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信公主的聲音也忽然變得尖銳:“你口口聲聲稱呼“太子榮”,難道把皇上的廢立詔書視同兒戲嗎?冤枉?他有什麽冤枉?是的,廢太子劉榮寬和平正、和藹可親,為人沒有缺點。但是,作為一個將要管轄萬兆子民的皇嗣,他性格優柔,能力平庸,沒有統治一個帝國的能力,你明白嗎?”
剛滿十三歲的陽信公主,向空茫的雨色中抬起了臉。
今天,她依然穿著很久以前,太子榮在廊下為她輕輕披上的那件黑貂短裘,半舊的皮裘裏,似乎永遠保留著太子榮的體溫,她留戀於那樣一種兄妹之間的溫情,但這一切,卻絲毫不能影響她頭腦的清醒。
一 籌箸鏡前
暮秋的未央宮裏,到處都回**著蘭草的幽幽香氣。
薄皇後被廢已經半年多了,整個宮廷由於沒有女主人而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空落,似乎顯得沒有生氣,沒有一處萬眾矚目的核心。雖然,薄皇後就是在位時,她也無力約束住那些恃寵而驕的皇妃們。
栗姬、程姬、王夫人,這些人或者是深受劉啟的恩寵,或者是有著厲害的大權在握的兒子,哪裏會將一個門庭敗落、早晚要遭廢黜的老皇後放在眼裏?
但當薄皇後被廢居上林後,一種隱約的騷亂和動**還是露出它又冷又腥的氣息。
宮廷裏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詭秘,到處都能夠看見明爭暗鬥的痕跡,這一點是劉啟所沒有預料到的,為了躲開這些令他意亂心煩的事情,他索性趁著這個春天搬到長安城西的行宮裏去居住了幾個月。
那裏本來充實的都是些剛剛年滿十四歲的仕女,她們都是經由館陶長公主親自麵試的備選宮廷的貴族女子,其中既有北地胭脂,也有江南閨秀,一個個都是那樣天真蒙昧、純潔動人,令好色的劉啟體會到溫柔鄉的真實滋味。
而空寂已久的猗蘭殿內,早習慣了冷遇的王夫人,卻在對著妝台上的一麵螭花青銅鏡愣愣地出著神。
她是個喜歡梳妝打扮的人,雖然劉啟早已不再垂憐她,但這並不妨礙她每天早晨起來花上兩個時辰梳好自己的高髻,穿上簡樸而美觀的繭綢衣裙。
鏡裏,那還是個豔麗的女人,卻豔麗得十分不真實,一種即將凋謝的氣味散發了出來。
王夫人知道,自己最好的年華終是過去了。當年,長發及地、膚白如雪的她剛剛由館陶長公主薦入東宮時,竟令身為太子的劉啟眼睛一亮,當即將一向寵愛的栗姬拋之腦後,專寵了她數年。而這些都已經是往事了。
“娘!”隨著這清亮的呼喚聲,十二歲的陽信公主帶著一群佩刀侍衛,滿頭是汗地闖了進來。
“你上哪兒去了?”王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從鏡邊取過一條潔白的麵巾,輕輕為女兒拭汗,雖然是深秋,風裏透著砭骨的涼意,但陽信公主的臉上竟然掛滿了汗珠,“我打發人找你吃飯,長樂宮和未央宮兩處,都看不見你的人影。”
陽信公主用有些詭異的眼神看著母親,她的臉上浮出了一絲洋洋得意的神色,忽然之間,她將收在背後的手提起來,笑道:“娘,你看,這是什麽?”
王夫人一瞥之下,臉色不禁劇變,她嚇得大叫一聲,麵巾也失手掉落——陽信公主的手裏,竟然拎著一頭淡褐色的胖乎乎的棕熊崽子。
這隻熊崽大約有兩尺來高,深黑色帶金紫的眼睛,似睜非睜。它柔軟的鼻頭上粘有一些吃剩的肉末,正吐出粉紅色的小舌頭在舔玩自己的手掌。
熊崽脖子上的一塊皮被陽信公主緊攥著,熊崽雖然幼小可愛,但偶然張開嘴,白牙森森,顯得十分駭人。在到處都是絲幔、銅鏡和香爐的深宮,陡然見到這種野獸,怎麽能令人不覺恐怖?
王夫人往後倒退兩步,控製不住地尖叫道:“你這渾丫頭,又弄這些東西來嚇唬娘!快把它放回圍苑去,聽娘的話!”
陽信公主的頭搖得像隻撥浪鼓,她欣喜地摟住小狗熊,不停撫弄,哼道:“才不!這隻熊崽,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弄到手,娘,你不知道,我騎馬回來的時候,它的娘跟在我的馬後頭拚命追呢,吼叫聲震天撼地。虧得我馬快,不然小命都保不住。跟我出去打獵的六個侍衛,除了公孫敖和李孟,其他四個身上都帶了熊爪的抓傷,李小三兒的肩膀給撕爛了,叫人抬了回來。”
“真是胡鬧!”王夫人真的動了氣,揚手作勢欲打女兒,恨聲說道,“你在後殿喂了十幾條狼狗,讓火龍馬睡在側殿,這些聽都沒聽說過的事,我全都縱容了你。前兒個,你弄了一條大蛇回來,不小心逃到花園裏,把正在賞花的程姬嚇得昏倒在地,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你五哥江都王正恨得牙癢癢的,帶著群王宮侍衛到處找你,要毒打你一頓,給他娘出氣呢,虧得有你父皇回護,這件事才算罷休。你沒有半絲悔改的意思,現在倒好,又抱了隻熊崽子回來,你當娘的猗蘭殿是馬棚嗎?到處野獸出入,臭不可聞。”
她說著,轉臉對跟在陽信公主後麵的一群侍衛,怒氣衝衝地說道:“你們都是幹什麽的?陽信胡鬧,你們也肯陪她胡鬧?將我的再三叮囑都置之腦後。下回再如此,我便告訴掖庭令,讓他重重責打你們,罰去俸祿和名位。”
常年跟著陽信公主的十二名侍衛,大多人到中年,本來性格穩重,無奈被這刁蠻任性的小公主逼迫,天天惡作劇,大違本性,早已叫苦連天。
此刻,他們聽到王夫人責罵陽信公主,心下大快,卻都假裝出愁眉苦臉的模樣,向陽信公主哀哀懇求道:“大公主,你都聽見了,夫人要捉了我們下掖庭大獄呢。你就饒了咱們哥兒幾個,別天天弄那些新鮮花樣,也和二公主、三公主似的,學學讀書寫字、女紅針黹,成不成?你老人家能賞奴才們一口安穩飯吃,讓奴才們一家老小過上平安日子,奴才們也就感激不盡了,算是你老人家疼我們了。”
陽信公主置之不理,她抱著熊崽不斷梳弄,斜倚住猗蘭殿中的朱紅柱基,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說道:“不就是那些詩歌和孔夫子的經書嗎?隨便你們揀一本來,我都能倒背如流。虧南宮和隆慮她們好意思,天天翻來覆去就背那幾本木簡。說起女紅,娘,我怎麽覺得,那小小一根繡花針,一拈起來,比青銅長矛還要沉手?娘,你一定是生錯了,將我生成一個能夠弄刀使槍的男孩兒,那才好呢。”
這孩子真是大言不慚,王夫人一生也未見過像她這樣刁蠻任性的女孩,哪裏想得到自己會生了這麽個寶貝!
此刻,王夫人被女兒說得哭笑不得,隻得拂了拂袖子道:“罷了,這會子我有事,不和你理論。也怪娘,自進宮就盼著生兒子,等你生下來以後,一直當成男孩兒養,養成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將來嫁給誰去?”
陽信公主見母親不與她計較,不由得大喜,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臉,嬉皮笑臉地湊過去道:“娘,你有什麽事情?對孩兒說說,隻怕我出的主意,比誰都要高明。”
王夫人啐了她一口,又坐回那麵螭花銅鏡前,怔怔地對著一幅半舊的白絲帛,一邊提筆亂畫,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去吧,弟弟在找你呢。”
“唔。”陽信公主捉了這頭小熊,原本就打算抱給同胞弟弟、同樣喜歡惡作劇的膠東王劉徹去看。
陽信公主知道,好動愛鬥的劉徹隻要見了這頭小熊崽,隻怕比自己還要興奮些,她一邊答應著,一邊想著劉徹的大喜勁頭,心下歡快,轉身便要往後殿走。
正在這時,陽信公主無意中扭過臉來,忽然從鏡內瞥見,王夫人麵前的白絲帛上,竟然密密地寫滿了一個“栗”字。
她心念電閃,轉身吩咐侍衛們道:“李孟,你把這熊崽子抱給膠東王玩,說我待會兒就去。別的人都回去吃飯睡覺,今天晚上要捉蛐蛐兒,昨天那頭‘鐵須王’不是輸給魯王了嗎?我聽得小黃門說,城東墳崗子裏有好蟲,咱們去捉一隻天下無敵的。記得,酉時出門,別灌飽了黃湯,喝得不知東西南北!”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完了今天的要政事宜,這才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命侍衛們離開。
那些中年侍衛們如逢大赦,轟的便散了。
猗蘭殿裏頓時一片安靜。
青銅獸頭上噴著細細的桂木香,琉璃屏風後隱隱遮著商鼎和鍍金的周代美人立像,妝台上,一座鎏金自動的沙漏下,一群白玉脂刻就的小人兒,正在不停地翻著跟頭,走著鋼索,嘴裏吞吐著雪亮的長劍。
這一年,由於府庫充盈的緣故,劉啟不再像從前那樣過度儉樸了,有時候會賞賜一些名貴飾品和四夷貢品給大臣和嬪妃,而王夫人得到的賞賜僅次於栗姬。
誰都知道,這些東西其實並不是賞給王夫人的,而是劉啟送給陽信公主和膠東王劉徹的禮物。
“娘,我知道你在煩什麽。”陽信公主見殿內無人,笑嘻嘻地攀著王夫人的肩膀,眨著眼睛說道。
“你隻是個小女孩兒,能知道什麽!”王夫人長歎著,將筆在白絲帛上亂抹,塗去那些大小不一的“栗”字。
陽信公主直起腰來,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娘放心,她爭不過你的。”
“誰爭不過我?”王夫人裝聾作啞。
陽信公主沒有說話,低著頭,纖細的手指在絲帛上用力點點那個“栗”字。
王夫人見自己心事暴露,索性不再塗抹栗姬的姓名,擲下狼毫筆,身子無力地倚住妝台,歎息道:“我哪裏爭得過她!人家的兒子是太子,自己又整天打扮得妖妖嬈嬈的,纏得皇帝一步來不了猗蘭殿。我拿什麽和人家比?”
