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雕花的妝台邊,陽信公主的臉龐顯得十分嬌豔,是蓮花初開時呈現的那種嬌豔,她平時顯得銳利而傲慢的黑色眼睛,因為燈燭的照映而閃爍出陌生的柔和顏色。和平陽侯曹壽訂婚後,她的封號也隨之改為“平陽公主”。如今,獨立不羈的平陽公主終於成為一個妻子了,她甚至還分享著丈夫封邑的名稱。

一 誰堪續立

偌大的溫室殿裏,隻有劉啟一個人在繞室徘徊,內侍們全被他攆了出去。

今天,他需要一種異樣的寧靜,來增添他異樣的決心:自己的想法,一定會受到大臣的勸阻,然而這個決斷到底合不合理,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因之違背大漢七十年的家規和祖訓呢?這個七歲的孩子,當真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比他的九個兄長都更具有帝王之才嗎?他還那麽幼小,連書也沒讀過幾本,更看不出一個帝王應有的膽識才能,自己應該按著夢兆、按著期待來選中這孩子,也選中大漢未來的國運嗎?

熏籠和香爐裏,散發著濃鬱的南越檀香氣味。青銅香爐中,燃燒著的白煙,直得像一根柱子,向殿頂繚繞而去。

在這個寒冷的雨天,溫室殿裏卻顯得十分熱燥。也許,是劉啟虛弱的身體再也無法承受這冬末春初的寒氣。

在那麵八扇屏風前,掛著一幅墨跡淋漓的帛書大字:

能當一人而天下取,失當一人而社稷危。

這是《荀子·王霸》裏的名言,說的是用人之重要。

應召走進宮門的陽信公主,隻瞥了這幅字一眼,就明白了劉啟心中的問題。

“父皇。”她嫋嫋跪下。

“陽信。”劉啟仍然緩緩地在室內走動著,他沒有看她。

“父皇身體安康嗎?”

“還好。”像是要印證他的這句話,劉啟用拳頭抵住口,輕微地咳嗽了兩聲。

“那女兒就放心了。”陽信公主欣慰地笑了一笑。

劉啟已經踱到了書案前,他煩躁地翻了翻案上堆積如山的竹簡,心中越發感到煎熬,的確,在這個問題上,自己已經拖延了太長時間。他頭也不抬地問道:“陽信,你知道父皇叫你來,是為了什麽事?”

“女兒知道。”陽信公主自信地說道。

“哦?”劉啟不信任地揚了揚眉毛,“你知道?你知道父皇麵臨著一個天大的難題嗎?你知道我們大漢的江山將麵臨著重大的抉擇嗎?你知道滿長安城的臣民們,都在等待著朕的決定嗎?……你不會明白的,小陽信。”

陽信公主充滿靈氣的雙眸眨動著,笑道:“這樣重大的選擇,父皇為什麽叫女兒來?十三歲的我,能夠幫助您做這個決定嗎?”

“不……”劉啟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了淺淡的微笑,他搖了搖頭,“朕隻想聽你撫一支琴曲,自從栗姬死後,後宮裏麵,再沒有一個人的琴聲,能夠打動朕的耳朵……”

他的眼睛裏有些惆悵之情,那個女人,在年輕的時候曾經無比清純動人,可惜她後來瘋了,瘋得那麽肮髒破敗,也玷汙了他曾經的愛戀與留念。

據說,栗姬臨終前,曾自刺過二十二個“恨”字,二十二個?她跟了他二十二年,在宮中享盡了榮華富貴,還要恨什麽?最後的事情,她純粹是咎由自取。

不是他薄情寡義,而是她貪得無厭。

陽信公主沒有說話,她脫下那件半舊的貂裘,坐在畫屏之前,雙手按在琴上,神情凝注而深沉,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身後懸著的那幅新寫的字,實際上,早已經表明了劉啟剛剛做出的決心。

父皇將自己召進溫室殿裏,心裏麵已經有了一個結論,琴聲結束,他就會向天下人公布正式的詔書。

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預想進行的,但是為什麽,自己無法覺得快樂,無法覺出勝利的喜悅,反而會心情沉重?

“父皇,您想聽什麽?”

“你自己決定吧,陽信。”

陽信公主白皙的十指同時劃過琴弦,奏出激越而清亮的琴聲。

這琴聲時而低沉,時而激昂,細細聽去,其中似乎有金鐵相交,有風吹樹葉,有大鳥振翼,有北風呼嘯,有虎豹咆哮……琴聲的張力慢慢放弱,最後,是一片平滑而細膩的音樂,像是春風拂**的沃野,像是盛世氣象的夏日城邦。

“這是什麽曲子?”最後一個音符依依遠去,劉啟詫異地問道,精通樂理的他,隻覺得那樂聲有些熟悉和親切,似乎是混合了好幾首古曲。

“這首曲子,借用楚莊王的典故。”陽信公主停手不彈,答道,“叫作《鳳凰》。”

她推開琴,站起身來,抬眼仰望著自己的父親,大聲念誦道:“有鳥止於南方之阜,三年不鳴,三年不舉。其不飛也,將以定羽翼也;其不鳴也,將以定意誌也。故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陽信,皇子中,就數你最聰明慧黠。”劉啟沉吟著,“你怎麽會知道父皇的心思?”

陽信公主調皮地一笑,伸手指點著那幅墨跡未幹的帛書:“女兒哪有那般聰明,是父皇自己已經寫明在上。”

劉啟不禁開懷一笑,從太子榮和栗姬出事以來,這樣的笑容,已經很多天沒有顯露在他臉上了。

“你以為,父皇應該選擇誰做太子呢?”

陽信仰起臉來,看到了父親有些漫不經心的眼神,明白父親不過想聽幾句孩子氣的意見,遂莊容答道:“那要看大漢的江山和天下的時勢,它們需要什麽類型的君王。”

“如今已經是文景盛世,大漢社稷,無非需要一個守成之主。”劉啟故布迷陣地說道,守成之主,他當了一輩子守成之主,卻純粹是出自無奈。

陽信公主的神色稚嫩而嚴肅:“如果父皇真的想選擇一個守成之主……女兒以為,沒有人能勝過廢太子劉榮。”

“哦?”劉啟的表情十分震動。

“廢太子溫敦平和,從善如流,謙讓含忍。父皇設定的政策和製度,廢太子一定不會有半點革新,他將會是一個保守的儉樸的君王,對武事毫無興趣。女兒聽說,廢太子最喜歡的,是黃老之道,最崇尚無為而治。”

“這樣的君王,是天下百姓的福氣。”

“不……他將會造成真正的噩夢。”

“為什麽?”

“因為我們隻有一個虛假的太平盛世。在九州內外,大漢有著無數或明或暗的敵人和災害,匈奴、諸越、西南夷,這是外寇。強藩、貪吏、頻繁的天災、蟻簇的盜賊,這是內蠹。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君主來對付這一切,天下將重現戰國和秦末的動亂。”

“諸子之中,誰能夠擔當這個重任?”

“父皇心中早已決斷,何必再詢問女兒?”

“徹兒……他是不是太幼小了,畢竟,他還隻是個八歲的孩子。在他上麵,還有九位已經長成的哥哥。”劉啟倚在案邊,似乎是想要勸說他自己。陽信公主看見,劉啟的手指間捏著一卷木簡,已經將薄薄的木簡捏成碎片,碎屑從他的指縫裏慢慢掉落,“況且,自古以來,皇嗣的體製,都是立長不立幼,連高祖皇帝,都無法選擇自己喜歡的幼小兒子做皇嗣……朕好擔心啊,不但怕大臣們反對,更怕徹兒擔不起這重任,辜負了朕的心意。”

“所以,父皇,孩兒為您彈奏了一曲《鳳凰》。”陽信公主仰起臉來,神情沉毅,“非常之事,需要非常的智慧和勇氣。孩兒隻知道,大漢需要強盛,亂世需要英雄。”

“好!那麽,就讓朕來做一次驚動天下的抉擇吧,朕相信,隻有他,隻有八歲的徹兒,將來可以拓寬大漢的版圖,建起王霸事業!”劉啟的聲音陡然變得高亢,“郎中令周仁,速傳禦史大夫晉見,朕要草詔,立徹兒為大漢太子!”

