橫馳騁,射殺熊鹿的少女?那二十一歲時,滿城親貴少年和青年武士為她而競技比武的美貌女人?
歲月如薄雨,慢慢籠罩了她曾經清麗絕倫的臉。
留下的,是細細碎碎的皺紋,是滄桑的眼神,和長久保持沉默的唇角。
平陽公主輕輕撫了一下臉,作為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她還是美的,一種特別的有韻味的美,可以將她從人群中突兀顯示出來的美,每一根線條,都像是出於上天的匠心。
如意從門外走了進來,道:“衛皇後來了。”
“哦?快請進。”平陽公主擱下了茶。
一大群身著絳紅衣袍的侍衛、小黃門和宮女,簇擁著一個衣著華貴的高挑女子,走進門來,他們的衣角和腳步發出“沙沙”的響聲,打破了公主府午後的寧靜。
“皇後。”平陽公主站起身來。
侍叢們向門外的兩邊一分,衛子夫含笑走了進來,她掃視了一眼室內的陳設,坐了下來,笑道:“長公主,你好悠閑,好愜意,我真難得有這樣的時候。什麽好茶?如意,去給我沏一杯,潤潤喉嚨,在路上急著跑了四十裏路,渾身是汗。”
如意忙端上一杯洞庭綠雪來,笑道:“皇後上我們這兒討茶來了,咱們是女家,該是你們送茶禮來,顛倒了不是?”
衛子夫一口茶險些噴將出來,笑道:“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平陽公主**出來的人,都是這般能說會道。是我的不是,明兒咱們叫衛青來送茶葉。”
平陽公主嗔怪地看了如意一眼,喝道:“胡說什麽,還不快退下去。”
畫堂裏一時靜了下來,茶炊的煙氣飄過來,外麵,是大片的紫藤花,那種溫柔的淺紫色,覆蓋了整麵紙窗。
“今天皇上已經正式下旨賜婚了。”衛子夫放下茶杯,莊容說道,“我來,就想將這件事告訴你。你別怪我多事,我將你和衛青的八字合了,就在下月初二,是個黃道吉日。”
麵對這個舊日的府中歌女,平陽公主竟有點害羞:“這麽急……再等些時候不行嗎?”
“長公主……不,平陽,你已經四十歲了,而衛青,也已經等待了十九年。這麽漫長的等待之後,不必再人為地延遲婚期。”衛子夫的聲音裏有些憐惜之情。
無論從前二人之間有過多少恩怨和矛盾,在她溫柔真誠的聲音中,平陽公主也願意原諒她,原諒她曾經阻擾衛青與平陽公主相見,原諒她曾經在後宮向武帝百般詆毀過平陽公主,隻為了不讓平陽公主下嫁衛青。
“那麽,好吧。”平陽公主微微垂頭,多麽奇怪,四十歲了,她仍然會臉紅,“衛青願意住到這裏嗎?”
“衛青本來在長安城裏建了座長平侯府,但他說,他聽任你選擇住處,不管是長平侯府,還是平陽公主府,甚至是野外的山洞,隻要有你,他就會覺得溫暖。”衛子夫不經意地皺了一下眉頭,她忠實地轉達著弟弟的承諾。
作為當朝皇後,她其實並不願意自己功成名就、意氣風發的弟弟娶一個年齡大很多的老公主,又是他們舊日的女主人,相對之下,情何以堪?何況現在,隻要衛青答應,長安內外有無數的顯貴願意與他結親。
“那麽,新房布置在長平侯府。”平陽公主轉念下了個決定,“不必設置酒宴,除了至親外,也不請一個客人,更不必迎親車馬,我和衛青並肩從灞橋公主府騎馬入城。”
衛子夫嚇了一跳,忙端起茶杯,掩飾自己的慌亂和驚訝:“這樣……太寒素了吧?不免慢待了長公主。”
她是個喜歡熱鬧場麵的人,希望弟弟的結婚典禮能夠熱鬧一番,要知道,衛青如今已經是功震天下的長平侯、大將軍,也是她最大的靠山。宮中,如今新進了兩位十七八歲的美人,都被封為夫人,其中李夫人的家族也十分龐大,爭寵邀愛之心甚是急切,讓衛子夫感覺到深深的威脅。
平陽公主看透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不擺酒宴,隻是長平侯府裏如此。宮中,皇後盡可以大設宴席,請公卿和宗族們赴宴,如果皇後肯代勞主持,那是最好。”
衛子夫的臉上泛出喜色,忙道:“那是不容旁貸的。在長公主,我是弟婦,在衛青,我是姐姐。我會將這場盛大的宴會,辦得轟轟烈烈。”
要事談畢,自然話題轉移到一些閑事上去,無非談的是些宮中的事務。
平陽公主這麽多年來,一直不再過問宮中和城中的隱事秘事,一來是事不關己,沒有興趣,二來也確實是因為從前與聞得太多,見過栗姬的死、太子榮的被廢和自殺、廢後陳阿嬌的驕奢和沉淪後,太多的興廢,令她的心覺得愴然,隻想遠遠避開那一片富貴而詭異的深宮。
衛子夫今天顯然心情不好,她默默地將手中的茶喝完,低頭歎息道:“長公主,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的春天,我在公主府做一個平常的歌女,皇上從霸陵祭祖歸來,你將蓄養了一年多的十名佳麗一一獻上,他卻一個也沒有看上?”
“我怎麽不記得?”平陽公主微笑了起來,她當然記得,那是武帝和衛子夫驚世之情的開端,“那麽多大家閨秀,他一個也沒有看上,卻獨獨看中了擠在一群歌女中隨眾歌舞的你,那天他注視著你的眼睛,一眨不眨,我就知道,他已經對你一見傾心。”
“你命我到尚衣軒中侍候皇上更衣,皇上就在那裏對我說,他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我……永遠也不想分開。”衛子夫從往事中醒了過來,她在回憶著最令她快樂的一件往事,神色卻十分淒婉,“於是我在那天下午登上了天子玉路車,隨皇上入宮。在當時,我的顯貴令多少雙眼睛燃起了嫉妒的火焰……”
“皇上深愛你,因為從我的府中帶走了你,他賜給我千斤黃金、無數珍寶,因為在他的心中,你遠遠勝過這一切金銀珠寶。”平陽公主打量著衛子夫同樣開始憔悴的臉,心下琢磨不已,衛子夫比她年輕四歲,與武帝同齡,二十九歲時正式成為大漢皇後,她的飛黃騰達令無數長安女人羨慕不已。
然而聽得人們傳說,自從她登上皇後之位,衛子夫就開始失寵,這些年全仗著娘家兄弟和侄兒的戰功,衛子夫才能在後宮屹立不倒。
衛子夫的失勢,也許是她同意這樁婚事的理由之一。
一方麵,是她無力反對,另一方麵,是她想再攀附上平陽公主的關係,結為藤蘿,鞏固自己皇後寶座。
衛子夫苦笑著:“然而一切都成了明日黃花,現在皇上讓我獨居長樂宮,整整兩年,他沒有來看過我一次。我的地位,幾乎和長門宮的廢後陳阿嬌差不多……不,甚至阿嬌也比我強,上個月她托人去蜀郡,用千斤黃金購得蜀中逸才司馬相如的長賦一篇,叫作《長門賦》,長門宮人日夜吟詠這篇文字,遠在數裏外乘車的皇上,聽了誦聲後停車落淚,泣道,朕對不住阿嬌!現在已經重新賜了她‘婕妤’的封號,一應禮儀,仍恢複從前,還常常召她至未央宮侍宴。”
這件事,平陽公主倒還是第一次聽說,她不禁深為感動:“皇上究竟是個長情的人,他待無子無寵的阿嬌都有恩,對你也絕不會薄待的,你還有什麽不放心?”
