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去,將平陽公主擁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如絲的長發和肩背。
平陽公主依然閉著眼睛,她害怕這真的是一個夢,睜開眼,一切就會煙消雲散。三十二歲的她,還配得到這份真情嗎?
她能感覺到他熾熱的呼吸,以及他探索一般的輕吻,她慢慢張開滯澀的嘴唇,去迎合他,去回應他。這遲來的感情,令她既興奮又畏懼,她是不是在追求一種犯罪般的快樂?而且像曇花一樣轉瞬即逝?
一 失意同憐
這是一個有些陰冷的春夜,長樂宮前遍地的牡丹花都開了,金紅黃紫,葉上濕漉漉的,冷色的枝葉映在紅色的紗燈下,縱橫欹斜,宛如一麵巨大的漢磚畫。
平陽公主扶著侍婢的手,在花圃前靜靜地站了片刻,才走進長樂宮的正殿。
珠簾外,煙霧繚繞,十數個女巫模樣的紅衣人,正圍著一個祭壇繞行著,她們衣著古怪,舉止詭秘,口中念念有詞,手裏舉著桃木的刀劍和桃木弓、桃木箭。
珠簾挑了起來,皇後陳阿嬌,正臥在畫屏之前的名貴黑貂皮上,睜著半醉的星眸,失神地打量平陽公主。
她的年齡並不大,但眼角卻細紋密布。
“阿嬌,”平陽公主揮了揮手,“你讓她們下去。”
“不……”陳阿嬌的聲音醉醺醺的,“整個皇宮裏,除了這些女巫,沒有一個人願意理我。沒有她們……我會覺得寂寞。”
平陽公主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她背對著陳阿嬌,有些痛心地說道:“阿嬌,你再這樣下去,會毀了你自己,以及你的母親、你的家族!”
陳阿嬌冷笑了起來:“平陽,你來這裏,就是為了教訓我嗎?我還有什麽好怕的,三十一歲的女人,沒有孩子,失去了丈夫的歡心,過了十年形同冷宮的生活,十年了……他沒有再踏入我的宮門一步,沒有和我共進過一餐,甚至,我闖入溫室殿去,他竟會當著我的麵召來別的妃子,擁在膝上飲酒……從二十一歲那年開始,我就枯萎了,就開始像行屍走肉一樣地生活……平陽,你直到現在才明白,我已經毀了?”
她的語音抑鬱而悲傷,令平陽公主的眼睛變得潮濕酸痛。
平陽公主從來沒有想過,由自己做媒的這一樁美滿姻緣,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局麵。
從小被一大群人精心嗬護著成長的阿嬌,十六歲成為太子妃,二十歲被冊封為大漢皇後,占盡了天下風光,沒想到今天她會落到這樣孤獨無助的境地。
當年,是依靠了這樁政治婚姻,年幼的膠東王才取代太子榮,登上了大漢皇帝的高位。稱帝之後,阿嬌在宮廷鬥爭中的重要性早已消失。
然而幼稚的陳阿嬌,從沒能看清自己的地位。她脾氣暴躁而反複,為人傲慢無禮,經常當眾與武帝爭吵,甚至敢毆擊她身為大漢天子的丈夫。
入宮多年,也沒有生下孩子,為了求醫得子,她竟花去了九千萬錢,相當於大漢的半個國庫。為此,阿嬌受到了許多大臣的彈劾和來自民間的非議。
今天這個不堪的局麵,阿嬌自己也難辭其咎。
“叫她們走。我來陪你。”平陽公主屏開了身邊的侍女,徐徐坐下,“我來陪你喝酒,阿嬌,咱們同樣是失意人,應該好好地對飲一杯。”
“哦?”阿嬌揚起了眉毛,讓那些紅衣女巫們退下之後,再次冷笑著說道,“你也是失意人?我今天才第一次聽說。如今,您是權傾天下的大長公主,您現在的勢力,甚至超過我母親當年。朝裏任命三公以下的官員,你一言而決;公主府門前等待召見的各地貴族,可以排起隊來;幾萬戶食邑上貢奉的租賦,可以養活整整十二郡的百姓;平陽公主府的夜宴,成了長安城所有權貴最渴望得到的邀請之一,因為它象征著富貴,象征著權勢……你失意在何處?”
平陽公主取過案上的巨形方酒壺,往一隻黃金嵌寶的酒爵裏倒了半杯,長歎道:“在感情上,我們同樣貧窮、孤獨、可憐。阿嬌,平陽侯曹壽已經回到了他自己的封地,重新娶了兩房姬妾,我雖然名為平陽公主,可實質上不過是一個棄婦……”
“棄婦?”阿嬌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她的聲音有些嘶啞而神經質,“是嗬,你是棄婦,而我也是。我是深宮裏的第一號棄婦,長樂宮,是世上最豪華的冷宮。你我二人,是大漢兩位最高貴的棄婦……”
她的笑聲中有種獨特而強烈的辛酸感,這個身世顯赫的大漢皇後,已經倍感人生的痛苦,和宮廷鬥爭的艱險。
“昨夜,你猜我夢見了誰?”平陽公主倚著靠枕,慢慢啜飲著杯裏的烈酒。
“誰?”
“廢太子榮。”
“他已經死去很久了。”
平陽公主的眼睛漸漸變紅:“是嗬,我又夢見了他,可是不像從前的夢,從前他白皙的長方臉上,總掛著和善的微笑。昨夜,我看見太子榮的舌頭吐了出來,長長地垂在胸口,披頭散發,他像是一個充滿惡意的魔鬼,雪白的絲帶拖在他的頸上,染滿了鮮血……太子榮淒厲地笑著,向我撲來,叫道:陽信,原來是你在暗中陷害我,原來是你!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是這世上我最喜歡和相信的人……陽信,我詛咒你,詛咒你這一生都得不到真正的快樂和安寧!”
“嗬!”聽見她那越來越緊張恐怖的語氣,陳阿嬌也不禁覺得害怕。
“我看見他的眼睛裏滲出血來,但最可怕的不是他滲血的眼睛,而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是多麽絕望,多麽惡毒……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太子榮一直是那樣溫和善良的一個人,他從來沒有傷害過誰。”平陽公主淚流滿麵,“我醒了過來,坐在空****的寢宮內,沒有覺得恐怖,隻覺得深深的悲痛和悔恨。”
“你悔恨什麽?”