在他雄壯的聲音中,陽信公主已經踱到一旁。

她撫著椅背上斜披的半舊貂裘,心中湧上來一種不清不楚的滋味,似乎是惆悵,又似乎是酸楚。

大哥,我真的沒有背叛,也不曾設下血腥密謀,隻是……隻是我不隻是一個困於絲縷感情的女子,我懂得家國的沉重。

二 冊封大典

在膠東王劉徹被冊立為大漢太子的前夕,王夫人先受到了冊封。

為了讓劉徹的太子名義更名正言順,劉啟決定,先讓劉徹的生母、一個早已被他冷落的女人成為萬眾矚目的大漢皇後,如此他才能以“立嫡不立庶”的借口,正式淘汰劉徹那些已經長大成人的哥哥們,特別是江都王劉非。

這真是像被殺的禦史大夫馬參在奏章裏所說的那樣“母以子貴”了。

前元七年的夏天在農曆四月末到來了,早晨,天色還沒有亮,猗蘭殿裏已經一片忙碌。

無數名侍女和宦官們捧著禮盒和大典上專用的儀仗,來往穿梭著,殿前的石道,鋪著長長的大紅色氆氌,平常嬪妃一生都無緣登乘的天子玉路車,靜靜等候在殿門前。

三十三歲的王夫人,端坐在妝台前,剛剛梳洗完畢的她,顯得格外亮麗動人。她的頰上,浮著興奮的酡紅色。

美夢成真的那一刻,做夢人從來都是恍惚的。

一群侍女正圍著她左右忙碌,一邊給她係著式樣複雜的皇後禮服,披上華麗的綬帶,一邊給她烏黑的發髻裏插入八支質地、粗細、花型不同的名貴長簪。

“母後。”陽信公主從她東側的寢室裏走進正殿來,在不遠處跪下來,心情複雜地看著鏡中那個在今天忽然煥發了不同尋常的美麗的母親。

正勉強抑製著內心欣喜的狂潮的王夫人,在鏡子裏看見自己最心愛的長女,不禁微笑了起來:“不,在沒有正式冊封之前,還不能這樣稱呼。怎麽,陽信,你沒有換上禮服?”

她很滿意自己的小心謹慎,栗姬,那真是一個可怕的榜樣,王夫人決定永遠永遠不能學習她的傲慢和囂張。

“女兒不打算出席皇後的冊封大典。”

“為什麽?”王夫人的笑容變得淡薄了,她終於看出了陽信公主深藏眼底的憂傷。

“我身體不適。”

王夫人沉默片刻,才溫和地問道:“哪裏不適?”

“心。”陽信公主的聲音是那樣落寞,“我的心總是在抽痛,眼前也日夜晃動著臨江王那張溫和的帶著笑容的長方臉龐。我令他失去了一切,可昨天他又打發人給我送來了極為貴重的禮物,並且寫信告訴我,現在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溫暖和慰藉。母後,我情何以堪?”

王夫人揮了揮手,將殿內的閑人都屏開了。

王夫人從妝台前緩緩地站起來,走近陽信公主,這才發現,陽信公主的眼睛已經變得微紅而潮濕,看得出她發自心底的痛苦和自責。

“宮廷鬥爭,永遠是你死我活,勝者為王。陽信,那不是你的錯。相信我,在這個險惡的世界上,唯有勝利者才能夠發出暢快的笑聲。”王夫人疼愛地撫摸著陽信公主日益瘦削的臉龐,“如果今天進入太廟受封的是栗姬,那麽我和你弟弟,還有別的皇子們,將要麵對更可怖的命運,而你,我的陽信,可能會重蹈明台公主的舊足跡,踏上出塞和親的道路。我會好好對待臨江王的,你放心。我會增大他的食邑,讓他享有充足的自由和權力。”

陽信公主的頭無力地垂落下來,兩顆碩大的淚珠,落在王夫人的掌心。

“我想我需要安靜,母親。”

“我叫人送你去洛陽,那裏有安靜而幽美的皇家林園。”

母女相對無語,靜默彌漫在猗蘭殿裏。

這一天是她們精心布策的,這一天是她們等候已久的,然而當夢想終於成真、光榮終於降臨,她們卻忽然產生了一種極大的失落感。

門外,忽然響起了黃門令尖銳的聲音:“請王夫人火速登車,去封典台,皇上已經在太廟等候了!”

“我去了。”王夫人匆匆站起身來。

“母親!”陽信公主扶著妝台站起來。

“還有什麽事?”王夫人在空無一人的殿門前回過頭,穿著式樣古老、裙裾沉重的皇後禮服的她,顯得是那樣呆板而渺小,一種凋謝的氣息從她的身上散發開來。

“為什麽我看見了您即將要走的道路上,晃動著無數少女的影子?”陽信公主苦澀地說道,“她們氣味芬芳、嬌柔動人、秀麗可愛,可是,這些美貌的少女們,一個個都有著鋒利的爪牙和尖銳的眼神。她們每頓飯隻吃拳頭大的一口,忍著饑餓和劇痛,紮緊了纖細的腰肢。她們費心學習著琴棋和舞蹈。她們每一個人,都用盡心機,想讓皇上的目光為自己停留片刻。她們每一個人,都想為天子生下新的皇嗣……”

陽信公主陰森森的語氣,令王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王夫人知道,女兒描述得十分準確,而自己就曾經是這些狂熱地追求富貴和權柄的美麗少女中的一個,不同的是,自己成功了,自己漂亮而尖銳的爪牙,無情地撕碎了栗姬母子的恩寵和命運,而她的身後,還會有同樣的追隨者會羨慕她的成功和顯耀,從各個角落裏蜂擁而至。

“她們在哪裏?”

陽信公主的手指遙遙地指著門外:“她們在城西,她們在那裏夢想和等待。我聽說,父皇又命人在未央宮後麵修建起暖閣,準備讓兩名不滿十七歲的心愛姬人入住,此外,這間即將空下來的猗蘭殿,也已經有了新的主人。”

“誰?”這倒是一個意外的消息,而這個消息裏寓含的重大隱義,讓王夫人——不,王皇後有些震驚,她自己就是從離劉啟最近的猗蘭殿裏一步步接近了皇後的位置,而劉啟是因為相信劉徹有皇帝之相,才將他們母子安置在此,可她前腳搬出這意味著無上寵愛的居所,後腳就有了新的女人入住……

“一個深色皮膚的南方美人,她有著會說話的大眼睛,和輕盈如柳枝的細腰。”陽信公主看見了母親臉上的惶恐,她也有同樣的心情,“並且,她已經懷了五個月的身孕。”

殿門外再次響起了黃門令焦急而莊嚴的催促聲。

“那麽,娘該怎麽辦?”王夫人沒有理會這聲催促,她兩頰上的酡紅,漸漸被蒼白所取代。

原來,勝利的後麵就是危機,原來頂峰之上的風光更加危險,她習慣了在角落裏守候機會,卻不習慣被角落裏狩獵般的眼神追逐。

“一朵花,隻有藏在花叢中,才會不再顯眼。”陽信公主走近了母親身邊,“一顆珍珠,如果落入海水中,便不會再引人注目。母後,冊封結束,您就應該行使自己的職權,在天下大規模地選秀,讓漢宮中永遠擁擠著新鮮麵孔。”

王夫人的眼睛裏,浮起了極度茫然不解的神色,但經過了那麽多事情,她早已經知道,陽信公主的主意永遠高明得出人意料。

所以,她沒有再追問下去,隻是重重點了點頭,往殿外緩緩地行去。她的裙裾在大紅色的氆氌上拖得很長很長,階下六雙手同時拖起了她嶄新的皇後綬帶。

隻在三個月後,一場前所未有的規模壯大的“選秀”,便正式而轟烈地在長安城舉行,從這一天起,它成為一種漢宮的嬪妃製度保留了下來。

每年,所有士人的美麗的女兒,十三歲以上,二十一歲以下,統統送往長安城中備選,以充實本來已經人滿為患的漢宮。

漢宮裏的美貌少女來了又去,很少有人能記得住她們的名字,她們有些人的一生,與君王隻有一夜的恩情,另一些人則一輩子得不到一次顧盼。而為數眾多成千上萬的低等嬪妃,卻成了漢宮裏的一道奇麗的風景。

她們隻能在漢宮月色中,靜靜等待自己的青春像花一樣枯萎凋謝。

她們全體被淹沒在自己的夢想之中。

漢宮中唯一的女人,仍然是大漢皇後。

劉啟新立的皇後王娡,更是得到了所有人的稱讚。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人人都誇王皇後寬容賢淑、善於為繁衍皇家子嗣著想,她深通後妃之德,堪為天下母儀,遠非呂後、薄後、栗姬這些爭風吃醋、心胸狹隘的女人可比。

