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壽看著這份手書,不由得愣怔了。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平陽公主是隨和的,易於安撫的;長久以來,他以為他可以將她操縱在手中;長久以來,他以為平陽公主隻是一個溫和而普通的妻子。他忘記了她當年的名聲。

昔日,景帝凝視著平陽公主在馬場上奔馳射箭的身影,曾歎息道:“陽信若能身為男兒,在民間不失萬戶侯,在漢宮為真命天子。”

一 前生因緣

僻在長安城東一隅的大成巷,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

青黑色的巷中小道上,滿是苔跡。一群宮中仆役模樣的人,正在舉帚清掃,再鋪上一層潔淨細膩的黃土。

另一群服飾華貴的宮廷侍衛,則在巷外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他們麵色肅穆,右手放在腰刀的刀鞘上。

巷口,靜靜停著一輛寶光耀眼的駟馬高車,那是皇上平時乘用的天子玉路車,車軾、車柱、車身全用青銅打造,鍍著黃金,鑲著八寶:紅寶石、藍寶石、珍珠、瑪瑙、翡翠、藍田玉、琥珀、貓兒眼。武帝比他的父親景帝要闊氣得多,他是一個熱愛排場的皇帝。

“平陽長公主駕到!”黃門令一馬當先,高喝著,前來開道。

已經換乘三馬青蓋車的平陽公主,隔簾向單膝跪下施禮的侍衛們吩咐道:“免禮。皇上出來了嗎?”

兩排侍衛同時躬身站起:“皇上還在金府。”

“孤也要進去!”平陽公主調皮地笑道。

侍衛長走上前來,緊張地說道:“讓臣先去屏開閑人,公主再進去。”

“不妨事!”平陽公主扶著侍兒曹如意的肩膀,走了下來,“孤今天就是想見見這些大成巷的老住家,讓他們說一說皇太後當年的故事。”

“這……”侍衛長猶豫了片刻,又躬身退下,“是,謹遵長公主的吩咐。”

“叫些有年紀的父老進來,”平陽公主一邊向巷裏走,一邊對黃門令說道,“讓二十五年前的金家鄰居都進府說話,孤要親自麵見他們,替皇太後賞賜他們。”

“是。”黃門令忙領命去辦事。

金府那漆色斑駁的大門虛掩著,門前掛著的清水漆牌已經滿是裂縫,牌上寫著“金寓”兩個隸書大字。

門邊的兩個石獅子,都生滿蒼苔,橫倒在地。

平陽公主駐足在門前,心下感慨萬千。

二十五年前,她那具有絕代姿容的母親,就是從這個大門嫁入金家,嫁給家道中落的金五郎為妻嗎?

有沒有人想過,這個破落王孫的後代,這個平常的皮毛商人,在那個平常的吉日裏娶進門的美貌少女,竟會成為將來的大漢皇後?成為一個大漢天子的母親?——身份高貴,母儀天下,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

她扶門站著,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母後當年在這裏生活時的情景,這才走了進去。

淺陋的門廳裏,傳來了有些悲傷的對話聲。

那是她尊貴的弟弟,大漢天子劉徹:“朕真的是你的弟弟,帳鉤姐姐!太後因為思念你,常常在夜間獨自垂淚,現在,朕要親自來接你入宮,去與皇太後團聚!”

平陽公主聽到這裏,情不自禁地挑簾進去,看見那個又黑又瘦、過於拘謹的中年婦人,正在怯怯地搖著頭,往一個十分蒼老的婢女身後躲藏:“皇上,你弄錯了,我……我……我哪有那樣高貴的母親?我娘在多年前就已經生病死了。”

“誰對你說的?”平陽公主搶上前一步,朗聲笑道,“你不但有母親,而且還有妹妹,有弟弟!娘想你想了好多年,去年,她還曾私下叫人送了書信給你,你沒有收到嗎?”

“書信和禮物,我都退了回去。”金帳鉤看見穿著輕綾衣裙、美貌而倜儻的平陽公主,越發束手束腳了,“以為是有人捉弄我。從小爹爹就對我說,娘在生我的時候,得了產後風,沒幾天就病故了,葬在雍門外,每年清明,他都要帶我去祭墳,墳前立著一塊黑色的碑石,寫著金門王氏。”

“可憐的姐姐!”平陽公主淚盈於睫,“娘一直活在人間,而你卻一無所知。”

“我……”金帳鉤扶著一扇破舊的屏風,神情緊張,“你們真的弄錯了,我隻是個可憐的孤兒,一直這樣孤孤單單地長大,今天……今天卻忽然有了弟弟,又有了妹妹,還有了母親……不,你們別再拿我開心了,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長安平民,家中寒素,和一個老奶媽相依為命到今天……”

平陽公主忍不住一把攬住金帳鉤,放聲大哭起來。

兩個月前,她得到了太後身邊的侍女私遞出來的木匣,打聽之下,才知道王太後曾打發人到大成巷找過金帳鉤,但太後一直向眾人隱匿著她的這段往事,她雖然已經一言九鼎,卻不敢召金帳鉤入宮,隻是派人不斷送了些錢給她。

平陽公主當即換上男裝,在一個春天的傍晚,走過了大成巷口,敲開了金家的大門,向金帳鉤討一口水喝。

雖然對方麵色憂鬱,身材瘦小,但平陽公主還是從金帳鉤的清秀輪廓和動人的大眼睛中,看出了王太後的影子。

她越發相信了從前宮中的一個傳聞,王太後是從民間自薦進入皇宮的,在民間,她曾經結過一次婚,並遺有一個女兒。

因為怕這消息不準確,平陽公主回奏了武帝,命當年負責選秀入宮的老掖庭令,再翻出舊檔案來,細查此事。

果然,從前的東宮良娣王娡,父親叫王仲,是槐裏人,母親叫臧兒,是從前燕王臧荼的孫女,臧兒嫁到貧寒的王家後,生下了兒子王信,和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大女兒叫王娡,便是日後的王皇後,平陽公主和武帝的母親;小女兒叫王皃姁,後來也為景帝生下了四個兒子,被冊封為夫人,可惜早逝。

平陽公主繼續追查下去,發現太後在入宮前,曾經有過短暫的婚史。

十六歲時,王娡嫁到長安城的金王孫家,作為破落王孫的金家,兒孫們大多從事皮毛生意,經常出關與匈奴人做交易。

王娡的丈夫金五郎,因為生意好,在長安城的大成巷置了新宅,入住不久,王娡就生下了一個女兒,起名金帳鉤。

金帳鉤滿月後,王娡回娘家小住。

此時,她父親王仲已死,母親臧兒改嫁長陵田氏,又生了兩個兒子,家道更加寒素。

王娡回家的那天,恰好有個瞎眼賣卦人來為即將入宮選秀的王皃姁算卦,他摸了摸王娡的頭骨,驚道:“這是大貴之相,此人若然未婚,應該入宮候選,說不定有後妃之望。”

深信卜筮之術的臧兒,當機立斷,將王娡留在娘家不許回去,要求與金氏離婚。

深深愛戀妻子的金五郎,上門來找嶽母理論。

從小生長在王府、見過不少世麵的臧兒,冷笑著說道:“小小一個雜貨商,也敢和太子爭風?娡兒已經進了太子宮,現在是太子最寵愛的女人!她現在已經有了身孕,下個月,就要被冊封為良娣。”

一個出入關外的皮毛商人,如何與大漢太子爭奪女人?

