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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發冷了,洛陽比起平城來算是南方城池,可冬天也沒暖和到哪裏去。
雖說風雪沒有平城那麽多那麽頻繁,可天氣濕冷,地氣陰寒,連日凍雨不止,連穿城而過的洛水河麵上也結滿了浮冰,寒濕之氣無孔不入。所以平城來的老王公們一個個又是叫苦連天,恨不得插翅飛回平城那座滿是薰籠、地爐和暖閣的舊王府。
不得已,元宏準了任城王元澄與老駙馬穆泰幾個人回平城過年,結果一開了頭便不可收拾,下麵的親貴們告病叫苦的更是一個接一個,整天上奏章求歸平城,還有老邁的親王索性抬著棺材上朝說自己快死了求葬故鄉的,氣得元宏索性也稱病廢朝一日,平息心頭積鬱。
永樂宮西林園裏也有一處小小寺院,平常有嬪妃們來燒香祭念宮外的親人,做點功德,玄靜入宮後,這裏便是她做日課的地方。
地方還算幽靜,紙窗外映著幾枝梅影,離高貴人的綠儀殿不遠,遠遠可看見元宏寢宮皇信堂的一角屋簷。
青衣小尼們在地下放好蒲團,前來聽經的賈夫人、高貴人、鄭貴人坐下後,元宏竟與皇後馮清聯袂而來。
皇妃公主們連忙起身見禮,元宏讓小黃門蘇興壽脫下自己身上擋寒的青綢麵貂皮鬥篷,笑著擺了擺手,道:“愛妃免禮,朕聽說玄靜大師今天開講南齊高僧慧次的《成實論經疏》,特地來湊熱鬧,領教法師宏旨高見。”
玄靜高坐禪台之上,微微點頭,算是見禮。
自北魏至南齊,皇家都會常常延請得道僧尼入宮講經,往往給以殊榮禮遇,帝前講經,不需跪拜。
青衣小尼又搬來兩張高腳胡床,鋪了羊皮氈席和小幾,點了薰籠腳爐,送上熱騰騰的茶水,元宏與馮清對坐,馮清向禪台上輕輕一揮手,命玄靜開講。
玄靜遙望著專心聽講的元宏,不知是悲是喜。
他越發瘦削了,從前也是這樣,政事一忙或有心事積鬱,元宏便會連日無心飲食,瘦得形銷骨立。
太後雖然自幼母養元宏,但隻注重他的學業文章,對元宏的身體則漠不關心。所以盡管貴為天子,元宏的起居享用還是透著一種無人料理的粗疏,他從小就瘦,後來習武雖然令筋骨強壯了不少,但仍是削腮無肉、臉上輪廓有如刀刻般的硬朗。
玄靜垂下眼簾,不再注視元宏,朗聲道:“佛稱成就四諦,便為成實。天竺大師訶梨跋摩畢生著《成實論》一部,欲為世人解除苦惱。傳入我東土多年。解說不一,這次南齊高僧慧次得南齊皇室之邀,寫成《成實論經疏》,集成實宗的諸家學說大成,貧尼今日便與陛下、娘娘們一同解讀慧次的這部《經疏》,斷絕世相諸般煩惱,成就入滅涅槃智慧,共證菩提。”
元宏見她娓娓道來,精通經義,心下頗為欣賞她的口才。
當初他在平城報恩寺中很是見過幾個深通佛典的尼姑,可洛陽這裏,除了幾個南方名僧外,並沒有平城那種長於文墨、熟讀佛經、智識深沉的聰慧尼姑,或許,是因為報恩寺裏的尼姑本來就來曆非凡。
玄靜翻開經文,細細解讀道:“四諦,是苦諦、集諦、滅諦、道諦。有身為苦,人一生出來,便是苦,所以嬰兒落地立刻痛哭,人的色身,便是眾苦根本,此為苦諦。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聖,誰拯慧橋?苦諦與生俱來,需要大智慧才能解脫,所以陛下,各位娘娘,倘若想要遠離痛苦,就要懂得集諦與滅諦,才能入滅成道。”
元宏聽得入神,玄靜所講的佛理並不深奧,但配合著她那張枯寂無望的臉容,和心如止水般的沉靜聲音,讓人隱約體會到這醜陋尼姑心底當年曾翻騰過的波瀾和她舊日的坎坷流離,是那樣悲涼無望,隻能寄情佛典,尋求平靜與安慰,這痛苦,與自己心底的諸般掙紮想必同樣刻骨銘心。
她的聲音依稀有些熟悉,元宏想起來,玄靜說話的口音,竟與已故寵妃馮潤有兩三分相似。
但當年的馮潤哪怕說話聲音中也常帶著嬌媚與喜悅,撫琴而歌時,清朗激越中仿佛還夾雜了一串串銀鈴振空般的歡快笑聲,渾身都散發著陽光與幸福喜悅,那樣一個女子,活在人間的時候是不知道什麽叫“八苦”的。
她隻是把痛苦全都留給了活著的人。
“所謂集諦,就是我們集苦的根由,執念、貪念、癡心、多情,便是自尋苦諦。正是因為心靈與結業相應,因為渴愛,才召來了生死之苦、離別之苦、得失之苦。所以隻能放下對愛的渴望,才能入滅諦,得道諦,棄絕八苦。”玄靜的解讀依舊循循善誘,“所有的放不下、舍不得,都是執念,是渴愛,亦是集諦,是孽業。你放不下的人,會被你的執念糾纏損害,放不下你的人,也會給你帶來災殃痛苦。愛,便是集諦,心存渴愛的執念,便會招致三界生死苦果,永世不得自在。”
玄靜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般敲打在元宏的心上。
