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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安昌殿到乾清殿並不遠,馮潤卻足足走了有一年時間。

馮清甚至覺得,馮潤是故意走得如此緩慢、猶豫又如此從容,好在馮清的恐懼和忐忑之中,盡享那種“貓捉老鼠”般玩弄的樂趣。

雖然早已猜到自己會敗給馮潤,但馮清還是為自己離場時的倉皇落魄感到了羞愧。元恪大婚三日之後,元宏便命雙蒙下了廢後詔書。廢後的理由,竟是她這個北燕皇族馮家的嫡生女粗俗不知禮儀。

元恪的大婚在東宮裏舉辦,元宏下令,準太子的婚儀要舉辦成“周製婚儀”,從“納彩”、“問名”、“納吉”、“納征”、“告期”和“親迎”這六禮,到合巹儀式、成婦禮,還有準太子和準太子妃的禮服,讚禮官、迎親官的服飾、車輛,全要皇後馮清主持完成。

這令馮清十分頭疼。

雖然她們馮家是漢人,太後當年也對漢學了如指掌,可馮清在平城從來沒目睹過一次“周製婚儀”,更無這方麵的知識與體驗。

馮清找了平城、洛陽的禮儀官們征詢幾日,還沒討論出個結果來。

元宏大不耐煩,索性改令馮潤負責元恪的大婚,結果馮潤連司禮官都沒找,一手將元恪的婚儀安排得妥妥帖帖,連洛陽城裏五姓七望的漢人世家都讚不絕口,稱馮左昭儀不愧北燕帝裔,深知中原禮儀。

舉行婚禮的二皇子元恪、王妃於麗儀、讚禮官和親貴,身穿的衣冠無不合乎《漢書·輿服誌》,而婚禮前的“六禮”、成親禮和成婦禮,也全都嚴格按著《禮儀誌》所載,有這樣的左昭儀,何愁洛陽不成為將來的衣冠之地、禮儀之邦、中原正朔?

當然,還是有人穿錯了衣服,那個人就是皇後馮清。

馮清至今還沒想明白,到底是自己穿錯了衣服,還是有人讓她穿錯了衣服,從馮潤向來的手腕看,當然是後者可能性更大。

就算如此,也是自己對輿服、禮儀知識見解不深的緣故,怪不得別人。

身為大魏皇後的馮清,竟然穿著繡著九行翬翟紋的青色深衣“揄翟”服,出現在準太子的婚禮上,這讓同樣身穿“揄翟”服的準太子妃於麗儀在跪拜敬禮時,深感尷尬。

按照周禮,皇後有六種服飾,其中禮服占三種,稱為“三翟”,最高等級的朝衣吉服,是黑色彩繪“褘衣”,有十二行翬翟紋,第二等級的禮服,才是九行翬翟紋的“揄翟”服。而嬪妃和太子妃,比皇後低上一級,她們最高等級的朝衣吉服,則是飾以九行青底五彩搖翟紋的“揄翟”服。“褘衣”除了皇後誰也沒資格穿,所以宮中很少見到。

那天嬪妃們大多身著“揄翟”服出現,馮清雖然覺得自己禮服竟然和嬪妃們一樣,但看到各人領口花紋不同,還以為自己穿對了吉服。

隻有元宏鐵青著臉,向並坐自己身邊的馮清,看都不看地責備道:“皇後,你不但不通禮儀,還自甘妃妾,今日連禮服都穿錯了,你配做朕的皇後麽?”

雖然自馮潤重返永樂宮,乾清殿裏就再沒現過元宏的影子,馮清還是被他的責備傷了心,他還知道自己是他的皇後?

既然馮清對皇後的“褘衣”毫無識見也毫不在意,那這個皇後,她不當也罷,元宏當晚回去,就命中常侍雙蒙擬就了廢後詔書。

他忍耐她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年,馮家姐妹入宮之初,元宏便傾心馮潤,正要立後之際,太後為了保住馮清的皇後之位,不惜下毒手對付馮潤,讓馮潤受盡荼毒,可這番馮潤回宮,卻大度沒與妹妹計較,而元宏也因之不再追究這筆舊賬。

馮清母養多年的太子元恂,野性未馴,粗俗叛逆,同樣都是他的兒子,其他幾個皇子,怎麽一個個都溫文爾雅、深知經史?

