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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讀完十遍《華嚴經》,天邊已有熹微之光,照亮了紙門外的石路。
經堂的尼姑們都卷起蒲席散去,徒留著堂上高高低低的燈燭,仍在不斷閃爍著,托盤上燭淚縱橫堆積,提醒著人們這裏曾經有過一個不眠之夜。
經堂裏已空無一人,玄靜從角落裏站了起來,走到香案前望著佛像前供奉的小像。
那是她,是十八歲的馮潤,舞姿翩躚、笑容燦爛,停留在皇上心頭的,就是這個婉麗活潑的人影吧,經曆過這夢魘般的八年,她已不再是這尊小像所精心雕塑刻畫的那個馮潤,而成了一個萬念俱灰、在佛經中尋找寄托安慰的中年尼姑。
玄靜伸出手,試圖去撫摸那尊小像,她看見自己的手在不斷顫抖,手背上大大小小幾乎連片的惡瘡瘢痂,讓她那雙曾經纖細白皙、柔美無比的手顯得十分粗惡醜陋,這真是雕像中那雙輕柔打開、拈花輕舉的完美雙荑麽?她的手伸展在小像雕刻的手旁邊,就仿佛是名貴的象牙玉刻前擺放的一坨發臭爛肉。
“聽說生過楊梅大瘡的女人,全身都會生瘡潰爛,手啊腿啊都會爛,眼睛也會瞎掉,是真的麽?”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了起來。
玄靜渾身一顫,收回了手。
她沒有跟著元宏一道走,她竟然早就認出了自己。
玄靜頭也不回,淡淡地道:“小妹,你什麽時候認出我來的?”
“你跟著六宮從平城來洛陽的路上,本宮就認出你來了。姐姐,昨天是你的生日,皇上還是對你那麽一往情深,特地罷朝進山,為你祈福消業,可你為什麽眼睜睜地看著他傷心斷腸,卻不去和他相認?”馮清飽含嘲諷地質問著。
一到洛陽之後,馮清便派徐嬤嬤潛入瑤光寺中打探那神秘尼姑和常二夫人的下落。
可常二夫人似乎從寺裏消失了,全無蹤跡,若不是徐嬤嬤一口咬定她沒有眼花,馮清都不打算再往下查證了。
僅依著徐嬤嬤的一麵之詞,馮清並不能確認瑤光寺掛單的涼州尼姑玄靜就是當年的左昭儀馮潤,幾次打探之下,得來的訊息也無法佐證玄靜的身份來曆,但是昨夜,她在暗處品忖著玄靜凝視皇上的目光,終於能斷定玄靜的真實身份就是馮潤。
除了馮妙蓮,還有什麽女人在望著皇上的時候,能那樣癡迷纏綿,又那樣恨之入骨?
“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馮潤了。”玄靜平靜地回答道。
她扭過臉,半張臉上都是褐黃色斑點,鼻子中隔旁的潰爛處雖已愈合,還是有些扭曲怪異,無論怎麽看,這都是個醜陋奇怪的中年女子。
“你是怕皇上認不出你來,還是怕皇上認出你來,卻失望不再喜歡你?”馮清站在空****的經堂中,憐憫而傲慢地望著自己的姐姐。
馮潤比她大五歲,雖是庶生女兒,但太師馮熙卻對她頗為疼惜,因此馮潤從小並未意識到自己身份與馮清不同,加之相貌生得美,性格開朗可愛,府中上下對馮潤都十分喜歡寵愛,元宏更是自幼便傾心相許,讓馮潤從不認為自己身為庶生女就會低人一等。
瘦小稚弱的馮清,仿佛一直生活在大姐的影子裏,雖是正室之女、公主所出,她卻被馮潤的光芒四射照耀得無處遁形,不止馮清,馮家的其他姐妹們也都發自內心地妒恨著這位大姐,而馮潤卻全然不覺。
二十二歲之前,馮潤的人生太光彩奪目了,所以從未體會過嫉妒之情,她真的以為所有人都喜歡她。
“都不是。”馮潤蹲下身子,慢慢卷著自己打坐用的蒲草席。
馮清走上前去,用穿著繡鞋的腳踩住她的席子,厲聲道:“那你還回來幹什麽?在皇上心中,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得屍骨無存,所以八年來皇上才會苦苦思念著你,夜裏睡不著想著你,在本宮冊封皇後的前一天還去憑吊你!”