這兩年修“成實宗”的禪法,元宏也是為了自己心靈的解脫。人生最怕是辜負,他那樣鍾情過馮潤,從小時候起,便在她的耳邊許下了種種諾言,以示摯愛之忱,而她也真的傾心相信他,相信他會兌現他的種種承諾。
元宏自幼生長深宮,麵對的是麵慈心狠、深通權術的太後,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誰,父皇又在他五歲的時候就退位出家為僧,斷絕塵念,在平城偌大的宮室裏,除了讀書上朝,元宏的人生實在是一點溫暖、一點其他樂趣也沒有。
當皇帝是他的宿命,更是無法退卻半步的刀鋒行走,多少次,祖母深鎖雙眉,用那雙長褶起皺的眼睛猶豫不決又威嚴萬分地審視打量著他,元宏知道,隻要有半點讓祖母不如意的地方,等著他的,就是和父皇拓跋弘那樣的死路一條。
林貴人比他大十歲,像他的大姐一樣照料著元宏,所以元宏初懂人事,便臨幸了她,生下元恂。
可林貴人是罪臣之女,幼年入宮,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除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便無法再往他的心裏多走一步。
而馮潤呢,她與元宏年紀相仿,既通詩書,又擅音律,長相嫵媚,性格活潑,更重要的是,她快樂,她渾身滿滿的都是歡樂喜悅,仿佛什麽煩惱也不能籠罩她那顆單純的心,元宏每當走近她身邊,心中的積鬱仿佛都一掃而空。
這樣的女子,他怎能不傾心相愛,不想著與她一生一世?
玄靜說得對,這都是妄想,是執念,是渴愛,是自己的貪婪害了她,自己為愛而許的諾言害了她。
那個太師府梅林下為他掃雪烹茶、笑聲甜蜜的女子,因了他的深愛,才會墜入地獄。
元宏無法再聽經下去了,見中常侍雙蒙來稟報事務,便撩衣而起。經堂中的後妃們忙肅立門前,恭送皇上。
玄靜也從禪台上走下來,將元宏送至大門邊。
馮清目送著他們兩人的身影,心中也有種在走鋼絲般的忐忑與激動,和多年前一樣,她再次成了姐姐與皇上那個傳奇的旁觀者。
隻是這一次,她不再有當年那種臉上微笑、心中滴血的痛徹肺腑。
注定了敗局和死亡的玄靜,實在是弱小得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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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邊臘梅半開,幽香浮動,元宏立定腳步,道:“法師留步,朕去清徽堂批折,法師請回去接著為後妃們講經。”
玄靜聽話地站住了腳,她望著路旁仍積有殘雪的梅花,歎道:“皇上,聽說太師府梅園的那棵漢代古梅,是皇上從建康城花了重金買來的?前年貧尼去太師府賞梅,望見那樹上攢簇著萬朵金黃梅花,花香縈繞數裏,實在是蔚為壯觀。貧尼掛單海內,出入建康城、洛陽城、涼州、遼東,均未見過這等奇花。”
她的提醒又勾起了元宏的回憶,元宏淡淡笑道:“那是三國孫權吳宮裏頭的舊物,本來就是稀罕東西。法師說得對,生為凡人,早晚歸於泥塵,心中便不該有執念、渴愛,這棵古梅樹,朕十幾年前費了不少心血從建康城運去平城,可它離了故土後,一年比一年枯萎凋敝,聽說去年遭了雷擊,險些枯死,如今隻剩下半棵梅樹還能開放殘花,若不是朕貪心要獨占這古梅樹,想必它還在建康城好端端活著。”
玄靜站在梅樹下轉過身來,元宏注意到她的腰上束著一條深褐色絲絛,絲絛帶子上係著佛家的七寶鏈,金銀絲的空心鏤花盤托上鑲著晶綠的琉璃片、暗紅的珊瑚珠、黃色的琥珀粒、紫色的硨磲貝還有布滿紅黃花紋的瑪瑙塊。
她醜陋的麵容、樸素的布袍映著這條華貴的寶鏈,顯得十分不相襯。
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此七寶為《般若經》所說西方極樂世界的七種寶物。《般若經》稱得三寶聖物而國泰,得七寶聖物而民安。所以皇族公侯們紛紛製作各種“七寶鏈”護身求吉祥,大魏後宮裏也常見這物。
但這條“七寶鏈”讓元宏感到有幾分眼熟,他想起當年父皇出家時,曾從腕上脫下自己的七寶鏈贈給元宏,後來元宏又把這條七寶鏈賞給了馮潤。
玄靜法師所佩的七寶鏈,無論從鏤花、大小還是顏色搭配上,都與當年父皇所贈的七寶鏈十分相似。
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的心中不斷地跳出那個故去已久的婉麗身影。莫非是昨晚在馮清的乾清殿裏又癡看了片刻那十二扇“鳴鳩舞”的屏風,曾經的回憶,便又迅速填滿了他空虛已久的心?