“在我年少的時候,我以為是我設下的計謀影響了皇嗣的廢立,所以盡管我對太子榮的死心存悔恨,但我一直很驕傲,相信是我為大漢的江山找到了一個真正的主人。”平陽公主一任冷淚漫過臉頰,“漸漸長大以後,我才明白過來,皇嗣的廢立,早已存在先帝的心中,而我隻不過枉做了一次小人。我令栗姬和太子榮的處境艱難,我令太子榮活在恐懼和罪惡感中,我令他失去母親,又將他逼入了自殺的絕境……”
“不,那不是你的責任。”陳阿嬌伸過手去,用絲帕拭去了她腮邊的淚水,“我聽母親說過,當年因為她在栗姬的左右埋伏下了耳目,讓他們經常去告發栗姬的過失和不當言行,才令先帝終於對栗姬生出了嫌惡之心。”
“可是,對太子榮的死,我有著無法推托的罪過。”平陽公主仰起臉,將手中滿滿的一杯酒喝幹了。
“不,不,不是的。”阿嬌也已經沉醉,她的舌頭有些打結,“他觸犯了律條,害怕受懲,這才選擇了在獄中自殺,來逃避令他丟臉的處罰。”
“他不過是穿破了太廟的牆壁,並非重罪。”平陽公主緊緊閉住眼睛,“是他的坎坷遭遇,令他怯懦,令他害怕這個冰冷無情的世界……自己最疼愛的妹妹,也會親手陷害他。這世上,還能有什麽慰藉?還有什麽東西可以相信?”
她伏在阿嬌的肩膀上痛哭著,眼前,似乎又浮出了廢太子榮的身影,一如從前,那白皙的長方臉上,一雙含笑的眼睛,手裏擒著一朵淡黃色的牡丹:“陽信,來,大哥為你將這朵花插在發髻上。我的小陽信,你和這洛陽的牡丹一樣美麗絕倫。”
殿外一陣長風吹過,掀動了珠簾。
簾後的兩個女人,相對坐在巨大的寂寞之中。而簾外,是大片大片的豔麗牡丹,盛開在寧靜的春月之下。
二 大婚之夜
今夜,是衛青與趙吉兒結婚的大喜之日。
平陽公主獨自坐在畫堂的廊下,毫無裝飾的她,在慢慢啜飲著一瓶烈酒。廊外,竹影婆娑,月色無限寒冷,像淡白色的冰塊一樣凍凝在地下。
麵前的案上,放著衛青親手寫的喜帖,深紅色封麵上,繪著精致的鴛鴦戲水圖案,旁邊有名家手書:“百年好合”。
上個月,衛子夫向衛青提出這門婚事之後,被衛青一口回絕,他根本不屑於理會什麽“梁王外孫、丞相之女”。
衛子夫大怒,罵道:“你怎麽這樣不聽話?這是平陽公主特地為你向馬太後求的親,你敢回絕嗎?我看你怎麽有麵目去見平陽公主,她是你舊日的主子,現在又親做媒人,她給了你這樣大的麵子,你卻不識好歹!”
衛青怔住了,當夜他縱馬來到灞河邊的平陽公主府,要求麵見公主。
平陽公主不肯見他,多見一次,多惹一次相思,何必?
衛青發怒了,拔出劍來,拍門叫道:“你還記得十年前,我怎樣從匈奴人手裏奪來了你嗎?你還記得那個雪夜,我怎樣帶著你跋涉出深雪的嗎?現在,你竟然不肯見我!”
平陽公主年紀幼小的兒子們,都爭先恐後地擠到府門前,來看這個怒吼著的醉漢。
無奈之下,平陽公主親自出府見他。
“為什麽要我娶那個女人?”衛青的眼睛發紅,“我已經二十六歲了,能為自己的婚姻和感情負責……我心中自有喜歡的人,我有權利等她。”
平陽公主固執地背對著他,周圍,路斷人稀,隻有灞河水在嗚咽。這是她從小到大無數次騎馬漫遊過的道路,閉著眼睛,她也能找到哪處轉角、哪棵古柳,而這灞河,也見過她從成婚之後流過的多少眼淚,因為曹壽的背叛,也因為對衛青那無法停止的思念。
“你沒有權利等她,”平陽公主高傲地昂著頭,“因為你不配。公主下嫁的對象,永遠是列侯,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憑著裙帶關係發達起來的太中大夫,你有什麽資格向她表示?你必須明白你的身份,你合適的結婚對象,不過是一個庶出的王女。”
衛青隻覺眼前發黑,他不相信這些話是平陽公主說出來的:“地位……對於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麽?像曹壽那樣用情不專、毫無作為的人,你也願意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以你這樣的性格才能,平庸而貪圖享受的他,配得上嗎?”
月光下,平陽公主緩緩轉過了身,留給他一個冷酷無情的側麵。
她嘲笑地說道:“你呢?你又有什麽作為?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皇上一名寵妃的弟弟,靠了你姐姐才得以飛黃騰達,你立下過一次軍功嗎?你斬殺過一名匈奴軍官嗎?你有什麽資格看不起曹壽?好歹他還曾經在元光二年的馬邑大戰中,因為送糧草軍餉,立過一次軍功,受到過皇帝詔書的表彰。”
衛青啞口無言,良久,他才退後兩步,點著頭歎道:“好,好,好,平陽,你竟然如此輕視我,將我視為攀女人裙帶飛黃騰達的登徒子!你等著……最後,我一定會讓你知道,出身奴籍的衛青,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飛身上馬,正要策馬離開,忽然聽見樹影下,平陽公主的一聲低呼:“衛青!”
衛青強忍著怒氣,問道:“什麽事?”
“去娶趙吉兒吧,好好愛她。”
“我不會服從你的意誌。”衛青用劍砍斷自己的馬韁,大叫道,“我已經不再是平陽侯府的騎奴了!誰也無法強迫我!”
“你必須娶妻。”平陽公主輕輕拭去自己臉上的冷淚,從樹影下走了出來,“數月之後,皇上就將拜你為騎將軍,與公孫賀、李廣、公孫敖他們三個一起出關,與匈奴全麵作戰。”
“真的?”衛青的渾身發緊。
“真的。”
“是你為我向皇上求來的將軍官銜嗎?”
“不,不是我,也不是你姐姐。”平陽公主微笑道,“是皇上自己賞識你!這些年來,他已經留意了你很久。昨天,他終於正式下了決心,要啟用從來沒有立過半點軍功、從來沒帶過兵的你,來承擔驅滅匈奴的大任!”
