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倚住了門,卻並沒有向裏走,他的眼睛定格在她的臉上,沉默良久,他忽然伸出手去,輕輕握住平陽公主腮邊一綹又柔又滑的長發。

平陽公主窘迫得無地自容,她心裏的情緒十分複雜,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此刻她心底究竟是微微的欣喜,是淡淡的惱怒,還是羞縮,或者委屈?似乎是這幾種感情混合在一起,才讓她覺得眼睛潮熱,胸口後麵有什麽東西又酸又澀,湧將起來,堵住了她的喉嚨。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扭過頭去,冷冰冰地說道:“放手。”

一 邊將悲歌

天亮時分,他們終於看見了那個位於山坳之中的小山村。風雪正在漸漸變小,對於衝風冒雪整整走了一夜的平陽公主來說,清晨時分尖嘯著的北風,樹上掛滿的冰淩,和鋪天蓋地的茫茫大雪,已經不再令她畏怕。

隻有馬前這個沉默的少年,令她產生了又恨又惱的心情。

“快放我下馬!”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平陽公主已經習慣了不再在衛青麵前以女主人自居。

衛青長長地打了個嗬欠,他扔下馬韁,雙臂上舉,拉展著自己凍得發硬的身體,這個背影還像個孩子的騎奴並沒有轉過臉來,他隻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真傻,給她拉了一夜馬,連個謝字都沒有落著。這種人就該扔到灞河裏喂魚,還救她做什麽?”

平陽公主不禁咬牙切齒,她平生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戲弄。然而此刻她進退無據,隻有發恨地暗想,現在一切都隻能受衛青的操縱,她唯有先忍氣吞聲,日後再想辦法報複了。

見她遲疑著沒有說話,衛青竟將她連人帶馬扔在當地,大踏步往村子裏走去,平陽公主早領教了這個奴才的派頭,連忙克製著自己的憤恨,柔聲喚道:“衛青,你今夜辛苦了,請將我先從馬背上放下來,成不成?”

衛青哈哈大笑,他收住了腳步,又扭臉問道:“那麽,救命之恩,當如何回報?”

“回去重重賞你!”平陽公主在袖筒裏暗暗捏住自己的拳頭,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真誠。

“賞什麽?”

“一百斤黃金!”

“太寒酸了……難道高貴的長公主隻值一百斤黃金?”

“脫你出奴籍,到皇宮當侍衛!”

“好,就這麽說定了。”衛青得意揚揚地抱住自己的雙臂,似乎很滿意這樣一個逼索來的賞賜,忽然間,他湊近前去,厲聲問道,“你瞪著我幹什麽?想等回府以後殺了我?”

平陽公主終於泄了氣,她扭過頭去,不肯再回答這些無禮的問話。

沒想到已經成年的自己,竟然被一個十五歲孩子玩弄於掌上,實在是太可笑了。此際,荒村大雪,平陽公主又困又餓,委屈一陣陣襲上心頭,令她鼻子發酸。

“好了,好了,我放你下來。你別哭嗬。”衛青的聲音刹那間又變得柔和,他走上前來,三兩下解開平陽公主腿上的絲帶,用羊毛毯將她緊緊裹住,橫扛在肩上。

“你又想幹什麽?”平陽公主極力掙紮。

“怕弄濕了公主的腳!”衛青沒好氣地回答著,像對待一包不值錢的貨物一樣,將她橫抱於手,大步往村子裏走去。

大雪幾乎吞沒了這個低矮的山莊。

村裏隻有十來戶人家,其中一半人家的屋頂都已經被雪壓塌,壯丁們都忙著在房上鏟雪,意外地看見村前走來兩個服飾華貴、相貌俊美、神態狼狽的青年男女,大覺詫異,紛紛向他們投來奇怪的目光。

“請問老丈,能不能借個火炕,讓我們烤烤火?”衛青絲毫沒有理會他們,走到村頭的一戶人家,斯文有禮地問道。

老翁看見他腰間懸著的長劍、懷中橫抱的少女,微微眯起了眼睛,點了點頭,客氣地說道:“快進來吧,老夫燒炭為生,家裏多的是火炕和地爐。”

身心俱疲的衛青連忙謝過他的好意,他將平陽公主隨意地放在地下,推開了那扇十分破舊的板門,一股黃酒和煮狗肉的濃鬱香味,迎麵而來。

“好酒!”衛青禁不住口角流涎地誇獎起來,雖然年幼,但他酒量頗豪。

“既然聞得出是好酒,也就是在下的同好了。快坐下喝碗酒,暖暖身子。”屋裏坐著一條相貌堂堂的大漢,他舉起一隻損邊的陶碗,熱情地邀請道。

“多謝。”衛青深吸一口酒氣,伸手想接過那隻碗。

忽然間,一條短皮鞭沒頭沒腦地向他抽打來,衛青躲閃了兩下,索性站定了身子,讓平陽公主打個痛快。

“這位姑娘,有話好好說,何必如此?”發如霜雪的老翁十分驚奇,看不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忙上前勸道。

“他……他……他……”平陽公主隻覺萬分委屈。

衛青的確是舍生忘死地救了她的性命,而她卻根本無法產生感激之情,此刻,回想這一夜的經曆,平陽公主既尷尬難堪,又委屈挫折,她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這樣屈辱的經曆,這個奴才雖然救了她一命,卻不斷地給她折辱,讓她第一次感覺到不自信。

“這位小兄弟,她是你的什麽人?”喝酒的大漢納悶地問道。

衛青摸了摸臉上的血痕,心下覺得氣憤而委屈,他苦笑了起來:“這是我姐姐。”

“令姐脾氣這般大,不知道有誰敢娶她?”老翁搖著頭,看了看神態潑辣的平陽公主。

“正是。”衛青斜瞥著態度生硬、又恢複了往日的傲慢神情的平陽公主,長歎道,“家父母正為這件事發愁萬分。昨天人家來相親,又沒看上她,姐姐發怒跑出來,我怕她有個閃失,這才冒雪追到她,豈料她反而將這出嫁不遂的怨氣發泄在我的身上。唉,老丈,不知道左近有沒有什麽大好青年,可以做我的姐夫?”

老翁搖頭道:“你們簪纓世家,哪裏看得上平常士人?”

“哪裏,哪裏。”衛青熱誠地看著那條村夫模樣的大漢,滿心歡喜地說道,“若有這位英雄的形貌,我姐姐也就心滿意足了,家父母不會挑剔的。”

“衛青,你再胡說八道,我回去一定殺了你!”平陽公主老羞成怒。

衛青攤了攤手,吐了吐舌頭,向屋裏的兩人做了一個害怕的表情。他略帶稚氣的臉上,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樂。

“令姊悍勇剛毅,非平常人可匹配。”老翁笑著打量了一下平陽公主,從她鬢角插著的金步搖上,他已經看出了她的身份,金步搖,那是皇後和長公主才被允許佩戴的貴重首飾,“我們這位周四郎是個癡情種子,這一生那是永不會再娶了。他的妻子……隻怕找遍整個關中,也沒有那樣好的女人。”

“哦?”衛青也打量了一下屋裏這兩個形貌並不像鄉農的人。

雖然他們一個是燒炭翁,一個是種菜農夫,但二人骨格粗大、氣概不凡,粗布衣服和蓬亂的發髻,也掩蓋不住他們眉宇之間的一種將相之氣。

衛青想不明白他們的來曆。

他們到底是什麽人?衛青試探著向那種菜人問道:“恕我無禮,嫂夫人能請來相見嗎?”

