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恪和元懌跟著身著灰衣的纖小人影走了幾步,那人影想是感覺到了什麽,停步回頭察看動靜,元恪和元懌忙躲到牆角。

跟到一處路口,那小小人影又是一閃不見,元恪和元懌四下張望著,卻見那人影從一處掛著羊角燈的紫藤花廊下跳了出來,攔在二人麵前,圓睜著眼睛,不快地質問元恪與元恂道:“喂,你們倆是什麽人,總跟著我幹什麽?”

元恪在燈下一眼看見,那是個小小的沙彌尼姑,模樣稚嫩,年紀才七八歲光景,雖然頭戴圓帽,身穿寬大布袍,仍看得出長相十分清麗。

元恪不禁失笑,人影一過之際,他們本以為是什麽武藝高強的寺中隱士,沒想到是個年幼的小尼姑。

“我們是南遷去洛陽的皇子,”元懌也打量著小尼姑,那女孩步履剛勁,走路生風,站步的姿態一看就知道是練過幾年武功的,鮮卑女子雖都自小練騎射,但像她這麽年幼又這麽身手矯健,一定是師出名門,“你又是什麽人?是在報恩寺出家的宗室小姐嗎?”

“我是漢人。”小尼姑揚了揚臉,果然,她的圓臉龐上輪廓輕淺、線條柔和,沒有高鼻深目的鮮卑人種特點,“武始侯胡國珍的女兒胡容箏。”

元懌有些驚訝:“你小小年紀便已遁入空門?父母也舍得?”

“誰說我遁入了空門?”小尼姑不高興地瞪了元懌一眼。

聽說元家的皇子們大多是書生,可就像姑母說的,天生的鮮卑種,到底能讀破幾本經史子集,明了多少春秋大義?要不是朝中還有不少像父親這樣的北方高門出身的漢人公侯,有一幫“太和名臣”建言獻策、進諫國事,促成太和改製,讓大魏富國強兵,拓跋家根本不可能渡過河洛、走馬中原。

胡容箏摘下頭上的圓帽,露出紮著紅色珊瑚珠串的雙髻,顯得更是清新可人,她指著自己的頭發道:“你們看看,我這是沙彌尼的打扮嗎?”

“那你在報恩寺裏待著幹什麽?”元恪也有些好奇。

“我姑母是報恩寺的住持妙通師太,我在寺裏住著,好跟姑姑讀書。”

元懌越發覺得麵前的小姑娘有些古怪精靈了:“讀書,你在廟裏讀什麽書?佛經麽?”

胡容箏搖晃著小小的雙髻,似乎很沉浸於閱讀的樂趣:“佛經也讀,但我更喜歡讀《詩經》、《春秋》和《莊子》。”

“《春秋》?你看得懂嗎?”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三皇子元愉也出現在他們的身邊,他並不相信麵前這個有些自負的小姑娘,“那你說說看,《春秋》是經還是史?”

胡容箏斜睨他一眼,道:“《春秋》本是史書,孔子欲以史為鑒,助魯君推仁道、達王事,所以才編修了二百四十二年之中、十二代魯國君主的國史。可是孔夫子修正《春秋》時,字字針砭,事事評說,人人品鑒,直書其事,勸善誡惡,把這本書寫成了發幽闡微、教化天下的傳世之作,這部聖人所撰的史書,當然也就成了經書。”

元愉三兄弟都是一怔,看她年齡這麽小,說話卻真的很有一番見地,想必不但熟讀了《春秋》,還曾得名師授業,早聽說報恩寺的妙通師太博學有識,從她這個侄女身上,便可以看出一二。

元愉仍是有些好奇:“《古詩十九首》呢,你讀過嗎?”

“劉勰所謂五言之冠冕,怎麽會沒讀過?”胡容箏輕輕一哂。

“好,你再跟我說說,這《古詩十九首》又好在哪裏?”元愉平日最愛詩賦,自己這兩年也寫了不少,還傳抄了一些出去,心下總覺得自己才是平城的第一才子,這次去洛陽,元愉期盼著能過上真正的中原名士生活。

“《古詩十九首》,每一首都寫盡了離別與思念,天下最動乎於心、牽乎於肺腑的事物,無非是情。《古詩十九首》中,有逐臣,有棄婦,有即將永隔天涯的舊友,有從此今生無緣的訣別,有欲斷不能的相思,有人生須臾的浩歎,纏綿悱惻,淒絕人懷,”胡容箏往廊外走了兩步,仰頭望月,“《古詩十九首》,就像這月亮一樣,雖然看起來如此平常,但每個夜晚升起來時,都帶給月下的我們同樣憂傷寂寞而寧靜美好的時光……”

一向自負詩賦情懷的元愉,不禁有些自慚不如,他可以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胡容箏卻能如此清楚有條理地說了出來,這的確是個異常聰敏的女子。

“你說得真美。”元懌沉默了片刻,不禁讚歎,“詩裏的惆悵和憂傷,就好像那永恒的月光,隔了千裏萬裏、千年萬年,仍然能給人感動……胡小姐,你會跟我們一起去洛陽嗎?”

