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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回到了八年前,八年來的顛沛流離仿佛一場噩夢,隻要打個嗬欠,在自己寬敞柔軟的雕花大**醒來,望著窗外的柏樹銀杏發會呆,便可以輕鬆抹去那些黑暗日子裏的沉痛和絕望。
但是她欺騙不了自己,曾經的八年絕不是夢,每當馮潤攬鏡自照,望見鏡中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那種從天堂墜入地獄般的恐懼無望便又四麵八方襲來。
因著這緣故,常二夫人已經命人將安昌殿中的銅鏡、瓷盤、玉屏風之類可以照見影子的家什全都收起來了。
“皇上下朝了麽?”眼見天色將暮,仍未聽見元宏急步走來的聲音,馮潤有些坐立不安,向門外的小黃門蘇興壽問道。
蘇興壽是個機靈少年,從小淨身入宮,跟著中常侍雙蒙辦事多年,嘴勤腳快,侍候馮潤沒幾天,馮潤便覺得他很是得力。
蘇興壽在門外躬身報道:“皇上早下朝了。”
“那……那皇上是到清徽堂去批改奏折了嗎?”深紅的夕陽掛在高高的柏樹枝頭,正欲墜落。
馮潤如今住的安昌殿,是永樂宮的天子內寢宮。
來洛陽後,元宏按從前的漢宮舊製,立了三處寢宮,自己長住中寢宮皇信堂,認出馮潤後,將她放在自己的內寢宮安昌殿,與皇信堂前後相望。中間是一個種著柏樹、銀杏,放著水缸的庭院。皇信堂前麵,則是元宏的外寢宮四合殿,長期空置。
這一個多月來,元宏與馮潤形影不離,細訴從前。
她起初還擔心自己的麵貌會驚嚇到元宏,但聽元宏溫言款款,並無半點嫌棄,才漸漸有點放心。每夜元宏都要在她的安昌殿裏說話到淩晨時分,才回到前院的皇信堂去匆匆打個盹,趕去上朝。
馮潤的花柳病雖已治好,但自慚貌穢,身上處處瘢疤斑點,也沒有讓元宏留宿。她脊背上的花繡圖案,當年是元宏親筆描繪上去的《天子采蓮圖》,喻義是“蓮花伴帝”,大片蓮花荷葉間,身穿天子衣冠的少年隻身獨立,靜觀花枝,那是馮潤入宮後花了足足三年時間才忍痛繡好的精致紋身,可元宏也隻匆匆打量一眼,便拉合了她的衣裳。
皇上雖然心中對自己仍有憐惜,但對這副醜陋的身軀,卻真的已經失了興趣。
因此馮潤多少有些擔憂,每當元宏聽朝時間長了,或者深夜批折未來,她便會開始胡思亂想,當年的恐懼絕望,也會煙雲般一遍遍湧來。
“皇上也沒去清徽堂。”蘇興壽道。
“那他是上什麽地方去了?”
“奴才也覺得納悶,中午便出去打聽了一圈,後來在午膳房遇到中常侍白整,白常侍說了,皇上一下朝,就被長秋卿劉騰半路上截走了,”蘇興壽快言快語地稟報道,“奴才就更納悶了,到皇後的乾清殿裏偷偷一瞅才知道了,皇上是去乾清殿裏看馮潤娘娘去了。”
“你說什麽?”馮潤被他說糊塗了,“你再說一遍,皇上看的是哪個娘娘?”
“馮潤娘娘。”
馮潤雙眉一挑,怒道:“本宮這不正站在安昌殿裏嗎,死奴才,你是眼花了麽?”
蘇興壽嬉皮笑臉地道:“奴才才沒有眼花呢,奴才往皇後的宮裏頭一看,大殿正中站著一個姑娘,腰肢纖細得像能用手一把掐住,臉蛋兒雪白雪白,眼角又長,眼睫毛像把刷子似的擋著眼睛,一閃一閃的,可勾人了,皇上看得眼都不眨。奴才年紀小,進宮的時候晚,沒見過馮潤娘娘當年的美貌,可聽得人家說,這姑娘的相貌,跟馮潤娘娘年輕時候像了個九成九。”
馮潤心下震動。向來心性簡單的馮清,當了皇後之後,果然和從前大不一樣,她不但咽下了馮潤重新回宮的這口惡氣,還留了這麽一個後招。
“這姑娘是什麽人?”她心頭亂跳著,問道。
蘇興壽道:“奴才也打聽清楚了,這姑娘是兩位馮娘娘的親侄女兒,本來是要指婚給皇太子元恂當太子妃的,這下好了,給皇上看上了,父子兩個爭一個姑娘,這不有失體統麽?”