衛子夫搖了搖頭:“他這兩三年,寵的是兩個年輕妃子,還沒有生育,就已經封作夫人了。半年前,李夫人產子,皇上高興得三日不朝,還沒滿月,就三次加封,將那孩子賜號昌邑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眼看那孩子的爵位再升上去,就直逼據兒的皇太子之位。”
“哦?”平陽公主揚了揚眉,難怪衛子夫今天會神情抑鬱,心事重重,“李夫人,就是那個李延年的妹子?號稱有傾城傾國之貌的佳人?”
“不是她是誰?”衛子夫的聲音裏有些怨氣。
平陽公主微微一笑:“子夫,二十多年前,我母親被冊封為大漢皇後前,我曾經勸過她幾句話,你願意聽嗎?”
衛子夫的臉上現出急迫而興奮的神色:“衛子夫洗耳恭聽。”
“富貴和恩寵,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平陽公主有點憐惜地看著這個女人,她和自己的母親王太後有些相似,美貌而傾心於富貴,這種人是非凡的女人,也是可憐的女人,“要想鞏固自己的位置,隻有犧牲自己的愛情。你知道,已故的王皇太後有一種行之有效的令絕色佳人不受注意的方法嗎?”
衛子夫的眼睛裏浮出深深的期待和向往之色:“皇太後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方麵的教誨。”
“這就是她的過人之處了。”平陽公主淡淡地笑道,“再美的花,放在花叢中,也不會變得顯眼。當新的春天來臨,誰還記得去年的春天?”
“你是說……”同樣冰雪聰明的衛子夫,有些明白了。
“擴大選秀範圍,每年都在皇上身邊更換新鮮美麗的麵孔,如果你願意為太子據和衛氏家庭考慮,就放棄女人的嫉妒心,認真去做一個有權謀有智慧的大漢皇後。”平陽公主站起身來,輕輕從花瓶裏抽出一枝含苞欲放的紫藤花,丟到紙窗外的紫藤花架下,飛雪般墜落的紫藤花,很快掩蓋住了那枝折斷的花枝,“子夫,你是個格外聰明的女人,你知道該怎麽做。梅花之所以在冬天顯得珍貴,是因為百花凋零,隻有它顯示出一種沉靜的美。當春天來了,上林苑成為一片花海,誰還會看重一枝山花?皇上,他也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的感情和時間都有限,當皇恩雨露被多人追逐的時候,他就不可能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報以深刻濃厚的感情,至少對你的後位和據兒的太子位,構不成威脅。”
衛子夫若有所思地沉吟著,良久,她才抬起臉:“長公主,你有著非同一般的智慧的力量,衛子夫直到今天,才真正對你產生了佩服之情。嗬,因為我的出身,我一輩子都在追求富貴榮華,當這一切夢寐以求的東西到手之後,我反而開始羨慕你,至少你在深沉地愛,也有一個了不起的男子漢在真摯地愛惜你。”
“各有因緣莫羨人。”平陽公主淡淡地回答道,“皇上也曾經愛過你。他是成就了王霸事業的雄心勃勃的君王,平常的女子,不可能得到他的真愛。不管那感情是一年還是一生,你都應該好好珍惜。”
衛子夫垂頭不語,良久,才點了點頭。
“天已經晚了,不如你在這裏用了飯,歇一夜再走?”平陽公主看見窗外紅日已經西斜,客套地問道。
“不,我馬上趕回宮去。”衛子夫緩緩地站起身來,向門前走了兩步,又扭過臉來,微微皺眉說道,“長公主,有一件事情,我想問問你。”
“什麽事?”
“皇上說,衛青如今在殿上常常口吃得說不好話,奏對國事時一問三不知,十分遲鈍,人也開始發胖,離去年的傾國之戰不過一年時間,年齡也不過三十四歲,衛青怎麽會顯示出未老先衰的跡象?”衛子夫有些發愁,“如果不出問題,將來的大漢丞相之位,肯定是衛青的,但衛青卻不自愛重,讓人好生難過,長公主,你勸勸他。”
平陽公主沉吟著,沒有答話,將衛子夫一路送了出去。
府門外,暮色越過威武雄壯的石獅,河水般的彌漫了整座府第,府前,高高懸著三麵“海內威武”的金匾,一麵是平陽公主所奪,一麵是已故的平陽侯曹壽所奪,最新的那麵,是他們的兒子曹襄去年奪得的箭術冠軍。
二 韜光養晦
清晨坐在床邊俯視衛青的臉龐,平陽公主常會以為自己還身在夢中。
這樣的夢做得實在太久,有十八九年了,以至於當它變成現實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些不能適應,常常會麵露恍笑,在燈下怔怔地對視,算起來,那十八年中,他們相守的日子,總共也不超過三天,如今這些日日相對的好時光,讓他們倍加珍惜。
這是裝飾簡樸的長平侯府,在這個陌生的宅院,因為有了衛青,平陽公主也覺得溫暖安逸,縱然這是她四十年來所住過的最壞的房子。
“該上朝了。”平陽公主輕輕地推了衛青一把。
衛青睡意正濃,平定匈奴之後,他整整一年時間沒有到邊塞去,北軍的事情,全部交給了冠軍侯、驃騎將軍霍去病。
也許因為猛然間適應不了這樣的安逸和家庭生活,衛青迅速地開始發胖,從前臉上那些瘦削的線條,全部被脂肪淹沒了,再也看不見從前的清秀和冷漠。
“已經寅時了,還不快起來穿衣上朝?”平陽公主的聲音有些急了。
衛青這才睜開了眼睛,打了個嗬欠,笑道:“不去。”
“什麽?”
“我今天不去上朝。”
“理由?”
