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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六月出征,元宏掙紮要去訓練軍馬,近來他越發氣虛體弱,盡管季候還是春天,他的衣服常常會裏外汗濕,瘦得也越發脫形,鏡中自看,再不是從前那豐神俊朗、端儼若神的年輕皇帝。

馮潤苦勸他養病數月,元宏卻不肯聽,他等候能夠這完成祖宗遺誌的一天,已等得太久,而看自己的身體,未必就能無限期地等下去。

六年前他已率百萬大軍從平城出征,誌在南伐。

駐馬洛陽,元宏隻是想略歇一歇腳,揮兵襄陽,奪取江陵,再順流而下直擊建康城,才是他平生所願。

自太和改製後,北魏推行“均田製”和“三長製”,打擊豪強,與民休息,國力較十年前更加強盛,而南齊卻風雨飄搖,倘若元宏揮大軍攻下襄陽、宛城,直搗江陵,江南半壁便可落入他手中。

千古良機,不能因小恙錯過。

元宏知道自己的病根是小時候落下的。雖然貴為天子,但幼年時,元宏的起居並不像外人想象的那麽精致講究,更無人真心照料。

元宏幼時,在太後手裏,常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背不出書,餓一頓飯,寫不好字,又餓一頓飯,上朝議事不合太後之意,罰在冰冷房間讀書一夜,對馮家外戚禮節有失,再罰到宮中寺院裏誦經一夜。

那些宮裏的太監侍女,一個個都是勢利眼,見太後對元宏嚴厲,也常戲弄欺負幼小的元宏。

他本來就有虛澇,飲食不易消化,加之這麽常常餓飯、挨凍,身子自然越發單薄虛弱,幸好元宏從小意誌如鐵,少年時曾習武健身,所以成年後的身體還算正常,隻是這兩年境內叛亂連連,元宏心中焦慮,日夜料理政務,才掏空了身體,時時顯出虛弱之像。

暮春的下午,元宏從城外練兵歸來,坐在皇信殿裏,馮潤親手為他卸下鎧甲,又送上剛沏的蒙頂新茶。

元宏抬眼望著自己的皇後,瘦削的臉龐上泛起一絲微笑,道:“蓮兒,當年你與朕少年時一起讀書,朕曾向你說過,朕的平生誌願,是娶得馮妙蓮為皇後,和掃平天下做九州之尊,這兩個夢想,朕即將如願以償,攻下建康城後,朕會宣布退位為庶人,由恪兒代朕為天子,朕要朝夕相伴朕的蓮兒。”

他說得深情,馮潤也聽得感動,卻知道這仍和從前的種種諾言一樣,隻是一時甜蜜喜悅而許下的諾言。

人人都說元宏深情,而此生為他摯愛的馮潤卻知道,元宏更熱愛的,是他的江山,他的功名。

隻在一個若有若無的角落裏,或者還有地方存放著自己。

至於其他袁貴人、羅夫人和馮清之流,連在元宏心中占一席之地的機會都沒有。

他是雄才大略的帝王,是連中原士族、南朝衣冠都讚不絕口的聖君,和這樣一個男人糾纏已久,她才發現,他所謂的深情蜜意,隻不過是讓她枯寂守候的無數夜晚,是讓她撕心裂肺的愛恨纏綿,要她無望地守候,無望地煎熬著自己的青春。

一年之中,她並沒有幾天能真的得到元宏陪伴,卻要為他精心打點後宮,照料嬪妃與皇嗣,周全地考慮宗室親貴家的婚喪嫁娶,更要想方設法體貼元宏,他對她的愛,更多的是賞賜重金與禮物、是情深意長卻永無機會兌現的種種許諾。

殿門外一陣腳步聲響,元恪走了進來,躬身施禮道:“兒臣見過父皇、母後!”

“恪兒,你奉命監國理事,本不必隨朕前去訓練軍馬,如今你不但陪父皇出城練兵,還天天晨昏定省,這樣下去,倘若累壞了身子,反倒讓朕心中更生憂慮。”元宏皺著眉頭,裝作不快的模樣。

無論是才幹還是品行,恪兒比已死的恂兒要強上百倍,每念至此,元宏都慶幸自己及時廢黜並處死了皇長子元恂。

“兒臣不累,父皇大誌將酬,兒臣能助父皇一臂之力,心中隻有更高興。”天天跟著元宏出城練兵,元恪的臉龐越發黝黑了,“今日兒臣來,是有一個好消息稟報父皇和母後。”

馮潤有些戒備地望著元恪,曾有一度,她以為元恪真的原諒了自己,願意接受自己母親般的照料和恩養,可不久她才發現,自己太低估了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新太子。

元恪暗中已經在對付馮家,他不但不準皇子們與馮家結姻,還向孀居的皇姑彭城公主背後說了馮夙不少壞話,令彭城公主心嫌馮夙,任馮夙千方百計求婚,彭城公主就是不肯答應下嫁。

“哦,恪兒有什麽好消息?”元宏感興趣地問道。

“父皇的病,兒臣找到了一個好醫生。”

“什麽醫生,帶來給朕看看。”見太子體貼,元宏很是高興。

元恪答道:“是兒臣的表叔,在平城時就是名醫,活人無數。”

馮潤心頭不禁輕輕一顫,高秀?元恪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高秀?