衛青抬起頭來,看著寒星閃爍的天空,流下了男兒的眼淚:“為了這個時刻,我已經等了二十年……”
“你是一個天生的大將……”平陽公主歎道,“所以,你必須娶妻生子。沙場無情,誰也難以預料你出關以後,會發生一些什麽事情。你現在是衛家唯一的男兒,應該為衛氏家族留下後代。此生……我們已經沒有緣分,你就把我看作是和衛子夫一樣的姐姐,而我會將你當作一個弟弟。”
衛青渾身發顫,藍袍的衣角在簌簌發抖,他一言不答,向馬臀上揮了一鞭。
烏騅馬立刻四蹄騰空,向林外的大道上馳去,在陰暗的夜色下,他的背影很快馳離了平陽公主的視線。
深深的寂寞,又回到了平陽公主眼中。
而遠去的衛青,卻心事如沸。
多年的抱負,十年的暗戀,這些東西,像氣泡一樣在他心底沉浮著,欣喜和痛楚,希望和失望,交混在一起,讓他不知道是喜是憂。
當夜,他叩動未央宮的大門,平靜地接受了姐姐衛子夫的安排,前往梁地下聘,要求迎娶身為丞相之女、宗王外孫的趙吉兒為妻。
家世高貴的趙吉兒,給衛家家族再次增添了光彩。
“公主,皇上來了。”廊外,如意低聲回奏。
還沒等平陽公主轉過身來,武帝已經大步走進了回廊,笑道:“姐姐,好久不見了,朕心中時常思念你。”
“皇上安好。”平陽公主笑著站了起來,腳步有些踉蹌,“皇上,今夜怎麽興致這麽好,來看姐姐?”
身材高大、相貌威風的武帝,將外氅扔給身後的侍臣,哈哈大笑道:“適才朕在柏穀打夜獵,沒有水喝,帶著兩個侍衛跑到一個小旅店,向開店的老翁討杯水喝。那老翁見我們皮膚黝黑,馬前有刀戟和弓箭,以為朕是個關外大盜,罵道,要水沒有,要尿倒有一壺,你們喝不喝?朕大怒,拍著腰刀喝道,我是你屬地的主人平陽侯,你們怎麽敢這般相待?不料那老翁見過些世麵,也喝道,平陽侯我雖然沒見過,聽說是個白麵郎君,相貌俊美,你這張黑臉,一副糾糾武夫的模樣,也想冒充號稱美男子的平陽侯?老翁奔出門去,聚了幾十個當地少年,圍攻我們。朕發怒撥出腰刀,豈料剛剛跑出門外,就被絆馬索絆倒,給老翁捆了起來,打算天亮後交官審理。虧得那家的老婆婆有幾分見識,她看了朕的氣度模樣,趁夜偷偷放了朕,還從廚下熱了一碗雞湯給朕喝下。誰知我們三人走的時候,碰響了後門,那幾十個少年,跟在朕後麵一路追殺過來,隻怕到了此刻,還在你的公主府門前吵鬧。”
平陽公主也不禁大笑起來:“皇上,你已經快三十歲了,還和少年時一樣頑皮。”
門前果然傳來了人喊馬嘶聲,熊熊點燃的鬆明,將府外照成半個白晝。
平陽公主披起衣服,笑道:“我去替你解釋。”
不一刻,她帶進來一對老夫妻,拾階進入正廳。
那老翁雖然有六十來歲光景,但腰杆筆直,氣勢雄壯,他一眼看見武帝,便將手扶在腰劍上叫道:“就是他,公主,這廝不是好人!”
平陽公主抿唇笑道:“休得無禮,這是當今皇上。”
老翁的手無力地垂落,夫妻二人不禁大驚失色,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
那老嫗看起來似乎比老翁年紀更大。她的相貌和氣質都不像平常老婦,雖然年邁,但她皮膚細嫩,眼睛清澈,手指纖細柔軟,似乎年輕時候曾經經曆過富貴生活。
“我說這是個有來頭的人,你偏偏不信。”老嫗低聲埋怨老伴,“還召集了那麽多的少年,來圍攻皇上,這是謀反的死罪,你是活不成了。”
“我死了,你正好改嫁,一心一意地陪著他過好日子。”老翁氣鼓鼓地罵道,“我就知道,你這麽多年來,就從沒忘了他。”
老嫗不禁紅了臉:“你又來了。我喜歡他,當初為什麽離開他?為什麽放著好端端的縣官夫人不當,跟著你這個賊砍頭的,到南山下開旅店?”
“你就是忘了他,又能忘記你和他生的兒女嗎?你的孩子都跟著他姓趙!這麽多年了,你就沒給我生過一男半女!”莽撞的出身軍漢的老翁,也不管正在天子麵前,仍然對當年隱秘的情事追根問底。
“我認識你的時候都三十多歲了,還怎麽生育?”老嫗的聲音含忿,“你既然嫌棄我,那我明天就走。”
平陽公主聽得怔住了,她竟然沒有喝止他們在武帝麵前的無禮舉動。
“走?你往哪裏走?”老翁恨道,“老子認識你的時候,才二十多歲,好好地在北軍裏當一個校官,新立了軍功,有的是前程……就為了你這個婆娘,把一生都斷送了。在鄉下當著平頭老百姓,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
“你後悔了?”老嫗忽然嘲笑地問道。
老翁沉默片刻,將白發蒼蒼的頭抬起來,斷然說道:“我不後悔。那個時候,我們曾經相親相愛……而這勝過了世上的一切榮華富貴。”
看著這一對老夫妻在畫堂的燭光前爭風吃醋的模樣,平陽公主不禁深深感動。
長在深宮的她,從來沒有想到,民間也有這樣多的故事,平常百姓中,也有這樣的深情人物。
一旁站著的武帝,也看得饒有興味。
見老夫妻倆都陷入了往事的回憶,武帝揮手笑道:“罷了,朕恕你的無禮之罪,看在婆婆放朕逃走的麵上,拜你這個脾氣粗暴的老頭兒為羽林郎——哈哈,你將是朕身邊年紀最大的羽林郎,你姓什麽?”
老頭兒跪在地下,連頭也不敢抬,答道:“奴才叫李凡。謝皇上不殺之恩,奴才心中有愧,不敢領賞。”
“你不必謝,朕是為了報婆婆的恩德,才賞你官職,你從此領份俸祿,帶著婆婆到長安城買幢宅子住下,過過休閑日子。”武帝忽然將臉一板,“下去吧,若依你的無禮言行,本來應該斬首示眾!”
老翁老嫗都嚇得戰戰兢兢,叩頭謝恩而下。
“皇上。”平陽公主憂鬱地看著他,“難道你就打算這樣度過自己的青春?今年,皇上已經快三十歲了。您還記得十六歲時,在先帝靈前發下的誓願嗎?”