誰說歲月真的能洗走回憶、劫走曾經呢?人心中僅有的情意和美好,有的時候似乎就凝固在了青春年少的刹那,成為此後一遍遍暗夜追憶的良辰美景。而良辰難再、舊夢難圓,人生中太美好的時刻,會慢慢恍惚到連自己都不能信以為真。
“法師的七寶鏈自何處得來?”
“哦,是當年馮太師府常二夫人所贈。”他終於認出了這條七寶鏈,馮潤心下有些驚喜,從宮中被逐的那天,她身上什麽飾物也沒帶出來,隻有這條用於佑身的七寶鏈,她拴在胸前,未被搜掠走。
竟真的就是當年自己贈給馮潤的原物,元宏眼睛微濕,又看了一眼,才扭臉道:“法師,這條七寶鏈,是朕當年贈予摯愛女子之物,看了難免睹物思人,還請法師今後收存起來,不要再讓朕看見。”
睹物思人?我就好生生站在你麵前,你卻認不出你的摯愛女子。原來元宏你真的隻認得出我的皮囊,卻認不出我的真心。
玄靜不禁失望,她摘下七寶鏈,托在掌上道:“原來是禦賜之物,難怪如此精致,那貧尼就原物奉還皇上。”
元宏並不看那寶鏈,反而像是逃避什麽似的快步離開,頭也不回地道:“朕不要這物什,既是常夫人所托,還是交由法師保存吧。”
玄靜托著那條寶鏈,站在梅樹下麵,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麽感觸。元宏永遠都忘不了自己,可當自己刻意走近時,他也仍然認不出自己,或許,是他並不想認出自己。
元宏一直有著詩人般的情懷,那麽,這些年,他對自己的不能忘情,也是為了紀念而紀念,為了憑吊而憑吊吧。
就像西晉的美男子潘安一樣,一生風流,等妻子楊夫人死後,卻嘔心瀝血寫了三首《悼亡詩》,情深款款,傳唱塞北江南,對死人寄托思念,顯活人才華情懷,一轉身,那情深無限、似欲殉死追隨地下的男人,卻依然姬妾成群、紅袖盈室。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曆。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遑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隻。
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溜承簷滴。
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
這樣的身後深情,除了令讀詩的人大為讚歎潘安才華情義、顯他姓名本事,對楊夫人有何益處?寢息不能忘的縈懷,並不就等於一個忠誠的丈夫或者一個生死相依的戀人。
在自己身上凝結寄托的思念,就像元宏在那棵古梅樹寄托的詩情一樣吧?愛人死去、梅樹凋殘,不過是他詩中的悲歡離合,是他聊以抒**感的一個寄托物。當年,他不曾下定決心對自己生死守護、永不棄絕,如今,他也不可能拋開一切為舊情淪陷。
不知何時,腳邊突然多了一道長長的人影,僅從肩胛的形狀,玄靜便認出了那影子就是高秀,她驚喜地轉過頭去:“阿秀,你什麽時候來的洛陽?”
分別數月,高秀越發英挺白淨了,眼睛也顯得更加黑亮深邃。
他身穿太醫院的從七品官服,顯得很是氣派,微笑道:“我昨天晚上到的洛陽,蓮兒,從今天起,我就是洛陽永樂宮的太醫署令了。對了,這幾個月,你按時服藥了麽?”