金五郎心灰意冷,不再過問王娡的消息。

一年後,備愛太子寵愛的王良娣,生下了一個女兒,就是後來的平陽公主。一直以來,平陽公主都以為自己不僅是景帝的長女,也是王皇後的長女。

豈料在這大成巷裏她還有一個流落民間的姐姐。

十歲的時候,金五郎拋下了幼小的女兒金帳鉤,染病身亡。

帳鉤守著一點寒素的家產,和老保姆相依為伴。因為家貧,又是親戚都不過問的孤女,金帳鉤直到二十四歲,仍然沒有出嫁。

而在後宮裏忙著與栗姬、程夫人們爭權奪勢的王夫人,根本沒有時間,也不敢來打聽帳鉤的消息,她隻能在無人的黑夜裏默默為這個身世可憐的女兒落淚。

“姐姐!”平陽公主想到這裏,忍不住心下酸痛,“你真的是我的姐姐,金帳鉤。你看看這個!”

她從袖裏取出那隻舊木匣,匣下還刻著一個小小的“金”字,平陽公主彈開匣鎖,取出那隻紅綢荷包,打了開來,含淚道:“這是你的胎發,母後常常拿起來熟視,落下心酸的眼淚。以她現在母儀天下的身份,她不敢也無法召你進宮團聚,可是,她思念你的心情,與天下任何一個母親沒有分別。”

金帳鉤終於哭了出來:“我……我……我真的有一個母親嗎?我不是做夢嗎?我有這樣高貴的弟弟和妹妹嗎?我……我……我……蒼天哪,你為什麽在這麽多年的苦難之後,賜給我這樣重大的難以承受的幸運?”

武帝也禁不住眼中蘊淚,伸手挽起金帳鉤的衣袖,歎息道:“大姐,這些年來,你承受過太多的苦難,朕會好好地補償你!現在,朕帶你前去謁見母後。”

金帳鉤膽戰心驚地跟著這雙富貴逼人的弟弟妹妹,離開自己破舊的屋宇,推開漆皮掉落的木板門,緩步走了出來。

外麵,是成群的老鄰居,是靜靜峙立的佩刀侍衛,是無數卑躬屈膝的小黃門和衣飾華麗的侍女。

他們的眼中,有敬畏,有豔羨,有尊重,也有隱藏著的嫉妒和懊惱,但再沒有了金帳鉤從前熟悉的那些眼神:那些冷淡、輕藐,那些厭惡,那些憐憫。

遠處,在灑掃幹淨的大成巷外,八名侍衛同時拉開天子玉路車的雕花車門,然後同時單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迎接著當今皇上那相貌黧黑、氣度畏縮的長姊。

二 往事如煙

長樂宮裏,太後被南宮公主和隆慮公主扶持著,茫然地問道:“什麽事,你們這般鄭重其事?都是平陽那丫頭在弄鬼,前兒還叫人偷我的私房東西!”

南宮公主和隆慮公主隻竊竊微笑,並不肯告訴她。

她們也都是清秀的女子,但遠遠沒有姐姐平陽公主美貌爽朗,人們評價說,平陽公主像是一頭敏捷的小梅花鹿,而南宮和隆慮,則像兩隻嬌柔可愛的小白兔。

宮外忽然喧嘩起來。

“是誰在外麵?”太後大聲詢問著侍女。

她的心底忽然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四十多歲的皇太後,早已到了波瀾不驚的年齡,但這個暮春的下午,聽著漸漸變大的風聲,太後禁不住起了一點愁思。

有什麽重大事情要發生了嗎?平陽,她總是會搞一些出奇的新花樣。

太後有一點預感,但她不敢肯定平陽公主會知道她二十五年前的隱事。

那隻被平陽公主托人私下傳遞出宮的舊木匣裏,鎖著多少她往日的歡笑和情愛嗬……她的結發夫君,雖然隻是個皮毛商人,但相貌端正,對她溺愛異常,每次從北地回來,總不會忘記給她帶首飾和脂粉,給過她無盡體貼溫存。

大成巷的那些新婚日子,一直在她的心底秘密收藏著,每次回想起來,太後的心就會被溫柔地觸動。

宮中那些爭權奪勢、鉤心鬥角的歲月,她的心靈高度緊張和興奮,早已把大成巷的舊事和那個遺落民間的女兒拋之腦後。但一切都塵埃落定後,貴為大漢皇後的她,卻時時想起從前的丈夫和女兒。

雖然金五郎沒有逼人的富貴,也沒有出色的外貌,甚至沒有瀟灑的舉止,但他的樸拙、他的真誠、他的細致,還是令她十分感動。比起風流成性、善變易怒的景帝,金五郎對夫妻之情的忠誠和尊重,格外令她懷念。

隨著歲月的流逝,王太後漸漸老去,那個失落在大成巷的長女,也令人到中年的王太後思念不已。

剛剛滿月,王娡就被迫斷了奶,將帳鉤送回了大成巷,自己則報名應選東宮秀女,從此與女兒咫尺天涯。

多少年來,她魂牽夢縈地想念著那繈褓中的愛女,那嬌秀滑膩的嬰兒臉蛋,那柔軟的小手臂,那細長的嬰兒眼睛,那夢中的微笑,那饑餓時的啼哭……

生下平陽公主之後,她常常在沒有人的僻處,對著平陽公主熟睡的臉,低喚著“帳鉤”。但是,即使是連著生下了三個女兒,也止不住她對金帳鉤的思念。

等成了天下一人的皇太後,在悠閑的深宮生涯裏,金帳鉤更成了她唯一的心事。

太後派人去打聽,心腹侍衛秘密回報道,金帳鉤家中清貧,至今仍未成婚。

太後不禁潸然淚下。

平陽公主、南宮公主、隆慮公主,她們比金帳鉤年幼,卻都享盡了人間富貴,嫁得了如意郎君。而身世堪憐的金帳鉤,遲至二十四歲,卻仍然小姑獨處,沒有人為她做主,沒有人關心她的終身,更沒有人知道她的悲歡。

王太後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顧不得此事會張揚出去,連夜寫了一封信給金帳鉤,又派人送了一百斤黃金去大成巷,不料被金帳鉤婉言謝絕。

太後心下更覺淒楚,她隻恨自己被困在深宮裏,無法得見日思夜想的女兒一麵。

富貴二字,誤了她的一生吧?為了問鼎皇後之位,王太後不但犧牲了美滿姻緣,不但犧牲了一個女人一生的情愛,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女兒。

寶鼎金床、華麗非常的長樂宮中,太後隻覺得寂寞。

門外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長樂宮似乎沸騰了。

“都給孤住口!”這是平陽公主在厲聲斷喝,“侍衛長,你派人值守在殿門前,除了皇上的貼身侍衛,其他人都止步!”

殿門前,一個蒼老的黃門令衝了進來,高聲稟報:“皇上和平陽公主求見!”

“進來!”太後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聽話地哆嗦,她的心已經聽到了一種來自隱秘的遠方的呼喚,這呼喚如此神秘而憂傷、親切。

一群人簇擁著武帝、平陽公主大步走了進來,在姐弟二人中間,還有一個剛剛換上淡杏色綾衫的瘦小女子,那是誰?太後揉了揉眼睛。

“母後!”平陽公主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一步,將金帳鉤拉到太後麵前,“您看我帶了誰入宮?您能認出她嗎?”