“她……”身材高大的菜農正舉起一碗酒,直澆入喉,忽然聽得衛青發問,他醉醺醺的臉上,浮出一種異樣繾綣的表情,“她……你想見她?”

“是。”

“跟我來!”種菜人帶著幾分醉意,猛然間一把抓住衛青的手腕,往屋後用力拖去。

衛青大吃一驚,他自負神力,在長安城的少年中,到現在還沒碰到一個對手,但那種菜人的一握之力,竟然讓他用勁一掙也無法掙脫。

他不甘心這樣受製,暗運力氣,掙紮數次,這才甩開那種菜人粗糙的大手。

“咦!”種菜人回過臉來,顯然也吃驚不小。

映著地下的爐火,衛青這才發現,那身材格外高大的種菜人的臉上,瘢疤縱橫,十分可怖,掩住了他本來俊秀英挺的麵目。

“這位小兄弟不簡單。”種菜人忽然伸出拇指,誇道。

“嫂夫人何在?”衛青岔開話題。

種菜人刀疤遍布的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情緒複雜的微笑,他像在遙遠地回憶著什麽:“她……好,我帶你去見她!”

連平陽公主也被這種神情打動了,她收起臉上那種憤憤不平的神色,躡手躡腳、好奇地跟在種菜人身後。

種菜人輕輕推開這間屋子的後門,門外,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後院,院內種著幾棵枝幹粗大的柿樹,光禿禿的蒼黑樹枝在院落上空伸延著,枝上掛滿長長的冰淩,顯得格外素樸和整潔。

狹小的院落裏,東角有一間積滿白雪的岩石小舍,長寬不過數尺,裏麵整整齊齊地放著些農具,犁耙釘鋤,無一不被磨得雪亮,看來這二位主人真是地道的農夫。

西邊圍著一圈整齊的未加油漆的木柵,棗木門扇緊緊鎖著,白雪落在門前石板徑上,木柵門前斜伸出一枝梅花,暗香襲來,清幽而寂寞。

種菜人跛著腿走至西邊,平陽公主和衛青這才發現,種菜人的雙腿都十分不靈活,行走起來,步態蹣跚。看來這人一定受過什麽致命的傷害,他曾是一個軍官嗎?

清晨微明的雪色中,種菜人慢慢走至木柵前,伸手扶住門沿,輕輕地問道:“絲兒,平陽公主要來見你,你說好不好?”

“你認識我?”平陽公主驚得目瞪口呆,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裏,這個相貌醜陋的農夫,竟然會認識自幼生長深宮的公主!

“你小的時候,我曾經抱著你在南山下的圍場上騎馬。”種菜人凝視著她和幼時一樣圓潤的臉龐、明亮的眼睛,慢條斯理地回答,又向身後的老者搖了搖頭,“魏公還教過你讀書識字,現在,想來公主都不記得了。”

他們的詭秘身份和奇異的神色,忽然令平陽公主有些恐慌,她向後倒退一步:“你們……你們到底是誰?”

“公主隻管放心。”那老者苦笑一聲,“我們早就從裏到外都傷痕累累,無力再傷害任何人。”

平陽公主情不自禁地向衛青身邊退了兩步。衛青發現她的這種潛意識的依賴,不禁覺得好笑而欣慰,他心底升騰起一種有些異樣的情愫,衛青忽覺不妥,急忙又拉下了臉,恢複從前那冷漠而剛硬的神氣。

中年種菜人輕輕地推開了西邊的那扇木門,一種幹燥清潔的氣味,迎麵而來。

平陽公主和衛青同時向木柵欄內看去,隻見門內隻有一個青石壘就的墳塋,墓上積滿白雪,墓前是一麵黑色的石碑、一張簡陋的石桌,石桌上燃燒著一支粗大的白燭,燭影之下,那麵黑碑更顯淒愴。

這裏是那樣幹淨、清淨,雖然樸素,卻處處看出守護者的精心。一定是有什麽人在充滿愛意地圍護著、紀念著這座墳的主人。墓中的人是誰?

種菜人跛著腳,自顧自地走了進去,用粗大的手掌輕輕掃去碑上的積雪,他微啞的聲音輕聲問候道:“絲兒,今天大雪,你在地下冷嗎?我溫了壺好酒,隻等著晚上安靜了,陪你一起喝。”

平陽公主不禁覺得心酸目痛,他聲音中的深情,令她十分羨慕,為什麽這樣深沉而包容的感情,在她和曹壽的婚後生活中,從來沒能感受過?曹壽似乎是有些怕她,又似乎在不斷地疏遠著她。她在婚前沒有想到會得到那樣一種夫妻關係。

“這裏麵葬的,是個匈奴女子。”那老者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低聲說道,“叫作木晴絲。”

“哦?”平陽公主和衛青對視一眼,均覺驚訝。

看來,今天他們在這個村子裏遇見的,是兩個身世和經曆都極其複雜而離奇的人物,匈奴女人?他們是從漠北將木晴絲帶回來的嗎?

“周舍被匈奴人掠去之後,才認識了木晴絲。他在胡地牧馬六年,主人看他雙腿殘廢,生活艱辛,這才將俘來的一個女人配給了他。木晴絲相貌平常,但溫柔忠貞,比周舍從前的漢人妻子,反而強過百倍。”老者看著蹲在墓碑前喃喃說著話的種菜人,長歎了一聲,娓娓說道,“周舍……”

“等等!”平陽公主忽然打斷了他,“周舍?是上郡的衛將軍周舍嗎?”

年少幼稚的衛青不知道,而她卻知道,衛將軍周舍,從前曾是威風八麵、名震邊關的大將,匈奴人隻要聽說是他在鎮守邊城,就會遠遠地繞道而行。

老者點了點頭。

“那麽,你是……”平陽公主驚疑未定,許多年以來,人們一直以為周舍早已在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按:公元前166年)的漢匈大戰中陣亡,卻沒有料到,他竟然活了下來,而且就隱伏在長安城左近,做了一名農夫。

“我叫魏尚。”

“雲中太守!”平陽公主尖聲叫起來,她瞪視著這個頭發花白的老翁,“你不是回鄉養老了嗎?”

“魏尚今年不過五十六歲,何老可養?我一無田地,二無家產,拿什麽養老?”老者冷笑著,他的聲音十分悲憤,“十五年前,你父皇一即位,便免去我的一應職務,讓四十一歲的我回鄉養老。魏尚少年時,曾經懷抱壯誌,散家傾產,不娶妻,不置田,為漢皇守了二十一年邊關,嘿嘿……沒想到,我到頭來,竟然會落到這麽狼狽的地步……房無半間,地無一壟,無妻無兒,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昔日的大漢柱石,今天的南山賣炭翁……”

平陽公主啞然無語,她隻懂得宮廷內的鬥爭,對於宮外的複雜世事和邊塞軍事,全都知之不深。她從來也沒有想過,笑聲爽朗、和藹可親、對她寵溺萬分的父皇,在這些身經百戰的邊將們心裏,會是十分薄情寡義的天子。

二 前塵舊恨

老者牽住衛青和平陽公主二人的手,慢慢走回了大屋中。

地下,爐火正熊,村酒已沸,老者從煮酒的爐下抽走了一根柴火,眼睛充滿深思地向門外看去,幽幽地說道:“三十年前的冬天,在雁門關外,也像這樣的大雪,有四條漢子鬥成一團,他們是邊關公認為騎射最好、深通兵法的青年將領,雖然官位不高,但他們的名聲和威望,不但匈奴的大單於知道,長安城裏的大漢天子也知道。”

他的聲音中,有著一分欣快,兩分惆悵,還有七分悲涼。不用再聽下去,平陽公主已經猜出,這必定是一個結局淒涼的故事。

“他們中最年長的,叫作周亞夫。”