胡容箏搖了搖頭:“我爹隻是個大夏國的降將,根本算不上勳貴之列,所以要留在平城這裏看守舊都。”

她眼中突然泛起熱切的光:“不過,姑姑說,過兩個月,她會帶我去洛陽的瑤光寺小住,去年姑姑教我背誦了張衡的《東京賦》,洛陽城啊,飛雲龍於春路,屯神虎於秋方。建象魏之兩觀,旌六典之舊章。飛閣神行,莫我能形。濯龍芳林,九穀八溪……洛陽是天下王城,願諸位皇子此去洛陽,學問精進,有所作為,光我大魏。”

元恪頗為讚許地看著麵前的小姑娘,比起隻懂得詩詞歌賦的元愉,這個胡家的小姑娘倒是顯得更有誌向,更明了家國大義。

元懌溫和地笑道:“多謝你的吉言,那我們以後就在洛陽城再會了,對了,你身為女子,為何會如此喜歡讀書?看你身手敏捷,平日裏文章武舉,一樣都沒落下,就算是宗室親貴家的世子,也沒你這麽用功。”

胡容箏眼神一暗,歎道:“我爹沒生兒子,從小拿我當男孩兒養,我也以為,我越努力,越出色,我爹就會越高興,可是啊,雖然我讀了這麽多書,箭術也練得不錯,我爹仍然不開心,總擔心自己後繼無人,還打算從臨涇老家抱養一個遠房本家侄子來當養子。哼,就算我再有學問,在他眼裏還是一樣比不上男人。”

“本朝文明太後也是女人啊,可她的作為不在任何帝王之下。而且皇上這次去了洛陽,特地開創了女官製,安排了女史、才人多種職務,最高還有二品的女侍中,”元懌勸慰道,“胡小姐,將來以你的所學,可以去洛陽應選女官,就不用擔心才華無從施展了。”

胡容箏的臉上泛起了明媚而開朗的笑容,她爽朗地笑道:“那是當然,等我長大了,學好了本事,就到洛陽城去當個女史,跟著皇後辦事,將來建功立業,光大胡家的門楣,爹爹必定喜歡。”月下,她嬌柔的小圓臉映著淡淡的清輝,有一種說不出的娟好。元恪與元懌同時凝視著她。

2

幾百輛車駕絡繹不絕地沿平城外的大道出發了,這是個陰沉沉的早晨,西風刮起了滿地的落葉和塵土,瞬間迷離了他們身後的故都平城。

玄靜悄悄打起車簾一角,望見車隊正中間那輛鳳輿。

朱紅色漆繪的六馬金根鳳輿旁,有幾十名騎士組成的儀衛,前後拿著黃羅傘、金鉞、龍象旗,將皇後的車乘與其他後妃車乘遠遠隔離開。

“別看了,”玄靜的母親常氏有些心疼地把簾子拉了下來,車內頓時又變成一片昏沉陰暗,風聲呼嘯著從窗外掠過,“人家那是命好,她一生下來,滿月宴上,太後便高興地對太師許願,日後定要讓她當上中宮皇後,蓮兒,你以後就認命吧,我看阿秀那孩子對你是真心的,落到這個地步,還有個男人肯真心對你,那比什麽都重要。”

“第一個手鑄金人成功的人是我,發願要陪皇上一生一世的人是我,皇上心裏認定要冊封皇後的人是我,”玄靜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著全是大大小小斑點的臉頰淌了下來,“娘,我不甘心認命!都是一個爹生的,就因為我娘不是公主,我便注定了這輩子隻能被她踩在腳底下?”

常氏看到女兒的淚水,不禁有些發慌。

她知道女兒素來剛強,就算那個春夜她從荒山停放死屍的破廟裏把女兒找回來的時候,女兒也大睜著眼睛,一字不吐,更不肯落下一滴淚水。

常氏用袖角一邊為玄靜擦著眼淚,一邊唉聲歎氣地道:“這就是命啊,都是定數。娘隻是太師府裏一個灶下的賤婢,使喚丫頭都不如的人,得了太師另眼相看,這才有了你。蓮兒,你如今弄得這麽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都是強求的結果,這些年,我看你在寺院裏讀的佛經不少,心地也該清淨了,就把過去全都放下吧。”

“我不!”玄靜大睜著雙眼,近乎咬牙切齒地道,“和太後當年一樣,我死過一回,就什麽也不怕了!娘,我也是馮家的女兒,是太師府的小姐,皇上對我的心意,從沒給過其他女人,如果不是當年太後命人陷害我,我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如今太後已經過世,我的病也快好了,我要奪回那些本來就屬於我的東西!”

常氏聽她聲音陡然變大,嚇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沒口地敷衍道:“好好,都聽你的。蓮兒,你小點聲,這要是給皇後聽見了。我們母女倆的命,就再沒機會撿回來了。”

玄靜平整了心情,又恢複了從前的寧靜與冷漠,淡淡地道:“娘,你說的對。事沒辦成之前,我們都得小心點。對了,我如今變成這個模樣,皇後是認不出我來了。可是娘的模樣沒有變,你還得防著她手下的人認出你來。”

常氏指著頭上的圓帽,歎道:“這些年我也老多了,加上落發後從不梳妝打扮。上個月我去太師府誦經做法事,都沒人認出我來。”

“那就好,娘這都是為我操心受累,才變得這麽蒼老,將來我一定好好報答娘。”玄靜又掀開一角簾子,指著不遠處一個騎馬少年道,“娘,你認得他是誰?”