“馮奚兒?”馮潤更是驚訝。
上個月,她見過馮奚兒一麵,姑侄二人互相都聽聞過彼此的名字,但還是第一次正式見麵。
馮潤看得出來,與馮清一樣都是公主所生嫡女的馮奚兒,對自己這個姑姑極為看不起。自己當年因為爭奪後位失敗,被太後逐出宮去,流落到涼州寺院倚門賣笑,染上一身楊梅瘡的事情,馮奚兒一定也聽說了,所以那一天,馮奚兒看著自己的眼神裏全是鄙夷和厭棄,連一聲姑母都沒喊。
馮奚兒的身材與膚色與年輕時的自己的確有幾分相似,可要說是像了個九成九,馮潤自己就不會相信,世上哪可能會有這麽相似的兩個人?皇上向來喜歡膚白細腰長眼的女子,但這麽多年來,真正鍾情不忘的,卻隻有馮潤。
仿佛要回答她的質疑,前院的皇信堂突然燈燭一片明亮,大批侍役陪著元宏走進了皇信堂,馮潤隱約望見一個曼妙的影子陪在他身旁。
他竟然還把這個女人領了回來,在自己眼前出現。
馮潤越發氣惱,果然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她這番回來,實在是自取其辱。皇上寵愛惦記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心中一個美好的影子,所以她其實不該與皇上相認,不該拿她真實的醜陋蒼老,去玷汙他心頭的淒美回憶。
庭院上方的樹影漸漸變黑,蘇興壽最好熱鬧,見前院燈火輝煌,拔腳又往皇信堂探望一會,回來稟報道:“娘娘,人人都說那個小馮娘娘像極了當年的馮娘娘,娘娘要不要自己親自去看一眼?”
馮潤呆坐桌前,並沒有理會多嘴多舌的小黃門蘇興壽。
常二夫人知道她心裏不好受,向蘇興壽擺了擺手,道:“小壽子,你別再多嘴了,沒見娘娘都給你氣哭了?”
蘇興壽吐了吐舌頭道:“想不到娘娘當年那麽好看,剛才奴才看皇上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個跳《鳴鳩舞》的小馮娘娘,魂都快沒了,唉,那個小馮娘娘啊,簡直就像是從皇後娘娘乾清殿的屏風上走下來的仙女一樣,奴才當年去乾清殿辦事,看到大殿正中擺著那扇屏風,還以為屏風上畫的是瑤池仙女,今天這一看,才知道世上真有這樣的大活人。”
皇信堂的燈火漸漸掩滅,與安昌殿之間的庭院一樣陷入了寂靜的黑夜。再沒有急切前來的腳步聲,甚至元宏也沒打發人給她帶個口諭,讓她不要等。他肯定是被穿上自己舊裝的馮奚兒迷得失魂落魄了。
馮潤在桌前枯坐了一夜,也沒有落下一顆淚來,以她對元宏多年的了解,她早該知道元宏的易感與善變,但她還是再次地輕信,再次地讓自己心碎。
她為什麽還要和從前一樣傻?難道八年的生死輾轉,也不能教會她給自己的心裝一副刀槍不入的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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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二夫人將太醫令高秀引到安昌殿內,便悄然閃開。
高秀望著床榻上麵若金紙的馮潤,忍不住心頭的痛楚,每次重新見到她,她都變得比從前更病弱、更憔悴、更奄奄一息。
皇上真的深愛馮潤嗎?高秀不禁有些懷疑。
皇上的深情,八年前讓這個女人險些遇害身死,雖然勉強苟活下來,多年來也是淒慘萬端、如同身入地獄。
五年前,高秀在涼州城外第一次見到馮潤時,她剛剛發病,那時的馮潤依稀還有少年麗姿,所以來寺院尋求一夕之歡的浮滑少年出入不斷,給尼庵裏帶來了不少香火錢的進項。發病後馮潤每日服藥的花費不小,門前又絕了浪**少年們的影蹤,尼庵住持便不再有好臉色對她,最後索性把馮潤扔在尼庵後麵的一個廢棄房間裏。
屋裏既沒爐灶又沒床榻,常二夫人將馮潤放在一張草席上,每天擦抹上藥,馮潤渾身潰爛,惡臭難聞,幸好高秀到涼州買藥時遇見了她,還一眼認出了這個正在腐爛著的女子就是當年平城那個笑容如同春日桃李綻放的太師府小姐。
高秀醫術高明,又心地善良,不辭辛勞、不怕肮髒,親手熬藥診治,伺候馮潤數月,才救活了她的性命,病好後的馮潤,已不複舊日美貌,人人見了都感厭棄,高秀卻對她一往情深。
他記得她當年的美好,也見過她掙紮求生的苦難,這種混合了憐憫與尊重的感情,讓馮潤重新感受了人世間的溫暖,可她卻仍然難忘皇上。
再次歸來,皇上也不過重演了當年的一幕,表麵上情話綿綿、許諾種種,卻並沒有把這個可憐的女人真的放在心裏。
要不然,皇上怎麽會任馮潤憔悴到這個模樣,也沒來特別看望一次?
“阿秀,”馮潤睜開眼睛,見四下無人,一把抓住高秀的手,“你幫幫我,你一定要幫幫我。”
高秀握緊了她的手,歎道:“蓮兒,是你太傻了,你答應我要一起回到平城隱居,不會再為皇上腸斷情碎,卻癡心不改,又設法重返了皇上身邊,傻一次還不夠嗎?非要為皇上傷心而死,你才甘心?”
“阿秀,幫幫我,你以前說過,在遼東曾經得過一個方子,叫做‘垂棠涅槃’,服下之後可以換掉渾身的皮膚,可以把渾身的疤痕都去掉。”馮潤急切地懇求著。
這半個月來,她想了又想,才下決心要勉力一試“垂棠涅槃”的威力。
皇上自那日見了馮奚兒精心打扮成馮潤的舞姿模樣,便把馮奚兒安排在了外寢宮四合殿住下。
雖然元宏偶爾還到她這裏來敘敘舊,但大部分時間都留宿在馮奚兒殿中,讓她日日暗夜心痛也就算了,皇上還冊封了馮奚兒為右昭儀,在宮宴上讓馮潤和馮奚兒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身旁。
不僅如此,如今宮中春色正濃,皇上在席上常命馮奚兒起舞佐酒,仗著皇後馮清的教誨栽培,馮奚兒的舞姿與打扮,與當年的自己竟有八九分的相似,不但迷住了皇上,還把如今醜態橫生的馮潤襯托得麵目無光。
高秀皺著眉頭道:“蓮兒,當年我已跟你說過,那個遼東的方子,根本就是烈性毒藥。服下之後渾身皮開肉綻,如被刀割,試用過的那個渾身長著疥癬的乞丐,很快就血流過多而死,這種藥你怎麽能服?”
