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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殿的地下跪滿了渾身沾滿泥漿血水的大臣們,個個模樣疲憊,而且沒有一個換了朝服入殿,全是一水的褲褶服獵裝,上穿單臂鑲皮的緊身衣,有的連腰上懸著的短刀也未除去,竟是拿太極殿這裏當了打獵的行營,盡失宮儀。

皇後馮清被氣得渾身發抖,心跳氣喘,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麵前的元恂雖然恢複了漢人衣冠,卻滿臉酒色,一身頹唐,身為太子又如何?看元恂與諸弟並肩而立,當即給人雲泥之判的感想。

二皇子元恪的穩重深沉他比不了,三皇子元愉的儒雅博學他比不了,四皇子元懌的瀟灑倜儻他比不了,肥胖的臉龐上幾乎積著三重下巴,連冠帶都係不住那坨直往下墜的肥肉,充滿血絲的眼睛深陷肉中,濁黃無光,狂野不羈的神情中透著幾分抑鬱,他、他、他當真是深沉雅重、博學明辨、端儼若神的元宏的親生兒子?

馮清幾乎要懷疑起來,他身上哪一點地方留有皇上的風采?

想到這裏,馮清忍不住又重重一拍桌案:“太子,你心裏還有我這個母後嗎?皇上讓你來平城,一是主持你嶽父馮誕的山陵祭,二是負責六宮南遷。可這幾天,山陵祭之時,不見你人影;六宮南遷辭廟,也不見你人影。本來讓卜官算好了一早出發的吉時,直拖到下午,你才酒醒,我要是稟報到你父皇那裏,你說,你還能有命嗎?”

或許是這兩天的日夜圍獵飲酒,已經耗盡了元恂的心力,他伏在地下,竟然沒有回嘴,隻嘟嘟囔囔道:“這全都是些小事,母後何必動怒?”

“小事?皇上南遷,用漢官,學漢禮,就是為了學中原禮儀,成天下正朔,你身為太子,卻廢祭禮、忘廟事,處處落人口舌。”馮清痛心疾首。

這孩子雖非她親生,可她和已故太後在元恂身上所費的心血,就算親生孩子也比不了啊。

太後當年政務繁忙,仍堅持每日親手照料元恂起居,一飲一食,一書一劍,莫不仔細過問。自己接了太後的班,對元恂也是不辭辛苦、精心照管,可這番心血,如今看來全都被他辜負了。

“兒臣知道了。”元恂垂著眼簾,雖然沒有頂嘴,但口氣很是不耐煩。

“你趕緊沐浴更衣,跟我到報恩寺敬香謝罪。”馮清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再不堪,也是太子,是她將來的指望,眼前隻能先給他一個台階下。

她又望了一眼二皇子元恪,那孩子在殿旁侍立已久,腰背依然挺直,氣度非凡,神情和悅,沒有半絲的懈怠。

“兒臣不去。”元恂硬著聲音回答。

“你說什麽?”馮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元恂,你再說一遍!”

元恂忽然抬起頭來,望著殿上的皇後,近乎咆哮地說道:“兒臣不去,兒臣沒有罪,兒臣實不知道,犯了什麽天條要去謝罪!”

“你放肆!”馮清怒道,“此番你奉旨來平城辦事,卻違背皇命,辜負聖意,領著臣下縱酒嬉遊,行為荒唐,還敢說不知道犯了什麽錯?”

“平城才是我們拓跋家的皇城,王氣所在!”元恂大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根本不把麵前的馮皇後放在眼裏,“皇上遷都,除了任城王元澄,事先沒有一個人知情,連兒臣都蒙在鼓裏,到了洛陽城前,皇上趁大雨之際,紮營不進,折磨得八公、六王弟他們整天起臥在泥漿裏,連騙帶嚇,才讓大家夥兒答應了遷都,要是事先知道皇上要遷都,各位領民酋長大人,你們會答應嗎?”

“不答應!”沃野鎮的領民酋長步六孤天瑩,舉袖高叫著。他是個莽撞人,早對皇上遷都洛陽之事不滿,此時見元恂公然與皇後抗辯,難以遏製心底快意,大聲附和起來,“皇上突然遷都,把我們這幫給拓跋鮮卑家披肝瀝血打天下的六鎮老兄弟全都丟下不管,我們六鎮鎮民,身為軍府府戶,子子孫孫一生下來就是軍籍,世代為國盡忠,困守邊陲,卻沒吃沒穿,連軍餉都常被拖欠。那幫隨了皇上去洛陽的灰孫子們,反倒如今身價百倍,一個個受封羽林、虎賁,勳貴與士族同列,皇後陛下,遷都之前,大家都是部落兵出身,毫無分別。可遷都之後呢,我們這些死守苦寒北鎮的,除了賣命送死,連飯都吃不飽,那些去了洛陽的府兵,享盡榮華富貴,還不用上陣打仗,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嗎?”