常氏也從車簾一角張望著:“這是二皇子元恪,高貴人所生。”

“好個相貌!”玄靜歎道,“多年沒見,元恪竟長成這般英姿勃勃的模樣,當年看高貴人不言不語,是個悶脾氣好性兒最沒用處的,想不到她生的皇子,倒是幾個皇子當中最出眾的,今天一早在大殿見過這孩子,雖是也言語不多,但句句都有見地,小小年紀,喜怒不形於色,城府甚深,聽說讀書也是頂聰明的。”

“我看四皇子元懌倒是真有皇上當年的氣度模樣,”當今皇上元宏由文明馮太後從小養大,年節時常去馮熙的太師府赴宴,常氏當年是馮熙的愛妾,也是看著皇上和女兒一起長大的,“今天早上上車時我一眼看到元愉,那身段坯子,眼神和麵龐,也跟皇上活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反倒是大太子,怎麽看都不像皇上。”

玄靜放下車簾,冷哼一聲道:“太後年紀越大,越是剛愎自用、固執己見。元恂不到一歲時,已十分貪吃,一副魯鈍模樣,我勸她不要急著立元恂為太子,可那時候太後與皇上恰好因親政一事有了心結,太後擔心自己被皇上奪權,便著急冊封了元恂,倘不是皇上天性純孝隱忍,隻怕太後早就會除去皇上,將這元恂扶上了皇位。”

玄靜閉上眼睛,沉浸在畫麵般一幀幀打開的往事中。

那個時候她叫做馮潤,是太師府的大小姐,也是姐妹中最漂亮出眾的一個,聰慧無雙,活潑開朗,百伶百俐,無論是簫管琴瑟、金石書藝還是詩詞畫賦,她一學就通,常取笑小皇上拓跋宏不夠聰明,學什麽都要下一番苦功夫。

拓跋宏和她年齡相仿,兩小無猜的時節,眼睛裏幾乎隻看得到她一個人的笑容。

但是太後並不喜歡她,那種厭惡甚至讓馮潤不能理解,沒錯,她是側室所生,生母常氏原來隻是太師府的婢女,可這並非她的錯,她和馮清、太後馮粲一樣都姓馮,是北燕馮家的女兒,而太後的母親雖然是正室,也並不見得是什麽名門閨秀。

可是太後卻對她的美麗、她的聰慧、她的好學、她的深情全都視而不見,偏執地欣賞著博陵長公主生下的嫡女馮清,正像常氏剛才所說,馮清一生下來,還在繈褓之中,太後便許諾要將小馮潤五歲的妹妹馮清立為拓跋宏的中宮皇後。

但很顯然,皇上對生性端謹的馮清隻有淡淡的兄妹之情。

他總是牽掛著活潑動人的馮潤,每次一來太師府,便興致勃勃地來尋馮潤談論文章,宮裏頭新有了什麽貢品,皇上也會悄悄派人來送給她一份,每年的生辰和七夕,皇上都會特賜她禮物。

十五歲那年,太後要挑兩個馮家的女兒入宮為貴人、昭儀,她本是不願選馮潤入宮的,可皇上卻固執地要納馮潤為妃,甚至為此與太後反目。

她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起愛上了那個瘦削憂鬱而英俊的皇上,他終年手不釋卷、親草詔書、勤於國事,心中實在是沒有一個角落能放下女人的,可是他偏偏對她說:“蓮兒,朕從成人開始,心中眼中,就隻有你一個人的影子,今生今世,你是朕的魂魄所依,沒了你,朕便失了魂魄。”

她信了。

那時候她年少幼稚,聽到外表冷漠剛強內心溫柔深情的拓跋宏如此傾訴,自然是感動至深。皇上天生憂鬱,難得對人露出笑容,可一見到她,便打從眼底心底浮漾出歡喜。

她多麽喜歡他的笑臉,刀削斧刻的冷峻線條和深邃雙目,隻為她一個人閃閃發光。

月下、河畔、窗前,他擁著她傾吐過多少心意,那些美好,就算是別後這麽久,都會在寂寞的深夜裏湧現在她心頭、回**在她耳邊,讓她一遍遍迷醉而痛苦地回顧和揣測。

她曾經那樣死心塌地地愛過他,所以才會讓自己被糟蹋到這個地步。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娘說的一點都沒錯,她如今就是這個模樣。

從地獄裏爬出來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那顆被撕碎了的心從胸膛裏硬生生地摳了出來扔掉,現在她冷淡麵容之下的,是堅石也好,是冰塊也好,是木頭也好,就是沒有了那曾經的溫軟。

3

就像重複了當年皇上南伐的老路,六宮一路南下,幾乎全是連綿秋雨的日子,幾百輛車駕的輪印,將長長的驛道碾成了溝渠。

滿宮老弱婦孺,長途跋涉千裏,雖有太子元恂和高道悅領了三千鐵騎護衛,但仍然在路上路艱難行走了半個多月。

眼看洛陽在望,皇上遣來戍守京城的鹹陽王元禧和宮中的長秋卿劉騰前來迎接平城六宮的妻兒。

二王爺鹹陽王元禧是皇上的大弟弟,現任侍中、中都大官,因是皇上最倚重的兄弟,又是宗族領袖,在朝中的分量舉足輕重,他為人頗為傲慢,但看在太後的麵子上,對馮清還算恭敬客氣。

元禧當眾稟報說,皇上已在新建的永樂宮西林園裏設晚筵,準備為後宮的嬪妃和皇子們洗塵。

劉騰從前隻是宮中一名不起眼的小黃門,說話辦事很會看人眼色,從不輕易得罪人,馮清對他印象不深,當年劉騰跟著皇上去洛陽時還隻是中黃門,但僅兩年時間,竟一舉提拔成了洛陽魏宮專門負責皇後事務的大長秋卿,可見辦事得力、頗受皇上信任。