“你是哪家的女兒?”太後覺得自己的聲音發顫。這個身體瘦弱、麵容有些黧黑的女孩子,讓她覺得有些眼熟,但卻無法認出來。雖然穿著華貴的新宮服,但她的氣度和舉止,都確定無疑地告訴太後,這是個平民女子。

金帳鉤怯怯地抬起頭來。

長樂宮後殿高達十丈,蟠龍塗金的殿柱粗有八抱,丹墀之上鋪滿了提花嵌金絲的紅氈氆。殿堂四周,有燃著龍涎香的黃金巨鼎;有十二扇頁的巨大的深青色琉璃屏風,屏風上繪著周穆王西遊圖;有成排的出身貴族的美麗侍女,她們梳著光滑而優美的低髻,穿著薄絹的衣服,風度優雅不凡。

在侍女們中間,兩個年輕高貴的公主,站在八寶金床的兩邊,金**,坐著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貴婦。

她是誰?

是王太後嗎?

金帳鉤哆嗦著,跪了下來,抬臉望著皇太後,不知道為什麽,氣度森嚴的太後讓她覺得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母後,”平陽公主的笑容也收斂了,“你看不出來她是誰的女兒嗎?”

“讓我看看……似乎有些眼熟。”太後說,她用力抓緊了金床的扶手。

“她長得和我像不像?”平陽公主向金帳鉤身邊走近了兩步,淘氣地將自己的臉貼近了金帳鉤的臉。

太後隻看了一眼,就猛然直起了身體。

雖然這兩個人一個膚色白皙,一個膚色微黑;一個身材健美而修長,一個弱不禁風;一個爽朗美豔,一個沉默畏縮;一個高貴優雅,一個呆板緊張……但她們兩人的相像處,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雙微微飛揚的大眼睛,那隻高挺狹長的鼻子,那微方的上唇翹起的嘴,那鮮明的輪廓和凝視時的眼神……

天哪,這兩個人簡直像是同胞姊妹!

太後一念至此,手指不禁發抖,她抬起不斷顫動的手指,向前指去:“她……她……她……她……她……她是……”

“她是您的長女金帳鉤,母後!”平陽公主禁不住濕了眼睛,多少年了,這個秘密一直埋在母後的心底,讓她默默地承擔,令她默默地心碎。

“不!”王太後尖叫起來,“你胡說!平陽!你為什麽要這樣作弄娘!”

“她是,她真的是!”平陽公主上前一步,從懷裏取出一對小小的銀手鐲,多少年了,這兩隻廉價的手工粗糙的銀手鐲才得以重新湊成一對。

王太後渾身顫抖,接過了這對銀手鐲,盡管處於周圍人的環視中,她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發抖。

場麵漸漸變得有些難堪,金帳鉤跪在地下,隻覺得害怕,她的雙眼一直跟隨著太後那長滿細碎皺紋的臉龐。

平陽公主著急起來,她向站在一邊的武帝使了個眼色。

“母後!”武帝爽朗地笑著,大踏步走上前去,“她真的是帳鉤姐姐,二十四年來,她一直住在大成巷裏,等待著重見自己的母親,母後,您還猶豫什麽?”

王太後其實一直就在等著武帝表明態度,她的淚水,在這一刻才潺潺落下。王太後仰天長歎一聲:“帳鉤!你還跪著幹什麽?到現在你還不肯認娘嗎?”

侍女們這才將金帳鉤扶起來,推上了鋪滿紅氈氆的丹墀。

帳鉤退後一步,片刻後,洶湧著的親情蓋過了她的畏縮,帳鉤猛然撲入太後懷中,放聲大哭道:“娘!我活了二十四年,此刻才知道,自己也有娘!”

“傻孩兒,這麽多年來,苦了你了!”太後抱緊金帳鉤,不斷撫著她的後背和頭發,眼淚打濕了帳鉤的淡杏色衣裳。這個陌生而親切的身體,是當初那個嬌嫩的嬰兒嗎?

平陽公主和武帝對視一眼,他們沉默著,退了出來。

外麵的春風漸漸狂野,後苑上空的天色變得陰沉沉,魚鱗狀的雲朵漸漸變得密集厚重。

武帝站在長樂宮的廊下,歎道:“這麽多年來,朕總算為娘辦了一件事情,可以撫慰母親的心懷。”

“皇上打算賜給金帳鉤一些什麽?”平陽公主問道。

“賞她‘修成君’的封號,一應禮儀等同公主。在關內劃一塊湯沐邑,大小和南宮、隆慮的封地差不多。”武帝沉思著,“再好好為她挑一門親事。”

“唔。”平陽公主點頭嘉許,“如此,母後必覺安慰。”

“皇姐,”武帝一邊向長樂宮外走去,一邊隨意地問道,“你門下那麽多門客,其中有沒有什麽出色的將才,有沒有精通匈奴之事的?”

“怎麽?”平陽公主打了個冷戰,她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息,“皇上要有什麽新舉措嗎?”

武帝咬牙切齒地道:“匈奴年年犯邊,這是國家的大患。朕若不滅匈奴,怎能有顏麵進太廟去見列祖列宗?”

“現在朝中的名將李廣和程不識等人,不都是一時之選嗎?”平陽公主沿著廊下緩步走著,她不解地詢問,“他們都老於邊事,也立下不少功勞。”

“朕現在要的是胸懷經國韜略的大將,而不是像李廣、程不識這樣的武夫。”武帝不屑地說道,“李廣與匈奴騎兵數十戰,雖然勝多負少,但都是些斬虜百人、千人的小戰役。朕要進行的,是將匈奴人從漠北整個驅逐出去的大戰。大漢開國七十年,到了朕這一代,倉廩豐碩,子弟雄健,朕將要傾全國之力,消除邊患,為國家開萬世太平!”

在長樂宮門前高高的石階上,武帝向天舉起了雙手,他寬大的絳紅衣袍像大鳥的翅膀一樣被狂風吹動,在雨點中亂飛。

陰鬱的天空上,忽然劃過了一道閃電,緊接著,是隆隆春雷,響在皇宮的上空。

“我倒是有一個人選。”平陽公主站在武帝的身邊,忽然被這道閃電勾起了心思,“不知道皇上敢不敢用?”

“你說,他是誰?”十九歲的年輕君王仰頭問著。

“衛子夫的弟弟,衛青!”平陽公主大聲說道,“此人騎射冠絕一時,雖然年幼,雖然出身低微,衛青卻是個天生的將才,皇上若敢用他,他將會是今天的韓信、李牧和廉頗。”

“好,朕要見他。”武帝果斷地吩咐道,“今天就宣他入宮,快叫人去傳他。”

侍衛長向前走了一步,在雨中跪下來稟報:“回稟皇上,衛青剛才失蹤了。”

“什麽?”武帝大怒,“去查查看,是什麽緣故?”

侍衛長略一猶豫,回答道:“據建章宮的其他侍衛說,館陶長公主府的家奴,在建章宮外趁衛青落單時,出其不意地將他打昏後綁架走了!”

“放肆!”武帝氣憤地在袖子裏捏緊了拳頭,館陶長公主,這個父親的姐姐、妻子的母親,她的確是太過分了。

平陽公主也震驚地抬起了頭,館陶長公主綁架衛青?是因為衛青的姐姐衛子夫受到了武帝寵愛,懷有身孕,危及了陳阿嬌的皇後之位嗎?