可見這女人從相貌氣度到才幹見識都過於平庸,本來就不配當他元宏的皇後。

更何況到了洛陽城這種衣冠繁盛之地,在太子的大婚上,馮清鬧出這麽一場烏龍笑話,讓他這個一心漢化的皇上,在五姓七望的士族麵前失盡臉麵和體統。

馮清平靜地接受著自己的命運,交完皇後的璽綬,她便坐著沒有塗飾的雙輪馬車,與徐嬤嬤還有幾個年輕侍女,前往瑤光寺。

北邙山的秋色還是那麽絢爛,一年之前,馮潤的生日,她陪著皇上到瑤光寺前來為馮潤誦經祈福,眼前的此情此景,與一年前的景色何其相似,而她與馮潤的命運,卻已經悄然更易。

即將入主乾清殿成為新任大魏皇後的,是一年前她在瑤光寺見到的那個醜陋尼姑,而自己這個去年剛來洛陽的大魏皇後,則被打發到瑤光寺剃度出家。

出家是她自己選擇的,她無法再在永樂宮中麵對那個表麵上極盡謙和、博學多識的女人,她的親姐姐,新進的馮皇後。

太後說得對,庶生女的血是不幹淨的,就算馮潤當年曾經那麽清新動人、婉柔善良,可一旦遇事,她就會變得凶狠毒辣,為了權位富貴不擇手段。

徐嬤嬤一路擦著眼淚,為自己小姐的苦命悲歎著。

車輛轉上高崖窄道,下麵可以眺望到山穀對麵的龍門石刻,跟一年前比,功德窟的數目增加了快一倍。

其中有幾窟是馮潤出資所刻,馮清聽說,馮潤不但為太師馮熙、兄長馮誕刻了功德窟,還為文明太後也開鑿了一個格外壯麗的石窟,窟裏所供菩薩像,麵容衣衫全按著馮清手裏的那幅《文明太後音容圖》刻畫。

馮潤真的這麽懷戀馮家的故人嗎?還是她在用這種方式盡情地嘲弄那個對她無視多年、凶狠打擊的文明太後?

盡管你自幼偏愛馮清,盡管你想以皇後名位相付的人是馮清,盡管你十幾年來認定的接班人是馮清,盡管你在臨終之際自以為心願已足、終將馮清推上了皇後之位,可最後的最後,還是你嫌棄的庶生女馮潤,接過你傳承的使命,站在元宏身邊,守護著北燕馮家那高貴的血脈。

馬車停在瑤光寺的大門前,寺門前,站著幾個人。

馮清定睛看去,認得一個是馮潤的同母弟北平公馮夙,一個是瑤光寺的住持尼姑妙通。妙通迎上前,誦佛禮敬道:“阿彌陀佛,貧尼恭迎皇後。”

侍女將馮清扶下馬車,馮清苦笑道:“有勞法師,我已經不是皇後了,今後還請替我另起法名。”

妙通一諾無辭:“本寺的當家比丘尼,均為智字輩,今後皇後的法名,可稱‘智音’,願皇後在這絕壁深山,日夜聽誦梵音,明悟得道。”

“智音,智音……”馮清喃喃念誦著這個法名,笑聲越來越是苦澀。

她扭臉望著馮夙,冷冷地道:“北平公到這荒山裏幹什麽?是來看我的笑話嗎?是要看我落發為尼的時刻有多慘多淒涼,好回去轉告你的皇後姐姐嗎?”

馮夙也繃著臉,毫不客氣地道:“本官奉馮皇後之命,前來贈送一件禮物,恭賀你出家修道。”

“禮物?”馮清被他的話弄糊塗了,到了這地步,馮潤還惦記著給自己送禮物?

馮夙揮了揮手,他手下端來一個羊皮錦匣,馮夙輕啟錦匣,裏麵是一件青色的半舊法衣。

馮清認了出來,這是去年馮潤在寺中所穿法衣,衣服甚至還沒洗幹淨,沾染著馮潤當年的血跡與瘡垢。

馮清被惡心得退後一步,馮潤在這最後一刻的嘲弄,讓她突然間覺得太是可笑,不禁一揮長袖,仰天瘋笑起來。

皇後瘋了,徐嬤嬤恐懼地望著那在寺門前狂笑不止、手舞足蹈的馮清,皇後終於瘋了,瘋了也好,瘋了就可以不再麵對那漫長淒涼歲月的摧殘和煎熬……

2

常二夫人帶著小黃門蘇興壽,好不容易按馮潤的要求,在殿右的牆壁上掛好了那幅《文明太後音容圖》。

這幅畫實在太逼真了,展卷之際,常二夫人便被太後音容裏的餘怒嚇得倒退了一步。那是個渾身都是殺氣的女人,活到了最後,她也根本不再是一個女人,她是君上,是揜於,是妖孽,也是馮家和拓跋家的守護神。

馮潤從殿後信步走了出來,她並不喜歡馮清住過的乾清殿。

一年前她發誓要奪回那些本來就屬於自己的東西,今天她已如願以償,可卻沒有想象中那樣喜悅通泰。

乾清殿仍然處處留著馮清的痕跡和品味,她花了半個月時間,也沒有清理幹淨,而推遲了九年才降臨的皇後冊封,也無法讓馮潤感受到真正的顯赫榮耀,無法品嚐到睥睨天下的驕傲自豪。

她在泥塗裏爬行的路太長、忍受得太久,任什麽樣的富貴繁華,都洗不淨她身上的肮髒,洗不去她心底的屈辱。

“小壽子,”馮潤指著大殿內繪有《鳴鳩舞》的那扇黑漆屏風,“把屏風趕緊搬走,別放在這裏。”

蘇興壽愕然問道:“皇後娘娘,這屏風上畫的就是娘娘啊,奴才看皇上每次來,都格外賞鑒這扇屏風,為何要搬走?”

“這屏風是馮清所製,那賤婢處心積慮要博皇上恩寵,才會拿我當年的舞姿當誘餌,誘得皇上念在她是我親妹妹分上,另眼相看,”馮潤滿麵怒容,望著屏風上的自己,一副嫌惡之情,“快把這屏風砸碎扔了,本宮好端端地活在皇上眼前,何必要這些東西來祭奠?”