“小妹,你看了我現在這個樣子,心裏還有不平,還有餘恨?”馮潤站直了身體,逼近了馮清身邊。
離得太近,馮清被馮潤那張散發著頹廢和毀滅氣息的臉嚇了一跳。
徐嬤嬤派人從涼州打探的舊消息說,玄靜尼姑在涼州郊外一家尼庵掛單的時候,為了謀生,跟那些拉施主當恩客的賣笑尼姑一樣,做起了倚門賣笑的勾當,涼州的浮滑少年在她的靜舍中出入不斷,後來,馮潤染了花柳病,生出一身楊梅瘡,病好之後,容貌全毀。
推算時間,馮潤當年被逐出宮時並未病死,但病好後她害怕太後發現,所以才逃到了涼州,為生活所迫賣笑為生,終至形貌被毀。
幸好太後又多活了幾年,勉強支撐到馮清成年,留下遺詔讓馮清被冊封皇後,若是馮潤在她封後之前回來,若是馮潤舊日的美貌未被摧毀成這等慘狀,馮清實在是不敢設想自己在宮中的處境。
畢竟馮清如今一無所恃,身為太師、駙馬的父兄陸續身亡,曾是她強有力後援的文明太後早已葬入永固陵,七個皇子沒一個是她生的,皇上的心扉也從不曾為她打開……這個女人若不是盡失時勢與美貌,本來真的可以卷土重來。
馮清猛地扭過了臉,不敢再看馮潤的臉,歎道:“本宮不恨你,你也別恨本宮,當年的事,都是太後命人辦的,本宮沒想過要那樣對付你。”
“皇後,我不恨你,是我自己傻,信錯了人,才落到這個地步,”馮潤淡淡地道,“要恨,我恨的也是皇上,是他讓我相信,天下事,有他給我擔著,我什麽也不用怕,可一旦我和他的江山事業起了衝突,他首先放棄的就是我。那年我已手鑄金人成功,按祖製應該很快封後,可偶然伴君遊河,得了風寒,太後派禦醫來給我診治,不但下了虎狼之藥,還硬說我是疫病,會傳染給皇上,把我送到平城外的寺院裏養病。皇上明知道太後在下手對付我,明知道我得的不是瘟疫,卻眼睜睜看著我被送出宮去,不敢為我多說一句話……”
馮潤的眼前浮起了八年前那個春雨淋漓的下午,她二十多歲人生中的一切美好,在她突然生了風寒的那一刻,便突然碎裂成塵,就像永樂宮中架上的古玩瓷器一樣,名貴,也脆弱。
馮清怔了一怔,她知道姐姐恨元宏,或許是因為馮潤曾經付出過真心,所以這些年來,她縱算活著,也絕不遣人告知元宏,寧肯倚門賣笑,糟蹋自己如花似玉的身子,也不願向那個奄有九州的大魏天子低頭求助。
“你這麽恨皇上?”馮清喃喃地問道。
馮潤的神情突然間變得十分激憤,她咬唇怒道:“是的,我恨他的懦弱,身為帝王卻無力佑庇他心愛的女人,他的愛到底算是什麽?是黃金枷鎖還是白玉囚籠?讓我這麽多年都掙不脫、砸不爛,讓我活著卻生不如死……”
馮清打斷了她的話:“既然姐姐這麽恨皇上,那你還回來做什麽?馮妙蓮,你苦心孤詣地求高貴人從平城把你帶到洛陽,到底所求何事?”
經堂黯黃色的紙門外,天已經大亮了。
馮潤在馮清的眼前攤開了自己的雙手,她手上的惡瘡不少處已經潰爛,往下流淌著黃水,把衣袖都打濕了。
“平城給我看病的高醫生說,我隻剩下半年的壽數了。”
馮清皺著眉頭,試圖遠離那雙肮髒恐怖的手。
她還記得馮潤十指纖纖、塗滿淡紫色蔻丹、每個指尖都散發著珍珠般光輝的那雙手,可如今那回憶中令人豔羨的白皙雙荑竟成了這個模樣,就算她再恨大姐,她也不曾詛咒馮潤變成今天這樣一個惡心肮髒的女人,馮潤當年的秀美嬌媚,縱算馮清身為女子,也曾有“我見猶憐”的憐惜和欣賞。
“你想在臨死之前再見皇上一麵嗎?還是想與皇上再次相認?”馮清心有提防地質問著,若是大姐真的求她,她想要答應,這後位,是她從馮潤手中搶來的,不,是太後為她從馮潤手中搶來的,她有罪孽之感,卻又慶幸這罪孽是太後親手造的。
“我想要……在這僅剩半年的光陰裏,陪在他身旁。”馮潤有些悲傷地說道。
“你休想!”馮清有些失態地尖叫一聲,“馮妙蓮,你知不知道,隻要本宮一聲令下,你今天晚上就會沒命的!反正皇上以為你早死了,今天晚上在廟裏無聲無息死去的,隻不過是一個涼州來的中年尼姑,醜陋、孤單、可恥也可憐……”
“可憐的不是我,是皇後。”馮潤瞅著馮清,眼神裏果然流露出了幾分悲憫。
“賤婢,你放肆!”馮清一下子被激怒了,她伸手欲毆打馮潤。
馮潤一動不動,驕傲地仰起了臉,而馮清的手卻在那張格外黯淡醜陋的臉龐邊輕輕停住,無力地滑了下來。
麵前隻是個疲憊醜陋、身帶不治之疾、即將不久於世的尼姑,馮潤從前的光彩和美麗全都被姑母一手摧毀了,可為什麽身為大魏皇後的自己還是會對馮潤心存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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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潤重新走到了香案前,雙手輕撫著那尊近乎一人高的雕像。
她的塑像永遠停留在了十八歲那年,停留在那支“鳴鳩舞”的如風飛旋中,不足一尺八寸的纖細腰肢,在跳起“鳴鳩舞”時如柳枝被東風吹拂搖擺,說不盡的婀娜風流,說不盡的嬌媚青春……
“小妹,你還記得當年我也教過你這支舞嗎?”馮潤想起初入宮前,在太師府教馮清習舞的場景。
奇怪,那個時候,她為什麽沒有看出馮清心底對她有這麽多的敵意和仇視?她一直以為馮清隻是個單薄寡言的小妹妹,十八歲,她已入宮受帝寵三年,而馮清卻寂守空閨,她還一心要早點把馮清接入宮來姐妹相伴,卻沒想到在妹妹心底,獨邀帝寵的馮潤根本就是個早該一腳踢開的攔路石。
“當然記得,”馮清的聲音依舊飽含敵意,“誰都沒有大姐跳得好,這支‘鳴鳩舞’仿佛就為你定身打造。宛彼鳴鳩,翰飛戾天,皇上特地命畫工為你描了圖,畫成了十二扇屏風,扇扇都有你舞蹈時的麗姿嬌容、回旋與騰躍。你知道嗎?這扇屏風很重很重,可本宮不遠千裏用馬車從平城帶了來,命工匠加飾了玳瑁彩鈿,精工打造,放在本宮的乾清殿裏,皇上啊,為著多看一眼這屏風,都會往本宮這裏多走動一次、多留宿一晚……本宮可是馮潤馮妙蓮的親妹妹,皇上他把憐惜你的心腸,全都施舍在了本宮身上。”
“我的小妹長大了,再不是小時候那個天真爛漫、心無機鋒的太師府嫡女了。”明知道馮清費盡心機用言語打擊她,馮潤仍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冷靜。
“天真爛漫有什麽好?就像姐姐這樣,被皇上騙,被太後騙,被妹妹們騙,甚至也被爹爹騙?”馮清冷笑一聲,“大姐知道嗎,你被太後驅逐出宮後,太後倒還沒想著要置你於死地,隻想讓你臥病一段時間,沒機會跟本宮爭皇後。可爹怕你日後知道內幕報複馮家,令本宮的後位不穩,才命人在你湯水中添加毒藥,好徹底除去你。你服毒後奄奄一息,又是爹叫人把你丟在荒山廢寺裏喂狼,要把他當年最引以為自豪的漂亮女兒送給豺狼吃得屍骨無存……”
“你別再說了。”馮潤終於失去了原本的冷靜,她厲聲叫道,“我求求你,別再說了!爹不是那種人,就算皇上不要我,爹也不會不要我,更不會對我下這種黑手!”