馮潤落下了眼淚:“阿秀,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才發現,我如今活著,比死了還慘。”
“蓮兒,你別這麽說。”高秀看得出馮潤眼神中的絕望,當年這是個多麽高不可攀的女子,如今卻成了別人腳底的泥垢和塵埃。
“當年我若在君恩最隆時死去,皇上會永遠為我傷心,永遠對我魂縈夢係,而如今呢,我活著,卻被一個根本看不起我的年輕女子完全取代……”馮潤的眼淚在臉頰旁縱橫著,“你知道麽,阿秀,那個馮奚兒,她根本看不起我這個姑姑,一直對我盛氣淩人,幫著皇後對我取笑壓製,笑我的肥胖,笑我的渾身瘢瘡,笑我當年的醜聞,皇後就坐在她身旁,看戲一般,用嘲弄的眼神打量著我,這樣苟活著,我還真不如死了更好!”
“你……”
“阿秀,求求你,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心裏有多難受,你是知道的,你要是不肯幫忙,我早晚不是給氣死,就是這口氣咽不下,索性自殺身亡。”
高秀望著她眼中的萬種纏綿與不甘,隻能勉強地點了點頭。
“垂棠涅槃”雖非什麽難配合的藥,但裏麵用的藥材全是些去腐生肌、洗滌肺腑的狠藥,這種虎狼之方一旦服下去,形同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高秀未免覺得不舍和擔心,配合了數次,增減各類藥材,拿貓狗試驗了幾次,這才大著膽子,送藥入宮。
常二夫人命人在安昌殿裏布置好浴桶,高秀在熱水裏放下外浴藥材,外麵紫泥爐上煎出的藥氣也飄逸了出來。
高秀心神不寧地遞上了汗巾和藥丸,道:“夫人,待會兒娘娘服藥之後,皮膚會片片潰爛脫落,流血無數,下官實是沒有把握這藥方一定能奏效……”
常二夫人感激地望著他道:“高太醫,你不用自責,就算蓮兒她服藥死了,我也不怨你,這都是她的命,她不甘人下,她仗著皇上心裏有她,非要強出頭,這就是她的集諦,是她自找的。這些年來,我對高太醫隻有感激,不是你從涼州把我們娘兒倆救了回來,我們五年前就死在了涼州,哪裏還會有今天?”
高秀垂下眼睛,長歎一聲道:“隻可惜娘娘心高氣傲,不甘如此尷尬處境,其實經曆過多番生死,娘娘何必還將眼前虛榮、身外富貴看得如此重要?”
常二夫人也歎了一聲,心有同感地道:“誰說不是呢,可蓮兒就是這麽個人,她打小兒在太師府和皇宮見慣了富貴,逞勇爭強,聰慧美貌,樣樣都比別人掐尖出色,讓她就這麽咽下這口氣,那還不如真讓她死了呢。當年皇上欲立中宮皇後,讓蓮兒和馮清娘娘等八人一起手鑄金人,隻有蓮兒一個人手鑄金人成功,其他人都沒鑄好,論規矩,論祖製,這皇後之位都是蓮兒的,可太後她……”
她想起八年前的那場腥風血雨,心下黯然絞痛,再也說不下去了。
安昌殿內,藥氣越來越濃烈,也越來越令人作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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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已至,織造司新做的衣衫也越發薄透清涼起來,細絹薄紗、彩綢繡綾,配合著各色新巧宮扇、絲絛、掛件和簪珥首飾,打扮得宮妃們個個如花似玉、光彩可鑒,仿佛要與西林園裏的芙蓉蓮花爭奇鬥豔。
綠儀殿的高真與安昌殿的蘇興壽一起去織造司,幫各家的妃子取衣箱回來,蘇興壽笑道:“依我看,別管是馮皇後、鄭貴人還是新進的小馮昭儀,沒一個娘娘有我們馮左昭儀那麽好看的腰身,看看,這一尺七寸的裙腰,整個永寧宮就沒一個女人能穿得上。”
高真也覺得納悶,笑道:“我也正奇怪呢,這才兩個月時間,馮左昭儀仿佛換了個人似的,渾身的瘢疤也好了,皮膚又白又嫩,好像手伸一把下去,能掐得出水來,眉目那個秀麗,哪裏看得出已是三十多歲的女人?別說皇後了,就拿小馮娘娘來比,雖說是馮左昭儀的侄女,論起相貌姿儀,她還真是不如姑姑的一半兒好看。”
蘇興壽與高真搬著衣箱走過乾清殿的前門,見馮清帶著馮奚兒、徐嬤嬤、劉騰一幹人走來,忙退到路邊讓出道路。
馮奚兒一眼瞥見蘇興壽,道:“小壽子,這送到安昌殿的箱子裏裝的都是什麽,打開來看看。”
蘇興壽不敢不依,將箱籠放下,打開上麵的金絲楠竹蓋子。