“是!”蘇興壽答應著,和兩個小黃門把沉重的十二扇屏風搬出了殿外。

馮潤舉步走到了《文明太後音容圖》,到了這個年齡她才發現,自己長得很像畫兒上的文明太後,當然,她是太後的親侄女,侄女像姑,就像馮奚兒長得像自己,這血脈一生下來就已注定。

可為何太後那麽討厭自己?

馮潤也討厭侄女馮奚兒,但那怪不得自己,馮奚兒從一進宮就蔑視庶生女出身的大姑姑,不但使盡招數爭寵,還常常冷嘲熱諷、言語譏刺,要不是她冒險服用生肌毒藥“垂棠涅槃”,她早就被馮奚兒踩在了腳底下。

可馮潤自問對姑姑馮粲從無半點失禮言行,她甚至打從內心地欽佩著這位精明能幹、獨斷跋扈的姑姑,姑姑根本不需要男人的愛,姑姑隨心所欲地生活著,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想提拔誰就提拔誰,想殺誰就殺誰,天下由她掌控,從不看人顏色。

然而在姑姑的眼裏,庶生女馮潤隻配跟著馮清提鞋,往前多走一步,馮粲便要取她的小命。

“太後一定沒有想到,被馮家幾乎所有人背叛的庶生女馮潤,還有卷土重來的這一天。”望著牆上的畫卷,馮潤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身邊的常二夫人聊天。

常二夫人歎道:“是啊,太後要是活著,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蓮兒,你雖然是我的女兒,可為娘也常常猜不透你的心思,你讀了那麽多佛經,卻仍然不能忘情於塵世,對付人的手段越來越狠。”

馮潤苦笑一聲道:“娘,你把我想得太高深了,娘和我雖然是太師府的人,皇上也對我真心相待,可這麽多年,我們活得有多提心吊膽,有多凶險,多卑賤,娘是知道的。從前的蓮兒,心存忠信,溫厚待人,可大家都當我是傻子,隨意利用我、玩弄我、欺侮我、陷害我……娘,以後的蓮兒,要像太後這樣活著,人家才不敢隨便欺負。”

常二夫人有些不解地道:“太後?太後那樣過了一輩子,也被天下人的嘴啊,嚼了一輩子。娘希望我的蓮兒以後能輔佐皇上、照料後宮、善視皇子,母儀天下,成就賢德美名,成為史書上讚不絕口的賢良皇後。”

馮潤無奈地搖了搖頭。

經過那麽多風雨,我的初心已被改換得麵目全非,不,是我的初心已被世人傷得千瘡百孔,母親,你想要的那個蓮兒,早已在那夜春雨荒寺裏,在那些登徒子們無恥的摧殘中,在父兄家人的背叛中,徹底死去。

馮潤望著壁上的太後,盡管她厭棄了馮潤一輩子,但她仍是馮潤打從心底敬佩的女人,要像這樣心無掛礙,這樣肆意一生,才算是活過,所以馮潤所期待的,從不是皇後之位,而是太後之位。

令馮潤懊惱不已的是,元宏竟然不打算賜死元恪的母妃高照容。

那日清徽堂上,麵對元恪的哭求和抗拒,元宏感慨萬千,想起自己慘死的生母,以及在他麵前飲藥自盡的廢太子元恂生母林貴人,心生不忍。

他雖沒當場給元恪承諾,但事後不久,元宏便下詔書,加封高照容為“右昭儀”,與馮潤並肩,宮宴上二人也平起平坐。這次馮潤被冊封皇後,宮裏又傳說高照容即將升為“左昭儀”,這麽左一加封,右一升遷,很明顯,皇上心裏想要為高照容修改百年祖製,放她一條生路。

這不禁讓馮潤失望萬分,如今皇上活著,春秋正盛,她仗著帝寵,還能坐穩乾清殿,萬一皇上有個三長兩短,太子元恪登基為帝,那永樂宮的女主人,還能是她這個無兒無女的皇後嗎?

三天後便是元恪被冊封太子的大典,太子生母高照容不但好端端活著,甚至皇上還恩寵日隆,不斷給她賞賜禮物、加封名位。

自己這一招實在是用得荒唐,好不容易費盡心機除去元恂、廢掉馮清,結果隻是為那個不聲不響的高照容做了嫁衣。

乾清殿風光再好,也比不了太後長樂殿那至高無上的地位。

看來皇上浸**漢學太久,重孝重禮,對道武帝留下的“子貴母死”宮規反感,早已立意廢除舊製。

而馮潤卻會成為他修改祖製的唯一受害人。

不!馮潤望著壁上太後那威嚴的麵龐,暗自發誓,我不會允許這種事再發生,我已曆盡生死大劫歸來,我已被至親至愛全都辜負過,從茲之後,寧可負盡天下人,也不會再讓天下人負我。

“白公公!”馮潤喚了一聲,新任皇後大長秋卿的白整從殿門外走進來。

馮潤瞥了一眼身邊的母親,走到一旁,向白整招招手道:“你過來,本宮問你,我讓你找的人,你找了沒有?”