步六孤天瑩的一番話,勾起了六鎮領民酋長的忿懣,眾人紛紛交頭接耳,發起了牢騷。

武川鎮的領民酋長獨孤羅意年過六旬,滿頭白發打成兩條花白的辮子垂在肩頭,看起來臉上全是皺紋斑點,風霜滿麵,蒼顏衰鬢,老態龍鍾。

他上前一步,在地下重重叩著頭,向馮清悲泣道:“皇後,娘娘此番去洛陽,一定要向皇上進言,讓他重返平城啊!這平城,是道武皇帝親自驗了風水、欽定的皇都,我們鮮卑人在草原、遼東流浪多年,得道武帝神勇英明,才在這裏定了龍脈,這都一百多年了,得祖宗保佑,太武帝才能一統北朝,為我大魏江山開疆拓土,我們六鎮鎮兵,護的是定都平城的拓跋皇室,保的是拓跋家的萬世帝係,不是什麽洛陽城裏姓元的皇帝!”

獨孤羅意在幾個酋長中年紀最長,不到十歲已出入軍伍。

太安四年(公元458年),身為武川鎮兵之首的獨孤羅意,曾發兩萬武川騎兵、一萬輛戰車,跟著文成帝拓跋濬北擊柔然。

武川鎮兵在六鎮中最為剽悍,死傷也最為慘重,獨孤羅意身中十餘創,仍然毫無退意,勇不可當,護駕有功,最終擊潰柔然大軍,將處羅可汗趕出了石磧大漠,方才得勝收隊。

文成帝當年曾在柔然刻石記功,推獨孤羅意戰功為諸將第一。

而這次皇上南遷,卻隻帶了他的堂弟獨孤羅辰去洛陽,獨孤羅辰在洛陽封侯開府,改漢姓陸氏,結姻中原世家,門庭若市,顯赫一時,被冷落邊陲的獨孤羅意早已心生不滿,常在平城跟人大發牢騷。

此刻,眾人見六鎮中最德高望重的酋長也已公然反對皇上的南遷之策,別的領民酋長與太守們(北魏官名,為原來的護軍)更是不再隱忍,紛紛在殿上跪下,向馮清進諫道:“獨孤大人說的是,娘娘,我們沃野、武川六鎮,本是大魏的國之肺腑,可皇上冷不丁就丟下我們跑到洛陽,連祖宗的規矩和衣冠、族姓全都改了。六鎮舍命相護的,是自大鮮卑山下發跡的龍種索頭拓跋家,可如今皇上連姓氏衣冠都不要了,連道武帝欽定的萬世皇都平城都舍棄了,文明太後要是還活著,隻怕皇上也不敢這麽胡鬧吧?”

沒想到殿下的群臣心中竟有這麽多積怨,馮清緊張之下,定了定心意,溫言勸解道:“各位領民酋長的諫言,本宮已明了。但皇上為天下主,如今遷都之事已成定局,連八公、六王弟也都讚同漢化,全都改了族姓,另結姻盟,以期成為中原衣冠正朔。大人們應體諒皇上用心良苦,咱們鮮卑人雖然祖祖輩輩生活在北鎮,可皇上的心裏,卻懷著九州天下。”

元恂見眾人都幫著自己說話,更是得意,揚著臉道:“母後,兒臣雖然讀的史書不多,有件事倒是弄清楚了,這自古以來啊,王氣在北。秦始皇統一六國,三國魏帝曹操平滅吳蜀,跟著又是五胡入洛陽,那些南蠻子,隻會之乎者也、琴棋書畫,論打仗還是我們北方人來得,兒臣是擔心父皇一旦將我們鮮卑子弟帶到南方的溫柔鄉,將來弓馬閑置、騎射荒廢,也成了沒用的懦弱書生。”

馮清瞪了他一眼,心想眼前的亂局正是由他而起。

這些六鎮老將,雖然眼睜睜瞅著皇上將精幹子弟和宗室親貴們帶到洛陽去安享榮華,肚子裏腹誹不已,背地裏也常發牢騷,但知道聖意不可違,從不敢當麵發聲,正是太子元恂回來一番胡言亂語,才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她瞅了一眼中庶子高道悅,以目示意,要他出列,來與六鎮酋長抗詰。

高道悅心領神會,剛要發聲,卻見二皇子元恪已站了出來。

元恪的神情安靜中透著剛毅,撩袍跪下施禮,朗聲說道:“皇後說得沒錯,父皇的心中懷著九州天下,不能隻困守北部六鎮。一統中原,這不但是父皇的心願,也是太後的心願,更是曆代祖宗的畢生誌願。我們鮮卑人辛苦跋涉多年,自遼東大鮮卑山下,得石室壁上銘文天命,所以兩百年來,縱橫遼東、漠北,平北涼、後燕、北燕、胡夏,禦柔然、南齊,建立大魏,道武帝、太武帝、文成帝等七代魏帝舍生忘死,更有六鎮鎮民斬頭瀝血,才得以定鼎河洛、遷都洛陽,如今鮮卑人積兩百年戰功,好不容易才能入主中原、號令天下,難道各位酋長還想逼著皇上棄中原不顧,重新回到草原遊牧嗎?”

元恪的聲音很平和,卻句句有理,透著幾分王者的威嚴和震懾力,剛才還義憤填膺的獨孤羅意,竟在他的指斥下沉默了。

元恂卻滿不在乎,仍聲嘶力竭地道:“這天下不隻是父皇一個人的,也是六鎮將軍的,更是宗室諸王的!兩百年的祖宗成法,父皇想改就改,一百年的平城魏京,父皇想廢就廢,什麽事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那還要我這個太子做什麽?”