三 南山刀影

長安城外的南山腳下,是著名的皇家圍場。雖然目前來說,它還沒有正式禁止老百姓進去狩獵、打柴,但這裏的田地卻已經沒有人種了,就算種了,到秋天也會一無所獲。

南山下,到處草深林茂,隨時隨地能看見野雞、野兔、大雁和狐狸、灰狼。

往常的這個季節,因為不是狩獵季節,南山下罕見人影,而今天,圍場上卻擠滿了全副武裝的人群,茂密的樹林中,到處插著旗幟,寫著漢字和匈奴文。

今天,二十一歲的陽信公主、本朝最出色的皇家女子,在圍場裏設下了壯觀的比武台,她要在台下的紗帳中親自觀看世家子弟們爭奪頭籌。

就在三天前,舊日的右賢王王子、現任匈奴右賢王的冒善,親自率領一隊剽悍而武藝高強的騎士,來到長安城,向大漢天子的長公主陽信求婚,要求迎娶她為王妃,讓發誓永為兄弟之邦的大漢與匈奴第六次和親。

陽信公主早已忘懷了十年前的舊事,她遲延到今天沒有定親,那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一直沒有找到能夠和自己相匹配的青年侯爺。

本朝限定公主隻能在列侯中挑選丈夫,而世襲侯爵出身的青年貴族,往往缺少才幹、膚淺而耽於享受,憑軍功奪得侯爵的名將呢,他們大多年過四十,其中許多人已經兒女成群。這樣挑選下來,陽信公主實在是無法找到稱心如意的夫婿,連劉啟也有些著急起來。

冒善的求婚,像是一把鑰匙,開啟了她塵封的記憶。

是啊,自己為什麽不能通過比武這種方式,來親自挑選能夠傾心相愛的夫婿?說幹就幹是陽信公主的風格,在請示過劉啟後,她當夜就在長安城的各處貼出了字體碩大的告示:無論是漢人還是胡人,隻要是年貌相當的青年貴族,能在這場比武中取得頭籌,他的獎品都將會是漢皇最心愛的長公主、未央宮中最珍貴的明珠。

長安城轟動了。

王侯的世子,獨身的高級武官,宮中的羽林郎……近千名單身貴族青年,牽著馬,背著弓,佩著刀劍,蜂擁至比武場,他們有些人甚至來自一千多裏外,比如說平陽侯曹壽,繼承爵位時間還不長的他,聽說帝京有這樣一場盛事,帶著手下騎奴連夜從河東郡的封地出發,今天早晨才來到比武場上。

刀劍相擊聲清晰地傳入陽信公主的紫紗帳中,在初春的日頭下,陽信公主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帳篷裏,透過門前的紗帳,向草場上打量著。不遠處帶著匈奴武士停馬觀看的人,就是十年前曾在城門外向她求婚的冒善。

比起當年,身經百戰、大權在握、與匈奴單於分治廣大漠北的右賢王冒善,顯得更穩健、更壯碩了。

冒善身材高大,衣著華貴,相貌威武,神色極度傲慢,正騎在一匹神駿的大宛馬上,漫不經心地觀看著比武場上漢胡兩家男兒的爭鬥。

他故意停在離陽信公主的帳篷不遠處,似乎是想讓她更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堂堂相貌和八麵威風,吸引住她的眼神和追慕。

這個匈奴人,不是不英俊,不是不剽悍,不是不高貴,也不是不深情。然而陽信公主覺得,她無法忍受他對自己那種謔弄的眼神,好像她隻是他帳下的一個美婢,是他從百戰中得到的高級戰利品,而不是一個尊貴的公主,甚至不是一個被愛的女人。

右賢王入關時,帶來了十六名上等侍衛,這些侍衛將會為他們的王爺在四場比武中清除掉絕大多數對手。

刀術和劍法兩處的擂台上,不斷有些青年武士受傷落敗,跳下台來。

刀術台上,最後還剩下兩個人。他們中的一個是右賢王手下的侍衛長,叫作金呼正,高大健碩,虯髯暴眼;另一個,是個身量還未完全長足的清瘦的少年武士。

“他是誰?”陽信公主用手遮住帳門外斜射進來的陽光,從胡**直起腰來,詫異地問道。

這少年並不出眾,他衣著普通,身穿淡藍色的織布長袍,腰間束著深色絲絛,看起來絕非什麽出身高貴的人物。

他的相貌瘦削而清秀,舉止文雅,神色裏似乎隱隱帶著點落寞,此刻,他正將彎刀抱在臂間,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那個匈奴武士,根本不將這場比武放在心上。

匈奴武士卻對這少年頗為客氣,他微微躬腰,嘰裏咕嚕地大聲說了一陣什麽話。

旁邊的匈奴通譯大聲翻譯道:“金呼正說,他很敬重衛郎的刀法,他的三名兄弟,都以刀法稱雄漠北,現在統統敗在衛郎的刀下。他自己並不想與衛郎較量,雙方都是各為其主,請就此罷手,讓雙方的主人上台來最後比試刀法,一決勝負。至於他自己,他願意待會兒請衛郎到帳中喝酒,彼此交個朋友,討教刀術。”

那少年聽罷,臉上不禁浮起一種微帶嘲諷的冷笑,哼道:“右賢王想勝過我主人嗎?請他務必先擊落衛青手中的這口刀!”

那通譯轉過身來,麵對台下的匈奴右賢王冒善,又用匈奴話大聲轉達了一遍。

一直穩坐在鞍韉上的右賢王冒善,不禁勃然大怒,他騰身下馬,大跨步躍上高台。他人還沒有完全站穩,腰間的彎刀已經出鞘,刀鋒上發出逼人的寒氣,曾在關外血戰多次的右賢王,到底不是這些長安城裏的貴族少年可比。

“來吧!”相貌威武的右賢王,對那麵色頗為沉靜的少年大喝一聲道,“讓俺看看,俺練了二十年的刀法,是不是比不上一個小毛孩子!”

“這人是什麽來曆?”陽信公主情不自禁地走到了門前,詢問旁邊的貼身侍女如意。

“奴才剛剛聽說,這人是跟著平陽侯曹壽來的騎奴,名叫衛青。”如意回答道,她是個為人仔細而周到的侍女,因此今天非常忙碌,“據說他的出身比一般奴才還要差,他母親本是平陽侯府裏的女奴,生性**,前後生了六個孩子,都不知道生父是誰。衛青是她與平侯侯府的一個小吏私通所生,但衛青的生父不肯承認他,甚至不許他隨父親的姓。”

“哦?”陽信公主震驚了,這樣一個氣質獨特、身手不凡的少年,竟然是侯府家奴?而且出身那樣微賤?

台上,右賢王雪亮的彎刀已經霍霍飛動起來,他的刀是特製的長刀,比衛青的刀要長半尺多,刀鋒不時逼近衛青的臉龐。

與身經百戰的匈奴王公對峙,衛青的臉上卻看不見任何恐懼和緊張,他仍帶著那副頗為冷淡的神情。

就從這一點上,陽信公主看見了隱藏在衛青內心的驕傲,這真是個十分奇特的奴才,他的自信和驕傲由何而來?

右賢王的長刀再次貼著衛青的發髻飛過,台下的人群不禁**起來,一個騎馬青年撥開眾人,擠上前去,高聲呼喝道:“衛青,切他的左麵!他左麵有空隙!”

這便是平陽侯曹壽了,陽信公主認識他。

多年前,曹壽曾經在宮中正月十五的刀術比賽中奪過冠軍,武藝並不低微,但此刻他將自己奪取錦標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少年家奴身上,不由得讓陽信公主有幾分鄙薄。

曹壽是個相貌俊美、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在皇親貴族裏是數得著的倜儻少年。他琴棋詩賦、鬥雞走馬樣樣來得,自從那年的宮中比武相遇之後,曹壽便對陽信公主念念不忘。

去年底他繼承了爵位後,立刻托人四處活動,想結成這門攀龍附鳳的婚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陽信公主竟然會比武招親。

這他倒也不在乎,而且覺得更加勝籌在握,曹壽自恃武藝和刀法出色,本來不將那些才能平平的長安少年們放在眼中,但來自北疆的悍勇絕倫的右賢王冒善,卻讓他心存幾分畏懼,所以衡量再三,他還是沒有上台,與冒善親自交鋒。

好在他的侯府中有一個衛青,這個少年家奴,因特殊的機遇曾拜甘泉宮的一個身為苦役的奇士為師,學得了出色的刀法和騎射,能夠為主人承擔今天的挑戰。

衛青的年齡才十五歲,但他資質過人,似乎天生有一種英雄氣概。今天比武開始的時間不長,已經有十幾名漢胡武士在這個表情冷淡的少年手中落敗,剩下的人,都自己掂了一下分量,沒敢上台去。

