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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群臣,都在窺伺著皇上元宏的臉色。

那天得到中常侍雙蒙稟報的叛亂消息,元宏並沒有立刻從嵩山趕回來,體貼人意的馮潤又遣人騎快馬飛馳前去,告訴遠在行宮的皇上,太子那不堪一擊的叛亂,已被領軍將軍元儼與皇後馮清二人瞬間平息。

但出現在太極殿上的元宏,正眼也沒看一下立有平叛之功的元儼與馮清。

他的臉色很沉靜,沉靜得甚至令人害怕。

剛從金墉城明光殿押過來的元恂,臉上並無多少後悔和害怕的表情,他身體雄偉肥壯,站在元宏座椅墀下不遠處,更顯巨碩高大。

元宏越發瘦削了,身上的朝服雖然整齊穿好,卻看不到衣服裏有多少身軀的痕跡,高坐龍椅之上的,仿佛是一套精心放置的衣冠,內嵌著一張頦下三綹微須、雙目如電、端儼若神的麵龐。

“父皇!兒臣知罪了。”元恂撩袍跪了下來,大大咧咧地告了個罪,有些滿不在乎的模樣,“兒臣那天喝多了酒,見天氣太熱,一時糊塗,想要回平城避暑,醉中浮躁,做錯了事情,還請父皇寬宥。”

大不了再送到明光殿去關上幾天,或者挨上幾記板子,反正元恂小時候挨打挨慣了,隻要皇上心存孝道,願領太後遺詔,就廢不了他這個太後親撫過的皇太子。

如今他尚且勢單力薄,穆泰和元子推那幾個老狐狸,雖然背後一直表示對元宏不滿,說元恂比父皇更適合當這個鮮卑皇帝,可並無多少實際行動支持。

那天穆伯智一去不返,回來後也沒多帶一兵一卒,元恂深知穆駙馬家對他這個太子的支持,口惠而實不至,其實不值得倚重。

逃過這一劫,他必將積聚力量、培植親信、拉攏宗室,總有一天,他能夠令眾將歸心、卷土重來,改變父皇今天這變古亂常的悖逆行為。

“寬宥?”元宏淡淡地重複了一聲,揚手道,“拿大杖來!”

中常侍雙蒙答應一聲,托來一支紅漆宮杖。

元宏走下丹墀,接過宮杖,猛地一腳往元恂身上踹去,元恂太過高壯,元宏一腳猛踹過去,他隻稍微搖晃了一下,便又穩住身體,匍匐地下。

“朕五歲登基,到如今二十六載,曆盡權臣乙渾篡位、太後專權、外戚宗室之亂,從未如今日之心疼!”元宏怒吼著,他平常是個儒雅溫文的君上,今天的聲音顯得有些尖銳高亢,“元恂,你深失朕望!你資質平平,讀不進聖賢書,毫無明君風範,朕不廢你,隻命恪兒努力讀書,將來成為王佐,讓皇弟辛苦幫你治理天下,好修正你的所為,補足你的缺憾。你行為古怪,屢觸朕怒,咆哮朝堂宮宴,荒唐所為,天下盡知,朕不廢你,隻命李衝、穆亮等前朝重臣盡力指點,盼你有朝一日幡然醒悟,能夠體貼父皇苦心,傳承祖業……你,你,你……你實在是不可救藥!”

元宏猛然提起宮杖,沒頭沒腦往元恂身上抽去。元恂未及閃躲,臉上挨了重重一杖,眼睛差點都被打瞎,他晃了一下,發現眼睛已經被鮮血糊住,額頭上被元宏打出了一個血洞,噴出的鮮血染紅了他那張愚鈍肥胖的臉。

元恂突然感到害怕了。

從小他就挨慣了打,可沒有哪一次讓他感覺到這麽恐懼,父皇已徹底絕望,下手要把他往死裏打,要徹底除掉這個逆子!

元恂一下子伏在地下,牢牢護住自己的腦袋。

宮杖雨點般驟密地打擊在他身上,元恂幾乎能聽見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

高道悅說得對,那天元恂一腳踏出金墉城之際,元宏對他容忍的底線便已被踩破,這酒後一時的狂妄,今天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

為什麽自己不相信高道悅呢?高道悅雖然向來不苟言笑,繃著臉一副誰都欠了他幾百萬的表情,卻是一條赤膽忠心的漢子,內心對元恂無限忠誠,甚至冒著生命危險擋在元恂衝出城門的馬蹄前,而元恂卻毫不猶豫地手起一矛,紮在那從三歲時便跟隨守護他的肱股大臣心口,連瀕死之際,高道悅還不忘囑咐自己改過避禍。

是他不肯聽高道悅的話,才讓自己這本可成為九五之尊的儲君,成了父皇杖下想要擊斃的逆子。

元恂在地下翻滾著,嘶吼著,哭泣著,爬行著……

元宏手裏的大杖仍然往元恂上死命毆擊,他下手重,又一意要將元恂在殿上捶撻而死,完全不避元恂身上的要害,大杖往元恂的脊背、頭頸處重重擊打,太極殿上,元恂的鮮血與哭叫聲齊飛,實在是慘怖萬端。

元恂透過鮮血模糊的眼睛,望見不遠處正站著麵帶驚恐的馮清,他打著滾爬過去,抱住了馮清的雙腿,哭喊道:“母後!母後救我!”