馮清見他實在鬧騰得不像話,隻得喝道:“高大人,太子如此胡鬧,你還不快把他帶走?”

高道悅早已坐立不安,得皇後吩咐,揮手喝道:“兒郎們,上!”

一群東宮侍衛從殿外的雨水中飛快地跑了進來,他們黑色的盔甲和腰間的長劍,立刻讓喧騰的太極殿重新恢複了肅靜。

侍衛們七手八腳把仍然狂性大發的元恂按住,橫拖倒曳地扯出了太極殿。

馮清頹然坐回虎皮胡床,她突然發現,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經浸濕了兩層衣袍。

2

被太子胡鬧一番,六宮出城辭廟的時刻已近黃昏。

馮清帶著幾個皇子、一群嬪妃在報恩寺拈香敬佛,又賞了香火錢後,天色便黑了下來。車駕不便上路,皇後吩咐在寺裏靜舍和廂房歇息。

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與晉室通婚開始,便信奉起佛教,曆代帝王都精通佛典,京城女眷也都常出入佛寺。

甚至當今皇上的生父拓跋弘還幾次意欲出家為僧,後來拓跋弘登基僅六年,便退位當太上皇,在宮中建寺修禪,直到去世。

報恩寺是一座尼庵,這裏麵寄居的尼姑大多來曆非凡,未生育的先帝嬪妃、親王側妃甚至未嫁的公主們,都在這裏剃度出家,舍身侍佛,以修來世。

高照容帶著元恪與元懷兩個兒子,走入他們寄居的靜舍。

門前翠柏如雲,篩漏了幾抹月光,滴落在生滿蒼苔的石階上,簇擁出秋夜的寒靜與清涼。階旁是大片的**圃,夜風裏飄逸出一股微帶苦辛的花香。

曾經的貴婦們雖然因失意而出了家,卻並沒有真的看透紅塵。這裏靜修的居舍、殿後高聳的浮屠塔和寺中景觀,比起皇宮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百年來帝王與皇妃公主們的慷慨饋贈,更令報恩寺在清淨中透著說不出來的壯觀和浮華。

高貴人在幾個生過皇子的嬪妃中,最被馮清看重,平時起居僅下馮清一肩,今天的住宿安排,也是最好的靜舍之一。

可緊挨著太子元恂的下處,反讓她有些煩惱無奈。

元恂似乎昨夜的酒還未醒徹底,不時在緊鎖的屋子咆哮怒吼著,跟著便是高道悅低沉的勸誡聲,在夜晚格外寧靜的報恩寺裏回**著,仿佛是一隻瘋虎被鎖在了他們身邊,不時從喉間發出悲憤的嘶嘯。

“娘娘,高公子來了。”侍女高春走進來稟報。

“叫阿秀進來說話。”高照容卸去了妝容,在鏡子裏看了看自己,還好,歲月沒給她留下太多痕跡,仍然一如進宮那年的端麗溫婉,隻是褪去了當年的青澀和稚氣。

此去洛陽,雖然知道聖上對自己並無多少溫柔繾綣,可相信看在兩個皇子的份上,皇上還是會善待自己的。

“高公子還帶了個人來。”高春有些為難。

“帶了個人?”高照容有些納悶,“是二公子還是三公子?”

“不,是個中年尼姑。”

“叫他們都進來。”高照容暗想,這尼姑難道就是高秀的相好嗎?她還以為阿秀是貪戀美色,喜歡上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尼姑,怎麽會是個中年尼姑?

高春答應著出去,門前一暗,接著又是一亮,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青年男子攜著一個身材臃腫的尼姑,出現在高照容麵前。

“阿秀!”高照容有幾分驚喜。

麵前的高秀身材高大挺拔、膚色白皙,長條臉上雙眉飛揚,眉下是一雙細長深黑的眼睛,透著脫俗出塵的幹淨,俊美中帶著幾分清新,比她的親兄弟們相貌氣派多了。

在閨閣沒出嫁的時候,高照容就很疼這個堂弟,認為以他的才華儀表,將來定會出將入相、光大高家,可沒想到他蹬蹭到快三十歲,還是一介布衣,看來男人過於善良了,也不是什麽太好的事情。

“拜見貴人娘娘!”高秀和中年尼姑低著頭,同時跪下施禮。

“快請起。”高照容雙手攙起高秀。

她忍不住用眼角飛快打量了一下旁邊的尼姑。

那尼姑身材臃腫,穿一件青色緇衣,仍掩飾不住她肥胖的身材,臉上膚色暗沉,半張臉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斑點,露出來的手背上有很多黑色圓形的疤痕,似乎當年曾經得過什麽難治的惡瘡。