陽信公主見母親的話裏大有悻悻之情,顯出沉重的失落感和強烈的嫉妒心,心下不禁有些好笑。
她暗自思索著,父親劉啟本來就喜歡漁色,在城西建了座別宮,將全國各地十三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的美女都養在裏麵,以備後宮,他自己也不斷行幸西宮,並在那裏分封了許多低等嬪妃。今年春天,他竟然在那裏一住三個月,沒有回宮。
王夫人姐妹和程姬、賈夫人,雖然大有醋意,但都敢怒不敢言。
隻有栗姬經常和劉啟大吵大鬧,說來也怪,她這般爭風吃醋,劉啟反而特別寵愛她。栗姬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卻比三十一歲的王夫人更得劉啟歡心。
去年,薄皇後被廢居冷宮之後,漢宮裏麵,上至夫人,下至才人,人人都在懷著非分或不非分的夢想,覬覦著大漢皇後的赫赫高位。
這無數個宮廷女人中,最有希望的,當然還要數那六個有兒子的嬪妃。
而六妃當中,除了唐姬無寵、姨母小王姬早故、賈夫人之子資質平常外,其他三個皇妃,也就是栗姬、程姬、王夫人,都對大漢皇後的名號虎視眈眈。
其中,最有勝算的人,便是栗姬。
依著漢家立長不立幼的皇嗣規矩,栗姬的兒子是皇長子,幾年前已經被冊封為東宮太子,如果劉啟再立皇後的話,栗姬順理成章會登上皇後之位。
年老色衰的程姬,雖然對栗姬可以看得見的輝煌前途心懷不滿,卻也無可奈何,隻得盤算著將來能到江都王的屬國裏做一個威重一方的王太後,也就心滿意足了。
但仍然年輕貌美的王夫人,卻會對此事耿耿於懷,萬分不服。
是的,栗姬比王夫人大那麽多,眼角、脖上早已滋生出了無數細紋,而且栗姬態度傲慢、性格脆弱,且心胸狹隘,如果將來做了皇後,並且在劉啟百年後又成為皇太後,那王夫人的日子可就是越過越如履薄冰了。
雖然王夫人一直小心隱忍,可劉啟對王夫人還有膠東王劉徹偏寵多年,劉徹生下來時的夢兆,又早在未央宮、長安城裏傳得沸沸揚揚,愛記仇的栗姬,將來豈會放得過王夫人母子?漢高祖劉邦的戚夫人,就是前車之鑒。
但是,若想和栗姬放手一搏的話,王夫人又未免有些自不量力。
論起子息,栗姬的兩兒子均已成年,一個是皇長子,一個是排在第二的河間王。
按照大漢“立長不立幼”的皇嗣體製,怎麽也輪不著王夫人的獨生兒子、膠東王劉徹。
膠東王今年七歲,在兒子們裏麵,次序排在第十位,盡管深受劉啟疼愛,他也絕不可能越過自己那九個資質還都算得了中上的兄長,被冊封為太子。
類似這樣的事,當年的漢高祖曾經決心為最寵愛的戚夫人辦成,而到了最後,性格強悍的高祖劉邦卻也隻能在群臣的勸諫下停了手,並因此令戚夫人及戚夫人之子劉如意結怨於呂後,最後一個變成人彘,一個被呂後毒死,下場極慘。
有感於這可怕的前朝往事,王夫人並不太有膽量去碰一個大漢太子的母親。
而論起皇上的恩寵,劉啟雖然在自己居住的未央宮後,為王夫人特地建起了猗蘭殿,但一年去不了十次;但遠在長樂宮西殿的栗姬住處,劉啟隔三錯五便會臨幸。
論起家世來,王夫人的母係,不過是個破落王孫;而栗姬的父親,卻是齊地大族,母親又是王女。
無論從哪一方麵,王夫人確實無法勝過如日中天的栗姬,奪得中宮之位。
這對是情敵而兼政敵的女人,力量懸殊。
陽信公主心下盤算片刻,方才收斂了笑容,向母親說道:“娘,孩兒有幾句話,不知娘願不願意聽?”
也許是驚訝於陽信公主突如其來的鄭重其事,王夫人詫異地向她移過視線,良久,才收束了目光,道:“你說。”
王夫人深知,自己的長女年齡雖然小,卻十分有主意,與平常女孩子一點也不同。也許因為陽信公主讀過許多書,並有一種天生的對世事的洞察力,她的主意總顯得周密而完備,並且出人意料,似乎蘊藏著一種極高的政治智慧。
“娘,我以為,栗姬並無必勝的把握。”
“哦?此話怎講?”王夫人更覺詫異。
“娘,你想想,薄皇後被廢,到現在已經有多久了?”
這一點,王夫人實在是記得太清楚了:“她是去年秋天被廢的,已經過了五個月。”
“六個月時間,父皇仍然沒有定下皇後的人選,這就說明,他心中十分猶豫。”陽信公主斬釘截鐵地說道,“眾人都認為栗姬會當皇後,栗姬更以為皇後人選除了她別無他人,可以父皇對栗姬的寵愛,他卻連半句許諾都不曾給過栗姬。娘,你說,如今這宮中,有幾個女人能被父皇考慮為皇後人選?”
王夫人沉吟不答,翻過手上的白絲帛,信手在背後又寫下了“栗”、“程”、“王”三個字,三個字筆畫肥厚、筆力沉重,幾乎洇透了帛書的背麵。
“那麽,娘,依你之見,這三個人中,父皇最傾向於誰?”陽信公主俯身問道。
王夫人用筆在“栗”字上畫了一個圈。
“是了。”陽信公主冷笑一聲,“從前,父皇的確曾經想立栗姬為皇後,母親,你知道栗姬是怎樣失去這個機會的?”
王夫人茫然地搖了搖頭。
陽信公主從妝台上的果盤裏掂了片冰鎮西瓜,咬了一口,才道:“兩個月前,中秋之夜,父皇興致極高,將宮眷都召集在一起,合宮歡宴,你記不記得?”
“我當然記得。”王夫人咬著銀白色的細牙,說道,“那天,栗姬和你父皇並肩坐於上席,隱然以六宮之首自命,而我,仍然和平常一樣,與賈夫人她們一起坐在下麵。”
陽信公主隨意地點了點頭,歎道:“栗姬終究是小女人心性,她不懂得一點兒韜略,也沒有遠大抱負,她兒子們的大好前程,隻怕終於會被她親手毀去。”
“哦?”聽著陽信公主這種鼓舞人心的預言,王夫人深黑而細長的眼睛,猛然放出熠熠發亮的強光。
“娘,你這些年來,一直八麵玲瓏,和宮裏上下人等和氣相處,那是最聰明不過的。”陽信公主調皮地摸了摸王夫人那張羊脂玉般吹彈得破的臉蛋,不怕肉麻地吹捧自己的母親,笑著將無數溢美之詞送給她,“宮裏麵,上上下下,誰不誇你和氣、大方、友善、溫柔,連父皇也嘉許你是最溫柔可親的女人。”
“這有什麽用?”王夫人有些沮喪地說道,“他偏偏喜歡像栗姬那樣又嬌又嗲又刁鑽潑辣的女人。”
陽信公主咬完了那片西瓜,“嗨”了一聲道:“又嬌又嗲,也要看年齡的,栗姬十七歲時發嬌作嗲,能令君王深深迷戀,二十七歲時撒嬌,還算風韻猶存,如今她三十七歲了,仍舊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時時發嗲,那就像個老妖精了,不重不威,何以馭服眾多的嬪妃,又怎能領袖六宮?”