馮清也跪了下來,以身擋在元恂身前,仰起那張因突受驚嚇而變成慘白色的臉,落淚懇求麵前的元宏道:“皇上,太子雖然醉後糊塗,幸好還未釀成大禍。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不,皇上看在太後當年苦心撫養恂兒的份上,今天就饒了他性命吧!”

元宏已經打紅了眼睛,不複往日的冷靜模樣。

他從鼻子裏“呼呼”地往外噴著粗氣,理都不理會皇後,怒喝道:“來人,把元恂拖出來,朕今天不打死他,朕就不配當大魏的皇帝!”

雙蒙與白整領命上前,將元恂從馮清的身後拖了出來。元宏又是一腳踹過去,將元恂踹得再次匍匐於地。宮杖如雨落下,元恂奄奄一息,猶在呼喝道:“穆駙馬,皇叔祖,你們救救我,救救我啊……”

身材瘦弱的元宏再也掄不動宮杖了,他垂手下來,沾滿元恂鮮血的大杖落在太極殿地下,一旁已嚇得膽戰心跳的馮清,這才輕舒一口氣,皇上這頓暴打過後,也該出盡惡氣了吧?元恂的小命,今天總算是保住了。

“元禧!”元宏扭過臉,用手指著他的二弟鹹陽王元禧,喝道,“你給朕接著打,打死這個混賬東西!朕執政為帝二十多年的心血,大魏帝王征殺百年的戰功,才好不容易占據的半壁江山,不能葬送在這逆種手裏!”

鹹陽王元禧猶豫了一下,慢慢從地下撿起了大杖。

今天要是元恂不死,要是皇上這次隻是氣頭上才惡打元恂一頓、最終沒有廢掉元恂的太子之位,那今天他聽從旨意持杖重打元恂的行為,將來總會給他招來殺身之禍甚至滅門之災……

“給朕狠狠地打!”元宏嘶吼著,緊接著開始激烈地咳嗽,雙蒙忙走過來為元宏拍打著後背,臉龐被怒火燒紅的元宏,好不容易才透過氣來。

元禧被他帶有破音的竭力嘶吼嚇了一大跳,趕緊持杖往元恂身上擊打著,他有意手下留情,舉得高,落得慢,避開了元恂身上的要害處。

元宏看出了元禧的避重就輕,一把又從元禧手中搶過大杖,拚命往元恂的頭上腿上打去。

馮清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急奔兩步,伏在已被打成血人的元恂身上,痛哭著道:“皇上,要打就連臣妾一塊打死吧!皇上就是不念著太後,不念著臣妾,也該念著當年貞皇後自幼與皇上貼身相伴、無微不至地照料過皇上,念著貞皇後因立嗣而死,死前向皇上托孤,要皇上好好看視她留下的這塊骨血……臣妾進宮的時候遲,可也聽老宮人說了,當年貞皇後伺候皇上,那是拚了性命、任勞任怨,從皇上的衣膳、湯藥到皇上的起居、冷暖,貞皇後無不親自過問照管,生了恂兒之後,太後要將他立為太子,皇上為了貞皇後不被賜死,與太後多次爭執,貞皇後為了不讓皇上為難,自己在太後麵前飲藥而盡……皇上看在貞皇後一心為著皇上的份上,就饒了恂兒一次吧……”

馮清的哭泣和說述,刹那間打動了元宏被怒火燃燒的心。

死後被追封為貞皇後的林貴人,那曾經是個多麽溫婉的女子。她年長元宏許多,處處體貼入微,從不違逆聖意,可那樣的母親,怎麽就會生了這麽個混賬兒子?

馮清依舊在哭求著:“恂兒繈褓中就失去母親,孤苦可憐,連貞皇後的樣子都不記得,雖有太後和臣妾母養他多年,可那畢竟取代不了親生母親。皇上,恂兒他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臣妾固然難辭其咎,可他自幼失母,沒體會過生母恩慈,難免心底冷漠、性情頑劣,與常人不同……”

馮清的解釋,再次觸動了元宏心底塵封已久的苦難回憶。

和元恂一樣,元宏也是繈褓中就失去了生母,從小被嚴厲苛刻的太後照料,雖在宮中有大批侍女小黃門圍繞,雖然五歲便已稱帝,但他內心常覺孤苦無依。多少個淒涼的夜晚,幼小的元宏望著窗外黑黝黝的樹影,內心惶恐不安,多少個病痛煩惱的時刻,除了滿架圖籍,再沒有任何東西能給他安慰……

元宏望著已昏死過去的元恂,望著太極殿上到處沾染的鮮血,隻能長歎一聲,手中的宮杖跌落在地。

2

城西別館是一處荒涼的皇家居所,雖挨著金墉城,卻遠不如金墉城高大堅固,處處透著年久失修的破舊簡陋。

二皇子元恪與四皇子元懌的青蓋安車同時在城西別館門前停下,大門前隻有兩個侍衛持戟而立,走進去後四下無人,路上青苔濕滑、樹頭蛛網密布,一股黴氣撲麵而來。

後院同樣空曠無人,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元恪抬頭看時,望見東宮的嬪妃劉孺子與鄭孺子二人正在廊下煮茶。

兩名太子嬪妃都是十四五歲的模樣,看起來還十分稚嫩,一團孩子氣。

鄭孺子身邊帶著個老嬤嬤,手裏抱著元恂剛半歲的兒子,劉孺子笨手笨腳地替泥爐扇著火,煙飄出來,嗆得她直咳嗽。

兩個妃子都是洛陽名門之女,從小也是珠圍翠繞、婢仆如雲,本以為嫁入宮中成為天眷,更能安享富貴,沒想到會落到這般地步。

元懌歎息一聲,走上前廊,施禮問道:“二位皇嫂,請問太子在哪裏?”

