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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秋。
作為北魏百年京城的平城,這兩年已陷入了一片寂寞死沉。
不到酉時,宵禁的京戍衛隊便上了街,到處驅趕行人,天色還沒徹底落黑,街頭已是空****的,看不見什麽人影,隻有些酒樓茶肆門前掛著的褪色破布幡,在飽含涼秋氣息的晚風中沒精打采地翻飛著。
一鼓一落間,城頭鴉影般的夕光漸漸湧入,吞沒了這個越來越沉默淒冷的舊都。
那些從前京城裏最熱鬧的去處,也都一派人去樓空的氣象。
皇城旁那座重樓高門、池園林立的鴻雲酒館,隻留下幾個賣饅頭盔餅的散座橫案,裏麵的雅座包間到處蛛網塵封,空餘巨大梁柱上的牌匾招牌在一片敗落景象中散發著金字熠熠的光輝。
千金一宵的獻暉樓,則徹底成了傳說。
舊年間聲名最隆、曲動京華的絕色妖姬徐月華追隨高陽王元雍的車駕去了洛陽,掛牌的紅姑娘們看行情冷淡,也都紛紛南下去洛陽城、建康城重尋衣食。留下一些庸脂俗粉的丫頭們沒日沒夜彈唱著下流小調,招攬幾個沽屠小販討生意,從前,那可是他們絕對踏足不了的地方。
揮金如土的相國、八公、都將軍們,而今全都去了新京城洛陽,不但酒肆青樓沒了生意,他們近百年來父死子替、兄終弟及的世襲府第也都關緊大門,沒了車馬喧嘩,廢墟般峙立在皇城根下,靜靜擁守著那座同樣死氣沉沉的皇宮。
太極殿上,皇後馮清努力克製自己的不快,盡量柔聲向麵前的太子元恂問道:“陛下口諭,是全宮上下南遷,還是隻有皇後、昭儀和皇子們前往洛陽?”
十五歲的元恂打了個嗬欠,看了看殿上的官員。
平城留守的顯宦已經不多,這殿上排班值朝的,盡是些連漢話都不會說的領民酋長和內曹官們,老的老,小的小,個個沒精打采,奏對答非所問。
皇上這次猛然遷都,像是把平城的精神氣和脊梁骨也一把全都抽走了。
平城,這座自道武皇帝拓跋珪起開始營建的北魏首善之地,當年曾是雙闕萬仞、九衢四達、羽旌林森、堂殿膠葛,令王侯將相、六鎮大人們夜夜貪歡、流連忘返,可一夜之間,就被如今改名元宏的皇上拓跋宏,折騰得沒了生氣。
唯有從城外如渾河、武州川河中引來的兩條大渠,仍然水聲奔騰,穿城而過,映著兩岸落葉蕭蕭的楊柳和雜樹,為平城的寂寞秋夜帶來了一絲輕吟淺唱般的安慰。
倚坐在右首白虎皮胡**的馮皇後,今年剛二十五歲,五官清秀,衣著雅潔,端莊異常,隻是麵色憔悴、膚色暗黃,眼神也不清澈,厚粉下仍清晰可見兩抹深長的眼紋,有幾分未老先衰的勢頭。
與皇上一別兩年,與太子元恂也是一別兩年。
元恂自一歲離開生母懷抱,一直由馮太後親手撫養在永壽宮,交到馮皇後手裏的時候已滿十歲。
沒去洛陽城的那幾年,馮皇後對太子也是朝夕陪伴左右、恪盡母職,但元恂卻沒見過幾次馮皇後的笑臉。
記憶裏她總是正襟危坐、舉止進退不失大家風範,很少開口關心自己冷暖,每一垂詢,不是問功課,就是問騎射,所以在元恂心裏,皇後永遠是皇後,不是一個可以依戀懷抱的母親。
“父皇吩咐,六宮盡數南遷,除了年老生病的宮女留居平城故宮,其他人一個都不能少。”元恂在左首的狐皮胡**換了個坐姿,“父皇說他為天下表率,這輩子死都要死在洛陽,決不會再重返平城。”
在洛陽這兩年,元恂越發富態了,足足長重了四五十斤,膀大腰圓,圍腰的玉帶幾乎每月都要新增一環玉片。
“知道了。”馮清垂下眼睛,神色中難免幾分落寞。
她早已料到不會有什麽特諭,在皇上心裏,皇後和貴人甚至宮女也是沒什麽分別,自皇上成年以來,能走進他心裏的女人寥寥無幾。
繼遷都兩年後,又下旨全宮南遷,皇上看來是鐵了心不回頭,執意要入主中原,徹底放棄這座百年古都了。
“母後,”元恂傳完口諭,又恢複用鮮卑語奏對,“眼下已是九月,想來迎恩門外的圍苑裏,麋鹿、野豬一定長得肥美無比,孩兒明日想帶騎衛去好好獵它一圍。”