白整也壓低了聲音:“奴才已找好了人,北平公馮夙也在金墉城夾道兩邊安插了人手,隻要她的車一出來,入了夾道,便逃不出奴才的手掌心。”

馮潤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此事若能辦成,本宮記你首功,賞賜千匹絹帛。”

這賞賜太過豐厚,白整頓時感激涕零:“謝皇後厚賞,奴才一定用心辦事!”

3

身穿盛服的高照容坐在駛往太廟的安車上,天氣晴好,秋日暖陽高照永寧宮每一個角落,她閉上眼睛,感受隔著紗簾落在她臉上的陽光。

世間是這樣美好,這樣生機勃勃,溫熙和暖,高照容簡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幸運。

元恪被冊封為太子,她即將成為百年來第一個看見自己兒子被冊封太子的皇儲之母。皇上宅心仁厚,不但沒有給她賜死,還加封她為“左昭儀”,答應讓她在太子冊封儀式上與皇後並肩坐在一起。

她自知平凡,平生際遇已超乎想象,從沒有敢向佛前祈禱過什麽,這麽多恩寵榮耀,皇上的仁心,恪兒的孝順,加在一起,讓這個自認卑微的女人發自內心地感激著上蒼,這個月以來,洛陽千寺裏,到處都點燃了高照容舍財供佛的長明燈。

還有皇後娘娘,不了解馮潤的人,總以為馮潤是個心地狠辣、狐媚惑主、對親生妹妹也趕盡殺絕的壞女人,而高照容卻知道,馮潤隻是個曆盡坎坷仍存善念、通讀佛典、閱盡世情的聰明女子。

她對恪兒這麽好,當初高照容還以為馮潤是想鳩占鵲巢、逼死自己後再結恩太子,可如今看來根本不是。

高照容加封左昭儀之後,馮潤顯得比她自己還高興,拉著她到西海池上看了半天的風景,感慨起一年來的風風雨雨,還當麵向高照容道謝,感激她去年秋天肯帶著自己從平城來洛陽。

高照容家中都是兄弟,昨天和皇後在一起,她突然有了種情同姐妹的親切感。西海池的秋風中,皇後娓娓地說述著她那長達八年的噩夢,聽得高照容落淚如雨。

九年前,馮潤初入宮時,高照容與馮潤同為元宏妃子,互相客氣恭敬,從無深談,九年之後,她們卻能推心置腹相對,歲月洗去了她們曾經的稚氣與嫉妒,把她們倆變成了無話不談的老姐妹。

人生至此,夫複何求?高照容嘴角邊浮出了一絲喜悅的微笑。

安車駛入了金墉宮牆的夾道處,這裏是去太廟的一條小路,隻要往前再駛幾百尺,便豁然開朗,可以見到太廟前漢白玉的階石和空曠的前殿。

突然間一枝羽箭破空而來,帶著呼嘯聲射中了安車的前柱,高照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問道:“高真,這是怎麽回事?”

高真還不及回答,又是一排羽箭破空而來,將車前兩名身穿軟甲的駕車輿士射得渾身血洞、橫死輪下,高真身上也中了兩箭。

“娘娘,娘娘!夾道旁邊牆上有……有好多弓箭手……”高真的口角處冒出了許多粉色的血沫。

密如飛蝗的羽箭將整條夾道都覆蓋了,高真撲在高照容身上,很快便被射成了刺蝟模樣。

幾輪箭之後,跟從高照容的車隊全都變得無聲無息,隻有鮮血在地下被驚馬踩踏得滿地狼藉,高照容的肩頭中了一箭,劇痛讓她眼前一黑,耳邊隻聽得一陣馬蹄聲疾響,跟著是元恪驚慌失措的聲音:“母妃!母妃!母妃你怎麽樣了?這是什麽人幹的?”

似乎是在回答他的質疑,夾道兩邊,響起了幾十條漢子的怒吼聲:“殺啊!為太子報仇!太子元恂死得好慘啊!太子死得冤枉啊!”

竟是太子元恂的舊部,即將陷入昏迷之中的高照容大聲喊道:“恪兒,我沒有事,娘沒事的,你不要過來,夾道裏有好多弓箭手!”

又是一陣下雨般的密箭,從四麵八方射進了高照容的安車,等元恪騎馬衝到安車之前時,發現這輛車從車蓋到輪軾,全都被密密的羽箭釘住。

元恪哭著扯開車上的箭枝,望見高照容那張滿是鮮血的麵孔。

美貌端莊猶勝往日的母妃,盡全力對元恪微笑了一下,她身上那件精心裁剪的九行青底五彩搖翟紋的“揄翟”服,上麵每一隻精心繡製的野雉,都已被血染成深褐色,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恪……恪兒……娘好想看到恪兒生子,看到恪兒登基,可……可娘以後沒……沒機會照料你了……”高照容伸出那隻同樣沾滿鮮血的手,想要最後撫摸一下她深愛的皇兒,卻無力地滑落在元恪的鬢發邊。

“娘!”元恪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從夾道裏傳了出來,響徹了夾道的上空,也響徹在太廟殿前。