“娘娘,這是來自涼州城的玄靜尼姑,她如今在京城外的寂音寺掛單,精通成實宗小乘佛法,能背誦二十多部經書。”高秀介紹著。

聽高秀這麽一說,高照容倒不禁對玄靜尼姑另眼相看。

看來這貌不出眾的尼姑竟是讀書識字懂佛典的大家閨秀出身,雖然長得寒磣了些,但才華氣度出眾,難怪高秀會與她結識。

“法師請坐。”高照容客氣地吩咐高春搬來了繡座。

“貧尼不敢。”玄靜尼姑有些拘束,高照容再三讓他們坐下,她才在南邊下首側身坐了半張凳子,並手為禮,掩在胸下,膝蓋合攏,挺直腰背,頗見儀態。

高照容看得出來,玄靜尼姑的舉止動作不失禮儀,深通宮規,大約出家前確實曾是個有身份的女人。

“本宮在報恩寺聽過妙通住持講解大乘佛法和毗曇宗小乘佛法,但成實宗小乘佛法卻一直未通皮毛,能不能請法師指點一二經義?”高照容饒有興趣地問道。

“娘娘是大魏嬪妃、兩位皇子之母,有佐扶天子、養育皇嗣之功,自是以大乘佛法為正宗,慈悲為懷,發願度人,以蒼生為念。”玄靜的聲音很清朗和悅,有種超出麵貌的婉妙,“毗曇宗的小乘佛法,認為三世為真,有過去、有未來、有當下,有轉世輪回、因果報應,四大為實。而貧尼跟著師傅修習多年《成實論》,始知道四大皆空、三世為幻,人世間從無轉世輪回、因果報應,所謂人生,不過是電石火光的刹那,轉瞬便寂入漫漫長夜。”

雖然玄靜的聲音很溫柔動聽,高照容還是不禁感覺到一種幻滅般的冷和空,這女人的心,也和她的話語一樣森冷嗎?

聽說皇上這兩年也跟著洛陽城的名僧大嵩和尚修讀《成實論》,高照容一直很想懂得皇上對佛典的理解。

因此雖然高照容覺出玄靜尼姑的小乘法過於空寂,還是情不自禁地追問下去:“可是法師,倘若三世為空,父母妻兒也隻是這一世的緣分,為什麽父母愛子,妻子愛夫,都重逾生命、期待生生世世相聚?本宮有時候望著膝下兩個皇子,會心中生出無邊愛念,倘若他們有難,那本宮寧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守護他們周全。”

玄靜微微抬起眼睛,安靜地望著高照容:“愛念即是執念,我身之外,都為幻影。娘娘,小乘佛法有三,曰毗曇,曰成實,曰涅槃,都為的是要修煉內心清淨。毗曇宗,修的是前世緣、今世因、明世果,今日的富貴,就是前世的福報。涅槃宗,是一切寂滅、死生無異。而我們成實宗,乃斷情思、棄舊緣、斬愛念,所謂人生,隻是彈指一瞬間,隻是此刻,隻是當下,隻是今天。娘娘,有愛念,即為大煩惱,此大煩惱,便為人生一切造業之源。”

高照容似懂非懂,歎了口氣沒再追問下去,笑道:“法師果然高明,來日得閑,再領教法師經義。”

玄靜知道她聽不進去,淡淡一笑,便住口不語。

高照容疼愛地對一旁沉默不語的高秀道:“阿秀,當姐姐的可是有兩三年沒見到你了,前年過年回家省親,你也躲出去避而不見,這次要不是我打發人去找你,你還是不來見姐姐,怎麽,如今真的跟姐姐生分了?不記得你小時候,早上起來,連兩條辮子都是姐姐幫你打好了去上學?”

高秀聽她提起童年往事,不禁有些羞赧:“娘娘對我的好,我一直都記在心裏。”

“我看你是忘幹淨了,”高照容嗔怪地道,“這幾年時間,有什麽難事,都不肯跟姐姐說了,難道開口要姐姐幫忙就那麽難?前天我還跟高肇他們說起,要拿錢給你在平城開一間藥鋪,可你這個有求必應的性子,又是菩薩心腸,開起藥鋪來,用不了一年時間就會蝕光了本錢,再說了,而今平城已不如往日繁華,什麽生意都不好做了。”

“姐姐說得是,我這個隨遇而安的性子,做什麽都難成就,最好就是安守清貧,過著一粥一飯的平淡日子。”高秀倒也有自知之明。

高照容笑著搖了搖頭,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你雖心軟,卻有才華,姐姐怎麽能真的讓你沉淪一生。這次姐姐要去洛陽,本想讓你也跟著去,但行色匆匆,況且你現在還是白衣,所以姐姐忖度著,安排你先進平城舊宮的太醫院,等有了俸祿品級,再讓皇上征你去洛陽。”

高秀並未拒絕:“是,弟弟謹遵吩咐,不過,臣弟還有件事相托。”

知道高秀很少求人,高照容一諾無辭道:“弟弟盡管說。”

高秀指著玄靜道:“這位玄靜法師想去洛陽掛單一段時間,我想請娘娘這次南遷時帶她一並前去,安排在洛陽城的瑤光寺中。”

洛陽的瑤光寺與平城的報恩寺一樣,都是皇家專屬的寺院,裏麵剃度掛單的尼姑,非富即貴。

而這位來曆不明的玄靜尼姑,看來也是宗室貴族出身,何況佛法上深有造詣,所以高照容當即答應:“既是弟弟所托,姐姐無有不依。本宮這就給玄靜法師安排下處,明日一早,跟本宮的車駕出發。”