他拉起玄靜的手,細看了她手上的瘢疤,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頭:“你肯定沒聽我的話,看,病又犯了,從今天起,我要親自給你煎藥,盯著你把藥喝下去。還有,蓮兒,這次回了洛陽,你的病情沒有好轉,反變得越來越重,以後還要每日針灸,才能根治。”
這幾個月,玄靜的確沒有好好服藥,她本以為,在馮太後和馮熙、馮誕死後,自己再回到魏宮,與元宏相認,很輕易就能得回從前的一切,而八年時間過去,很多事情也都變得麵目全非。
皇上不再能認得出自己,雖對馮潤仍有留戀,元宏對她的回憶卻越來越淡,模糊成了一個日益遙遠的影子。
玄靜甚至不知道,如今自己是想要一心求死還是想重新找回舊日的一切,當年她得花柳病已入晚期,若非高秀下猛藥精心治療,玄靜早已瘋毒入腦,病發身亡。
如今這病還是時好時發,皮膚上時時生瘡潰爛,要不然那天馮清也不會輕易就相信她隻剩下半年壽命。
如果他永遠都認不出自己,或許,她寧願這樣不再服藥,在他眼前潰爛而死,隻在最後的時刻說清楚一切真相,好讓元宏品嚐跟她一樣的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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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恂走入老駙馬穆泰的鎮北將軍府,眼前不禁一亮。
好個酒池肉林、肴珍滿席的春宴。
前堂下烤炙著十幾隻肥羊、大鵝,肉上滴下的肥油在木炭上烤得滋滋作響。兩邊院牆下各安著一人多高的爐子,裏麵飄出夾肉大餡餅“古樓子”的椒香味,案幾上擺放了各色美酒,劍南的燒春酒,河東的乾和葡萄酒,洛陽的九釀酒,富平的石凍春酒,各種名酒奇香凜冽、甘醇厚重,縈室不散。
穆泰、穆亮兩個老兄弟是北魏開國功臣穆崇的後代,本來姓的是丘穆陵氏,來洛陽後被皇上改成了穆姓,穆家祖祖輩輩追隨拓跋家,忠心耿耿。
打神元皇帝拓跋力微時起,穆家子弟就出任皇上的近侍。
宜都丁公穆崇是道武皇帝拓跋珪的侍衛,拓跋代國被滅後,拓跋珪跟著賀太後在獨孤部寄人籬下,穆崇靠偷盜劫掠供奉道武皇帝,兩次舍命救主,才護得拓跋珪重整山河、興建大魏。
可開國後穆崇反而攪入了一場叛亂,拓跋珪念在舊恩沒有降罪穆崇,隻給了個不陰不陽的諡號叫“丁公”,據說是最喜歡咬文嚼字的拓跋珪親自查遍了漢書,發現“丁”的意思是不能有始有終地堅守節義,便給了這麽個略帶貶義的名號。
雖然祖上有段不光彩的過去,但畢竟是數代皇上的親信,又是開國立過大功的將族,所以穆崇的三個兒子都封了異姓王,穆崇的孫子、重孫四代人前後娶了十幾位公主,等於是駙馬世家。
到了穆羆、穆泰、穆亮哥幾個這一代,皇恩深隆,王爵未削,還將兄弟五個都招作了駙馬,穆羆迎娶的是新平長公主,穆泰尚了章武長公主,穆亮尚了中山長公主,穆伏幹尚了濟北公主,連早亡的穆平城,都以病故的始平公主冥婚。
十幾位公主帶來的豐厚嫁奩,三個王爵所領的封地,實不在元氏宗室之下。所以平城裏除了高陽王元雍、鹹陽王元禧這些王叔王弟,就要數穆駙馬家最富貴了。
對當今皇上而言,鎮北將軍穆泰還曾有救命大恩。
當年馮太後嫌皇上太聰明早慧,怕他不利於馮家,便在大冬天裏把元宏關在不生火的房間,既不讓他穿棉衣,也不給他飲食,還派人把鹹陽王元禧從封地上召來,準備廢除元宏,另立元禧為帝,幸得穆泰竭力諫止,皇上才得以逃過一劫。
因此皇上親政後,對穆家哥兒倆很是倚重,對穆泰有求必應、賞賜隆重,征穆亮為太子太傅,每天盯著元恂的功課,元恂這幾年便與穆家的老駙馬們來往越來越頻繁。
“太子殿下總算來了,”發髻半白的穆泰笑吟吟地迎上來道,“殿下看看,老臣這次從平城帶回了什麽?”
元恂打眼望去,見堂上竟放著一隻烤好的大鹿,炙黑的鹿肉上結了紅色的綢帶,顯是等著自己來開席。
元恂眉開眼笑,又深感憾然地道:“還是鎮北將軍這個年過得舒心,大冬天的,你還能到平城圍苑獵到這麽肥美的野鹿,唉,孤可有很久沒吃過平城的鹿肉了。待會兒穆大人割一隻鹿腿,孤帶進宮去孝敬皇上。”
穆泰有些奇怪,笑道:“殿下這幾個月讀書果然精進不少,這孝心也是大長了,不過皇上已經吩咐了,我們這些老臣以後不準再送平城的土儀入宮,免得勾起後宮的鄉思。你這孝心啊,皇上是不會領了。”
白發蒼蒼的京兆王元子推從前堂走來,挽著元恂的手道:“太子還不來開席,我老頭兒的口水都流了三尺長了,就等著太子來一起喝酒吃鹿肉呢。”
元恂看見元子推竟公然穿著一件左衽鑲貂毛的獨臂胡服,裏麵是件深褐色絝褶服,心下不禁羨慕。
中庶子高道悅對元子推的穿著裝作視而不見,老王爺元子推在家裏從不穿漢服,還常打著長辮子,這是洛陽城盡人皆知的事情,連皇上都拿他沒有辦法。
皇上前月下旨,凡是在太極殿的朝堂上還用鮮卑語奏對的,馬上削職回家,元子推便索性稱病不朝,在家裏賦閑起來,關著門,元子推在家裏也下了道王諭,誰敢在他的京兆王府裏說漢話,便綁在門前抽他三鞭子。
論資格,元子推是元宏的叔祖父、當朝宗室領袖,元雍、元禧也得讓他三分,皇上就算耳聞這些,也隻能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元子推打量著元恂道:“看看,殿下還穿著長袍子礙事,一會我們喝了酒擲樗蒲、射箭,這寬袍大袖的衣服穿了隻是添麻煩,來呀,拿我新做的皮袍給殿下更衣。”
元子推的侍從應了一聲,拿來一套款式相仿的左衽胡服,要幫元恂換衣裳,元恂猶豫地望著高道悅,卻見高道悅神色凝重,堅決地對他搖了搖頭。
這動作落在元子推和穆泰眼中,二人大不高興,元子推一拉臉道:“穆駙馬,你們是怎麽待客的,還不快把高大人帶到後麵去喝酒?”