元恪眼睛望向馮潤,道:“兒臣這表叔,也曾為母後治過病,當年母後在涼州重病垂危,便是此人施展妙手神術,治好了母後的頑疾,令母後起死回生。”

元宏對此事倒還有點印象,道:“恪兒說的是高太醫啊,朕知道他。朕記得你母妃曾經推薦他到太醫署當太醫,可他也不知道是嫌官小,還是留戀平城,在太醫署沒幹幾天,就辭官離開了洛陽。”

“這次兒臣將他強征來了洛陽,父皇病體時好時壞,已成虛澇,必須有人近身日夜診治,為了方便高太醫在宮中起居照料父皇,兒臣將他送到蠶室淨了身子,讓他任宮中執事,好天天陪著父皇、母後,為父皇和母後看病。”元恪的聲音依舊平靜,“這高太醫本無家室,又精通歧黃之理,民間喚他做高菩薩,實有妙手回春之術,有了他貼身伺候,想必父皇的沉屙很快可以治愈。”

元宏點了點頭,顯然對太子的安排很是嘉許,以前平城宮中的黃門官,也曾征過一些名醫入宮淨身,好方便出入宮禁,為皇上和後妃看病。他遷都來了洛陽後,還未及設置能看病的宮中執事,恪兒細心孝順,才會如此為他著想。

元恪的話聽在馮潤耳中,卻不啻驚雷滾滾。

新太子比死去的元恂,實在厲害得太多。他一定早就打聽到了高秀與馮潤當年的私情秘事,卻不動聲色,暗中布置,直到他成為監國太子,直到元宏已對他信任有加,他才突然出手,報複她當年對付高照容的辣手。

可這高秀論輩分也是元恪的表舅,是高照容生前親近的家人,他怎麽能狠心對善良無辜的高秀下手?一定是他記恨當年高秀托高照容帶自己離開平城,記恨是高秀將自己引到了高照容身邊。

他的仇恨這樣深,他對母妃的懷念也這樣深,果然,別的女人養大的兒子,任自己怎麽掏心掏肺,也不可能變成自己的骨肉。

在元恪的說話聲中,皇信殿的中常侍雙蒙帶了一個身穿執事服色的高大男子走了進來,真的是高秀,他顯得有些憔悴,頦下沒有了胡須,連喉結也消失了。

在皇信殿內,高秀匍匐在地,向帝後施禮,眼神卻始終躲閃著,沒有與馮潤對視。

馮潤強自按捺住了自己的眼淚和痛苦,藹聲道:“高執事平身,今後皇上的身子骨,全都要仰仗高執事照料了。”

元恪,你錯了,你傷不到我,就像高秀當年說過的那樣,我與他的相愛,從來無關乎皮囊和私情,是兩顆毫不設防的心靈的貼近,無論他的外表變成什麽模樣,我眼中的高秀,都是當年那個含著微笑將我從地獄拉回來的神一般的男子。

今日你種下的仇恨,總有一天,我必報複,而我馮潤的報複,定會令日月無輝、山河失色……

2

太和二十二年(公元498年)八月,元宏發動了籌謀已久的南伐。

本來安排在六月的南伐,因穆駙馬家的再次叛亂,推遲了兩個月,這次預謀起兵的,是穆泰的哥哥穆羆、新平長公主的駙馬,叛亂很快平定,元宏狠狠地將穆家的大小駙馬殺頭、削職、流放了一批,這才揮兵攻齊。

彭城王元勰、任城王元澄、鹹陽王元禧,宗室的六王弟、諸王叔們帶領三十六支大軍,前後相繼,百萬魏軍鋪天蓋地,奔襲赭陽、宛城,當晚攻克了兩個重要城池,直逼南齊重鎮南陽、新野。

南齊那個從顧命大臣篡位為帝、在位五年大開殺戒、將自己同宗蕭氏王侯殺得血流成河的皇帝蕭鸞,此時已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天時地利人和,眼看元宏的統一大業,唾手便可完成。

留守洛陽的馮潤,見元宏大軍的馬蹄已經馳遠,這才徹底撕破臉,挾製元恪。元恪雖是監國太子,但元宏認為他年輕,將玉璽和禁軍虎符留給馮潤守護,洛陽城真正的權力,便也落入了馮潤手中。

宮中的羽林軍和留守京畿的三萬禁軍,全可由馮潤調令。

馮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尋釁將守護京兆的領軍將軍元儼削職奪權,以北平公馮夙代領禁軍,第二件事,將除了六皇子元悅外的幾個皇子全都送到洛陽城北的金墉城裏軟禁,他們的母妃也被關到了金墉城。

元悅是四皇子元懌的同母弟,今年才五歲,是羅夫人所生,很明顯,馮潤想要重新換一個太子,一個年幼無知、還來得及教誨養育和把持的小兒。

羽翼被除、手無兵權的太子元恪,發現自己已成了馮潤手中隨意捏弄的麵團,無奈之下,他找到廢皇後馮清的長秋卿劉騰,密謀給在外遠征的皇上送信。

從馮清被廢之後,劉騰在宮中觸盡黴頭,他深悔自己當年跟錯了主子,以致如今天天被馮潤的長秋卿白整欺負戲弄,見太子竟然向自己求計,劉騰自是十分賣力。

自皇上領軍南征,馮潤便不再收斂自己,她在宮中公然與已淨身為宦官的高秀親熱,毫不掩飾自己對高秀的戀慕與憐惜,讓高秀留宿在皇後的乾清殿中,出入攜手同車,看上去比她與元宏還要親密。

攬權和陰謀廢嗣這二事不論,僅以皇後穢亂宮闈、蓄養麵首的罪名,便足以讓馮潤被廢被殺了。

劉騰連夜馳往南陽大營,路還沒走一半,得到新的消息,皇上因為病重,已經折回汝南大營裏休養,連著幾天沒見過人了。

劉騰雖然在深宮多年,見慣宮爭權鬥,還是感到心底忐忑。

這一注,他到底押對了沒有?