箱子裏麵是四件新裁的夏季襦裙,窄袖細腰,交領處鑲著大粒珍珠,裙帶和裙擺上也用金線串著大粒滾圓的珍珠,一看就價值不菲。
馮奚兒用手翻弄了幾下,冷笑一聲道:“都三十多歲的女人了,整天還是隻想著梳妝打扮,衣服左一箱右一箱,全是些新巧古怪的裁剪,她倒不怕浪費皇上國庫的銀子。回去跟你們娘娘說,就算再打扮,也是人老珠黃,過了氣的女人,全仗著皇上心地仁慈,宮中才還有她一席位置,知道分寸呢,就自己收斂一點,皇後也還願意敬她三分。”
蘇興壽低著頭,屏息而聽,大氣也不敢出,但心下倒是不相信的。
那天馮潤服藥的場景他雖沒有親眼看見,但殿內的血腥氣足足有半個月才散了幹淨,聽旁邊侍候的宮女說,馮潤飲下“垂棠涅槃”後,沒一炷香的時間,渾身的皮膚就開始潰爛脫落,露出裏麵鮮紅的嫩肉,好多地方爛得厲害,不斷滲血,連浴桶都染紅了,馮潤咬著毛巾,疼暈過去一次又一次,險些連命都送了。
但冒死一賭服藥後,馮潤的皮膚慢慢開始恢複,加上她斷食一月,很快便換了一個人。皇上往安昌殿去的次數越來越多,留宿越來越久,竟是將四合殿的小馮昭儀冷落一邊,再沒了興頭。
所以馮奚兒說話這麽刻薄,想必也是心底怨氣積得久了,才會忍不住爆發。
蘇興壽嘴快,一回安昌殿,便將馮奚兒說的話搬弄到馮潤麵前,馮潤卻大度地笑了一笑,毫不理會。
晚間大雨初晴,馮潤在西海池旁設宴,陪席的有皇後馮清、高貴人、馮奚兒和羅夫人、鄭貴人,軒外蓮花初開,無邊荷葉田田,晚霞拖在水麵上,緋紅金彩的波光動**著,倒映周邊宮室古樹,景色絢麗。
元宏一邊親自為身邊倚坐的馮潤斟酒,一邊笑道:“自皇後和愛妃們來洛陽後,朕起居有人照料,旦夕有人體貼,春日賞花,夏天觀荷,心情大好,但覺平生無如今宵之歡樂。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朕實在是滿心歡喜、無以言表!”
他嘴裏說著皇後和愛妃,眼睛卻隻盯著馮潤一個人,看在馮清與馮奚兒眼中,自是十分不悅。
馮潤抬眼望了望元宏,微微一笑,正要舉杯答謝,突然一陣暈眩襲來,馮潤用手支著頭,臉色發白地道:“怎麽我的頭這麽暈,小壽子,你快幫本宮拿頭暈藥來。”
蘇興壽答應正要離開,卻見馮潤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指著自己的衣服道:“這新做的衣裳,怎麽有一股怪味道……”
她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暈倒在酒席上,雙眼上插,嘴角慢慢流出了一絲黑色的血涎,元宏嚇得手中的酒杯都落到了地下,大叫道:“來人,快來人,把太醫院的醫官統統叫來,要是救不活朕的蓮兒,朕讓他們一個個都到地下去陪葬!”
蘇興壽等高挑起燈籠,常二夫人帶著侍女為馮潤灌水、擦額,卻見馮潤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沒片刻,太醫令高秀帶著兩個小太醫,攜藥箱趕了過來。
馮潤已被抬到一旁的水軒碧紗櫥中躺下,高秀搭了馮潤的脈搏,皺起眉頭,又嗅了嗅馮潤的衣服,臉色凝重地對常二夫人道:“還請夫人替馮娘娘把衣服都換了,渾身洗沐幹淨。”
常二夫人忙應命去替馮潤更衣,又擦洗了手臉身體,元宏焦慮地坐在馮潤身邊,卻聽馮潤“哎呀”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臉色雖仍然白得嚇人,但神情已無大礙。
“蓮兒,你這是怎麽了?”元宏又驚又急地問道,“高太醫,左昭儀這是中了暑熱麽?蓮兒,你身子單薄,以後這大熱天的,就不要再出來了。”
“啟稟陛下,娘娘這是中了朱砂之毒。”高太醫跪下答道。
“中毒?”元宏更是震驚,“朕與蓮兒重逢不過數月,是誰這麽狠心,要下手除去朕的蓮兒?”
“娘娘身上的衣衫被灑滿了朱砂粉,妝粉裏也加了過量的朱砂(朱砂中含有大量水銀),朱砂遇熱蒸騰,可致人中毒昏迷,癡呆發癲,最後瘋癲而死。”高秀心裏也感到奇怪,馮潤是個頗為謹慎的女人,她也應該知道自己在宮中處境艱險,怎麽會這麽不小心,竟讓自己的貼身衣妝上被人灑滿毒藥?
“大膽!”元宏怒喝道,“蘇興壽,你是馮左昭儀的近侍小黃門,這些衣妝都要經過你的手,是不是你下的毒?”
蘇興壽嚇得“撲通”一聲跪下,顫抖著聲音道:“皇上明察!皇上明察!奴才得左昭儀信任有加,肝腦塗地報答還來不及呢,怎麽敢跟娘娘的衣妝上下毒?”