“朕記得。”武帝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重新安靜下來的花廳外,竹影篩落了滿地月色,雖然是春天,幽深的叢林中吹出來的夜風,卻讓人覺得有些冷。
十三年前,孝景皇帝重病不起,臨終前他將太子叫到自己的床邊,當時他已經痰湧,說不出話來,隻能用手僵直地指著殿上高懸的三麵黑匾,喉間發出咳聲。
“你還能記得,那三麵黑匾上寫著什麽嗎?”平陽公主問道。
那三麵黑匾是孝景皇帝在後元元年(公元前143年)親筆書寫的,他命人鐫刻之後,塗以金粉,懸上了溫室殿的大梁。這樣,他在辦理奏章的時候,抬頭就可以看見。
“匾上所寫,分別是匈奴、諸越和西南夷。”武帝莊容回答,“先帝曾經對朕說,這是國家的三大邊患。”
“記得就好。”平陽公主翹首望天,說道,“我的書房裏,還有另一塊先帝手書的黑匾,上麵寫著一首詩,我想,今夜應該讓你看一看了。”
武帝的眼神有些驚訝,隨著平陽公主往書房裏走去。
他發現,大姐從前的潑辣豪爽雖然已經不複存在,但那份驕傲、自信和果敢,仍時時在這個瘦弱沉靜的人身上閃現。
推開書房虛掩的門,迎麵而來的是一股塵土氣味,平陽公主手持著一盞青銅飛雀燈,立在門前,將房間照亮。
北麵的正牆上,懸著一麵巨大的黑匾,燙金大字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平陽公主走上前去,用袖子拭去匾上的浮灰,輕聲念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平陽公主的聲音微含淚意:“先帝暮年,常常低誦這首屈夫子的《國殤》,一生致力於發展田耕百業的先帝,內心其實十分渴望與匈奴一戰,但命運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她高擎著銅燈,緩緩關上門,回過頭來說道:“皇上,先帝一輩子惦念的,都是平北。匈奴人威脅著我們父祖的江山和基業,已經長達七十年。高祖皇帝、高皇後、孝文皇帝和先帝,為了保證國內有適宜農耕和複興百業的平靜環境,迫不得已,都隻能采取公主和親、開邊市這些妥協的方法。匈奴人是遊牧民族,即使年年和親,他們也永遠不會停止對大漢邊境的侵擾。倘若養虎為患,那真的會成為國家的災害……”
武帝麵對著黑匾,臉上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表情。
三 初征塞外
長安城的北門之外,一支綿長的大軍正在等待進發,年輕的將卒們,衣履輕簡,神態雄邁,士氣高漲。
在北門旁邊,無數青綠蓋的安車停駐著,這是前來送行的親貴大臣,最前麵,是武帝的天子玉路車。
剛過了正月,初春天氣裏,河冰還沒有完全融化。微風吹過,到處一片漠漠輕寒。
這次出征,是開漢七十年來,第一次對匈奴的大戰。
與從前的小規模戰役不同,朝廷派了四名上將,命他們各自率領一萬人馬,分別從上穀郡、代郡、雲中郡和雁門關四地,出關作戰。
領頭的是車騎將軍衛青,其次是衛青的好友、和騎將軍公孫敖,再次是衛青的大姐夫、輕車將軍公孫賀,最後是當代的名將、驍騎將軍李廣。
這四個將領中,隻有衛青是初次出關,其他三人,則全是身經百戰的名將。
武帝對這次大戰抱著很高的期望,望之深而責之重,因此,上將們有的心情沉重,有的表情肅穆,有的躊躇滿誌,隻有車騎將軍衛青,臉上仍然一如既往,神情漠然。
“衛青!”武帝騎著大宛名馬,立在北門外,高聲叫道。
“微臣在!”衛青拱手答道。
武帝的聲音更加高亢:“公孫敖!”
“末將在!”黝黑瘦小的公孫敖,在馬背上高聲回答。
“公孫賀!”
“臣在!”
“李廣!”
“老臣在!”鬢發如銀的老將李廣,聲音卻和那三個年輕將軍一樣雄渾。
“你們四位大將,都是朕倚為腹心的重臣。”武帝的聲音十分深情,“除了衛青是初次上陣,其他人,都大大小小與匈奴接戰過數十回,百戰之功,得以升遷為上將軍。衛青雖然隻有二十七歲,但騎射之能,名聞天下。這一回,如果諸將能得勝歸來,朕將賞給你們侯封,賞給你們五千戶食邑,讓你們顯耀鄉裏,為祖宗爭光!朕絕不食言。”
這些極富煽惑力的語言,令四個將領的臉上浮出興奮的神色,作為一個戰將,誰不想贏得勝利,誰不想一戰成名?
衛青、李廣四人,幾乎同時提起馬韁,將馬勒得站立起來,齊聲呼道:“聖上萬歲萬萬歲,托庇漢家赫赫皇德,大軍此去,一定會平定匈奴!”
“得勝回來,朕要親率你們到太廟去告慰列祖列宗!朕要帶領你們,站在長樂宮的宮闕上,向所有的大漢臣民宣布,大漢是強盛的,是不可戰勝和輕侮的帝國!”一向強毅的武帝,也不禁聲音顫抖,他的頰邊流下了閃亮的淚水,“五十多年了……我們終於能夠反擊匈奴人的侵擾了!高祖皇帝地下有知,一定會為我們舉起賀勝的酒爵……得勝之日,朕要派出八百名騎士,在王國的土地奔向四方,將戰勝的捷報和敵酋的頭顱,傳送九州,揚我國威!”
北門外,歡聲雷動。
大軍的隊伍仍然情緒飽滿,序列分明。這支北軍,都是由百中挑一的健卒組成的,安居樂業五十年的關中子弟,又要踏上北征的道路。他們中有多少人能夠活著回來?
武帝將馬退後半步,叫道:“平陽公主!”
“臣在!”一身戎裝的平陽公主,從後麵的宮眷隊伍中走了出來。
“衛皇後身體不適,無法出宮。朕請你為北征的將士,一一送上送行的禦酒。”
“是!”三十二歲的平陽公主,雖然人到中年,仍然有著驚人的美貌,穿著男子射箭服的她,別有一種清秀飄逸的風度。
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四位騎將軍麵前,接過小黃門遞上的方形青銅酒壺,向四個黃口金錯的大碗中注滿了美酒。
“驍騎將軍!”她捧著第一碗酒,來到李廣的馬前,“請接過這碗給壯士送行的薄酒。……李將軍,您是真正的勇士,孤自三四歲時起,就已經聽到您的鼎鼎威名。宮中一直都在傳說著您那些奇跡的戰績。在民間,在那些老幼婦孺們的口中,您更是八麵威風,名震邊陲。孤聽說,匈奴人都管您叫作‘盧城飛將軍’,尊崇如神……隴西百年將族,果然非同凡響,這一次,兒子們也都跟著出征嗎?”