倘若皇上在外駕崩,馮潤隻要一杯毒酒除掉元恪,便可另立太子,大權在握,那前來告禦狀的劉騰隻有死路一條;倘若皇上並無生命之憂,而自己告發皇後,卻無真憑實據,也是死路一條……

雖然想來想去,輸的機會比贏的機會大,劉騰還是決定賭上這一記。

自從馮清被廢後,過去在宮中說一不二的長秋卿劉騰也跟著大權旁落,不但他從前的對頭們彈冠相慶,他從前的手下也紛紛向新長秋卿白整投誠,劉騰在宮中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就算他想改換門庭、投靠馮潤,馮潤也不會接納死敵馮清的舊部。

因此他別無退路。

汝南大營外旗纛遍布、軍列整齊,到處刀槍林立,身穿鐵甲的魏兵經過幾陣與齊兵的廝殺,更顯得威武剛毅。

劉騰跟著中常侍雙蒙走向元宏的主營帳時,悄聲問道:“皇上是何時染病的?”

雙蒙皺眉道:“本來用了那個高太醫的方子,身子已經康健了不少,一路連克數城,可攻打南陽時,纏戰太久,南齊太尉陳顯達率了幾十萬齊軍到處應戰,要奪回失地,上月渦陽野戰,任城王的手下大敗,死傷一萬多人,折損軍資器械無數,皇上連夜率十萬步騎大軍馳援渦陽,才守住了渦陽。渦陽是守住了,可皇上的身子經這般勞頓征伐,也就全毀了,從前天夜裏到昨天早上,嘔了幾次血。”

劉騰嚇了一跳,又道:“那如今怎樣?”

“昨天夜裏嘔血是停了,喝了高太醫配的藥,安穩睡了一覺,已經發話,即刻派人到洛陽城去接高太醫來看病。”雙蒙指了指前方的營帳,道,“我這也幾天沒能睡個囫圇覺,你先到皇上那裏去報宮裏頭的訊息,我趕著到旁邊打個盹。”

出乎劉騰的意料,他走入大帳時,皇上已經穿戴整齊,坐在書案旁,邊看折子,邊與任城王元澄還有手下將領議事,完全看不出病狀,隻有蠟黃的臉色、瘦削的身影,讓人感受到他的疲憊與堅忍。

一進大帳,劉騰便“撲騰”一聲跪下。

元宏放下手中的奏章,打量著他,問道:“劉公公,宮裏頭出事了嗎?皇後怎麽樣了?”

劉騰摘下帽子,拚命用前額叩著地麵,搗頭如蒜地道:“奴才死罪!奴才要跟皇上告發皇後娘娘!”

“你好大的膽子!”元宏雙眉一揚,怒道,“敢上朕這裏私議皇後!”

“奴才知道必死,但奴才就是死,也不忍見皇上被皇後娘娘欺瞞哄騙!”劉騰心裏雖然驚恐,但仍大著膽子硬挺。

“好,那朕就讓你死個痛快!你要揭發皇後什麽事?”

劉騰挺直身子,望著一旁坐著的任城王元澄,沉默不語。

任城王元澄與皇上年齡相仿,風儀雅重、氣派堂堂,但論輩分卻是皇上的堂叔,他是皇上最信任的王叔,深通武略,每有大戰征伐,必與元宏形影不離。

元宏猶豫片刻,輕輕舉手示意,元澄心領神會,忙率眾將領躬身退下。

元宏皺著眉頭道:“有什麽話,你就說吧!”

劉騰望了望元宏左右,除了幾個小黃門,別無他人,這才一咬牙,稟報道:“皇上,皇上不在宮中這幾個月,娘娘公然私蓄麵首,與別的男人私通,她身為皇後,卻帶頭穢亂宮禁,不堪為天下母儀,請皇上速下詔命,廢除皇後,以免流為笑柄……”

元宏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通紅,憤怒已經讓他的臉龐有些變形。

“她與什麽人私通?”元宏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

“娘娘與宮中的高執事私通,兩人不但同起同臥,還在宮中整天廝守,情同夫妻。皇上,皇後娘娘的心裏早就沒有皇上了!”

元宏沉默片刻,站起身來,負手在營帳內走了一圈,冷笑道:“劉騰,你這奴才是不是早想著要幫你的舊主子馮清報廢後之仇?高執事早就淨了身子,是個宦官,你長腦子是做什麽的?要是皇後能和宦官私通,難道你從前跟著廢皇後住在乾清殿,也就穢亂了朕的中宮?那宮裏頭上千的黃門官,是不是早把朕的後宮汙穢了?”

劉騰知道這件事的確微妙,一來高秀入宮前,早與馮潤有過私情,二來馮潤與高秀如今雖無床笫之實,但兩人恩愛如夫妻的親密模樣,是騙不了人的。

他早就覺得重回宮中的皇後對皇上是虛情假意,卻一直苦於沒有證據,可一見到皇後凝視高秀的眼神,劉騰就知道了,八年宮外的苦難歲月,已經讓皇後變心,完全背叛了皇上,愛上了風雨同舟多年的醫生高秀高菩薩。

“皇上,奴才決不是為舊主子說話,皇後早就忘了皇上當年的恩寵,如今她隻是利用皇上去攫取權力、享用富貴,她心心念念不忘的人,是高執事!”

“來人!”元宏高喝一聲。

幾個侍衛應聲入帳,元宏指著地下跪著的劉騰道:“把這個奴才綁起來,給朕用馬鞭狠狠地抽爛他那張胡說八道的嘴!”