“那是什麽人幹的好事?”元宏再次喝道。
蘇興壽道:“奴才不敢說。”
“朕恕你直言無罪。”
蘇興壽偷偷地瞥了一眼馮奚兒,搖頭道:“奴才還是不敢說!”
元宏順著他的視線,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麽,道:“你盡管說,朕為你做主。”
“這……”蘇興壽遲疑著。
馮潤在碧紗櫥內勉強支撐起身體,歎道:“你這奴才,無憑無據的話,你也敢當眾亂說?若是指錯了人,誣陷了哪位娘娘的清白,皇上能饒你的性命,本宮也不會饒你!”
給她這麽言語一逼迫,蘇興壽反而把什麽都說了出來:“奴才沒有無憑無據地誣陷小馮娘娘,今天下午,奴才到織造司去拿娘娘的衣裳回來,路上遇見了小馮娘娘還有皇後娘娘,小馮娘娘攔住了奴才,讓奴才打開衣箱,翻弄了好一會兒……”
馮奚兒還未出聲,馮潤已是大聲喝止著蘇興壽:“住嘴,皇上,你別聽這奴才的一派胡言,奚兒是臣妾的親侄女,怎麽可能做出這等事來?”
蘇興壽著急辯解道:“千真萬確,奴才沒有胡說。”
元宏沉吟道:“你既沒有胡說,此事除了你,可還有人看見?”
“怎麽沒人看見?當時皇後、長秋卿劉公公、徐嬤嬤還有乾清殿的不少人都在場,對了,綠儀殿高貴人的侍女高真也去拿衣裳了,跟奴才一道回來,親眼看見小馮娘娘翻弄了衣服,還當眾說了好些難聽話取笑馮娘娘呢。”蘇興壽一心想洗白自己,腦袋一下子變得好使多了,當下添油加醋地把下午事情說了出來。
元宏威嚴的視線投在了馮奚兒身上,馮奚兒的臉一下子變白了。
“那妝粉呢,妝粉又是怎麽回事?”細心的元宏再次追問。
“這妝粉是皇後昨天打發人送來的,奴才粗心,想著是皇後的恩典,沒仔細驗看……”
馮清的臉也變白了,這妝粉的確是她按例發放給各宮的,可此時,她卻有種百口莫辯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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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照容心神不寧地走到兩個兒子住的寢殿裏,悄悄替二人掖好了用腳蹬到足底的薄被。
元恪已經年滿十五歲,皇上剛替他指婚了領軍將軍於烈的侄女於麗儀,上個月已行納彩問名之禮,還在洛陽城替元恪新建起王府,沒幾天,元恪就要搬出宮去開府自立了。
他這麽快就成了個大人,高照容有些舍不得地望著兒子那張漸漸變得成熟穩重的小黑臉,仿佛還能看到他在繈褓中合目安睡的嬰兒模樣。可是再不舍,身為皇子的元恪也會離開自己的懷抱,承擔國事,他是天生的王者。
“娘娘,高大人來了。”
高照容趕緊走了出去,她召高秀深夜入宮,是有些不好啟齒的事情,要背後叮囑他。
從前在平城的時候,她就知道高秀與當時還是玄靜的馮潤來往過密,那時馮潤麵貌被毀、孤苦無依,或許還會依靠信任高秀。
可如今馮潤已經重回帝側,而且看皇上對馮潤情意深沉,萬一高秀與馮潤還有沾染,輕則送掉小命,重則會連累他們高家,甚至帶累兩位皇子。
“阿秀,”高貴人屏退眾人,向高秀說述著自己的擔心,“你與馮昭儀的事情,當初姐姐也有所耳聞,但如今馮昭儀已經重新成了皇上的人,你最好還是遠離洛陽,去避避嫌。”
高秀瘦了很多,就算再大度,再謙退,也沒有哪個男人希望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隻能被別人霸占,哪怕是當今皇帝。
“我知道姐姐的擔心,姐姐放心,我不會連累高家的。”高秀淡淡地道,“如今馮左昭儀已經穩占君心,不再需要我了。我明天就去辭了太醫署的差事,下個月重回平城。”
“如此甚好,”高貴人鬆了口氣,“姐姐就知道阿秀做事穩妥,唉,可惜了你的滿腹經綸、一身本事,若不是你生性散淡,又與馮昭儀淵源太深,恪兒下個月搬去王府,你大可以去幫著他辦事。”
她說的是心裏話,高秀的才幹本事,並不比洛陽城的哪個重臣差。
元恪得他輔助,肯定會受濟不少,可是高秀是馮潤的舊愛,權衡利害,高貴人仍是覺得讓高秀離開洛陽為上策。
“馮昭儀對二皇子也十分器重,數次對臣提起二皇子,每次都讚不絕口。”提起元恪,高秀也頗為敬佩,“當著皇上,馮昭儀也多次讚許二皇子,如今二皇子深得皇上寵信,能早早封王開府,也有馮昭儀的功勞。”
當初馮潤以玄靜身份在綠儀殿借住時,高照容便看出馮潤待元恪極是尊重賞識,而且發自內心地疼愛元恪。