“條侯周亞夫?”衛青驚訝地問道。

老者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第二個,叫作魏尚。第三個,叫作郅都……”

“雁門太守?”平陽公主眨動著困惑的眼睛。

“是。公主都知道。”老者的眼睛中閃爍起了淚意,“最小的,就是這個兄弟周舍。他們四個人,在雪地裏比了騎馬射箭,又比了角力、長槍、馬刀、矛、戟、暗器,還比了兵法、戰策、韜略、陣法,越比越分不出來高下,互相更加不服氣。但比到傍晚,這四個人彼此都起了惺惺相敬之心,暮色落了下來,天地之間,隻有泛著清輝的雪山和馬鐙、刀劍上的亮澤,以及遠處雁門關上飄展的火紅大旗,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間,他們撫掌大笑,異口同聲地要求結拜成異姓兄弟。”

衛青的眼睛中浮出了一種極度向往的神色,輕聲說道:“這些前輩英雄,令人好生敬慕。”

老者又點了點頭,嘉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資質不在那四兄弟之下,但願你他日能有幸遇見明君,在塞外大顯威風。”

衛青的臉上泛出激動的血色,他沉默著,低下了那張一向驕傲冷漠的臉。

“這四個好兄弟,性格都極為嚴謹。他們為人一絲不苟,從來不講什麽情麵,因此,沒幾年,他們得罪了不少皇親貴族。”老者歎息著,想起那些塵封多年的故事,接著說道,“又過了兩年,他們調了防。周亞夫承襲了父親的爵位,成了條侯,有了自己的封地,聲名日隆;而郅都則進了長安,在宮中任中郎將,他的才幹甚至受到皇上的推許;隻有我和周舍,還留在邊關,我被升為雲中太守,周舍被升為衛將軍。”

想當年,四兄弟這種常人難以企及的飛黃騰達,曾引起了多少將領和官員的羨慕和嫉妒啊!平陽公主想道,即便是現在,她也從魏尚的臉上,看出了一種一閃而過的驕傲之色。

經過了這麽多年的風霜,他仍然沒有忘記昔日的顯榮。

老者停頓了片刻,從爐上取下了酒壺,注入了三隻破舊的陶碗,先取起一碗,遞給平陽公主,又取起一碗,遞給衛青,這才舉起了第三隻碗,仰頭一飲而盡,笑道:“好酒,多少年了,我再沒有這樣痛快地喝過。”

衛青也鄭重其事地舉酒過眉,再一飲而盡。

平陽公主舉起那隻粗黑的陶碗,飲了一口,隻覺入口酸澀,難以下咽,她含著這口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出產的劣酒,耐著性子,聽那老者接著說了下去。

“首先走黴運的是我。”蒼老的魏尚滿臉都是苦澀,“孝文皇帝前元十三年的冬天,我領著三千人的鐵騎,直馳入匈奴人的重地龍城。那一天彤雲密布,天色陰沉,漠北到處都是粘天的枯草,那種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暗白色,令人覺得憂鬱。”

衛青沉默地為他續上一碗酒,魏尚端起來,喝了一大口,意氣風發地說道:“我走的是一條匈奴人和漢人都不知道的邊道,這條路隱沒在戈壁灘和牧場之間,隻有極少的繕善(按:西域的少數民族國家之一)老牧人才知道。這條路上沒有一點水草,崎嶇坷坎,但它比漠北的幾條馬道要捷近何止數倍!如今……如今是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哦?”衛青的眼中忽然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這個瘦削的少年在地下的狗皮褥上跪直了身體,臉上滿是敬仰之情。

“三千鐵騎隻用了三天時間,便直搗龍城,俘獲了兩名王子、相國、左大將,共四名首虜,另外還俘虜了八千多名騎兵和牧民,繳獲六萬多頭牛羊,是開國以來從沒有過的大勝,是一次前古未有的對夷奇襲。這次龍城大捷,後來被軍中稱之為‘三奇之戰’,因為這次大戰的戰機、戰法、戰果,都十分出人意料。”魏尚的臉上滿是傲然之色,他沉浸在往事之中,“但我覺得,所有這些都比不上朝廷對我的賞賜更令人驚訝。你們能不能猜到,孝文皇帝賞了我什麽?”

平陽公主見魏尚的臉上流露出淒然之色,熟知軍典的她,早已經猜出了朝廷是如何對待魏尚的。

果然,魏尚冷笑道:“朝廷說,我這次雖然大捷,但事先沒有將作戰意圖上報,而且俘獲雖然眾多,首虜卻隻有四名,離朝廷要求的十名相差甚遠,所以,皇上下詔撤去我的一應官職,將一個凱旋的大將廢為庶人。可憐魏尚百戰之功,隻落得這樣的賞賜,天下人都為我抱不平。”

“第二年,年過七十的郎官馮唐,特地在孝文皇帝麵前為我鳴不平。當日,孝文皇帝與馮唐聊起了邊關戰事,皇上歎息道,朕如果有廉頗、李牧那樣的大將,何憂匈奴?馮唐冷笑道,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

“孝文皇帝大怒,拂袖而起,過了幾天,他才召馮唐入宮,問道,你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中辱君,其罪不小,要不是看你年紀老邁,朕就殺了你!”

“馮唐跪在地下,朗聲說道,現在匈奴又大舉入寇,殺死了北地都尉劉卬,皇上正在用人之際,何故自毀長城?”

“孝文皇帝震驚地說道,此話何意?”

“馮唐歎道,從前的雲中太守魏尚,自束發便發誓,要為國家靖邊,為君王掃**匈奴,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仍然沒有娶妻生子,父母死時,他隻向南大哭三聲,卻沒有回鄉給父母送終。魏尚平生不蓄家產,開軍市的租金和曆來的賞賜、戰利品,自己一毫不取,統統給予士卒,軍中五日一殺牛,七月便備好寒衣,士卒都樂於效死。魏尚大大小小與敵數十戰,百戰百勝,陛下從來沒有賞過,更沒有加給魏尚侯爵。去年龍城大捷,隻因為首虜少了六個,陛下就發怒,將他廢為庶人。陛下,您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這豈是用人之道?所以老臣以為,陛下就是有廉頗、李牧,也不能用!”

“孝文皇帝這才幡然醒悟,即日複我為雲中太守。可是我經此一事,意誌消沉,再也不複往日的豪氣。”

魏尚說到這裏,意興闌珊,端起酒碗,將碗中的冷酒喝得一滴不剩。

後門吱呀地響了一聲,三人同時抬頭看去,隻見那跛足的大漢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醉醺醺地擠到爐邊坐下。

他的身後,一陣夾著雪花的北風沿門吹入,令在火爐邊久坐的平陽公主覺得寒意刺骨。

“條侯周亞夫和雁門太守郅都,如今都已入獄而死。”魏尚皺紋叢生的老眼裏流下淚來,“我這個兄弟周舍,在前元十四年的大戰中,淪落在北疆。他做夢都想回到中原,然而因為朝廷誤以他戰死漠北,將他的妻兒封蔭,周舍如果再回到家鄉,隻能給家人帶來噩運——以大將之身,降敵成為胡俘,九族都要滅門!所以他隻能毀去麵容,在長安西郊種菜為生。與他日夜相伴的,隻有我,還有他來自匈奴的目不識丁的妻子木晴絲,但木晴絲因為患了重病,無錢延醫,早已於多年前亡故了。而周舍從前的漢人妻子,卻承襲著由他帶來的富貴榮華,又重新嫁了英俊少年。”

平陽公主怔怔地聽到這裏,忽然發現,衛青的腮邊竟流了兩行清淚,這個冷麵冷心的少年,居然會為那些邊將的命運落淚?