侍衛們將猶在苦苦勸說的劉騰拖到帳外的立柱上,剝去上衣,用馬鞭狠抽了一百多下,劉騰的胸背臉龐全都被抽打得血肉模糊,昏過去幾次,元宏仍命人再打。

昏沉沉的劉騰懊惱地心中自歎,這一次,他又賭輸了,那個女人在元宏心中的地位根本不可動搖。

雨點落了下來,越來越密。驟密的深雨中,大道上突然馳來了一隊車駕,當中正是馮潤的金根鳳輿車。

3

沒想到皇上的大帳如此簡陋,帳內隻鋪設了一張羊毛氈,氈上放著薄毯,氈旁是一張書案,案上堆滿了雪片般的奏章和書籍,身為皇上的元宏,起居服飾甚至還不如外麵的一個小將佐。

馮潤心頭有些觸動,元宏待自己向來揮金如土,不惜千金買得她一個微笑,這幾年來送給她的珠寶首飾,無一不價值連城,而他自己的衣服卻仍是幾年前的舊服,還有袍角打著補丁,平日穿用的靴子也隻有幾雙。

剛才入大營時,她在帳外看到皇上的坐騎黑駿馬,馬背上的鞍韉樸素無華,連一片金葉子的裝飾都沒有,馬鞍的木架子上搭一塊熊皮,馬鐙是最便宜的鑄鐵鐙,雖然皇上的心裏隻有國家大事,但除了國家大事外,元宏的心就算掰碎了揉爛了,也每一片上都寫著馮潤的名字。

可惜此生她是無福消受了,這輩子元宏對不住她,而她對不住的人,是於她有數度救命之恩的高秀。

彭城公主是元宏的六妹,也是洛陽城最美麗的公主,雖然年近三十仍然清麗苗條,風姿如畫,與馮潤的柔媚不同,彭城公主有一種大氣凜凜的豔麗。

“六皇妹與皇後同至大營,是來探望朕的病情嗎?”元宏喜出望外,忙將二人延至書案邊坐下。

“探望皇上病情之外,臣妾還有一件事要求陛下答應。”馮潤笑道。

彭城公主終於答應下嫁北平公馮夙了,而且她還親自入宮來拜見馮潤,讓馮潤陪著她去汝南大營,麵見元宏,求皇上下賜婚詔書。

這自然是好消息,不過,如今馮潤已是洛陽城說一不二的女主人,馮夙娶不娶彭城公主,她並不太感興趣,可馮夙求婚被彭城公主連拒三次,心中沮喪,突然之間得到彭城公主願意下嫁的消息,望著彭城公主那嬌羞豔麗的麵容、含情脈脈的眼神,馮夙心旌動搖,忙不迭地催自己姐姐去汝南大營求元宏下詔賜婚。

汝南大營離洛陽城有四五百裏路,馮潤坐了兩天車才到。

昨天中午她遇到回去征召高執事來看病的八百裏加急快馬,才知道元宏病重的消息,不禁有些感慨,皇上出征臨行前,稱不掃平江南,決不重回洛陽,這一次,他還有機會再回洛陽麽?

可在大營中見到皇上,除了黑點瘦點,他倒還清健如昔。

“哦,皇後有什麽事,還要當麵懇求朕?”元宏扶著馮潤在自己身邊坐下,他出征已經數月,這幾個月來轉戰南陽、新野、宛城、樊城數地,南齊雍州,幾乎全境被魏軍攻克,征伐勞頓之餘,馮潤那張永遠含笑嫵媚的臉,時時仍會浮現在元宏眼前。

戎馬半生、五歲理政至今,元宏心係天下,以身許國,可他也盼望著能有一天清閑下來,陪伴自己心愛的女人。

馮潤含笑指著彭城公主道:“六皇妹與北平公馮夙兩情相悅,願下嫁馮夙,臣妾是特地來陪六皇妹稟報皇上,求皇上賜婚的。”

“這是親上加親的喜事,朕無有不準。”元宏聽得是這麽件小事,更是不以為然。

彭城公主冷冷地望著馮潤,她去年剛剛守寡成了嫠婦,馮夙便不斷向她求婚。馮夙長得不錯,和太師世子馮誕一樣,很講究儀表衣著,看上去少年英俊,與她死掉的丈夫劉承緒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劉承緒脊柱彎曲,又跛又駝,矮小瘦弱,是洛陽城裏有名的羅鍋駙馬,三天兩頭生病。

可她寧願為劉承緒守寡不嫁,也不願跟馮夙有什麽瓜葛!

劉承緒是南宋文帝劉義隆的孫子,父親是南宋皇子劉昶,母親是大魏武邑公主,是南北兩家皇族之後。

劉承緒身為宋王劉昶嫡室所生的世子,血統高貴,所以盡管他四肢殘疾,彭城公主仍慨然出嫁,以期成為將來的宋王王妃。

雖然劉承緒在劉昶病故前死去,沒有當成宋王,但除非再有跟劉承緒血統家世差不多的人出現,否則彭城公主決不考慮再婚。

那個不自量力的馮夙算什麽東西?和馮潤一樣,他隻是外戚馮家的一個庶生子,灶下賤婢的兒子,彭城公主決不會像皇兄那樣,為色所動,讓自己將來的孩子身上混入庶生子那卑賤的血脈。

她一聲不吭地卸去頭上釵環,跪在元宏麵前,泣道:“皇兄為妹妹做主,自皇兄離開洛陽,妹妹在宮中被皇後多番逼婚,前幾天晚上,馮夙還闖到我的房間,意圖用強汙辱我,皇兄倘不救我,妹妹今天隻能死在這大營中!”

彭城公主比元宏小兩歲,元宏對她一向疼愛有加,見她的話與馮潤大有出入,驚訝地道:“六皇妹在說什麽?難道你根本不願嫁給北平公?”

彭城公主咬著下唇,使勁搖了搖頭道:“劉駙馬死了不久,屍骨未寒,馮夙就來糾纏我,想讓我嫁給她,好得到我的嫁妝、封地還有劉駙馬名下的封地,皇兄,皇後貪心未足,當了皇後還不滿足,還要讓外戚馮家的勢力布滿朝野,更可怕的是,皇後在宮裏頭詛咒皇上,願皇上早點發病身亡,好讓她成為大權獨攬的太後!”

今天這是怎麽了?一大早有劉騰來告禦狀,不一會彭城公主也冒雨來告發皇後。

元宏疑惑地望著馮潤,卻見她臉色鐵青,指著彭城公主怒道:“公主血口噴人!難怪你前日特地上北平公府賣弄風情、勾引馮夙,上門趕著要嫁給馮夙,原來是特地給本宮下套,要陷害本宮!”