“如此有勞娘娘了。”玄靜尼姑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道著謝,“貧尼感恩不盡。”

高照容有幾分納罕,扭臉望向玄靜尼姑,發現她那雙原本靜極了的眼眸裏,卻有兩苗閃爍著的燭火。

3

四皇子元懌翻來覆去,總睡不著覺。

北邊太子元恂所住的靜舍,仍未熄燈,淡黃色的厚桑皮紙窗上,映出他被油燈光投射的龐大身影,上半夜的咆哮聲,下半夜時變成了偶爾的抽泣哽咽,聽得更令人心中酸楚。

元懌披衣起來,推開屋門,隔壁的房間裏,元懌的母妃羅夫人輕輕咳嗽一聲。

元懌知道母妃還沒有睡著,在門外輕聲道:“母親,我睡不著,出去到前院園圃中,看一會兒**再回來。”

羅夫人“嗯”了一聲道:“外間有昨夜燉好的參雞湯,你拿一盅給太子。”

羅夫人是個格外敏感憂鬱又頗為內斂的女人,元懌見母妃一下子就看破他的用意,心裏一陣感動,母妃的恩慈體貼,在魏宮裏頭一向為人稱道。

他走進屋裏,見桌上擺了幾樣點心湯水,便一一放到食盒裏,拎在手裏,往北邊院子走去。

花池邊的甬道有幾條長長的燈籠亮光投來,元懌趕緊閃到路旁,卻見皇後馮清帶了幾個侍女嬤嬤,往太子所住的靜舍走去。

元懌等她們走上台階,推門而入,這才跟了過去。

他不打算跟著進屋,見靜舍靠牆的山根處有一絲亮光,便湊近去看,還沒湊到窗邊,身後突然有隻手伸過來一拍,元懌回頭一看,見是二皇子元恪。

“二哥?”

元恪將指頭輕輕放在嘴唇前,兩個人都湊到那扇有縫的窗戶前,卻見馮清已不是今天上午在殿中怒容滿麵的模樣,她命人在案上放下紅漆食盒,親手從盒中取出碗盅,一邊為元恂盛湯,一邊和藹地說道:“恂兒,你一天沒吃飯了,快起來喝點湯水吧。”

元恂的雙目已經哭紅了,他望了一眼馮皇後,並未起身。

馮清卻也不生氣,親自將湯端到元恂麵前,歎了口氣道:“你恨也好,怨也好,如今你就是母後一世的指望,母後正因為摯愛你如親生,才打你罵你、責你怪你。這次母後率六宮南遷,其實內心裏想著,這次去洛陽,不是為了依托投靠你父皇,而是為了能與你朝夕相處,好照料我的恂兒。”

元恂抬眼睛望著馮清,眼淚又順著腮幫滾落下來。他相貌粗陋,哭起來更是有些蠢鈍模樣:“皇後,你越對我和氣,我越是害怕。”

馮清眼睛一紅,不禁落下淚來:“恂兒,當年太後將你交到我手中時,母後便想著,這輩子,你就是我的親生孩兒,我入宮至今,膝下仍虛,實是從心底裏把你當兒子看待,雖然你不如弟弟們相貌出眾,雖然你有種種不足,對母後也一直心有怨懟,但我自問這幾年來,仍是對你傾心相待。”

“我知道母後視我為親子,可是孩兒仍然一見了父皇母後,便打自心裏害怕寒戰。”元恂抽泣著。

“這次去洛陽,就算有罪責,母後也替你擔著,以後母後會勸誡皇上,不要再動不動打罵太子。”馮清走到元恂身邊,輕撫著他的肩頭。

元恂從小頑劣不受教,不如弟弟們溫和雅重,皇上又政事繁冗,每一惱火便親自動手鞭責杖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嚴父心腸,打得元恂見了皇上便如老鼠見貓、渾身哆嗦。

“多謝母後。”元恂淡淡應了一聲,眼淚仍然不斷湧出,顯然並不真的相信馮清。

“喝點湯吧。”馮清索性端起碗,要親手喂太子,她說的也是真話,雖然身為皇後,有的是人奉承,可馮清的日子卻充滿了寂寞感,無人可以交心,不管元恂怎樣不堪,她都隻能把一片慈母心腸奉獻給他。

元恂卻扭過了臉,不肯接受她的好意。

馮清有些難堪地放下碗,負手在屋裏走了兩步,又踱了回來,對元恂道:“恂兒,我想過了,今年你已十五歲,可以大婚。這次南遷,我將奚兒也帶了同行,等一到洛陽城,我就稟報你父皇,擇吉納彩,為你迎娶太子妃,正式設置東宮。”

馮奚兒是皇上為元恂指婚的正妻,是馮清的哥哥、馮熙的世子馮誕的女兒。

馮奚兒相貌端麗,身材修長,好學敏求,落落大方,一如文明太後與馮清,具備了馮家女兒們那種秀出群倫的獨特風采,既深通宮中權謀,亦明了朝堂國事。

元恪曾經見過馮奚兒兩次,覺得倘若不是那個太子妃的頭銜誘人,將這麽出色的女子嫁給粗莽的元恂,實在是有些糟蹋了。

“兒臣不想大婚。”元恂卻十分不屑地拒絕了。

“你已滿十五歲,先帝和當今皇上,像你這個年齡早已生子,”馮清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奚兒也不小了,你們倆的婚事,不用再拖,大婚之後,皇上才會認為你已成人,更加倚重。”

“就算大婚,兒臣也不想娶馮家的女兒,東宮的鄭孺子已懷有身孕,兒臣想稟報父皇冊封她為太子妃……”元恂倔強地回答。

“你說什麽?”馮清震怒了,“恂兒,你再說一遍!”