劉騰待元禧稟報完,才笑容滿麵地迎上來道:“娘娘一路辛苦了,娘娘,如今離洛陽城隻有三裏路,時已晌午,不如大隊人馬就在這旁邊的清緣寺裏休憩一下,各位娘娘換好衣裳、化好了妝,再去見皇上不遲。奴才已經命人準備好了熱騰騰的飲食,送在寺裏,讓各位娘娘去去路上的寒濕氣。”

連日趕路,還要為六宮婦孺操心,馮清身心俱疲,她也不願讓兩年未見的皇上一見麵就看到她的憔悴模樣,便隔著鳳輿的車簾道:“有勞二王爺、劉公公前來護駕,多虧你們想得周到,就依劉公公意思,六宮下車休憩整妝,再入洛陽城與皇上相聚。”

千裏投夫,這種民間故事也會發生在她身上。可是幸好皇上還能想著她這個皇後,想著她執掌六宮的辛苦,願將她接回自己的身邊。

元禧、元雍他們六王弟們的正妃,這次全被留在了平城,還在青春芳華,便無緣無故成為了棄婦。

這些正妃都是出自鮮卑世家的小姐,皇上命令六王弟和宗室近支諸王在洛陽城另娶中原五姓七望的名門漢女為正妃,降原來的鮮卑正妃為側室。

一來那些鮮卑王妃心高氣傲,絕不可能甘為人妾,更不甘心丈夫就這麽奉旨“寵妾滅妻”,寧可獨居平城王府,也要保住自己的尊嚴和地位;二來,六位王弟從前生活在平城,已算富貴,可畢竟還沒見識過中原繁華,一到洛陽,便被洛陽城的鶯鶯燕燕、紙醉金迷弄花了眼睛,譬如五王爺高陽王元雍,一來洛陽開府,便到處搜羅美人,兩年時間買了三百多名歌女,府中蓄養僮仆數千,豪奢驚人,幾乎日日都大開夜宴,身邊圍滿了美婢孌童,連當年在平城的相好歌姬徐月華都拋在腦後,哪裏還能想得起那個總是板著臉發脾氣的鮮卑原配。鹹陽王元禧、廣陵王元羽,他們一個個都好色成性,而且不如元雍風雅,成天飲酒縱欲,早已樂不思蜀,將發妻棄若敝屣。

如此一對比,皇上實在算得上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夫君。

清緣寺不大,雖然古木扶疏,但僧舍並沒幾間,嬪妃、皇子們都安排在大殿上吃飯,劉騰派人打掃了後院一間小屋,安排馮清休息。

徐嬤嬤親自安排好案幾上的飯菜,將侍女支使出去,趁四下無人,走到馮清身邊,有些心神不定地說道:“娘娘,有一件事,不知當不當說?”

“什麽事?”馮清吃了幾箸飯蔬,便放下筷子。

徐嬤嬤遞上茶杯,讓馮清漱過口,又端來剛沏好的蒙頂新綠。

馮清心想,果然洛陽城裏的茶飲比平城講究許多,麵前的碗碟全是細瓷金邊的秘紋青花,菜肴從刀工到火候都極下功夫,茶葉也是儲藏在冰窖中的春芽,在小小的秘瓷盅裏舒卷出一片春色,起居飲食,處處透著精致,難怪六王弟個個舍不得離開洛陽。

“剛才……剛才我好像看見了一個人。”徐嬤嬤吞吞吐吐地道。

“是誰呀?把你驚嚇成這個樣子。”馮清不經意地詢問著。

徐嬤嬤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是常二夫人嗎?當年她在太師府與常氏朝夕相處過很久,應該不會認錯人,可是,失蹤已久的常二夫人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六宮南遷的車駕中?

“好像是太師府的常二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奴眼花看錯了。”

馮清的手一顫,茶潑了半杯到衣服上,徐嬤嬤趕緊拿起帕子要替她擦幹淨,卻被馮清攔住了。

在即將一腳踏入洛陽的時刻,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事情發生?

“常二夫人?當年,不是你對我說,大姐死後,常二夫人去山裏給大姐收屍時失蹤了嗎?八年了,她都不見蹤影,連去年父親去世時,常二夫人都沒出現,怎麽會在此時現身?”馮清沉吟著。

得到馮潤死訊時,她說不清心裏是高興還是難過,可以肯定的是,馮清打心底舒了一口氣,哪怕是她這輩子永遠贏不回皇上的心,可能夠把馮潤從皇上身邊驅走趕開,她的皇後寶座,便沒人有資格垂涎,她也就牢牢地守在了皇上身邊,不用擔心爭搶。

“更奇怪的是,常二夫人還是尼姑打扮,在服侍著另一個相貌醜陋的中年尼姑。”徐嬤嬤想著剛才在寺院門前遇到常氏的情景。

一開始徐嬤嬤並沒有認出常氏,但常氏躲閃的目光和特地避開她的舉止引起了徐嬤嬤疑心,細細打量之下,徐嬤嬤幾乎可以確定那就是常二夫人。

“你……你是想說那個中年尼姑就是大姐?”馮清的聲音有些發顫。

八年前,得到馮潤重病瀕死的消息時,她並沒去探視馮潤。馮清也是十五歲入宮,可入宮整整兩年,都沒得到皇上正眼相看,她的避孕藥膏甚至派不上用場,被太後當作未來皇後迎入宮兩年的馮清仍是處子之身,皇上對她禮敬尊重,就是不願親近。

皇上那時候已專寵馮潤多年,高貴人、羅夫人全都被他忘得一幹二淨,二姐馮潔對此妒火中燒,但卻無能為力,跟馮潤、馮清相比,馮潔相貌平庸、才幹平平,毫無出色之處,雖與馮潤一起被封昭儀,但很明顯,皇上的心中隻有左昭儀馮潤。