彭城公主望都不望馮潤一眼,接著道:“皇兄,昨天中午我們在驛館遇見八百裏快馬去召宮中的高執事,一問之下,才得知皇兄病重,可是皇兄知道嗎?皇後聽說皇兄病重,不但不感悲傷,臉上還流露出了喜色。這妖婦一心想要害死皇上,還請皇上盡早除掉她!”

馮潤知道,彭城公主說的是實話,昨天她聽到元宏病重的消息,突然之間感到十分輕鬆喜悅,她終於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在元宏麵前扮演賢良皇後,不用再處心積慮地對付太子和後宮,隻要小作策劃,除掉元恪,便可另立幼小皇子為帝,當上文明太後那樣的北魏女主,與她的高菩薩終身廝守。

想不到自己無意之中流露的那抹微笑,竟也被彭城公主窺見,彭城公主與自己無冤無仇,怎麽會這麽巧設機關,把自己帶到元宏麵前揭發罪狀?聯想到最近元恪行動隱秘,常常夜間出入東宮,馮潤心中有些明白了。

馮潤冷笑一聲道:“聽說公主最近也被太子的舅舅高肇求婚,原來公主並沒看上北平公,而是看上了渤海公,是不是為了幫助高家外戚到洛陽飛黃騰達,公主這才賣力哄騙馮夙、陷害本宮?陛下,臣妾與陛下總角相識,夫妻多年,情深似海,還請陛下不要相信公主的一派胡言!”

元宏拍了拍馮潤的手道:“朕當然相信朕的皇後,彭城,不論你居心何在,你竟然敢上朕這裏誣指皇後,膽子實在不小。剛才劉騰已經來誣告皇後與宦官高菩薩私通,你又上朕這裏說皇後想要害死朕,哼!這種空穴來風的謊話,你們也敢拿來騙朕?是誰人指派你們倆來陷害皇後?來人,把彭城公主抓起來,大刑伺候!”

彭城公主麵無懼色,道:“皇兄,妹妹沒有誣指皇後,皇後早就變心了,不再心屬皇上!”

元宏怒道:“你們一個個都誣陷皇後變心,那就給朕拿出證據來!”

彭城公主指著馮潤道:“皇兄,皇後當年入宮,為表與皇兄相愛的摯忱,曾在背後紋有‘蓮花伴帝’的刺青,可皇兄如今再看一看,皇後的背上都紋著什麽!”

馮潤被她一言說破天機,嚇得臉色大變,情不自禁地伸手拉攏了自己的領口。

這個小小的動作卻被元宏的眼角捕捉到,他站起身來,顫抖著雙手,去拉扯馮潤的後衣領,馮潤掙紮著,元宏的心底更是彌漫起一層充滿恐懼的疑惑。

“讓朕看一看,彭城說的是不是實話!”

馮潤撲通跪在地下,泣道:“求陛下恕罪!”

元宏麵若寒霜,用力撕扯著她後背的衣服,正是夏天,馮潤身上隻穿著繡花薄絹的襦裙,三下兩下便被元宏扯破,露出滿是花繡的雪白後背。

這是一幅元宏曾經多麽熟悉的圖畫,滿池蓮葉蓮花中,帝子青衫,西風流照,蓮兒是這樣深愛過自己,所以把自己刻在心頭,紋在心上,蓮花伴帝,到死方休……

而畫中的元宏已經無影無蹤,重新出現在蓮池中的,是一個高大俊朗的白衫青年,他下巴無須,長條臉上雙眉飛揚,眉下是一雙細長深黑的眼睛,透著脫俗出塵的幹淨,俊美中帶著幾分清新,正是給他治病的高執事、高菩薩。

看紋青的顏色很新,馮潤是在自己離開洛陽後,才重新改了紋青,原來元宏的影子,已完全被高菩薩的身影覆蓋。

元宏但覺心口微熱,口中腥氣上湧,一口血噴出來,嘔在馮潤被撕破的衣服上,接著又是一口血落在自己的前襟。

“皇上!”馮潤與彭城公主都被他的可怖模樣嚇了一跳,驚呼出聲。

而營門之前,雙蒙剛好帶了高菩薩進帳,也嚇得呆立當場。

元宏淚眼蒙矓中望出去,但覺馮潤背上的紋青十分精妙,畫圖中高菩薩的五官神情及舉手投足,與營門前的這個英俊宦官,無不神似。

4

皇上吩咐全軍停止征伐,收兵回洛陽。

停戰詔書裏頭,皇上稱南齊明帝蕭鸞剛剛病故,禮不伐喪。但軍中謠諑紛紛,有的傳說皇上病體不支,要回洛陽休養,也有的說皇後欲廢太子,太子求救後皇上揮兵回去料理內政,更有的說皇後私通宦官,皇上氣得抓捕了皇後,欲回京廢黜皇後。

傳說雖多,但元宏的親兵,卻沒有回洛陽,駐紮在城外的清緣寺。

天氣已到初秋,還是溽熱難當,任城王元澄仍穿著紗袍,卻見元宏已換上夾棉衣衫,不禁勸道:“皇上,前日服用高執事的藥方,病體便有起色,不如再喝點藥湯休養。”

元宏淡淡地道:“誰再敢拿姓高的藥來給朕喝,朕就連他一塊兒殺了,跟姓高的一起扔到亂墳崗裏喂野狗。”

彭城公主揭發馮潤當日,高菩薩就被元宏用“五馬分屍”酷刑殺死,屍首扔在野外,早已不存。

可元宏卻猶疑著,不肯處死皇後。

“明日回洛陽,皇後也一起回宮嗎?”元澄小心地試探道。

他不明白皇上為什麽對馮潤如此心慈手軟,馮潤不但徹底背叛了皇上,聽說背後還設巫蠱詛咒皇上早死,而當年的元恂、高照容,也是馮潤用計陷害而死。

那天,望著高菩薩的慘死之狀,馮潤麵如死灰,把什麽陰謀都交代了,一旁聽審的元澄,幾乎有當場一劍刺死馮潤的衝動。

元宏猶豫了一下,對元澄道:“朕已經廢了馮清,馮家的女兒,朕不能一廢再廢,就讓她住在清緣寺裏讀經,朕的光景,你也看到了,活不了多久,等朕死後,由你任朕的顧命大臣,遣盡朕的其他嬪妃,讓她們全回家改嫁,隻留下馮潤殉葬,跟朕一起葬入長陵,諡號……就叫她幽皇後吧!”

