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下這個標題時,眼前不禁浮現起北魏楊炫之《洛陽伽藍記》裏令人目眩神馳的描述:“於是昭提櫛比,寶塔駢羅,爭寫天上之姿,競摹山中之影,金刹與靈台比高,廣殿共阿房等壯。豈直木衣綈繡,土被朱紫而已哉!”
與南朝四百八十寺相比,同期北朝的寺院達三萬多座,出家僧尼逾二百萬,雲岡石窟和龍門石窟等處造有大小佛像十幾萬尊……《洛陽伽藍記》提到,禪宗始祖菩提達摩,初入洛陽看到永寧寺,讚歎道:“年一百五十歲,曆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無,合掌連日。”
到處寺院林立,每個州縣都奉旨建造五級以上浮屠,入耳盡是梵音、淩雲皆是塔影,極佛境界,亦未有此——而這種佛教藝術的興盛轉瞬即逝,兵禍連連,生靈塗炭,大部分寺院被一火焚之,隻留下無數廟宇遺基,沉寂於北地風沙裏。曾有幸登臨永寧寺塔的楊炫之,懷著深深的惆悵,寫下了北魏三大奇書之一的《洛陽伽藍記》。
佛法東來,在那個遍地哀鴻的時代達到極盛,卻終於抵擋不住權力對人性的異化。事實上,《千寺鍾》的女主人公宣武胡靈太後,北魏崇佛狂熱的集大成者,一個步步為營刻意攀登權力頂峰的女執政者,同樣將皇權看得重於一切,淩駕教義,超越親情。
和前麵的古人文明馮太後、後麵的來者武則天一樣,這個手操天下權柄的女人,首先是個有獨特秉賦的精英人物。
她“性聰悟、多才藝”,在北朝文學史和中國佛教文化史上都算是代表人物,比起前朝文明太後的“粗學書計”,教育程度高出不少。
另外靈太後精通射術,《魏書》基本對北魏每個皇帝的射術都要記錄,獻文帝“親射虎豹”,孝文帝“及射禽獸,莫不隨所誌斃之”,宣武帝“親射,遠及一裏五十步,群臣勒銘於射所”等等,而《皇後列傳》裏,隻有靈太後一個人留下了“自射針孔,中之”和“自射象牙簪,一發中之,敕示文武”的記錄,從準頭上看,似乎比那些男性帝王更勝一籌。
除了擅射外,她還十分勤政親民,臨朝聽政的初期,她“親覽萬機、手筆決斷”,為了能聽到民間百姓疾苦聲,她設計了“申訟車”,常坐在上麵穿過洛陽城,親自接草民們的狀子,並“親策孝秀、州縣計吏於朝堂”,自己當起了選才用才的大主考。
統一了五胡十六國並力推漢化的北魏,在她任內達到全盛。當時比富的風氣很濃厚,除了享用奢豪外,王公將相們爭著舍宅奉佛,“王侯貴臣,棄象馬如脫屣;庶士豪家,舍私財若遺跡”,三萬座大小廟宇,全部在四十多年時間內建成。
北魏走上浮華的頂峰時,已經危機四伏。三萬座不事生產的寺院,兩百萬要百姓供養的僧侶,不少僧侶起居和公侯差不多,平民們為了謀生出家的更多。坐在這個佛國最高位置上的女主,卻沒有感受到盛世背後的危機,反而下令建造天下第一寺。
“天下第一寺”永寧寺,始建於北魏熙平元年(公元516年),也即靈太後入宮八年並成功當上皇太後的那一年,其時她躊躇滿誌,君臨著北魏這個強大的鮮卑王朝,國帑豐富,遂傾全國之力,建起了空前絕後的天下第一寺。
永寧寺坐落在魏宮門前,是座皇家寺院,四麵開門,南門為三重門樓,通三閣道,與皇宮端門一個規格,裏麵有一千多間僧舍,佛殿和靈太後聽政的太極殿一模一樣,內供金玉像十幾座。其中最出色的是九級永寧寺塔,號稱“天下第一塔”,比有名的應縣木塔高一倍。塔高一百丈,九層的塔角都懸掛著金鐸,“高風永夜,寶鐸和鳴,鏗鏘之聲,聞及十餘裏。”塔內處處鋪金,裝飾完畢後,明帝與靈太後一起登塔,“視宮中如掌內,臨京師若家庭。”
永寧寺隻存在了短短16年時間。
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去地千尺的永寧寺木塔被雷擊中起火,全城僧眾、百姓和一千名羽林軍前來撲火,卻無法遏製火勢,眼見無數秘典、通天浮屠要付諸一炬,絕望中三名僧人投火殉死。
大火燃燒了三個月,將幾年時間建起的天下第一寺燒了個幹幹淨淨。估計靈太後也會望之心痛不已,但永熙年間的靈太後,縱情聲色,已非昔日。
這個前半生執政清明的女主,後來最為她的敵人爾朱榮詬病的一點,是“好色”,在男性皇帝,這似乎不算缺點,而北魏女主們也確實很自我,視自己與帝王無異,缺乏其他朝代太後們的“貞潔”。文明太後內寵不但多,而且她寵愛的都是些幹才,常常把他們提拔成宰輔大臣。