劉孺子的眼睛裏含著一泡淚水,也不知道是煙熏出來的,還是傷心流出來的,道:“太子就躺在裏麵床榻上。”

元恪也問道:“能下地吃飯了嗎?”

劉孺子的眼淚終於洶湧而出,泣道:“全身骨頭打斷了七八處,哪裏下得了地?飲食倒是能進了,可皇上不但不派太醫來看,連飯也不讓人送,我這還是托娘家的人從外麵買了菜蔬米麵進來,每天隻有我和鄭孺子二人在這裏煎藥煮飯伺候。”

元恪、元懌難免傷感,可這是皇上所為,當兒子的也不便評說,元懌轉過身去,逗弄了片刻老嬤嬤懷裏的皇太孫,這才推開那扇變形的木門,走進了元恂的房間。

元恂已經醒了,大睜著眼睛望著兩個舉步走進來的兄弟。

被打已經一個多月,元恂身上仍然到處可見青紫浮腫和破損傷口,這還是他自幼皮實抗打,換成別的皇子,早就沒命了。

那天父皇的願望,的確是想把太子元恂斃於杖下。

“二弟,四弟,”元恂的腮邊滾滾落下了淚水,他瘦了很多,不知道是因為挨打受傷還是最近吃的都是粗茶淡飯的飲食,“難得你們到了這個時候還肯來看我這個廢物,我已經沒幾天活頭了。二皇弟,大哥這一死,以後隻有靠你幫著父皇治理江山了,你別學我這個當哥哥的,聽了穆駙馬和元子推這些老滑頭的攛掇,一心隻想跟父皇對著幹,辜負父皇的苦心栽培……”

元恂越說越是傷心,元恪聽他這番交代,倒是深有悔悟之意,可的確為時已晚,父皇已準備召集群臣,朝議廢黜太子之事。

如果按照長幼之序,很可能元恂被廢之後,皇上會立二皇子元恪為太子。即使拋開長幼之序,按元宏對元恪一直欣賞嘉勉的態度來看,元恂隻要被廢,皇上心中的第一人選就是元恪。

論情論理,元宏都會選中元恪代替元恂,一想到這裏,元恪的心頭便輕輕地哆嗦了一下。不,元恪絕對不願意成為這個大魏皇太子。

倘若他接替了元恪的位置,跟著成為皇太子生母的高貴人,就必須被賜死。這很有可能落到元恪頭上的太子之位,同時也意味著高貴人的殺身大禍。

幸好廢黜之事還未經朝議,朝中有那麽多支持太子元恂的宗室親貴,未必就能讓皇上順利廢去元恂。

元恪揮了揮手,命手下搬來了不少肉肴美饌,又拿了一大包接骨膏藥和生肌藥粉,遞給劉孺子道:“皇嫂,這是我特地托原來宮裏高太醫配的藥膏和方子,你早晚給太子塗抹服用,這單子上已寫了詳細說明。這裏是我命王府裏的廚子做的飲食湯水,皇嫂先侍候太子用飯。明天開始,我命人將三頓飯食送到城西別館斜對麵那家扇子店,皇嫂記得到時候去取用,其他什麽吃的用的,有不足的地方,皇嫂也盡管吩咐我的人,不用客氣。”

劉孺子十分感激,接了膏藥,擦淚道:“謝謝二王爺,我和鄭孺子一定好侍候太子,倘若太子將來還有安好複位的那一天,太子和我們都忘不了兩位王爺的大德。”

元懌笑道:“皇嫂也太見外了,我們幾個都是一家子的兄弟,說什麽兩家子的話。打明天起,我天天來看望太子,直到太子身體恢複,這地方濕氣太重,我明天叫人過來清掃,添些精致的家什東西,皇太孫年紀小,在這裏住著也容易生病,不如讓我帶回去,給我母妃羅夫人看護。”

劉孺子與鄭孺子更是感動,千恩萬謝地離開了房間。

元恂望著兩個兄弟,不禁又落下兩行長淚,道:“雖有你們兩個人肯關顧我,但父皇是已經死了心不會再要我這個兒子的,二弟,四弟,我在這裏日日心煩,你們帶些書給我,明天開始我便誦經讀書,也好寄托點苦惱。倘若上天垂憐,父皇能網開一麵,準我日後出家為僧,為兄便於願已足。”

元懌安慰道:“太子放心,明天我便多帶經書過來,陪你一起誦讀。”

元恂感激地點了點頭,便閉上了眼睛。

元恪與元懌靜靜告退出來,走在城西別館滿是蟲跡和雜樹的花園裏,元懌忍不住問道:“二哥,倘若父皇真的廢了大哥,會不會立你為太子?”