“殿下車馬勞頓,還是先休息兩天吧。”馮清有些不滿,離了她的約束,太子如今越發癡肥粗魯了,跟階下侍立的元恪、元愉、元懌三人,真不像一家子出來的兄弟。
二皇子元恪今年十四歲,三皇子元愉十二歲,四皇子元懌十歲,三人儀表出眾,加上衣飾華貴,都是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樣。
二皇子元恪身材中等、麵色略黑,眉目軒朗、五官周正,眉宇和舉止都透著貴氣,令人一眼看去就有沉穩之感。
三皇子元愉呢,宮裏頭誰都沒他情急地向往著南遷,元愉比其他皇子們提前穿上一身漢人衣冠,他本來就身段風流、膚色白皙,頭上束起的烏黑發髻橫插著一枝晶瑩通透的白玉簪,身上的衣履佩飾,無不別致講究,仿佛處處閃著微光,完全是畫兒上那種麵如冠玉、風流倜儻的南朝書生模樣。
四皇子元懌雖然還沒完全長開,也可看得出是個身材修長、麵目秀美的少年,靜下來時一派儒雅安靜的氣度,騎射卻還比哥哥們都來得,文氣的麵貌裏帶了三分剽悍,動靜得宜,竟完全是依皇上當年的模樣翻的版。
這三人年紀還小,南伐時沒跟著皇上同去洛陽,被丟在平城給馮清管教。
雖未入中原衣冠之地受教化,可皇上派了不少五姓七望的宿儒來平城宮中為他們早晚講經讀史。這兩年馮清一心督促皇子,讓他們跟著師傅苦讀漢人典籍,講解五經詩賦和黃老釋卷,如今他們的氣概談吐,竟是都在這太子元恂之上。
皇上為了磨那些鮮卑老宗室們的脾性,硬著心腸不準王侯和八公返鄉,自己的車駕這兩年更是沒再重返過平城,雖然皇上遠在千裏之外,無法親自約束督促,這幾個皇子卻仍然恭謹受教、好學上進,也肯聽她教誨,從沒荒廢學業去嬉遊,如今個個成人。
此次她率六宮去洛陽,皇上看到幾個皇子如芝蘭玉樹生階下的模樣,定會感激她的賢惠,生出幾分敬愛之心。
馮皇後想到這裏,不禁微微心喜。
元恂並不理會馮皇後的囑咐,一把扯了頭上的黑紗遠遊冠,腦袋一晃,裏麵兩條漆黑烏亮的大辮子垂了下來,把馮皇後倒嚇了一跳:“殿下,你怎麽還是索頭鮮卑的舊家打扮,當心皇上知道了,又要把你關黑屋子。”
元恂肥胖的臉上綻開一絲既開心又不屑的諷笑:“天高皇帝遠,皇上哪裏就知道了?兒臣這次回平城來接六宮後妃,順便換上舊日戎服,圍獵兩日,去魏樂金陵祭祖,追懷祖宗們的風采,皇上就是知道了,也不會怪罪兒臣。”
元恂又是一把扯開腰上的玉帶,上好的雕花白玉片頓時“叮叮當當”地碎落了一地。
群臣愕然,都緊盯著元恂,隻見他掀開外麵那件繡著金色日月紋章的紫色曲裾袍,裏麵是一套早就穿束好的貂毛半袖褲褶服,腰間懸著彎刀,靴筒子上還各插著一把可以手刃熊虎的鋒利短刀。
元恂的塊頭大,穿上這一身獵裝,魁偉異常,倒顯得有幾分威風凜凜。
太極殿上的六鎮領民酋長們禁不住齊聲喝彩,振臂齊呼:“揜於(鮮卑語,猛獸、勇士之意)!揜於!殿下風采如天神下凡,不愧是拓跋家的揜於!”
元恂哈哈大笑,回頭望了望諸弟,點手叫道:“二皇弟,四皇弟,你們也都隨大哥出城打獵去,三皇弟……,算了,你這個模樣看起來活像個娘們,就留在宮裏頭跟丫頭們一起繡繡花也罷。”
三皇子元愉煞白了臉,將臉扭向一邊。
他知道大哥一向不待見自己,自己敏感多情,和兄弟們一比顯得過於斯文柔弱,可被這般當眾數落、不留體麵,倒還是第一遭。
元恂去了洛陽這兩年,半點南方的煙水氣沒帶回來,仍然粗野鄙俗得嚇人。難怪聽說父皇沒幾天就要痛毆他一場,有一次竟打得他下不來床,就是這麽往死裏捶楚,也沒改得了元恂的頑劣。
二皇子元恪推辭道:“多謝皇兄邀約,沒幾天就要舉宮南遷了,皇弟要陪母妃回娘家辭別家人,聊慰親情。”
元恂望著元愉那一臉不服氣的模樣,笑道:“二皇弟說話也這般文縐縐了,和你們說,別學得都和老三一個德行,聽說如今整天躲在閨房裏頭焚香寫詩,那也算是男子漢的勾當?我在洛陽城這兩年,看了那些五姓七望的漢人書生就氣不打一處來,白長著個男人的坯子,打不得仗,舞不得刀劍,還趕不上咱們鮮卑六鎮的姑娘,個個會騎馬射箭,整天子曰詩雲又怎麽著,還不是得跪在地下,拿我們索頭鮮卑當主子叩頭孝敬?”