一旁侍立的太子元恪聽在耳中,心中滿是不平之感。

父皇這算是什麽處罰?

這穢亂宮禁、弑君未遂的妖婦,平生既未給父皇生育皇嗣,也沒給魏宮帶來一絲安寧,自她重新回宮,馮清被廢,元恂被殺,高照容被害死,還把誌在平定九州天下的父皇害成這副模樣,馮潤實在罪該萬死!

而這樣的毒辣女人,父皇還是舍不得她,要讓她與自己合葬長陵,帝後萬年相守,父皇的前兩個皇後,林皇後、馮皇後都已被廢為庶人,今後,青史所載,馮潤仍是元宏唯一的皇後。

那自己的母妃算什麽?

她為父皇生下太子,又因皇嗣之立而死,多年辛苦奉獻、舍生忘死,卻被父皇完全無視,既不打算追贈皇後,也不打算將高照容在長陵合葬、太廟附祭。

英明一世的父皇,一遇到這個妖豔女人,就成了糊塗蟲。

元恪心裏歎息著,從大殿走了出來,卻見彭城公主上了馬車,看樣子打算今天回去洛陽。

元恪很是感激這個皇姑母,此次若不是彭城公主巧計**北平公馮夙,帶著馮潤自投羅網,以父皇如此病體,恐怕已來不及除掉尾大不掉的馮潤,而自己不但會失了太子之位,還連小命也無法保全。

“皇姑母,你這就回京?”元恪站在車下問道。

彭城公主笑道:“姑母已替殿下除去大敵,如今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可以回京休息幾天,怎麽,太子還有事情?”

元恪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馮潤被關在清緣寺的側殿裏,殿門上加了幾重鐵鎖,殿內空無一人,她的貴重服飾早被剝奪幹淨,身上穿一件普通宮女的絳色深服,坐在香案邊發呆。

殿門突然洞開,彭城公主風姿萬千地走了進來,站在離馮潤不遠處。彭城公主上下打量著馮潤,卻並不說話。

“你來幹什麽?”馮潤沒好氣地問道。

若不是馮夙與常二夫人一起求她幫忙,讓她撮合馮夙與彭城公主的婚事,她本來不至於讓自己落到這麽一個束手就縛、任人宰割的地步,高秀也不會死,可也是自己太大意,隻記得要防備太子元恪,卻忘了要防備麵前這個總是一臉不屑表情望著她的傲慢公主。

“我來看一看,明天就要被陛下賜死的絕代佳人、大魏皇後,”彭城公主的聲音裏飽含著嘲諷,“可惜了你的花容月貌、冰肌雪膚,馮潤,你若不是庶生女兒,怎麽可能這一輩子受那麽多荼毒?落到這個下場?可惜啊,庶生女就是庶生女,庶生的血,無論如何都洗不幹淨。”

馮潤一驚,那天元宏盛怒之下,卻隻當即處死了高菩薩,並沒出一字責怪她,更沒說要殺她,隻是他望向她的眼神,憤怒之中,還夾雜著對她的絕望。

他愛不愛她,她早不在乎,她一定是他命中的魔障,讓他無論如何都隻能告敗認輸。

可難道他想來想去,還是要賜死自己?他是擔心自己不久於人世,大魏的皇權重新落入馮家人手裏,還是他那天壓抑下去的憤怒,終於爆發?

“不,皇上不會的,皇上不會賜死本宮,他怎麽樣都不會對我下手!”馮潤自信的話語中,夾雜著一絲懷疑,“皇上要想殺我,不會等到現在動手。”

“你不信?”彭城公主冷笑道,“皇上就是再喜歡你,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你居然讓一個宦官取代皇上的位置,寧可咒死皇上,也要和一個宦官相守!堂堂大魏皇帝,平生誌氣幹雲,正率手下百萬大軍南征,揮汗成雨,勢如吞虎,眼看唾手可下江南,完成秦始皇、漢高祖那樣的統一大業,北邦南朝,多少士人為他讚歎心折,稱他為一代賢君,可你這妖婦,卻偏偏要在洛陽興風作浪、玷汙他的名聲,皇上此生最大的失敗,就是錯愛了你!不除掉你這妖婦,他就酬不了平生之誌!”

“本宮不信!你讓皇上當麵告訴本宮!”

“信不信由你,皇上或許是還不能對你忘情,可太子元恪、任城王元澄、鹹陽王元禧等人全都上奏請求廢後賜死,皇上迫於眾怒,最後也隻能勉強保住你一條全屍。他本來還想給你留點情麵,把你一個人關在空****的側殿裏,你但凡要還有一點廉恥,早就該自殺以謝皇上了,可你貪生怕死,到現在還苟活著,皇上隻得命人明天給你賜死。我啊,明天一早就要趕回洛陽,來不及看你受死的慘狀,所以現在先來提前告訴你一聲。難得你們姐弟倆抬舉我,想讓本公主嫁到馮家,這番深情厚意,本公主就用提前報訊來回報你了!”彭城公主淡淡一笑,便轉身離去。

難道這就是自己平生的最後一夜?