元恪正色道:“廢立之事,到如今還隻是民間傳聞。自那日太極殿責打太子後,已經一個多月,父皇還未朝議此事,說明父皇心裏也在猶豫,我隻願父皇憐惜太子孤苦,打消此念。太子之母貞皇後,就因為兒子被立太子,才被文明太後賜死,四弟,我在這裏對天發誓,就算父皇打算立我為太子,我也是誓死不從的!”

元懌知道,元恪事母至孝,高貴人為人恩慈,對待兩個皇子無微不至,對元愉、元懌等其他皇子也是關心有加,一派慈母風範,元恪肯定是害怕自己被立為太子,將高貴人置於一個凶險的境地。

可是元恪當不當太子,那並不能由他說了算,父皇下定的心意之後,還會有不少王公親貴的趨附、投誠與博弈。

元懌聽說,馮左昭儀自重新回宮後,便對元恪十分關懷、青眼有加,元懌隱隱覺得,就連元恂這次觸怒父皇的背後,都有馮左昭儀深藏不露的煽動。

3

高照容站在王府的花園內,望著壯麗不遜永樂宮的雕梁畫棟,有種做夢般的感覺。

盡管她已在魏宮居住多年,起居極盡精致華貴,但她自知身為妃妾,在宮中一直小心做人、處處收斂,在皇上、皇後麵前向來恭順有加,從未感受過自己是魏宮的主人。

而這裏不同,這是她兒子元恪的府第。

元恪的封邑還未增加,尊號也沒下來,但以大王弟的身份,至少是將來的京兆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位。除了上朝向天子奏對之時,這王府的起居權位,跟皇上、太子沒什麽兩樣。

當今的老王叔、現任京兆王元子推,就是個不加冕的皇帝。連皇上元宏有時候也隻能看老王叔的臉色行事,隻求他不來找碴生事添亂,便算是幫忙了。

元子推的京兆王府,另設一方天地,銀安殿上的王官們說的都是鮮卑話,穿著都是左衽胡服,倘有下級官員或百姓觸怒了京兆王府的人,元子推的手下也常常毫不客氣地直接抓人,帶到府中私刑伺候。京兆王府內的其他享用起居,以及民間百姓的尊崇敬畏,更是與皇上毫無分別。

從遼東苦寒之地跟著父親、叔父帶著高家老老小小,跋涉冰雪,遷往中原之日,她連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今天。

下個月元恪就要大婚,迎娶領軍將軍於家的小姐為王妃,高照容也得皇上恩準,可以經常出宮到這裏小住,這前後五進園林的富貴王府,這婢仆如雲的華麗宅第,將奉她為女主人,還能有兒媳婦跟著孝順侍候。

熬了這麽多年,她終於是能夠揚眉吐氣、受用幾天真正的清閑富貴了!

元恪跟著皇上辦事上朝,還沒回來。

高照容攜著她生的五皇子元懷和長樂公主元瑛,在幾間花園裏隨心所欲地賞玩了一圈,元恪的王府占地麵積很大,與宮城也極近,她隻要乘著安車,打永樂宮西門出來,走不了兩裏路,便到了元恪的王府。

在幾座花園裏信步走了半圈,高照容覺得腿軟了,帶著元懷與元瑛在花園的水榭上閑坐,手下侍女送上清茶和點心。

望著麵前占地二十幾畝的偌大水池,望著池邊精心布置的軒亭、栽種的花木還有樹下一條供人采蓮的小舟,高照容更覺心曠神怡,即將七月,荷葉微凋,蓮實已結,她吩咐一聲,兩個小黃門官劃著小船,到西南角上很快摘來兩簍子蓮蓬菱角,送到高照容麵前的案幾上,高照容賞下去,命侍女們趁著新鮮剝食。

元懷四下打量著王府道:“娘,二皇兄的王府這麽大,這麽氣派,實在太漂亮了。將來我要父皇也賞給我一棟這麽大的王府,接娘親過去享福。”

高照容不禁抿嘴一笑,元懷比元恪小五歲,在皇子們中排行第五,僅比元宏在洛陽新生的兩個小皇子年長一些,他心性簡單,不如元恪深沉,更不知道藏住機鋒,這番話是他真心所想,可是,身為五皇子的元懷,根本無法與必將成為大王弟的元恪相提並論。

元恪是皇上認定的太子輔佐,未來的顧命大臣,在朝中舉足輕重,而元懷,則注定了隻能是個和元愉一樣賞風吟月的閑散王爺。

連想要住這麽一半大小的王府,也是奢望。

她不忍心出言打擊幼子,攬住元懷笑道:“好好好,娘就等著懷兒能孝順娘的那一天,上懷兒的王府去做客。”

一名王府的黃門官匆匆走到水榭邊,躬身報道:“稟報高娘娘,皇後娘娘打發人給二皇子送來幾擔賀禮,祝賀二皇子開府封王,奴才已經收下,放在大殿上了。”

高照容點了點頭,這些年,皇後一直對她與眾不同、另眼相看,相待得有如姐妹,這當然是看在元恪的份上。

黃門官還沒退下,又一名管事侍女急步過來稟報道:“高娘娘,左昭儀娘娘派人送了賀儀給二皇子,禮物太貴重了,還請娘娘親自前去驗看。”