作為皇上姑母和嶽母的館陶長公主,她在政治上是多麽幼稚可笑!她竟然使用民間無知婦人的手段處理著最為錯綜複雜的宮事。

而衛青呢?

那個總是喜歡穿深藍色舊袍的瘦削少年,那個今天早晨還在灞河邊向她口出狂言的新進的建章宮侍衛,那個曾經兩度救過她的侯府騎奴,他平安嗎?

落到權勢熏天而又暴戾的館陶長公主手中,他會不會受苦,他會不會因此丟了性命?

一念至此,平陽公主的心便縮緊了。

“皇上,你快想辦法!”平陽公主失態地叫道。

武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過是個普通侍衛而已,姐姐為什麽這樣關心他?她不但三番四次在他麵前提起衛青,而且眼睛裏有著真正的關切和掛念。

在這片刻之中,平陽公主便已經恢複了平靜,她淺淺地笑道:“皇上,衛青的確有大將之能。皇上應該為國惜才。”

“朕會救他。”武帝頭也不回地向階下走去。

小黃門跟在他身後撐起了傘,未央宮的侍衛和小黃門都跟在武帝後麵走了,狂風暴雨中,沒有人看見平陽公主眼睛裏閃動著的淚意。

三 情斷義絕

轉眼便是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了。

讓長安城的貴族們十分驚訝的是,從小就潑辣豪爽的平陽公主,這些年竟變得沉靜起來。二十九歲的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每天,教兒課子,是她最重要的生活內容。人們很難得再看見她沿著灞河河岸跑馬的場麵了。

這是暮夏的晚上,天氣已經轉涼,一輪圓月升了起來,淡黃的輝色灑在平陽公主府深茂的樹叢裏。

階下,幾張涼簟擺放得橫七豎八,兩個大一點的男孩,一個六歲,一個四歲,正牽著才學步的妹妹在花叢裏嬉鬧,保姆們都跟在旁邊,帶著笑數落他們。

“襄兒,別捉弄妹妹。”平陽公主穿一襲白色的輕紗,斜倚在**,任侍女們在後麵輕搖小扇。

“侯爺回來了。”一個侍女匆匆走過來回報。

“哦?”平陽公主欠起身子,帶著自嘲而失落的神情,微微一笑,“孤可是久不見他了。”

淡淡的月下,一個穿灰綠色紗袍、相貌仍然不失英俊的中年人,帶著兩三名侍衛,踏著滿地的樹影,走了過來。

“公主。”曹壽微笑著在她身邊的涼簟上坐了下來。

“唔。”平陽公主打量著曹壽,年近四旬的平陽侯,比起年輕時候,越發風度瀟灑,氣度不凡了。他精於修飾,家資饒富,深受長安豪貴們歡迎,到處能受到逢迎和熱情接待,這些年在家裏住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怎麽有空回來?”

曹壽淡淡地笑了一笑,將眼睛移了開去,二十九歲的平陽公主,雖然仍舊有著令人驚歎的美貌,但她也不再年輕了,既沒有纖細的腰肢,也沒有嬌嫩的皮膚,更缺乏情意綿綿的笑容。一年來,除了在幫朋友們走宮廷的路子,攀附權貴時,他很少能想起自己這來曆不凡的妻子。

結婚已經八年,他們的感情一直沒有變得濃烈,而是日漸疏淡和客氣。

“回來有事嗎?”平陽公主一邊問著,一邊扭頭吩咐侍女們從深井裏取出冰好的西瓜切盤,送給曹壽。

“哦。”曹壽顯然不願在這裏和她交談,他轉移了話題,笑著問道,“你還記得二十年前出關和親、嫁給匈奴軍臣單於的明台公主嗎?”

“她怎麽了?”平陽公主感興趣地問道。

二十年前,當她還是小女孩時,那個白雪紛揚的冬日下午,她曾經在長安的北門外為遠嫁塞外的明台公主送行。

那一天,二十八歲的明台公主淚下如雨、悲不可抑,她對漢室和宮廷的怨恨之情,流於言表,是明台公主的眼淚,燃起了平陽公主對貪得無厭的匈奴人的仇恨,也燃起了她願身為男兒、出疆殺敵的誌氣。

“她自殺了。”

“什麽?”平陽公主震驚地坐了起來,這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她已經為大單於生下了兩個王子、三個公主,現在貴為匈奴的皇太妃,為什麽要自殺?”

曆代的匈奴單於在繼位時也會同時將父親或兄長的其他妻妾納為自己的妻室,明台公主原本是軍臣單於的大閼氏,後來又改嫁軍臣單於的弟弟伊稚斜單於,因為子息較多、年紀較長,而特別獲得了匈奴王室的敬重,聽說她在匈奴還頗有權勢。

“今年春天,皇上召集群臣,商量國事,公卿大臣們在廷上辯論與匈奴作戰的利害。大行令王恢和太中大夫衛青說,匈奴不斷犯邊,侵擾國境,是因為他們對漢皇沒有敬畏之心。而且胡人毫無信義,咱們雖然嫁了十幾位公主到匈奴去,兩國卻一直存在小規模的戰役,匈奴人常常到雁門關內搶走女子和財物、牛羊,是漢家的心腹大患。禦史大夫韓安國卻說,漢家從高祖皇帝以來,五世和親,天下太平,不可妄動刀兵。”曹壽歎道,“有誰料到,這場太和殿上的爭論,卻被人遠播到了塞外,已經貴為匈奴皇太妃的明台公主,聽到這消息之後,當天寫下了兩封書信,一封給大漢天子,一封給你,寫完之後,她屏開侍女,在帳內伏劍而亡。”

平陽公主已經有許多年沒這樣激動了,她含淚問道:“明台公主給我寫信?信呢?”

曹壽從紗袍的袖子裏取出一隻生絲錦囊,默默遞給她。

平陽公主顫抖著雙手打開信袋,取出一張半舊的羊皮,羊皮上,用黯淡的指血寫著一首短短的詩:

漢家輕離別,

嫁女天之隅。

朔風二十載,

無家相與語。

黃沙穹廬外,

孤雁頻回顧。

高天悲鳴血,

生死求歸廬。

平陽公主的眼淚一顆顆地落在了羊皮紙上,打濕了那些早已幹涸的血跡。

“小姑姑……”她悲哀地低喚道。

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天,明台公主挽住她的手,曾經悲傷地囑托過她,如果自己死在域外,請她務必要為自己設祭招魂,以免自己的魂魄流落在異邦,回不了長安。

此生此世,明台公主是再也回不了長安了!

她用自己的血來告誡首鼠兩端的朝廷,世間沒有勉強得來的太平,公主們的青春和愛,也無法換到匈奴人的止殺止伐,如果和平是用公主們的無奈下嫁和無數嫁妝換來的苟且,這與屈膝投降有什麽區別?