平陽公主驚愕不已,悄悄在袖子下拍了拍衛青的手背。

“條侯周亞夫,聽說後來是在獄中餓死的,他又犯了什麽罪過?”衛青忽然問道。

“你去問她。”魏尚冷冷地向平陽公主一指,便不再言語。

平陽公主大覺難堪,大漢丞相周亞夫之死,與她的父皇、她的母親王皇後以及王家的外戚,淵源頗深,如果認真追究起來,連平陽公主都有一份責任。

衛青冷冷地向她看來:“是你父皇殺了他,對不對?”

“對!”平陽公主被他話語裏的敵意激怒了,“周亞夫不過是個小小的丞相、小小的條侯,他憑什麽三番五次幹涉宮中的內政?他想死保太子榮,保得住嗎?太子榮優柔懦弱,毫無才幹,有什麽資格繼位為大漢天子?我母後的哥哥王信,乃是朝廷最貴重的外戚,憑什麽不能封侯?再說,封不封侯,那是天子一言而決的事情,周亞夫不過一個下臣,他總是固執己見,違拗聖意,咆哮天子廟堂,還有一點人臣的禮數嗎?”

衛青的臉色越發慘白,眼睛裏卻像要冒出火來:“條侯曾經擊退過匈奴大軍,曾經為皇上平定過吳楚之亂,這些功勞皇上統統都忘記了嗎?”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是朝廷的治下之道!”平陽公主毫不退讓,“難道所有立過一點功的奴才,都能恃功自傲,淩駕於主子之上嗎?周亞夫擊退匈奴,所以才能以次子的身份繼位為條侯,他平定吳楚,所以才會被封為大漢丞相。這些隆恩厚寵,貴極人臣,他卻不知收斂退讓,所以會落得那麽個下場!”

魏尚痛苦地閉住了眼睛。

他仿佛到此刻才徹底理解了自己的命運,再強壯、再悍勇、再機智、再有韜略、再百戰百勝,自己也不過是漢皇手中的一個工具,能用則用,無用則棄,毫無憐憫之意。天下之大,才士源源不絕,誰又會惋惜一個邊將的沉浮?

當年枉自將心機智慧都用在了殺敵製勝、守邊練兵上,還不如多學些進退之策,才能保住自己的爵祿和前程。

現在一切是遲了。

四兄弟中,官高位尊的周亞夫,在幾次忤逆劉啟的意思後,又得罪了王皇後等人,劉啟心下厭惡他,幾次故意當眾冷落周亞夫,隱隱有廢去丞相的意思。

恰在此時,周亞夫的兒子買了五百套兵器盔甲,價格殺得極低,賣家心中不忿,上告至朝廷,說周亞夫要謀反。

劉啟不問青紅皂白,命人去收捕周亞夫。

周亞夫當時便要橫劍自盡,被他的夫人哭著攔了下來,終於被捕入長安大獄。

在獄中,廷尉審訊時強加給他罪名:“周亞夫,你買了這麽多兵甲,是想要謀反嗎?”

周亞夫氣憤地回答:“這是我準備日後陪葬用的,周亞夫已經六十多歲了,還能帶兵謀反嗎?”

廷尉卻冷笑著奚落他:“買五百套兵甲做葬器,丞相是想在地下謀反!”

周亞夫氣得口中吐血,臉色發白,任廷尉怎麽問,他再不肯回答一個字。他不飲不食,五天後,一代名將終於餓死獄中。

想到這裏,魏尚看著平陽公主的眼睛不禁變得十分怨毒:“好,周亞夫是得罪了王家的外戚,才落得這麽個下場,那郅都呢?郅都為人廉明公正、不畏強橫,為什麽也被皇上殺了?”

平陽公主碰見老者那蒼涼而痛楚的目光,不禁心下一緊,歎道:“魏太守,你做官幾十年,還是這麽糊塗。郅都之死,壞就壞在他那‘不畏強橫’上。我問你,郅都的外號叫什麽?”

魏尚不答。

郅都做中尉時,是京中有名的酷吏,不管什麽王公大臣,犯了大小過失,隻要碰在他手裏,都會被治以重刑,所以宗室和列侯見了他都遠遠回避,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蒼鷹”,說郅都六親不認,十分嗜血。

廢太子劉榮,因為在外府建房子時侵占了太廟的地,被下獄,治案的人就是郅都。

廢太子因為身世淒慘,十分害怕獄官,遂向郅都索要紙筆,打算寫信給劉啟申辯,郅都卻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誰來說情都不行。”

當朝竇太後的兄弟、舊太子太傅竇嬰,與廢太子交好,命人送了紙筆進去,廢太子給劉啟寫完信後,便在獄中自縊而死。

竇太後知道後流淚不已,她覺得郅都過於嚴苛無情,命劉啟將郅都廢為庶人。

數年後,朝中再次起用郅都為雁門太守,當時四兄弟死的死、藏的藏,隻剩下“蒼鷹”郅都一個人獨力支撐著邊關的防備,令劉啟意外的是,郅都一到邊關,匈奴人便聞風遠避二百裏,一直到郅都被殺後,匈奴騎兵才敢再次犯邊。

匈奴因為無法對付郅都,便命人進入長安城,散布流言,說郅都私自與匈奴開軍市,買賣兵甲,橫行不法等。

劉啟震怒,派人將郅都捕入獄中,誰知後來一查,這些流言都是假的,劉啟便打算將郅都官複原職,豈料竇太後卻沒有忘記舊恨,她慫恿道:“放虎容易縱虎難,放了郅都,他反而會含怨,不如將錯就錯殺了他。”

劉啟有些為難了:“郅都是個忠臣。”

竇太後連連冷笑,拍案而起:“廢太子就不是忠臣了?榮兒死得好可憐!”

一言勾起舊恨,劉啟第二日便將郅都斬首。

此刻,除了醉醺醺地睡在爐邊的周舍,其他三個人都沉浸在舊事之中,呼吸沉重、思緒如潮。

十年前的舊事,早已塵封霧閉,除了當事者,再沒有人會為之歎息或哀傷,甚至沒有人會再想起來。

平陽公主打量著發髻如雪的魏尚,依稀還能看出一些當年的悍勇之氣,但他眉宇中更多的是落寞,是孤獨,是淒涼,是黯然神傷。而睡在爐邊的周舍,渾然是個種菜人的鄙俗模樣,他當年的凜凜威風,現在哪裏還剩下半分?

一代英雄就這樣淪落了,死去不是他們的人,而是他們的氣宇和風骨。

外麵,天色已漸漸發暗,北風呼嘯,大雪落了滿山滿穀。

三 輾轉反側

已經是深夜了,魏尚將平陽公主安排在西偏房裏住下。屋裏十分簡樸,隻有一張床,一個地爐,和幾冊竹簡、兩件舊衣服。

平陽公主坐在爐火正熊的地爐邊,寂寞地聽著外麵的風聲,心下卻越來越生氣。

離昨天下午的暴風雪,已經有一天多時間了,平陽侯府的家奴竟然還沒有大舉出動,前來尋找迷失在風雪中的公主。

曹壽從前曾信誓旦旦地說過,她比他的生命還重要,言猶在耳,他卻對她疏忽如此,昨夜倘若不是衛青得力,她早已橫死在雪原之中了!