馮家的兩姐妹竟然搶著來給元恪送禮,高照容頓時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大殿上果然放滿了箱籠禮物,大件的有一堂酸枝木桌椅、南梁打造的名貴屏風,小件的有各色擺設、玉器,琳琅滿目,光彩璀璨,全都是禦用的宮中重器。

侍女指點著,給高照容看視左昭儀馮潤送來的禮物。

四個深紫紅色木匣中放的,分別是一套羊脂玉的酒具和一套黃金鏤花的漢代酒爵,還有一個書案上用的漢宮翡翠屏風、一把鎮宅的春秋名劍,全都價值不菲,其他的大小箱籠中,也全是黃金器具、白玉雕件,價值連城。

高照容倒吸一口氣,她早知道馮潤入宮後,皇上賞賜給安昌殿的禮物十分豐厚,但看馮潤今日的饋贈,馮左昭儀幾乎是把大半身家都送給了二皇子元恪,她對恪兒恩深義重,高照容是知道的,但隆重到了這個程度,高照容覺得有點受不起了。

皇後馮清送來的賀儀也極是豐厚,高照容印象中,馮清除了賞賜太子元恂,很少這麽大手筆,當然,這些賀儀給大殿另外一邊馮潤的禮物一比,便相形見絀。

“皇後和左昭儀太客氣了,對你們二皇兄不但青眼相看,還厚加賞賜,實在是宅心仁厚。”高照容感動地對女兒長樂公主和兒子元懷說道。

“宅心仁厚?”高照容身邊侍立的貼身侍女高真,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嗤之以鼻地道,“娘娘的心實在是太純善太輕信了,所以才會被這兩個娘娘欺負。”

“欺負?”高照容大睜雙眼,指著地下的禮物,不解地問道,“高真,她們送這麽多禮物來,就是為了欺負我?你管這叫欺負?有這樣欺負人的嗎?”

“娘娘糊塗!”仗著打小就隨身侍候高照容的功勞,高真毫不客氣,有些尖銳地說道,“娘娘難道到如今還沒有看出馮左昭儀的用心嗎?太子由皇後娘娘撫養多年,二人已有母子之情,難以取代。所以馮左昭儀想結恩二皇子,將來二皇子被立為太子,左昭儀便可以憑仗與二皇子的恩義,成為執政太後。”

向來心地單純、不過度揣測別人的高照容被她的提點驚住了,回思近一年來的大小事情,高照容不禁暗生疑心。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別人好,馮潤就算再欣賞皇子元恪,也不會情重到這個地步,無論是平常的關切還是年節的禮物,無論是情義還是恩寵,馮潤如今給予恪兒的,都遠勝她這個生母。

看來馮潤如此處心積慮地向元恪施以恩義,背後早有一盤精心的打算。

那馮清呢?馮清為什麽也突然對元恪示好?以前馮清待元恪也算不薄,可這麽隆重地賜禮,確實還是第一次。

雖說高照容一向心地單純,但她也不是傻子,想了一想,便明白了這裏麵的關竅,歎道:“你這丫頭,偏你心重,皇後娘娘和左昭儀她們也是看恪兒開府成人,所以才有這番心意,以後這些事,不必再當眾提起。”

高真咕嘟著嘴道:“就知道我們娘娘最會輕信人,皇後娘娘她還不是看皇上已經下定主意要廢太子,實在指望不上元恂了,才來籠絡二皇子。要我說啊,趁早把這些東西都退回去,叫她們早點死心。別說二皇子還沒被立為太子,就算二皇子被立了太子,他管我們娘娘叫了十五年的母妃,哪裏就會隨便再認一個娘?”

高真的話不無道理,馮潤、馮清這姐妹倆的重禮,可不是那麽好收下的。

這貴重禮物背後掩藏的,是她們姐倆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是鳩占鵲巢的覬覦。高照容如今這英挺出眾的兒子元恪,是她十月懷胎所生,是她目不交睫日夜喂養守護,是她熬幹心血費力**,是她曆盡喜憂教養陪伴的孩兒,從懷中在抱的喝奶嬰孩,養育成今天可上朝奏議國事、深得帝心、沉穩服眾的男子漢,她付出了多少青春和精力,無論多少珍寶財物、多少恩寵推愛,也不可能收買她,更不可能收買她事母至孝的恪兒。

望著滿堂金玉的奪目光芒,高照容淡淡地道:“你說的是,就算她們姐妹倆想給恪兒當娘,恪兒也未必就肯答應。”

她平靜的聲音,深藏著一份自豪與自信。

4

永樂宮的清徽堂,是元宏批折的書房,也是他時時召集肱股大臣密議重要國事的所在,向來是元宏在宮裏滯留最久的地方。

清徽堂離元宏的外寢宮四合殿不遠,空****一間大院子,院門進來是一片青磚地,上階便是高大的正殿,內可容數百人,透著寥闊與簡潔。

中常侍雙蒙守在門外,殿門處,隱隱可見一群王公大臣的身影,元宏今天把幾乎所有在京的王叔、王弟和宰輔大臣,都聚集到了清徽堂內。

望著元宏那張清瘦威嚴的臉,年邁的元子推抬起手到額頭處,在袖子內用手輕輕拭去了額上的一把冷汗。

他還是太小瞧了這個年輕皇帝。

他身為皇叔祖、宗族領袖,當年連元宏之父禪讓皇位時,也曾打算把皇位讓給自己,這些年來,元宏對自己這個皇叔祖尊重有加,自己也以為元宏是真的敬畏自己,所以行為越來越是肆無忌憚,可如今看來,自己還能保住這條老命,多虧了他的世子元太興識見高明,那天得到穆泰等人暗中起兵消息時,元太興死命攔住元子推,不讓他帶手下出洛陽響應,還派人入宮,向元宏稟報穆駙馬家欲勾結鎮北大將軍元思譽等人在恒州作亂的消息。