元恂猛然扭過臉來,麵對著馮清,他粗魯無禮地咆哮著:“對,兒臣不想娶馮家的女兒當太子妃!”

“馮家的女兒母養五代太子,我和先太後親手撫養你十五年,有哪一點失德之處,對不起你元恂?對不起拓跋家?”馮清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著元恂質問道。

“不錯,大魏開國至今一百多年,也不過八代天子登基為帝,馮家的女兒便母養了四五代天子,於國有功,於社稷有德,於馮家的富貴,更是功莫大焉!”元恂怒視著馮清,反唇為譏,不但語氣已經毫無對皇後的尊重,眼中流露的憤怒和敵視,更是全無母子之情。

“太後不但母養三代太子,還勤政愛民,治國有方,何過之有?馮家的女兒容德雙全、堪為帝偶,秉持宮政多年、上下深服懿德,何罪之有?”馮清駁斥著。

“馮家前後送了五個女兒入宮,卻沒一個女人懷過身孕,沒為我們拓跋皇室生下一個皇嗣,這種不下蛋的母雞,有什麽資格母儀天下?”仿佛從馮清的話裏聽出了什麽很可笑的機鋒,眼淚還沒幹的元恂,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窗外,元恪和元懌互相對視一眼,都感心驚。

由於文明馮太後臨朝執政多年,餘威猶在,馮氏外戚的勢力也一直在朝中盤根錯節,馮熙身為太師多年,門客眾多,還被文明太後封為昌黎王,三個女兒先後入宮,嫁給當今皇上,其他女兒都是王妃,勢力遠超拓跋宗室的王叔、王弟們。

馮熙世子馮誕也受封司徒、位列三公,娶了當今皇帝的姐姐樂安長公主,成為駙馬都尉,雖然馮誕和他的父親馮熙一樣不學無術,隻是儀表堂堂、衣飾特別講究,但仍然是當朝氣焰熏天的權臣,皇上常與他同起同臥,對這位國舅爺兼姐夫,比對六位王弟還親近信任。

直到去年馮熙與馮誕先後病故,馮家的地位才突然變得微妙起來。

在宮內,當今皇後馮清遠不如當年的文明馮太後手操天下朝綱、結納大臣,在國事上幾無參與機會;在宮外,馮誕與樂安長公主所生的世子馮穆年幼,馮家子侄大多是平庸逐利之徒,皇上南下遷都時,除了馮誕外,一個馮家子弟都沒帶,因此馮誕身亡後,洛陽城裏,如今幾乎已沒有馮家的勢力。

這是不是元恂敢於向馮皇後放肆說出心中怨恨的原因呢?

馮清心底也在這樣猜測著,可她也深深知道,元恂此刻說的話,同樣也是平城民間的多年傳言:大魏皇宮裏,因為“留犢去母”的血腥宮規,生育皇嗣,向來是件格外凶險的任務,所以馮家的女兒一個個都使用了秘藥,以防入宮後懷上身孕。

她本來也不肯相信這傳言,以為姑姑、姑祖母還有姐姐們的不孕是家族遺傳,可直到她入宮的前夜,父親將太後親自密封好派人送來的一匣藥膏放到她案上,馮清才相信了傳說為真。

那盒棕紫色的藥膏裏埋藏了她們馮家女人秘相傳授幾十年的護身寶典,雖然入宮為妃,但她們是不會為實行“子貴母死、留犢去母”殘酷祖製的拓跋皇家生育皇嗣的。

“恂兒,你……你實在太傷母後的心了,”馮清心中一陣慌亂,眼睛也不禁發紅,“這天下哪個女人不想當母親,哪個皇妃不想為皇上誕下子嗣?你怎麽能這樣中傷已故太後?”

“哼,我中傷?”元恂一臉的鄙夷,“母後就別騙我了,整個平城,誰不知道馮太師家祖傳不孕不育秘藥?自景穆帝馮昭儀開始,馮家出了兩個皇後、三位昭儀,可曾有一個生過孩子?當年母後為我講讀過《詩經》,“維鵲有巢,維鳩居之”,講的是喜鵲辛辛苦苦建好了自己的鳥窩,卻被紅腳隼強占走了,母後,你捫心自問,馮家的女兒撫養五代太子,而五代太子之母卻因為“留犢去母”的祖製被殺,別的後妃因生子受累而死,馮家的女兒卻因母養之功享盡人間榮華富貴,這是不是鳩占鵲巢?”