倘若不是後來大姐的深得君心已經直逼馮清的皇後之位,她還是不會恨馮潤,從小時候起,她就羨慕馮潤,小名“妙蓮”的馮潤一如她的名字,明豔開朗、朝氣蓬勃,從笑容到舞姿都是那麽清新可愛,而且心地單純,對妹妹馮清一直很是關心疼愛,剛入宮那兩年,馮潤待馮清不薄,有什麽苦惱都願意向她傾訴,真誠地拿馮清當一個妹妹。

馮清隻是默默地傾聽,她聽到了馮潤深受帝寵的喜悅與擔心,聽到了馮潤渴望為皇上生下皇嗣的決心,聽到了馮潤願與皇上生生世世為夫妻的山盟海誓。

大姐一直以為馮清就是個簡單幼稚的小姑娘,是皇上與馮左昭儀夫妻恩愛的旁觀者和局外人,她毫不顧忌地向馮清解讀著宮中的恩恩怨怨,甚至是皇上與太後的嫌隙過節。

是大姐幼稚可笑,怪不得她狠心。

大姐被皇上的恩寵衝昏了頭腦,徹底忘記了她的庶生女身份、她命中注定的妃妾地位,忘記了馮清才是太後選中的那個大魏皇後。

是大姐對皇後位置的垂涎和誌在必得,把馮清逼成了一個手上沾滿血腥的女人。

當然,她並不真的害怕在乎。

太後早就說過,沒有哪個寶座的腳下不是血流成河,當年馮清的曾祖父馮弘,可是當著兄長的麵殺了一百多個侄子才篡位成了北燕皇帝。

在獨步天下的皇位麵前,兄弟姐妹算得了什麽。

4

元宏帶著侍衛們匆匆趕到西海池時,六宮上下,已經全都按席次坐好,個個裝扮齊整,靜候著一別兩年的君王。

馮清換上了劉騰特地為她準備好的深衣宮裝,斜領右衽的杏色繡鳳深衣下,是一條緋紅曳地折褶長裙,層層掩映,衣長遮手,裙長沒足,頭上梳出了堆雲高髻,左右雙插金爵步搖,秀美端莊,搖曳生姿。

馮清本來就是漢人女子,加上太後向來注重漢學漢禮,她入宮前在太師府曾潛心鑽研《禮記》,在平城這兩年,她的舉止投足間也刻意學習修煉漢禮,所以這一變裝,毫無不適之感,比換裝後總有局促模樣的高貴人、羅夫人還有幾個鮮卑皇妃看起來灑脫多了。

元宏上下打量著馮清,不禁讚歎道:“不愧是皇後,儀表堪稱六宮之首。這兩年獨自在平城支撐宮事,皇後辛苦了。”

馮清但覺臉上微微發熱,眼睛也有些發酸,當著眾妃,她不能失儀,便起身下席,帶六宮跪拜道:“陛下千秋萬歲!多承皇恩浩**,不忘平城六宮,遣使千裏相迎,臣妾常念陛下國事辛苦、後宮無人照料,幸有機會來到洛陽,能與陛下相聚,臣妾等願不辭辛勞,為陛下經營後宮,延綿皇室、為君分憂。”

“如此很好,皇後眾妃,起來說話。”元宏溫和地笑道,“這兩年朕也時常惦記眾妃與皇子們,但遷都之事未穩,永樂宮也遲遲沒有建好,所以鳳駕接得晚了,皇後和愛妃們不要怪朕。”

他仍舊是那麽溫和體貼、藹然可親,與元宏並肩坐下,馮清說不清心中是喜是憂,心中隻覺甜蜜與酸楚交織,坐來雖近,卻仍不能盡情傾吐思念,既是喜悅,也覺鬱悶,趁舉杯之際,她偷眼打量著元宏。

他老了,隻分開兩年時間,元宏卻比從前蒼老了許多,眼角刻上了深深的皺紋,膚色比以前更黑了。

但是他的氣度卻越發像一個帝王了,俊美如昔,冷淡如昔,謙和如昔,而果毅剛強、凜冽肅殺之氣,卻遠勝從前,雖是深鼻高目、發色微黃,但換上寬袍長服漢裝的元宏,大有先代賢君風範,姿儀端儼若神、令人心折。

他的眉間還是凝結著霜雪,國事、家事樣樣都讓他煩惱。

下午入宮後,馮清聽劉騰說了,洛陽城裏,雖有六王爺和司空、司徒等八公看在中原繁華富貴的份上,全都已表態讚同漢化,再不重返平城,但那批年邁的皇叔還有遠支宗室卻十分抗拒改族姓、變婚姻、換漢服的國策。

皇上元宏是太後從繈褓中親手撫養、教誨成人的,加上天性好學,對中原禮儀文章傾心佩服、浸**頗深。

在太後生前,元宏已大刀闊斧進行了太和改製,重用李衝等一批漢官,以鄰、裏、黨的鄉裏“三長製”代替北魏原來的宗主製,以鮮卑八姓與漢人四姓為士族,恢複魏晉時的“九品中正製”,推行均田製、俸祿製,架空了從前可以劃地而治的諸侯王,集兵權、財政、政權於一手。