其實穆泰等人的動靜,元宏早已胸中有數、預作防備。

穆泰的兵還沒出恒州,任城王元澄便持節與銅虎符、竹使符,帶領禁衛軍直趨平城,平定穆泰叛亂。

元澄的手下、侍禦史李煥甚至一兵一卒未帶,單騎入平城,曉諭那些欲與穆泰同時作亂的鮮卑親貴,示以禍福,叛黨頃刻間便瓦解了。

說到底,那些鮮卑老勳貴們不想真的廝殺打仗,隻想威脅皇上不要大量收走他們的領地,不要把他們整天關在洛陽城。

元宏命元澄帶去的詔書,不但同意了那些年邁的平城勳貴可以成為“雁臣”,秋朝洛陽、春還平城,還允許他們和皇上算賬,將被收走的領地以重金折算,平城以北的舊領地一概不再征調,還減租三年。

如此一妥協,大多被裹挾作亂的宗室勳貴於願已足,就連身為王叔的鎮北大將軍元思譽也猶豫起來,隻有騎虎難下的穆泰見自己已成叛黨,索性帶著手下幾百名親兵前去守衛平城的煥郭門,剛剛往城下射過一輪亂箭,元澄便揮兵入城,原來其他七座城門全都被平城內的鮮卑兵大開,恭迎任城王入城平亂。

被十萬鐵騎圍得像鐵桶似的平城,注定了折騰不出什麽大動靜來。

元澄除了抓捕了老駙馬穆泰,將他定成死罪,還窮究黨羽,一直查到了元子推這裏來,幸好世子元太興不但有稟報密謀的功勞,還上元宏這裏哭著懇求要出家為僧、放棄世襲的京兆王位不要,以報訊的功勞和親王爵位,才換得了元子推的一條老命。

所以今天自己還有什麽臉來跟元宏談論廢立太子?他打算最多隻跟著皇上附議兩聲,表表忠心。

元宏威嚴的目光又注視著太子太傅穆亮與李衝二人,穆亮再也受不住了,他摘下頭上冠戴,跪在地下,搗頭如蒜,老淚縱橫地道:“陛下,老臣死罪!老臣辜負聖意,實在是罪該萬死!”

元宏的聲音溫藹,表情卻仍然冷厲:“老駙馬何必如此自責,太子悖逆,穆泰作亂,你都毫不知情,何罪之有?”

皇上的話,聽在穆亮耳中,並不覺得是寬恕或脫罪之辭,反而讓他更加汗流浹背。

穆亮頭也不敢抬地答道:“老臣身為太子太傅,太子的過愆,那是老臣教導無方;穆泰是臣兄長,平時背後對朝政多有指摘,對太子多番挑唆,老臣早該對他存有戒心,可念在親情的份上,從不惕戒,這都是老臣的失察,才造成了平城的叛亂!老臣罪不容誅,請皇上重罰!”

一直表情嚴厲的元宏不禁失笑了,對中常侍白整道:“快把穆太傅扶起來,元恂是朕的太子,朕連上朝聽奏也日日帶著他,尚且教誨不好,豈能諉過於你?穆泰對朕有救命大恩,所以朕向來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終於養癰遺患,釀成今日之禍。穆太傅倘有失察之責,朕身為君父,更有失察之過!”

元宏不再理會跪在地下告罪的太傅穆亮與李衝,從袖子裏拿出一份奏章拍在案幾上,道:“這是任城王元澄寫成的平叛始末,審案的獄辭嚴明審慎,可謂當今皋陶。名單上這一百多個叛臣,近半已經伏誅,其他人也都全家流放敦煌,叛亂已經平定,可叛亂的根源,卻還沒有除去。”

王公大臣們心知肚明,皇上指的是太子元恂未廢。

李衝伏在地下,求情道:“皇上,這次穆泰在恒州作亂,太子尚在臥病,毫不知道內情,直至平叛結束,太子才有所耳聞,此事與太子無關,還請皇上明察!”

元宏皺眉道:“朕知道他對此事不知情,但禍亂之根正是太子,元恂倘不廢掉,今日是恒州之亂,明日又會有青州之亂、朔州之亂!”