聽了陽信公主的奚落,王夫人不禁“撲哧”一笑,低下頭,恨恨地說道:“這還罷了,你不知道,她……她每次看你父皇的眼睛,都十足像個永巷女人……”
陽信公主聽母親的話中大有妒恨之意,連忙打斷了她道:“娘,我隻想問你一件事,你是願意當大漢皇後,還是願意當父皇的寵妃呢?”
“魚和熊掌不可得兼得嗎?”王夫人的話裏深有繾綣纏綿之意,畢竟,那個身材高大、笑聲洪亮的帝王,是她此生唯一的戀人,也是她最初的愛戀,而在劉啟之前的那個人……不,那個人不能算數。
“不能。”陽信公主的聲音很堅決。
“那麽……大漢皇後。”
“好。”十二歲的陽信公主故作老成地負著手,在殿內徘徊兩步,“娘,你須記得孩兒的兩句話,一句是:‘以退為進。’另一句是:‘母以子貴,子以母貴。’”
王夫人向來簡單的頭腦,已經被陽信公主說得越來越糊塗了,她納悶地問道:“這又是怎麽說?”
“以退為進,就是向大家公開表露,你毫無成為皇後的野心和打算,並且……”陽信公主神秘地一笑,附耳說道,“多拍拍栗姬的馬屁,經常公開逢迎她,把她當作皇後一樣來敬重。娘,今後你見到栗姬,務必記得要行參見皇後的大禮,言行之中,也要公然把栗姬當作已經冊封的皇後。”
“什麽?”王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從進入東宮時開始,她早已看栗姬不順眼,栗姬仗著比別人嬌媚、惹太子憐愛,總是盛氣淩人,後來成為帝妃,與王夫人等人身份本是平起平坐,卻總在言談舉止中帶了幾分居高臨下、高人一等的神氣,這種女人,她還要去上趕著奉承巴結、更長他人氣焰?
陽信公主誌在必得地笑道:“你隻管按孩兒的話去做,便能問鼎皇後的寶座。”
哪有這麽簡單的事情?自己不要被她的大話騙住了,枉送了一段錦繡前程!王夫人不太信任地看了陽信公主一眼,猶疑地問道:“你當真這般勝券在握嗎?”
“當然。”陽信公主十分自信,青銅鏡裏映出了她有些神秘的笑容,“從那次除夕宮宴開始,栗姬就已經失去了父皇的歡心。娘,這一切,難道你毫無察覺嗎?”
王夫人搖了搖頭,忽然之間變得不耐煩,皺眉說道:“算了,算了。我早該知道,你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哪裏會有什麽真知灼見?我也真是傻,竟然和你說了這麽久的心事。你姑姑館陶公主今天進宮,我正要打發人請她來猗蘭殿商量些事情。你回後殿和弟弟玩吧。”
“娘!”陽信公主嘟起了嘴巴,嗔怪道,“連父皇都說女兒是個有擔當、有主意的人,隻有你從來不肯信我。”
王夫人被她撒嬌的模樣逗樂了,也被她所說的劉啟的信任打動了,展眉笑道:“好,我就再聽你說一回。時候可不早了,你說完這幾句話,就到後殿陪弟弟去。”
“是。”陽信公主俯身在母親的耳邊,低聲道,“你記不記得,大宴那天,酒過三巡,父皇醉眼蒙矓,指著諸位皇子,你和程姬、賈夫人,還有那些年青美貌的嬪妃們,對著栗姬說道:‘朕百年之後,你須好好看視這些皇子和嬪妃。’栗姬是如何回答的?”
王夫人不由得一怔,她苦苦回憶了片刻,終於在記憶中複原了當時的尷尬場景,哼道:“她?她還不是老樣子,神情傲慢,將臉扭了過去,對你父皇的話理都不理。”
“正是。”陽信公主點了點頭,冷笑道,“而當時父皇神情如何,娘,你還記得嗎?”
“這個……我倒不太記得了。”
“父皇當時已經半醉,但看了栗姬的神色之後,他的臉色驟變,怒形於外。父皇素來疼愛孩子,當然要將他們交在一個能讓他放得下心的皇太後手裏。父皇又是個多情種,他喜歡過的女人很多,但一直鍾情的,不過是娘和栗姬、程姬這兩三人。”陽信公主順口討討母親的歡心道,“父皇雖然用情不專,但對自己的女人卻都很愛護,不願意她們在他身後吃苦頭,所以要未來的皇太後——栗姬當麵給他承諾,但栗姬心胸狹窄,報複欲十分強烈,對其他被父皇寵愛過的妃嬪們和皇子們統統恨之入骨,所以才會當麵拒絕父皇的請求。事實上,這種拙劣而愚蠢的行為,一定會令她自己斷送自己的前途。”
王夫人半信半疑,想了半天,終於被陽信公主入情入理的分析說服了,她點了點頭,說道:“陽信,你說得有道理,隻是,栗姬的兒子是皇太子,將來,無論栗姬能不能成為皇後,她都會貴為皇太後,把持後宮,到時候,娘可有得苦頭吃了。”
“嗨!”陽信公主叫道,“後宮中人人都是和你一樣的想法,栗姬的狹隘,令父皇的妃子和親王們憂心忡忡,沒有一個人希望她將來成為大漢的皇太後。”
“可是,皇嗣早在幾年前就已經立過了,還有什麽辦法呢?”王夫人婉歎道。
“怎麽會沒有辦法?我不是說過了嗎,辦法隻有一個:母以子貴,子以母貴。”陽信公主笑道。
“此話怎講?栗姬早已母以子貴,難道你是要我認清現實、不生貪念?”
“已廢的薄皇後沒有生兒子,所以父皇才會‘立長不立嫡’。”陽信公主在那張絲帛上又寫了兩個字,一個是“榮”,一個是“徹”,“現在的太子劉榮,為人優柔,缺少才幹,父皇並不喜歡他,父皇最喜歡的,是咱們的膠東王劉徹,他常常對外臣們說,膠東王出生的前夜,高祖皇帝前來托夢,說膠東王會光大漢室,這言外之意,娘聽不出來嗎?”
王夫人又驚又喜,低頭仔細琢磨了一會兒,覺得果然如此,看來自己未必就沒有與栗姬努力一搏的實力:“嗯,陽信,你說得有道理。看來,你的徹弟是我最大的一塊砝碼。”
“當然。”陽信公主用手向殿上一指,“父皇那樣寵愛栗姬,都沒有讓她住在未央宮裏。他素來儉樸,但竟然為了娘的猗蘭殿大動土木,娘,說一句不怕你生氣的話,父皇這般的厚愛,並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徹弟。”
“唔。”王夫人是個很理性的女人,她並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悅之色,“你爹爹每天下朝,都要叫人把膠東王抱到他寢宮裏玩一會兒。”
“這麽多皇子中,還有哪一個也受過同樣的恩寵?”陽信公主笑道,“所以,我認為,父皇心裏已經存了廢立的念頭,隻要再稍加點撥即可。”
王夫人已經被她的話深深打動,追問道:“那依你之見呢?”
陽信公主正要開口說話,忽然,殿門外有宦官大聲報道:“報夫人,館陶長公主駕到……”
這可是一個非凡的女人啊!她的名字令王夫人和陽信公主悚然而驚,母女二人同時站起身來,向殿外看去。
二 大好姻緣
這是個帝國裏絕無僅有的女人,最令人震動眼目的,首先就是她的華貴。
在如今這個宮廷貴婦們統統被要求衣不文采、不佩戴金銀首飾的年代,大約整個長安城裏也隻有這個女人才敢穿用來自南方的價值萬金的名貴的提花綾錦,渾身上下被各色精美的金飾、玉飾、翡翠打扮得珠光寶氣。
而她衣飾上的過度華麗,與氣派上的高貴和麵貌上的極度傲慢是如此完美地混合成一體,以致每個人都不敢仰臉逼視她。館陶長公主是個身材高挑的中年女子,她是劉啟的同母姐姐,因此二者的麵貌上依稀有幾分相似。
此刻,身穿緋霞色衣裙、裙裾被侍女們小心翼翼捧起的館陶長公主,儀態萬千地走進綺蘭殿的大門。
她的身後跟隨著大批侍女和家奴,身材高挑的她倨傲地仰著臉,王夫人隻能清楚地看見她的鼻孔和下巴。
“皇姐安好。”王夫人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館陶長公主是她多年來一直想苦心結交的外援,但館陶長公主卻始終對出身微賤的王夫人若即若離、不冷不熱,讓王夫人著實有些傷腦筋,“我剛剛要打發人去請長公主過來坐坐,可巧你就來了。皇姐是從長樂宮太後陛下那裏來的嗎?”
“不是。”館陶長公主簡短地答道,扶著侍女的手,在妝台前緩緩坐下。
王夫人見館陶長公主臉上似乎還帶有怒色,心中暗想,從小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館陶長公主,是最好動氣的,這一回,又不知和宮裏的哪一位慪了氣過來。
她身為當朝大長公主,劉啟對她言聽計從,普通人哪裏敢得罪權勢熏天的館陶長公主?