相貌醜陋、身材矮小、狀如猿猴、擅長神射的名將李廣,深深地凝視著她:“老臣自結發開始,與匈奴人七十餘戰,但直到今天,臣才算真正能踏上漠北的土地,真正能直搗龍城,給大漢的敵人以致命一擊。平陽公主,謝謝你的美酒,三十年前,老臣曾經從您的祖母竇皇後手中,接過一碗送行的美酒,當時在北門外領酒出征的五名將軍,如今凋零殆盡,隻剩下風燭殘年的我,來目睹大漢軍隊的勝利。”
“哦?”平陽公主感興趣地揚了揚眉毛,“他們都是誰?”
“周亞夫、魏尚、郅都、周舍,以及老臣。”李廣發出了一聲浩歎,“他們四個人,也是不世出的英雄豪傑,然而由於兵力和戰策的限製,他們都沒有立下赫赫戰功。周舍死在關外,周亞夫餓死獄中,郅都被斬,魏尚退老還鄉,飄遊天下,不知所終……三十年了,三十年的煙塵早已落定,而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將自己的畫像掛入未央宮西閣的功臣圖譜中,盡管他們確實有那樣的實力……老臣此次如果能得勝回來,會在這北門前為他們澆一碗薄漿,與老友同飲共醉。”
這番話,令平陽公主也覺得惻然。
江山代有新人出,各領**三五年。歲月流轉,誰還能記得從前的熱血青年和三十年前的少年壯誌呢?連一代名將李廣,也已經白發蒼蒼。
決定人一生的,往往是命運,而不是才能。
李廣接過酒碗,喝了一半,將一半澆在地下,口中喃喃念著什麽,眼睛看向十分茫遠的天外。
“輕車將軍!”
出身世家的公孫賀滿麵堆笑,接過了酒碗。
前年,他新娶了衛青的長姊衛君孺,攀上了這門地位顯赫的皇親,因此仕途極順。
“輕車將軍,你是將門之子,曾因出使東越之功,名揚天下。”平陽公主神色凝重地誇讚道,“孤也曾聽說過一些你的軼聞,有人說你薄行,但孤以為,隻要能建下真正的功業,細事不影響英雄的大節。你的戰功,為你洗清了所有的傳聞……我們會等待你在雲中郡外傳來的捷報。”
公孫賀也收斂了笑容,臉色變得嚴肅,他接過酒碗,一飲而盡,朗聲答道:“臣跪謝賜酒。臣少年之時,曾經出入煙花,使酒縱氣,留下了薄行之名。但自後元二年,臣在溫室殿受到先帝當麵訓誡起,臣已經洗心革麵,重新為人。十幾年來,臣每夜讀兵書至子時,困極之時,以大錐刺股,冰水澆頭。臣能升為輕車將軍,沒有倚仗家裏的任何一個親戚朋友,更沒有靠妻家的勢力,是硬碰硬靠軍功升上來的!”
“壯哉此言。”平陽公主嘉許地點了點頭,又移步向下一個人走去。
“和騎將軍!”
黑瘦精幹的公孫敖,也是建章宮侍衛出身,他與衛青是刎頸之交。
軍士們傳說,公孫敖平時麵容拘謹,不苟言笑,訥訥若不能言,但在對敵作戰時,卻狀若野狼,咆哮之聲,驚動兩陣。有一次,他身負九處刀戟傷,仍然衝至對方的大帳,舉起長刀,劈斷了敵人的帥旗,匈奴人送了他一個外號:“癡虎”。
“公孫將軍,孤敬你這杯酒,不是為了嘉獎你的功勞,那些功勞,會被太仆們一一寫明,由皇上獎賞。孤敬你這杯酒,是因為九年前,當你還是個建章宮侍衛時,你竟然敢冒著砍頭的大罪,闖入館陶公主府,救出了鎖在地牢裏的衛青。這樣的義氣肝膽,這樣的真摯友情,令孤好生敬佩……請滿飲此杯。”
公孫敖接過酒碗,仰頭一飲而盡,口吃地回答道:“臣……臣救衛青,不……不僅是出於友……友情,而是,他的……確是一條難得的漢子。天下雖大,像他這樣的英才卻少,臣……臣知道,隻有衛青,才是匈奴最厲害的對手。”
平陽公主點了點頭。
她的腳步有一些遲疑了,那遙不可及的漠外,會不會吞噬她此生唯一的愛戀,那瘦削的麵容冷淡的少年,那醉酒之後在公主府後徘徊終夜的癡情男兒?
“驍騎將軍。”她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
“臣在。”衛青的聲音,同樣有些低沉和憂傷。
“孤認識你十一年了。自從十一年前,在南山下看你比武勝過了匈奴右賢王,孤就料到了,那個有著不符合身份和地位的傲慢的騎奴,會有今天。”平陽公主仰起了臉,將酒碗舉了起來,“這碗酒,為了你那些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苦奮鬥,和你平定北疆的心胸抱負……”
她低頭在那碗酒中喝了一大口:“衛青,孤要你知道,你在孤的心中,從來都是一個有擔當有誌氣有風骨的豪士。十一年來,孤從不敢看輕你……你,將會是大漢的驕傲,是國家的柱石和長城,沒有一個女人能配得上你,哪怕,她是王女,是公主。”
衛青從她的手中接過了酒碗,沉默地注視著她。
平陽公主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隻覺得背後粘住了無數驚訝的目光。
衛青終於仰起頭來,將那碗酒一飲而盡。
他從腰間取出長刀,橫放在手上,恭恭敬敬地遞給平陽公主:“多謝公主的嘉言。衛青這次出征,不但是為了大漢作戰,也是為了大漢的女人們……為了讓她們不再失去父親、丈夫和兒子,為了讓她們不再為生離死別落淚,為了讓她們能夠享受到真正的太平。當第一隻秋雁飛過公主府的上空時,它會帶來捷報。我會為你而戰的,公主。在我每次戰勝的地方,我將會勒刻平陽公主的徽章和姓名。作為女人,你無法實現胸中的抱負,那麽,請讓你舊日的騎奴,把你的姓名傳播到絕域之外。這柄刀,是十一年前我戰勝右賢王後,你親手賜給我的,它陪了我十一年,日日夜夜……現在,請您再將它賜給我一次,我將用這柄刀,親自斬下右賢王的首級。”
平陽公主眼中含淚,為什麽最理解自己的,最愛重自己的,會是這個比她年輕六歲的青年將軍?她有那樣風塵仆仆的過去,已經再也無法交出一顆完整的心。
平陽公主手指發顫地接過了長刀,再次交到了衛青手上。
衛青接過長刀,高高地舉起來,躍馬直至隊前,朗聲奏道:“請皇上發兵!”