空寂的清緣寺秋夜裏,馮潤突然聽見不遠處有元宏劇烈的咳嗽聲傳來,她忘了,他已是重病垂危之人,此時的他,或許根本就身不由己。

馮潤突然站起身來,暴躁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她算計過了一切,就是沒算計到在大功垂成之際,自己會重新落到元宏手中。

那苦難的八年,那因病被逐出宮、被父親送到荒山古寺等死、被登徒子侮辱、被涼州的輕薄少年玩弄、重病不起的一幕一幕,畫麵般在馮潤的眼前打開。

她已經死過一次了,才知道生有多好,她決不甘願再死第二次。

馮潤從窗子縫裏向外望著,看到一個苗條嬌小的身影走了過來,那是一個十來歲模樣、身穿灰色衲衣的小尼姑。

馮潤使勁拍打著窗戶,小尼姑停住了腳,從窗縫裏看見了馮潤。

馮潤趕緊向她招了招手。

5

胡容箏替馮潤報過了訊,便走到側殿旁的靜修室裏讀夜課。

雖然姑母是瑤光寺的住持,但瑤光寺身為皇家寺院,香火太盛,不是個讀書所在,所以胡容箏這兩年寄居在冷僻的清緣寺裏,安靜讀書。

昨天開始,寺中駐紮重兵,守衛森嚴,正殿被皇上元宏占用,側殿大門緊鎖,沒想到竟是皇後馮潤被鎖在裏麵,看她模樣,婉麗中帶有嬌媚,麵貌清秀,儀態端莊,不知為什麽禁軍們卻會談虎色變,對她很是害怕。

秋月高懸,胡容箏在側殿旁的靜室裏打開了經卷,卻見一個極其清瘦的身影,獨自從走廊上走到了關押馮潤的側殿門前。

元宏猶豫一下,才輕輕叩著殿門,問道:“蓮……你有話跟朕說?”

從那天被彭城公主當眾揭發開始,馮潤就沒有跟元宏單獨說過話,更無一字解釋和道歉,她如此強項,倒令元宏有些敬佩她。

這變了心的女人,卻有種死也不悔的驕傲,元宏根本就不能明白,他身為帝王,奄有天下,自幼隻傾心於她一人,這女人卻棄如敝屣,不屑一顧,反倒鍾情於一個宦官!已故文明太後生前麵首無數,可也沒像她這樣古怪。

那個高菩薩到底是什麽地方打動了她,讓她不顧尊嚴和體麵與之相守?難道是自己這兩年忙於政事冷落了她,還是自己十年前一時軟弱沒能保護住她,讓她對自己心生怨恨?可這次回宮來她並未表示出怨恨啊!難道說,從她回宮開始,她就處心積慮要利用自己的深情去攫取王朝無上的權力?

元宏被這樣的猜測驚出了一身冷汗,想到這兩年常在懷抱的那個深情女子居然會如此居心叵測,對自己全無信任與誠意,便覺得有些厭惡。

“皇上……”殿門裏響起了抽泣聲。

元宏無語地在殿門外靜立,馮潤隔門看見了他清瘦的影子,被月色照得很長很長。

“皇上,臣妾自知該死,可臣妾雖然惡行累累,卻全都是因太後當年陷害逼迫,八年坎坷流離,才變得如此心狠手辣。皇上,高執事曾於臣妾有救命大恩,當年不是他在涼州搭救臣妾,臣妾早就做了泉下之鬼,所以臣妾感激之中,以身相許。自臣妾回宮之後,從未背叛辜負陛下,是太子懷恨臣妾,才將高執事淨身入宮,羞辱臣妾,臣妾心中實在虧欠愧對高執事……”馮潤飲泣著。

元宏歎道:“你說你對不起高菩薩,那你就對得起朕嗎?”

馮潤拭淚道:“皇上捫心自問,皇上的心中,是功名重要,還是臣妾重要?”

“在朕心裏,蓮兒和朕的江山一樣重!”

“可臣妾看到的是,為了江山,為了功名,皇上會毫不猶豫地拋棄臣妾!”馮潤並不相信。

“朕決不會!”

“十年前,皇上眼睜睜地看著臣妾被太後驅逐出宮、迫害致死,倘若不是高執事,此時的臣妾,成為墓中枯骨已經十年……”

一提起這事,元宏多少有些理虧。十年前,他的確知道馮潤得的不是疫病,在宮中診治休養幾天,就會痊愈,但太後為保住馮清的後位,將馮潤逐出宮去,他卻也沒敢跟太後多加爭執。

“倘若朕知道你那次出宮會有性命之憂,朕就是不要江山,不,朕就是不要性命,也會拚命保住朕的蓮兒!”元宏也哭了,她終於說了心裏話,這些年來,她恨元宏,不是元宏的深情,她不會被折磨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會有那些慘絕人寰的苦難。

馮潤沉默片刻,才道:“臣妾知道必死,今夕何夕,是為訣別。皇上,讓臣妾最後為皇上跳一次《鳴鳩舞》,從前皇上曾經說過,蓮兒的舞姿衫袖之上,都是春色,看了愉心悅目,可以忘憂……皇上,前年臣妾為皇上講解成實宗禪法,曾對皇上說過,人一生下來就落入苦諦,可心中愛的執念,才是受苦的集諦。當日臣妾若不是深愛皇上,成了太後傳位的攔路石,便不會受盡地獄般的苦難,今日皇上若不是深愛蓮兒,也不會被蓮兒的負心折磨得如此痛不欲生,連南伐大業也無法完成……”

在她最後的傾訴中,殿門外的元宏已經落淚如雨。

馮潤輕聲吟唱了起來:

鳴鳩拂其羽,

戴任降於桑。

剪剪春風曆河陽,三三橫,兩兩縱,……

那是當年元宏為她所作的《鳴鳩詩》,元宏再也按捺不住了,高聲吩咐不遠處守殿的軍士道:“開鎖,朕要去見朕的皇後!”