“我病了。”衛青輕輕咳嗽兩聲,“無法起床。”
平陽公主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三十五歲的人了,還這麽撒嬌。哪裏像是百戰歸來的將軍?簡直像你大姐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公孫敬聲,公孫賀太疼兒子,將他養成一個長安城的標準紈絝子弟,做著太仆丞的官,天天在官署裏看不到人影,手下找他辦事,得到永巷裏的薛家坊去,虧那些人想得到,送了他一個外號:‘九城胭粉詹事’。”
衛青笑了起來,卻依然斜臥在被衾裏,不肯起來,道:“可見書上說得有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和衛子夫是從底下奴才出身的,我還是個女奴的私生子,到了第二代子弟,都出生在皇宮和侯府,對生途艱難毫無認識,所以會天天鬥雞走狗。你看,霍去病在子弟中身世最可憐,是二姐做侍婢時與縣吏霍仲孺私通所生,在繈褓中的時候,也沒有人看護,整天餓得滿臉是淚,如今反倒心性剛強,立下偌大的功勞。這班兄弟中,因戰功被封侯的,隻有他一個,我那三個兒子,都是封蔭,公孫敬聲將來能保得住封蔭,就是大幸了。”
平陽公主忍不住搖了搖頭:“當真是五世而斬,也還讓人放心。隻怕這些第二代的孩子們,無法應對將來的風雨。”
衛青沒有說話,良久才歎道:“本來仕途險惡,連我都覺得,長安城裏的風雲,比塞上還要多變,長安城裏種種隱秘的戰爭,比平定匈奴還要艱難。”
平陽公主握住他的手,看見他三十五歲的額頭上,已經深深刻下皺紋,她不禁心生憐惜,也歎道:“在這官爵兄終弟及、父子相傳的王朝裏,家族的力量,不可忽視。你們衛家雖然目前仍是長安城最強盛的家族,但你們衛家的眾多子弟,今後能夠依靠的,恐怕隻有一個霍去病。衛伉他們三兄弟,雖說不至於像公孫敬聲那樣墮落,但也是在富貴叢中長大的,他們騎射平平,沒有抱負,全無乃父之風……”
衛青沒有為她的直言生氣,點頭道:“你說的是,長樂宮本是衛氏最大的依靠,現在隻怕也難說……”
“正是。”平陽公主想起衛子夫那張永遠帶有勉強的微笑的臉龐,“皇後多年失寵,她生的兩個公主(按:衛子夫實生四女,但除了後來被殺的陽石、諸邑二公主,餘二人失名失傳),一個太柔弱,一個太風流囂張,都難成器,就有見識,也是女兒身,注定了不能有所作為。太子據呢?整天哭哭啼啼,毫無男子漢的魄力,東宮裏,連一個小小的黃門令都敢背著他擅自弄權。那麽懦弱的人,偏偏專門有一幫人跟他作對,奏太子不敬、逾禮的彈劾文章,將皇上的桌子都堆滿了,左不過是李夫人、王夫人家的親戚和近黨,太子就不敢辯駁一句,隻會伏地大哭。你們也不敢為他回護一句。《商君書》說過,以戰止戰,雖戰可也。作為一代名將,難道你沒有讀過這句貌似平凡實則深刻的話嗎?”
衛青沉思不語,良久,他忽然閉上了眼睛,歎息道:“我累了,雖然隻有三十五歲,但我經曆過的戰爭和政治風雲太多,已經令我的心滄桑而疲憊。平陽,你也說過,看了無數宮廷風雨,你不想再重回未央宮。”
紙窗上映出紅色的晨曦,天已經亮了,錯過了上朝時間。
“拿我的手板,叫小黃門去宮裏請假。”平陽公主打開房門,吩咐如意。“說衛將軍身體不適,不能上朝。”
如意答應著去了。
平陽公主心事重重地坐回了妝台前,自言自語一般地說:“不如,我們一起去你的封地,騎著馬在你的萬戶食邑的廣闊大地上漫遊終老……這真的令我向往。”
衛青終於披衣起床,站在她的身後,扶著她的肩膀歎道:“我何嚐不想如此,但每次皇後派人將我叫到長樂宮,都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哀求我,說現在隻有我是她唯一的靠山了,我一旦辭去官位,她的下場將會比陳阿嬌還淒涼。”
“這是真的,皇上周圍的人,整天都在說衛子夫和太子據的壞話。”
“去年,我與司馬遷過從,在他府上讀到了他新著的《史記》,看了其中韓信的列傳後,我登時醒悟,一個沒有戰場的將軍,不如一個田舍郎。”衛青的手無力地攀住窗欞,“從前,李廣的兒子、校尉李敢是我帳下的裨將,如果有小不敬,我就可以將他綁在轅門前斬首示眾。但解甲歸田之後,他竟然敢借拜謁之名,闖入長平侯府,身藏短刀,乘我不備刺殺我……而且,大漢的王法,為父報仇的人,可以不追究罪責。連天子也拿他毫無辦法,究竟我和他父親的這些怨隙,起自公事,不是私情,作為三軍統帥的我,卻被部下這樣蔑視。”
平陽公主想起那個驚恐的日子,身材矮小卻強悍過人的李敢,忽然在畫堂推翻了茶盤,拔出袖中的短刀,臉上掛著窮凶極惡的表情,一連向衛青紮了七刀。最後一刀,正穿肋骨,被夾在骨縫之間,衛青這才能回過手來,將李敢擊倒在地。
鮮血染紅了畫堂的淺灰色羊毛氈,是那樣觸目驚心。
“霍去病為你在上林苑殺了他,皇上卻願意為去病掩飾。”平陽公主撫慰般地說道。
“那是因為皇上鍾愛霍去病。”衛青苦笑著,“我臥床一個月,皇上沒有片言隻字到我的床前,傷好後第一天上朝,皇上連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
平陽公主垂下了頭,離開皇宮已經多年,從前那個對她深深依戀的膠東王劉徹,已經長成了滿麵虯髯、威武而傲慢的君王,每個人和他說話都戰戰兢兢、不敢仰視,平陽公主也覺得和他越來越遙遠。
“那一天,我獨自想了很多,謀士蒯徹勸齊王韓信說: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這句千古相傳的話,是個真理。於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決定收斂自己的鋒芒,克服自己臉上的冷漠神色,再不得罪一個人,不在朝中臧否一個人。”
“這樣韜光養晦的結果,是所有人都說你的從政能力平平,令你失去了大漢丞相之位。”平陽公主搖頭道,“權位,這滿朝公卿夢寐以求的漢相之位,你竟然輕輕地撒手放開……”
衛青將頭埋在她的肩窩中,淡淡地道:“那麽,你有沒有想過,武帝手中用過的幾個丞相,他們的下場如何?”