皇上和她是同母的姐弟,手足之情甚篤,而館陶長公主平時又十分善於討太後和皇上歡心,隻要她有所請求,無論是為人求官,還是與人消災,皇上沒有一次會堅決回駁她,而得罪她的人,卻個個都沒有好下場。
當初,明台公主不過是在背後和人家隨口譏議過幾句她的情夫,便被打發到匈奴和親,嫁給又老又凶的軍臣單於,至今也沒有音信回來。
而敢和館陶長公主分庭抗禮的,恐怕隻有那個同樣任性而狹隘的女人了。那個人仗著自己的兒子是太子,又傲慢又驕橫,從不肯把別人放在眼中。
王夫人一邊開動著她不算深通人情的大腦,費力地猜忖著,一邊打量著館陶長公主怒氣衝衝的臉,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佯作不知,親手為館陶長公主沏了一杯清茶,笑道:“皇姐今天的氣色怎麽還不如昨天?是誰招惹你生氣了?”
“還有誰?”館陶長公主重重地一拍桌麵,咬著牙道,“還不是那個姓栗的賤婢!她仗著兒子是東宮太子,如今竟然連孤也不放在眼裏!”
“哦?”王夫人故作驚訝不解,似乎是不相信地反問道,“栗姬會有這樣大的膽子?我看她平時對皇姐還算客氣了。”
“她的膽子,哼,她的膽子!”館陶長公主拿起王夫人捧來的黃口金錯的青銅茶杯,一飲而盡,“孤遲早有一天要叫栗姬跪在腳下,搗頭如蒜地討饒。”
王夫人掃視了一眼殿中近身侍候著的人群,俯身在館陶長公主的耳邊,低聲密語道:“皇姐,此處不是說這些話的地方,咱們到後殿去。”
“孤還怕了她?”館陶長公主氣憤地一扭頭,不肯接受王夫人的請求,怒道,“她當初不過是皇太後殿裏的一個侍女,皇上那時候還是太子,酒醉後闖入長樂宮,被她勾引了,這才將那狐狸精討到東宮去,仗著一雙狐媚子眼睛會勾人,生了兒子,如今得了勢,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想當初,孤去長樂宮,她跪在地下遞茶,孤還不肯用正眼看她呢。”
王夫人的出身原本比栗姬還不堪一提,此刻,她聽館陶長公主發牢騷,詆毀栗姬,也不禁覺得尷尬——今天自己不是正在討好地為館陶長公主獻茶嗎?將來,這份殷勤會不會也遺為館陶長公主的話柄?
在這種懊惱中,她隻能勉強笑道:“大長公主說得是,栗姬這些年傲慢要強,的確是誰都不放在她眼裏。……也難怪,人家馬上就要封為皇後了。”
“她能封為皇後?”館陶長公主伸出手揮了揮,屏開了殿下的眾人,連聲怪笑道,“趁早別做那白日夢。”
王夫人不禁怔了一怔。館陶長公主與栗姬雖然相處不是十分融洽,但館陶長公主見栗姬有封後之望,對栗姬倒也巴結客氣,背後從來沒有這樣詆毀過她。
今天,館陶長公主竟然會如此當眾大發雷霆,想來二人結的梁子必定不小。
頭腦簡單的王夫人,想不清楚這其中的因果,也不想過於非議栗姬,遂笑著轉移了話題:“阿嬌呢?今天怎麽沒帶入宮中來?莫不是做了太子妃後,怕見了翁姑害羞?”
十一歲的陳阿嬌,是館陶長公主的獨生女兒,和她母親一樣性格傲慢,但相貌卻比母親美麗嬌豔。
她從小就深得宮廷眾人的寵愛。上至皇太後和劉啟,下至宮中貴妃和侍女們,有的出於真心喜愛,有的出於巴結館陶長公主的目的,都不住口地誇讚阿嬌美若天仙、溫柔賢淑。
去年,館陶長公主曾在劉啟麵前流露出想將陳阿嬌許配給皇太子劉榮,入宮做太子妃。劉啟雖然沒有當場答應和下聘,但可以看出來,他早已經默認了這樁婚事。
親上加親,不但館陶長公主和劉啟高興,連竇太後也十分歡喜,她常常攜著阿嬌的手說:“好了,這下子你可以一輩子陪著外婆了!早早地給我生下一個皇孫,外婆更加倍疼你。”
這樁婚事已經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幾天前,劉啟終於叫人準備太子文定用的禮品,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一樁錦上添花的喜事,是以王夫人才會這般詢問。
豈料王夫人這個明顯帶有討好意味的問題,竟然令館陶長公主頓時火冒三丈,她重重一拍妝台桌麵,咬牙切齒地說道:“這賤婢竟然千方百計要取消這樁婚事——她要將自己家的侄女立為太子妃!哼,不訂婚就不訂婚,看太子榮那一副短命相,他能做得成皇帝嗎?”
王夫人這才恍然大悟過來。
她不用再問,已經明白了其中的隱秘關節。
生性嫉妒、一心希望專寵的栗姬,心中最仇恨的人,恐怕莫過於館陶長公主了。
館陶長公主為了討劉啟的歡心,常常用重金到燕趙等地購求美貌少女,蓄養在後府中,教以歌舞琴棋,然後獻入宮中。像賈夫人和王夫人姐妹,都是打這條登雲之路進宮的。
栗姬再美再嫉妒,終是敵不過這一批又一批年輕美貌的女子。而她出於女人的理性和分析能力,從不願過多指責劉啟的移情別戀和好色成性,反而卻要怨怪館陶長公主,並將這仇恨長久地留存在心中,一有機會,她就準備報複。
現在,薄皇後被廢,栗姬身為太子之母,即將封後,已經寵冠後宮,再也無人可與她爭鋒,她心銜館陶長公主多年,早意存報複,如今又無求於長公主,要栗姬答應這樁婚事,容得仇人的女兒入宮為太子妃,隻怕十分困難。
王夫人不明白的是,栗姬怎麽能說動了劉啟,去放棄這門他早已經首肯的美滿姻緣?
“那賤婢向皇上說道,東宮的栗良娣,已經生有一子,現在又懷孕在身,既然要立長子為嗣,那長子之母,理應立為太子正妃,孤的女兒就算入東宮,也隻能做侍妾。”館陶長公主的臉色發白,聲音微微顫抖,“誰不知道,栗良娣就是那賤婢的本家侄女?她一心想將栗良娣立為太子妃,不但堵了阿嬌的前途,而且也固了她栗家的恩寵。今後太子榮登基,栗家的女兒又會受封皇後,哼,幸好她淺薄小氣,讓孤一眼看透她的用意,想叫孤的女兒在東宮為人姬妾?休想!我當即回絕了皇上,阿嬌千金之體,難道比不得一個破落戶的女兒?”
想不到栗姬居然還有這樣高明的手段!
王夫人不由得發自內心嘖嘖稱羨了起來:“栗良娣倘若能被立為太子妃,那麽,栗家不就是出了兩朝皇後?”
她一念至此,心底不禁有些酸痛。
因為想起了入宮之前的事情,王夫人的眼前,頓時浮起了一張既模糊又遙遠的麵龐,她依稀仍能看見他那酸楚而絕望的眼神,能聽見在訣別時他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隔了這麽多年,她已經說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愛過他,但是,她卻無比清楚地相信,如果再來一次,她仍然會離開他,她的原配丈夫金五郎。
那時,她和雜貨商出身、家裏開著幾間像樣店鋪的金五郎成親已經有好幾年,而且生下了一個女兒。
在生下女兒後不久,王娡有一天回到母親家,恰好母親臧夫人打算送妹妹入宮選秀,特地招來一個有名的賣卦人,盲眼的賣卦人算過她們姐妹的八字,卻特地命她走近,又用瘦骨嶙峋的指頭將她的頭骨摩挲了一遍,良久沉默不語。
在王娡母親熱切的詢問下,賣卦人竟然說:“您的小女兒福祿並不太大,但如果您將大女兒送入宮廷,我想她具備母儀天下的骨相,前程無可限量。”
舊日的燕王孫女、熱衷富貴的母親臧夫人,竟然毫不遲疑地將王娡留在家裏,逼迫著金家離婚,幾天時間後,臧夫人就將王娡送入太子的東宮。金五郎一夜之間妻離子散,當然怒不可遏,他的父親金王孫為此和臧夫人打起了官司,然而,一個長安城的小小雜貨商人怎麽可能是太子的對手?金五郎遭到這種侮辱,不久後便鬱鬱死去。
想起這些往事,王夫人心裏酸楚極了,為了街頭賣卦人算出的“皇後”之命,她寧肯拋棄原配丈夫和不滿周歲的女兒,與妹妹小王姬二人,自獻入東宮,並從此承擔了無數的風雨、冷眼、蔑視,忍氣吞聲到今天,卻仍舊無法與年長她六歲的栗姬相提並論,還隻能在那惡女人的手下俯首稱臣,眼睜睜看著所有自己想慕的榮華富貴,都被栗姬一個人獨占。
“她休想!”館陶長公主暴喝一聲,拍碎了妝台上一塊十分名貴的翡翠鎮紙,“少做她娘的千秋大夢。皇後?孤要叫她在冷宮裏慢慢做這個夢!”