“太後當年沒看上你,沒打算讓你當皇後,一呢,是因為你的庶生身份,再來,就是因為你過於單純。姐姐,你這樣心軟的女人就算當上皇後,也會被別人攆下後位,鬥不過別的女人,最終連累我們馮家……”馮清終於占足了上風,不禁有些得意而憐憫地說出了當年的很多隱秘真相,“連你最相信的爹爹,在家族命運麵前,在你的生死關頭,都毅然能割斷親情。可你呢,至今仍不敢麵對事實,你根本就配不上接手太後為我們馮家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尊榮!本宮問你,你若是從不曾對爹起疑心,為什麽這麽多年也沒回過太師府?沒看望過一次爹爹?寧可在涼州為娼,也不回平城探家?”
馮潤不禁語塞。
馮清質問得對,她早就懷疑了父親和兄長,她被丟在荒山廢寺的那個春夜,送她出門的馬車就是太師府的,趕馬的人和仆役也是太師府的,但是那夜來的不是山中吃人的野狼,而是幾個上墳經過荒寺的輕薄登徒子。
從昏迷中醒來之後,馮潤也曾經打算重返太師府,可奇怪的是,她竟在家中看到了自己的牌位,在祖墳裏看到了新建的自己的陵墓。
若不是母親常二夫人阻止了她回府,帶著她連夜逃離平城,隻怕馮熙和太後都不會放過仍活在世間的自己。
若不是爹親自下手除去她,他又怎麽會給一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女兒建起牌位和陵墓?常二夫人又為何這麽多年都不敢重回太師府?這答案淺顯易見,爹爹馮熙是為了讓皇上斷了對馮潤的念想,早點立馮清為皇後,早寧可殺了當年疼愛過的長女。
“我……”馮潤驚怒之下,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馮清譏諷地道:“以姐姐的聰明,這八年來肯定早就想清楚了一切事情,早就明了是什麽人要置你於死地。可就算如此,你也不敢親口承認從小受盡寵愛的自己會被父親、被姑母、被兄妹、被皇上一起背叛,你也和皇上一樣軟弱,像你這樣頭腦簡單的女人,入宮便等於入地獄,你又何必再回來?”
“是我軟弱,還是皇後害怕了?”馮潤平複一下心情,也冷笑一聲。
“本宮害怕什麽?”馮清嘴硬地駁斥著,“害怕一個早已成鬼的影子來跟本宮爭奪皇後尊位?還是害怕麵目可憎的你搶走皇上?”
“如果沒有姑母在背後力撐,我那資質平平的可憐小妹憑什麽能問鼎後位?”馮潤輕蔑地道,“皇後,你可還記得,入宮兩年,皇上都沒到你那裏留宿過一夜?沒正眼看過你一次?至於皇後之位,皇上在我入宮當夜便已許諾,今生今世,我馮妙蓮才是他的皇後,他的愛妻,這個後位絕不會坐上別的女人。”
“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所以本宮才成了皇上在太極殿親手加冕賜璽綬的大魏皇後,成了他建築河洛王城後千裏相迎的六宮之首,成了他舉案齊眉、共享尊榮的天下國母!”馮清厲聲回答。
馮潤哈哈大笑,冷眼瞅著聲厲色荏的馮清:“小妹,你捫心自問,倘若沒有太後臨終遺詔,皇後的位置,會有你的份麽?”