平陽公主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聯想之下,她不禁渾身哆嗦。
武帝手裏提拔升用過的幾個大漢丞相,一個個都沒有好下場,李蔡獲罪自殺,青翟獲罪自殺,趙周下獄而死……其他被腰斬、棄市的京兆尹、禦史大夫數不勝數。
“他們無一不是權高位重,深受天下人景仰,”衛青的聲音有些憂傷,“位列諸侯,榮寵無二。可結果斬首的斬首,下獄的下獄……咱們的皇上,是開漢以來最心狠手辣的皇上,一旦失去他的恩寵,後果不堪設想。”
平陽公主點了點頭,她不禁想起了母舅、武安侯田蚡,田蚡在王家的外戚中,本來最受武帝寵愛,但武安侯身故以後,武帝聽到別人傳說他與淮南王劉安交好,還想幫助劉安成為皇嗣,當時武帝無子,劉安本是順理成章的第一繼承人,隻為了這件並不悖情悖理的事,武帝便發怒道:“使武安侯仍在,族矣!”
連自己的至親都能族滅,平陽公主想不出來武帝還有什麽事情幹不出來。
在他年齡幼小的時候,她絕對想不到,自己用盡心機、使盡手段扶上大漢天子之位的弟弟,會是這樣一種性格,會用這樣血腥的鐵腕治理天下。
“其實,漢家最忌憚的,不是內宦,不是宗族,而是外戚,本朝的呂、薄、王、竇、衛五門外戚,呂氏不用說了,全被滅門,現在幾乎子弟無存。”衛青的聲音仍然渾厚而憂傷,“薄氏本來就貧寒微弱,薄太後死後,孝景皇帝立刻廢了無子的薄皇後,薄家的父子兄弟也被削侯,後代淪為貧民。竇氏呢,竇太後死後,竇嬰他們立刻式微;王氏是你的舅氏,當朝權貴,也已零落殆盡;我們衛家,難道會有超乎他們之上的幸運嗎?”
衛青苦笑著:“去年北戰平息歸來後,我常常在殿上被皇上庭訓,全然不留半點情麵,入後宮奏事,有幾次皇上坐在便桶上,邊出恭邊聽我奏事,全無半點敬重之意。但對別的大臣,他反倒尊敬些,東海太守汲黯每次入見,皇上必正冠相見。所以上月汲黯見了我,說話全無半點敬意,還當麵訓斥了我兩句。門客問我,汲黯以下犯上,大將軍為什麽不和他計較,我能說什麽?我隻好說,此人鐵骨錚錚,是個忠臣,直言無罪。這不過是場麵話罷了,人家倒說我大度。其實我哪有力氣與他計較?像這樣的沽名之輩,本來就想枉攀權貴,好立自己的威風,明知道皇上絕不會回護我,我怎麽能斥責他?一來壞了名聲,二來反予人口實,叫人家說我不敬賢。”
平陽公主笑得有些淒涼:“誰能想到,衛氏盛名之下,竟然有這樣多的苦衷?你從前令匈奴王畏懼的膽量和勇氣,現在卻被長安城的暗雨侵蝕得苔跡斑斑……”
“隻有霍去病,還能成為衛氏的中堅。你知道,前天皇上召我入宮,說了些什麽話?”衛青推開了紙窗,讓外麵秋天的陽光照射進來,室內頓時覺得明朗許多,妝台上的銅鏡映出他們二人同樣顯得疲憊而蒼老的容顏。
“無非是北軍今冬的糧草和禦寒衣物。”
“不是。”衛青貪婪地吸著窗外清新的空氣,“他召我進去,是要我傳話給皇後。”
“哦?”平陽公主有些驚訝,武帝有什麽話不好直接對衛子夫說,竟然要衛青轉告?
“近年來,李延年的妹妹在宮中專寵,她又生了昌邑王,深得皇上歡心。李家的親戚朋黨,如李延年、李廣利等人,都被加以重位,他們在外麵散布說,皇上對東宮有廢立之想。”衛青從窗外折了一枝墨菊回來,為平陽公主插在平滑的低髻上,“皇後不自安,前日寫信給我,我將信送呈皇上看了,他怔忡半日,才召我入宮。”
“這些事,你應該事前對我說。”平陽公主有些嗔怪地說道。
“對你說,你又要添了心思,增了煩惱。”衛青一邊歎息著,一邊為她髻上那朵**找準一個最別致的插放角度,“宮中的事情,你本來不打算過問,為了我的緣故,又要操心,這是何必?何況你早告訴過我一個真理,廢立之念,隻存在君王的心中,其他人永遠無法妄測君意。李家懷了這種念頭,隻能令皇上反感。即如當年,其實最想廢去太子榮的,是先帝,而不是你,不是皇太後,甚至也不是館陶公主。”
“那是真的。”平陽公主的眼前,又浮動著當年太子榮那張平庸而善良的臉,她的心裏,立刻充滿了因年深歲久變淡薄了的歉疚和痛楚。
“皇上召我入宮,當著眾人語重心長地說道: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製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聞皇後與太子有不自安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
“這番話也算出自肺腑了。”平陽公主點頭道,“子夫其實不必擔這個心。”
“下午我將這話轉給了皇後,皇後涕淚交零,脫去一切簪珥,赤足步行到未央宮,跪謝皇上,我看了那情景,心中很不是滋味。”衛青的眼睛裏也微微有些潮濕,“我們一家人活得這樣戰戰兢兢,還有什麽喜樂可言?姐姐衛子夫,不管她曾經是個怎樣熱心權位的女人,她畢竟照顧過我那麽多年,而且,我得以伸展胸中抱負,與她有重要因緣……”
平陽公主向後麵伸出手,重重地握住衛青溫暖粗糙的手,她安慰地說道:“皇宮,永遠是個充滿危機的地方,你不必為她擔心,就像我當年,從來不真正為我的母親王皇後擔心。因為她有足夠的女人的智慧,可以應對這一切。子夫脫簪跪謝,那就是她的智慧和魄力。”
“我真的想離開這一切,像那年冬天一樣,和你在山中獨處,外麵是呼嘯著的北風,彌漫的大雪,和寂靜到極點的山穀。”衛青慢慢放開了她的手。
“但我們不再有那樣寧靜的心情。”平陽公主微笑著,抬頭去看懸掛在臥室正牆的那幅絲帛《北風》,那一字一句是衛青親手寫的,是她在冬日的下午,懷著安寧細密的心思,一針一針繡將起來的,“即使遠在山中,身在江湖,你仍然會掛念著廟堂之事,會掛念你的兒子們,會掛念皇後和太子據……”
衛青無力地垂下了頭:“你說得對。二十年的長安宦涯,已經令我的心變得複雜、煩躁、滄桑、圓滑、世故而灰暗。我不再能離開長安城,這個汙穢而繁華的長安城。”
窗外的菊圃裏,將近兩畝地的黃燦燦的**,在秋陽裏盛開著,如黃金鋪地,如霞色滿天,如重錦平展。
遙遠處,一個驚恐的聲音在高聲叫道:“大將軍在哪裏?大將軍在哪裏?霍將軍忽然迸發惡疾,命在垂危!”