“皇上下決心了嗎?”平陽公主問道。

“皇上得到書信,震動無比,他已經正式下詔,永遠斷絕與匈奴和親。”曹壽回答說。

開國以來,直到這第五個君王,才總算停止了恥辱的和親。

平陽公主舒了一口氣,淚眼迷蒙中,她似乎又看見了那個白雪紛飛的冬日下午,看見了纖瘦而清秀的明台公主,看見了匈奴使者的彎刀,和右賢王王子那不懷好意的微笑。

歲月如流,深得景帝厚愛的平陽公主,也終於成了一個平常的婦人,再沒有從前的剛勇和豪邁,從前燃燒於心底的大誌,在相夫教子的無數日月裏慢慢彌散,無跡可尋。

曹壽陪她靜靜地坐了片刻,站起身來,笑道:“公主,天晚了,早些安息吧。”

“唔。”平陽公主點了點頭,淡淡地道,“你先睡吧。”

曹壽屏去隨叢,大步流星地向正房裏走去,他的步履顯得既焦急,又零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平陽公主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後麵,不禁心下生出極大的疑惑,夫妻多年,她太了解他的個性了。

一年來,曹壽很少能坐下來這樣平心靜氣地和她聊天,長安城裏紛紛傳說,他在外麵有了女人。而今天,他這樣焦急地回來,也是為了女人嗎?

“如意,你知不知道侯爺今天回來有什麽事情?”平陽公主壓低了聲音,問著自己那個心思慧黠、消息靈通的貼身侍兒。

如意看了一眼平陽公主陰鬱的臉色,有些猶疑地答道:“奴婢不敢說。”

“但說無妨。”

“侯爺他……”如意欲言又止。

“你快說下去。”平陽公主著急起來,拍著床問道,“如意,到現在你還要瞞著我,就是你侍主不忠!”

“是,奴婢聽家奴們私底下說,侯爺在外麵蓄了兩房不滿十八歲的姬妾,叫作楊姬、柳姬,是一對姐妹花。”如意打量著平陽公主那波瀾不驚的表情,忐忑不安地回答。

“她們是哪裏出身?”

“倒還是好人家出身。她們是從前壞了事的郎中令王臧的女兒,算得上大家閨秀。”如意看見平陽公主臉上的線條忽然變得堅硬,她知道平陽公主在克製著憤怒,好些年了,平陽公主的臉上再沒流露過這般有棱有角的線條,“侯爺在去年的上林苑春宴認識了她們,便心神不舍,托人說合了這門親事。奴婢聽得跟隨侯爺出門的曹六兒說,她們是用雙馬安車接入長安城的平陽侯府的,侯爺還擺了幾十桌酒,延請了半個長安城的親貴子弟。”

平陽公主緊緊咬著下唇,從喉間發出一種澀澀的聲音:“去年上林春宴?就是我生女兒的時候?”

她的問話聲是那樣淒楚,如意低頭答道:“是。”

“好如意,你也幫著他們瞞我,原來我真是那個在最後才能知道真相的可笑而愚蠢的妻子!”

如意的眼睛濕潤了,她在平陽公主的膝前跪了下來:“奴婢是怕公主生氣。奴婢當時以為侯爺會和從前一樣,隻是逢場作戲,過不久就會將她們拋之腦後。”

“看來咱們的侯爺已經是長安城出了名的風流公子了?”平陽公主譏諷地反問道。

如意再次低下了頭,她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這些年來,平陽侯曹壽的確經常出入樂坊、永巷,在別府裏蓄養美婢,他和平陽公主名下封地的所有地租、賞賜,都供應了長安別府的花銷。

灞河邊的公主府,基本上是平陽公主獨力在主持,而府中用的上下侍役,卻大多是曹壽的心腹,所以曹壽在外麵的這些風流事可以長久地瞞住平陽公主。

平陽公主不再詢問,她在一瞬間就收斂了臉上的怒氣,輕盈地攬住雪白紗衣,優雅地站起身來,向畫堂深處走去。

畫堂裏,燭影輕搖,屏風上的雨中賞花圖越發顯得幽靜。

“公主。”正坐在桌前飲茶的曹壽,站起身來。

與他成親這麽久,平陽公主第一次發現,曹壽的神情和微笑是這麽虛假。

“唔。”她淡淡地答應一聲,就向自己的正房走去。

曹壽跟在她的後麵,正想推門而入,平陽公主忽然轉過身來,穿珠履的腳蹬住門,扭臉溫和地問道:“侯爺,你今天回來有什麽事情?”

曹壽本打算和平陽公主親昵一番之後,再說出自己所請,此刻他看著平陽公主眼中洞悉一切的神情,隻得收攏了笑容,歎息道:“公主,我遇見了一件麻煩事。”

“你說。”平陽公主語調越發溫柔了。

“外麵,有女人懷了我的孩子。”曹壽惴惴不安地述說道,雖然他早已不將平陽公主放在眼裏,但此刻麵對她,曹壽仍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敬畏。

“唔。生了嗎?”平陽公主的語氣絲毫沒有變化。

“即將臨盆。”

平陽公主的聲音忽然含怒:“你對我說這些幹什麽?”

“我……我想,既然有了孩子,能不能給她一個名分?”曹壽討好地笑著,作為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他確實保養得很好,精潔而名貴的衣著,緊繃的皮膚上,看不見一絲皺褶,膚色白皙的臉龐上,氣宇軒昂,眉目俊朗,隻有一雙略現渾濁的眸子,顯示出過度夜生活的痕跡。

平陽公主氣極反笑:“那依你說呢?”

曹壽趕緊跟上:“給她側室的名分?”

“孩子呢?”

“將來給他一塊不大的封地。”

平陽公主不再詢問下去,她大步走入自己的房間,將門關了起來。

“公主……”曹壽依然在外麵焦急地喚著。

“出去。”平陽公主厲聲吩咐,“明天我會正式答複你。”

她背靠屋門,仰起了臉,任淚水掛滿了自己已經不再嬌柔白膩的臉龐。

曹壽心下琢磨不已,平陽公主下嫁他這麽久,他還是第一次發現她的冷酷和堅強,這個女人,是當年那總喜歡爽朗大笑、後來又一直為他相夫教子的女人嗎?

他悻悻地走出了臥室,月亮已經升至半天,樹叢中無數飛舞的流螢,在這些帶著寒意的藍色微光中,公主府那平正高大的屋宇、簷上蹲伏的鎮庭獸,顯得格外幽異和寧靜。

曹壽打了個寒戰,他決定連夜趕回長安城,那裏有相貌清麗、神態嬌柔的兩個姬妾,年方十六的她們,是那樣溫柔可人,她們沒有平陽公主這種目空一切的氣勢,幸好她們沒有。

還在清晨的微光中高臥未起,曹壽便接到了他此生得到的第一份公主手諭,平陽公主第一次向他行使了自己的特權。

在手諭中,平陽公主宣布自己和他恩斷義絕,永遠禁止曹壽再回灞橋邊的公主府,她也永遠不會和他以夫妻的名義出入宮宴和別的場所。而曹壽所有的私生孩子,都不許姓曹,也不許列入家譜、分享平陽侯和平陽公主的封地。否則的話,她會向皇上奏明曹壽的隱事,要求奪爵。

事實上,徹夜未眠的平陽公主,一早就入宮要求與曹壽離婚,但武帝卻命夫人衛子夫安慰她說:“自古未聞公主有仳離之事,著平陽公主勿得再奏聞此事。”

曹壽看著這份手書,不由得愣怔了。

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平陽公主是隨和的,易於安撫的;長久以來,他以為他可以將她操縱在手中;長久以來,他以為平陽公主隻是一個溫和而普通的妻子。

他忘記了她當年的名聲。

昔日,景帝凝視著平陽公主在馬場上奔馳射箭的身影,曾歎息道:“陽信若能身為男兒,在民間不失萬戶侯,在漢宮為真命天子。”

四 放浪形骸

冷清多年的平陽公主府,一改從前的寂靜,開始喧鬧起來。

箜篌聲整天回**在前堂後廳,穿著輕薄紗衣的侍女們,手托玉盤,出入不息,盤上,青銅雕花的方壺裏,散發出濃烈芳醇的酒味。

後堂永遠高朋滿座,坐著長安城裏有名的仕女和貴婦,她們笑語盈盈。

府門前的門洞裏,坐滿了想見平陽公主一麵的各地來客,他們的名刺在托盤上堆積如山,平陽公主連看都不看一眼,便淡淡地吩咐道:“都扔了。”

所有長安城裏奔走權貴之門的人,都互相傳說,如果能一登平陽公主之門,將會在一夜之間身價百倍,位於灞河之畔的公主府,是最快捷穩當的飛黃騰達之路。

“如意。”夜深人靜,滿臉都是倦意的平陽公主,一邊飲著手中的殘酒,一邊問道,“他來了嗎?”