“出征!”武帝也舉起了鋒芒奪目的伏夷劍。
刹那間,大軍拔動,腳步聲像雷霆震動一樣地響了起來。
四 灞橋風雪
又是冬天了,白雪覆蓋了灞橋。
灞河邊,柳樹細密的枯枝上掛滿了冰淩,有一種奇特、迷蒙而淒涼的美。
平陽公主勒著馬韁,沿著河邊緩緩地走著。
她獨自一個人,沒有帶侍衛,也沒有帶婢女。茫茫白雪地裏,隻有她的猩紅色大氅在飄動,隻有她那匹火龍馬在慢行。
這匹火龍馬,已經是從前那匹火龍馬的孫兒了,十年煙塵,舊事似乎都已隔世一般遙遠而不可信。
她漫無目的地縱馬走著,過了很久,自己才猛然發現,走的竟然是很久以前,那個風雪之夜的道路。
前麵,就是那個人煙稀少的小山村,是那間留下過美好回憶的舊屋。長久沒有人住的屋頂上,長滿了荒草,黑瓦全都破碎了,後牆塌了一半。當年的魏尚和周舍,現在不知漂泊在何方,也許,一生不幸的他們已經離開了人世。
平陽公主駐馬在村邊,眼睛茫然地看出去,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夜的暴雪,那一夜,十六歲的衛青,喝了幾碗村酒,竟然放肆地撫著她的頭發,那雙大膽注視她的眼睛,將心中的秘密全都坦露了出來。
“公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平陽公主怔住了,她長久地沉默著,作聲不得。
“是長公主嗎?”那個人接著問道。
大批的馬蹄聲逼近,平陽公主回過頭來,看見二十幾名穿著鎧甲的親兵,正簇擁著身穿冰冷的黑色鐵甲的衛青,他們的馬蹄踢開雪粉,快速馳來。
腰懸長劍的衛青,將自己手中的長矛遞給親兵,翻鞍下馬,行了一個禮:“參見長公主。”
“免禮。”她也拘謹地回答。
衛青仰起臉來,神情驚訝:“公主怎麽一個人出來了?”
平陽公主在馬上沉默了片刻,忽然皺著眉說道:“不要再口口聲聲‘公主’,好不好?我早厭倦了那些等級和禮數。今天,我一個人在這裏漫遊,是想回憶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的事情?”衛青重複一句,他的眼睛一下子看見了那間破舊的屋舍,不禁也沉默了。
平陽公主跳下馬來,向破舊坍塌的炭窯後走去,薄板大門已經快爛了,裏麵到處是狐鼠的足跡。
屋裏,地爐中積著一些灰,甚至爐邊還有兩隻黑色的陶碗,是那夜喝酒用過的嗎?
衛青跟在她的身後,從匈奴征伐回來,他黑了,也瘦了,棱角分明的臉上,從前的冷漠和憂傷漸漸減少,變成了一種鋼鐵般的堅毅。
“十一年了。”衛青站在長滿野草的屋裏長歎道。
“十一年……你從一個瘦弱的少年,長成了威風八麵的上將。而我呢,我……從一個沉浸在夢想之中的少女,變成了一個憔悴而平庸醜陋的中年棄婦……”平陽公主難過地扭過了臉,她又看見了當年住過的西廂,那夜,北風的呼嘯聲中,她曾經一筆一畫地,在西廂的地下抄寫著那首《北風》。
那一刻,她第一次發覺,她對那個小她六歲的瘦削少年,產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
衛青往前邁了一大步,他的呼吸掀動著平陽公主鬢邊的發絲:“不,你在我心中,永遠和十一年前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甚至變得更美好。”
“十一年前,我在你的心中,到底是什麽模樣?”平陽公主推開了積滿塵土的西廂大門,還是那張床,但已經沒有床板,床欄也朽壞不堪。
“美麗、靈動、秀逸,然而任性傲慢。”衛青站在門外,他沒有進來,聲音裏有著回憶的厚重。
“那麽,十一年後,我又是什麽樣子?”平陽公主斜倚在床柱上,閉住了眼睛。
黑暗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夜晚,因為剛剛窺破衛青和自己心中的秘密,而羞縮、窘迫、煩惱、害怕。
“十一年來,你漸漸變得沉靜、穩重、憂鬱,有一種滄桑的美。”衛青仍然在門外徘徊,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他和她之間隔著難以逾越的距離。
“衛青……”平陽公主低喚著。
“唔。”他深沉地看著她,歲月它不會放過任何人,雖然保養得甚好,但平陽公主的眼角終於出現了皺紋,她的皮膚更不再嬌嫩而有光澤。
然而,他仍然和十一年前,不,十二年前一樣,強烈地愛慕著她。那從前的狂熱,已化為了今天的深摯,在黃沙漫漫的塞外,在淒涼的胡笳聲中,他思念著的,常常是她,而不是自己的妻子趙吉兒。
“有時候,我想,我心底裏的這一切,我的憂傷和感情,都不應該讓你知道……”平陽公主的眼角滲出冰冷的淚水,“但是,在獨自守候了幾千個痛苦思念著的夜晚之後,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熬下去了……我像一支快要燃盡的蠟燭,再也無法為你流下眼淚……”
衛青的淚水洶湧而出。
麵容冷淡的他,長這麽大,隻哭過一回,那次是母親衛大娘將他送回生父的家鄉後,心腸甚狠的生父,竟然接受大婦的意思,讓這個私生子睡在冰冷難聞的羊圈裏,像個下等奴才一樣,為他們牧羊。
年幼的衛青,子夜時分被凍醒,隻能擠到羊群中取暖,望著天空的星星,想起自己悲慘的身世,七歲的男孩忍不住流下了心酸的眼淚。
此後,再大的折磨和痛苦都不能令他流淚了。
然而今天,平陽公主那情不自禁傾訴出的癡情和絕望,令他的心碎裂成片。
“平陽!”他終於邁進了門檻,十一年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隔了這樣遠這樣艱難的道路。
他伸出手去,將平陽公主擁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如絲的長發和肩背。
平陽公主依然閉著眼睛,她害怕這真的是一個夢,睜開眼,一切就會煙消雲散。三十二歲的她,還配得到這份真情嗎?
她能感覺到他熾熱的呼吸,以及他探索一般的輕吻,她慢慢張開滯澀的嘴唇,去迎合他,去回應他。這遲來的感情,令她既興奮又畏懼,她是不是在追求一種犯罪般的快樂?而且像曇花一樣轉瞬即逝?
破屋之外,忽然又響起了馬蹄聲,蹄聲甚急。
接著,一個喘息未定的聲音在門外叫道:“衛將軍呢?衛將軍人在哪裏?”