元子推等人都沉默不語,鹹陽王元禧感到此時自己不說上兩句話打破殿內的沉寂,不太合適,上前躬身奏道:“陛下,聽說太子已經有悔改之意,這個月在城西別館的病榻上,還每天堅持誦讀《華嚴經》,頂禮膜拜,誠心向善。既然恒州之亂,太子不曾預聞,還請陛下給太子一線改過之機。”

元宏歎道:“朕不是沒給過他機會,朕一次次原諒他、包容他,念在恂兒是太後臨終所托、念在貞皇後為立嗣而死的份上,朕已費盡心機養育他、教訓他。他是朕的皇子,朕怎麽能不疼他?可朕除了是元恂的父親,還是天下人的君上,為江山計、為百姓計,不得不大義滅親,忍痛廢掉他的太子之位。”

元禧還要說話,元宏揮手道:“朕意已決!眾卿不必多言!元恂前月已違抗父命,背叛皇上,意圖盤踞恒州與朔州造反。是太子的無父無君,才招致了這次穆泰膽敢興兵與朕相抗,太子早知道老臣全都心懷平城、渴欲北歸,可不但不以身作則,反而勾結叛黨、殺害忠臣高道悅,意圖謀反、重新遷都平城,天下還未有這種包藏禍心、一意要興兵與父皇對抗的太子!朕不廢去元恂,將來必將給我們大魏導致西晉的‘永嘉之亂’!”

李衝仰起花白的發髻,道:“皇上,太子不是當年的晉惠帝,他不傻,他隻是太年輕、太幼稚了……”

“幼稚也好,愚蠢也好,叛逆也好,朕都不在乎了,朕不能為了憐惜一個兒子,就將天下置於水火之中,就令宗室大臣、黎民百姓都淪入戰亂之中,白整,起詔書,朕今日將皇太子元恂廢為庶人,皇太子生母、已故林貞皇後也廢為庶人,將元恂安置在河陽的行宮,派兵嚴加看守!”

元宏威嚴的聲音在大殿上反複回**著,再沒有一個大臣敢違逆他的意思。

中常侍白整躬身領命,臨行不忘細心地追問道:“皇上,廢太子元恂今後的起居享用,是否與皇子們相同?”

“不,一個侍候的人都不要給,就讓元恂和他的兩名孺子、新生皇孫在行宮後院裏自生自滅!”元宏厲聲吩咐,“從今天起,朕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

5

穆泰之亂,恒州的官員幾乎或多或少全都牽涉此事。

隻有一個世家鎖緊大門,布置府丁抗拒穆泰,從頭至尾,對穆泰的封官許願毫不動心,還聲稱要舉家以死殉國。

領軍將軍於烈,原來的鮮卑八姓“勿忸於”家,便是這經受了生死考驗的忠臣。

元宏對於家的忠貞行為十分嘉許,也更深感他為二皇子元恪選了王妃於麗儀、結姻於家,是無比正確的選擇。

外戚的忠誠,比外戚的勢力更有價值。

所以元宏下旨,冊封二皇子元恪為太子,以元恪入住太子原來的東宮,在東宮舉辦盛大的婚禮,迎娶領軍將軍於家的女兒為太子妃。

即將大婚的元恪,並無多少喜悅。

太子被廢之後,朝野人望、宗室共識,都選中元恪為太子。

元恪當即輕車入宮,在清徽堂裏匍匐君前,苦苦哀求不要立自己為太子。皇後馮清和左昭儀馮潤、貴人高照容等宮眷聞訊前來,勸勉著新太子。

元恪落淚說道:“父皇,不是兒臣不體貼君心、違背皇命,可母妃恩養孩兒成人,多少劬勞深恩,兒臣仍未報答,而今為了一己富貴,將母妃置於火爐之上,拿母妃的鮮血,染紅兒臣腳下的天子丹墀,兒臣做不到!父皇要強逼兒臣當太子,兒臣唯死而已!”

見元恪態度強硬,馮清與馮潤不便勸解,二人侍立一旁,各有心事。

高照容卻聽得淚濕前襟,不枉是她不辭辛勞養大的孩兒,他寧肯不居帝位,也不願讓母親受祖製迫害。

高照容上前欲扶起元恪,也落淚道:“恪兒,有你這番心意,母妃死都能瞑目了!母妃讀書不多,但知道皇上的江山傳承,一定要選對人,皇上從六個皇子裏選了恪兒,那是看中恪兒身有帝王之誌、帝王之才,能幫著皇上看好大魏江山。”

元恪泣道:“倘為父皇看好江山,為天下百姓當好皇上,卻承擔要失去母妃的痛苦,兒臣萬萬做不到!”

高照容將元恪的頭攬在懷裏道:“傻孩兒,自古到今,哪個人能不死?倘能以母妃的死,換來皇上的江山社稷傳承有後,換來恪兒成為千古明君,母妃會含笑九泉。”

元恪泣不成聲,連話都嗚咽著說不出來,隻能在高照容懷中拚命搖著頭。

到洛陽城一年來,他又長高了一截,跪在地下也與高照容身高差不多,背後看已是堂堂一條漢子,但依在母親懷抱,元恪的臉龐猶帶稚嫩與依戀,仿佛仍是當年孺慕母親、不舍懷抱的幼子。

高照容的話說到這份上,句句都合馮潤心意,馮潤覺得,這比自己出麵勸說元懌要好得多。

這既美貌又溫婉的遼東美人,可真是個賢惠的好女人,等她死了之後,馮潤打算勸皇上一定要隆重為高貴人舉辦喪禮,追贈名號,修建高大的陵墓,以後春秋兩祭,就算元恪沒時間去,馮潤也不會忘記這個既能生養英武兒子又甘願為子赴死的好女人。