“來了。”如意麵有難色,她偷偷打量著自己的女主人,在淺碧色的紗燈下,那張忽明忽暗的臉,看起來有一種詭異的美,她完全變了一個人。

“叫他進來。”

“可是……”

“怎麽了?”酒到半酣的平陽公主深深皺起了眉頭。

整個長安城都知道,平陽公主如今有兩個情人,一個是慎陽侯樂買之,另一個是建章宮的奉車校尉李息。

人到中年的樂買之,雖然對平陽公主用情甚深,卻總是得不到她的歡顏,而比樂買之遲些時候認識平陽公主的年輕宮衛李息,最近卻頻繁出入公主府,甚至在秋天裏跟隨她到南山下的皇家圍苑打過兩次圍獵。

而樂買之呢,平陽公主已經讓他吃了連續兩個月的閉門羹。

慎陽侯樂買之大怒之下,這些天正帶了幾十號家丁,在建章宮左近轉悠,想捉住李息痛打一頓,也順便懲罰那個喜新厭舊的心上人。

“慎陽侯適才在咱們的府門前堵住了李息,兩個人正在爭吵,奴婢去門前看的時候,他們二人都已拔出劍來了。”如意說得膽戰心驚,“公主,您快出去製止他們。”

豈料平陽公主竟渾不在意,又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隨他們打去。隻叫他們離孤的府門遠一點,倘若他們要見真章,就讓他們去灞橋亭上拚個你死我活。”

門前的燈影裏忽然閃進來一個小黃門:“回稟公主,太中大夫衛青求見。”

“他來做什麽?”平陽公主深深皺起眉頭,口齒不清地說道,“叫他走,孤不見。”

小黃門轉身去了,不久後,他又回身來報:“衛大夫不肯走,他一定要來見公主。”

這一回,小黃門沒有聽到聲音。

他詫異地抬起頭來,隻見平陽公主伏在彩繪的座席邊,已經倚欄沉睡。她的發髻披散,烏雲般的長發如水流般散落一地,後麵露出潔白的頸項,姿態無限動人而優美,但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落寞。

此刻,衛青在如意的牽引下,大步走入中堂,他的眉關緊鎖,表情仍然和少年時一樣冷冰冰的,眼睛裏射出威殺之色。

淡綠色的紗燈下,衛青的眼睛隻一瞥間,便由陰冷變得溫柔。

不用再責備她什麽,他已經能看出來平陽公主內心的無限孤寂。從前那個喜歡穿大紅錦衣、笑起來旁若無人的美麗少女呢?她去了哪裏?這淡綠色的寒燈下,和衣孤獨睡去的,是怎樣憂傷而冷漠的一個女子。

她的笑容,在什麽時候丟失在了什麽地方?

路過公主府門前,剛剛阻止了一場惡鬥的衛青,忽然覺得自己再沒有什麽話、什麽理由可以責備她了。

他半跪了下來,在深夜的畫堂燈前注視著平陽公主散落在肩上、背上和胸前的黑發,這如詩雅致的人兒,讓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在燈下這真實的女人,讓他覺得既不同於從前那高高在上的尊貴公主,也不同於那個風雪夜裏神情恍惚的傲慢少女,更不同於這些年來為平陽侯相夫教子的賢淑婦人。

在醉後,在睡夢中,她是這樣毫不掩飾地流露著自己的悲傷、自己的痛楚、自己的軟弱。

衛青直看得眼睛發痛,平陽公主,是什麽樣的重創令她如此孤獨?

當他在九年前一眼看見她,他就勃發出了這一生的孽情。他從此不再是那個十五歲的無知少年,不再是那個飽受人間冷眼的女奴之子,他的胸懷發熱,他的眼睛發燙,孤苦歲月留下來的冷淡表情,從他的臉上逐漸褪去。

九年來,他始終在小心嗬護著自己的夢。

他知道,自己用精妙的箭法、騎術和刀術從圍場上搶來的這個血統高貴的新娘,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甚至多想片刻都是荒唐奢侈,但在少年的夢中,他每夜都牽著她的馬,翻過積滿冰雪的山坡,向著白茫茫的遠方走去……

“衛青,”平陽公主忽然在夢中低喚,“叫他走!”

衛青怔住了,他顫抖著伸出去想撫摸她鬢發的手,凝滯在空中,身後,是如意那雙充滿哀愁和憐惜的眼睛。

“孤不想看見他!”平陽公主倚欄痛切地叫道,“我不想看見他,更不想讓他看見我現在的這副模樣……我永遠不要再想起這個人……”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異樣複雜的情緒,迷亂、悔恨、惆悵、痛楚、寂寞,這些東西像煙一樣彌漫在她的聲音裏,也同時彌漫在畫堂中。

衛青轉過了臉,努力不讓曹如意看見他腮上的眼淚。他站起身來,大步向門外的黑夜裏走去。

“衛大夫!”曹如意忽然喚住他,“請稍候片刻。”

衛青驚訝地轉過臉,隻見曹如意轉身進了平陽公主的書房,捧出來一卷厚厚的帛書,默默遞給他。

衛青迅速地打開這卷帛書,出乎他的意料,帛書上密密地寫著許多文字,翻來覆去,都是那首《北風》。

北風其涼,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攜手同行。

其虛其邪?

既亟隻且!

衛青的眼前,頓時浮起了那年冬天的暴風雪,漫天大雪中,近在咫尺的灞河都隱沒不見了,侍衛們全部失散,隻有他牽著她的馬,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

那天夜裏,他借著酒意,闖進她的門中,輕輕握住了她的鬢發。

那一刻,他覺得沉醉,然而隻有那一刻。平陽公主在瞬間就恢複了原來的傲慢麵孔。

在她心底,是這樣懷念著那個冬天嗎?

已經二十四歲、仍然保持獨身的當朝顯宦、太中大夫衛青,麵上絲毫沒有流露出半分表情,心卻在哆嗦著。

他將這卷帛書小心地塞入懷中,最後看了一眼平陽公主,正待離去,卻見一陣涼風吹過,平陽公主在座席上慢慢抬起頭來,她的臉龐是那樣瘦削。

“那是誰?”她含糊不清地問道。

“太中大夫衛青。”如意回答。

“誰讓他進來的?”平陽公主厲聲責問。

“是奴婢。”如意勇於任事。

“快打發他出去。”平陽公主勉強扶住欄杆,站起身來,一拂袖子,又問道,“李息呢?他打不過樂買之嗎?”