馮清終於無法駁斥姐姐的質疑了。
太和十五年(公元490年),文明太後臨終前留下遺詔,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要元宏在她身後立刻加封馮清為皇後。此時馮熙送入宮的三個女兒,一個落水而亡,一個被逐後病故,後宮隻剩下馮清一個人,欲保住馮家的後戚地位,當然就隻能靠馮清了。
一直孝愛祖母、從不違逆太後聖意的元宏當即在文明太後的病榻前應諾了此事。
可他卻也沒像太後遺詔中吩咐的那樣,在喪中即刻舉行冊封皇後大典,而是等到三年服滿,太和十八年(公元493年),才在平城辦了一個簡樸至極的冊封儀式,封右昭儀馮清為大魏皇後。
這是姑母在繈褓中就許了她的身份,這是她一入宮就誌在必得的尊位,可不知為何,馮清還是感到有些心虛。
延遲三年封後,與其說皇上是在紀念文明太後,還不如說他在懷念已經病故入廬的馮潤馮妙蓮。這麽多年了,除了馮潤,就沒有一個女人能真的走進皇上的心,即使是太後欽定的皇後也不能。
“那又如何?”停了片刻,馮清還是試圖要找回自己剛失去的氣勢,“就算皇上年少無知的時候,曾經被你迷惑。如今本宮已入宮伴君多年,孝愛太後,母養皇子,外能替君分憂,內能整肅宮政,懿德誠感君心,多年的兢兢業業、體貼陪伴,皇上都看在眼裏,放在心裏,就算你重新活了過來,出現在皇上眼前,他也不會再改變心意。”
“既然如此,皇後為什麽還會害怕我重回皇上身邊?你是怕一個命在朝夕的醜女人重新搶走皇上的心嗎?還是你怕發現皇上從沒愛過你一天、從沒把你當成皇後的真相?”馮潤大睜著雙眼,望著馮清道,“你放心,我不會和皇上相認的,我不會讓自己的醜陋淪落玷汙他的眼睛,八年前在荒山廢寺裏,被幾個下流的登徒子一遍遍輕賤著、侮辱著的時候,皇上鍾愛過的那個馮潤就已經死了。”
馮潤扯開自己灰色緇衣的衣領,露出頸間幾條縱橫可怖的刀疤:“那一夜我奪刀自刎,卻最終沒有死成,我苟且偷生,心裏隻想再與皇上再見,可沒想到,逃去涼州後,我身染毒瘡,麵容盡毀,如今又病入膏肓,即將含恨離世。若不能再睹天顏,在心愛男人身邊度過餘生,我這輩子就算死,也死得不甘不願。皇後,我不恨你搶走我的後位,我也不恨你眼睜睜看著我淪落到這個地步卻仍要踩上一腳,你也是個可憐女人,是姑母手中操縱的一枚棋子,自幼深愛著皇上,卻得不到他的心,隻能曲意承歡,把仇恨都發泄在我的身上。可是皇後,倘若你仍然害怕我走近皇上,你實在是太可憐了。”
“皇上至今心牽於你,本宮不得不防。”
馮潤長歎一聲道:“倘若我真想與皇上相認,還會等到今天嗎?還會用這副不人不鬼的麵容回宮相見嗎?這八年來,皇上踏遍了我和他當年的定情之地、相識之處,在數百座寺院為我做道場法事,祈福消業,我若想與皇上相認,機會實在是太多了……可我沒有,我不想讓皇上看到我這副落魄不堪的樣子。若不是如今命在垂危,我是不會回來的。就算回來了,我的心裏有多苦、多痛,你想象得出來嗎?”
“這些年來,你苦,你痛,難道本宮就不苦、不痛嗎?”馮清努力抵擋著自己內心洶湧而來的憐憫與同情,“空有皇後頭銜,卻永遠夠不著皇上的真心,難道本宮就活該成為永樂宮裏一座受盡人們背後恥笑的泥塑木雕?”
“昨兒是我自己的三十歲生日,皇上命洛陽千寺為我誦經消業,連我自己都在為那個活在皇上心裏的絕代佳人馮潤誦讀《華嚴經》……可我活在人間卻不能與他相認,眼睜睜望著這一生的摯愛卻隻能咫尺天涯、形同路人,我不知道眼下的自己到底算是人還是鬼,我不知道我胸膛裏被一遍遍撕碎揉爛的是心還是石頭……皇後,皇上的這種情意,除了讓我一次又一次疼得撕心裂肺,還給了我什麽?如果上天允許我選擇,我寧願此生根本不曾與拓跋宏相識……皇後難道當真願意領受這種煉獄般的劫數?”
馮潤萬念俱灰、沉淪不起的模樣,讓馮清心底有一種強烈的罪惡感。
這些年來,她深夜裏也曾細思從前,想起姐姐曾經對她的關懷友愛。
雖說太後曾說過哪一把寶座的腳下都是血流成河,可她多希望自己不是踩著一路血跡登上的皇後寶座……而麵前這個女人,這個仙女般的雕像旁站立著的醜陋真身,卻正是被她踩在腳下哀痛嗚咽的犧牲品,是她皇後座位的獻祭。
是她負了姐姐,為了皇後的尊榮,為了君心的獨占,她無情地負過馮潤。
這孽業,她背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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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元恂等人的預料,那天西海池宮宴上的爭吵之後,元宏並沒有重責太子,而是一反從前的苛刻,對元恂擺出了一副慈父麵孔。
元宏下旨為他迎娶了有名的洛陽美女崔貴人,又加封了已有身孕的鄭孺子,在元恂與馮奚兒大婚之前,便破例為元恂設置了東宮,加設了儀仗和六馬安車的龍輿車乘,還增加了東宮的侍衛,儼然把元恂視作可以監國執政、傾心相信的當權太子。
但另一方麵,皇上又在西林園的後門處特建了一處讀書專用的摛章苑。
裏麵很是幽靜,從讀書的經堂到圍牆處種滿了幾層密密的翠竹古木,除了風搖樹葉的蕭蕭聲,半點市聲都聽不到,清河崔氏、範陽盧氏幾個名動河洛的大儒,全都被元宏重金禮聘了來,從太子元恂、二皇子元恪到五皇子元懷,五位皇子每天下午和晚上都被鎖在摛章苑裏讀書。
太子太傅穆亮和他的哥哥穆泰一樣,都是前朝的老駙馬,太子少傅李衝則是因功封侯的“太和名臣”,都是飽讀之士,也是朝堂重臣。兩位太子之師雖然已年過半百、身體多病,還是被皇上強征來每天監督皇子們讀書。
講經堂軒闊敞亮,門外設了五間靜舍供五位皇子午憩,又有幾位大儒的起居住處。堂中四壁都是書架,磊磊堆滿了幾千卷圖書典籍,清風拂卷,墨香盈袖,實在是讀書冥思的第一等好地方,而堂後的閱翠書閣中,則擺放著元宏多年搜求來的幾萬部民間藏書,其中還有不少孤本。
雖然父皇如此苦心,可元恂仍然沒精打采,整天在聽課讀書時打盹睡覺,總掛著事不關己的嫌惡神情。
教書的大儒早知太子元恂不是讀書的材料,對他的功課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奇怪的是,本來最熱心讀漢書的三皇子元愉,如今也跟著元恂一起,整天打著瞌睡,一副睡不醒的倦怠模樣。
二皇子元恪不禁感到有些納罕,當初在平城的時候,元愉讀書最勤,從小就手不釋卷,雖然元愉對政事不大感興趣,策論做得不多,可談起經史詩賦,論起那些野史趣聞,元愉常常眉飛色舞,對掌故如數家珍,哪個皇子也比不上。
來了洛陽後,他怎麽倒像換了一個人?