朝中漢官越來越多,國中漢人與鮮卑人也可以平起平坐。融合民族的好處是從前遊牧出身的鮮卑王朝很快成了衣冠禮儀之邦,實力強盛、萬國來朝,而壞處,則是宗室的財富與勢力受到了極大限製,公侯們怨憤不平,造成不少郡縣甚至洛陽城裏動**不安。

所以,對說漢話、寫漢字、改漢姓的牢騷不滿其實隻是皮毛,皇叔們本來世襲了大批郡縣封地,在封地內起居有若帝王,而三長製、均田製和俸祿製,把他們的財富和權力一下子抽空了。

富可敵國、盛氣淩人的皇叔們,變成了寄居洛陽、坐吃山空的清客,能高興起來才怪呢。

“恪兒,你過來,”元宏欣賞地望著高貴人身邊的二皇子元恪,“聽說你這兩年讀書精進,前月還進了南伐的政論給朕,朕讀過後,頗為心喜,恪兒如此才華識略,將來太子登基,恪兒堪為宰輔之才,能扶助兄長治國興邦。”

元恪雖然少年老成,但得到父皇如此當眾嘉許,還是忍不住心情激動,他出位施禮後,被元宏拉到身邊坐下,當著眾人,元恪也掩飾不住眼中的喜悅,高貴人看在眼中,更是深感有子長成、心中自豪。

元宏細細瞅著剛長成的元恪,又望著馮清身邊侍立的太子元恂,心下也覺得無奈。

元恪還有元愉、元懌幾位小皇子,儀表堂堂不說,禮儀也甚好,都比元恂出色、有學識,但元恂偏偏是太後所托、中宮親撫,他隻能栽培這個既悖逆又愚鈍的長子,或許,這是太後身後留給他的真正考驗。

“愉兒、懌兒、懷兒,你們也都過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們,兩年沒見,你們一個個讀書長進,個頭也長了不少,父皇甚是喜歡。”元宏露出了慈父般欣慰的微笑。

幸好這幾個皇子都像他,肯讀書、明事理,說不定他們這一來了洛陽,得兄弟們陪伴感染,元恂也能很快開竅。

元愉、元懌等皇子忙跪下施禮,望著墀下高高矮矮一排兒子,個個都是儒雅秀美的翩翩少年,元宏喜悅地道:“你們既已來洛陽城,也改姓了元氏,父皇還要給你們再起個字號。太子元恂已有表字宣道,宣王道於天下。你們兄弟幾個呢,二皇子元恪賜字宣禮,三皇子元愉賜字宣德,四皇子元懌賜字宣仁,五皇子元懷賜字宣義。黃石公《素書》開篇有言,夫道德仁義禮,五者一體也。願你們兄弟五人同心,護得大魏江山萬世延綿。”

四個皇子都再拜施禮,口稱萬歲。

獨有太子元恂沒精打采、置若罔聞,木著臉站在一旁,元宏皺眉問道:“恂兒,你沉默以對,是不是心有疑義?”

元恂冷冷地移開眼睛,道:“兒臣不敢,不過父皇,兒臣這次回了平城,到盛樂金陵祭拜過祖宗,倒是有些感慨。”

“什麽感慨?”

“兒臣不敢說,恐逆聖意。”

元宏緊盯著元恂,道:“恕你直言無罪。”

這幾個月來,元宏漸漸覺得元恂和從前有所不同了,之前元恂雖然魯鈍,可對父皇十分敬畏,別說當眾和他頂嘴,就是大氣也不敢多出一點,正眼也不敢多看一下。

可最近元恂仿佛得了什麽人的暗助,氣越來越壯,不但敢在朝堂之上發表一些與元宏相反的意見,還對元宏的旨意陽奉陰違。

譬如這次回平城接六宮南遷,元宏臨行前,特地在光極殿東堂單獨召見元恂,叮囑他去平城後,一要主持馮誕的山陵祭,二要率六宮辭廟,三要到族祖南安王拓跋楨那裏問候,並命元恂在路上溫習研讀經史。

可這幾件事,元恂一件都沒辦,聽說他倒是帶六鎮的領民酋長打了三天獵,還到平城郊外埋著九位魏帝的盛樂金陵前去哭祭祖宗,捶胸頓足說自己不孝,不能維護祖宗族姓,不能阻止元宏遷都。

元恂這是真想要和自己對著幹,還是受了什麽人攛掇?

元恂的視線不經意地往六位王弟所在的席位飄忽了一下,大聲道:“兒臣站在盛樂金陵之前,追慕先帝風采,想起當年大魏世祖太武帝平北涼、胡夏、北燕,禦柔然,伐南宋,不知道讀的是哪本兵法,攻的是哪家的經史,靠的是哪部聖人經略?”

元宏淡淡一笑,盡量心平氣和地道:“世祖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十二歲入行伍,征伐無數,但他自太子時起便受教於司徒崔浩,重用清河崔氏、範陽盧氏與太原郭氏的漢人士族,得漢臣之輔,才得以縱橫天下。雖如此,世祖也曾屢敗於南宋劉義隆,若非崔浩之助,險些便被劉義隆北伐滅國。”

元恂冷笑一聲:“崔浩?就是那個一直推崇南方漢人、自稱諸葛亮再世可卻被世祖滅族的書呆子嗎?聽說他散盡家財修了部《魏史》,上麵把咱們拓跋家的祖宗都寫成了凶殘嗜血的蠻子、有傷人倫的禽獸,還刻了無數石碑,要把這部偽史流傳萬世。世祖看破了他的真心,這才將他和幾個漢人高門一起滅族。父皇,咱們拓跋家征服天下,靠的是能征善戰的六鎮軍戶、箭無虛發的鮮卑鐵騎,可你為什麽偏偏要把我們鮮卑得自神授的鐵血剽悍,改造成漢人的繁文縟節、懦弱無能?”