王夫人嚇了一大跳,她不是不相信館陶長公主有這個力量,但,栗姬也並非凡人,今天的栗姬,不再是那個跪在地下給館陶長公主敬茶的長樂宮宮女,也不再是東宮裏的栗良娣,她是劉啟的愛妃,更是太子的母親、未來大漢天子的母親。
本朝以孝為綱,太後的權力往往比皇帝還要驚人,像如今的竇太後,劉啟的一舉一動常常都要聽從她的意誌,更要常看她的臉色行事。
劉啟唯一的同母弟弟梁王,深得竇太後寵愛,他的封地廣大得驚人,家中的金銀車載鬥量,富貴勝過帝王,出行時甚至僭用天子旗號,竇太後卻仍不滿足,還在酒席上為梁王請求更大的富貴,劉啟不但不能對梁王的行為有一絲約束,為了討母親歡心,竟然還在酒席上許諾說將來要將帝位傳給梁王,竇太後這才好不容易開顏一笑。在群臣的任命和戰事上,竇太後也經常能發表意見,她的權力並不比一個帝王遜色。
所以,目前來說,館陶長公主的勢力雖然能夠左右栗姬地位的上升,與栗姬平起平坐,但到了劉啟身後,館陶長公主的地位就會岌岌可危,肯定無法與栗姬相較量了。
而在眼下,館陶長公主和栗姬,都是劉啟十分寵愛的人物,這兩個人鬥法,確實難以預料勝負。
王夫人還待要說些什麽,從未吃過這麽大敗仗的館陶長公主,已經越想越氣,怒氣勃發地站起身來,大聲吩咐道:“來人,孤要起駕去長樂宮,麵見皇太後!”
見館陶長公主真的動了怒,王夫人不便再挽留她,隻得像往常一樣恭敬地將她送出了猗蘭殿。
再次恢複寧靜的猗蘭殿裏,王夫人獨自怔怔地坐下,沉浸在自己深深的思緒中,忽然間,她聽得屏風後麵響起一陣裙裾的窸窣聲,接著火紅色的錦裙角一閃,被王夫人遺忘已久的陽信公主笑吟吟地轉了出來:“恭喜母親,賀喜母親!”
“何喜之有?”王夫人憂形於色。
“連館陶長公主也打算幫著母親對付栗姬,母親,你的力量會越來越強大。”陽信公主滿臉歡色,笑道,“娘,你要快快行動,不能坐等。”
“我能怎麽辦?”王夫人更覺茫然。
“替徹弟向陳阿嬌求婚!”
這是什麽荒唐主意?王夫人生氣了:“陽信,你真正是胡鬧,你的徹弟今年才七歲,怎能夠娶親?何況,阿嬌比他大四歲,這婚事怎麽看也不般配。”
“女人比男人大幾歲有什麽妨礙?阿嬌和徹弟從小青梅竹馬,兩個人本來就有感情,這定然是一樁好姻緣。”對王夫人的顧慮,陽信公主卻十分不以為然,她接著勸說道,“何況,館陶長公主因為女兒婚事不諧,正處在最窘迫的時候,母親此時提出婚事,她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那……”王夫人被她說得有些心動了,“你的徹弟隻是一個小小的膠東王,如何與太子相比?阿嬌她連太子側妃都不肯做,難道願意做一個普通的王妃?”
“母親,你真正糊塗!”陽信公主著急了,這個女人若不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她都打算取笑上幾句,“隻要婚事能成,館陶長公主會眼見著女婿做一個小小的親王?會眼見著女兒做一個小小的王妃而置之不理?你隻管放心!”
王夫人這才真的明白了,她長歎一聲道:“罷了,就依你。我去問問徹兒,看他肯不肯?”
“徹弟一個剛七歲的小孩子,能懂得什麽?”陽信公主好笑道,“他那邊不消你去說,我三言兩語就能敲定。”
“即使結下這樁婚事,也對栗姬無所動搖。”王夫人盤算片刻,仍然搖了搖頭。
她心下暗想,太子榮的冊封早已是天下皆知,栗姬的娘家在齊地有相當的勢力,而且劉榮坐穩東宮多年,性情平和溫良,並無失德之處,也沒有什麽可以指摘的錯誤,自己與館陶長公主結了這門親事,並沒有多少實際作用,到了劉啟身後,館陶公主仍然會大權旁落。
“娘,你真的不會算計。”陽信公主嗔怪地拍了拍母親的肩頭,歎道,“也罷,誰叫你生了我和徹弟這一對好兒女?你隻管說和這件婚事,剩餘的事情,都有我料理。”
王夫人似信非信地瞪視了她一眼。這個女兒的口氣真大,她當真有這麽大的把握嗎?
而此刻的猗蘭殿外,夕陽滿地,蘭風陣陣,未央宮又到了一天中最平靜而溫馨的時分。
三 相府夜談
秋夜清涼如水,寒蛩守在石階下低切地鳴叫著。
已經將近子夜時分,形同璧玉的圓月,高高地懸掛在未央宮的上空,月影中,殿角飛揚的重重畫簷都被深深地勾勒了出來,屋脊上蹲伏著的巨大鎮庭獸,顯得比平時還要猙獰。
在這些黑黝黝的樓閣台榭的影子下麵,有一種令人窒息和恐懼的寧靜,似乎隱伏著什麽重大的危機,這種無法名狀的蘊藏,是深宮的魅惑力所在,多年來,除非迫不得已,一到入夜後,宮女和小黃門很少有人敢出來走動。
而就在這沉寂的時刻,卻有一個身材高挑的黑衣女人在東司馬門前快步走著,她的身後,跟著兩名侍衛,兩名黃門令,看他們的服飾,都是些六百石的高官。
秋風掀起她臉前遮擋著的深色綢布,露出她白膩的線條、分明的下巴。
門衛攔住了她:“哪個宮的?”
“長樂宮。”黑衣女人冷森森地回答。
“腰牌。”
一雙白皙過人的手摘下腰牌,遞將上去。紅底金字的腰牌上,赫然寫著“長樂宮栗”。
“栗婕妤?”門衛倒吸一口冷氣。他是個職銜低微的小侍衛,很少有機會見到宮中的這些顯貴,但他卻早已聽說過栗姬的權勢和地位。
門衛的腰有些彎曲了。
“我是栗婕妤的少使(按:少使為宮中的女官名)。”黑衣女人仍然沒有解開麵幕,她的聲音冷淡而傲慢。
“原來是長樂宮的紅人。”門衛深知,這些宮廷貴婦身邊的貼身侍女,往往才真正掌握著宮廷的氣運,他不敢得罪宮中最有勢力的皇妃麵前說得上話的權要人物,隻能笑臉問道,“少使要去哪裏?”
“這不是你一個小小門衛能夠詢問的。”黑衣女子目光嚴厲地看著他,不客氣地吩咐道,“開門,我奉栗婕妤之令,出宮公幹。”
盤查出入人等,本來是門衛的分內職責,但遇見了炙手可熱的宮中權貴,他也隻能噤口不言,打開了朱紅色的宮門,目送黑衣女子一群人的身影遠去。
東司馬門的外麵,早有兩輛安車在等待,門衛依稀看見,車上有東宮太子的徽章。
“不過是去一趟東宮。”他有些不滿地嘟囔著,“有必要弄得這麽神秘嗎?”
安車無聲無息地在長安筆直的通衢大道上駛著,它的方向,並不是東宮。
西直街上,太尉周亞夫的府門,被人輕輕叩動。
“什麽人?”坐在書房裏的太尉周亞夫,須發皆白,他是將門出身,父親是開國名將、右丞相周勃。
因為武勇過人,深通兵法,因為從前受到漢文帝的賞識,因為在邊關和七王之亂時有百戰之功,身為周勃次子的周亞夫也被封為了條侯,並在幾年前正式成為了劉啟的太尉。一門出了父子兩個社稷首臣,在大漢還是獨一無二的。
“門上稟報說,這個神秘的女子是長樂宮栗婕妤的貼身少使,她帶來了栗婕妤的密信。”
“哦?”周亞夫斑白的雙眉一揚,目光炯然,虎虎有威風,“宮中的得意女官深夜拜訪,會有什麽事情?”
這個身心俱老的大漢名將猶豫了片刻,才撫了撫胡須,吩咐道:“請她進來。”
月影之下,黑衣女子的身影,仿佛是一隻輕盈的黑色鳳蝶,翩然由回廊中飄來。她的身形缺乏成熟女人的豐韻,顯得纖秀異常,有一種罕見的靈動的魅力。
“太尉安好。”被四個六百石的高等侍衛簇擁著的氣勢不凡的黑衣女人,向老太尉欠了欠身,“臣妾受栗婕妤所差,前來拜見太尉。”
閱曆豐富的周亞夫,隻打量了一眼這個女人,就斷定她的年齡並不大,這位長樂宮少使的身量雖然高挑,但那種單薄的身材,隻有少女才有。
她穿著暗紫色繡花短襦、織花錦裙,外罩深黑色貂皮長裘,梳著宮女們常見的平滑的低髻,黃金長簪上顫巍巍挑出一顆碩大的東珠,頗為華貴。
“少使來此有何貴幹?”條侯周亞夫有些狐疑,長樂宮的少使,何時開始,由這麽年輕的女子充當?而他平時也從不與宮中嬪妃私下往來,栗姬是宮中命婦、太子之母,深夜遣人來太尉府,行蹤詭秘,到底有何圖謀?