“去病!”衛青霍然醒來,猛地站了起來。
三 相期來生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
平陽公主府,仍然是一個秋天,但樹葉已經又落了二十次,**已經再開過二十回,二十年中,無數的故事在長安城發生著,也不斷被遺忘著。
平陽公主昔日的美貌,已經不再被記起。
如今的她,是一個滿頭霜雪的老婦,六十一歲了,連曹襄都有了孫兒,她已經是一個曾祖母了,卻依然有著爽朗的笑聲和明亮的眼睛。
“長平侯呢?”她抱著一捧顏色格外亮麗的**,從門外走進來,卻意外地沒有看見丈夫衛青。
同樣成為老婦的如意笑道:“他帶人去打獵了。”
“這個好逞強的老頭兒,現在還打什麽獵。”平陽公主咕噥著,將那捧**插在了房中的各色瓶缽裏。
暮色漸漸落下來,府門外,傳來馬嘶人鬧聲。
“回來了。”正在燈下釘紐扣的如意,笑著站了起來,她也是一個祖母了,但她仍願意這樣守候在平陽公主的身邊,她向門外張望著說道。
平陽公主迎了出去,衛青現在的坐騎,是烏騅馬和火龍馬的後代,毛皮呈淡栗色,四蹄火紅,叫作“晚霞”。
這種晚霞馬,比長安城所有的馬匹都更矯健,相熟的王公將相們,常常向衛青討這種馬的馬駒。
說來十分奇怪,被別人要走的“晚霞”,往往會變得平庸肥胖,毫無出色之處。而隻有衛府的“晚霞”,才保有那種剽悍而敏捷的勁頭。
平陽公主知道,那是出於衛青的“三騎”論,仁的境界,騎手和馬,必須做到人馬合一,馬,有著和騎者同樣的靈魂和愛。而除了衛青外,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平陽。”因為中年發胖而顯得高大魁梧的衛青,笑盈盈地走進來。
“怎麽這樣晚回來?”平陽公主在甬道上牽過他的“晚霞”,用手輕撫兩下。“晚霞”噴著鼻子,身上流出如血的汗珠,依戀地在平陽公主的衣角摩挲著。
“我去辦了一件極為難的事情。”衛青笑道,向她呈現自己的獵物,“你瞧瞧,這是什麽?”
籠中一對藍綠色的形狀奇異的小鳥,鳥兒的羽毛顏色十分明麗,冠頂生著一叢火紅色的短毛,正啁啾纏綿不已。
“渭南相思雀!”發白如雪的平陽公主在燈下驚呼起來,“真的是它!”
“四十年前,你要我為你捕捉這種鳥,而我那時候沒有答應你。”衛青俯身,深沉地看她,“隔過四十年,我想,這該是完諾的時候了。”
“你爬了那麽高的樹!”平陽公主嗔怪著,她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你的老命不要了?”
“廉頗七十歲還能挽弓舞戟呢,何況衛青比他年輕一紀。”衛青笑嗬嗬地道,過了四十歲,留在他臉上的,竟然是一種世俗的庸碌的笑,能討好一切人的笑,這讓平陽公主覺得,自己昔日愛慕過的那個神情冷淡傲慢的少年,已經不知所蹤,隻偶爾在衛青的言行中,還能看見他淡淡的影子。
他將鳥籠遞給平陽公主。
裏麵是一雄一雌兩隻鳥,羽毛鮮豔,狀極纏綿。
“怎麽今天會這樣舍生忘死地捉兩隻雀兒?”平陽公主有些譏笑地說道,“當年我那般要挾,你也不肯,還說了一番大道理給我聽。這兩隻雀兒,誰知是當年那隻雀兒的孫子、重孫子,還是灰孫子?不是原物,我不要。”
衛青笑著將臉湊了過來:“你瞧瞧我臉上這些汗、泥垢和樹枝劃的痕跡。我實跟你說,捉那隻雌鳥隻不過悄悄爬樹就行了,捉那隻雄鳥,我費了好大的心機。我將那雌鳥捆在籠中,門沒有關,那雄鳥明知籠子一進去,就會落門,再也飛不出去。它圍著雌鳥回旋跳躑了一個下午,終於忍耐不住,投身入籠,像這樣的癡情種子,雖然是禽獸,也令人好生感動。”
他動情的敘述,讓平陽公主又想起了久遠以前的那個下午,十五歲的年輕得像一棵小楊樹的衛青,在她的馬下娓娓而言,就是那個下午,衛青深藏在冷淡麵容下的多情,打動了她,延續成十八年的苦苦相思。
“你千辛萬苦捉了它來,就是為了四十年前的那句話?”
衛青大步走進了房間,將鳥籠掛在巨大的青銅妝台之側,注視著裏麵相偎相依的兩隻相思雀,低沉地說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你也可以借助思念和回憶的慰藉,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離開我?”妝台裏映出平陽公主錯愕的麵容。
“就是我們曾經說過的,永別……不,仍然是短暫的分手,我們會在地下相見。”衛青別過了臉,笑容落下,神情落寞的臉上,浮上來的,又是從前那種冷傲表情的風骨。
“怎麽會!”平陽公主的聲音激烈起來,“我比你年長六歲,如果要長行,先走的那個也是我!你今天是怎麽了,為什麽忽然要來氣我?”
衛青將她瘦削的肩膀攬住,幽幽地道:“從去年以來,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不行了,還要強撐著處理政務和家事,自己覺得一種無法克服的衰弱,在漸漸吞噬我的靈魂和力量。從前我可以舉起飛奔的一百斤石鎖,現在沉重得讓我害怕。平陽,難道你一直都沒有發現,院中那隻被我的手掌打磨得光滑的石鎖,半年來,落滿了塵泥,甚至生出了青苔?”
平陽公主這才發現了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她一直以為衛青比她年輕,身體不用擔心,沒有想到,提前麵對衰老的,竟會是隻有五十五歲的衛青。
她低聲抽泣了起來:“不要再說了,衛青。明天,我就前往未央宮,懇求皇上能免去你的職務,減少你的勞頓。”
“那怎麽行?”衛青的臉上浮出無可奈何的神情,“霍去病已經死了,衛家唯一的力量,就是我。雖然我有著出世之心,但為了總是悲哀哭泣的衛皇後和太子據,為了兒子們、外甥們,我必須勞碌到最後一刻。”
“又是他們!”平陽公主憤怒地低呼道,“那些戀棧於富貴榮華之中的女人和少年,他們有沒有想過你的蒼老?有沒有憐惜過你的疲憊?由於太多地費神勞力,你的頭發,在十年前就開始變得花白!”
“別怨他們。”衛青的臉上泛出哀憐之色,“皇後他們,也是騎虎難下,如果退一步,喪失的不僅是位置,而且是生命。原諒這些紅塵中的人吧,為了我。”
“我答應你。”平陽公主拭著眼淚。
“那麽,衛伉他們,和皇後、太子據,我都托付給你了。”衛青的眼睛裏閃爍著期待。
平陽公主低垂著頭,聲音十分悲痛:“為什麽要說這些不祥的語言?”