元宏咬緊了牙關,坐在他身邊的馮清,清楚地看見了元宏腮後隆起的肌肉,也明白皇上已經動怒。

這個元恂,可真不給她省心,平城鬧過了,又到洛陽鬧騰,而且越來越不把她和皇上放在眼裏,隻怕真如劉騰所說,太子身邊已經結黨了吧?

“恂兒!”元宏厲喝一聲道,“你是朕的太子,是朕此生大業的傳承之人,朕親自向你解說過多次,大魏曆代先祖積百年戰功政績,為的是入主中原,一統天下,興建先秦大漢那樣的皇圖霸業。王道,不是霸道,需要天下歸心,絕不能以殺戮達成。中原衣冠禮儀,綿延千年,雖有虛文弊端,卻不可否認,仍是王道之術。倘若朕要做九州天下的皇帝,就不能縮在平城一隅,更不能永遠胡服騎射、不思進取!”

元恂又是一聲冷笑:“原來太武帝倚仗得天下的胡服騎射,在父皇心中,竟是不思進取!”

“世易時移,已非百年前五胡互相攻殺的戰亂時勢,本朝當然要與時俱進、重修禮儀、整肅朝綱、仁感天下!”

“難怪世人都說,皇上由漢人太後養大,根本就是個漢人,我們鮮卑人殺人用的是刀子,皇上殺我們鮮卑人,用的是不見血的軟刀子,變族姓、通婚姻、更語言、換衣冠、改吏治……是不是從茲之後,世上隻有漢人,再沒有鮮卑?”元恂幾乎在厲聲嘶吼著,幾個皇子都被驚呆了,怔怔地望著這個越來越暴躁的大哥。

“在朕心中,從此隻有華夏一統,沒有夷漢之別。恂兒,你如此偏執狹隘,執著於種族,死抱著鮮卑二字不放,是要違背父命、妄開爭端、挑起戰亂嗎?”

“兒臣不敢!兒臣沒這個膽子!”元恂賭氣般回答。

元宏盡最後的力量克製著自己,淡淡地道:“你沒這個膽子就好。”

“可是兒臣沒這個膽子,不代表別的鮮卑王公沒這個膽子!”

“當啷”一聲,元宏終於忍不住把手中的酒杯往元恂那張肥蠢的臉上砸去,肥胖高大的元恂靈活地閃避開來,酒杯在他身後的柱子上撞得粉碎。

酒水全都淋漓在皇後馮清精致的高髻和昂貴的杏色細繡深衣上,她從酒水流落的眼角看見,六王弟身後的座席上,幾位老王叔幸災樂禍地微笑了起來。

那是元宏的叔祖父、當朝宗室領袖京兆王元子推,還有樂陵王元思譽、老駙馬穆泰等人。

是不是因了這些宗室老親王的煽動,太子元恂的氣焰才變得如此囂張?

5

自六宮遷至洛陽,北邙山的崖穀上,也和平城舊都郊外的山峰一樣,陸續開鑿起大大小小的功德石窟了。北邙山之首的龍門山上,石窟最多,摩崖碑刻間大大小小鑿窟數百個,早已連片成群,蔚成景觀。

侍衛們簇擁著元宏的抬輿上山,元宏一邊咳嗽著,一邊舉首看著山景。

懸崖峭壁上到處搭著竹木的腳手架,有不少匠人和畫師們站在初出雛形的石佛窟裏用鐵鑿細細雕刻著佛像的衣著相貌,用彩筆描繪著飛天臂上的彩帶和菩薩像眼神裏的慈悲蒼涼。還是女人舍得施舍佛財,六宮嬪妃才來幾個月,北邙山上便新添了不少供奉的石窟,為她們修福報,祭親人。

晚秋的北邙山,茂林修竹的山樹已是紅黃斑斕,層層若染,打扮得山穀間像一軸畫兒般在元宏的眼前無窮無盡地展開,林間到處可見大小寺院浮屠,飛簷畫棟,山門重重,穿著緇衣的僧尼在寺院內外忙碌著。

這一切圖景與人物,和平城郊外都很相似,恍惚間,元宏便以為自己已經複歸故都。

和往年一樣,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元宏會特地廢朝一日,往城外大寺禮佛。

瑤光寺裏,今天已經特地布置了有上千比丘尼誦經懺悔罪業的水陸道場,抬輿還在半山腰,元宏似乎竟聽見了瑤光寺裏的誦經聲。

他抬臉往山頂望去,接近山頂的一處寺院露台上,隱隱可見兩個黃衣僧人扶著撞木,撞響了晚鍾,暮雲湧動,吞沒了他們的身影。

緊接著,洛陽城外,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鍾磬聲響了起來,漸漸變得盛大、洪亮、悠長……

這是洛陽城內外的一千三百七十六座大小寺廟在做晚課,自兩晉之後,佛事在民間大盛,天下人人禮佛,山山見浮屠,有人煙處即有大刹。

無論是北魏還是南齊,名山大川中處處都可聞寺院的清修梵音,曲徑通幽處在在均可見禪房的黃牆朱瓦。

侍衛屏開眾人,輿士們將元宏與馮清的抬輿停在瑤光寺門前。

瑤光寺原來是座古寺,元宏遷都後見此寺的樹木風景極是清幽,便圈定為皇家寺院,此後又極力營建。

雖然營建時間不如平城的報恩寺時間長,但新建的大殿和浮屠全都極盡壯麗,梁柱用的都是南方來的百年巨木,顯得更加高大,也更加氣象莊嚴。

黃昏的光線透過古樹頂照在瑤光寺的經堂門前,映得經堂的紙門一片黯黃,幾百名尼姑盤膝在各自的坐具上,坐得井然有序,她們的相貌格外年輕、清秀、氣質優雅,一個個手數佛珠,表情枯寂,喃喃瞑目誦念。