大魏第八位太子的冊封大典,依舊和前七位一樣,沒有太子生母的身影,這一次,連太子的身影也消失了。

時哭時笑的元恪,和被送去瑤光寺剃度的廢後馮清一樣發瘋了。

這結果令馮潤十分頭疼,她不確定元恪的瘋癲是真是假。

若說是真的,他怎麽早不發瘋、晚不發瘋,在冊封太子前一刻突然發瘋,正好可以拒絕太子之位,而且每次元恪望向自己的眼神,總是充滿了怨毒之氣。

若說是假的,可如今的元恪不但在東宮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往空中自言自語,還在糞溺中坐臥,常穿著不能蔽體的衣服,在宮裏頭到處亂跑,元宏已經下令要把元恪關在東宮不準出門了。

更麻煩的是,二皇子元恪發瘋的消息傳出去,宗室親貴們都要求皇上另立太子,鹹陽王元禧等人屬意三皇子元愉,其他還有不少王弟王叔則更支持四皇子元懌。

連皇上也有些動搖了,元懌雖然年幼,但這一年來成長迅速,看得出將來才幹卓絕,不在元恪之下,而且動靜得宜、深沉睿智、灑脫大氣,論書史騎射,恐怕還要超過元恪所學。

皇上打算趁這幾個月來宗室歸心、宇內安靖的好時機,起兵南伐,完成統一大業,所以太子人選必須盡快定下來。

馮潤在乾清殿中,焦慮得數夜不能安眠。

不管是元愉還是元懌被立為太子,皇上都不會賜死元愉生母袁貴人或者元懌生母羅夫人,自己也不可能再向太子生母下手。

這次高照容之死,宮中京中傳言紛紛,雖無確鑿證據,但不少人都認定是馮潤所為,元宏也有了幾分疑心,但他一向待馮潤太過寬容,所以哪怕是當麵也不曾提起過流言內容,隻是淡淡地道:“這次儀式禁衛不嚴,才會出事,今後若再有冊封儀式,朕會重兵守衛,免得出了事後,人人都指摘朕的皇後。”

這話其實已經說得很重了,馮潤聽了,當時背上便冒出冷汗。

既然袁貴人和羅夫人都動不得,那她也決不想幫元愉或元懌上位,登上這個她為元恪好不容易打掃幹淨的太子之位。

元恪必須受封太子。

但一心軟抗到底的元恪寧可天天裝瘋賣傻,也不理會她的苦心教誨,不理會她的多番解釋,隻翻著眼睛,若有所思,時哭時笑地胡說著什麽。

望著麵前元恪那張微帶黝黑的小臉,望著那張曾經深沉穩重如今卻喜怒無常、滿麵泥垢、胡須橫生的臉,馮潤把牙一咬,道:“恪兒,如今這太子之位,你必須坐,你不想坐也得坐,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你了!”

元恪冷冷地瞪著她,眼神中大有嘲弄意味,這一刻,馮潤看清了他果然沒有發瘋。

“你要是不當太子,不但母後的苦心白費了,你母妃也白死了!”馮潤同樣冷冷地道,“恪兒,這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你鬧夠了沒有?”

元恪突然又仰天大笑起來,抬臉說道:“不下蛋的母雞,哈哈哈,真好笑,天下竟有這種事,不下蛋的母雞也能叫雞,不下蛋的母雞也想占別人的窩……”

他一路狂笑著,在東宮殿內走來走去,突然就躥到花園裏不見了影子。

沒錯,元恪就是成心在裝瘋,馮潤氣憤地望著沉入夜色的花園,她沒有再看見元恪,卻聽見遠處隱約有他的狂笑聲傳來。

4

想要立一個瘋子當皇太子,就算皇上肯答應,宗室親貴和京城百姓們也未必肯答應,為了元恪的太子之位,馮潤絞盡了腦汁。

高照容的葬儀安排在她死後七七之期,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馮潤不辭辛勞,出城為高照容選擇吉壤佳城,並大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魂。

馮潤本來就曾入寺為尼八年,所以她親自為高照容誦經四卷,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時間,熬夜熬得眼睛都深陷了下去。

高照容的棺槨出城之際,元恪突然安靜了下來,大顆的淚水從他腮邊滾落,坐在他身邊的馮潤,將手按在元恪的手上,輕拍一下,以示撫慰,卻被元恪用力甩開了。

馮潤並不覺得難堪,元恪今日對母妃的孝思和執著,正是他的長處,她這輩子受了馮家秘藥的荼毒,無法為皇上再生育皇嗣,隻能將所有的母愛,傾注在元恪身上。在她心中,元恪早已是她的兒子,是她的骨血、她的希望。

洛陽曾是夏、商、東周、東漢、魏晉的京城,前後幾十個皇帝在這裏定鼎登基,北邙山下也跟著大建帝陵。

民間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北邙山的山勢雄偉險峻,東西橫亙數百裏,前麵是滔滔黃河,也就是堪輿術上所說的“冠帶水”,如一條波濤浩**的金玉腰帶,繞山而過,更有伊洛二水環繞,水土深厚。帝陵建在半山腰上,既無蟻侵水淹,又能眺望風景、福澤子孫,正是傳說中的“枕山蹬河帝王陵”,整個中原,風水之佳,無出其右,所以夏商周、東漢、魏晉,不少帝王將相葬在這裏,山上山下,墳陵累累。