衛青的臉上,重新換了那種冰冷模樣,他向前走了兩步,道:“兩個人都叫我打發了。”

“誰請你插手這件事的?”平陽公主身著紗衣的背影立在畫屏前,冷冷地說道,“在孤的府前,發生任何事都有孤承擔,你算老幾?靠你姐姐進入朝廷才幾天,就敢教訓起孤來了。你不要忘記,當年你不過是孤府中蓄養的一名騎奴而已!”

“住口!”衛青被她尖刻的語言刺激得眼中閃出火光來,“平陽,你太過分了!”

“孤過分?孤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的身份,事無不可為!輪得著你來管教嗎?你走!”平陽公主有些神經質地尖叫起來,“你給我走!”

“平陽!”衛青痛切地喚了一聲,向前走了一大步,忽然扶住她單薄的肩膀,“你已經是三子之母了,別再這樣任性胡鬧下去。現在,滿長安城都傳得沸沸揚揚,你……你別再和樂買之、李息這些人來往了……”

平陽公主哆嗦了一下,沉默片刻,伸手拂去衛青的手。

良久,她才開口說道:“遲了……遲了……衛青,為什麽當年你不敢求婚?”

她的聲音,是這樣淒涼而低沉。

“我?”衛青苦笑起來,“你在說醉話嗎?當年,我不過是平陽侯府的一個奴才。我能向天潢貴胄、金枝玉葉的公主求婚?”

“你騎射冠絕天下,配得上公主的,你當然配得上。”平陽公主泣道,“衛青,你還記得你當年在灞河邊對我說過的話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雖然生來是女奴之子,但氣質的高貴,勝得過滿朝公侯。”

“那麽,”衛青滿懷希望地問道,“如果在將來,我得到侯封,你會嫁給我嗎?”

平陽公主愣住了,過了很久很久,在衛青覺得無限漫長的時間過後,他才看見平陽公主默默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

“因為……”平陽公主艱難地說,“因為……因為今天的我,已經不再配得上你。”

在淡綠色的紗燈光下,平陽公主緩緩地轉過了臉,比起當年來,她的麵容顯得成熟、黯然、瘦削,然而這一切歲月的痕跡,隻令衛青更加心折。

五 上林春宴

又到了上林苑春宴的時候,多年來一直沒有出現在春宴上的平陽公主,今年帶著大批侍從,突然現身。

太液池水輕輕**漾,雜木叢生的野林中,處處都有亭台樓榭,在上林紫霄台裏,遍地鋪著嶄新的紅氈氆,氈上安排著幾百個座席,案上名酒熱炙,臘味野珍,殿角箜篌悠悠,春風拂簾,令人心曠神怡。

“平陽。”阿嬌穿一身淡紫色的綾錦衣服,在座席上招呼道,“你坐在我這裏。”

平陽公主含笑看了她一眼,道:“阿嬌,你看起來還是那樣年輕,像二十來歲的光景。這些年來,你一切還好嗎?”

皇後陳阿嬌舉起麵前的嵌寶金爵,將滿滿一大杯烈酒倒入口中,苦笑著道:“是嗎?不生育的女人,看起來總是年輕些。”

平陽公主看著她那副自暴自棄的模樣,心中不禁產生了一點淡淡的哀憐。從前享盡人間尊榮、深受武帝寵愛的阿嬌,如今已經被武帝冷落在一邊。因為沒有子嗣,因為母親的勢力漸漸衰弱,等待著阿嬌的命運,相當黯淡。

“平陽。”阿嬌又倒滿一爵烈酒,笑道,“還是你強,平陽侯敢在外麵蓄妾,你就將他逐出公主府。在這個世上,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寧願做公主,而不願做皇後。去年冬天,衛子夫已經為皇上生下了第三個女兒。而我,此生卻永遠無法做一個母親。”

她的聲音十分自暴自棄,平陽公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自己在感情的選擇上也許有某種自由,但這種自由帶給她的,仍然是深深的失望,和無限空虛的情懷。

阿嬌漸漸醉了,她一杯接一杯地痛飲下去,不再能注意到周圍的人和事。

這樣醉在烈酒中也是好的,隻要能有片刻的欣喜。

平陽公主站起身來,看見殿台西邊,大敞的閣子裏,坐著一群貴婦。

當中那個穿淺藍色薄綢春服的女子,白皙瘦削,淺笑盈盈,相貌與衛青十分神似,她是武帝如今最寵愛的女人,宮中正當紅的皇妃衛子夫,她是衛青的同母異父姐姐,已經為武帝生下了三個女兒。

旁邊的那群女人,有的是宮眷,有的是王妃,有的是公侯夫人。她們都梳著剛剛風行的墮馬髻,髻上,明珠珊瑚、黃金翡翠,耀人眼目,這是個崇尚奢華的時代。

坐在西首的是一個老年貴婦,身後簇擁著大群侍女,她是從外藩特地入京晉見的梁孝王劉武的遺孀馬太後,她是平陽公主的嬸母,梁孝王劉武是景帝的同母弟弟,從前的氣派甚至超過皇帝,至今馬太後仍是帝國最有權勢的女人之一。馬太後鶴發童顏,衣飾華麗,氣質高貴,誰也看不出,她曾經是梁地最著名的歌女。當時,年方十五歲的貌美如花的馬姬,千金才能買得一宵。

也許是共同的出身,讓馬太後和衛子夫相見甚歡。

“馬太後,這是您的孫女兒嗎?好體麵的相貌。”衛子夫牽住馬太後身邊的一個錦衣少女的手,細細地打量著,“這麽清秀,長安城也找不出來幾個。”

平陽公主倚欄漫不經心地看著那個少女,隻見她發濃膚白,長眼削腮,雖然清秀,但臉上有一種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隻覺寒氣逼人。

“你看呢?像不像我?”馬太後笑容可掬地問道。

衛子夫退後一步,打量著那女孩兒:“像,真是像。老太後年輕的時候,必然也是個絕代佳人。”

馬太後聽得哈哈大笑起來:“你這麽精明的人,也有看走了眼的時候!我實話告訴你,這是我的外孫女兒,她的娘不是我生的,是我房裏的丫頭生的。後來那丫頭產後風死了,還是我將她娘當作親生女兒養大了,和那四個女兒一樣,都封了郡主的湯沐邑,又嫁給了梁地的第一大姓太史趙家。她爹爹是大漢丞相趙周,三年前這孩子的爹娘都死了,現在就跟著我住在梁王府。”

“瞧太後說的,”衛子夫伶牙俐齒地辯解道,“這孩子得了太後的氣脈,自然長得像太後,你看那雙又黑又亮又長的會說話的眼睛,不就是從太後的臉上偷了一雙下來?”

馬太後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長滿老人斑的手指充滿欣賞地點著她,快樂地說不出話來。

平陽公主記得,從前在公主府做歌女的衛子夫並沒有這麽能說會道,她是沉默的、憂鬱的、瘦削的,整天都在若有所思,和衛青的氣質相仿。

“叫什麽名字?”衛子夫仍然十分感興趣地打量著那個神情簡傲的少女。

“是我給她取的,圖個吉利,就叫趙吉兒。”馬太後道。

“芳齡幾何?”

“今年已經十七歲。”

“哦?”衛子夫再次拉住趙吉兒的手,“許給人家了嗎?”