穆泰一使眼色,侍衛們不由分說,把高道悅往後堂橫拖豎拽,攬去喝酒。
高道悅死掙不脫,從眼角裏看見元子推已經親自動手,把元恂身上的朝服深衣給撕扯了下來,扔在地下。
鎮北將軍穆泰、樂陵王元思譽等十幾個宗室勳貴,站在一旁撫掌哈哈大笑,看著元恂既狼狽又快樂的模樣,顯然很覺有趣。
元恂換上絝褶服,既覺輕快,又有些愧疚。
這幾個月來,他跟弟弟們一起在摛章苑讀書,看著二皇子元恪、四皇子元懌等人的奮發模樣,心下倒也飽受激勵,雖然他一直自命為尚武精騎射的鮮卑種,但看元恪、元懌等人騎馬射箭並不在自己之下,還精通兵書與經史,一個個顯得那樣氣度不凡、遠超群倫,元恂隱隱覺得,這樣的皇子,才具備真正的帝王之資。
父皇戎馬半生,可也一直手不釋卷,太和改製之舉,打造得大魏境內國泰民安,令南齊敬畏、柔然遠遁,而太武帝當年平定北涼北燕,也仗的是漢臣謀略有方。
讀漢書、改漢姓、易漢服,其中或許真藏著父皇的深謀遠略,真能讓大魏一統南北,成為秦漢那樣的強國,而自己被父皇寄托如許重望,是不是也該好好收斂心性,認真讀書,成為父皇那樣的一代明君?
然而眼前的歡樂卻更加直截了當、令人沉醉。在元子推、穆泰等人的勸酒聲中,元恂一杯接一杯地飛觴醉飲起來,辛苦讀書數月後,這場飽具平城特色的盛宴,更加令他感受到無比的舒暢與通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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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的春天比平城來得更早,一看到洛陽的春色,六宮後妃們便將曾魂縈夢係的平城拋到了腦後,熱烈地喜歡上了這座郊野有“濯龍芳林,九穀八溪”、內城有“洪池清蘌,淥水澹澹”的壯麗王城。
龍門山的山色映著滿山新鑿的功德窟,城中銅駝陌的暮雨,斜掠著不遠處的洛水漫河和十萬人家。
洛河兩岸,桃李成林、楊柳岸延綿數百裏,洛水穿城而過,處處柳堤映水、長橋臥波,金穀園的梅杏牡丹陸續綻放,裏坊間匯集萬阜而至的新巧玩意兒,樂坊裏新奏著南梁流傳過來的時新曲兒,讓人真感覺是目極天下之色、耳極天下之聲、口極天下之鮮、身及天下之妙麗。
皇上遷都這事兒辦得實在是功莫大焉,真不明白那些一心要留辮子回平城打獵的老頭兒們都是怎麽想的。
慶祝永樂宮西林園正式落成的宮宴,就辦在西海池之側。
長廊曲折間,是一處偌大的水軒,馮清帶諸位嬪妃落定座次,對身邊的元宏笑道:“皇上,臣妾依著皇上囑咐,將所有不合規範的衣服都棄到宮外去了,這次織造司裁製的新裝,全都是深衣曲裾、續衽鉤邊、交領重疊,皇上看看,數哪位夫人穿得最好看?”