午課之後,皇子們回各自的小院休憩,元恪閑來無聊,想找弟弟們下圍棋,叩開三弟元愉的院落,卻未見元愉身影,隻得再去找四弟元懌,元懌正在擺棋譜,見到元恪,便拉著不讓走。元恪的棋力原比元懌要高出不少,當下讓了六子,執白先行。
兩局已畢,元懌勝了一局,正在心喜數子,元恪起身去看了元懌剛做的策論,今天談的論題是西晉“八王之亂”的禍端來由,元宏親自擬的題目。
元恪一直覺得父皇擬的這個題目大有深意,西晉表麵上亡於“永嘉之亂”,漢王劉淵攻陷洛陽稱帝,造成五胡亂華的兩百年戰亂,而西晉真正的分崩離析卻是“八王之亂”。
當年晉武帝司馬炎駕崩後,留下傻太子司馬衷成為晉惠帝。皇後賈南風為驅逐前朝楊太後家的外戚,勾結楚王司馬瑋入京除掉楊家,而宗室勢力也隨著楚王司馬瑋、汝南王司馬亮的執政掌權卷土重來,手上無兵無勇的賈家外戚雖然被封官,但還立足不穩,無法跟原來的楊家外戚相提並論,賈南風便打算利用製衡之術陸續除去宗室親王、削弱司馬諸王的勢力,保住賈家的地位。
可出乎頭腦簡單的賈南風意料,由於武帝司馬炎生前為對付憑借“九品中正製”出將入相、在朝中盤根錯節多年的士族,一反漢朝的削藩,重用宗室諸王,所以司馬諸王都手擁重兵、駐守重鎮,一個個實力雄厚,打起仗來更是氣撼山河,不但九州都成了司馬家廝殺的戰場,連洛陽皇宮也被八王的鐵蹄和長劍攻占過無數次,自元康元年至光熙元年,晉惠帝在位十七年,宗室戰爭便打了十六年。
元恪一直都知道,外戚與宗室,是皇權旁兩股不可輕視的勢力,而自東漢起,宦官與士族,又崛起成為了窺伺皇權的另兩支力量。
正是為了對付朝中互為姻親、兄終弟及、家族互蔭、把持朝政已久的士族,晉武帝司馬炎才對宗室委以重任,而宗室勢力一盛,卻給西晉皇室帶來了多年戰亂,造成全境動**、帝位不穩。
那麽父皇的太和改製又恢複了“九品中正製”的士族族姓製,是不是正為了對付元氏宗室?
元恪在自己的書房徘徊著,思考著,他寫了半篇策論,又覺得自己的猜度過於鋒芒外露、對元氏宗室過於猜忌防範。
當年,道武皇帝拓跋珪認為魏宮最需要戒備的勢力是外戚。
而被人們稱為“鮮卑女國”的大魏,本來就對女人參政格外寬容,習俗貴母賤父,鮮卑人對舅舅等母家親戚倍加尊崇,父兄之間卻時常互相攻殺。
曆代公主、後妃都地位崇高,常對政事甚至軍機插手,賀蘭太後、常太後、竇太後、馮太後等執政太後號令天下、有若帝王,任城王的母親孟太妃等女將還親自上陣帶兵打仗,擊退敵人大軍。
為阻遏外戚勢力,道武帝這才定下“留犢去母”的鐵規,防止太後參政。可自以為一勞永逸、永固皇權的道武帝,卻沒有防備到世上還有“馮家女兒”這種女人,她們甚至不用生育皇嗣,就可以成為拓跋皇室的外戚,將皇權玩弄於股掌之上。
元恪猜測,從小被文明太後一手撫養教誨也牢牢鉗製多年的父皇,其實心內對馮氏外戚十分忌憚,隻是父皇為人,明於政事,卻淪於情義,看在親情的麵上,即使在文明太後身後,也不願對太後的所作所為妄加評斷。
而“八王之亂”大禍的真正啟端者,不就是由於那個為了讓賈氏外戚上位而引狼入室的惠帝皇後賈南風麽?
這肇禍者,到底是士族,是皇後外戚,還是宗室?