這一點上靈太後也步了後塵,她的第一個情人是宣武帝的弟弟清河王元懌,《魏書》稱她“逼幸”元懌,但如果細一分析,這種“逼迫”的假設並不成立。元懌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早在宣武帝時,外戚高肇當權,元懌的哥哥元愉被迫害致死,弟弟元懷被軟禁,其他親王紛紛自保不暇,元懌卻不但向宣武帝直諫,而且還當麵辱罵高肇為“奸賊王莽”,剛直強項,這樣一個豪邁男子會被女主“逼幸”,可能性似乎不大。
元懌和靈太後年齡相仿,誌趣和品味看來也十分相投,都是“美姿容”、“幼而敏惠”,都“有文才、擅談理”,都熟知經史、崇佛,都有政才、擅騎射,相似處極多。這兩個漂亮人物,如果不互相傾慕,簡直沒有理由,隻不過,價值取向漸漸中原化的鮮卑王朝容不下這份叔嫂戀罷了。
《魏書》的作者魏收,史稱“收受爾朱榮父子金,故減其惡”,所以《魏書》中爾朱榮形象很是正麵,不但不是叛臣,不是把北魏殺得路斷人稀、十不存一的屠夫,還成了討伐不義的豪傑,作為爾朱榮的對頭,靈太後的形象肯定會被醜化。《魏書》關於元懌也記了這麽一段:“靈太後以懌肅宗懿叔,德先具瞻,委以朝政,事擬周霍。懌竭力匡輔,以天下為己任。”不是真誠相愛,野心勃勃的靈太後不會將好不容易到手的皇權拱手相送,要知道她生平以帝王自命,自稱為“朕”,連對其親子孝明帝元詡都沒這份信任,元詡成年後一直想親政,可至死也沒能圓夢,反因此被害暴崩。而元懌“竭力匡輔、以天下為己任”,不但不趁機奪權,還為靈太後傾心相輔,這種真摯,已經說明了他的感情深度。
元懌死於靈太後執政期內的“元叉之亂”,當時爾朱榮還在秀容川帶著契胡部落厲兵秣馬,倒是靈太後的妹夫元叉勾結宦官,發動政變,將靈太後和孝明帝軟禁起來。元叉奪權成功第一件事,就是把元懌抓到門下省囚殺。“朝野貴賤,知與不知,含悲喪氣,驚振遠近。夷人在京及歸,聞懌之喪,為之劈麵者數百人。”作為執政者,這種形象上的高潔和感人,在南北朝還是獨一份。
按時間看,元懌死後,靈太後就開始了墮落。
元叉之亂後的第四年,權術過人的靈太後成功複位,但失去元懌輔佐的靈太後,前後形象迥然不同。
一個執政清明、勤政愛民的女主不見了,她揮金如土、情人眾多、舉動輕佻、任人唯親、疏於朝政、寵信奸佞,為了爭奪皇權,甚至默許情人暗殺了親子孝明帝元詡,殘忍麻木至極點,令天下離心。不久,覬覦皇位已久的爾朱榮叛軍攻破洛陽,將已帶著後宮落發為尼的靈太後捆起來沉入黃河,將兩千多名王公大臣騙到河邊斬首,史稱“河陰之變”。隻為她一個人的沉淪,一個國家土崩瓦解,作為帝王,她的確不稱位,像唐明皇和後唐莊宗一樣,執政者過人的敏惠和才幹,在後期的侈樂中,反而加重了對國家的危害。
靈太後的另一個情人叫楊白花,是北朝名將楊大眼的兒子,也是和王神念等人比肩的大將。《梁書·楊華傳》裏說他為了躲避靈太後才叛逃到南朝的,但《魏書》中說他實際上是為了爭其父爵印殺人,才不得已帶著兩個弟弟逃到南梁。
楊華(即楊白花)是個多情男兒,侯景之亂時,他本打算寧死不降,可他的妻兒被侯景抓捕,隻得屈膝從賊。楊華離開北魏後,靈太後對他很是懷念,寫下了有名的《楊白花歌》,“使宮人晝夜連臂蹋足歌之,辭甚淒婉焉”: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
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落南家。
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
秋來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裏。
不知道靈太後寫下這首詩時年齡多大,但詩中情懷,卻仿若少女。
雖然北魏足有三萬多座寺廟,但這本書卻叫做《千寺鍾》,是因為故事場景大多發生在洛陽,在主人公的生死浮沉裏,每一天,每一夜,都有那洛陽城內、北邙山下的千寺鍾聲,這遙遠的、消散在異時空的、我們從未聽到過的晨鍾暮鼓,也許正是那個生靈塗炭時代人們淒涼的寄托,是人們對生、對和平、對愛的期待……
盡管以一種畸形華麗的形式。
最後,還要補充一句,曆史小說不是曆史書,小說家言而已,為了在這本薄薄的書中加強故事的密集度,書中對時間前後有一些調整,主要人物的命運,在這篇序中也做了交代,小說設計中確有不符處。寫小說多年,自知每個人對曆史人物的理解都會有其個性化的角度,隻願我對那個時代的感悟、在故紙夾縫裏對人性的尋找,也能打動我的讀者,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