她望著不遠處木然而立的馮清,心裏有種占盡上風的感覺。

元恂上月已被賜死,皇上派鹹陽王元禧攜毒酒前往河陽城,命元恂自盡,元恂死後,僅用一個粗木棺材裝屍,葬於河陽城,不得入祖陵,不得起墓碑,怕是再過兩年,連墳墓都找不到了。

二皇子元恪,不枉她費盡苦心,這一年來厚施恩義,籠絡得二皇子對自己極為尊重禮遇。

看恪兒事母至孝,對高貴人這麽母子情深,將來高貴人死後,時日遷移,恪兒定會發自內心地把馮潤看成母親,處處聽順,而太後當初的人生,會被自己再次成功重複,北燕馮家的祖宗們,會感激有自己這麽個出色的庶生女,才可以接著延續昔日的榮耀。

馮清呢,她教養出了那麽一個叛逆愚蠢的太子,皇上心中,多少會認為馮清教子無方、有失母儀,恐怕再難翻身與自己相抗。

馮清呆著臉,望著殿內那對痛哭流涕不能自持的母子,腦海裏卻不斷浮現上個月她去河陽城探望廢太子元恂的場麵。

那一天,馮清已知元恂即將被賜死,元恂也聽聞了消息,因平城再出動**,有六鎮的老酋長揚言要揮兵洛陽、救出廢太子,父皇便狠心要斬草除根,母子二人隔著靜室的窗柵欄對立,兩人的表情中,憤怒的成分遠超過悲痛。

或許因為元恂並不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不是自己十月懷胎、九月哺乳的親骨血,馮清望著快瘦脫了原形的元恂,心中對他更有恨鐵不成鋼的憤怒,而不是即將人鬼殊途的痛切無望。

“你來看我幹什麽?”元恂不耐煩地質問道,“有沒有帶酒帶肉來?”

“帶了。”馮清努力克製住憤怒之情,明天他就要死了,這個拓跋家的嫡子嫡孫,他近十六年的人生裏,除了親手殺死高道悅,並沒有過多的罪惡,但他的固步自封和叛逆胡鬧,卻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甚至,還險些斷送了她的,“來人,將這幾瓶劍南好酒遞進去,還有這支烤羊腿,這幾碗肉肴,喝醉了,你便不會害怕……”

元恂接過酒瓶,當即打開一瓶,往自己嘴裏“咕嘟嘟”灌上一大口,眉開眼笑地道:“好,總算我沒白叫你一聲母後,這個月,除了元恪和元懌還想著來看過一次哥哥,其他人全都一個人影也沒見,整天清湯寡水,吃得我肚腸響如鼓鳴。”

“吃吃吃!除了吃你還知道什麽!”馮清再也無法忍耐,失態地吼道,“太後、母後恩養你十幾年,在你身上寄托了半世指望,可你呢?整天喝酒胡鬧,弄丟了太子之位,還弄丟了性命,辜負我們馮家女人多少恩情!枉費我們十幾年栽培!元恂,你實在是該死!”

元恂沉默著,將一瓶酒一飲而盡後,才重重地酒瓶砸在地下,怒吼道:“恩情?什麽恩情?害死我親娘然後把我養大的恩情?太後對我好,你對我好,都不過是為了栽培一個事事受製於馮家外戚的牽線木偶,為了永遠把持皇權!皇上總有一天會清醒,會除掉你們這些秘傳避孕藥、從不給拓跋家生孩子的馮家女人,除掉你們不下蛋的母雞!哈哈哈哈,天下哪有這樣的怪事,馮家嫁了這麽多從來不生孩子的女人給我們拓跋家,然後就穩當了幾十年專權太後、富貴外戚……哈哈哈哈!”

他怪誕的笑聲在靜室外的走廊上回**著,馮清氣得轉頭就走,連後來給元恂收屍建墓,都隻派了長秋卿劉騰前往,自己避嫌未去。

從內心來說,馮清更希望能立元恂所生的皇太孫為皇嗣,但皇上對元恂厭惡已極,連帶著皇太孫和元恂生母、已死的林皇後都被廢為庶人,能夠不追究自己身為中宮皇後的責任,已經算是幸運了。

更何況身邊還有虎視眈眈已久的馮潤。

雖說現在風雨飄搖,可幸好自己還是中宮皇後。倘若元恪被立太子,高照容被賜死,按著規矩,元恪得認自己為嫡母,得成為自己名下的太子。

元宏望著麵前哭成一團的高照容母子,也是長歎一聲。

“留犢去母”宮規至今已有百年,當年元宏曾打算廢去宮規,放林貴人一條生路,但執政的文明太後卻堅持不準改易宮規,逼迫林貴人當眾飲藥自盡。

十五年前的一幕,看來又要再現魏宮了。

“將太子與高貴人攙扶起來。”元宏溫藹地吩咐著,“恪兒放心,一切朕自有分寸,不會讓朕的恪兒為了江山社稷,就忍受這錐心苦痛的人寰慘變。”

皇上的許諾有些雲山霧罩,讓殿內侍立的一群後妃聽得摸不著頭腦。

馮潤望著元宏那張每日枕間席畔相伴的臉龐,更是覺得聖意難測。元宏心裏到底是有什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