平陽公主伸手揀起地下那對生鏽的鐵箸,撥了撥地爐中的火,聽見外麵的衛青仍然在和舊日的雲中太守魏尚說話,此刻,他們兩個人酒入半酣,卻毫無睡意,談論的都是些兵書戰策和大漢開國以來的無數次戰事。

平陽公主側耳聽了一會兒,隻覺無趣,她低頭拾了一根木炭,在石板上輕輕地寫道:

北風其涼,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攜手同行。

其虛其邪?

既亟隻且!

北風其喈,

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

攜手同歸。

其虛其邪?

既亟隻且!

……

還未寫完,她忽然醒悟過來,頓時麵紅耳赤,咬著下唇伸手將地上的詩句塗去。

這首《北風》說的是,在紛紛大雪中,一對情人手拉著手,一道急急忙忙地走路。北風肆虐,雨雪冰冷,但兩人的心中融融洽洽,十分甜美快樂。

平陽公主覺得自己無意中抄錄的這首詩,未免太輕佻而多情了。衛青不過是個侯府的騎奴,自己是尊貴的公主,怎能與他共賦《北風》?

門板忽然被重重地叩動,深夜裏,這叩聲顯得格外清晰。

“誰?”平陽公主站起身來,摸了摸腰上的短劍。

“我。”是衛青,他的聲音裏帶著酒意。

平陽公主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拉開門栓,將薄薄的板門打開一條縫。

門外,衛青正斜靠著牆站立,他穿著一件半舊的深藍錦袍,因為喝了酒,那張本來有點缺乏血色的臉,此際顯得白裏透紅,竟有了幾分俊秀。他深黑色的眼睛正蒙蒙矓矓地看著她,嘴角似笑非笑。

“什麽事?”平陽公主強自鎮定,穩住自己的表情,她聽見自己的心狂跳起來,荒村雪夜,他想幹什麽?

“讓我進去。”衛青的口氣像是吩咐。

不知道為什麽,平陽公主第一次沒有為他的不敬生氣,她猶豫一下,伸手將門打開了。

衛青倚住了門,卻並沒有向裏走,他的眼睛定格在她的臉上,沉默良久,他忽然伸出手去,輕輕握住平陽公主腮邊一綹又柔又滑的長發。

平陽公主窘迫得無地自容,她心裏的情緒十分複雜,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此刻她心底究竟是微微的欣喜,是淡淡的惱怒,還是羞縮,或者委屈?

似乎是這幾種感情混合在一起,才讓她覺得眼睛潮熱,胸口後麵有什麽東西又酸又澀,湧將起來,堵住了她的喉嚨。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扭過頭去,冷冰冰地說道:“放手。”

那隻手輕輕哆嗦了一下,緩緩收了回去。

平陽公主這才看見,那是隻有些發青的纖長的瘦削的手,是這隻手曾經從匈奴右賢王的手中奪取了她嗎?是這隻手牽著馬,陪她走過了那個狂風暴雪的夜晚嗎?是這隻手,橫抱著她走進這個小屋嗎?是這隻手,剛才發著抖在觸摸她的鬢發嗎?

她覺得歉疚,覺得憐惜,覺得想說點什麽,但還沒等她開口,衛青已經掉頭而去。

“衛青。”平陽公主輕聲喚道。

衛青站住了,背影僵硬,沒有回過頭來。

平陽公主硬生生地將自己的柔情壓製在胸中,忽然間換了一副生硬的命令口氣:“你快想辦法把如意救出來!”

衛青的酒意似乎全消,他同樣生硬地回答道:“是,公主!”

他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向門邊走去,牽過倚門打盹的火龍馬,一腳踢開了石屋的大門,外麵,鋪天蓋地的風雪,立刻呼嘯著,灌滿了這個屋子。

衛青牽出馬去,一躍而上。

爐火的微光照出他修長而瘦削的身形,這身形落寞而傷感,令平陽公主無限後悔自己剛才的語氣。

她向門邊走了兩步,雙手拾起自己的黑色狐裘,向馬上的衛青說道:“外麵風大,你披上這件衣服。”

衛青沒有理睬她,他雙腿一夾坐騎,火龍馬向山穀外的漫天大雪中馳去。

凝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夜中,接下來的一夜,平陽公主和衣睡在**,卻一直輾轉反側,無法閉上眼睛。

天明時分,村外忽然一陣騷亂,魏尚啞著嗓子,隔門說道:“公主,你府上的人來了。”

“哦?”是侯府的人,還是衛青?平陽公主一翻身坐起,揉著酸脹的眼睛,打開了屋門。

門外,日頭已升至半竿,紅色的朝霞映在雪地上,豔麗非凡。村外一群幾百人的騎奴隊伍,衣鮮馬怒,聲音喧嘩。

“公主呢?”領頭的一個侍衛揮著長刀,逼問幾個村婦。

“孤在這裏!”平陽公主微微一皺眉,朗聲說道。

騎奴們歡呼起來,帶隊侍衛將一個牛角放在口邊,“嗚”的一聲,吹將起來。

過了片刻,隻見村外又是一支幾百人的隊伍馳來,最前麵的黑馬上,是一位穿青灰色貂衣的麵貌俊美的青年人。他眼睛紅腫,神情激動,遠遠看見平陽公主的影子,便迫不及待地向馬臀猛抽一鞭,黑駿馬狂奔起來,將白色雪粉踢得滿天飛揚。

“平陽!”黑衣青年在石屋門前飛身下馬,一把將平陽公主攬入懷中。

麵對曹壽憂心忡忡的臉龐,平陽公主幾天來的怨氣頓覺煙消雲散。她沒有掙紮,任曹壽將她抱上馬去。

馬隊外,圍觀著的村民村婦臉上,都流露出豔羨的神色,這樣一對青年美貌、華麗尊貴的夫妻,是任誰也要羨慕的神仙伴侶吧?

平陽公主正得意間,忽然覺得自己的臉上停留了一道冰冷的目光,她的眼角順著這目光的來向瞥去,隻望見村落外麵,孤零零地站著三人一馬。

馬上,馱著奄奄一息的侍婢如意,馬下,一邊站著那個侯府的中年馬夫,另一邊站著身材瘦削、臉色發白的衛青。

衛青正在遙遠處呆呆地看著平陽侯夫婦,他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神情,不知道是惆悵、酸楚還是憎恨。

他深藍色的袍角正被晨風吹動,在空中狂亂地翻飛,雪地上映出他格外瘦削的身影,那身影,顯得有些孤獨和單薄。

平陽公主不願再看見衛青令人心碎的身影,她將臉扭過去,伏在曹壽懷中,嗔怪道:“我前天下午就在風雪中迷了路,此刻你才來找,就不怕我有個三長兩短?”

曹壽還不及答話,一旁站著的管家已賠笑說道:“公主說的是。侯爺一回來聽說了此事,三天兩夜沒有合眼,帶著人找遍了灞河邊所有的村落、道路和山穀。昨天傍晚,侯爺連聖旨都沒有接,就忙著找到這邊來,半夜裏在路上連人帶馬摔了一跤,左臉全擦破了,腿也拉傷了。”

平陽公主這才看見曹壽臉上的傷痕,她的情緒這才平和下來,忙問道:“聖旨?什麽聖旨?”

曹壽定了定神,將平陽公主的雙肩緊緊攬住,聲音沉重地說道:“昨天下午,天子已經大行了!公主,公主!”

平陽公主臉色慘若金紙,她隻覺天旋地轉,昏倒在曹壽懷中,幾天來的疲倦和這個噩耗的震動,令平陽公主再也支持不住了,父皇,他真的沒有等到最心愛的女兒。

平陽公主在曹壽的搖撼下逐漸清醒,她這才重重地蹬著馬鐙,痛哭失聲:“父皇!父皇!你為什麽英年不永?無法在自己親手開創的盛世裏多生活兩年?”