馮清被質問得啞口無言,這本來就是平城魏宮中盡人皆知的秘事,隻有口無遮攔的元恂,才敢向她當麵責問。

魏宮裏打北魏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手上起,就建立了一種特殊而血腥的立嗣製度。

當時道武帝拓跋珪愛讀漢書,讀到《史記》中漢武帝為防女主幹政,立幼子河間王劉弗陵為太子後,便將劉弗陵的生母鉤弋夫人賜死,留犢去母,以製外戚,不禁拍案叫絕,當即命人製訂“留犢去母”宮規,實行子貴母死,一旦魏帝有嗣被封太子,太子受封之時,也就是太子生母歸天之日。

自道武帝的兒子明元皇帝拓跋嗣開始,到如今的皇帝元宏,已經前後七位帝母被賜死,林貴人是第八個。

道武帝建立這條宮規,也確實有他的苦衷。

兩百年前鮮卑人遊牧遼東時,曾由女人主事,後來建國,男女一樣平權,女將軍和參政女官不少,被中原和西域稱為“鮮卑女國”。

後妃幹政、外戚主事,更是稀鬆平常之事,自“留犢去母”宮規之立,北魏皇帝全都成了沒娘的孩子,登基之後,當然也不會受親生母親的擺布。

可道武帝畢竟讀書不多,終於被門閥世家的北燕馮家玩弄於股掌之上。

四十年來,馮氏外戚穩立皇位之側,文明太後更是成為了大魏未上尊號的帝王。馮家的女人根本不需要為這座江山生育子孫,隻需要頂著皇後的頭銜,抱著別人的兒子,就能坐穩自己的龍椅,在祖製與權力的夾縫之間巧妙地生存。

“恂兒,”馮清仍試圖與狂躁之中的元恂和解,“太後母儀天下,護的是大魏拓跋家的江山,她的忠心和能幹,世所公認,七代帝母死於祖製,那怨不得太後,更怨不得馮家。”

“當年太後將我娘賞給皇上時,曾親口答應會免她一死。那時的太後已為天下執政,連連破除陋習、革故鼎新,太和改製,改掉了多少祖宗成法、先王鐵規,可我一生下來,還沒滿周歲,太後就迫不及待地下詔賜死我娘,不管父皇如何跪地泣血懇求,太後還是狠心不肯答應……”元恂哆嗦著,他望著馮清,仿佛又望見了當年那個表麵慈祥、心底陰鷙的曾祖母,“可母後你還要我不怨太後,不怨馮家?”

元懌在窗外聽到這裏,也不由得感受到了元恂心底的沉痛,難怪這兩年太子越來越不肯聽皇後的話,越來越放肆和反叛。

他越大越懂事,心底竟是越積滿了仇恨與憤怒,說到底,太後與皇後多年母養太子的恩慈,都是為了籠絡人心、把持皇權,為了鞏固皇後的寶座,並不是對元恂有多少情義。

身後一陣竹枝亂響,元懌和元恪同時向假山旁看去,那裏有一條纖小的人影一閃而過,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這人好快的身手!”元懌向元恪低聲讚歎道,二人同時好奇地追了出去。

4

“阿秀,你不要再送了。”望著高春在前麵遠遠帶路的身影,玄靜低聲辭別高秀。

不遠處是個鵝卵石鋪就的淺淺水池,上覆古樹,後結竹籬,小小木橋跨過水池後,便是一間木頭精舍,蓋著深色原木的房頂,竹窗上還帶著未枯的青枝綠葉,門前已有四名妙齡尼姑應命出來,一色的灰布直裰,等著伺候玄靜。

門前一帶竹籬下,是高高低低錯落的白色**,菊瓣上猶在滴垂著傍晚時積就的雨水,雨珠裏映閃著此刻初露的月色,清潔無塵的石板路通向眼睛看不到的寺院深處,有一種非人間的潔淨。

幾隻不知名的夜鳥舉翼從一棵樹頂飛到另一棵樹頂,遠處的院牆,近處的籬笆,層層疊疊圍繞著,到處都是精心造就的遠離塵囂的安寧。

報恩寺的秋夜,讓玄靜突然有種無福消受的感覺。

她已經遠離這樣富貴安寧的生活多年,縱使那本來就是她一出生就擁有的人生。

玄靜的腦海裏又滾過那個驚雷陣陣的春夜,空山,破廟,馬嘶,雨亂,燭影下那幾張猙獰醜惡的男人臉,後院裏停放的棺柩……那個春天的晚上,她還沒有落發,還沒有“玄靜”的法號,她隻是一具被人棄在荒廟裏等死的屍體,那夜的噩夢之後,她剪落青絲,也剪落了今生的留戀。

玄靜搖了搖頭,似乎是想把自己記憶裏的苦痛像水滴一樣拋離。

“今日一別,平城洛陽千裏之遙,相去日以遠,思君令人老,叫我情何以堪?”高秀依依不舍,望向比自己矮小許多的玄靜,沒有人會認為她是個美女,可從他眼中看出去的玄靜,仍然有著初遇時驚人的美麗。