元宏前年遷都過來沒多久,便派人開建自己的長陵,高照容死後,馮潤在長陵不遠處為她挑選了一塊墓地。

“恪兒你看,”馮潤指著不遠處的陵寢道,“母後親自為你母妃選中的這塊地方,這裏啊,左有青龍、右有白虎、前瞻朱雀、後倚玄武,風水四象都齊了,是塊絕佳吉壤。高妹妹葬在這裏,肯定能保佑我的恪兒以後長命百歲,成為一代聖君。”

元恪的心頭翻滾著一陣惡心。這個狡詐凶險的女人,一年多前,她利用母妃的善良跟隨車駕來到洛陽,又寄居在母妃的綠儀殿,母妃雖然不知道她原來就是被逐出宮的馮潤,卻也一直以誠相待,從無失禮欺淩,可她呢,她隻會利用母妃的善良,步步緊逼,最終令母妃被萬箭穿心而死,而這滿手鮮血的凶手,居然還敢裝出一副賢良模樣,滿麵堆笑地結恩自己,想要霸占母妃的兒子。

他絕不會讓她如願以償!多少年來,他隻是想做一個能令母妃驕傲自豪的皇子,讓向來低調收斂的母妃,能視他為晚年倚靠。

如今母妃已入黃泉,他的努力還有多少意義?

元恪又仰天狂笑起來,馮潤知道他的心思,長歎一聲道:“恪兒,母後的苦心,你總有一天會明白。”

元恪打從心底地冷笑一聲,苦心?這苦心不就是為了她自己的榮華富貴,為了北燕馮家這無恥家族在大魏皇室身上接著寄生下去嗎?

北平公馮夙已經向皇上的六妹彭城公主逼婚,待得婚事成功,馮夙身為國舅加駙馬,在馮誕原來的封邑上又加了彭城公主的嫁奩封地,宛然又成了洛陽城裏新的馮太師,有這對姐弟一裏一外把持朝綱,大魏的皇上,到底算是姓元,還是姓馮?

送葬的車隊在為高照容建的終寧陵前不遠處停下,二十多名杠夫從馬車上抬下沉重的紅木棺槨,墓道前種滿蒼柏、羅列石像,墓門大開,裏麵的長明燈閃爍著,像幾雙幽深的眼睛,在等候已久。

“母妃!”元恪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從馮潤的金根鳳輿車上跳了下來,在樹根上絆了一下,再爬起來時更是渾身狼狽,元恪撲在高照容的棺槨前麵,號啕大哭。

母妃還這麽年輕,這麽美麗,卻因心地善良、引狼入室,最終被身後的蛇蠍女人殺害,而他卻根本報複不了這血海深仇。

痛苦與自責幾乎窒息了元恪的心,元愉、元懌試圖扶起渾身縞素的元恪,他卻伏在墓道上哭得喘不過氣來。

杠夫們抬著棺槨,一步步往墓門裏走去,在墓室深處,將沉重的雕花木棺緩緩放入巨大的石槨中。

元恪又衝到墓門前,他在門檻前再次被絆倒,索性爬到了石槨之前,手攀槨蓋,不允許杠夫們把石頭槨蓋移過來,蓋合石槨。

馮潤不便進來,三皇子元愉、四皇子元懌走過來,陪在元恪身邊,落淚勸道:“二皇兄,死者已杳,高娘娘的亡靈已經超度出三惡道,往生淨土,皇兄若仍然放不下執念,高娘娘在天之靈,也會不安的。”

元恪淚水漣漣,望著石槨裏那具深紅色的雕花木棺,善良也膽小的母妃,從今而後,就隻能孤獨地睡在這裏?每個風雨夜,除了北邙山上的狂風、黃河中的巨浪,還有什麽和她相伴?而自己也永遠失去了依戀懷抱的機會,永遠見不到那張總是溫和微笑、充滿恩慈的熟悉的臉?再沒有人為他睡時掖被、子夜等候,再沒有人心心念念隻牽著他的冷暖?

元恪止不住的淚水落在高照容的棺木上,此時還隻是一尺之遙,明日醒來,上天入地再尋覓不見她身影,天涯海角也形容不盡那遙遠……

元愉、元懌也覺傷感,但事已如此,元恪如此悲慟,除了傷身外,也於事無補,兩兄弟一左一右拉著元恪正要出去,杠夫們慢慢將沉重的石槨蓋移了過來,突然之間,一條巨大的黑影騰身而起,迅速纏住了石槨。

杠夫們嚇得驚呼起來,有膽大的,提著抬棺的長杠去捅了一下那條長長的黑影,那黑影立刻扭動起來。又有人剔亮了棺前的長明燈,湊近了看時,卻見那是一條渾身花斑點點的大蛇,身上黑色和金色鱗片相間,頭背也是金色,頭背鱗縫呈深黑色,在頭上形成秦篆一般整齊的“王”字花紋。