她一時怒氣勃發,揮著馬鞭向石屋內指去:“魏尚!周舍!你們出來,你們不是一直記恨著我父皇,盼著我父皇早點死嗎?此刻你們這些罪囚終於如願以償了!給我出來,孤要斬下你們的人頭,告慰父皇的在天之靈!”

騎奴們聽了平陽公主的咒罵,一腳踹開大門,蜂擁而入,隻見門內空空****,一個人也沒有,地下,火爐剛被燒滅,還冒著水氣,爐上煮著半壺殘酒。

平陽公主心下知道是衛青放走了他們,她不願說出來,隻指著石屋恨恨地罵道:“孤的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皇帝,你們這些混蛋都是挾私怨詆毀他!哼,說什麽和親不好,難道打仗就一定好嗎?這麽多年來,父皇休養民力,富國強民,這才是驅逐匈奴的根本!你們這些武夫懂什麽?”

她仰首向天,安靜地閉了一會兒眼睛,腦中想起了很多往事。

景帝劉啟接過孝文皇帝的天子之位,登基十六年來,平定了“吳楚之亂”,強盛了國力,同時,他還廢除了施行了一千多年的肉刑,這十六年中,國家無事,天下人民衣食無憂,號稱“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史稱“文景之治”,與周朝的“成康盛世”可以相提並論。

終景帝的一生,他幾乎沒有一天是在真正地休息。

除了抗擊匈奴不力這一缺點外,平陽公主沒有發現父皇還有什麽別的地方令她覺得遺憾。

然而,從高祖開國時帝都長安街上看不到幾匹像樣的健馬,連漢高祖劉邦出行都找不到四匹毛色大小完全相似的禦馬,到如今關內關外已經飼有十萬匹駿馬,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騎馬帶刀的少年,大漢反擊匈奴的實力至此才真正形成。

而這,才是一個帝王忍辱負重成就的偉業。

記憶中的每一天,父皇劉啟都勤勤懇懇地伏首在奏章中,或沉思,或奮筆,或歎息,或歡欣,對待肩上的社稷之重,他是如此認真敬業。

盡管他有著異常豐富的私生活,但他的一生,畢竟全都貢獻給了大漢江山。

四 長樂春愁

春日的下午,長樂宮中柳色漸濃,日影裏,蝶蛺紛飛,落花如雪。

但長樂宮的女主人、王皇太後卻獨自坐在側殿中,麵對著妝台上的一隻黃舊的小木匣,心思忡忡。

侍兒們在帷幄外遠遠地稟報道:“太後,平陽公主求見。”

“叫她進來。”太後啜飲著南粵進的茗茶香片。

身穿大紅錦衣的平陽公主,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隨著便是她爽朗的笑聲:“母後,這麽好的春天,您怎麽坐在帳子裏犯困?也不帶著宮人出去遊玩。”

“我哪裏有心思!”王太後皺眉輕歎。

“又怎麽了?”平陽公主環抱著太後的雙肩,撒嬌地問道。

王太後瞥了她一眼:“幾個月了?”

平陽公主的臉上泛出了一層酡紅:“您看出來了?四個月。”

“肚子這麽蠢。”王太後的口氣十分尖酸,“我懷著你的時候,都七個月了還沒人能看出來。你瞧瞧自己的模樣,一搖一擺像隻小母鴨。”

“這是個兒子!”平陽公主撫摸著肚皮,驕傲地笑道。

王太後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有什麽事嗎?沒事少來煩我。娘心裏不高興。”

平陽公主摟住母親的雙肩,嬌嗔地笑道:“娘,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

“少用這副自以為是的腔調和我說話,”王太後扭過頭去,“我見了你就煩。去,皇上在後苑射鹿,正等你呢。”

平陽公主鼓起了腮幫,不太高興地哼道:“娘,我到底是不是你最疼愛的女兒?”

“不是。”王太後幹脆利落地回答她,“你天天生活在綺繡叢中,生活奢靡不堪,門前的車馬絡繹不絕,全長安城中所有的達官顯貴,都在你的門前卑躬屈膝,除了要錢,除了宮宴,除了替你手下的人要官,你還有什麽時候想過娘?”

平陽公主從來沒有聽過母親用這麽尖刻的語言和她說話,她一時竟發呆地說不出話來。

她怔怔地注視著母親那張未老先衰的臉,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王太後的臉上已經皺紋叢生,眼睛黯淡失色,毫無神采。

“娘……”平陽公主怯怯地喚道。

王太後這才發現,自己的話語已經深刻地傷害了女兒。

她忽然回過神來,忙拭去腮邊的一顆冷淚,勉強笑道:“平陽,對不住,娘心裏煩,說話也尖刻刺耳,你別往心裏去。”

“唔。”平陽公主打量著自己多年來形影不離的母親,總覺得她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其實,”王太後又恢複了那副精明強幹的神情,“我隻是因為看見你身懷有孕,才勾起了心事。”

“怎麽?”平陽公主在妝台邊坐下來。

“阿嬌嫁入東宮三年,又被立為皇後兩年,五年來,她一直沒有半點動靜。”太後深深地鎖起了眉頭。

新立的皇後,二十三歲的陳阿嬌,是從前炙手可熱的館陶長公主的女兒,竇太皇太後的外孫女,美貌而傲慢。

“皇上今年已經十九歲了,還沒有子嗣。先帝在這個年齡時,已經有三子四女了。”

平陽公主這才明白過來,她“嗨”了一聲,笑道:“這有什麽好急的?阿嬌比皇上大四歲,嫁入東宮時,皇上才十四歲,怎麽能養兒子?這些年阿嬌生活散漫,常常徹夜不睡地大開宮宴,陪皇上在上林苑夜遊,又喝酒過度,想是傷了身子,養一養也就好了。娘不必擔心,我認識一個鹹陽鄉下的老宗室,是個儒醫,家傳奇藥,專看婦科的,人稱‘送子皇孫’,娘,明兒我就叫他入宮替阿嬌看看。”

“真像你說得那麽靈就好了,阿嬌這三四年來求醫問藥,不知花了多大力氣,也沒有一點懷胎的跡象。”王太後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地在妝台上整理著那隻小木匣。

平陽公主覺得這木匣十分眼熟,似乎自己很小的時候就曾見過它,而每次母親取出這隻木匣來,表情都有些傷感。

“那也不妨啊,”平陽一邊暗自苦想這隻舊木匣的來曆,一邊就著母親的話題說下去,“阿嬌不會生,皇上還可以臨幸別的女人嘛。後宮裏最近有沒有進新貴人?”

“就是這件事難辦。”王太後從匣內取出一隻小小的紅色綢緞荷包,打開來怔怔地瞧了一會兒,神情愴然,“阿嬌自己肚皮不爭氣,還悍妒異常,不要說選妃,就連上個月皇上和上大夫韓嫣到永巷去喝了一夜酒,阿嬌都有本事把皇上的臉抓個稀爛,弄得皇上三天沒敢上朝。”

平陽公主看見王太後的眼角竟然掛了一顆淚,不禁大吃一驚,這紅色的綢緞荷包裏,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什麽!”她接著母親的話,憤憤地問道,“阿嬌也太過分了!仗著自己母家的勢力,這樣跋扈!漢皇的後宮裏不許有別的女人嗎?她也不問問自己的娘,僅是館陶長公主那些年來送入宮的年輕妃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個凶女人,她應該來和太後學一學怎樣做好大漢皇後。當年,太後親自主持過的漢宮選秀,算將起來,大大小小就有六次!父皇駕崩時,宮裏麵殉死的十七個嬪妃,都是天下少有的絕色美人,全葬在霸陵裏,在地下陪著先帝。像阿嬌這樣的醋壇子,也配做大漢皇後?”