衛青依依不舍地鬆開了她,轉身大步出了破屋,高聲問道:“什麽事?”
“恭喜將軍,賀喜將軍!將軍家中雙喜臨門,宮中的衛夫人於今晨產子,生下了一個重餘八斤、啼聲響亮的兒子,皇上親自給他取名,叫作劉據。趙吉兒夫人也於今天上午生下了一個兒子,白胖壯大,還沒有取名。”家仆大聲回報。
衛青笑逐顏開,撚著頦下的短髯,思忖道:“是個兒子!叫什麽呢?就叫他衛伉吧,伉者,有為之士,誌氣高遠!”
他的聲音一字不落地傳進了積雪的破屋裏,平陽公主的臉色變得蒼白,剛剛湧上心頭的喜悅之情,早已不知去向。隔著朽壞的窗欞,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衛青的背影,便悄然退出門,牽上自己的火龍馬,由破窯後麵飛馳而去。
她猩紅色的大氅,在風中像麵漢軍的大旗一樣飛舞著,豔麗奪目。
淚眼蒙矓中,平陽公主似乎又看見了自己在西廂地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抄錄的那首詩:
北風其涼,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攜手同行。
其虛其邪?
既亟隻且!
……
十一年過去了,衛青不再是當年那個不沾煙塵的單純少年,他已經是聞名天下的上將,已經為人父母,背負著一個家庭甚至是一個家族的責任。
她是不是在追求著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
五 位高權重
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
又是一個草長鶯飛的春日,平陽公主正在自家的花園裏一個人射箭。
宮裏來的黃門令李章,躬身立在她後麵,謹慎地說道:“皇後的冊封大典定在三月甲子,這是衛皇後親筆寫的信,她請您一定要出席冊封典禮。”
平陽公主有些無奈,她的嘴角浮上了一絲漫不經心的微笑:“你去告訴衛皇後,當年連我母親王皇後的冊封典禮我都沒有參加,平陽生平最恨這些虛禮,請皇後多加原諒。”
“這……”李章的臉上有幾分猶疑。
“你去說,這不關你的事,用不著為難。”平陽公主滿意地看見自己的五支箭都釘在鵠的紅心上,將長弓交給站在一旁的如意,接過絲巾,拭去汗水,“這一回,衛青成了國舅,皇上打算給他侯封嗎?”
李章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皇上打算封衛青做長平侯,但是衛將軍拒絕了。”
“哦?”平陽公主感興趣地揚起了眉毛,“為什麽?”
“衛將軍說,高祖皇帝說過,天下異姓,非功不侯,衛將軍說,他會憑軍功爭得這個侯爵,而不是靠自己的姐姐。”
平陽公主不禁搖了搖頭:“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他還是這般驕傲,這個臭脾氣看來一輩子也改不了了。”
黃門令李章賠笑道:“皇上還誇獎了衛將軍一番,道他有誌氣,有心胸,有肝膽,有見識,不像從前的皇親,一心隻想著靠裙帶上去。”
平陽公主同意武帝的看法:“比起王竇兩家外戚,現在的衛家子弟,的確要出色許多。”
“長安城裏新近傳唱一首歌謠,長公主知不知道?”
“什麽歌謠?”
“叫作《衛皇後歌》。”
“說來聽聽。”平陽公主在廊前的一張胡**坐下,接過如意遞上的清茶,啜飲一口。
四十來歲、白淨臉膛的李章討好地笑著,輕輕在手上擊拍,哼道:
生女無怒,
生男無喜,
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平陽公主“撲哧”一聲,將茶水噴了出來,笑道:“這歌倒也編得有些道理,衛家的姐妹,原本都是奴才出身,現在衛君孺嫁了太仆公孫賀,衛少兒嫁了開國名臣陳平的曾孫、詹事陳掌,衛子夫更是貴為皇後,衛青早就是上將了,眼見封侯在望,尋遍整個長安城,衛家的富貴也是數得著的。還有什麽人家的兒子能比衛家的女兒出色?”
李章湊近了來,輕聲笑道:“難得衛皇後大度,聽了這歌不怒反笑,還道,生女兒應該像平陽公主,機謀權變,殺伐果斷,像她衛子夫有什麽用?皇上喜歡了,滿門富貴,不喜歡了,一家子倒黴。”
“你這奴才。”平陽公主這才注意了一下那個常常往來公主府的黃門令,“你今天這般恭維孤,是不是有什麽事想求孤?”
李章忙就坡跪下,笑道:“還是長公主老人家疼我,奴才有個兄弟,叫李宗,在李將軍的手下做事,因件小事得罪了車騎將軍衛青,今天早晨被抓到衛府去了,奴才到處求不著人,想請長公主幫奴才說一句話。”
平陽公主大感意外地抬起了臉:“衛將軍那裏,你應該求皇後幫你說情,怎麽反而來找孤?你是衛皇後身邊得意的人,又吃著一千石的俸祿,求她這點小事,她會不賞你麵子?”
李章苦著臉:“皇後已經代奴才托過情了,衛將軍沒答應。”
“那李廣的態度如何?”
“他帳下的將領們,已經點起兵,想去圍攻衛府,被李驍騎按下了。”
“那孤去說,更沒有效用。”
“不!”李章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下,臉上滿是哀求的神色,“衛將軍為人雖然平和,但碰到法紀之事,十分嚴峻。世上恐怕隻有長公主一個人,能令他改變主意!”
“為什麽?”平陽公主緊緊抓住椅子扶手,咬牙問道。
“因為……因為……”看見她臉上陡然顯現的冷峻之色,平時口齒伶俐的李章,竟然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
“因為什麽?”平陽公主厲聲追問。
李章忙強笑道:“因為他曾經是您府上的家奴。”
“胡說!”
李章滿腦門兒全是汗,心急之下,脫口說道:“因為人家都傳說,衛將軍對長公主一往情深,言聽計從!”
“你……”平陽公主氣極反笑,喝道,“你這奴才信口雌黃,孤不與你一般見識,你下去吧。”
豈料那平時唯唯諾諾、甚會巴結、令平陽公主向來瞧不起的黃門令李章,竟然含淚在地下跪行了兩步,仰麵哀肯道:“長公主,奴才家門單薄,父母早逝,隻留下奴才和這兄弟兩個人,奴才已遭閹腐,入宮當了宦官,此生不過一行屍走肉罷了。隻有這兄弟還有些武勇才略,曾在李驍騎帳下立過功,是個記名裨將,眼見可以做到關內侯的,奴才的家門,全要倚仗他來顯耀。不料這孩子使酒縱氣,竟然當麵罵了衛將軍,衛將軍雖然不與他計較,但手下人放不過他,終於在今天早晨從李將軍的營外將他掠去,此刻正綁在衛府前,等衛將軍發落。”
平陽公主不禁有些好笑,探身啐了一口道:“你這老滑頭,倒看不出,還有些孝悌之情。你弟弟也算得一條漢子,竟然敢麵辱衛車騎,他罵了一些什麽?”