見元恂竟公然否定皇上南遷漢化的大策,元恪更是不願與他多交談,打了一躬,便和元愉一起扶著馮皇後往內殿去了。
馮皇後看著元恪那張永遠喜怒不形於色的小黑臉,越發有些敬重。
這孩子比元恂懂分寸明事理多了,年齡隻差著一歲,胸懷和城府卻要強出幾倍,若不是當年太後硬把一臉蠢相的元恂塞給她做兒子,她倒是真想抬舉抬舉元恪。
身後的太極殿上,傳來陣陣粗獷的呼喝聲和喧笑聲,皇上遠在洛陽,太子元恂便把平城舊宮當成了自己縱意所為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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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貴人的車停在高府的門口,等候已久的高肇和高顯兄弟連忙迎了上來。
後麵跟隨的一群麵色黧黑的高家孩子們也跟著一擁而上,好奇地來看望一年才能歸寧一次的高皇妃,本來就不寬敞的巷子門口,登時被圍得水泄不通。
高肇恭恭敬敬在地下叩了三記響頭,再一把將九歲的元懷從車子裏頭抱下來,元恪也跟著下車。
“臣叩見二殿下、五殿下!”等兩位皇子下了車,高肇又一撩衣擺,要接著叩頭。
“大哥免禮,快起來說話,他們倆這小小年紀,哪裏受得了那麽多大禮,別折了他們的壽數。”高貴人在車裏趕緊製止他。
她知道,自打他們高家從遼東回到平城,高家兄弟就備受人們嘲笑,說他們不懂中原禮數,舉止沒分寸,因此高肇舉動生怕被官宦人家挑剔,辦事總以“多叩頭、少說話”為宗旨。
這原也沒什麽不對,高照容從十四歲進宮伴帝那天開始,心底打定的也是這個主意。
當年是馮太後親自挑了她入宮,那時元恂剛被立為太子,馮太後要賜死元恂的生母林貴人,皇上苦求被拒,林貴人到底還是被灌了藥。
十七歲的皇上還是心慈多感的年齡,傷心得廢朝數日,飯也不肯吃,瘦得形銷骨立。林貴人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年齡比自幼失母的皇上大十歲,長期貼身照料皇上,在皇上心裏,林貴人不僅是妻子,更是自幼相依為命的家人。
馮太後將林貴人追封為貞皇後,仍難解皇上悲傷。
後來太後聽說高家的女兒美貌,便親自上高家來看驗了她,見高照容身材修長、容色娟好、為人婉柔,當即把她召進宮去,幸得她溫柔體貼、軟語相勸,皇上才慢慢減去了悲腸。
十五歲那年,她為皇上生了二皇子元恪,元恪的性格相貌隨了她,氣度卻有幾分皇上的風采。
那年秋天,馮太後見自己哥哥馮熙的女兒們都長大成人,又挑了兩個馮家的庶生女兒入宮為昭儀、貴人,皇上便將她拋到腦後,冷落數年。
即使如此她也不惱,守著元恪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榮寵不驚,含忍退讓,跟宮裏頭每個姐妹都不失和氣,後來又得皇上一夜臨幸,有了五皇子元懷,這才讓她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遼東女人在魏宮裏頭站穩了腳跟。
所憾的是,這麽多年來,因為自己在宮中沒有寵遇,父母兄弟也跟著自己受累,既沒加官封侯,更沒發達富貴。
高家的房子,到眼下還是當年她爹爹高揚和叔叔高乘信蓋的那兩進淺陋的破院子,若不是門前有“厲威將軍府”、“明威將軍府”的金字匾額和兩處下馬石,完全看不出是做了官、出了皇妃的人家。
元恪打量著自己的舅父,他和這兩個舅父雖不是第一次見麵,但仍然備感陌生。
高肇今年三十歲出頭,頭發稀疏,發際線生得有些偏上,露出油光光的大腦門,雙目細長,分得極遠,眉宇間總有些粗鄙猥瑣相,身材雖然高大,腰背卻根本挺不直,點頭哈腰地跟在元恪兄弟身後,除了唯唯稱是,再沒什麽話說。
高顯則頭都不敢抬,跟在高肇身後一言不發。
母妃高貴人共有五個兄弟,三個早卒,隻剩下三哥高肇和五弟高顯還能支撐家裏的賓客場麵。
聽說高家人以前在高句麗倒是做過官的,高顯還當過高句麗的大宗正,但來了平城後,高顯既不懂漢文,也不會說鮮卑話,無法出仕為官,隻能在家賦閑。
自打母妃的父親、叔父一一去世,幾個兄弟陸續凋零,隻剩下高肇還勉強能在朝為官,他一不通經史,二不懂打仗,要不是仗著妹妹在宮裏頭生下兩個皇子,早就被削職回家了。
難怪平城裏頭的人背後都叫他們高家“東夷人”。
當年高揚、高乘信帶著子侄們來平城時,曾向皇上和太後報上家譜,自稱是渤海高氏王室的正胤,太後也是遼東人,對遼東的世係了若指掌,對高家的來曆多少有些懷疑,隻賜了兩個將軍的虛職,並未封侯。
如今看來,無論是子弟們的學養禮儀,還是家傳武藝,他們都跟稱雄遼東幾百年的王族渤海高家扯不上什麽關係,恐怕真如人們背後所說,是個冒籍的高句麗將族。
酒席倒還豐盛幹淨,知道高夫人愛吃高句麗那裏產的醃菜,廚房裏弄了幾樣清新的醃菜鴨脯、酸湯魚片、炒三絲、蒸粘米糕、麻油胡餅,樣樣都是老家的風味。
高貴人十二歲那年才跟著父親來平城,口味已經養成,平時最喜歡高句麗的粘米冷食。
高貴人勉強動了幾筷子,看了看身邊的兄弟們,不由得紅了眼圈:“三哥,五弟,我這次去洛陽,不知道要多少年頭才能重回平城,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報恩寺那裏,我替爹娘供了兩盞長明燈,生前這些年,我也沒好好孝敬過一天,就替他們修修來生罷。也苦了你們,跟著我這個不得意的貴人,在平城一直抬不起頭。”
高肇忙勸道:“說哪裏話來,不是貴人在宮裏頭這些年關照我們兄弟,臣等也不知道要平白受多少欺侮,現下一家子衣食,都是貴人的恩德。隻是家口浩繁,貴人也是知道的,那三房早故的兄弟,留了十幾個沒爹的孩子,養活不易啊。”