“還沒有訂親呢。”馬太後笑道,“這孩子眼大心高,有幾個來提親的,她都看不上,一心想嫁個能文能武的少年英才,梁地偏僻,哪裏找得出這樣的人才來?所以我這一回帶著她一同來長安城,也叫她好好挑個小女婿。”

趙吉兒紅了臉,一甩手,咬唇道:“外婆盡取笑人,我最不愛聽這些。”

她奪手走到一旁,帶了兩個少年婢女,往平陽公主斜憑的欄杆邊走來。

平陽公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點討厭她,這個蒼白的簡傲女子,仗著自己娘家的勢力,想在長安城尋找怎樣的如意郎君?

她忽然變得十分關心這件事情,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西閣內,衛子夫轉過臉來,一眼看見了平陽公主,忙走了過來,笑道:“長公主也來了,快到這邊坐,我叫人將小妞抱來給你看。”

“好。”平陽公主勉強一笑,向馬太後遠遠地打了個招呼,又扭臉問衛子夫道,“聽說妞兒也有封號和封地?”

“是,皇上賜給她‘諸邑’的封號。”衛子夫充滿喜悅,在舊日的女主人麵前,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炫耀了。

平陽公主點了點頭,武帝是這樣愛這個女兒,令她想起了當年父親對自己的深情。

相貌秀美的衛子夫,將臉湊近平陽公主的耳邊,輕輕笑道:“公主,我還有一件很為難的事情,想托公主說說,不知道公主陛下願不願幫忙?”

這個從前的公主府女奴,現在已經是長安城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她還能有什麽事情自己辦不成的?平陽公主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你說。”

“衛青,”衛子夫吞吞吐吐地說道,“他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還不肯成親。那邊正倚欄賞花的女孩子,叫趙吉兒,是梁王的外孫,已故丞相的女兒,家世十分清貴,相貌也十分端莊。我想,衛青若能娶她為妻,無疑是一樁好姻緣,隻是我自己不好意思開口向馬太後提起。”

“你想讓我去給衛青提親?”平陽公主詫異地問道。

衛子夫點了點頭,熱切地望著她。

平陽公主沉默了,她倚住欄杆,向太液池邊的柳色中望去,那裏是衛青等一幫年輕士大夫聚會的場所。

二十六歲的衛青,如今已貴為太中大夫,是長安城的年青顯宦之一,衛子夫的兩個姐姐,也都分別嫁給了朝中的詹事陳掌和太仆公孫賀,從前身為女奴私生子的衛家,如今滿門顯貴,成了長安城最有前途的家族。

但多年來,衛青一直孤孤單單地生活著,他偶爾和關內的豪俠們交遊,卻從來不參加長安的夜宴,也不願意娶妻,他的太中大夫府永遠冷冷清清,缺乏居家過日子的氣氛。

自那一夜醉中相見後,他再沒有向她表達過什麽,也沒有再來過公主府。

他們都住在這同一座長安城,也能經常聽見彼此的消息,但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裏,他們沒有再見過麵。

隻有一次,是一個下著大雪的冬夜,如意稟報平陽公主說,府後有一個穿著藍色布袍的武士,搖搖晃晃地騎在馬上,在後門口獨自盤桓了半夜。

門前的侍衛,仔細地看了看醉酒騎士的臉,發現那映著雪光越發顯得蒼白瘦削的麵龐,是太中大夫衛青。他竟然奔馳了數十裏夜路,隻為了在她的後門前徘徊。

平陽公主倚欄默默遠眺。

她拿不定主意,自己該不該為衛青向馬太後提親?衛青遲早是要娶婦生子的,他這一生,注定了不會屬於她。縱然兩個人近乎絕望地互相渴望著。

台下的春柳中,一群少年正在比試騎射,柳枝上係著大大小小幾十枚五銖錢,全用細細的絲線係在樹上。

一個白袍少年拍馬飛馳,一箭射過,箭支撞在錢幣上,發著叮當的脆響。五銖錢搖晃了幾下,終於落了下來。

白袍少年的臉上露出自得之色,隻聽得一聲冷笑,一個身著深絳色衣袍的少年撥馬出來,羽箭破空劃過,射斷了中間的一處絲線,五銖錢落在地上。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聲歡呼。

接下來的幾個年輕武士,都沒有射中。

在人們的遺憾聲中,忽然間,一匹黑色的烏騅馬像烏雲一樣飄飛了出來,馬背上是一個年青的藍袍武士,他手指間夾著四支長箭,流星般向春柳上射去。

四根紅絲線應聲而斷,藍袍武士撥馬回來。

周圍的人群,不由得轟然叫好。

“這是誰?”倚欄看得出神的趙吉兒,情不自禁地問道。

“他叫衛青,是當朝的太中大夫,騎射冠絕天下。”平陽公主凝視著她瘦削的背影,遠遠地回答。

此刻,平陽公主的心情格外複雜。

趙吉兒扭頭看了她一眼,見到她發髻上搖曳的金步搖,知道這是當朝的平陽長公主,不禁收斂了臉上的傲慢神色,輕聲讚道:“他的箭術真好。”

“他不隻是箭術好。論騎射,論兵法,論韜略,衛青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平陽公主深情地說道,“而且他人品高潔、為人摯誠,能嫁給這樣的大好青年,那是女人的福分。長安城裏,能及得上衛青的男人,屈指可數。”

她看見趙吉兒眼中閃動著晶瑩的光澤,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深深打動了這個外表冷淡、內心寂寞的少女的心。

下麵的少年武士已經一一射過了,柳樹上還垂著十幾枚五銖錢。

立在隊後的衛青,又撥馬衝了上去,朗聲叫道:“都閃開,我來收尾。”

他將十幾支長長的羽箭夾在腋下,微微閉起左眼,氣定神閑,拉開虎筋雕花長弓,將羽箭流星一般地射了出去,弦響之處,箭無虛發,五銖錢一枚枚地落入了塵土。

“好箭!”神情拘謹的趙吉兒,竟忍不住大聲叫好。

衛青聞聲抬起頭來,他臉上的冷漠和俊朗,在這一刻占領了趙吉兒的心。

然而衛青的眼睛,隻看見了趙吉兒身邊的平陽公主。她穿著淡綠色的提花綾錦長衣,那淡綠色如煙如霧,煙霧中,隻有那瘦成一握的腰肢,隻有那微顯憔悴的秀麗麵龐,隻有那雙無限憂鬱的眼睛。

聽說自從那天晚上公主府門前,慎陽侯與奉車校尉爭風吃醋的那場鬥毆之後,平陽公主開始閉門謝客,像隱士一樣深居簡出地生活著。

剛剛三十而立的她,曾經喜歡宴遊和射獵的她,甘於這份寂寞,是為了他嗎?

這一點,衛青不能確定。

他能夠確定的,隻是此刻高高的紫霄台上,那優雅地轉身離去的背影中,蘊含著的莫大的寂寞和淒涼,那遠去的消逝在高台上的背影,令他心碎。

台上,平陽公主正含著一縷酸澀的微笑,走到馬太後身邊:“太後,好久不見你,你可發福了。那邊倚欄的女孩兒,來自你的府上嗎?她的相貌真是清秀。想不想在長安城裏尋找一個英俊少年?”

馬太後嗬嗬地笑了起來:“平陽,你倒是越來越標致了。吉兒是我的外孫女,也是我最大的心事。”

春風拂欄,紫霄台的簾外,天青雲白,遠山如黛。

衛青久久地勒馬站在台下,心事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