高秀輕輕伸出手去,握住了玄靜寬大僧袍下的手腕,從自己腕上褪下一串檀香木佛珠來,輕輕籠在她的手腕上。

他們不是沒有過肌膚之親的時刻,但此刻被高秀輕輕拉住手腕,玄靜仍然感受到一種發自心底的激**。

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清冷而幹淨,他的輕輕一握中也透出無限尊重與深情,縱使這世間已經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隻要高秀的心中仍然能放著自己,似乎她也重新擁有了一切。

月色之下,白袍的高秀,是那樣優雅俊美,那樣純真深情,那樣完整地阻擋著他身後的茫茫夜色。

玄靜輕輕合上眼睛,嗬,雙目閉合時,世界真美,一片沉重的黑,掩蓋了所有的不堪,透過那層不斷漫上來的黑,她還是看見了回憶中滿是少年光暈的從前。

那時候她的舞衣被春風吹揚,她的笑容被斜陽渲染,她的美麗被整個平城追逐著,她不曾看見高秀,平凡的高秀。

隻有當不期而至的風雨吹打去她所有外飾的華麗,她才能知道,這一輩子,誰真的愛過她。

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影,也曾在這樣的月色下輕擁著她,許諾給她今生不變的愛戀,而她也竟然會真的相信。

輕信差一點就殺了她,幸好她有高秀,沉默而深情的高秀,一直遠遠地守護著她。

玄靜輕歎一聲,將臉伏在高秀胸前,樹影遮住二人,高春背對著他們,在前麵不遠處知趣地停住了腳步。

“阿秀,答應我,找機會去洛陽。”

“不,我不想去洛陽,蓮兒,你不是說,到瑤光寺抄完經書,就立刻返回平城,以後我們倆再也不分開?”高秀緊緊地擁抱著懷中的人兒。

“洛陽才有最好的醫生和醫藥,你也答應過,要治好我的病。”玄靜輕聲道,那場重病帶走了她的一切,往日的所有美麗姣好中,隻剩下這清朗的聲音依舊,可對比起她醜陋不堪的麵龐,也更令人感到悲傷。

“即使你的病治不好,我眼中的蓮兒,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高秀是個散淡閑適的人,既無心功名,也不愛錢財,與心愛女人相守一世,讀讀醫書,看看山水,這才是他今生的夢想,“我愛的是藏在你軀體之內的那個蓮兒,那個清新可喜、永遠快樂明媚的蓮兒,那個深情依戀著我、信任著我的蓮兒……不管你變成什麽模樣,我都不會放開手。”

玄靜不禁感到鼻酸心痛,高秀身為將軍之子、皇妃的弟弟,卻過著樸實無華甚至有些貧困潦倒的生活,她知道他並不是沒有能耐躋身平城甚至是洛陽的皇親國戚中,但是他不屑,高秀聰明好學,不但擅長琴棋書畫,騎射功夫也很是來得,從前隨先帝打獵時,曾一箭射中兩百步外的野豬,但這樣一個清高自負的人,卻將汙濁不堪的自己視若珍寶。

“好,阿秀,我答應你,總有一天我會回到平城,我們倆永遠都不分開,可在這之前,我還有一些東西要拿回來。”

“什麽東西?”

石路那頭,突然起了陣腳步聲和說話聲,高春連忙將他們二人拉到竹籬之後。

燈籠光搖晃了出來,在石板上投影著幾個宮裝女子的身姿。

皇後馮清那張慘白的臉龐被映襯在一片燈光上,她深鎖雙眉,從不輕易流露喜怒的雙眼裏,此刻混合著憤怒與悲傷和迷惘,顯然極為痛苦無奈。

徐嬤嬤小心地吩咐著侍女照亮道路:“娘娘,從這邊向右走,左邊是魚池。”

馮清繃著臉,大步流星從竹籬外走了過去,她和兄長馮誕一樣講究儀表,就算是夜間信步,頭上也仍然精心梳髻,插著鳳吐雙珠鏈的長簪和翡翠鳳凰爵的金步搖,身穿皇後特有的日月紋章繡花長袍,妝容精致。

路過之際,她離玄靜隻有一道竹籬的間隔。

玄靜屏住呼吸,望著秀美高貴的馮清從她麵前走過。

八年了,八年來她時刻都在想象著馮清在宮中的生活,看來馮清過得也並不如意,精致的妝容掩不住她多年積累下的憔悴傷神。

直到馮清帶著侍役們遠遠離開魚池,玄靜才挺直了身子,輕舒一口氣,對高春道:“皇後娘娘看起來氣色不好,想是過於操勞了。”

高春同情地回道:“是,太後臨終將小太子托付給了皇後娘娘,可太子十分頑劣難馴,娘娘為了教導他,實在是傷透了腦筋。”

玄靜咬緊了下唇。

那個女人,她總以為她能安排一切,是的,她是執政太後,是天下之尊,可是她並不真是帝王,更不是無所不能的神靈。

她想要讓身為公主嫡女的馮清去複製她的命運,去守護北燕馮家的根基,可她卻沒想到,她親手撫養大的元恂,根本是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

玄靜在袖子下輕輕牽著高秀的手,眼睛望向無限遙遠的平城上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阿秀,我要拿回來的,是那些命中注定屬於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