那時元恪是二皇子,馮潤隻是宮中講經的尼姑,但常幫著高照容侍候元恪和元懷,一次元恪生病,馮潤衣不解帶,三天沒睡覺,坐在元恪床頭侍候茶水、親煎湯藥,眼睛都累得深陷下去,讓高照容這個親生母親竟有自愧不如的感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半年時間相處下來,元恪對馮潤也頗為依戀信任,如今馮潤已受封西宮,住在安昌殿,元恪也常常去探望馮潤,馮潤每次見到元恪,都厚加賞賜,馮潤自幼讀經史頗多,有時還親自為元恪講解策論,十分關切。
因著這緣故,高照容對馮潤頗為感激。盡管宮中諸妃都對經曆古怪的馮潤很是抵觸,背後譏謗不斷,高照容也從不曾說過馮潤一句壞話。
“聽說馮奚兒已經被送到瑤光寺落發為尼了,阿秀,你說上次馮左昭儀的衣衫被下毒的事情,真是馮奚兒所為麽?”高貴人命高真送上茶來,高秀這一走,她在洛陽城又是一個娘家兄弟都沒有了。
“是不是她所為,我不知道。但是左昭儀受朱砂之毒險些身亡是真的,中常侍雙蒙在馮奚兒的殿內搜出了石榴瓶和朱砂粉也是真的,雖然左昭儀幫馮奚兒說了許多好話,但馮奚兒究竟脫不了這嫌疑,皇上心疼左昭儀剛剛重返宮中就又被人下毒陷害,隻打發馮奚兒去落發為尼,已是看在馮家舊戚勳功的份上,額外開恩。”高秀謹慎地回答著。
那日事後,他也曾暗中猜測過此事的真相。
但那天晚上,馮潤中毒之後,他診脈時發現,馮潤的脈象極其微弱,竟是瀕死之征,她就算再狠心,再想除去馮奚兒,該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吧,她的命,可是高秀三番兩次熬幹心血才救回來的,已經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命。
“唉,”高照容同情地搖了搖頭,“這個馮奚兒啊,也實在是命苦,好好的太子妃沒有當成,得帝寵不過一個月,便被迫出家當了尼姑,也難為她夾在兩個姑姑之間,幫了皇後,便得罪了左昭儀,幸好左昭儀寬容大量,不然的話,馮奚兒的小命都難保全。”
留下馮奚兒的性命,不過是馮潤要顯示賢良大度之舉。
這個小毛丫頭,根本算不上她的對手,她當然不必要現在就殺馮奚兒,馮奚兒不過是馮清和她博弈所下的一步棋,她信手就化解了這一角困局,那個拙劣的仿製品,隻配在瑤光寺裏淒涼寂寞地度過十五歲的青春。
馮潤最想除去的,仍然是在乾清殿裏坐立不安的馮清。
如果她真的要元宏下詔,元宏也會毫不猶豫地廢去馮清的後位,他早就說過,這輩子他眼中隻有她一個女人,無論是當年,還是她曆盡滄桑歸來的今天。
可如果馮清無故被廢,那會給馮潤招來不少朝野譏議和罵名。
就算元宏願意為她扛住這些譏嘲,她也不甘心承受這種譴責,中宮皇後之位,本來就是她的,她才是最清白無辜的那個人,她受了那麽多陷害和打擊,她煎熬過那麽多痛苦和災殃,她得回自己的東西本來就是理所當然,憑什麽還要承擔那些不知情者的指責?還要為此留下惡名?
她和馮清,在這一點上,都遠不如當年的太後,太後對來自朝野的譏嘲指摘,從來無動於衷。
太後麵首無數,幾乎大半“太和名臣”都上過太後的龍床,包括“太和名臣”之首順陽侯李衝。連南齊派來的使臣、美男子劉纘,太後也邀請他在枕榻之上暢談國事,南齊索性將劉纘派作駐魏使者,也因此兩國間十餘年沒有開戰。
太後廢立自如,獻文帝拓跋弘殺了太後的情人安平侯李弈,太後便逼著獻文帝退位給太子元宏,不久又毒殺了退位為僧的獻文帝,此後太後看皇太孫元宏過於聰明,又要餓死元宏,另立鹹陽王元禧。這樣隨心所欲過了一生的太後,依舊有雄才大略之名,馮潤與馮清卻根本無法追隨她不拘一格的腳步。
或許,是因了太後真將自己當成了男人的緣故?所以世間所有對女人的約束與評價,太後都嗤之以鼻。
如今離乾清殿隻有一步之遙,她該再下點狠心,才對得起太後這麽多年的榜樣栽培。
安昌殿裏,睡在元宏枕邊的馮潤,大睜著雙眼,望著木床頂圍裏的紫色繡幛。繡幛是一幅百子圖,一群肥白可愛的孩童們在花圃間遊戲,那麽多陽光,那麽多幸福,那麽多吉祥如意的字樣被繡在百子圖中。
倘不是太後一直對她重重設障,害得她無法為元宏生下孩兒,本來馮潤的膝下早該有了兩三個聰慧能幹的皇子,就像元恪、元懌那樣風度翩翩、博學多識又能文擅武、卓絕出眾。
馮潤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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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道悅望著插在自己胸口的那把長長的鐵脊蛇矛,血還沒有滲出來,但生命已經真的離他而去了,眼前的天空和城門全都旋轉著,越來越模糊……
這個耿介忠誠的大將,仍然沒有從太子的馬前移開身體、退後半步,他以劍拄地,強撐著沒有栽倒,對身邊侍衛盡最後的力量喝道:“快……快去稟報皇後!”