元宏打量了在座的後妃,點頭道:“朕看還是皇後穿的最好看。”
馮清穿了件石榴紅褐色縭紋邊的深衣,耳垂上掛著細珠長墜,頭上是盤鳳金步搖,頸間是大串滾圓的紅色珍珠,比往常豔麗許多。
她聽得元宏誇讚,臉上泛紅,喜洋洋地低下頭去,道:“臣妾倒覺得,還是鄭貴人穿著漢服,走路時衣衫不動,繡履不出,最是端莊。”
鄭貴人是元宏來平城後迎娶的五姓七望之女,新生了六皇子,頗為馮清和元宏看重。
高貴人身邊,突然有個聲音說道:“皇後恢複漢服,全用了兩漢深衣,泥古不化,其實有矯枉過正之嫌。”
馮清臉色一變,發現那竟是沉寂數月沒有出現的玄靜尼姑,玄靜今天換了俗裝,是一套上襦下裙的漢服,雖然她容顏、身材並無變化,仍一如以往的醜陋臃腫,但她身上這套淺青色繡金邊的襦裙,卻顯得十分清新。
馮清正要嗬斥玄靜,元宏倒很感興趣地笑道:“想不到法師對漢服也頗有心得,還請為朕解說一二。”
馮清壓下自己的怒氣,見玄靜大方地從高貴人身後走出來,朗聲道:“《漢書》的禮儀誌中,雖對帝後百官服飾的顏色和喪服的種類有所規範,但深衣曲裾到底如何係帶、圍繞、製幅,並沒有傳下規矩和定論。這且不說,曲裙深衣全是寬袍大袖,由十二幅襟布裁剪圍繞,穿法十分繁複,就算是兩晉南朝,也漸漸棄而不用,改為襦裙,一來穿戴簡單,二來便於活動,所以皇上要改漢服,貧尼以為,應改襦裙,而非深衣。”
馮清忍不住怒道:“若用襦裙,與本宮在平城時的穿著還有什麽差別?”
“不然,”玄靜笑道,“漢服襦裙,為交領襦裙,裙長及地,交領右衽,上衣下裳,不穿合襠褲,無論是式樣還是衣色,都與北朝胡服迥然不同。況且中原素稱衣冠禮儀之地,衣冠處處均以禮製,衣冠之器可細分君臣上下,衣冠之飾可辨別公侯將相,衣冠之色可見春分秋節的時令,衣冠之緣可識家中喜喪之事,皇後為天下國母,對衣冠禮製應明晰於心,怎麽能說漢服襦裙與胡地襦裙沒有分別?今後皇後若有不明處,可先問詢貧尼,讓貧尼為娘娘詳細解說。”
“你……”馮清氣往上撞,這賤人竟然敢當著皇上的麵嘲笑起自己不學無術來了,看她氣色,比幾個月前反而好了許多,她所謂的隻有半年壽命,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漢服衣冠如何分門別類,衣冠顏色邊緣如何配合時令身份,馮清並非全然不懂,剛才一生氣衝口而出的話,讓自己在皇上麵前丟臉出醜,倒是更顯出了玄靜對漢學所知精深。
樂官們抬來幾架箜篌和琴箏,在西海池邊擺放好,一隊年方二八的曼妙歌姬拖著長袖雁行到池邊的舞台上。
馮清索性大度不理會玄靜,轉臉向元宏道:“皇上想看宮中舊日的‘鳴鳩舞’,臣妾命樂坊裏足足排了兩個月,今天春色正濃,到處鳴鳩聲濃,正是‘鳴鳩嬉庭樹,焦明遊浮雲’,這晴天麗日之下,鳴鳩戾天之舞,當可獻演帝前。”
馮清輕輕舉手示意,十幾架箜篌古琴合奏,音律宛轉,聲震宮室,穿著青色舞衣的歌姬們如風擺楊柳般回旋騰躍起來,仿佛一隻隻小巧可愛的斑鳩兒,在池畔停留嬉戲,歌喉宛轉輕揚,沾染了渾身的春光湖色,令人感到悅目。
元宏卻忍不住濕了雙眼,淚盈於睫。
鳴鳩燕語兩相應,又是人間一度春……多少個春天過去了,當年那輕盈停立枝頭的鳴鳩麗影,卻失落在歲月深處,無處可尋。
就算眼前的這些歌姬再年輕曼麗,再芳姿動人,也不可能將他早已曆盡滄桑、枯寂淒冷的心輕柔打動,不能讓他被深深吸引,一如馮潤初入宮時在酒宴上跳起《鳴鳩舞》的那個春日。
他是在那個晚上擁有了自己渴慕已久的女人,他在她的耳邊許給了她一生一世,她呢喃著應和了他,願與他生同衾死同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而如今呢,她孤零零地躺在馮太師家的陵園裏,今生無法葬入他的帝陵,甚至無法和林皇後、馮清一樣配享他的太廟。
淚光蒙矓間,元宏眺望著那群正飛舞盤旋的歌姬身影,不,她們沒一個跳得有馮潤好,那種靈動,那種全身心的沉醉和飛揚,她們一個人都沒有。正如馮清所說,這支《鳴鳩舞》完全是為馮潤定身打造,她十八歲時的舞姿,已凝固在瑤光寺的那尊小像中,落筆於乾清殿的名貴屏風上。
一曲將盡,馮清正要命樂官們合奏南朝新傳來的《子夜歌》,卻見玄靜又從高貴人身後走了出來。
馮清心下起怒,喝道:“來人,把這瘋尼姑帶下去,免得擾了皇上聽曲的興致。”
玄靜冷冷一笑,道:“這支舞看來是皇後親自教習給樂坊歌姬的,可是皇後,當年我傳授你這支《鳴鳩舞》時,曾向你說過,《鳴鳩舞》的創意,來自《呂氏春秋》的季春之作:鳴鳩拂其羽,戴任降於桑。是吟詠春光、勸習農桑的舞蹈,所以舞姿裏既帶了對春色的讚美,又帶了田間的勞作。而皇後卻把這舞蹈修改得如此浮華靡麗,成了一群青樓女子在獻媚圖寵、邀恩求歡……”
一群鐵甲侍衛早衝上前來將玄靜按在地上跪下,元宏卻驚訝地問道:“你教皇後跳舞?你會跳這支《鳴鳩舞》?”