右賢王的刀風閃過,衛青已經拔刀出懷,沒有人看見他的彎刀是怎樣出鋒的,隻見一道青弧如虹拱起,幾個回合之後,台上“當啷”一聲巨響,右賢王的長刀掉落在地。

右賢王冒善怔在台上,凝視著自己手中的斷刀。

他的刀雖然不是削鐵如泥的寶刀,但也是由名家用精鐵打製成的,沒想到在這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麵前,他稱雄塞外的刀法竟然會如此不堪一擊,令冒善難以置信。

他根本沒有看清衛青的刀從哪個方向揮來,也不知道自己手中的長刀何時被斷。但這個慣使馬刀、百戰百勝的匈奴大將知道,除非有超乎常人的膂力和變幻莫測的刀法,不可能自他手上輕易地削斷這柄長刀。

麵前這個身體單薄、根本還沒有長成男子漢外形的騎奴,隻用那雙有些漠然的眼睛斜視了他一眼,似乎根本不屑於再和他交手下去。

冒善麵如死灰,今天的挫敗是他根本沒有想到的,也是他的族人們縱橫塞外多年所根本沒有想到的——從前不堪一擊的漢人中,什麽時候也出了這樣的好手?幸好他隻是一個騎奴!

台下已經轟然叫了起來,圍場台下的漢人,遠比胡人為多,他們都有自知之明,知道勝不了冒善,無法成為陽信公主的駙馬爺,因此看見衛青勝了,覺得十分高興,好歹長安城還有個高手,沒讓大漢男兒在匈奴人麵前丟盡臉麵。

此刻,他們見冒善在台上呆如木雞地站著,既不承認落敗,也沒有自行跳下台來,紛紛大聲起哄道:“喂,匈奴蠻子,你輸了,知不知道?幹什麽還死皮賴臉地在台上待著?”

“冒善,你也是一國諸侯,怎麽不像條漢子?趕快認賭服輸,帶著人退出長安城,衛大爺也就不和你計較了。”

“衛青,好樣兒的!平陽侯真有福氣呀!”

冒善這才回過神來,他緊咬牙關,斜瞥了一眼圍場一角的那頂紫色紗帳。正午的春陽中,那種淺紫色如霧如靄,恍如仙地,帳中隱隱的人影,俏麗修長,有如神仙妃子。

冒善知道,陽信公主的一雙眼睛正在遠處注視著自己,他不願意在陽信公主麵前丟臉,而且自恃還有三場比武已經穩操勝券,索性一騰身,跳下台來,恨聲說道:“好,比刀算你贏,還有騎馬、射箭和劍術呢,你能勝得了俺嗎?”

紫紗帳中,同樣擅長刀法的陽信公主,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那個相貌冷峻的衛青,之所以勝得過右賢王,全在一個“快”字。別人使出一刀的瞬間,衛青可以使出兩三刀,這雷霆萬鈞的一擊,誰能敵得住?

她沉思著,將視線投向遠處,隻見分設四角的劍術擂台上、射箭場上、跑馬場上,經過幾輪篩選,都隻留下了一個勝者。

這三位武士統統是匈奴人,是冒善的帳下侍衛。

看來,如果沒有其他情況發生的話,自己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匈奴右賢王妃,馬上要跟明台公主一樣,帶著大批貢禮和嫁妝出塞和親,給匈奴人生兒育女去了。

連平陽侯曹壽,也隻有衛青這一個手下還能出點力氣,而曹府其他的騎奴,則全都淪為了匈奴人的手下敗將。

怒氣像火焰一樣舔拭陽信公主的胸膛,她氣憤得不能自已,猛然站起身來,掀簾而出,當著圍場上的人群厲聲喝道:“難道說這就是最後結果了?你們沒人再敢向冒善挑戰了?”

她不敢深想下去,這場由匈奴人在長安城取得的比武大勝,將會比塞外的戰事失利更令朝廷丟臉。多年前明台公主嫁入匈奴的命運,又要在自己身上重演,為大漢帶來更深的屈辱、更大的失敗、更多的怯懦。

陽信公主的心髒縮緊了。

右賢王回視一眼人群簇密卻暗寂無聲的圍場,不禁心花怒放。這結果比他預想得還要好,漢人從來不是個能夠戰鬥的民族,什麽大漢男兒,全都是些縮頭烏龜,今日自己帶兵在比武場上震懾群雄,不但能娶得貌如仙人的公主,還能顯耀匈奴王戰無不勝的名聲。

他得意揚揚地在馬上揮動長鞭,哈哈大笑道:“好,自古強將手下無弱兵,你們總算沒在長安城丟了俺的臉!回去後俺要升你們的官,重重賞你們金子!你們在長安城出的風頭,俺要一一講給大單於聽,讓族中所有的人見到你們都恭恭敬敬地稱呼為‘英雄’,在路上遇見你們都要躬下身子,讓開道路。”

匈奴武士們齊聲歡呼著,他們揮動著手中亮如白銀的彎刀,彎刀映著春陽,閃爍著奪目的芒彩。

圍場中這一千多名漢家武士,被他們的得意的勁頭激得心下氣憤而沮喪。

場外圍觀的百姓,更是忍不住大聲啐罵起來。但圍場內外的罵聲雖然不絕,卻沒有一個人敢真的上去挑戰。

“曹壽!”陽信公主一跺腳,隔帳大呼道,“你親自去與冒善比試,你是個堂堂大漢男兒,是開國名將的後代,曾在漢宮比武時奪過冠,你一定能勝了他!”

這已經近乎是懇求,是以身相許了。

平陽侯曹壽聽得陽信公主吩咐,急忙走近紫紗帳,在她身邊半跪下來,神色恭敬,但聽完之後,他卻垂頭不語,滿臉懊喪。

“沒用的東西!”陽信公主心下暗罵一聲,從靴頁裏抽出自己的馬鞭,用力一揮,喝道,“牽孤的火龍馬來,孤親自去與冒善賽馬!長安城沒有好男兒,隻能讓女人去拋頭露麵,孤要看看你們還沒有血性!”

圍場異樣的沉寂中,右賢王大踏步地向紫紗帳走來,隔帳朗聲笑道:“公主,你當年親口許下的約定,不能反悔!俺已經勝了長安城所有的武士,公主,請你跟俺回北疆去!”

陽信公主柳眉倒豎,怒氣勃發,剛準備發作,忽然聽得一個有些冷漠和譏諷的聲音在遠處幽幽說道:“勝得了長安城所有的武士?嗬!王爺,你先來和平陽侯府的家奴比一比騎馬射箭,再誇這個海口!”

右賢王臉上勃然變色,頭也不回地叫道:“又是你這個奴才!你以為你會幾路鬼頭鬼腦的刀法,俺就怕了你?來來來,俺和你大戰三百回合!”

他飛身上馬,在草色初綠的圍場中盤桓一圈,勒住了坐騎。

迎麵,從上千名武士中排眾而來的,仍是那個神情冷淡的藍衣少年,他也翻身上馬,帶住馬韁,靜靜地峙立在樹林邊。

此刻,他的眼睛並沒有看對手,而是有些憂傷地看向天外。

這種藐視的神情令右賢王冒善更加生氣,他揮鞭問道:“你想比什麽?”

“比什麽都行。”衛青淡淡說道。

好狂妄的小子!冒善氣得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叫道:“好,俺和你先賽馬!”

冒善縱馬馳出,衛青提韁跟上,身後傳來平陽侯曹壽又驚又喜又擔心的聲音:“衛青,你成嗎?”