高貴人聽他說得可憐,越發吃不下飯了:“爹娘當年的囑咐我從沒忘記,但你們在這裏久了,也該看得清楚,同樣是外戚,平城這幾十年來,隻有馮太師他們一家得勢,從太皇太後到而今的皇後,先後五個馮家的女兒入宮做昭儀、當皇後,在宮裏一手遮天,皇上又向來節儉,我這裏除了領點俸祿銀子,再沒其他進項。”
高肇和高顯的眼神明顯流露出幾分失望,看在一旁的元恪眼中,不禁有些鄙夷,這兩個舅父哪有半分公侯的氣概,完全是市井小民的嘴臉。
平時母妃補貼高家的事,他也略為知曉。
母妃自奉儉薄,每個月都命人往高家送不少錢財,養活幾家子都夠了,可他們一見到母妃,仍是忙不迭地哭窮。
高貴人揚了揚手,命侍女搬來兩個木匣,就在桌上推給了兩個兄長:“好在這些年,仗著添了兩個皇子,我在宮裏頭比其他貴人也多了好些俸祿。恪兒前年有了封地,每年也孝敬我。這匣裏呢,是報恩寺的寺庫開的錢票,一共是八百萬錢,你們先拿著。這另外一個匣子裏,是皇上曆年賞賜的首飾,我以前怕你們糟蹋了東西,就沒拿回來,也抵在報恩寺的寺庫裏頭,這是六百萬錢的當票,你們拿這筆錢,把父母的陵園修了,再建座家廟,四時香火不斷,就當是我的孝心,也算他們沒白養這個女兒一場。”
高貴人說著,眼淚不禁落了下來,當初高揚雖然生了五子三女,但最寵愛的還是這個長女。
高照容剛來平城時,不僅相貌出眾、為人稱道,有一天晚上,她夢見日光從窗外一直追逐自己,夢兆傳出去後,不少王孫公子都想娶她為妾。
高揚雖然家貧,卻不肯為幾兩金子就賣了女兒,直到馮太後親自登門選妃,方才隆重地送她入宮為妃。
自己能有今天,多虧了爹娘恩養,所以就算知道三哥和五哥有些貪財,她也隻當回報父母的恩情。
高肇和高顯望著麵前的一大筆錢財,自是心花怒放。
但高肇也知道自己這個妹子平時自奉甚薄,不禁略感過意不去,道:“貴人放心,這次有了貴人的大筆賞賜,為兄倒有個成算,平城左右,都是過去八公、王室的良田,他們去了洛陽後,拋荒要賣契的田地不少,為兄這就去找人說和,看能不能買下幾百畝好地,也能有個長久營生,這今後我們高家的子弟都要送去讀書,將來得貴人和皇子們的濟,讓子弟們都入朝為官,也算不辱沒祖先。”
高貴人點了點頭,望了望左右,問道:“如此甚好。對了,高秀呢?這一向總沒見到他,聽說他最近跟人學了醫術,在平城內外活人無數,連皇後那天發高熱,還向我打聽他呢。”
高秀是高貴人叔父高乘信的長子,聰敏過人,儀表出眾,比她兩個哥哥都出色些,但高秀為人並不熱心功名,所以一直也沒入仕為官。
高肇皺了皺眉頭道:“罷了,貴人不要再問他了,他放著正道不走,最近跟城外頭一個小尼姑打得火熱,快三十歲的人了,連老婆都娶不到,眼看就要絕後。這好不容易學了點醫術,到處給人治病,人家送了醫金,他也不肯接受。家裏頭窮得都快沒褲子穿了,平時弄兩個錢,又塞到尼姑庵裏,貴人問這種人做什麽?平白添堵不是。”
高貴人聽了納罕:“若說懸壺濟世、不收人錢財,這原是結善緣、修福業,可是阿秀怎麽又和尼姑相好上了?實是玷汙佛地。你跟他說,我這裏有錢給他,讓阿秀在平城找個鋪麵,開個藥鋪醫館什麽的,也好養活嬸母和兄弟,娶妻生子,讓叔父香火有繼。”
高顯也跟著鄙夷道:“姐姐千萬別如此,你這個錢就算是看在叔父的情分上給了阿秀,還不是會被他拿去塞狗洞,報效了小尼姑,白白便宜了那些混賬東西。我聽得街坊們說了,街麵上頭,人家已是給阿秀改了個渾名,都管叫他‘高菩薩’呢,隻要甜言蜜語哄他幾句,馬上跟人掏心掏肺,拍胸脯答應給錢送東西,這不是活傻子麽?”
高貴人倒不以為然,道:“我是後日一大早動身,六宮上下都跟著皇後去洛陽,二皇子、五皇子也隨我同行,出城後,大隊必定要在報恩寺歇腳燒香,你叫阿秀到寺裏頭等我,我有話要囑咐他。”
高肇、高顯見高照容執意,隻得答應道:“是。”
3
天色漸晚,殿上的燈燭點了起來,照見地下堆放的十幾個箱籠。對於一個皇後來說,這點行李是太簡單了。
馮清倚在一張軟榻上,目光有些呆滯地凝視著殿下收拾箱籠的侍女們。
徐嬤嬤拿著長長的清單,清點完大小篋笥,走了過來。她是馮清的乳母,從太師府起,就陪著這個嬌生慣養但也進退知禮的小姐,深知馮清的脾性。
徐嬤嬤看得出,皇後心裏並沒有多少離情,對這空寂的平城深宮毫不留戀。
自封後以來,皇後在乾清殿已住了四年時間,可此刻她的視線在殿內的任何一件器物上都不做停留,她的眉間情思深沉而目光茫遠,顯然正在思念兩年前猝然離開平城再未歸來的皇上。
“娘娘,這次六宮南遷洛陽,趕上天氣晴好,一路無雨,最多十天時間,娘娘就能見到皇上了。”徐嬤嬤笑著安慰。
馮清的生母是博陵長公主,太師馮熙的正妻,在她五歲時就棄世了,因此這些年來馮清與徐嬤嬤朝夕相處,有若母女。
她情知自己的心思被徐嬤嬤看出,忙掩飾地一笑:“兩年時間都過去了,哪裏還在乎這幾天?我是想著,皇上營建的洛陽宮殿,肯定不像我們這裏的太極殿、永安殿、乾清殿,全是開軒高廊,花園裏也到處放著箭靶、兵器架,四下都是空地,隻要登上台階,一眼就能從太極殿看到後宮門。南人喜歡吟風弄月、曲院長廊,咱們宮裏這些娘娘,北方住慣了,這次去了洛陽皇宮,別在宮裏頭迷了路。”
徐嬤嬤也有些興奮:“洛陽自東漢、西晉就是中原的京城,聽說那城池比平城大得多了,城外頭還有北邙山、洛河,街上商鋪沽肆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好玩的好吃的,等宮裏頭事情都安頓好了,老奴倒是想到街上好好看看熱鬧。”
馮清向往地一笑:“這好說,嬤嬤,到時候我讓人準備輛輕車,告個病,咱們倆悄悄上街,一起去瞅瞅熱鬧。我雖是個漢人,可祖宗都是遼東人,打小兒在冰天雪地裏長大的,真想不出這洛陽到底有什麽樣熱鬧繁華,讓皇上一去就再不思返。”
徐嬤嬤遞上清單,回複道:“娘娘,照娘娘的吩咐,乾清殿裏東西都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這平時用的首飾、妝粉和雜件,攏在一起也沒多少箱籠。娘娘看看,還有什麽要帶上的?”