“他……”李章麵露難色,隻不敢說。
“但說無妨。”
“他罵衛將軍是個牧羊奴,是個睡羊棚出身的將軍……”李章一邊吞吞吐吐地說著,一邊注意著平陽公主的表情。
平陽公主大笑起來,撫胸道:“果然是條漢子,人家都在背後罵衛青,隻有他,哈,心直口快,敢當麵罵衛車騎!”
李章苦著臉道:“奴才的弟弟一輩子都吃這個心直口快的虧,他本是李驍騎的心腹愛將,李驍騎和衛車騎有怨隙,他不知逞哪門子能,竟然喝醉了酒瞎摻和,罵起衛車騎來了。衛車騎也是他一個小偏將能罵的?人家是皇後的弟弟,是為朝廷立下赫赫軍功的大將……”
“好了,好了,”平陽公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既然是衛車騎手下的人將他抓走,你和衛車騎說明了,他一定會放人。”
“哪裏,奴才拿了皇後的手簡去求衛將軍,豈料他竟然冷冷地回答:縛虎容易縱虎難,人雖然不是他要抓的,但已經抓來了,就絕不輕饒,否則,何以立威?”李章的眼睛裏又漫上來冷淚,他也是長安城裏一個像樣的角色,但碰到了勢力熏天的衛家,李章還是無可奈何。
平陽公主不禁收斂了笑容:“衛車騎這般沒有肚量。這件事,孤一定幫你。”
“真的?”年過四十的李章抹去了淚水,驚喜地問道。
平陽公主重重地點了點頭,扭頭吩咐站在椅背後的如意:“拿絲帛和筆墨來,孤親自給衛車騎寫信。”
鋪開雪白的絲帛,平陽公主在案前提筆沉思良久,才慢慢地寫了下去。
站在一旁為她按住帛書的李章,看見潔白柔滑的絲綢上,出現了一段十分有風骨氣力的隸書:
車騎將軍衛青麾下:
聞李驍騎營下,有鄙夫使酒,麵辱將軍為“牧羊奴”。將軍恢宏海量,不屑與鄙夫為仇,一笑置之,將軍誠丈夫也,聞者莫不交口相稱。
不意今晨帳下忽有狹量者,為將軍不忿,守伺李驍騎帳外,擄此鄙夫而去。將軍非但不責帳下,反縛人於府前,欲施肉刑。竊為將軍不值也。
……
平陽公主寫到此處,忽然直起腰來,朗聲笑道:“衛青這人實在小氣,他原本就是個河東牧羊奴,睡羊棚出身的,天下皆知,你弟弟又沒有說錯。自古將相本無種,英雄誰問出身低?他雖然是個牧羊奴出身的上將,但才略冠絕天下,是不世出的人傑,也是天人皆知。出身對他的卓越有什麽影響?到了三十歲,還這般想不開,真是個蠢材。”
李章不敢多嘴,勉強笑了一笑。
她搖了搖頭,又俯身揮灑起來。
豈必為小隙而釀大仇?李驍騎帳下,群情洶洶,雖畏事不來,終懷深怨。將軍何不效藺相如廉頗所為,為國讓賢?一者解衛李舊隙,二者示將軍胸懷宏遠,氣量非凡,三者示恩諸將,亦意外之功。鄙夫李宗,雖口出不遜,然醉後無禮,究屬可恕,況李宗三戰雁門,有斬將搴旗之功,罷戰之期,施肉刑於名將,恐失人心。
絮言如此,聽與不聽,權在將軍。
平陽長公主手啟
平陽公主寫完最後一個字,籲出一口長氣。
她擲下紫毫筆,一邊用濕毛巾拭手,一邊向李章說道:“信,孤是為你寫了;麵子,衛將軍給不給,那就是他的事了。孤隻能為你盡力到這個地步。”
李章小心地吹幹墨跡,將帛書封好,置於懷中,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含淚謝道:“奴才實在不知道怎樣感謝才好,若是連長公主的信也打不動衛將軍,奴才也不想活著了。”
平陽公主被他的摯情打動了,點頭歎道:“可見人難以貌相,你這樣一個人,平時嘻嘻哈哈,為人小心謹慎,圓穩世故,機心深沉,看起來是個毫無感情的人,卻會這般手足情深!你盡管放心,你先去,若是這封信也打動不了他,孤親自帶人去衛府搶出你弟弟!”
李章更是感激涕零,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叩了一個頭站起,拭淚走出了公主府的花園。
滿園的花香濃鬱而暖燥,平陽公主又站到靶場邊,舉起了雕花長弓。
直到下午,門前才有人來報:“李內侍求見。”
“叫他進來。”
半墜的紅日下,匆匆走進來兩個人。
前麵的,是長樂宮的黃門令李章,後麵的那個黑臉漢子,身材較李章高大許多,頭發披散,衣甲也歪斜著,臉上還留著一些驚恐和狼狽。
“這是奴才的兄弟李宗,現在驍騎將軍李廣的帳下做名偏將。”李章介紹道。
李氏兄弟同時並肩在花圃前跪了下來。
平陽公主連忙擲下了長弓:“李將軍請起,將軍三戰雁門之功,孤已經聽說了,是個好男兒!請起來說話。”
侍女們端上了清茶,放好了座椅。
李宗仍然跪在地下,黧黑的臉上落下了眼淚:“末將多謝長公主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李宗永銘心間。”
平陽公主含笑將他們兄弟輕輕攙起:“你不用謝孤,應該多謝你的大哥,也要多謝車騎將軍。”
“是,”那相貌清臒的漢子拭淚點頭,“大哥待我,名為手足,情逾父子。衛車騎到底有過人之量,他細細看了幾遍信後,大笑數聲,就命人解了末將的綁縛,親自馳送到李驍騎的帳下,當眾說道,李宗敢為主將複仇,是條漢子,賞黃金五十斤,不但寬恕了末將當眾侮辱上將的罪責,還給了末將這樣大的體麵,讓末將羞慚無地。”
平陽公主沒有答話,舉起手中的茶杯,示意他們飲茶。
此刻,她一方麵為衛青從善如流、知過即改而高興,一方麵,也為自己的信在衛青那裏有如斯效力而喜悅得意。
還有一種淡淡的,纏綿而憂鬱的情思在心頭湧動著,衛青,他那樣認真地讀了她的信,卻為什麽沒有回信呢?
已經有半年時間了,他們再沒有見過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