元恪沉吟著,推開院門,又步入三弟元愉的房間,這次元愉倒是在房間裏,他正在呼呼大睡,案上放著一張墨跡淋漓的策論,筆跡清秀,洋洋灑灑有好幾頁。
元恪抓起來看了幾行,便愣住了。
元愉的策論中認為,“八王之亂”的禍由,不是士族,不是外戚,不是宗室,這三者之間,晉武帝司馬炎早已布好製衡之局,三者互相牽製、互為提防,也互為攻訐,保證了皇權的穩固。
晉武帝之失,在於立嗣。
是他沒有選好太子,在立皇嗣時優柔寡斷,令西晉皇位坐上了一個白癡皇帝,才導致了製衡之局被破壞,統一三國後的西晉,重新又陷入了戰火紛飛。
這策論獨出一幟卻又理據深刻,天天伏案大睡的元愉,怎麽突然間就有了這等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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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照容聽完長秋卿劉騰帶來的皇後口諭,望著麵前身穿緇衣的玄靜,發了一會怔。
什麽時候起,這位涼州來的掛單尼姑,竟得到了皇後的賞識?還特地被安排在自己的宮室裏居住。
本朝崇佛,皇宮內院雖說也常有僧尼出入,但得皇後口諭在宮禁內常住的可不多,皇後的口諭裏還說,玄靜的成實宗禪義已可和一代宗師大嵩和尚比肩,宮中嬪妃們須每十日請玄靜講經一次,以明悟皇上正在修習的“成實宗”佛法。
這個玄靜法師著實有些詭異之處,不僅能讓高秀為之著迷,還能讓馮皇後為她下懿旨,她到底是什麽來曆?
雖然在心中有些疑惑,高貴人還是命高真在綠儀殿的後院裏收拾出一間安靜的房子給玄靜居住,中午時,馮皇後特地打發人送來了素齋,豆腐、口蘑、菜心木耳、涼菜,還有幾樣精美點心,樣樣都透著一種特別的提醒,告訴高貴人,後院裏住的是個連皇後也要高看一眼的神秘女人。
高貴人琢磨了一會,把平城舊日的勳貴宗室家中差不多年齡的小姐全都翻出來對一遍,卻想不出所以然來。
夜色漸深,高真帶了幾個侍女,從廚房裏帶來特地燉好的銀耳湯和雞茸麵,安排在案幾上。
“娘娘,皇子們的晚課越上越遲,回來就寢也一天比一天晚,這已經快淩晨了還沒回宮,娘娘每天都坐在殿裏幹等著他們下課才休息,睡不了兩個時辰又要起來命人準備早膳,天天這麽下來,身子哪裏還受得了?”高真貼心地勸慰著。
“我不累,恪兒還好,懷兒年紀小,一來了洛陽,功課突然變得這麽重,又是背書,又是寫字臨帖子,就怕他吃不消。對了,傍晚弄的那一壇奶酪,你派人送一半給羅夫人,這兩天她病著,想是沒工夫照料四皇子的夜宵。”聽到殿外一陣剛勁的腳步聲,剛才還伏案打瞌睡的高貴人一下子就清醒了,嘴角也掛上了一抹掩飾不住的微笑。
來洛陽之後,二皇子元恪越來越顯得出眾,也越來越得父皇賞識。朝政之事,元宏常召元恪與太子元恂二人同去旁聽奏對,看在高貴人眼中,自是越發心喜。
果然是母以子貴,兒子成器,受皇上抬舉,在宮中高貴人的地位也越發顯得不同,從皇後到下麵的宮婢內侍,個個都對高貴人另眼相看、恭敬萬分。
本朝最重王弟,而元恪不但受當今皇上倚重,與太子也兄友弟恭,眼看著就是將來的任城王元澄、鹹陽王元禧這種權傾天下、佐君臨朝的重臣、宗主,勢焰熏天,元恪之母、將來的高太妃自是也會在朝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不枉她謙和忍耐,在宮中苦熬多年,終於有了如今的出頭之日。比起被逼自盡的林皇後、逐出宮病重身亡的馮左昭儀,高照容覺得上天實在是太眷顧自己了。
身為太子之母又如何?死後被追封貞皇後又如何?可憐的林皇後怎比得上她可以天天照料撫養自己的孩兒,可以目睹自己的孩子從一個白胖的嬰孩開始牙牙學語、長大成人,成為今天這樣玉樹臨風、精通經史、英氣迫人的少年,可以期盼這有著經天緯地之才的少年將來出將入相、為國棟梁、名垂青史?
受盡帝寵又如何?每歲生祭都有千寺鍾鳴又如何?苦命的馮潤怎比得上她母憑子貴、深得皇上信任敬重?夫君的尊重、皇後的禮讓、兩個兒子的恭孝,這是高照容活在世上最大的風光和意義,而這些尊榮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像馮潤,僅憑著一副美貌,驀然得來深隆君恩,受盡後妃們的豔羨嫉恨,又轉眼就失去了一切,甚至還丟了性命。
皇上他心裏願意放著誰就放著誰,隻要能看到這兩個皇子好好長成,已足以讓她感恩上蒼和聖眷,再無奢望。
腳步聲極重,綠儀殿來了不少人,出乎高貴人的意料,這麽晚的時刻,皇上竟還親臨了綠儀殿。
她連忙給皇上見禮,元宏微笑著挽起了高貴人,道:“今天晚上朕批折子時,看了恪兒新寫的策論,實在是寫得好,明天要出城辦事,沒時間評點恪兒文章,所以特地趁皇子們下晚課時趕過來,來,恪兒,懷兒,讓父皇看看,這兩個月辛苦讀書,是不是累得清減了?”
高貴人心中得意,告謝道:“皇上實是太寵著恪兒了,就算是要講文章,宣恪兒到清徽堂去講也就是了,何必勞聖駕坐車過來?”