馮清氣得臉色鐵青,自己怎麽就會相信了馮潤的花言巧語,說什麽絕不會與皇上相認,絕不會報複當年的舊怨?
難怪姑母說寶座下麵永遠是血流成河,如果她不忍別人流血,那馮清就得自己流血。
“皇上,這是個瘋尼姑,她的瘋言瘋語,皇上不必放在心上!”馮清急切地解釋道,“皇上看她那身材模樣,是會跳舞的人麽?”
玄靜突然站起身來,解開身上的春衫襟帶,雙手拈花,衣裙飛揚,翩然而舞,侍衛們還要按住玄靜,元宏卻顫抖著聲音製止道:“住手,讓她跳,讓她跳給朕看,當年的那支《鳴鳩舞》,到底是什麽模樣……”
案幾旁列座的十幾名嬪妃全都神情愕然,跟著姑母妙通入宮赴宴的胡容箏,也驚訝地往玄靜身上投去不解的目光。
她臃腫的腰肢扭動著,飛揚的青衫下依稀可見雙臂與頸上紋著的朵朵蓮花,雖然仍是原來那個醜陋粗蠢模樣的玄靜,可她精致靈活的動作裏,卻果然有著迥異於剛才那班歌姬的風姿。
她似在采摘,似在飛翔,似在鳴唱,似在拂羽,似在耕作,似在賞花……每一個動作中都有春光流溢,每一次轉身中都可見萬物芬芳,這是他的妙蓮,是他的初心,是他多年來午夜醒來魂縈夢係的舊愛……
元宏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淚水了,他站起身來大聲道:“蓮兒,你既已回到宮中,怎麽能忍心不與朕相認,看著朕心如刀割,卻還跟朕談什麽四諦八苦,要朕棄愛入滅,死心不再掛念你?”
玄靜匍匐在地,雙淚長流,仰臉望著元宏飲泣道:“臣妾想試試看,臣妾變成這副模樣後,皇上還能不能認出臣妾來……”
元宏走下座位,將她拉了起來,擁入懷中,嗚咽道:“你隻想著作弄朕、為難朕、試探朕,全不知道你離開這些年,朕活得沒滋沒味……這些年朕心如死灰,若非有國事家事要料理,早也想剃度出家,追隨你出了塵界,再不回這深宮。”
二人身後,馮清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5
乾清殿再也看不到元宏的身影了。
當然,不止馮清的乾清殿,高貴人的綠儀殿和羅夫人、鄭貴人那裏,皇上也就此絕蹤了。徐嬤嬤打探的消息說,平城來的高太醫已徹底治好了馮潤的花柳病,雖然相貌皮膚盡毀,但她的命卻是保住了。
天不絕這賤婢,馮清雖然心懷怨念,但卻無可奈何。
在馮潤剛到洛陽的時候,她本有機會除去馮潤,可她怎麽也無法下狠心害死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姐姐,更害怕這惡名傳出去後,皇上發現真相會廢了自己,所以這一天早晚會出現,早晚有一天馮潤會重新回到皇上麵前。
為什麽自己就做不到和太後一樣心狠手辣呢?
別說皇後妃子,就算是皇上,太後還不是想廢就廢,想殺就殺,除得幹脆利落,即使如此,也沒人敢對太後說半個不字,太史官也隻能含糊其辭,說當年退位的獻文帝好端端地在寺院裏坐著就一頭栽到地下、暴病身亡。
長秋卿劉騰匆匆走入乾清殿,躬身道:“娘娘,中常侍雙蒙剛剛傳詔出去,明天皇上要冊封馮潤娘娘為左昭儀。”
馮清怒道:“左昭儀?皇上的西宮?這賤人的花柳病是怎麽得的,她在宮外頭與多少男人相好過,你沒對皇上說嗎?”
劉騰苦笑一聲道:“馮潤娘娘的病不是秘密,可皇上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皇上說當年馮潤娘娘被逐出宮時,他畏於太後之威,無力保護,才把馮潤娘娘害成這副模樣,實在是愧對馮潤娘娘,所以馮潤娘娘任何以往的罪愆過失,皇上全不過問,隻求今後能盡力補償。除了將馮潤娘娘封為左昭儀,皇上還特地派人從洛陽召來常二夫人所生的庶子馮夙,加封他為北平公。”
連她被無數男人玷汙過的事實,都不能改變皇上的心意,連她醜陋惡心的模樣,都能讓皇上感到罪過和心疼,還要全力補償,皇上也未免太心軟、太情長了。
馮夙是馮潤的同母弟,在太師府的一群庶子中,是最平庸無能的一個,愚鈍好色,還不學無術,皇上因著馮潤的緣故,竟選了這麽個人來接替太師世子馮誕死後留下的王公之位。
馮清望著殿右懸著的太後畫像,心煩意亂地道:“劉公公,本宮實不明白,皇上為何一直對馮潤那麽傾心?若說她有傾城傾國之貌,可她如今已是容顏盡毀、貌若蠢牛,若說她蘭心蕙質、青春可愛,可馮潤是本宮的大姐,長本宮五歲,宮中多少年方二八的美女,苦苦盼著皇上臨幸,皇上卻正眼也不肯看……本宮看啊,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天,馮潤就能踩到本宮這個皇後的頭上。”
劉騰臉上堆笑道:“娘娘,奴才倒有個主意,不知當不當講?”