太後無奈地搖頭笑了:“罷了,那些舊事還提它做什麽?我倒是十分佩服阿嬌,有本事把個皇上看得像田舍郎,老老實實守著一個黃臉婆,連眼角也不敢向別的女人斜一眼。唉,阿嬌那個脾氣,早晚要吃大苦頭。徹兒是我生的,我還不知道?天生的風流性格,和他父皇一模一樣,現在他剛剛登基,立足不穩,還不敢對阿嬌怎麽樣,等將來年齡大了,權位穩了,一樣會到處漁色,大選嬪妃。到那時候,阿嬌年老色衰,母家勢力敗落,隻怕會比栗姬還淒涼。”

她長歎一聲,輕輕係緊了那隻紅色的綢緞荷包,又放入半舊的木匣中。

匣上漆色剝落,到處露著原來的木紋。

這隻木匣造型樸拙,手工粗糙,上麵雕著芙蓉牡丹的俗麗圖案,看起來大概來自民間,而非宮中禦用之物。

“那依母親的意思呢?”平陽公主小心翼翼地問著。

“瞞住阿嬌,在外麵另建宮室,暗蓄幾個嬪妃。”太後扭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平陽公主,“這件事你替我辦,要挑好人家女兒,有宜子相的。”

“若是館陶長公主知道了呢?”平陽公主問道,皇後陳阿嬌的母親館陶長公主,又稱大長公主,她從前權傾天下,現在餘威猶在,朝中的高官顯要,大多出自她的門下。

“不用怕她。”太後斷然說道,她將木匣鎖了起來,“對這種事情,館陶長公主若是聰明,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這也是為了阿嬌好,她這兩年求醫問藥的花費,竟有九千萬錢之數,禦史們彈劾她的奏章,像雪片一樣飛到皇上的案頭,皇上已經動了大氣,隻礙著太皇太後,他還不好對阿嬌怎麽樣。阿嬌這樣下去,有什麽好處?”

“九千萬錢?”平陽公主震驚了,“北軍一年的軍費也不過兩千萬,阿嬌竟然這樣揮霍!難怪長安百姓對她的口碑不好。”

“唔。”太後揮了揮手,阻止她再說下去,“就這樣說罷。你多賣點力氣,精心挑選幾個美貌的良家少女,若皇上能看中一兩個宮外女子,生下皇嗣來,你的權位也會越來越穩固。”

平陽公主笑了起來:“是!娘,你這一兩年似乎越來越圓穩,越來越有心機,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在宮內日日明爭暗鬥,怎能不圓穩機詐?”太後苦笑一聲,把玩著那隻淡赭色的木匣,“還是民間兒女好,雖然沒有這等富貴榮華,但那份淡淡的安定、平靜、快樂,才真的令人心醉……”

太後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忘記了平陽公主的存在。

平陽公主不再說話,她悄悄地斂住自己的衣裾,往殿外退去。

“如意。”平陽公主在側殿門外停住腳步,低喚道。

“公主有什麽吩咐?”

平陽公主扶著自己開始臃腫的腰,沉吟著問著:“你和長樂宮裏的誰交情最好?”

“奴婢和吳音、楚樂交情都好,”如意不解地回答,“和長樂宮的上上下下大都麵熟。”

吳音、楚樂是皇太後身邊的貼身侍兒,在長樂宮中頗有權勢。

“那,”平陽公主壓低聲音,向如意的耳邊說道,“你想辦法幫我辦一件事。”

外麵,夕陽已墜,一片淡墨色的暮煙湧進殿門,寂靜的春殿上,隻有沙漏在輕輕響著,火龍馬在宮道上不耐煩地嘶叫。

“黃門令!”平陽公主走出宮門,大聲吩咐道,“快備車,孤要去見皇上。”

五 後戚之重

“衛青。”平陽公主的聲音是這樣滋味複雜,似乎充滿了憂鬱。

灞河上,扁舟出沒,到處鱗光閃閃,平陽公主帶著幾騎馬,立在柳樹的深蔭下,看著這暮春的晨色。

“臣在!”衛青在她身後朗聲回答。

“你這是最後一次跟隨我出遊了。”平陽公主獨自一人勒馬站在河岸上,她背對著眾人,沒有人能看見她臉上的傷感,和那種淡淡的留戀。

“臣一朝是平陽侯府的騎奴,就永遠是您的奴才。”

雖然用詞恭謹,但仍然掩不住他那種天生的傲亢。

十七歲的衛青,現在長得比從前更加結實,臉上的線條異常堅硬和成熟,有著同齡人遠遠比不上的滄桑眼神。

“罷了。”平陽公主抬起手,揮了揮袖子,“你姐姐衛子夫兩個月前入宮,聽說現在已經有喜了,皇上後宮久乏子嗣,這是她的福分,也是我們皇室的福分,皇上不久後就會封她做夫人,到時候,你也會成為身份高貴的皇親。”

身後的衛青沒有答話。

平陽公主仍然自顧自地沿著思路說下去:“自開國以來,漢皇都厚遇外戚,倘若你姐姐能生下一個皇嗣,將來你就會成為太子的母舅,有裂土封侯的機會。”

“衛青雖然出身卑賤,卻也不企望這種由女人帶來的富貴!”衛青厲聲回答,他的聲音顯得那樣憤怒,甚至有些粗魯。

平陽公主扭過臉來,怔怔地看著他。

初升的太陽下,衛青白皙瘦削的臉,被塗抹成淡金色,他微陷的長長的黑眼睛,燃燒著憤怒的火焰,見平陽公主向他看來,衛青掉過臉去,不願與她對視。

那瘦削的側麵,依然是冷淡而簡傲的。

兩個月前,武帝從霸陵拜墓回來,路過平陽侯府,平陽公主將自己養蓄的十名佳人送給他,但武帝都沒有看中,卻獨獨看上了在筵席上伴酒唱歌的侯府家奴衛子夫。

衛子夫是衛青同母異父的姐姐,相貌和衛青極其相似,有著一種與身份不相宜的冷淡神情,瘦削而動人。

如今,衛子夫獨自住在長安城西的行宮裏,她已經懷上了武帝的孩子。

皇太後為此高興異常,武帝也因此賞了姐姐平陽公主一千斤黃金和無數珍寶。

作為皇上寵妃唯一的弟弟,衛青今後的飛黃騰達,是可以預料的。

昨天,已經有正式詔命來,叫衛青入建章宮做侍衛。建章侍衛,向來都是由親貴子弟擔當的,位秩雖低,卻是長安城最好的晉升之路。

對於衛青,這其實並不是什麽配不上的賞賜,當年在南山腳下戰敗匈奴左賢王冒善時,平陽公主就遺憾地認為,隻要給這個少年一個立功的機會,他一定可以立下遠超李廣、周亞夫的戰功,隻是她沒有想到,這機會是如此突如其來,讓他這麽快地離開她的身邊。

在長久的沉默注視之後,平陽公主忽然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她也扭過頭去,冷笑兩聲,淡淡地自嘲道:“是嗎?”