元宏輕咳兩聲,笑道:“朕本來十分擔心太子,這兩個月來,得恪兒他們陪伴,太子讀書讀經,也讀進去不少,行為也不再那麽悖逆。朕看啊,朕的兒子們中,就數恪兒最穩重最有見識,也最體貼朕的心意,將來朕的江山,少不得要讓恪兒幫忙給看著。”
這簡直是以顧命大臣托付了,高貴人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忙親自端上雞茸麵到元宏的案前,道:“皇上,這是臣妾為兩位皇子準備的夜宵,皇上也用一點。”
“不用,”清瘦的元宏擺了擺手,道,“朕吃不下,拿杯茶來。”
“是。”高貴人轉身正要吩咐高春送茶,卻不見她人影。
玄靜從門外走來,見高貴人神情,忙從一旁的案幾上沏了杯蒙頂小方,用秘瓷茶盅傾好,雙手端了過來。
元宏望見玄靜,見這尼姑相貌醜陋、身材臃腫,但仍是客氣地道:“高貴人,這是什麽人?”
高貴人道:“哦,這是涼州來的玄靜法師,皇後吩咐宮中以後十日一聽經,由玄靜法師為姐妹們講解成實宗禪法。”
“哦?”竟是個成實宗的得道高僧,元宏雙眉一揚,登時對玄靜另眼相看,“法師今後有暇,還請為朕也講講經義,朕跟著北邙山的大嵩和尚,已修習成實宗兩年,卻仍不得法門而入。”
玄靜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八年了,她終於重新走近了他的身邊,和八年前相比,他顯得那樣蒼老疲憊,完全沒有了過去的少年英姿。
八年來,她也曾見到過他數次。
一次是在報恩寺聽經,一群大臣與侍衛簇擁著元宏,匆匆來去;一次是帶數百輕騎出城打獵,馬蹄踏起的輕塵和獵犬群吠的喧鬧跟隨著元宏;還有一次是在太師府角落的梅園,他穿著朝服,怔怔地望著園中那棵虯枝盤曲的古梅,那棵樹是他用重金為她從建康城買來的,種在太師府後園,每年花開時,她都會親自掃雪烹茶招待他,梅樹下刻著一塊詩碑,也是元宏的親筆:
問梅林,梅林幾經冬?茗煙依稀見,舊影何處逢?
可那幾次見到的元宏,他都沒有今天這般黧黑清瘦憔悴的老態,這樣的元宏,與她心中的元宏並不是一個人,讓玄靜著實感到了幾分陌生。
“陛下過謙了。”玄靜的手在微微顫抖,半盅茶水都被傾她的衣袖上。
高貴人驚訝地發現,玄靜寬大的衣袖突然滑落,露出上臂裏紋刺著的彩色圖案,圖上是一朵半開的蓮花,嬌羞地綻放著,花莖很長,荷葉繞過她的臂肘向上延伸著,紋刺精美,看得出隻是巨幅紋身的一角。
這紋身的蓮花讓高貴人覺得有幾分眼熟,她皺眉苦想著,自己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見過這個紋身的呢?
而元宏卻沒有看見這一切,他下意識地從托盤上端起茶盅,一飲而盡,扭頭興致勃勃地向元恪說道:“恪兒,這篇八王之亂禍由的策論,數你寫的最合朕意。愉兒雖然也寫出了晉武帝立嗣之失,卻沒有鞭辟入裏、見微知著地分析出士族、宗室、外戚這三者之間的製衡關係,你的策論啊,不但立論深刻,而且平實有見解,不愧是幾位大儒交口誇讚的好文章!”
玄靜訕訕地收回了手,她剛剛才房中攬鏡自照,連自己也認不出那個鏡中的自己了,又怎能責怪元宏?
從前的入骨嬌媚、清新明快、豔麗多姿,全都被沉屙和苦難衝刷得一絲不見,她又怎能指望元宏能真的認出麵前的醜女人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馮妙蓮?
難怪馮清會這麽放心這麽大度地把自己收留宮中。
哪怕我近在咫尺地站在你麵前,你也對自己曾經心愛的女人視而不見,或許,馮清早已預料了這樣悲涼可笑的場景,才允了自己,讓自己目睹這一切,經曆這一場景,好打消自己人生最後的掙紮和期盼。
玄靜有些痛心地閉上了眼睛。
5
元恪斜眼看著伏案睡覺的元愉,難怪堂上的崔侍中越解說經書,越是中氣不足,誰天天望著堂下兩個整天昏昏大睡的學生,也得忍不住泄氣。
奇怪的是,元愉的策論怎麽會越寫越好?有直追自己之勢?
元恪外表穩重沉實,內心卻其實很是自負。
太子粗魯無文、深失帝心,四皇弟元懌等幾個弟弟年幼,三皇弟元愉又向來熱衷於風花雪月、無意政事,將來這代皇子成長,朝廷倚重的隻能是自己,所以元恪越是表麵謙和,內心越是有種睥睨群雄的豪邁。
但他不得不承認,僅從文章見識來說,元愉這兩個月是成長得太快了。
幾篇《春秋》講完,肥胖的崔侍中擦著腦門上的汗告退。
元懌伸手將三皇子元愉推醒,笑道:“三皇兄,你如今和太子哥哥也一樣了,天天都睡不醒,明天你們倆可以把案幾都推到後麵去,並排打呼嚕,給父皇看到,那才叫一個好看。”
元愉擦掉口角的一絲流涎,笑道:“誰讓父皇整天把我們拘在摛章苑不給出門,我來洛陽城,又不是為了天天讀這些聖賢書的,是為了領略中原的煙水氣和衣冠文章。聽說洛陽的書坊、茶樓、畫坊都不比建康城差,可這來了洛陽快小半年時間,我還沒機會上街呢。”
元懌笑道:“難怪你天天晝寢,想是夜裏去逛胭粉巷了?”