“身後,我隻有這一樁心事。”衛青的話音十分沉重。
“你知道嗎?衛青,你交予了我一件過於重大和艱難的事情。有時候,我簡直要懷疑,嫁給你到底對不對?是不是一件發自至情的選擇?你是為了我的身份和我對你家族的保護,才娶我為妻嗎?”平陽公主的神色十分不悅。
“這麽多年了,你還會有這樣的懷疑?”
“不,我錯了,我在懷疑著一顆忠誠的心,在枉自猜測著一種堅定的感情。”平陽公主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衛青臃腫而長著老人斑的麵頰,“少年時,人人都說你冷麵無情,其實他們都錯了,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豐富而深刻,對我,對兒子,對親人……為了這些人,你幾乎要付出了生命。”
“那麽,答應我的托付,我的老妻。”
“我答應你。我會盡一切力量照顧好他們,可是,我不敢承諾。”平陽公主歎息道,“你知道,皇上年紀大了以後,變得更殘酷,更猜疑,而且很難接近,上個月我入宮求見,他竟然推病不見,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但盡人事而已。”衛青也歎息道,“天命所在,人力豈可勉強?身後,我唯一放心的人,反而是你,平陽。我會安靜地在我們已經建好的大將軍墓裏,燃起一盞萬年燈,等待你的到來。讓宜春侯衛伉和平陽侯曹襄這兩個孩兒一起,為我們合葬。”
“那麽,趙吉兒……”平陽公主的心情漸漸變得平靜,語氣十分淡泊地與衛青討論起身後之事。
“我對不起她,但即使在地下,我也無法接受三個人的感情。平陽,我隻有你,也隻要你。”衛青莊重地說,“我們的感情簡單而強烈,容不得第三個人。就像已故的平陽侯曹壽,你願意與他合葬嗎?”
“不,不,不,就讓他在河東郡的家族墓群裏,由那些姬妾們圍繞。”平陽公主的臉上露出些許難過的神色,卻堅決地搖著頭,“至少,他不會寂寞。”
“在地下,我隨身隻要帶走一樣東西。”衛青說。
“是什麽?”
“那柄刀,那柄四十年前由你在南山下親手賜給我的刀,它曾經斬殺過自匈奴王以下的十數名大將,至今,到了夜間,刀鞘間還會傳出塞北的風聲。當一代將星墜落,他的刀也會失去靈魂,那麽就讓它在地下陪著寂寞的我們,好讓我們回憶起當年的情景。”衛青從壁上取下那把已經磨薄了的長刀,愛惜地彈了一下,刀身仍舊富有彈力。
妝台邊的渭南相思雀,啁啾地叫著,鳴聲有些悲切。
“把它們放走吧。”平陽公主端起鳥籠,細細地打量著。
“為什麽?”衛青有些詫異。
“經過了與你十八年的苦苦相思和分離,我開始敬重天下一切有情的事物。這雙鳥兒的神情,與我當年醉後悲歌的神情,是多麽相似。”平陽公主凝視著這對藍綠色的鳥雀,歎息道,“它們需要自由,在明亮的林間追逐,在開滿野花的溪流邊,用鳥喙啄起水珠,互相沐浴,在白雪覆蓋的樹洞中,依偎著,用體溫取暖……天長地久,世世相守。”
衛青沉默了,輕輕拉開青銅絲鳥籠的門。
兩隻相思雀張皇地看著他們,逐漸喜歡了他們善良的笑容,撲朔從籠中飛出,迫不及待地展翅向窗外的夜色中飛去。
月色下,兩隻小鳥前後相追,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菊圃上空。
“多麽美的夜晚,衛青,陪我去**叢中散步,好嗎?”
衛青點了點頭,忽然發現,那兩隻小相思雀又從窗口盤旋回來,在妝台上向他們二人依依看了片刻,這才再次遠飛。
“如果有來生,你還會嫁給我嗎,平陽?”漫步在月色和菊影間,衛青輕輕問道。
平陽公主爽朗地笑著,凝視著青銅巨鏡中自己蒼老的容顏、雪白的發絲:“如果有來生,我會在二十一歲那年嫁給你,而不是四十歲,我將不再理會別人的非議和宮廷的阻力,以一個普通女子的身份,嫁給那個冷峻的有卓越才能的侯府騎奴……這一切,你相信嗎?”
“我相信。”衛青感動地回答,“如果有來生,我也決不會放棄自己的權力,將自己激戰奪得的新娘拱手讓給別人。”
“大將軍墓,我已經想好了碑題和銘刻。”
“是什麽?”
“漢故將軍衛青,妻陽信長公主。衛青本公主騎奴,騎射冠絕天下,以戰功封大將軍、長平侯。衛青者,麵冷情深,與陽信公主相戀十八載,終成眷屬。”平陽公主緩緩地念著,“陽信公主,長衛青六歲,年齡既殊,各自羅敷有夫,使君有婦,其間百轉千回,種種情恨纏綿,實不足為外人道。譽之者稱為古今第一奇情,毀之者駁為悖倫毀禮。後人經此墓前,有感於懷者,請掬一捧水,代為祭酒,以慰地下。噫,漠北沙暴走匈奴,將軍百戰定幕南。我夫婦此情此事,不獲諒於生時,亦必同情於身後。千載之下,有深情如此者,請於墓前瀝酒一杯,以明知音!”
衛青的心震顫了,他緊緊地握住老妻的手,凝視著花影間映照的那兩個蒼老的微微傴僂的黑色人影。這絕代風華的兩個人物,都已老去,千年之後,會有人想起他們的曾經驚世駭俗的愛,並為之感傷嗎?