“這裏有一份栗婕妤的親筆手諭,想奉給太尉過目。”深暗的麵幕上,這女子一雙靈秀的眸子黑白分明,明媚而純淨,令人無端地生出好感。
“拿來我看。”
黑衣女子在麵幕下無聲地一笑,從簪上取下那支黃金長簪,原來竟是一把形狀奇異的鑰匙,她“啪”的一聲,啟開了手中抱著的精致的火紅色錦匣。
裏麵是一幅水白色絲帛,上麵寫著娟秀的秦篆小字,周亞夫認得,這的確是栗姬的親筆,在宮中,幾乎沒有別的女人會寫這種秀麗而有風骨的墨字。他雖然與宮中來往不多,但卻與太子劉榮頗為親密,曾經在東宮見到過幾次栗姬的親筆,印象深刻。
他展開白色帛書,細細讀了幾遍,這才抬起頭來,猶疑著問道:“這個……老夫幾乎日日和太子在一起,怎麽從來沒有聽他明示或暗示過?”
黑衣女子在麵幕下“嗤”的冷笑一聲:“太尉,這件事情,難道不早是路人皆知了嗎?還需要太子暗示?”
“那麽,”周亞夫抖動著手裏雪白的帛書,艱澀地問道,“栗婕妤的意思是……”
“聯合八名大臣,一起寫份奏章,要求從速冊立栗婕妤為大漢皇後。”黑衣女子的手掌用力向下一劈,手勢宛如閃電一般迅捷有力,她有一種不凡的韻味,看來定然受過很好的教育,“薄皇後被廢已經半年,宮中久虛後位、無人主事,皇上忙於政事,太尉身為當朝首輔,應以王事為念,密切上言,以定宮政。”
“理由?”周亞夫緊盯著這戴著麵幕的女子。
他知道,劉啟好色成性、內寵極多,宮中不止栗婕妤一個人得寵,程姬、王夫人還有幾個新來的美人,也是劉啟的寵妃,劉啟虛設後位半年,仍未下旨冊封皇後,這本來就說明了皇上還在猶豫和選擇。
“自古以來,母以子貴。”黑衣女子徘徊室中,冷然說道,“大漢不冊立皇後則已,如果冊立皇後,除了太子之母栗姬,還有誰更適合佩戴皇後的鳳冠?”
“可是……”周亞夫下不了決心,“皇上家事,外臣進言,隻怕有失分寸體統。”
“條侯!”黑衣女子看見他的猶豫,加重了聲音,喚著他的封爵號,“從前,我聽說,條侯周亞夫是世間最勇敢的漢子,現在我才知道,您已經老了。”
周亞夫沒有說話,負手在室內踱起步來。他顯得心事重重,這個身經百戰、以正直聞名的老太尉,現在也有他的煩惱——他的幾個兒子全都資質平常,沒有出色的才能和勇氣。垂垂老去的名將,現在正打算為兒子們設計一個較為順利的前程。
“老去的不僅是您的身體和力量,老去的也有您的心魄和勇氣。”黑衣女子帶著幾分嘲諷的口氣說道,“這件小事,難道比在細柳營駐防、比抗擊匈奴入侵、比率領天下勤王軍隊掃平七國之亂更難以決定嗎?皇後之位,本來非栗婕妤莫屬,您隻要輕鬆地奏上一本,便可安享富貴、蔭封兒孫,比帶兵打仗立功,可容易多了。”
周亞夫猛然仰起臉來,歎道:“這是皇上的家政……後宮之事,大臣怎能非議?”
“皇上近幾年來身體多病,常常纏綿病榻。”黑衣女子向前逼近一步,周亞夫聞見一股細細的幽香襲來,“一旦太子登基,操縱天下權柄的,您以為會是誰?再說了,太尉本來就推重太子,天下皆知,太尉厚意,太子與栗婕妤,早已銘記在心,在此非常時刻,除了太尉,還有誰有此威望,能為皇上定奪家政?倘若太尉能及早為栗婕妤定下名分,不但栗婕妤感激,太子也會記住太尉今日的擁立之功。”
太子榮仁厚而優柔,十分仰慕條侯周亞夫的軍功和才能,周亞夫經常出入東宮,兩人過從甚密,交誼極深。早已經有人風言風語說周太尉是太子的人了。
如果再因這本奏章的功勞,得到未來天子的恩寵,那麽,不但自己可以成為三朝天子隆恩厚遇的重臣,對自己身後,也極有好處。幾個才能平平的兒子,可以襲爵、入宦,保有大漢第一名臣的門庭,還可以與皇族結親,周家的高官顯祿,仍然可以世世代代保存下去。
富貴榮華之念,漸漸侵蝕了這位舊時代英雄的心懷。
他將黑衣女子手中的錦匣接過來,在確認是長樂宮中禦用之物後,重重地點了點頭,慨然應允道:“既然如此,既然栗婕妤看得上老臣……周亞夫如命。”
他沒有發現的是,在深黑夾烏金絲的絲綢麵幕後麵,那女子露出了一絲不易發覺的詭異笑容,雖然,她的眼神仍然顯得那麽冷酷而寧靜。
四 栗姬之死
年久失修的溫室殿門外,下著初冬的細雨,寒意迫人。好在殿內已經在夾道裏生起了的火爐,殿上還算得暖和。
獨自住在溫室殿裏的劉啟,上個月生了很久的病,剛剛好了沒幾天,臉上一副萎靡的神情,顯得很是疲憊困倦。
此刻,劉啟正披著件半舊的狐皮短襖,坐在滿是熏籠的殿內,一邊披閱著奏章,一邊不斷地發出咳嗽聲。
在他身邊不遠處,正坐著他的三個女兒:陽信公主、南宮公主、隆慮公主,這三個嬌秀可愛的女孩子,被召來繡一件溫室殿裏用的長屏風。
這件繡工精美的屏風上,是劉啟新近寫下的《禮記·學記》中的句子:
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後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謂務本。
劉啟近來越來越講究“崇實”、“務本”,常在殿上向大臣們推薦《禮記》、《鄧析子》等戰國典籍,認為國政清明,關鍵在於上下務實。
而喜歡高談闊論的太子榮,恰恰無法接受這種觀念,奏議朝政時,常有激烈之語,與父皇大唱反調。對此劉啟十分不滿,這兩個月,已命太傅去東宮每天宣講一個時辰的《春秋》,讓太子好好領會父皇的治國之道。
在女孩子們溫柔的低語聲中,很突兀的,殿上發出一記沉悶的重響,接著是劉啟嚴厲的咆哮聲:“放肆!無禮!荒唐!可恥!來人,速傳栗姬到溫室殿來麵見朕!”
三位幼小的公主同時停下了手中的針線和嘻嘻哈哈的說笑聲,她們的臉色都嚇得雪白,向劉啟望去。
怒氣衝衝的劉啟,扶著書案勉強站了起來,他又發出了一陣激烈的咳嗽聲,幾乎喘不過氣來。那張長方形的麵龐,變得煞白而可怖。
小黃門們緊張地圍了過來,近侍在旁的皇上寵臣、郎中令周仁走上前去,半跪在地下,一邊輕輕拍著劉啟的背,一邊大聲喚道:“快,快,快,傳太醫進來!”
劉啟漸漸平定了喘息,向周仁搖了搖手。也許是因為貪色過度,也許是因為日夜為國事煎熬,他的身體狀況已經大不如前了,今年一年,他常常夜汗、多夢,甚至夢見從前因為對弈爭執而被他親手擊殺的吳國太子也睜著血紅的眼睛、前來向他索命。
一個小黃門躬著腰走過來,托上一隻青銅嗽盂,劉啟喘息兩聲,低頭吐了口痰,白色的泡沫痰中,竟然有許多紫紅色的血絲,他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父皇!”陽信公主第一個反應了過來,“您怎麽了?”
“沒事。”劉啟臉色蒼白,胸前起伏不定,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怒氣,“陽信,你帶著妹妹們下去吧,朕還有事要議。”
“是。”陽信公主溫柔地回答。
她剛剛斂裾退下,攜著兩個妹妹走到溫室殿的門前,就聽見劉啟厲聲吩咐著周仁:“快,速到東宮傳太子榮晉見!叫他跪在司馬門前聽旨!反了他們,連祖宗定下的體製規矩都不放在眼裏,也太目無王法了!”
陽信公主的心緊縮起來,太子榮,年僅二十歲的溫和善良的太子榮,將會因為這件事觸怒劉啟嗎?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發抖、心在胸口狂跳不止,憂慮和高興,像冰雪與烈焰一樣輪流在她心上翻滾。
原來她並不能承擔這樣的結果,縱使她早已預料到了一切。
殿門開處,穿著淺紫色紗夾襖的栗姬,已經急步走了進來,她一邊走一邊心情極好地笑著問道:“皇上有什麽大事,這麽著急將臣妾催來?”