元愉嚇了一跳,忙伸手要捂元懌的嘴,道:“胡說,這玩笑也是能隨便開的?要是讓父皇聽見了,還不把我打死。我這每天背書寫文章還來不及呢。”
自打幾位皇子都來了洛陽,元宏均寄望深重,一個個列了長書單,要師傅盯著他們講解背誦,每日著文做功課。
幾個小的已是苦不堪言,連太子也不準回宮,每天天不亮由高道悅押到摛章苑讀書,半夜才準其進東宮,害得本來肥胖高壯的元恂瘦了整整一圈。
元懌微微一笑,也不再分辯。
元恪在他們兩人前麵走出講經堂大門,卻見前麵的竹林轉角有個身穿青衣軟甲的小侍衛,身段瘦小,深帽遮頭,垂頭在等候皇子們下課。
元恪看見他的軟甲邊緣是鑲的綠邊,知道這是元愉手下,心想元愉是有多不講究排場,手下選用的貼身侍衛竟是這等瘦小單薄的身材,看起來毫無威儀。
元愉與元懌說笑著走近那小侍衛身邊,二人分開,向各自的院子裏走去,元懌耳中聽得那小侍衛低聲問道:“三皇子,今兒是什麽題目?”
元愉一拍大腿,失驚笑道:“我睡糊塗了,竟然把這事給忘記了。”
他連忙喊住已經走遠的元懌,笑道:“四弟,今天的策論是什麽題目來著?”
元懌有些奇怪,站在自己的院門口大聲道:“今天還是父皇親自擬的題目,要我們重寫賈誼的《過秦論》。”
那小侍衛垂著頭聽了,輕聲對元愉道:“下午還是老地方交文章,三王爺,閱翠書閣的鑰匙別忘了給我。”
元恪早已走遠,並沒看到這一切,細心的四皇子元懌卻察覺這小侍衛有些神秘,盯著他轉身離開時,見小侍衛步履飛快,腳力頗為來得,不由得好奇地跟了過去。
閱翠書閣與講經堂隔著一道鵝卵石鋪的水池,中午時分,書閣裏麵空無一人,隻有數萬卷書整齊排布,一排排,一列列,井然有序,有若書匣與書卷砌就的城池。
元懌悄悄地打開門,穿過幾架書,便見到那小侍衛正埋頭在一處案幾上提筆寫著文章,他躡手躡腳走到小侍衛身後,俯身一看,卻見小侍衛正仿著元愉的字跡,一筆一劃認真地著著文章。
“凡屬末世,必尚浮華。而今士族嘯聚兼並,交為婚姻,盤根錯節,不可輕撼;宗主淩虐州縣,私刑捶楚,起居僭越,勝於王侯。朝廷諸王,萬金一飯,猶嫌輕易;草野小民,饑寒啼號,苦不可言。王道不立,概百年矣……”
元懌看著他的文字,情不自禁地念誦出聲:“凡屬末世,必尚浮華……王道不立,概百年矣,寫得真好!”
那小侍衛被身後的聲音嚇了一跳,扭過臉來,直愣愣望著元懌。元懌認了出來,這孩子竟是他們去年秋天在平城報恩寺裏見到的武始侯家的小姐胡容箏。
“你怎麽在這裏?”兩人異口同聲地同時發問,卻都不禁失笑。
元懌指著胡容箏寫的文章笑道:“我說呢,三皇兄天天睡覺,文章倒寫得一天比一天好,原來是找了個代筆的槍手,胡小姐,你是什麽時候來的洛陽?”
胡容箏見他已經發現了,索性扯掉頭上的帽子,笑道:“我兩個月前,跟姑母來了洛陽,姑母去了瑤光寺,我本來在宮外跟著姑母的舊識家中寄住,可聽說皇上設了閱翠書閣,裏麵藏書萬卷,還有不少孤本,就悄悄潛進來讀書,不小心被三皇子發現了。”
“那他就欺負你一個小姑娘,抓著你幫他每天寫文章?”元懌有些不滿,三哥的人品和文品一樣,似乎越來越往輕薄下流的路子上走了。
“也不是,寫策論本來就是我喜歡的,再說了,拿著三皇子的鑰匙,這幾個月我可看了不少天下罕見的孤卷善本,”胡容箏清麗的小臉映著閱翠書閣外的竹影,越發顯得白皙秀氣,“聽說二皇子不服氣我寫的文章,正跟我暗中較勁呢,哼,所以我中午特地潛到書閣裏好好寫策論和他比較。”
“你幹嗎要和二皇兄過不去?”想著元恪是跟這麽個小女孩較勁,元懌有些替他不值,“對了,三皇兄整天睡覺,你知道他晚上都做什麽去了?”
“這個我也不是太清楚,聽說三皇子在教坊裏有個相好的姑娘,曲子謳得不錯,還會扮戲文,可是被高陽王元雍看上了,讓人說和,要重金買走,三皇子正著急籌錢呢,可這筆錢又不是個小數字,所以三皇子這些天每日晚上都去教坊,究竟是忙些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三皇兄夜裏是出去逛樂坊了。元愉這麽風流多情的性情,倒是和父皇有幾分相近。
既然隻是些風月事,元懌便不再放在心上,他指著胡容箏麵前的文章說:“胡小姐,你想來閱翠書閣讀書,以後就跟我說好了,要什麽書,你開個單子,我讓人送去,這代筆的事情,若再接下去,總有一天會露餡,到時候三皇兄的麵子不好看,胡小姐的名聲也不好聽,不如就此罷休。”
胡容箏淡淡一笑道:“四皇子,就算你不說,我也打算收手了。這閱翠閣裏啊,書雖然多,精品卻不多。還是我姑母說得對,讀通一部《論語》,已可懂得為人處世、了解人心,讀透一部《春秋》,便可明悟治國經濟、君臣大義,所讀貴精不貴多,所以雖然眼前萬卷,不如心頭五經,打明兒起,我不會再來了。”
元懌望著眼前這個嬌小可愛的女孩子,聽著她簡短明快的話語,越發有些欣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