太子元恂的手掌仍然緊緊握著那把長矛的末端,他自己也嚇傻了,中庶子高道悅雖然一向對他嚴厲,管事苛刻、極少通融,但對太子向來忠心耿耿、生死不二。
元恂與他相處多年,極是倚重信任,所以盡管高道悅次次攔阻他肆意行事,元恂對他還是打從心底敬重的。
可自己是不是昏了頭,被一心渴望重回平城的念頭激動得血往上撞,竟然舉手之間便殺死了攔在自己馬前、不準他馳出金墉城的高道悅。
“太子……太子殿下,”血從矛頭上往地下流淌著,高道悅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聽臣一句勸……殿下不能回平城,不然……不然性命難保……”
高道悅的屍體橫躺在金墉城門的門洞裏,阻住了元恂的馬蹄。
酒氣熏天的元恂,昏頭脹腦地拔出了自己的蛇矛,鮮血從高道悅的胸口噴湧著,直濺到了元恂的衣服上。
看著西掖門門洞裏縱橫的血跡,元恂不禁遲疑了起來,冒險回一次平城,父皇會動真格的,狠心殺掉自己這個他傾注多年心血的太子?
元恂遙望著天邊,晚霞滿天,一片金彩映照著高台重閣的金墉城,將這個洛陽城西北隅的重鎮映得有如仙闕。
南方苦熱的夏天又來了,他多麽盼望能趁父皇巡幸嵩山的這兩個月,悄悄帶人回一次平城,再過幾天那種縱馬草野、馳射熊鹿的生活……
“太子殿下,三千禦馬已經備好,正在城外等候殿下,請殿下速做決斷!”老駙馬穆泰的兒子、饒陽公主的駙馬穆伯智大聲催促著。
穆伯智是東宮的三品太子洗馬,八歲開始便陪著元恂。
他比元恂大幾歲,也是個高大剽悍的漢子,平時喜歡喝酒打獵,與元恂脾氣相投,遷都到了洛陽城後,常常感到不快。
元恂酒尚未醒,心下卻明白了一些,問道:“三千禦馬是誰征調出來的?皇後娘娘嗎?”
元宏這次出巡,並未將皇帝玉璽和虎符交給元恂,所以左右雖然攛掇著元宏攜兵回平城,但元宏知道自己無力調兵,在侍臣們慫恿時,他也隻是信口說說,並未當真。
“不是皇後,皇上將玉璽留給了西宮的馮左昭儀監守,臣稟報馮左昭儀,說太子要調用三千輕騎,左昭儀毫不推辭,問都沒問太子調兵何幹,當即命中常侍雙蒙持虎符去調來了羽林軍的三千虎賁。”穆伯智有些得意,前幾日聽爹爹穆泰與元子推等幾個老王爺晚上喝酒商議,竟是打算逼元宏退位,立元恂為帝,若此舉成功,自己這個太子近臣、駙馬都尉很快就可以一步登天、權傾一時了。
“好!”元恂一咬牙,將長矛橫在鞍前,雙手帶韁,坐騎靈活地躍過高道悅的屍身,衝出了西掖門,“孤已經沒有退路了,穆大人,你去洛陽城通知你父親穆將軍,還有你叔叔、太子太傅穆亮,京兆王元子推、樂陵王元思譽他們,要他們響應孤起兵。孤馬上興兵祭天,占據恒州(恒州治所為平城)和朔州兩個大州,與父皇隔著河洛相持。他已經棄平城不要,孤就偏偏占了平城不給他!恒州和平城,是我們鮮卑人的龍脈所在,有六鎮兵,有拓跋家的宗室親王,孤才不怕他這個改了漢姓、改了衣冠、還命令史官修改編造我們拓跋家譜冒充中原正朔的數典忘祖的叛逆!他元宏才是拓跋家的不肖兒孫!”
“遵命!臣即刻進城!臣父是恒州刺史、鎮北將軍,臣當父子率恒州鐵騎追隨太子!”穆伯智大聲應道。
城門外,三千輕騎已列隊靜候。
來吧,元宏!
這江山到底是姓元還是姓拓跋,我鮮卑到底是永駐平城、不改鐵血,還是改姓變服、永入中原正朔,就讓我元恂今日替祖宗、替宗室與你一戰!
元恂直衝至輕騎隊前,高舉蛇矛,用鮮卑語大聲呼喝道:“兒郎們,跟孤衝出洛陽城門,北歸平城!孤興複鮮卑之日,你們都是孤的開國功臣!”
金墉城在洛陽城西北隅,本來是河南四大軍鎮之一,地勢險要,後來東漢起建都洛陽,金墉城便成了洛陽城皇宮的避險之地,這裏城牆堅固高大,每五十步築台,每百步築樓閣,離地百丈,有若雲端。
金墉城離洛陽西城門隻有一步之遙,隻要自己率著這三千輕騎打銅駝街衝出城門,就沒人再能攔住自己據守平城、與父皇決戰了!