蛇長兩丈有餘,繞著石槨緊緊纏住,仿佛正在守護高照容的棺槨,一旦有人接近,大蛇便張著血盆大口,絲絲地吐著紅信,意在威脅。

元恪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馮潤帶著白整、雙蒙,還有特地前來送葬的六王弟走了進來,有些興奮地道:“巨蟒護棺!高妹妹果然是異人,不愧當年入宮前曾經夢日逐身,身故之後,仍有王字巨蟒為她守陵看墓。各位王爺,幾位皇子,你們都親眼看見了這異象,恪兒上承天命,是上天為我們大魏送來的真龍種。”

這眼前的神奇一幕,讓幾位王弟也深受震動。當年高照容入宮之前,平城就有傳聞說她是皇後之命,她不但曾經夢日逐身,還曾在元恪出生之前,夢見日頭追逐她,最終落入她床下,化為巨龍騰空。

這些皇妃生子的傳說,多年來一直真假難辨,畢竟誰也不可能鑽到別人心裏去印證夢境的真偽,再說倘若心有所念,偶爾做了這樣的夢,也沒什麽好稀奇的。

可這親眼所見的巨蟒護棺,卻顯得既神秘又震撼,或許,這元恪真的是天命所歸?是他們鮮卑皇家上天注定的皇嗣?幾位王弟望著正呆呆出神的元恪,不禁若有所思。

而元恪卻一轉眼便想明白了事情的關竅,這種頭有王字的大王蛇,在河洛一帶本來就是常見的蛇種,更稱不上什麽巨蟒,馮潤在這種宮鬥權謀上,傳承了當年文明太後的捷才,她在送葬時當著幾位王叔和公侯們的麵,演了這麽帶有異兆的一出戲,眾目睽睽,很快就會把元恪的帝王之兆傳遍整個洛陽。

果然這女人手段厲害,到了如今,這太子之位,他就是不想坐,也由不得他自己了。

5

將瘋兒子立為皇太子的元宏,心裏仍抱著一線希望,有朝一日,元恪會重新恢複如初,恢複當年那精明能幹、城府深沉、長於國事的英朗模樣。

元宏覺得自己能夠等候的時間已經不多,當年他曾向文明太後許諾,此生要完成統一南北的拓跋家使命,但自遷都以來,宗室離心、北臣叛亂、太子悖逆、水災連連,元宏幾乎無法分出身來去布置大軍南征之計。

他的身體越來越是虛弱,偶爾出去到北邙山下的華林園打一次獵,射不上幾輪箭,便連咳帶喘,眼花耳鳴,隻能抬到玉路車裏,躺著回宮。

幸好皇後馮潤總是充滿自信地安慰他,說太子隻是一時傷慟、迷了心魂,不久就會痊愈,元宏才多少有些安心。

高照容入葬時“巨蟒護棺”的異象,不止一個人看到,參與送葬的公侯百官,都目睹了這一奇觀,就連見多識廣的鹹陽王元禧,也對那神奇的一幕讚不絕口,從此死心塌地支持還在發瘋發癲的元恪。

既然恪兒能令宗室歸心,那他隻能先將恪兒扶上太子之位,期待恪兒終有一天清醒。

高照容入葬之後,元恪一連半個月都在昏睡,昏迷之中,他似乎感覺到母妃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邊,輕柔的手撫過自己的前額,用小勺為自己喂著湯藥,用絲巾輕輕擦去自己額上的汗水,小心地替他掖著被角。

夢中他呢喃地喚著母親,伸出手去,母妃便也輕輕地握住元恪的手。

“母妃,孩兒夢見你不在了,夢見你被亂箭射死了,孩兒好害怕……”元恪昏昏沉沉地說道。

“恪兒不怕,母後在這裏,母後就在你身旁,陪著恪兒,將來看恪兒生兒育女,看恪兒幫父皇監國,看我的恪兒成為萬眾景仰的聖君。”母妃在他的耳邊輕輕說道。

元恪睜開眼睛,眼前並不是高照容那張婉麗端莊的麵容,而是馮潤清秀豔麗中帶了幾絲嬌媚的笑容。

元恪又閉上了眼睛。

“恪兒……”馮潤忍不住低聲嗚咽起來,“你病得這麽重,母後好擔心啊……”

新婚不久的太子妃於麗儀站在一旁,她擦著眼淚,勸解道:“太子殿下病了快半個月,母後天天親煎湯藥,衣不解帶地侍候殿下,晚上就睡在床榻之旁,已經半個月沒回過乾清殿了,瘦了整整一圈,殿下,就算是生身母親,也未必能做到這個地步啊!殿下就不能叫一聲母後嗎?”

元恪再次睜開眼睛,他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幾顆淚水,虛弱地叫道:“母後……”

馮潤感動萬分,眼淚洶湧而出,顫著聲音道:“恪兒,我的恪兒……”

她從未如此傾心相待過任何一個人,甚至待皇上也沒有,果然元恪的鐵石心腸,也被她不是親母勝似親母的溫暖融化。

雖然馮家的女兒這輩子沒資格當母親,但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性卻依然深植在她們的心靈深處,麵前這個氣派能幹的少年,這個剛被冊封的大魏太子,就是她馮潤的兒子,是她此生的驕傲與依傍。