元宏等候著他的皇後馮清,二人並肩走進了經堂。

馮清望著元宏的臉龐,他是個不輕易流露感情的男人,更是個城府深沉的帝王,但此刻她卻在他的眼角看到一顆閃爍的淚影,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不能忘情,還是會為那個女人心痛。

“皇上,八年來,每當姐姐的生辰,皇上都會命京城大小寺院為姐姐做水陸道場,誦經懺業,為姐姐祈福來生,姐姐地下有知,定會感動肺腑。”馮清溫言勸慰著。

雖然她就在他身邊,可他的心裏卻永遠裝著別人,雖然他心裏裝著別人,可他卻永遠地陪伴在了她的身邊,帝後相守、萬民景仰……到底是哪個女人值得羨慕呢?是母儀天下的馮清,還是那個永遠刻在皇上心底的人影?此刻的馮清,心境也有些紛亂。

玄靜在他們的身後仰起了臉,有些冷漠地望著不遠處的那個瘦削身影。

今天是她的三十歲生日,和十多年前一樣,每當她的生日,他都會掛念著她,她活著的時候,他會送來自己寫的詩篇和無數金玉珠寶,她死了之後,他也仍然寄上無邊的思念,千寺鍾鳴,山河盡悲。

作為一個胸懷天下的帝王,他的深情,讓她成為多少女人豔羨嫉恨的目標,而她從這片深情裏又得到了什麽?

生時被構陷詆毀,被逐出宮外,被棄置於荒山古寺,被惡人肆意汙辱,被世人側目,顏容盡毀,命懸一線,輾轉陰陽之間,如今更是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玄靜閉上了眼睛,隨眾喃喃念誦起了《華嚴經》道:“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應知一切心識如幻,應知世間諸行如夢……”

在數百名僧尼的誦經聲中,元宏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他也合掌誦道:“一切眾生,皆俱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如是善男子,隨生死流,入大愛河,愛河幹枯,令汝解脫……”

的確,愛河幹枯,令汝解脫,而愛河幹枯談何容易?心底的思念要到何時才可以真的枯竭呢?

治國、南伐、改製,這些統統是他從生俱來的使命,也是他駕輕就熟的人生,更是大魏天子八代以降的霸業傳承,他或許會成為一統天下、名垂千古的聖君,或許也隻會和先君們一樣壯誌未酬,成為合力描繪這份未竟皇圖的其中一分子,大魏帝位上的過客,而以元宏目前的國勢來看,他平定南齊、一統天下的機會已唾手可得。

所以元宏一心勤政,力圖完成自己的帝業。可不管再忙碌,再病弱,他都忘不了那張寄情已久的清麗麵容。

從很小的時候起,太後就試圖封閉元宏的感情,讓他易感的心變得堅硬。太後親撫元宏多年,高興又失望地發現,元宏聰明睿智、博學多識、堅忍能幹、不辭辛勞,但唯一的缺陷就是感情過於纏綿豐富,作為一個男人,他的不夠冷血或者說不夠冷靜,既讓太後感到元宏易用親情牽製,又討厭他的多愁善感、為情淪陷。

元宏成年已久,為君多年,也深知自己的弱點,但心軟單純、易動真情,幾乎是他的天性,在政事上,他英明果決、高瞻遠矚,可碰到太後與馮潤這兩個女人,元宏便等於碰上了命中注定的克星。

當年文明太後發覺他這一弱點時,曾一度想將元宏廢黜。

太後因與獻文帝拓跋弘爭權,毒死了元宏的父皇拓跋弘,另立元宏後,幼小的元宏過於聰明,又過於深情,並非文明太後心中的鐵血皇帝人選,所以文明太後將五歲的元宏鎖在偏僻院落裏,三天未送飲食,若不是章武公主的駙馬穆泰說情,元宏險些就被餓死了。

即使如此他也未對文明太後生出半點仇恨不滿,元宏生母也是依祖製被賜死的,所以元宏自幼視文明馮太後為親母,太後活著的時候,元宏對她言聽計從,還在太後的永固陵旁修建了萬年堂陵寢,打算從生到死都陪著太後,太後死了之後,元宏嘔血數升,為太後守製三年,才著手遷都。

對馮潤,元宏更是一往情深,視為生死伴侶,多年來心無旁騖,無日不思念牽掛。

當年打動她的,就是他的深情,她也願意回應他的情深義重,打算不顧自己安危、為元宏生育皇子,更打算一生相伴、照料他的瘦弱身軀,還打算死後追隨、接手他的皇圖霸業……

他的深情,既令人沉醉,也令人無奈,更令人痛楚。玄靜望著元宏眼角的那行淚水,看明白了他的心痛,便也更有種心如刀剜般的難過。

難怪我佛會說,涅槃是樂,涅槃是真,如能滅一分夢想,就能多一分真覺,如能滅一分情欲,就能多一分清淨,如能滅一分愛念,就能多一分喜悅……

如果當年他喜歡她喜歡得沒有那麽多、那麽深、那麽真,她的人生也就不會如此苦難多災、沉痛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