也許是這一晚受了風涼,也許是那天去打獵時縱馳太過勞累,也許是多少年來積勞成疾,第二天早晨,衛青的額頭發燙,鼻息沉重,真的生起病來了。
皇後派了太醫院最好的醫生來,那三個穿六百石朝服的老醫生的臉色,一個比一個沉重。
四 深情不逝
長平侯府的門外,是一種漫天的白色。
像大雪,像秋蘆,平陽公主覺得,更像是三月時灞河煙柳那無邊無際的飛絮,從前每個春天,她都和衛青在飛絮中騎著“晚霞馬”漫步,而這個春天,將隻有她一個人在灞河上看著年年生發的新柳了。
月亮和柳色、河水永存,流逝的,隻是河邊的少年人。
當盛裝的平陽公主步入靈堂,堂中響起了一片唏噓之聲。
平陽公主的臉上毫無悲戚之色,既然早已經準備麵對這一天,那麽當他離開的時候,自己應該以最美的姿勢出現。
穿著一身潔白孝服的她,每個衣角都有精致的絲繡,雪白的發髻上,橫插著珍珠長簪,麵上化了淡妝,越發顯得清秀,雖然是個六十二歲的龍鍾老婦,但她的那種超越年齡的秀逸高貴的風度,還是令所有人震動。
眼睛紅腫的衛伉迎了上來,他剛剛襲了父親的侯爵和封邑。
衛青在病榻上纏綿了四五個月時間,終於在這個春天來臨前,因痰湧而死,是平陽公主親手合上了他的眼睛,抹去了在他臉上嫋嫋散去的微笑和依戀,因此,平陽公主沒有像別人揣度的那樣悲傷過度。
她很寧靜很鎮定地接受了這一切。
平陽侯曹襄也跟著進了府,他和衛伉是朋友,交情一直很好,三十九歲的曹襄,自十六歲到長安開始,因為戰功卓著、政聲斐然,仕途很是發達,早已是朝中的二千石大員了,去年剛剛拜為太子少傅。
“拜見長公主。”盡管平陽公主成為他的後母已經二十多年,但性格看似柔和的衛伉,就是不願意改口稱她為母親,平陽公主也從不勉強他,因為曹襄也有同樣的堅持。
“府裏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昨天,平陽公主直忙到半夜,才回自己的公主府,在這三天哭靈吊喪之後,今天是正式出殯的日子,她一早就起來將車輛和路上的事情安排妥當,才趕來長平侯府。
衛伉的臉上有些猶疑的神色,他似乎有什麽心事:“差不多了……棺槨還沒有合上。”
“你這孩子,”平陽公主嗔道,“最後一個吊唁的人走後,就該將香料全倒進去,叫木匠把棺槨嚴絲合封地蓋起來,這樣才能保護好大將軍的肉身。”
“我……”衛伉說得很艱難,“外麵還有一個人想來吊唁,沒有得到你的準許,我沒有答應她。”
“什麽?”平陽公主有些生氣,“這人不通禮節,真正胡鬧,叫他路祭!快合蓋。”
“她……是我的母親,趙吉兒。”衛伉垂下了頭,他的聲音漸漸變低。
趙吉兒雖然與衛青離異多年,但一直保有長平侯夫人的頭銜,這種不尷不尬的事情,令平陽公主和衛青向來和她警惕地保持著距離。
偏偏趙吉兒自二十五歲出府之後,雖然一直未出嫁,但經常在長安的貴婦叢中參加宴遊和聚會,往往會迎麵碰見平陽公主。
所幸後來平陽公主淡出長安城的交際圈,兩個人見麵的機會才變少了。
二十年沒見麵,平陽公主有時候竟會忘記了她。那個當年跟著外祖母,懷著少女的春夢,來到繁華的長安城,想覓一個佳婿的清秀女郎。
趙吉兒說得對,她企望的,本不是衛青這樣了不起的人物,她隻想要一個深愛她的年輕健美的羽林郎,是平陽公主微帶煽惑的語言,令她鑄成這一生的大錯,令她肩負著過高的榮耀,承擔著無人知道的寂寞。
平陽公主怔了好久,才用啞啞的聲音道:“你怎麽不早說?那麽停靈一刻,讓趙吉兒來看看他,也好將這一生的事情,在這裏最後做個了斷。”
衛伉恭謹地點了點頭,扭臉吩咐道:“請老夫人進來。”
堂中擠滿了人,似乎成心要看看這對老去的情敵相見,他們的眼中,流露出期待和好奇的神色。
門前忽然一暗,一個同樣渾身雪白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
平陽公主側過身來,打量著趙吉兒。
四十八歲的趙吉兒,長期以來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肌膚仍然瑩白細膩,看起來似乎比平陽公主年輕二十歲,她仍然保留著年輕時的美貌。
沒有人能夠明白,為什麽衛青會拋棄年輕的趙吉兒,對麵容蒼老的平陽公主一往情深。
是同樣的靈魂和人生理想,是二十年的風雨人生,才令他們這麽多年來互相倚為支柱,互相視為人生最大的慰藉。
而年輕的趙吉兒,她什麽都沒有,除了她的美麗。
平陽公主暗自歎息著,看著那穿著孝服的趙吉兒,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走至棺槨前麵。
大顆的淚水從趙吉兒的眼睛裏滾落出來,在這一刹那,平陽公主忽然決定不再挑剔趙吉兒逾禮為衛青服喪的事情,既然心中有愛,趙吉兒便具備這個資格。
而她,會為衛青而驕傲。
從前,她曾經以為趙吉兒不再適人,是因為想保有長平侯夫人這個高貴的頭銜,現在她才相信,趙吉兒真的愛他,雖然這是無法回報的愛情。
“衛青!”趙吉兒忽然再也抑製不了自己的悲哀和痛楚,撫棺大慟,“你還這麽年輕,你才五十六歲,為什麽會離開人世?”
平陽公主無法再保持平靜,她的淚水滾滾而下。
趙吉兒沉浸在自己的沉痛之中:“我知道,終我一生,無法得到你的感情。可是衛青,你無法拒絕我遙遠而絕望地愛著你,你活一天,我就有一天的慰藉,保留長平侯夫人的名譽,不是為了虛榮,而是為了那份虛幻的感情。你死了,我將絕口不再稱自己為長平侯夫人。我的青春和生命,都葬送在無望的愛裏,可是我不後悔,你知道嗎?”
她將自己的臉貼在冰冷的棺槨上:“在二十年前的春宴上,我曾經怨恨過平陽公主,怨她不該將我引至你的身邊。可是現在,我不恨她了,你知道為什麽嗎,衛青?”
曹襄扶持住同樣悲傷過度的母親,用衣袖拭去她蒼老麵容上的淚水。
趙吉兒臉上露出少女般羞澀的笑容:“我深知自己是個平凡的女人,能遇見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何況,我們曾經共有過美好的新婚歲月,共有過三個孩子,共有六年的婚姻……衛青,我永遠記得,寒冷的冬夜,你在書房裏讀兵書,我為你送去煮好的茶茗,你仰起頭來,溫柔而儒雅地問道:還沒睡嗎?別凍著了……那是你對我最大的關懷和感情,可是僅僅這些,就能讓我感謝上蒼,因為我有了你……”
平陽公主泣不成聲,走上前去,雙手將趙吉兒扶了起來。
她們相視著,二十多年的仇怨,就在這深沉理解的對視中,煙消雲散。
趙吉兒攙住平陽公主的手,兩個女人一同走向熟睡般臥在裏麵的衛青。
“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沒有再嫁嗎,衛青?那是因為找遍整個大漢王庭,沒有一個人及得上你,你的肝膽、心胸、感情、魅力,世間沒有第二個,即使能成為你為時短暫的妻子,也令我永生欣喜。”趙吉兒從袖中取出剪刀,一邊自衛青的鬢邊剪去一綹頭發,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平陽公主沒有阻止她。
趙吉兒取出一麵雪白的絲帕,將衛青花白的頭發小心地捆紮好,用手帕裹了兩層,藏於胸前。
她俯身,深深地看了一眼衛青,碩大的眼淚落在衛青微微臃腫的臉上,像珍珠一樣滾落下來。
平陽公主目送著趙吉兒出門遠去,當著眾人的麵俯下身來,在衛青的臉上輕輕一吻,那冰涼的肌膚,緊閉的眼睛,令她第一次絕望地大慟起來:“衛青,衛青,你為什麽先我離去?讓我獨自承受這無法承受的悲哀?”