衛青沒有回答主人的疑惑,隻是向紫色紗障內深深地注視了一眼,那眼神冷淡而複雜,令已退入帳中的陽信公主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她的雙肩忽然間發起抖來。

他是一個騎奴,是的,在這個非常的時刻,當那一千多名侯爺和大將都沒有勇氣和才能為她而戰,他會這樣突兀地出現,他的勇氣和才能,與他的身份是多麽的不匹配。

枯草粘天的草場上,一黃一黑兩匹高馬,飛馳起來。黑馬是右賢王座下的大宛名駒,衛青騎著的黃色關中馬,則是平陽侯曹壽特地挑來的駿馬。

兩匹馬咬得很緊,但明顯可以看出來,衛青的馬力不如大宛馬的馬力,他已經全速飛奔了,而右賢王看起來卻未盡全力。

盡頭已經遙遙在望,侍衛們拉開了紅錦,右賢王雙腿一夾馬,大宛良駒飛奔了出去,兩名騎手間頓時拉開了一個馬位。

圍場上的匈奴武士再次大聲歡呼。

紫紗帳裏,陽信公主失望地閉上了眼睛,她決定待會兒要親自與冒善賽馬,——衛青這個奴才,這個沒用的混蛋,他隻是糊塗膽大,並無真才實學。陽信公主惡狠狠地在心底咒罵著他。

其實衛青的騎術並不差勁,但吃虧在馬力不足,陽信公主卻不願去多想這一點,而寧願將怒氣發泄在衛青身上。

“孤寧肯一輩子不結婚,寧肯去死,也不願意……”她為自己盤算著最後的出路,無論如何,她不會去當第二個明台公主。

她的咒罵還沒有結束,忽然間,圍場內外起了一陣波濤般的驚呼,黃馬背上,一個藍色的人影像大鳥一樣張開雙翼,飛身往大宛馬上撲去,剛一落鞍,衛青便奮起全力,雙臂環抱住冒善,往後麵那匹馬上遠遠擲去。

這一切都是在瞬間完成的。

毛皮黑亮的大宛駿馬撞上了終點的紅錦,接著,黃色關中馬也飛馳而至。

所不同的是,兩匹馬上的騎者已經對換。

黑色的大宛神駒上,坐著神情自若的衛青,他揮動長鞭,抽策著嘶叫發怒的大宛馬。而黃馬上,卻坐著又驚又怒的冒善,他跳下馬來,凶狠地叫道:“你使陰謀詭計!你不是條漢子!”

神色永遠那樣落寞、似乎誰欠了他幾萬錢的衛青,在冒善的責問聲中,忽然間雙眉一揚,冷笑了一聲。笑聲甫落,衛青又恢複了原來的嚴峻表情,他冷冰冰地說道:“是嗎?這等陰謀詭計,你倒使給我看看!”

陽信公主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悅,在帳裏帶頭鼓起掌來。

隔著紗帳,曹壽也能看見她如花的笑靨、黑亮的雙眸,他心頭充滿驚喜,卻同時也有一些羞愧的情緒升浮起來。

他為什麽不敢為她而戰,在她懇切要求著的時刻,他是害怕嗎?怕在眾人麵前失敗而丟臉,怕無法承擔陽信公主的企望?今天,他表現得還不如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在馬到終點前的刹那間,衛青表現出來的巨大智慧、勇氣、力量和謀略,右賢王冒善無論如何比不上。

場外的百姓們也歡聲雷動。

眼見匈奴人的囂張氣焰被打擊,他們似乎是目睹了大軍在塞外的勝利。衛青,這個不同凡響的騎奴,他從這一天起就將名揚長安。

右賢王麵色灰敗,他將馬鞭擲在地上,歎道:“罷了,俺們打了個平手,不必再來過。不過,你雖然勝了俺,你主人卻勝不了俺。這場比武,仍然是俺贏。”

衛青將馬鞭揚起,淩空抽了一下,他表情一直平淡的臉上忽然勃發了怒氣,喝道:“誰和你打個平手?咱們再比,比弓箭,比擊劍,隨便你!”

右賢王一言不發,接過帳下武士遞上的青銅牛筋長弓,騰身快跑幾步,彎弓向天,叫道:“俺射頭雁的眼睛!”

長箭帶著風聲,呼嘯而去。

湛藍的天空上,七隻淡褐色的春雁正拍著雙翼,成“人”字形,不急不慢地掠過南山,往北漠而去,羽箭尖嘯著飛來,射下了頭雁,雁群頓時嘎嘎叫著,驚散開來。

匈奴武士拾起被射落的頭雁,托在金盤上,跪獻至陽信公主的紫紗帳前。

陽信公主定睛一看,果然,鋒利雪亮的箭鏃由頭雁的左眼進去,由腦後貫穿而出,冒善箭法精妙,膂力過人,不愧當年奪過“射雕將軍”的錦標。

陽信公主心下發涼,她揮了揮手,命那武士拿走。

“你服了嗎?”右賢王在衛青麵前盤桓片刻,得意揚揚地問道,箭術是他最自鳴得意的一門武藝。

衛青也一言不發,接過平陽侯曹壽命人遞上的青銅雕花長弓,從箭袋中抽出兩支三棱頭的長箭。

他雙腿一夾剛剛換回來的黃色關中馬,黃馬飛奔出去。

兩支羽箭被衛青夾在指間,分別置於弓弦左右,他靜靜地等了片刻,見那天上驚散的雁群又漸漸飛在一處,忽然間,將弓拉滿,雙箭呼嘯而出。

雁群再次驚飛零落,漢家武士用托盤托起了兩隻大雁,每隻雁頭都被一支鋒利的精鐵長箭貫穿。

圍場外的人群沸騰了。

右賢王冒善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難以置信自己的失敗,而且擊敗他的並非關中名將,隻是一個剛剛長出喉結的侯府騎奴!

片刻後,冒善跳上一輛塗朱四輪戰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好,衛青,俺今天輸給你了,陽信公主是你的了!”

幾百名匈奴武士,在瞬間便列好了隊伍,跟從在右賢王的戰車和大纛後麵,往山外一路馳去。他們根本不打算和劉啟辭行,關中,幾乎已經是他們可以任意出入的地方了。

雖然心懷忿恨,但這些匈奴人神情肅穆,隊列整齊,衣甲鮮明,看起來仍然十分有氣勢,令身後的上千大漢武士不敢出聲譏笑和咒罵。

平陽侯曹壽狂喜地飛奔上來,一把抱住衛青,大笑道:“好個衛五郎!不枉我這些年來愛惜你!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

衛青的臉上依舊沒有半絲笑容,他的目光,始終跟隨著那隊整齊而剽悍的匈奴騎兵。

“這個衛青真是奇怪,”透過淡紫色的紗帳,陽信公主的視線沒有停留在曹壽的身上,而是疑惑地打量著他的家奴衛青,她在向侍兒如意輕聲嘀咕著,“他怎麽天生一副木頭木腦的模樣?臉上連半絲笑容也看不見?去,打聽打聽,他的武藝跟誰學的,讀過書沒有?孤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物。”

四 洞房花燭

灞橋邊新建成的平陽侯府,規模壯觀宏大,在十幾裏外就能看見侯府的飛簷和畫樓。封地遠在河東郡(按:今山西省境內)的曹壽,為了迎娶自己高貴的新娘,他傾其所有,親自督工,用半年多時間才建成了這座華麗的侯府。

府門外,就是青翠蔥蘢的“灞橋煙柳”,雖已入秋,長達一百多裏的柳色仍然青綠可愛,萬枝柔條低拂灞河流水,景象森森,別有韻致。

酒闌人散,後堂深處,冷色畫屏前,深紅的燈光已經變得朦朧了。絲竹和簫管的聲音漸漸散去,熱鬧卻仍然凝固在堂上。

青銅雕花的妝台邊,陽信公主的臉龐顯得十分嬌豔,是蓮花初開時呈現的那種嬌豔,她平時顯得銳利而傲慢的黑色眼睛,因為燈燭的照映而閃爍出陌生的柔和顏色。

和平陽侯曹壽訂婚後,她的封號也隨之改為“平陽公主”。如今,獨立不羈的平陽公主終於成為一個妻子了,她甚至還分享著丈夫封邑的名稱。

眼見因各方麵資質都較出色而更顯得落落寡合的平陽公主終於找到歸宿,找到了能與她匹配的郎君,上至劉啟和王皇後,下到她的弟弟妹妹們,都由衷的高興,他們送來了很多禮物,祝福這個他們尊重並寵愛的公主。

“公主。”曹壽扶醉進屋,醉眼蒙矓中望出去,已經不辨東西南北,他輕聲喚著。

侍兒們一一斂衣退下,深紅色的燈光裏,隻留得一屏寂寞的白描花卉,和兩個正值青春的少年人,這場景美得有些異樣。

“公主。”曹壽再次喃喃喚道。

“唔。”平陽公主淡淡地回答了一聲。

“夜深了,安歇吧。”曹壽繞過畫屏,走近了妝台。

“唔。”平陽公主仍然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垂下了梳著高高發髻的頭。

曹壽絳紅色的袍角落入她的眼簾,她聞得到他那帶著濃厚酒味的呼吸。

“公主。”曹壽的手指輕輕發抖,按在她的肩上。

平陽公主一動不動,既沒有回避,也沒有迎合。她的思緒,此時也是一片茫然,就這樣將自己的一生交出去了嗎?再也不需要另外的愛情?