說完之後,她猛地勒住坐騎,掉轉馬頭,沿著河堤飛奔了起來。

“公主當心身體!”黃門令也跟著她飛馳出去。

不知道沿著灞河奔馳了多久,平陽公主才發現,自己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在這樣明媚的天氣裏,眼淚是多麽可笑。她為什麽哭泣,為那個從來就沒將她放在眼裏的年青騎奴嗎?雖然主奴有別、尊卑不同,可衛青從來就沒有把她看成主子,更不曾把她真正放在心上。

身後一個人也沒有,平陽公主勒馬在樹蔭裏漫步片刻,一斂衣裾,正要往馬下跳去,忽然聽見樹蔭裏有一個冷淡的聲音喝道:“停!你不要命了嗎?”

隨著這個聲音,衛青已經從樹影外閃身進來,他在不遠處翻身下馬,走到平陽公主的馬鐙前,怔怔地站了片刻,忽然一伸手,將她攔腰抱了下來。

平陽公主隻覺茫然,她扶著衛青的肩膀,下了馬,站在波光瀲灩的河邊,歎道:“你已經不再是公主府的騎奴了,何必如此恭敬?如果想要鑽營我的門路,我說話的分量,如今還比不上你的姐姐衛子夫。”

衛青的眼睛裏又流出憤怒的神色:“你還要我說多少遍?我雖然是侯府女奴的私生子,生來受盡了冷遇和折磨,但也絕不會靠裙帶關係為自己爭得前途!衛青此生誌在開疆拓地,立功封侯,但我絕不會靠入宮為妃的姐姐來虛邀富貴,而是要憑自己的軍功來硬碰硬地爭得這個侯位!”

他退後一步,看了看平陽公主,忽然說:“我就不相信,王侯將相難道是天生的嗎?曹壽有什麽本事?他不過靠了自己的好祖宗!靠了他的曾祖、開國丞相曹參的封蔭!衛青雖然出身卑賤,但我身體裏的血是火熱的,我的騎射不在那些公子王孫之下!是的,我是靠了我姐姐才得以成為建章宮侍衛,但我這輩子都隻求一個能讓我出關建功的機會,好讓我告訴天下的人,女奴之子也能成為名將,成為功臣!如果我將來能封侯,我希望我配得起這個侯爵,我希望天下人都能挑起拇指,讚歎一聲:衛青,那是個了不起的英雄!”

一向故作清高冷傲的衛青,從來沒有慷慨激昂地說過這麽多話,平陽公主竟然被他說愣了,呆呆地看著他的眼睛,良久,她才微笑著,輕輕鼓掌。

“你能行。”她溫和地點了點頭,“早在兩年前我就看出來了,你是個不凡的將才,不會一輩子淪為騎奴。”

“當然。”衛青斜視了她一眼,“那一年,是我,而不是那些沒用的世家子弟,更不是曹壽,將你從冒善手中搶了來,成了平陽侯府的新娘,可惜……”

他仰首天外,不知道又在想些什麽。

平陽公主的侍從們,也在這時候匆匆趕來了。

“公主打算去哪裏?”黃門令小心翼翼地問道,“侯爺吩咐過,不能讓公主去得太遠,以免動了胎氣。”

“侯爺在哪裏?”平陽公主揚了揚眉毛,“孤可是有半個多月沒見著他了。”

黃門令為難地低下了頭,風流瀟灑的曹壽,已經在長安城裏建了一處相當豪華的別宅,他經常住在那裏,在那裏大宴賓客,聚眾賭博。

有人說,平陽侯的別府,是長安城最大最奢侈的賭場。場裏,不但備有名酒和夜宵,還有成群的美貌侍女,彈著箜篌,跳著回風舞,坐在客人們的身邊說笑。而曹壽,身為開國名將曹參之後,他最得意和炫耀的,竟隻是這樣侈麗可笑的浮華。

這些,平陽公主早就有所耳聞,然而令她傷心的不是這些。

已經懷有六個月身孕,夫婿卻總是抽不出時間來陪伴她。

即使他偶爾回來,他們雖然也是笑語盈盈,兩情相投,表麵上看,他對她嗬護備至,但曹壽總禁不住長安城裏繁華夜宴的吸引,幾天後便又回轉長安。

而平陽公主卻喜歡灞橋這裏的寧靜,她喜歡縱馬在野外飛馳,喜歡聽著空曠的花園中那幽幽古塤聲,喜歡和心愛的人在月下散步,喜歡在下雨的後庭練習射箭。

二十三歲的平陽公主,不再像幼時那樣頑劣,她變得有些深沉內斂。

而年近三十的曹壽,卻毫無建功立業的打算,他有著祖宗留下來的富庶食邑,有景帝和武帝賜的長安良田,身家稱得上巨富。這些年來,他漸漸荒廢了騎射,隻喜歡和長安城的公子哥們一起鬥雞走狗,一擲千金地比闊。

他們倆,隻有麵貌與身份相配,其他的一切,都在越走越遠,從心性到誌向……

算了,不要再想他!平陽公主惆悵地遠望了片刻長安城,轉臉向侍衛們說道:“宮中還沒有動靜嗎?”

一個長方臉龐的青年侍衛笑道:“還沒有,咱們的人已經在那條巷子口等了,隻等皇……隻等宮中一有人出來,就飛馳到大成巷,屏開門前的閑雜人。”

“好!”平陽公主興致勃勃地掂了掂馬鞭,笑道,“這事辦成了,人人有賞!孤絕不食言!曹仁、曹忠!”

“臣在!”兩名侯府侍衛忙在馬上躬身。

“你們跟著如意,速去太後的長樂宮,悄悄和太後的侍女們說,那人馬上就要進宮,叫一應閑人都離開後殿,隻留八名貼身侍女,扶著太後,以防太後過度動情,昏厥過去,再叫太醫也來長樂宮侍候。”平陽公主細致地考慮著,“曹義、曹德!”

“臣在!”另外兩名侍衛提馬上前。

“你們分別拿孤的手帖,去見南宮公主和隆慮公主,叫她們兩個人隻帶貼身侍婢,先到長樂宮去見太後!”

南宮公主和隆慮公主也是王太後的女兒,她們分別是二十二歲和二十一歲,去年剛剛下嫁給兩位青年侯爺。

“衛青!”平陽公主的臉上,滿是興奮之色。

“臣在!”

“扶我上馬,咱們這就去大成巷!”

“是!”衛青當著黃門令和兩名侍衛,竟然一伸手將平陽公主的雙腿抱起來,扶至馬背之上。

平陽公主沒有看見這些侍衛詫異的目光,她斜坐在馬背上,探手至馬前的錦囊,取出了一隻半舊的赭色木匣。

雕滿連環圖案的舊木匣上,掛著一隻簧心已經損壞的小鎖。

平陽公主用長長的小指甲輕輕彈開,裏麵是一副小小的銀項圈,一隻幼兒套用的銀手鐲,和一隻柔軟的紅色綢緞荷包。

她輕輕打開那半舊的荷包,看著裏麵那一縷細細軟軟的嬰兒胎發,又拾起那把銀項圈,看了看項圈上鐫刻的文字:

富貴昌,宜官堂。

意氣陽,宜兄弟。

長相思,毋相忘。

爵祿尊,壽萬年。

下垂的桃心銀飾片上,刻著三個筆畫拙劣的秦篆小字:“金帳鉤”。

令皇太後多年來常常暗自落淚的,就是這銀項圈的主人。

“走吧!”平陽公主一揮馬鞭,閃電一般地奔了出去,“今天,孤要和皇上一起做這件大事,驚動長安城所有的宗室和親貴!”

灞河邊,春風溫暖地拂過,無數灞柳的枝條飛揚起來,如絲帶,如玉絛,如春雨,如晚煙。柳絮飛揚,令平陽公主想起那年的關中大雪。

在這如煙的深綠柳色中,灞橋顯得近在眼前,長安城門,也已遙遙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