曹襄走上前去,想阻止住母親失態的悲痛,卻被平陽公主用力推開。
靈堂裏的人全都束手無策,他們看著絕望的平陽公主,也不禁淚下。
一旁站著的如意,含淚走了上來,扶住平陽公主道:“公主,您節哀順變。大將軍生前說過,他離去時,會臉含著微笑,因為他要在地下等你,公主也應該含笑將大將軍送至大將軍墓,因為總有一天,你們會在那裏相聚。”
這番話令平陽公主漸漸收淚,她啜泣著站了起來,點頭道:“如意,你說的是,我答應過,將平靜歡欣地生活到最後,完成他的托付。”
她閉住眼睛,拭去了腮邊大片潮濕的眼淚,再睜開眼時,平陽公主果然臉上微微泛起笑容,平靜而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合蓋,起棺,杠夫準備!”
五 功震絕域
這是一個溫暖的春日黃昏,年久失修的公主府裏,散發著一種親切而柔和的氣息,乍暖還寒的微風,拂**著書房的門簾。
平陽公主府已經不再留有當年的輝煌和傳奇了。
年邁的平陽公主坐在廊下,帶著一種深沉的笑意,看她的兩個重孫兒牽著兩匹毛色淺淡的“晚霞”,由園門前走進來。
由於沒有域外的良種馬匹配,“晚霞”已經一代代地失去從前那些驚人的稟賦,不再是名聞長安城內外的名馬了。
“阿箕,阿鬥。”她低聲喚著。
曹箕和曹鬥是曹襄的兩個孫子,一個十一歲,一個九歲,他倆從小在公主府長大,性格開朗大方,喜歡騎射,大有曾祖母之風。
“太祖母!”他們抬頭看見黃昏的餘暉中,廊下被一群年輕婢女簇擁著的頭白如雪的曾祖母,將馬韁一扔,撒腿跑了過來。
那種利落而富有青春活力的跳躍,令平陽公主十分羨慕。
“今天去哪裏騎馬了?”平陽公主將他們一左一右攬入懷中,含笑問道。
“今天我和哥哥去了驃騎將軍墓和大將軍墓。”快人快語的曹鬥答道。
“哦?”平陽公主揚了揚眉毛,極度衰老的她,眉目中依稀仍有年輕時的爽利氣概,“墓園裏生新草了嗎?”
“沒有,墓園裏被收拾得幹幹淨淨,隻有成群的石馬、石虎、石羊和石牛。”稍微老成一點的曹箕回答,“冷風吹過大將軍墓和驃騎將軍墓,讓人覺得無比蕭條和蒼茫。”
“你們去那裏幹什麽?”
“孫兒想去看一看驃騎將軍墓前的馬踏匈奴石雕。”曹箕站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朗聲回答,“孫兒更想在大將軍的墓前流連,追慕前代英雄的風采和戰績……”
“你也渴望成為衛青那樣的人嗎?”
“是的。”
“祝賀你,箕兒。”平陽公主欣賞地看著他,“懷抱這樣的理想,你會覺得人生充實、積極而有意義。”
“……已經沒有匈奴了。”曹箕有些情緒低落。
“匈奴人永遠不會放棄幕南。”平陽公主靜靜地回答,“幕南戰事,隻是暫時平靜,如果沒有威猛的大將鎮守邊關,匈奴將卷土重來。”
曹箕陡然抬起臉,迎視著曾祖母那雙深陷在皺紋之中的睿智的眼睛,隻覺得裏麵盛滿了太多的故事和摯情。
在他的心目中,曾祖母是一個非凡的女人,給過他無數教誨和激勵。
“在大將軍墓你們看到了什麽?”
“我們看到了兩隻鳥。”曹鬥天真地回答。
“兩隻鳥?”
“兩隻藍綠色的小鳥,頭頂上是一簇火紅色的羽毛。”曹箕補充道,“我們已經是第二次在大將軍的墓前看到它們了,那兩隻鳥兒,在暮色中互相梳理翅膀,神態親熱。”
“哦,你們知道,它是什麽鳥?”
“孫兒不知道。”
“它叫渭南相思雀。”平陽公主陷入了久遠的回憶,那些越來越遠的回憶,此刻在她的眼前,正變得越來越清楚。
“孫兒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美麗的小鳥。”曹箕歎道。
平陽公主的神思,已經離開了身邊的人群,她恍惚地笑著:“因為它們不是普通的鳥雀,它們是衛青的精魄,正在等候我的到來……”
曹箕吃驚地看著曾祖母那張忽然間變得亮麗奪目起來的臉,人們都說,他的曾祖母在年輕時曾是個絕代佳人,但自從曹箕記事的時候起,曾祖母就已經滿頭白發、腰背傴僂、臉上布滿了皺紋。
在此刻,他卻真真切切地在曾祖母臉上發現了一個曾經俊美秀逸的影子。
“衛青,你在地下那麽多年,覺得孤獨嗎?”平陽公主喃喃地說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我一直深深地思念著你,時刻想著要前去和你相聚……你走了以後,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事能讓我留戀……我在這個蒼老而又年輕的世界上苟延殘喘,懷著對你的刻骨相思,忠誠地完成了你的托付……現在,我無法再忍受這樣的寂寞和孤單了,衛青,衛青!來接我吧,我想念你那雙深黑色的冷漠的眼睛……”
她的聲音在越來越濃、越來越黑的暮色中嫋嫋散去。
曹箕、曹鬥和那群年輕的婢女都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平陽公主嘴角的微笑凝固了,她滿是皺褶的眼睛緩緩地閉了起來,頭漸漸垂落在胸口。
“太祖母!”曹箕、曹鬥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
“長公主……”年輕的婢女們也嗚咽著。
而她平靜地仰靠在胡床中,麵容像睡去了一般恬淡美麗。
她的胸前,蓋著衛青的一件藍色的舊戰袍,十年來,這件戰袍一直被放在平陽公主的枕邊和椅上,已經十分破舊,每個秋天她都會重新縫補。
一柄薄絹的扇子,從平陽公主垂下的手指中脫落出來,像一隻蝴蝶翩翩飛下,墜落在她的腳邊。
扇麵上,是從前衛青在窴顏山絕壁上刻下的八個秦篆大字:
天長地久,
世世相守。
星月滿空,滿園老柳黝黝如山。
這將是個溫柔明亮的夜晚,今夜的長安城郊,不知道會有多少佳兒佳女在密約幽會、低訴情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