打這天起,元恪真的換了個人,不但像從前一樣深沉穩重、多謀善斷,日日隨父皇上朝辦事,件件交代下來的政務都辦理得穩妥,對中宮皇後馮潤,也十分禮敬。

每天下朝、午膳和睡覺前,元恪都到乾清殿去朝見嫡母三次,中午和晚上是與太子妃於麗儀一道前去,一邊侍候馮潤用膳,一邊陪著聊點家常和京城內外的傳聞。

元恪不但態度恭敬、言語體貼,行動上也極是關心母後,宮外的時新貢禮,他都及時孝敬給馮潤,馮家的大小事務,他也無不照辦。

隻有一件事上他沒有依皇後吩咐,馮潤想將馮夙的女兒、自己的侄女馮鈺兒送到東宮為妃,元恪卻沒有答應。元恪說,他當年在平城與自己舅舅家的表妹高華曾經兩小無猜、兩情相悅,願從平城迎來高華,充實東宮,早點為皇家開枝散葉。

他深情款款的述說,讓元宏想起了自己當年與馮潤情竇初開的往事,當即允諾,為元恪娶了高華。

高華是元恪二舅父高偃的女兒,相貌頗為出眾,不像她那個柔弱善良的姑母,高華的眼中總是閃爍著精明能幹之色,一副善伺人意的表情,從平城坐車駕遠來洛陽後,高華的相貌氣度顯得一天比一天出色。

太子妃於麗儀對高華有些戒備,不過,幸好高照容生前得到的寵幸不多,高家地位也不顯赫,與領軍將軍於家相比,高家無論是權勢還是財富,簡直都不堪一提。

不僅如此,太子元恪還向父皇進言,要讓四皇子元懌與遠在六鎮的爾朱部落結親,酋長爾朱新興的長女爾朱秀容,與元懌年紀相仿,聽說也讀過一些書,性格賢良,適合成為元懌的四王妃。

元宏近來對太子所言,基本已言聽計從,準奏後,遣人去六鎮旁的秀容川契胡部落下聘,爾朱酋長見到大魏天子的迎婚使者,不禁喜出望外,不但一口答應婚事,還派世子爾朱榮跟著前來洛陽,回饋禮物。

四皇子元懌對此十分不滿,婚約雖已成就,元懌卻不願去接見爾朱榮,還向元恪發牢騷道:“王叔和皇弟都能娶中原世家之女,偏偏要我娶一個契胡部的蠻族女子為妻,太子哥哥,在你眼裏,我就這麽窩囊沒用,隻配跟個契胡女人過一輩子?”

元恪瞪了他一眼,不悅地道:“不隻是你,三弟我也替他向領軍將軍於家求婚了,五弟我還沒來得及替他定下婚事,被皇後搶先一步,定了馮家的女兒,哼,反正他年紀還小,將來也是當閑散王爺的命,娶不娶馮家的女兒,都無關緊要。”

太子哥哥這麽熱衷於給兄弟們訂親事,看來背後還有他的苦衷,元懌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從朝中去除馮氏外戚的勢力?”

“父皇對那個女人寵信無比,我哪裏敢輕易動馮家?”元恪咬著腮幫子,強忍自己的不滿,“父皇活著的時候我不能動馮家,可萬一哪天父皇山陵崩,我便不會再對乾清殿裏的那個女人客氣,四弟,這門婚事,你就算是給我幫忙,爾朱部落久居秀容川,兵勢雄厚,爾朱新興手下有近十萬契胡騎兵,不但在六鎮舉足輕重,皇上也不能小瞧他。有你的這門婚事做奧援,將來無論是馮家,還是宗室諸王,我都不會害怕。要想把馮家這些權欲熏心的女人從宮裏頭打掃幹淨,我隻能借助於於家和契胡部落的勢力。”

那麽讓三皇兄元愉與領軍將軍於家結姻,想必也是出自這個意圖,見元恪如此懇求,而且婚事已成定局,元懌勉強硬著頭皮答應了,當晚在宮中設席招待未來的小舅子爾朱榮。

爾朱榮隻有七八歲,一團孩子氣,高鼻深目、皮膚白皙、眼珠微藍,已可看出將來會長成一條威風凜凜的魁梧漢子,他從未見識過洛陽城的繁華,滿臉都是好奇之色,與元懌交談時還頗為拘束,片刻後便變得從容不迫、揮灑自如。

對這個悟性頗高的小舅子,元懌倒還真的有幾分欣賞,但願他的姐姐爾朱秀容,也是個同樣明慧的女子。

可不知為何,元懌的心底,還是不時閃動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他既沒有再見過她,也沒有聽說她的任何消息。

或許,再過兩年,她就跟那些普通官員家的小姐們一樣,找一門還算像樣的婚事,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年年期待著丈夫兒子封侯升官的喜訊。

又是一個冬天過完了,太和二十二年,開春沒多久,元宏便在早朝奏議時,命元恪當眾宣詔,今年夏天,皇上將征冀州、定州、瀛州、相州、濟州這五州兵馬二十萬,合計近百萬大軍,大舉南伐,**平南齊,統一全境,以期完成秦始皇、漢高祖之偉業,若無克獲,決不北還,更不會重返洛陽城。

在元宏沒有完成南北統一大業之前,洛陽城由太子元恪監國,代行帝職。

大魏開國百年,年年征戰不止,這掃平天下之功,即將由自幼勤於政事、才比堯舜的皇上元宏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