“你做的好事,自己心裏還沒有數?”劉啟怒不可遏,“啪”的一聲,將一份青竹簡扔在案前的深紅雕花地磚上。展開到一半的竹簡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栗姬有些畏縮地看了他一眼,自從十六歲成為東宮的良娣,二十一年來,她從來沒被皇帝如此厲聲怒斥過。——皇上待她一向溫柔有禮、謙和體貼,如果不是皇上太過風流,世上本沒有比他還完美的夫君。
栗姬不禁膽怯氣弱,從前她敢於和他爭執,和他賭氣,那是因為她確定地知道,劉啟是愛她的,而此刻,她無法從他的眼睛裏讀到原諒、寬容和愛。
竹簡不過是一份尋常的奏章,出自禦史大夫馬參之手,普通之極,但奏折的尾處,竟聯著八名當朝重臣的名字,其中有丞相陶青、太子太傅竇嬰,都是朝中數一數二的顯貴和元老。
栗姬有些哆嗦的手指,翻開了前麵的竹簡,竟然一眼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自薄皇後之廢,六宮無首,禮製渙散。臣等以為,後宮不可久虛,名器不可輕許,嫡庶當以正名。且夫母以子貴,子以母貴,人情之常,豈有太子之母為下嬪之理?栗婕妤乃太子生母,久侍君側,出自北地名門,溫柔賢德,堪為天下母儀,宜上‘漢皇後’尊號,以正名位……”
毫無政治頭腦的栗姬,心中竟然湧起了一種喜悅之情,外臣竟然也為她請命了!而且是禦史大夫執筆,丞相和太子太傅聯名。她栗姬出眾的德行和名譽,竟然連外官們都知道了!
是啊,她等待這個大漢皇後的尊貴位置,已經守候得太久了。從入宮那年算起,有二十來年了吧?她也從一個韶齡女子,成為紅顏凋謝的宮中命婦。
與劉啟並肩坐在正殿之上,接受天下諸侯和皇子、大臣、後妃們的跪拜,這種風光,勝過一切榮華富貴。
栗姬劇烈跳動的心中,湧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
“皇上,這奏章有何不妥?”她迷惑地抬起頭,一雙美麗的眸子看著喘息不已的劉啟。
“有何不妥?”劉啟似乎是不相信她會這麽愚蠢,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你……你……你也算熟讀詩書,難道就不知道朝廷的體製,不明白祖宗的家法嗎?後妃擅自與外臣勾通,幹涉朝政和宮政,是我大漢最忌諱的事情!呂後當政,呂家子弟到處裂土封侯,幾乎要將我劉氏江山易姓!殷鑒不遠,孝文皇帝親手寫過牌匾:‘後妃不得與外臣勾通,外臣不得風議宮政,違令者,殺無赦!’這牌匾就收藏在未央宮西閣上,你入宮時就應該見過!那年冊封你為婕妤,朕親自帶你登閣,一字一句將這祖宗家法念給你聽,你難道全都忘記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憤懣,顯然極為痛心。
漢高祖死後,皇太後呂雉當政,大封同姓,她的本家兄弟、侄兒都被封王,劉姓王侯被排斥,呂太後當政十五年,劉氏宗親的地盤被壓縮得極小,諸呂甚至曾有移鼎之謀。
到了呂後病故,陳平、周勃一幹人才領兵入宮,滅諸呂,廢少帝,將封地偏僻的代王劉恒迎入長安,就位為孝文皇帝。
孝文皇帝目睹了諸呂亂國的大禍事,所以對後宮管束極嚴,對後妃幹政也一直嚴加防範。他素來儉樸,平生最寵幸的慎夫人,衣不曳地,父兄不許入宦,竇皇後的兩個兄弟,都沒有封侯,直到劉啟登基才被追封。
文帝身邊侍候的人,足不許出宮禁,更不許與宮外交接物品信函,違者就會施以肉刑,當時曾經有一個小黃門,想方設法出了宮,與十幾年未見的親人見了片刻的麵,竟被砍去雙足。
到了劉啟登基,雖然有些嚴令放寬了,但劉啟心裏卻時時對後宮的妃子、宦官們加以戒備。今天這封奏章,恰好觸了他的大忌,栗姬卻一無所知。
“皇上!”栗姬這才明白過來,她的臉色發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皇上明察,臣妾絕無與外臣勾結一事!”
“既然從未與外臣勾結,為何陶丞相和竇太傅會聯名為你說話?請求將大漢皇後的冠冕加在你頭上?”
“臣妾冤枉!”栗姬抽泣著,“臣妾想,大概是皇後的位置久虛,後宮顯出了無人掌管的亂象,丞相和太傅為皇上考慮,才要求速置皇後。”
“為朕考慮?”劉啟冷笑一聲,逼視著戰戰兢兢的栗姬,“八位元老級的大臣聯名議論宮事,他們果然憂之深而慮之重!栗姬,你好大的麵子,好大的膽子!你……你……朕喜歡了你那麽多年,賞賜了你多少榮華,還立了劉榮為太子,這皇後之位本來也是你囊中之物,可你竟如此迫不及待,深失朕望!”
“皇上,你真的冤枉我了……”栗姬在地下膝行兩步,抱住了劉啟的雙腿,仰麵說道,“皇上,臣妾絕未私交大臣,請皇上明察,這……這……這也許是有人陷害臣妾。”
“陷害你?”劉啟哈哈大笑,笑聲有些淒厲,“陷害你,還會聯合這麽多大臣,要求冊封你為皇後?這人未免也太多情了。這些元老派一言九鼎,換成別的事體,朕一定依了他們,可惜……可惜他們不知道,朕最恨的,就是外臣風議宮闈私事。”
“皇上,臣妾願意當麵和他們對質。”栗姬淚流滿麵,驚恐不已,她不知道如何挽回劉啟的信任。
“晚了。”劉啟淒然道,“這種事情,當然會辦得隱秘。你再說什麽,朕也不會相信。為什麽他們不要求冊封別的人為皇後?他們沒有提程姬的名字,也沒有提王夫人和賈姬的名字,獨獨為你說話……你許諾了他們一些什麽東西?爵秩嗎?官銜嗎?黃金嗎?真是,已經位列三公九卿了,還想妄求富貴,這些混賬老頭兒,朕會一個一個地收拾。”
他捏著自己的手指節,憤憤之情溢於言表:“說什麽母以子貴,子以母貴……有這樣的娘,就會有那樣的兒子。朕聽館陶長公主說過,太子榮喜歡與大臣們過從,在一起喝酒聊天,已經形成了太子派,在朝中常常與對立的大臣爭執國事,毫無一個未來君主應有的寬大和威嚴。這且罷了,近來他還事事與朕唱反調,說什麽朕太過保守平和、不能懾服外邦,隻有他將來才是中興之主。朕隱忍已久,實在無法再姑息下去,今天,朕就要立個榜樣讓後世宮廷看看,私交外臣、陰謀奪位的結果,是失去一切名位和富貴!”
劉啟厭煩地推開栗姬緊緊摟抱著他雙腿的臂膀,站在溫室殿的正中,臉色莊嚴地大聲喝道:“黃門令,拿筆墨來,朕要親自草詔,將禦史大夫馬參斬首示眾,廢掉東宮太子!栗婕妤私交外臣、妄議宮政,著幽禁宮中、另行處置!”
這當真是晴天霹靂,栗姬連一聲歎息都沒有發出,便臉色蒼白,暈倒在地。
小黃門們從未見過如此激烈對峙的場麵,他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在偌大的溫室殿裏,隻有劉啟越來越激烈的咳嗽聲和喘息聲,在顯示著他身心的巨大痛苦。
五 冬雨長安
離劉啟在溫室殿裏發出怒吼的那天,不過一個多月時間,前元七年的正月,廢太子劉榮從長樂宮的東宮搬了出來,那一天,也是他母親栗姬出殯的日子。
這仍舊是個壞天氣,雖然沒有下雨,但天空陰沉沉的,北風在長街上呼嘯,地上泥濘潮濕,落滿了白色的紙錢。
杠夫們抬著栗姬的棺木,在長街上艱難地走著。
出殯的隊伍後麵,跟著的是兩位騎馬的皇子。他們是河間王劉德,和廢太子劉榮——他現在已經被廢為臨江王了,兩個年輕的皇子神情悲傷而木然,眼神空洞,顯出一種對命運的逆來順受。
隊伍並不壯觀,送葬的人群還不到一百人,路上顯得十分冷清,隻有些百姓在街肆前駐足觀看。那從前炙手可熱、勢傾天下的女人、未來的皇太後,就這樣一落千丈、離奇地死去了嗎?長安的百姓們,似乎還無法接受這個古怪的結局。
宮廷中的女人紛紛傳說,栗姬是瘋癲而死的,那是她被打入冷宮的第十天。
死時,她身邊隻有一名中年侍婢,跟隨在她身邊多年的長樂宮侍婢,含著淚收殮了栗姬。在栗姬雪白的左胳膊上,中年侍婢數出了二十二個帶血的“恨”字,這是栗姬臨死前用黃金長簪刻下的。一個自幼嬌生慣養的女人,要有多大的痛苦和絕望,才能自殘到這個地步嗬!