馮清打量著這個因皇帝離宮兩年顯得格外蕭索寂寞的宮殿,用扳指輕輕敲著那張清單折子,盤算道:“屏風、妝台、家具這些大擺設,可以不用帶,洛陽那裏新修的宮室,聽說比平城要壯麗多了。”
她早已聽南邊回來的人說,這兩年,皇上元宏為了讓被迫南遷的王侯們安心待在洛陽,不惜耗費國帑,以傾國之力重修洛陽,宮室之美,猶勝平城故都。
“我看娘娘這次衣服帶得也不多,想是要到洛陽命織造司重新做起來。”徐嬤嬤問。
“正是,我讓高貴人、羅夫人她們都不用多帶衣裳,這幾年宮裏上下新做的貂毛繡襦、夾襖不少,可皇上在洛陽講漢禮、變漢服,我們反倒帶了這些短到腰下的左衽小襖、及膝外袍,一旦哪個貴人、宮女不當心穿戴了出來,讓皇上失了體麵事小,壞了洛陽的風氣事大。”馮清莊重說道。
她是嫡生女兒,又是公主所出,自幼就被教誨著要端謹克己、思慮深遠、顧大體、明事理,因著嫡生的身份,在太師府的一群小姐中,馮清是最得馮太後另眼相看的一個,當了皇後以來,也是事事考慮得周詳。
然而此刻,她的心底卻強烈湧動著對即將能與皇上相聚的期待。
元宏比她年長五歲,自幼與馮家的女兒們全都相識,雖然論輩分,馮熙太師府的小姐是元宏的姨母輩,但鐵腕的馮太後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把自己的侄女挑選入宮,陸續冊封成元宏的嬪妃。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會當元宏的皇後,哦,那時候他還叫拓跋宏。
拓跋宏是個並不強壯高大的年輕人,麵色沉靜,少年老成,瘦削的臉上五官如同刻刀精心雕塑,沉默溫柔,雙目深邃,但眉宇間總凝結著一層似有還無的憂鬱。
也許是五歲不到就受父皇禪位登基,讓拓跋宏早早結束了童年,而祖母馮太後的嚴肅冷厲又讓兩歲失母的拓跋宏根本無從得知母愛的溫暖,他英俊的五官裏總是散發著冷,開闊的雙眉間總是凝固著傷,讓她禁不住想伸出手指替皇上抹去那層凝霜般的憂鬱。
但是那時候有姐姐們圍在他身邊,她們一個個地入宮伴帝,留下自己在原地眺望著,等待著,就像如今一樣。
她甚至有些怨怪姑母,倘若不是姑母當年非要早一步接姐姐入宮,讓自己遲了兩年伴君,皇上的心,又何至於被那個下賤女人霸占得那麽久?
十年過去了,昔日美貌姣好、聲如嬌鶯、體貼人意的姐姐們全都成了塵土,而自己呢,又回到了十年前太師府的閨中歲月,在漫長的春夕秋夜裏,眺望著,等待著,期盼著皇上的車駕來迎接自己去當這個命中注定的大魏皇後。
“娘娘說的是,”徐嬤嬤見外麵窸窸窣窣下起了秋雨,命侍女關了殿門,閉了窗戶,“老奴也聽得那些洛陽回來的人說了,現如今,洛陽的美人都換的曲裾袍、長袍、曳地裙,裙角全拖在地下,遮住腳,走起路來扶搖生姿,倘若咱們還穿著鑲貂皮的緊身皮夾袍、翻毛領的長背心,皇上大約是正眼也不會相看的。”
馮清點了點頭,她知道皇上並不好女色,自幼得文明馮太後朝夕庭訓的元宏,是個跟太武帝一樣胸懷大略的皇上,雖然身子骨單薄,元宏卻夙夜勤政,以“漢化”、“新政”和“南伐”為平生三大誌願。
連承禦的妃嬪他也不加選擇,自她受冊封皇後時開始,魏宮裏頭侍寢,便按著皇後到昭儀、貴人的順序,後妃們依次輪流伺候,皇上絕不特別留戀哪座內殿,加上他向來勤政,往往大半年時間也難往馮皇後這裏走上一遭。
女人,隻是他生命中煙雲一樣的過客。
侍女將箱籠放好,又用素布將殿中的桌椅、架子遮蓋起來。
“嬤嬤,書架後麵鎖的那兩幅畫軸,你去拿出來撣撣灰,掛在這壁上我看。”外麵的秋雨窸窸窣窣打著楊樹葉子,馮清深知,這將又是一個難以入眠的長夜。
徐嬤嬤叫了兩個小丫頭,取出錦匣裏的畫軸,踩著高腳凳,將兩幅巨大的畫軸懸掛在兩邊壁上,緩緩展開。
雖然昨天馮皇後已經分別去太廟和家廟辭別了這兩位鑄就她今日母儀天下身份的故人,但畫軸徐徐放下之際,她依然感受到他們分別從殿左和殿右向她投來了同樣威嚴的目光。
北燕馮家。
人人都說她們馮家是平城炙手可熱的外戚,權傾朝野、富可敵國,可是北燕馮家又何曾把這一點外戚的榮光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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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清走到殿左自己父親馮熙的畫像前。
畫像與她的父親非常神似,即使隻看畫上的麵容,也可以感覺出來馮熙是那樣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沉默很好地掩飾了他的內在。