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麵前的這個少年侯爺,曹壽身材高大,相貌稱得上英俊,風度也頗為倜儻和氣派,如果隻是從年青侯爺裏挑選的話,曹壽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因為中間有過這麽一段比武擇婿的曲折,平陽公主反而猶疑了起來,麵對這個癡情的貴族少年,她沒有強烈被打動的感覺。

平陽公主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

她對他有一種淡淡的好感,雖然不算深濃,但也足以使她下了決心,可以嫁給他。從十五歲時開始,她等候了足夠長的時間,那個能夠讓她心儀的人卻一直也沒有出現,也許世界上並沒有這麽一個人。

那麽就是他吧,曹壽算得上是一個很體麵的丈夫。

何況從這半年看來,他對她的感情,似乎已經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

就在兩個月前,曹壽每個白天都在加緊督建平陽侯府,晚上,他還會不顧滿身的疲憊,騎著快馬,奔馳四十多裏路,到長安城西的皇宮花園,與她相會。

每次相見,平陽公主不過在亭中隔簾問候幾句他的起居,便打發他走了,連臉都沒有露出來。盡管如此,曹壽還是樂此不疲,每夜在白色的月亮下一路抽鞭策馬,飛馳入宮,懷裏抱著從城郊采摘的滴露的野花。

曹壽的呼吸越來越重,他在摸索著解開她的錦襖。

平陽公主忽然用力推開了他,麵無表情地站起身來。

“怎麽?”曹壽的酒登時醒了,他伸出去的手僵硬地停住了,人倚在妝台邊,怔怔地看著平陽公主。

平陽公主一言不發,和衣睡入錦被之中,將頭和臉都蒙了起來。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緒,是害羞嗎?不,她一向都以落落大方著稱,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是她將自己奉獻給心愛夫君的日子,她本應該滿懷喜悅。

曹壽的心在顫抖。

他弄不明白她對自己的感情。為什麽她永遠是這樣忽冷忽熱,難以把握?他隻能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輕輕為她脫下鞋子,除去簪珥,自己卻鬱鬱不樂地坐回妝台邊,把玩著一支平陽公主發髻上的珍珠步搖。

不管怎樣,他也已經把這顆長安皇宮裏最耀眼的明珠帶回家了,從今以後,她會被天下人叫作“平陽公主”,是他平陽侯的夫人。

——平陽公主,她曾經是長安城每個貴族少年夢寐以求的女人。

新婚第三天,平陽公主就要求出門去打獵,這日曹壽恰好被召進宮去辦事,無法陪她,便吩咐自己的幾個貼身侍衛帶著府上的老獵戶,跟著平陽公主一同出去。

初秋的天氣十分明媚,南山的草色仍舊呈現出深綠,蜜蜂和白蝴蝶貼著草叢輕盈飛舞,馬腿在深茂的野草中時隱時現,不時有幾隻野兔和野雞被驚起。

平陽公主勒著自己的火龍馬,正穿過一個綠蔭森森的樹林,低垂的樹梢拂亂了她的發髻,平陽公主索性披散了自己柔滑的長發,放聲唱道: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歌聲柔曼而高亢,音色像寶刀名劍相擊一般的清脆。

跟從她的平陽侯府家奴,全都覺得愕然,在他們的想象中,當朝的大公主應當典雅、溫文而肅穆,怎能這樣不拘小節?

馬隊的最前方,披散著長發、穿著淡青色羅衣的平陽公主看起來這樣散漫,卻又如此富有驚心動魄的美麗。

正在高唱之際,平陽公主的耳邊傳來一陣悅耳的嘰啾聲。

她抬起頭來,看見梧桐樹高高的樹巔上,有個精致的鳥巢,巢上蹲伏著一隻深藍綠色的小鳥,鳥兒的羽毛顏色十分奇異明麗,冠頂生著一叢火紅色的短毛。

從小就率性所為的平陽公主,不禁興致大發,她加了一鞭,直衝至樹下,回首向侍衛們問道:“誰上去捉住鳥兒?孤重重有賞!”

沒有一個人應和,平陽公主頓時覺得掃興。

她自己的那些貼身侍衛都被留在皇宮中,沒有發出來,身邊的這些侍衛,有的是原來侍候劉啟的,有的是新挑上來的。而那些平陽侯府的家奴,態度更是拘謹,在她麵前連話也不敢多說,還談得上什麽顯顯身手?

平陽公主掃視了一眼自己的侍衛人叢,忽然,她發現了一雙熟悉的眼睛,他的眼神仍然是那麽冷淡而落寞,臉上仍然掛著一副債主似的表情。

“衛青,你去!”平陽公主的馬鞭向他指了指。

“我不會爬樹。”他將頭扭向一邊,冷冷地回答。

“什麽?”平陽公主大怒,騎射那樣精通的人,竟不會爬樹?這分明是推托!

“那你就將它射下來!”

“我的箭是用來射虎狼的,不是用來射鳥雀的。”他仍然沒將她放在眼中。

“放肆!”平陽公主真的生氣了,這奴才根本就不知道尊卑上下,他是平陽侯府的家奴,和牛馬差不多的人,竟然敢當眾頂嘴,“衛青,你敢違孤的旨意?孤要你射幾隻鳥雀,你也推三阻四,不肯領命?別忘了,你隻是孤的奴才,孤要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那雙一向是冷冰冰的眼睛抬了起來,打量了她片刻。

忽然間,衛青從後背上取下那張由平陽侯曹壽親賜的青銅長弓,拔出腰刀,割斷了弓上的牛筋硬弦。他竟然在平陽公主的麵前,輕蔑地將這張主人賜給的銅弓擲在地上,並且當著侍衛們的麵,毫無禮數地冷笑了起來:“嗬,公主,是你在侮辱這張銅弓和這張弓的主人!你別忘記了,半年之前,就是這張銅弓挽回了你出塞和親的命運!”

平陽公主雖然隱隱有些佩服他的勇氣和膽量,但仍是勃然大怒:“衛青,你敢抗命?”

衛青的臉上,掛著一種不符合他身份的倔強神色,他不屑地說道:“是,平陽公主,你是我的主人,可以吩咐我做任何事情。但是我千辛萬苦學來的一身武藝,不是為了讓一個宮廷貴婦用來取樂的!士可殺而不可辱。我決不會用師傅傾心教授的武功,去為女主人爬到樹上捉兩隻唱歌的小鳥。”

侍衛們紛紛噤若寒蟬。

這些無禮的話,他們從來不敢說。衛青這樣放肆,是憑仗了自己出色的武藝和為平陽侯建下的奇功嗎?

要知道,他麵對的人,是皇上最疼愛的長公主,是長安城中權勢熏天的人物啊!

這個因為年齡幼小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他是不是忘記了他隻是一個騎奴,一個女奴的私生子?他的母親、姐妹兄弟,全都是平陽侯府的奴才,隻比侯府的牲口強一點。

“你……”平陽公主怒極反笑,道,“你這孩子真是驕傲。可惜你隻是個一生下來就填了賣身契的騎奴,看來此生不再有希望去塞外立功,唉!你的確是個有才能的人,遺憾的是上天沒有給你相配的命運。既然你不願意跟隨孤去打獵,那麽你回去吧,孤不能和一個孩子計較。”

侍衛們這才鬆了一口氣,平陽公主,她的確是個有肚量的大人物。

誰也料不到的是,衛青並不識相,仍舊在平陽公主的馬前冷冷地說道:“古人早就說過,春秋二季不適合狩獵,春天萬物初生,秋天小獸剛剛準備藏伏。何況公主想捉的這隻鳥叫‘渭南相思雀’,此鳥極為罕見,也最重情義,捕得其雌,則雄鳥必然會不飲不食,哀鳴而死,捕得其雄,它的雌鳥也會悲鳴不已、吐血而亡。公主,你忍心加刀箭於這樣一對脆弱的小東西嗎?”

平陽公主心下震動,她沒想到這個騎**絕的冷麵少年,還有這樣深情的一麵。而且他的談吐十分風雅,若不是飽讀十年詩書,絕不能說出這樣一番話。

在某種意義上,他是不是勝過了他的男主人?

聽說衛青從小被母親送到生父鄭季那裏,鄭季和妻子對這個私生子十分冷漠而殘酷,衛青一直睡在鄭家的羊圈裏,牧羊為生,吃不飽也穿不暖,他這身武功和學識的得來,是經過怎樣的坎坷,平陽公主真的很難想象。

平陽公主沒有答話,她兜過馬,在樹下盤桓片刻,忽然揚眸笑道:“衛青,你敢教訓你的主人?孤長了這麽大,一直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連皇上和皇後都無法約束我。你走吧,你這個懷著可憐的雄心的少年,你為什麽總是忘記自己的身份?”