從眼下的情勢看來,父皇眾叛親離,早就失了宗室親王和鮮卑勳貴們的心。就連重返皇宮的馮左昭儀,也同樣對平城念念不忘,這兩個月,她不是打發人來給元恂送幾件名貴的左衽胡服,就是送些平城土儀、弓箭酒肉,不斷地勾起了元恂的鄉思。
三天前,父皇剛剛出巡嵩山時,元恂入宮拜見皇後馮清和左昭儀馮潤。
馮潤待元恂十分親切,馮清因事斥責元恂良久,馮潤卻十分同情他,打發蘇興壽請他去安昌殿喝茶,還在殿裏掏心置腹對元恂說了許多。歎息如今鮮卑人來了洛陽城後,越發軟弱無剛,世風敗壞,軍紀渙散,連皇子們也一個個變得陰柔了,三皇子元愉上朝時居然還塗脂抹粉、佩戴女人用的耳鐺。
馮潤隻能期待元恂將來即位後能夠一改朝綱、重振鮮卑雄風,那天,他在安昌殿裏看到許多藥包和藥渣,馮左昭儀說,皇上最近的身體越來越差,總是咳血,這次去了嵩山巡幸,還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歸來……
國事如此,父皇的身體又這麽羸弱,那就是天意要降大任於元恂,要他重整河山、恢複故都了!
三千輕騎的馬蹄衝散了黃昏銅駝大街上的人群,眼看城門在望,元恂卻驚訝地發現,西邊的城門已提前一個多時辰關閉了!
元恂勒住馬匹,往守城兵卒所在的城牆上喝道:“開門,孤是太子!孤要出城門!”
守城的百夫長帶著戍守兵卒出現在了城樓上,俯身說道:“太子殿下,小人奉領軍元將軍之命,正在這裏等候殿下!”
元恂大驚道:“奉命等候孤?元儼他想幹什麽?”
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在城頭響了起來,接著無數身穿鐵甲的弓箭手從城頭雉堞間出現,他們手上拉滿弓弦,密密麻麻的箭鏃全對準了元恂。
領軍將軍元儼臉色鐵青,站在雉堞間對元恂喝道:“臣恭請太子回金墉城明光殿!”
“讓孤去明光殿?”元恂冷笑一聲,“元儼,你想囚禁孤?膽子這麽大,你是得了誰的諭旨?”
又是一陣馬蹄聲響,銅駝大街上,長秋卿劉騰滿臉冷汗,帶著一隊宮中禁衛騎馬趕來,遠遠就高叫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皇後懿旨,命太子殿下回宮,不得出城!”
元恂橫矛於手,怒吼道:“孤不回去,元儼,劉騰,看你們誰敢攔著孤?”
劉騰的身後,幾十名侍衛護著一輛金根鳳輿車飛馳而至,馮清打從鳳輿裏一把掀開車窗的簾子,喝道:“恂兒!你胡鬧!元將軍手下十萬京畿戍衛,已將洛陽城、金墉城重重包圍,你的三千輕騎,隻能是以卵擊石!還不趕緊束手就縛,待本宮幫你向皇上告罪?”
城樓上的弓箭手越來越多,銅駝大街也被清場,旁邊交錯縱橫的街巷裏,全是身穿鐵甲的京中戍衛,密如蟻聚,不可勝數。
沒想到自己竟這麽快陷入了重圍,元恂心灰意冷,但心裏仍期待穆伯智能帶來鎮北將軍穆府和京兆王元府的親兵。
他的最後一個希望也被打破了,安昌殿的中常侍白整飛騎而至,捆縛著太子洗馬穆伯智扔在地下,跪下稟報馮清道:“皇後,剛才小穆駙馬騙得左昭儀的虎符調兵,臣等已識破陰謀,抓得反賊!”
白整持虎符在手,連剛才的三千羽林軍也都領命退下,留在銅駝大街上的,是陷入了十萬重兵包圍的太子元恂。他望著身後屈指可數的親信,才發現在父皇離去之際的洛陽城裏,自己竟是這麽孤單無助。
馮清長舒一口氣,天色已經黑盡,幸好領軍將軍元儼得力,城門關得及時,一場差點釀成大禍的叛亂,就這麽弭於無形。
待皇上歸來,她委過於太子洗馬穆伯智,再用春秋筆法巧加辯護,定可給元恂洗罪,平安度過這一劫,反正,皇上從來都知道元恂難以管束。
“這就好,元儼,白整,劉騰,你們都聽好了,這件事回宮後不要再提起,元將軍將太子押入金墉城明光殿囚禁,本宮會好好教誨太子,賜給高將軍家眷重金安葬。”馮清叮囑著,“你們更不要把這件事走漏風聲,讓在外巡幸嵩山的皇上得知,免得他擔心添了煩憂。”
“這……”白整遲疑著,臉上流露出為難的神色。
馮清雙眉一揚,不滿地質問道:“怎麽,白公公,本宮的吩咐你不想聽嗎?是不是左昭儀要你把這件事趕緊稟報皇上,好讓皇上盡快知道本宮教子無方,降罪本宮?”
“奴才不敢!”白整趕緊跪下,“不過,剛才皇信殿的中常侍雙蒙已經出城去了……”
馮清大驚失色地道:“雙蒙這奴才,怎麽這麽多事?劉公公,趕緊派人去追!”
“隻怕來不及了,”白整小心翼翼地道,“雙蒙已經出城半日,這早晚,估計都過了白馬寺和伊水,明天一早就能追到皇上的行宮了!”
馮清氣得在鳳輿內不禁頓足,她防了又防,還是沒阻住雙蒙,隻要雙蒙將太子叛亂一事明天轉告皇上,這件本已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亂子,就會把元恂的太子之座和她的皇後之位,撼動成他們無法安坐的火爐。
左昭儀馮潤,是她在這事件裏麵煽風點火了麽?她不僅想除去自己這個皇後,還想除掉太子,馮妙蓮的心裏,到底還在盤算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