馮熙從幼年時就和姐姐失散,跟著叔叔在軍伍中長大,在北方與柔然作戰多年。雖然武勇過人,卻不識書史、沒有政見。所以沉默莊毅的神情便是他在朝上的生存之道。
幸好他長相出眾、氣派堂堂,平時又不輕易表露自己對朝事宮政的看法,加上三朝國丈的身份,足可以令人敬畏。
去年馮熙與兒子馮誕先後病逝,皇上還致書安慰馮清,派人從洛陽帶來他親自擬寫的墓誌銘,並追封馮熙為大司馬、太尉,人臣殊遇,舉世無雙。以馮熙與馮誕的才幹,他們當然配不上這等殊榮,這麵子,皇上是給太後的。
馮清又走到了姑母馮粲的畫像麵前。
這副音容圖是姑母四十歲那年畫的,畫上的姑母,仍留有舊日的美貌,嘴角略彎,似笑非笑,帶了幾分溫柔,不像她記憶中的姑母那麽莊嚴果毅、令人敬畏。
徐嬤嬤舉高了燈台,照亮了馮太後端麗臉龐上那雙格外熠熠生輝的眼睛。
“徐嬤嬤,你見過姑母年輕的模樣嗎?”馮清好奇地問道。
“見過,文明太後和娘娘的身段差不多模樣,一樣高,一樣胖瘦。臉蛋兒的形狀也很相像……”徐嬤嬤眯著眼睛,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馮太後。
“那是哪裏不一樣?”
“不一樣……”徐嬤嬤回想著那個被侍女們七手八腳從火堆裏搶救出來的文明太後,閉氣過去的馮粲,渾身衣服都被燒毀了,發髻也燒得半殘,那一刻她以為太後已經殉帝而死,可太後終是又活過來了,而且活成了後來那麽遠離人間、不食煙火的模樣,“老奴覺得,太後跟娘娘這麽大的時候開始,身上好像就有股殺氣,令人禁不住想在她麵前跪下求饒。”
徐嬤嬤說得沒錯,馮清知道,畫上這個姑母,與她心中的那個姑母並不是同一個人。
姑母是北燕昭成帝馮弘的孫女,雖是皇族出身,卻從小就生活在顛沛流離中。
馮弘是北燕太祖馮跋的弟弟,在馮跋病重時,一口氣殺了馮跋一百多個兒子後自立為帝。但馮弘殺侄稱帝不過兩年,北燕便被戰無不勝、橫掃遼東的太武帝拓跋燾殲滅。
馮弘的兒子馮朗等人流落北魏,馮朗投誠後被封西城郡公,生下馮熙與馮粲一對兒女。再後來,馮朗因戰敗失陷城池,被朝廷怪罪賜死,幼女馮粲被沒入宮中為奴。
國破家亡之後,又跟著再度家破人亡,身為幼小孤兒的馮粲,本來注定了飄蓬般的一生。
幸好,燕帝馮弘當初為與北魏求歡言和,曾將一個北燕公主嫁到魏宮,那就是馮粲的親姑母,因容色端麗被封為昭儀,在宮中頗有勢力。
馮昭儀收留了小侄女,未讓馮粲去服苦役。
而太子拓跋濬的保姆、後來權傾天下的保太後常氏又素來與馮昭儀要好,便在拓跋濬登基為帝時,為十三歲的拓跋濬擇取了十一歲的馮粲為貴人。
十四歲時,馮粲手鑄金人、卜吉成功,被立為中宮皇後。二十四歲那年,拓跋濬病故,她成了太後。
自馮昭儀、馮太後到她馮清,馮家已經前後送了五個女兒入宮,才獲得了父親馮熙的太師之位,換來了北燕馮家的苟延殘喘。
若不是當年的太武帝拓跋燾實在是縱橫燕趙、無人可敵,北燕馮家何至於要靠女人來維護家運?又何至於要以外戚的身份在魏京寄居?
齊魯、遼東、三晉、洛陽,當年的黃河以北,莫非燕土。
馮清仰望著畫上的姑母,雖然穿著繡飾華麗的宮裝、堆雲發髻上插滿珠釵玉釧,馮清仍然清楚地看了出來,宮裝之下,那端坐在永壽宮胡**的文明馮太後,分明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除了沒有帝王的稱號,垂治天下二十四年、剿除篡位亂黨乙渾、扶持厭政向佛的幼帝拓跋弘、施布太和新政、整肅吏治、變革官製,自北魏開國以來,還有哪個皇上比得上姑母的明察決斷、勤政有為?
即使是開疆拓土的太武帝,也比不得文明馮太後的革政布新、富國強民。
而這樣的姑母,卻親手選擇了自己去傳承她的政識、她的江山、她的氣概。文明太後臨終仍不忘在遺詔中命皇上冊封馮清為後,一手為馮清排除其他寵妃、豪門,將她推上了大魏皇後之位。
而我真的能再現姑母當年的風光、真的能擔起姑母交下的國運家運重任麽?望著畫上的姑母,伴著窗外風吹楊樹葉的寂冷聲音,馮清喃喃自問。
5
細雨將獵鹿的圍苑場變成了一片翻騰著黑泥漿的沼澤地。
清河王元懌拉緊了自己身上的油氈皮裘,他的發髻、衣領全都濕透了,外麵是雨水,裏麵是汗水,坐騎斑點驊騮馬不耐煩地噴著鼻子,馬腿上裹滿了厚厚的一層泥漿。
天已經黑透了,可太子元恂仍然沒有收隊的意思,不遠處,他的手下將一串串鬆明點了起來,將圍獵場照得通明。
“皇兄,今天獵獲不錯,我們一早出來,獵了幾十頭鹿、十幾頭野豬還有四隻大熊,比前年秋天父皇帶著十幾位都將軍和三千鐵騎圍獵一天的所得還多。”元懌小心翼翼地勸告著,“雨已經越下越大了,不如我們趁早回平城吧!”