馮清望著劉騰,到洛陽雖然才半年,她已經感到劉騰辦事又細心穩妥又處處顯著智計,雖不顯山露水卻是個心有權謀的宦官。
永樂宮裏的幾個宦官首領中,兩位中常侍白整和雙蒙,比長秋卿劉騰地位稍高,白整忠君卻暴躁,雙蒙圓滑又貪財,隻有這個劉騰讓人摸不著城府。
“劉公公快說,你的主意想必不會錯。”徐嬤嬤也感興趣地走了過來。
“皇上多情念舊,又心懷馮潤娘娘多年,眼下越是說她壞話,皇上越是疼惜她,不如等皇上這陣子的心勁兒過去了,再送幾個新人進來,皇上漸漸也就把馮潤娘娘拋到一邊、不再寵愛了。”
原來是這麽個主意,馮清又是失望又是好笑地道:“你看本宮可是那拈酸吃醋的妒婦?宮裏頭哪年不選秀、進才人?可皇上勤於國事,又素來不貪女色,有的美人進宮三四年,皇上連她的手還沒碰過一下呢。”
劉騰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道:“奴才冷眼看了幾年,發現皇上雖不貪女色,卻格外喜歡與馮潤娘娘容貌相仿的女子,娘娘你看,羅夫人還有新進的鄭貴人,她們一個個都是細腰削肩、白膚長眼的女子,與馮潤娘娘當年的身段相貌,有幾分相似。”
“那又如何?皇上一見了馮潤,還不是馬上把羅夫人、鄭貴人她們全都冷落一邊?”
劉騰並不泄氣,接著道:“羅夫人與鄭貴人隻是貌似馮潤娘娘,可若有哪個新人不但貌似,還能神似當年的馮潤娘娘,皇上還會不動心麽?”
馮清一怔,她與馮潤從相貌到氣質都迥然不同,難怪皇上對自己從無真正的憐惜,可是,劉騰所說神似馮潤的女子,她倒真認識一個。
那個少女與當年的馮潤確有不少相似處,隻是她從未往那少女身上動念,而劉騰這麽反複提起,也說明他曾見過了那個少女,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娘娘,老奴知道,還真有這麽一個姑娘。”徐嬤嬤快言快語地說了出來,“而且就住在咱們宮裏頭。”
馮清知道他們所說的,就是太子元恂指定的正妻、已故駙馬馮誕的女兒馮奚兒。
由於元恂遲遲不願迎娶馮奚兒,馮奚兒無法以太子妃的身份入住東宮,她千裏迢迢來到洛陽城,遠離平城太師府,父親身亡,孤苦無依,馮清隻能托付四皇子元懌的生母羅夫人照料十五歲的馮奚兒。
這馮奚兒是她與馮潤的親侄女,從相貌到氣質,宛似馮潤,精通琴棋書畫,淵博多識,相貌明豔,心性明慧,隻是比馮潤端莊有餘、工媚稍欠。
劉騰獻的計策果然巧妙,元恂已經上書請求皇上解除婚約,馮奚兒如今婚事落空、家勢敗落,正是心中慌張急著找落水浮板的時候,自己安排馮奚兒入宮為妃,不但解除了馮奚兒的煩心事,也為自己添了一個奧援。
“好,”馮清忖度片刻,下了決心,“劉公公這主意出得不錯,馮奚兒是長得與馮潤當年十分相似,不過,要達到神似,本宮還要替她再下點功夫。”
徐嬤嬤問道:“娘娘打算怎麽替她下功夫?”
馮清指著殿上的屏風道:“皇上最愛這扇屏風,十二幅畫扇上,是馮潤年輕時的舞姿和媚姿。奚兒和本宮一樣,是太師府嫡女,端莊秀美,一派淑女風範,論起妖媚惑主來,倒確實遠遠不及當年的馮潤,徐嬤嬤,你替奚兒準備被褥,這個月,就讓奚兒在乾清殿習舞學妝容,哼,本宮要一手再造出當年的馮潤,讓那個賤人受盡冷落、欲哭無淚!”
劉騰並不邀功,躬身讚歎道:“皇後娘娘果然計謀深沉,如此一來,娘娘既有了賢名,還除了對手,實在是一箭雙雕。”
馮清望著那扇鑲嵌玳瑁、珍珠寶鈿的黑漆屏風,臉上終於露出了多日未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