軍士打開殿門,元宏望見身穿樸素的絳紅色深衣的馮潤正在側殿深處抬手曼舞,她的神情中,果然有一種訣別般的絕望與淒涼。

“蓮兒……”元宏且喜且悲地走向馮潤身邊,“集諦也好,苦業也好,這輩子朕對你的心,永遠都不會……”

他還沒有說完話,臉上的表情就突然間凝固住了。馮潤剛才趁他走近之際,已從舞袖中取出近一尺長的短劍,狠狠地紮在元宏胸口。

元宏望著自己的胸口,血從那裏不斷流出來,洇濕了他打著補丁的衣服。

這一輩子,他既不講究衣食住行,也以誠待人,寬容仁恕,好學上進,多年來南征北戰、讀書萬卷,事太後至孝,待馮潤至誠,可到底他做錯了什麽,要受到這樣的懲罰?而這些女人也一個個地辜負他的深情?

“蓮兒,為什麽這麽對朕?”元宏捂著自己的胸口,馮潤沒學過武,力氣也小,這一劍紮在了元宏的兩根肋骨之間,並沒紮穿他的胸口,卻紮碎了他的心,“你的心為什麽這麽狠?”

“我的心狠?”馮潤退後一步,詭異地笑著,“不狠就能活下來了嗎?高秀是個多麽善良的人,這輩子醫活了無數百姓,也醫好了你的病,民間甚至管他叫高菩薩。可你們呢,你們卻欺辱、折磨我的高秀,你把他五馬分屍,屍塊拋到荒墳裏去喂狗……拓跋宏,該死的是你,你為功名活了一生,卻用掛在嘴角上的深情騙得我曆盡劫波!”

“這世上,哪個男人不向往功名?”元宏淒涼地笑道。

“不,我的高秀就不會,在他心中,功名從沒有心愛的女人重要。拓跋宏,你口口聲聲說深愛我,我告訴你,愛是什麽,愛是生死不棄的守護,愛是萬裏追隨的陪伴,愛是歲月不移的惦記,愛是毫無功利心的依戀,高秀他死了,可在我心底,他永遠都活著!”

元宏痛得流出了眼淚,不,不是身體的痛,是心,她終於親口承認了,她真愛的,是那個連屍骨都找不到的高秀。

元宏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渾身已是鮮血淋漓的元宏,猶自望著馮潤,喃喃地道:“蓮兒,當年的深情,昔時的甜蜜,隻要你心底仍然留有刹那,朕也願恕你、饒你、不怪罪你……可惜……可惜連那個刹那,你都已經狠心丟了……”

“丟了又怎樣?”馮潤的神情突然變得猙獰起來,她伸手狠狠將插在元宏胸口的短劍拔了下來,又要再向元宏胸前插去,“拓跋宏,隻要你一死,這江山,這天下,都是我的,都是我們北燕馮家的!”

元宏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大喝道:“來人!”

軍士疾步入殿,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忙上前製住馮潤,扶住搖搖欲墜的元宏。

任城王元澄等人也聞訊趕來,馮潤見大勢已去,隻得將短劍丟在地下,跪地求饒道:“皇上,臣妾聽彭城公主說皇上要賜死臣妾,一時糊塗才做錯了事,皇上饒命!”

元宏連胸前的傷口都沒有捂,他隻是淒涼絕望地望著麵前那個女人,二十幾年的美好記憶也抵不了這一刻真相撕破的慘痛,多麽好,他本來就脆弱不堪的身體,被這一劍刺成重傷,也許同樣活不到明天一早太陽升起的時刻。

隨侍的劉騰和白整,七手八腳為元宏塗好了傷藥,紮好了傷口。

元宏坐在香案邊,靜靜地道:“拿布來,把朕的耳朵紮上。”

劉騰不明其意,但還是用一塊布將元宏的耳朵紮了起來。

“紮緊一點,朕不想聽見任何聲音!”

劉騰又加了一塊布,緊緊紮住元宏的雙耳。

元恪不明父皇用意,站到元宏身邊侍候著。

元宏最後望了一眼馮潤,將自己腰上的汗巾解下來扔在地下,背過身去,再也不看那個臉龐已經扭曲變形的女人,吩咐道:“劉騰,白整,你們就在這裏勒死皇後,放入棺材裏,在清緣寺停棺兩天,等朕也死了,恪兒,你就將父皇和皇後同棺共槨,一起葬入長陵。”

“不!”馮潤咆哮著,痛哭著,從軍士手中掙紮出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元宏身邊撲去,“皇上饒命,蓮兒從今天起再也不敢負心了,蓮兒知錯了!”

元恪不屑地一揮手,兩名軍士按住馮潤的胳膊,劉騰拾起了地下的汗巾,繞在馮潤的脖子上,與白整一左一右使著勁。

馮潤的哭叫聲越來越高亢尖銳淒慘,可香案前的元宏,卻連頭都沒有回過一下,或許他早知道自己無法經受住馮潤的懇求與痛哭聲,才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隻有不遠處靜室裏,被眼前一幕驚呆了的胡容箏,望見元宏眼中淚水洶湧著,與臉上的血水交織,不斷往下滴落,竟顯得比身後的馮潤還要淒慘。

這男子是大魏的皇帝,那女子是大魏的皇後,他們是當今這最強盛王朝裏最至高無上的一對夫妻,可眼前這一幕,卻堪稱人間慘劇。

被勒得舌頭都吐出來的馮潤,猶然在絕望中狂叫道:“元宏,你混賬,什麽假惺惺的情意,什麽結發夫妻,全都是假的,人心是最靠不住的,靠得住的,隻有我手中的天下!”

劉騰又是一使勁,馮潤的頸骨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她那嬌媚無比的麵孔深垂在胸前,渾身爛泥一般向地下癱去。

而元宏臉上的眼淚,一直沒有停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