元恂的臉龐早已因過度興奮變成赤紅色,他一勒坐騎韁繩,直衝了過來,朗聲笑道:“四皇弟,還是你像我們拓跋鮮卑家的兒子,小小年紀,跟著皇兄獵到了好幾頭鹿,不錯,不錯!”
“皇兄,我們已經在圍獵場足足待了三天了,明日一早就要陪六宮上下出發去洛陽,再不回平城,恐怕皇後會責怪我們的。”元懌知道這位太子哥哥雖然平素對自己不錯,可有些喜怒無常,這次元懌跟著他出來圍獵縱飲幾日,已是疲憊至極,卻仍不敢抱怨。
“傻兄弟,皇兄被拘在洛陽整整兩年,夢都想回平城打獵。好不容易能重回這裏,一個時辰都不想浪費。各位六鎮酋長、平城內曹,明日一別,又不知幾時再見?今天我們通宵夜獵,不醉不歸!”元恂既回答著元懌的請求,又大聲向不遠處的六鎮領民酋長呼喝著。
雨越下越大,迷離了元懌的視線,他狠狠抹了一把眼前的雨水,見鮮卑六鎮的酋長們一起舉矛歡呼著,而那些因為年邁或不識漢字而留守平城的內曹官們也同樣興奮異常。
比起那個遠在洛陽城裏寫漢文、讀漢書、說漢話、穿漢服、改漢姓的元宏,麵前的太子顯然更接近於他們心目中的大魏皇帝。
他們恐怕都有同樣一個念頭,起自大鮮卑山下的索頭夷人,向來是長辮過膝、胡服騎射、幕天席地、逐草而居,何必要學那些吟風弄月的南蠻子勾當?
元恂帶著六鎮精騎又在獵場裏馳射了一會,兩年未受過驚動的鹿群在成串的火把和如雨的箭鏃下絕望地飛馳著,不時有野鹿倒下,立刻有太子的侍衛衝上去割斷它的咽喉,放幹淨鹿血,把它拖到裝獵物的拖車上。
拖車上野物堆積如山,沼澤地下血流成河,元恂的衣服已經看不出來原來的顏色了,他不時地取下馬背上的酒囊,“咕嘟嘟”喝上一大口。
在這種地方,元恂才有一種如魚得水的自信。
元懌覺得,這已經不是打獵,完全是一場屠殺。
三皇兄說得沒錯,太子元恂在洛陽待了這兩年,半點中原王氣、南朝風範沒有帶回來,隻勃發了他心底對平城舊日生活的苦渴思念,對那種縱騎草原、挽弓射獵生涯的瘋狂向往。
由文明馮太後和如今的馮皇後兩代馮家後妃親手撫養長大的元恂,不但與儒雅溫和的諸弟迥然不同,也沒有得他父皇元宏的半點家傳,這或許是文明太後生前根本沒有想到的。
天色已經微亮,元恂也醉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他勒馬兜轉了一圈,又回到元懌身旁,口齒不清地笑道:“四弟,走,我們一起走……離開平城,不回洛陽……我不想回洛陽啊四弟……”
元懌怕他失態,翻身下馬,一把帶住他的馬韁,往旁邊的營帳便走,草地上滿是鹿血和泥漿,纏住了元懌的靴子,讓他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元恂手中的酒囊跌落在地,他抱著馬脖子,仍然喃喃地吵鬧著:“我不要回洛陽,我不要當洛陽城的皇帝,四弟,皇後,你們別逼著我去洛陽,父皇早晚會打死我的……”
獵場外又是一陣馬蹄聲,元懌看見是太子中庶子高道悅帶著兵馬前來。
“高大人!”元懌趕緊挽起韁繩,站在泥漿中問候。
高道悅是遼東人,兄弟都是北燕將族出身,與馮家關係親密,所以皇後指定他為太子中庶子。
高道悅為人耿介,不怕得罪王公親貴,平時對太子元恂約束甚嚴,元恂既敬他,又怕他。
“太子殿下!”高道悅向元懌草草一施禮,便攔在了元恂的馬前,“還有兩個時辰,六宮就要辭廟出城了,殿下該回平城侍奉皇後出宮了!”
“我不去!我不想回洛陽!”元恂猛然抽出鹿皮馬鞭,沒頭沒腦地向高道悅身上抽去,“讓皇後她們自己走!讓她們自己去洛陽!我帶著六鎮兵為皇上駐守平城,我永遠都不想再回洛陽!”
高道悅並沒有躲避抽打來的皮鞭,他的肩頭和臉龐被力大過人的元恂狠勁抽打著,很快落上了十幾道鞭痕,皮開肉綻,滲出血來。
“皇兄,快住手!別傷了高大人!”元懌趕緊出言阻攔。
元恂停下馬鞭,望著麵前的高道悅,猛然將馬鞭扔在泥地上,長歎一聲道:“對不住,高大人,我喝多了酒,又發狂了!”