衛青從她的聲音裏卻聽出了另外一種意思,他不再咄咄逼人,笑了一笑,施禮而去。

平陽公主目送著衛青騎的棕色長鬃馬消失在林外,忽然間覺得百無聊賴,心底空****的。西斜的夕陽,透過厚厚的枝葉,照入林間,平添了她心底的寂寞。

“公主,還往前去嗎?”見她良久不語,一名領頭的中年侍衛小心翼翼地問著。

平陽公主沒有答話,她猛然勒緊馬前的絲韁,用力抽了一下馬鞭。

筋骨衰老的火龍馬狂奔起來,平陽公主一路飛馳著,穿越了深綠色略帶秋意的樹林,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番舉動的目的。

茂密的樹林後麵,是一座高高的山岡,平陽公主仗著自己高明的騎術,絲毫沒有放慢腳步,她驅馬衝了上去,直到山頂才用力勒住了坐騎。

幾乎是下意識的,平陽公主回首向東邊望去,她看見遠處的草場中有一匹棕色的馬在悠然行走,馬上那個瘦削少年的藍色衣袍,正隨風飄拂、揚卷。

他比她小六歲,如今還是個孩子,卻會有那樣成熟而冷漠的眼神,顯出一種特別的倨傲。可是她感覺得出來,他似乎是在極力掩飾著什麽。

是他低賤的身份嗎?是他不堪回首的身世?還是他坷坎離奇的成長經曆?或者是他受過的無數屈辱和責罵?是他遇見的無數冷眼和虐待?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那些血淚往事,好男兒不論出身,那些不必回首的過去對他性格的磨煉,事實上也是一種命運的賞賜,是一種成長。

但她深深地懂得,在他冷如寒冰的眼睛之後,其實另外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如熊熊烈火般熱烈,如陳年老酒般醇厚,如春花般絢爛,如夏月般靜美。

遙遠處,那一人一馬的影子逐漸沒入了血紅色的晚霞,沐山頂西風中的平陽公主,隻覺得胸中彌漫了無邊的惆悵。

五 意外風雪

已經到了臘月,平陽侯府裏一片節日的氣象。廚下,從千裏外的河東郡來平陽侯府進貢的田莊主人,一撥接著一撥,絡繹不絕。今年是個罕見的豐年,地處中原沃地的平陽縣,各種精米和土產、果品、臘味的歲貢格外多。

“侯爺呢?”平陽公主披著一件家常織錦的藍色外氅,走入了滿是人聲的後府。

正在廳下指點著仆役們的管家,見女主人來了,笑道:“公主安好。去年咱們府上在長安城西新添了一塊地,侯爺一大早去那裏的田莊上算帳,隻怕還要有一會兒才回來。”

城西那塊方圓六十頃的良田是平陽公主的嫁妝之一,但她早已經忘記了。

“哦。”平陽公主掃了一眼庭中堆積如山的糧食袋和雞鴨魚肉、各色飛禽走獸,略帶嘲諷地笑道,“大年下的,宮裏宮外有那麽多要緊事,他都不管不問,隻先忙著去算自己家的租子,也算得是個會過日子的人了。”

“公主有什麽事情?先給小的交辦。”管家賠著笑說道。

平陽公主皺了皺眉,道:“皇上身子骨兒有些不好,孤要進宮去探視,你給孤安排六輛安車,四十名騎奴,再有各色禮物。其他的也罷了,要十支遼東來的上好野山參,十斤南海血燕,另外備上一百斤黃金,準備著孤進宮賞人用的。”

管家答應著,抬頭看了看天,不禁麵有難色地說道:“公主你看,這雲色越來越厚,隻怕下午就會有大雪。公主最好等明天雪停了再去。”

平陽公主搖了搖頭:“那怎麽成?皇上病得厲害,皇後打發人來說,皇上在病榻上不停念著孤的名字,孤若不去,孝道何在?別說天上是下雪,就是下刀子,孤也得上路。”

“灞橋到長安有六十多裏路……”管家猶豫不決。

“你不用多說了,備馬。一切由孤來承擔。”平陽公主果斷地吩咐,“幾個得力的侍衛裏,還有誰在家?”

“隻有衛青,他剛剛從老家回來,還沒有安排差事。”管家想了想,盤算著說道,“其他的人,大多派往各地催租子、送年禮,都不在家。”

“就是他吧。”平陽公主也抬頭望了望越來越陰沉的天空,心想衛青一個人足以抵得上別的十個人了,“叫廄下快點套馬備車,孤急著趕路。”

“是。”管家恭著身子退去。

飛馳的車隊在出府三十多裏路後便遇上了關中罕見的暴風雪。起初,大團的雪花夾著冰雹砸在車門上,發出“沙沙”的細響,還沒有驚動平陽公主,她正凝視著幾乎凍凝到底的灞河,憂心忡忡地思念著父親。

這幾年,劉啟既勤於政事、又縱情酒色,身子骨越來越單薄,她一直掛念於心,可出嫁之後,遠離皇宮,無法照料父皇,心底有些自責。

車窗外,滿臉沾滿雪珠子的衛青,忽然將臉貼近車簾,大聲稟報:“公主,風雪大了,咱們走不了啦!”

“什麽?”平陽公主沒有聽清他的話。

“雪太大了,咱們沒辦法趕路!”衛青的吼聲穿透了車窗外呼嘯的北風,闖入平陽公主的耳中。

平陽公主這才收回自己焦躁而空茫的思緒,向車窗外看去,果然,前麵的道路已經白成了一片。天地間,隻見狂風暴雪吞沒了整條道路,相距幾步遠的馬車,互相都無法看清。北風尖嘯著,從灞河上掠過,折斷了無數枯枝,卷起了大堆雜草。

這樣大的風雪,平陽公主長這麽大也沒見過。

她雖然是個膽大的女人,也不禁有幾分害怕。為什麽,在今天這一向氣勢莊嚴的關中冬雪,會變得恣肆狂野?父皇他會不會無法醒來?無法見到心愛的女兒最後一麵?

“叫他們統統停車!”這是眼下唯一的選擇了,如此狂暴的風雪為時不會太短吧?也許它轉眼就會變小。

“是!”衛青轉身一看,不禁叫苦連天,一向溫文有禮的他,竟然破口大罵起來。就在這一會兒工夫,後麵的五輛車已經全部失散了。

灞河邊的道路本來就不甚寬闊,四下歧路重重,暴風雪來了之後,所有的騎奴都著了慌,各自找路,車隊竟在片刻間就互相迷失了。

“我去找!”衛青緊了緊背上深藍色的軟甲,往凍僵的手指上嗬了口熱氣,撥馬欲往另一條路上追去。

“你不要走!”這帶著懇求意味的吩咐,令衛青有些吃驚,平陽公主,這個平時看起來驕氣十足、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主人,也會有恐懼的時候?她看起來似乎有些依戀自己。

平陽公主見衛青在不遠處停住了馬,這才有些放心。

她雖然性格灑脫不羈,但畢竟自小生長在深宮,沒有遇見過這樣陌生的險情。此刻,身邊的騎奴都失散了,隻留得一個駕車的馬夫、一個侍婢,更讓她覺得孤獨無依。車窗外臉色冷淡的衛青,反而是她此刻唯一的信賴和倚仗。

衛青瞥了一眼她板得有些木然的臉,不再說什麽,跳下馬來,仗劍站在平陽公主的車門外。

駕車的中年馬夫,雖然穿著暖裘,也已經凍得直哆嗦,北風吹過,中年馬夫忽然叩門哀懇道:“公主,奴才能不能站在車門邊烤烤火?”

“你……你進來吧。”平陽公主有些猶豫,但仍是同意了。在這個非常的時刻,她無法太計較地位尊卑。

天氣太冷了,安車內盡管燒著兩隻腳爐,仍有絲絲寒風透過縫隙吹進來,讓她手腳發涼。暴露在外的馬夫,當然更難抵擋風雪。

身材高壯的馬夫畏畏縮縮地擠在車廂一角,過得片刻,發白的臉色才漸漸好轉。

外麵還有一個人呢,他冷嗎?他穿得那樣單薄,卻不肯開口求告。平陽公主遲疑著,隔著窗喚道:“衛青,你也進來烤會兒火!”