“隻要殿下不誤了今天的大事就好。”高道悅不卑不亢地答道,“太子殿下,當年太後親口囑咐過臣,殿下生性頑劣,難以約束,要臣務必盡忠輔佐。臣不是要為難太子,這日日苦口勸誡,向皇後匯報行蹤,向皇上進言殿下平日的差池,全都出自臣下的一片忠誠,希望殿下將來能當一個好皇帝,繼承祖業,不負太後從小恩養的心意。”
高道悅說的話,句句都是道理,堵得元恂一句話也駁不了。元恂心中悲憤,情不自禁號啕大哭起來,一把扯開自己肩頭的衣服,**出肩背。
一旁的元懌看見,太子的肩頭和胸背全都是橫七縱八、扭曲歪斜的杖痕,新舊杖痕交疊,扭結的疤仍能看出當年皮肉被抽開時的巨創,元恂渾身已經被打得沒有一塊好皮膚了。
“高大人,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為了讓我能像父皇那樣當一個能文能武、明察勤政的好皇帝,可我再回洛陽當太子,恐怕就沒兩年活頭了。”醉酒的元恂,卻格外善於表達自己的心聲,“我粗野,我魯鈍,我貪吃,我好色,我嗜酒,我哪一點配當太子?你看看,別說二弟元恪,就算是四弟元懌,不,就算是三弟元愉,也都比我強,他們讀經史、明理義,胸藏萬卷,提筆成文,我呢,皇上請了那麽多大儒名士教我讀書,可我讀不進去,我心裏就想著平城,想著草野,想著打獵,我是天生的鮮卑種,為什麽非要逼我當一個漢人?”
這回輪到高道悅無言以對,他雙淚長流,一撩衣袍,跪在泥水中,勸諫道:“殿下!殿下上承天命,天意非臣所知。但臣聽說,天降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當年皇上為太子時,身子骨比常人單薄,時時發病,飲食難進,可仍然子夜即起,手不釋卷,攻書作文,即位以來,勤政布革、疆場奔波,從未懈怠,連中原名士都認為皇上是堯舜、文王再世,願殿下以皇上為楷模,奮發自強!”
“可我根本就不中用,父皇為什麽非要強人所難?”元恂近乎絕望地向天呼喝著,“為什麽?我不想當太子啊,為什麽我生來就要是太子?”
高道悅老淚縱橫,連連叩頭道:“殿下,當年為了殿下能被立為太子,殿下生母林皇後毅然赴死,才成全了殿下的大魏太子之位,殿下倘若再有三心二意,林皇後地下有知,寧不泣血?”
聽他提及自己的母後,元恂更是痛苦:“我不想當太子,你們說我對不起死去的母後和太後,可我想當好太子,皇上卻又從沒對我滿意過一天。高大人,你說我該怎麽做?你們要我好好讀書,我從早背誦到晚,卻沒寫出過半篇像樣的文字,你們要我臨朝聽政,我站在父皇身邊,每條意見都被駁斥成狗屎,元恪、元懌他們輕鬆能做到的事情,對我比登天還難。就算我將來登基為帝,你們服我嗎?這些兄弟又能真的服我嗎?”
雨落正急,天已大亮,元懌望著麵前醉眼蒙矓的太子,心裏也有些煩亂。
元恂說的都是真心話。
或許是天生稟賦不同,元恂讀書不行,練武卻頗為精進,這樣的人材若出身將族,也可以沙場立功封爵,偏偏他一生下來,太後就迫不及待地將他立為太子,並依祖製將他生母林貴人賜死,親手撫養,寄望深遠。
這在繈褓中已被命定的前程,卻成了元恂成長至今的噩夢。有了他父皇元宏的成功楷模,馮太後自信地認為,隻要是她親手教養出來的孩兒,必定能成為一代賢主。
但這目標對元恂來說,遙不可及、高不可攀。
晨熹之中,無邊無際的秋雨彌漫著,高道悅命人將元恂扶下馬來,在營帳中換好幹淨衣冠,馬車在不遠處等候著他們。
元懌心緒複雜地望著不遠處平城青色的城影,他即將離開這個熟悉的舊都,前往傳說中的洛陽。
兩年前,聽說也是這樣一個秋雨綿綿的時候,皇上帶了幾十萬大軍,聲稱南伐,裹挾了平城裏所有的八公、親王、宗室和權貴們,統統前往洛陽,將平城幾乎席卷一空。
秋雨連綿,泥沼難行,而前去征伐長江以南的南齊,更成了件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差。
行軍一月,受不了這路途辛苦的親王八公們齊齊跪在元宏馬前,請他收回成命,停止南伐。
元宏趁機談判:若想收兵不去南伐,那就得同意他遷都洛陽、舉國漢化的主張,而洛陽已經近在眉睫,隻消他們點個頭,那個自東漢、西晉兩朝營建起的繁華富麗之鄉,就可以迎接他們駐馬。
果然,不出元宏所料,大雨泥濘之中,再沒有一個人反對他遷都的主張。
元宏帶著鮮卑王公們去了洛陽,自己首先將姓氏“拓跋”改成了“元”,命手下王公們將那些疊字的複姓改成單字漢姓,鮮卑勳臣八姓“丘穆陵”“步六孤”、“賀蘭”、“獨孤”、“賀樓”、“勿忸於”、“紇奚”、“尉遲”,就這樣成了“穆”、“陸”、“賀”、“劉”、“樓”、“於”、“嵇”、“尉”八家漢姓,朝中重用了大批漢官。
此外,元宏命所有鮮卑親王宗室把原來的鮮卑正妻降為側室,另外與中原的五姓高門“隴西李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範陽盧氏”、“清河崔氏”結姻,他的六個王弟,從鹹陽王元禧到北海王元詳都由他親自指婚了五姓七望家的女兒為正妃,他自己也另外迎娶了五姓家的小姐入宮為妃。
皇上這般苦心地變族姓、通婚姻,是要讓身為夷狄的鮮卑人從此融入中原衣冠,成為華夏正朔,而眼前這個任性狂躁的太子元恂,卻根本就不明白皇上的苦心和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