抱著長劍、倚靠在馬腹邊的衛青,眉尖已經凍住了幾粒白色的雪珠,他固執地搖了搖頭:“不用。”

這個人真是倔強,到底他和她誰是主人?為什麽他永遠都不願意聽從自己的吩咐?平陽公主隻得抱起自己半舊的黑色短裘,隔簾擲了出去。

衛青俯身從雪地裏揀起狐裘,順手披在了身邊的火龍馬背上。火龍馬本來是平陽公主的坐騎,因為她今天急著進宮麵君,才用來套在自己的安車之前。

平陽公主見衛青仍舊神情漠然,並不領她的這份情,心下一陣懊惱不快,將頭扭了過去,不再去看那個僵立在大雪裏的瘦削的藍影子。

“公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貼身侍婢如意才發著抖打破了車廂裏的沉寂,低聲問道,“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咱們就困在路上等著嗎?”

平陽公主並不擔心,她離開自己的府第不過三十多裏路,曹壽不會坐視這種暴雪天氣,而對她不聞不問的:“放心,侯爺會派人來找咱們的,再等一等。”

而夜色已經漆黑如墨,風雪似乎有些平息了,北風減慢了速度,不再像剛才那樣淒厲恐怖。路上,白雪反射出清冷的輝澤,這是個多麽沉寂的晚上。

“快趕路吧。”平陽公主高興起來,催促著馬夫。

“是。”馬夫躬身退了出去。

在眾人的期待中,很突兀的,馬夫氣惱地大叫起來。路麵上的雨水早已凍結了厚厚的一層,將安車的車輪凍凝在地下,無法向前行進。

“將冰砸開。”平陽公主有些不耐煩。

“馬腿都凍傷了。”一直站在風雪中護衛她們的衛青,此時湊過去看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成了,這車不能走。”

“那怎麽辦?”平陽公主近乎絕望了,現在已經是半夜了,曹壽還沒有派人來找她。

衛青低頭想了一會兒,猛然抬起頭道:“不成!再坐等下去,今天晚上就危險了。我知道在前麵十幾裏路外有個村落,我們可以到那裏先找個人家落落腳,等著侯爺來尋。”

“外麵的風雪那樣大,如何走路?”平陽公主的聲音有些顫抖,她還是第一次在男人麵前流露出脆弱,而這個人竟然是個身份低微的騎奴。

“我來為公主牽馬。”衛青仰起了臉,他深黑的眼睛裏有著沉靜和撫慰。

“那我們呢?”聽到他的計劃時裏沒有安排自己,侍婢如意不由得抽泣起來,馬夫也失望地睜大了眼睛。

“你們跟在馬後麵。”這位年方十五歲的少年,此刻在這群人麵前表現得像個十足的領袖,他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鎮定,那種永遠冷淡而自信的模樣,給了平陽公主很大的信心。

平陽公主咬了咬牙,終於掀開簾子,跳下車去,她不用人扶,踩住馬鐙,斜坐到火龍馬的背上。她沒有料到外麵天寒地凍,北風陣陣,針砭刺骨。一陣夾雪的長風吹過,平陽公主的每一個毛孔都凍得縮緊了。

“走吧。”平陽公主從打戰的齒縫擠出了聲音。

衛青一言不發,他從車內又拽出一條厚厚的羊毛氈毯,將平陽公主的腿裹緊,用絲帶牢牢捆好,又將那件黑色的狐皮裘擲給她,他的動作幹脆利落,唯一欠缺的是敬意。

映著雪色,平陽公主凝視著他瘦削的側臉,衛青掩藏在漠然神色下的那種細致,和他熟練、有力卻略嫌粗魯的捆紮,令她覺得自己在衛青的眼中,似乎並非什麽尊貴的大漢公主,而隻是個弱小的有幾分惹人憐愛之處的少女。

二十一年來,人們都是仰視著她,包括來自域外的右賢王冒善,包括她的丈夫曹壽,卻從來也沒有人將她視為一個需要憐惜和保護的女人,平陽公主發現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顫,嗬,天氣是那樣的冷。

也許是感覺到了她異樣的凝視,衛青的肩頭輕輕地令人不察覺地抖動了一下,他吸了吸鼻子,俯下身,挽起馬前的絲韁,沉默地牽馬往風雪中走去。大朵雪落在他的深藍棉衣上,片刻便將他潮濕的肩頭染白了。

四個人和一匹馬在路上艱難地走了五六裏,仍然沒看見一點人煙。

這裏雖然已是長安近郊,但大多地方都被王侯們圈作圍苑,林深樹密,隻在春秋二季有人來打獵,平時絕無人煙。

“公主,奴婢實在走不動了。”馬後,如意忽然摔倒在地下,她伏在雪地裏失聲痛哭。

山路崎嶇而泥濘,風雪肆虐,對於平時足不出深閨的侯府侍女,這的確是前所未有的災難。

沒有人理睬她。

今夜,如果走不出這片荒無人煙的雪地,如果找不到一處有火爐有熱水的人家,等待著眾人的,將是難以想象的可怕後果。誰都沒有心情更沒有力氣同情她。

“你上馬來吧。”與她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的平陽公主終於不忍心,她向如意遠遠伸出了手。

如意感激地仰起了臉,好不容易從雪堆裏爬了起來,卻聽得衛青大聲喝道:“不成!你不想活了嗎?”

平陽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什麽時候起,一個騎奴也敢向她無禮地吼叫?她詫異地問道:“衛青,你在說什麽?”

“我說,你要將馬讓給她,除非是自己不想活了!”衛青陡然停住腳步,雙手叉腰,直視著她的眼睛,發怒地叫了起來。

“放肆!你敢這樣對孤說話!”平陽公主怒發如狂,她伸手取出馬鞭,沒頭沒腦地向衛青抽去。

她的鞭子碰在衛青背後的軟甲上,又無力地垂落下來,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無法像對待平常騎奴那樣對待衛青。而籠罩在她鞭影下的衛青既沒有反抗,也沒有作聲,隻顧牽著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

“停下,孤偏偏要將馬讓給如意!”平陽公主也失態地叫了起來。

衛青依舊置之不理,仰頭在漫天風雪裏行走。

“停下!”平陽公主捆在羊毛氈裏的腳用力踢著他的肩膀,聲音越發高亢了,“衛青,你聽見沒有?”

“在這裏,我說了算。”衛青頭也不回,拍了拍肩上的雪泥,陰沉地回答說。

“什麽?”平陽公主怔住了。

“我說了算!”衛青冷冰冰地道,“你聽見沒有?”

在這個古怪的夜晚,威風掃地的平陽公主終於發現她不是一個十五歲孩子的對手,她縱身便要往馬下跳去,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的雙腿早已被衛青緊緊捆縛在馬背上了,絲毫也動彈不得。

遠處,如意絕望地摔倒在雪地,她匍匐在地,無力地向平陽公主伸出手去,隔著這麽遠,平陽公主似乎也能看見如意眼底最後的乞憐。

平陽公主的眼睛被淚水迷蒙了,她嘶聲呼喚著:“如意,如意,你站起來,再咬牙走完這段路……”

衛青仍然頭也不回,此刻的他,令平陽公主覺得十分陌生而殘酷,他正在冷冷地吩咐那個馬夫:“你扶著她,到旁邊的山洞裏躲雪,明天我會回來找你們,這捆毛氈是留給你們的……你要好好看護她。”

中年馬夫驚恐地拒絕了:“不,我不去。我能跟上你們。”

“去陪她!”衛青頭也不回地厲聲吩咐。

他將自己的手緩緩按在腰間的長劍上,平陽公主從他的身後看見,衛青的腮幫已經高高鼓起,臉上線條變得十分銳利。

中年馬夫隻感到一股巨大的殺氣逼近了來,生長在平陽侯府的他,了解衛青的性格,更聽說過衛青的威名,他完全知道這個膽大包天的少年會做出些什麽,在這瘦削少年背影的威嚇下,馬夫隻能畏縮地停住腳步,回身扶起如意。

“等等他們!”平陽公主還是不忍心。

“你想陪他們死嗎?”衛青怒喝。

“你……”平陽公主手中的馬鞭終於落在了他的背上,她揚鞭沒頭沒腦地向他抽去。

衛青卻並不回避,他隻是甩了甩高高紮起的長發,抖了抖滿肩的積雪,哼道:“沒見識,婦人之仁!”

身後,那兩個人苦苦掙紮的影子越來越淡,越來越小了。

這風雪茫茫的夜晚,令平陽公主感到有生以來最大的悲涼和孤獨,此刻的父皇還在病榻上掙紮嗎?此刻他的心境是否也有如處身於長安城外的風雪?寂寞、無助而蒼茫?

此刻,隻有馬前這個剛硬而冷漠的背影陪著她,他們兩個人相伴著走了近半個時辰,而他沒有再和她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