送葬隊伍出了南門,要去霸陵邊的皇姬墓群入葬,劉啟深深憎恨著狂熱迷戀權位的栗姬,命人將她葬得離自己的陽陵越遠越好,他不願與一個瘋狂的老婦在地下相遇,他更不明白從前清秀可愛的栗姬,這些年來怎麽會一步步走得這麽遠。
那天,太子被廢之後,栗姬像瘋了一樣闖入劉啟的寢宮,持刀在劉啟麵前以自殺相威脅。劉啟第一次發現,三十七歲的栗姬,原來已經這麽老,這麽難看,這麽令人作嘔。
當夜,栗姬被責令搬出長樂宮西殿,遷入遠在一隅的冷宮,並被廢去了夫人的名分。
從那一天起,她咆哮著,痛哭著,時而嬌媚地唱歌,時而淒然地大笑,時而低喚著太子榮的名字,時而詬罵著陷害她的敵人,時而怨恨著劉啟的寡情薄義。她不飲不食,常常在尿溺中起居,很快就肮髒醜陋得不堪入目了。
這些,都是擁著更年輕的妃子在殿上喜氣洋洋地喝酒的劉啟所無法聽見的。
冰冷的北風掠過這支人數稀疏的隊伍,幽暗的天空下,兩位已經失勢的年輕親王沉默地在馬背上搖晃著,他們的眼睛裏沒有淚水,卻有著惶恐。
聯名大臣進獻奏章之事,劉榮從不知曉,一直被蒙在鼓裏,而栗姬心地直率,看來也絕非她暗地所為。所以直到現在,他們還不知道,那不知名的隱秘的敵人,到底是誰,更無法拿出適當的對策來。
這敵人是如此深藏不露而料事如神,他到底是哪家的門客、哪家外戚的謀士?
盡管門客三千,可誰有這個才幹,能夠為他們清楚地分剖宮裏的事務呢?進退無據的臨江王——從前的太子榮,隻覺得皇宮裏到處都陰森森的,充滿了巨大的黑影。
“報,前麵有一處路祭。”侍衛跪在地下回報。
“是哪位親王?”臨江王劉榮翻身下了馬,問道。
他茫然地向前方望去,隻看見一片巨大的雪白孝幡高懸著,隨風翻卷,孝幡下,是一處精心紮好的孝棚。
“是陽信公主。”
“哦?”臨江王劉榮的眼睛裏,泛起了感激的淚水,扭頭向弟弟河間王劉德說道,“這麽多皇子皇女中,隻有陽信一個人有肝膽,能在我們落魄失勢的時候,還敢在城外設路祭,盡一份心意,二弟,我們過去。”
在這個人情涼薄的世間,陽信公主的舉動的確是最好的撫慰了,為人沉默、隻會埋頭在書本中的河間王,也被打動了,他點頭誇讚道:“難怪很多人都說陽信公主最講義氣,說她的本事氣量,都不在須眉男兒之下。聽說在宮廷外頭,人家還送了她一個雅號,叫作‘女孟嚐’。”
兄弟二人走近祭棚,隻見陽信公主身穿縞素、麵容悲淒,行著大禮,跪伏在祭棚門前。
“陽信。”臨江王劉榮低喚一聲。
“大哥!”她換用了這個宮中從沒有人喊過的親熱的稱呼,含悲勸道,“請節哀順變。”
臨江王壓抑已久的眼淚奪眶而出,這麽多天來,這還是他感受到的唯一一份來自後宮的親情。
其他的那些皇妃皇子們,對於栗姬的死和太子被廢,多多少少有些幸災樂禍,誰讓他們母子三人從前太得意了,占盡了皇恩雨露呢?
在落雨的泥濘不堪的路邊,兩位親王拜倒在地,與陽信公主相對痛哭起來。
陽信公主一路膝行至栗姬的棺木前,撫棺歎道:“栗娘!可歎你的傾國之貌,從此就將化為泥塵,可歎兩位王爺仍在弱冠,仍需要母親的關懷,你就已經撒手人間!茲後人生漫漫,誰能給他們以母親般的溫暖?人世多變,宮中風雲詭異,栗娘,你雖然性格明朗大方,敢怒敢言,但心地簡單,怎麽能是別人的對手?栗娘,你從前是齊地的第一美女,因此被選入宮來,受皇恩二十年,未料結局會這般淒涼慘淡!紅顏薄命,古今同歎,栗娘,陽信為你慟哭棺前,願你此去,能夠得到真正的平靜……”
她聲音中的真誠和悲傷,令臨江王再次流下了冰冷的眼淚。
陽信說得對,母親栗姬雖然性格明朗、敢怒敢言,但吃虧就吃虧在她的頭腦簡單、全無主計,所以才會中了人家暗算,而可悲的是,直到她死,她還不知道對手是誰。
祭棚前,雨點又落了下來,天地間顯得無限幽邈、陰森、空茫,栗姬塗朱的巨大棺槨上,毫無裝飾和雕刻,顯得有些粗糙和寒素,這並不符合她皇妃的身份。
“有諡號了嗎?”陽信公主站起身來,裙幅上滿是泥水和枯草,她卻並不在意。
臨江王向空茫的雨水裏看去:“昨天又入宮求了父皇,給了一個‘順’字。”
“唔。”陽信公主心下不禁湧起惻然之情,栗姬也算是劉啟心愛過的女人,竟然會遭到這麽無情的對待,這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也令她生出了更深的歉疚之情。
順,栗姬雖然喜歡耍小性子,可平心而論,除了愛爭風吃醋,她對劉啟溫柔多情、小心體貼,並不能算作不恭順……或許,自己這一招太辣手了?
可很多事情,就算她能夠明白關節所在,能夠啟動機括,也無法把握事情的發展,和防止事態的擴大化。
陽信公主事先絕未料到栗姬會為此而瘋癲、死亡,她以為劉啟最多也不過是向栗姬發一頓火,然後因此取消栗姬冊封皇後的資格。
自己是不是太無情了?
諸位皇子之中,太子榮對她最友愛,雖然不是同胞,但很多時候,他願意把自己的心事對她說,說完之後,還會拉拉她的小辮子,笑道:“你什麽也不懂,也不必懂。就這樣保有你的天真吧,我不願意世間肮髒的塵土玷汙你。”
他將永遠不會知道,幼小的陽信公主天生就是入世的人,在這個汙濁的世界,她可以生活得遊刃有餘,甚至可以策劃和改變別人的命運。
“順……父皇還在生娘的氣。”臨江王長歎著。
陽信公主嘴角牽動著,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她揚起的唇角,最後卻變成了一個譏諷的微笑:“生氣?不,父皇早已經不生氣了,他隻是忘記了她。”
沉默又重重落了下來,像那些飛濺在朱紅棺槨上的冷雨一樣。陽信公主的心情忽然間悲涼得無以自控,她的鼻子發酸。
臨江王猛然瘦削下來的白皙長方臉龐轉向了她:“陽信,以後……你還會來看我嗎?”
陽信公主抬起了深黑色的眼睛,從前總是神采飛揚的她,竟也有了一種沉靜意味,她囁嚅片刻,才點了點頭:“我會的,大哥,我會經常去看你。”
臨江王這才舒了一口氣,他不再說話,翻身上馬,冒雨往霸陵方向接著走去。
走出很遠,他回過頭來,看見全身縞素的陽信公主仍然木呆呆地站在祭棚之前,臉上似乎泫然欲泣,她的表情中,混合著痛悔和巨大的悲傷。
在隨風飛揚的白色孝幡之下,在茫茫冷雨之中,她獨立著的悲傷的身影,溫柔地打動了臨江王早已破碎的心。
六 聞香識人
雨點越來越密集,雖然是冬時,溫室殿外仍然能聽見落雨的潺潺聲。更多的雨敲打著殿上的紅瓦,這些磚瓦還是呂後當政時燒製的,溫室殿已經多年未翻修了,劉啟似乎也無意在這裏多住下去,他正準備遷往遠處的西宮。
陽信公主憂心忡忡地沿著回廊向殿內走去,十三歲的她,在這多事之秋的一年中,好似陡然間成熟了許多,步態中有一種果斷而鎮靜的氣概。
殿門外,跪著一個穿絳紅色官服的老年男子,看服色,這是位當朝三公,至少是太尉、廷尉。
這位蒼老的大員,將紗製的三梁進賢冠托在手中,全身匍匐在地,他雪白的發髻,已經被雨水打得濕透了,看起來甚至令人有些同情。
陽信公主停下了腳步,疑惑地詢問殿門前靜靜站立的小黃門:“這是誰?”
“剛剛上任的丞相周亞夫。”
“哦?”陽信公主不禁一驚,她壓低了聲音,接著問道,“他在這裏幹什麽?”
小黃門的臉上浮出為難之色,停了片刻,他才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回答劉啟最寵愛的女兒:“他奏請皇上恢複臨江王為太子,被皇上怒罵一頓,攆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倒也不出她的所料,這個骨鯁狷介的老臣,心裏隻有太子劉榮。陽信公主點了點頭,剛剛要邁步進殿,忽聽得身後的周亞夫喚道:“公主!”
陽信公主吃了一驚,站定了腳,卻沒有轉過身來,隻是詫異地問道:“你叫我?”
“是的,陽信公主。”周亞夫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道,他從潮濕的青石上抬起了皺紋叢生的臉,雖然年事已高,但周亞夫的氣概仍然和年輕時一樣,雄壯而自信。
陽信公主深吸一口氣,有些矜持地扭過臉來,冷漠地問道:“周大人,你想說什麽事?”
“太子榮冤枉啊!”新上任的丞相周亞夫,眼睛變得有些潮濕,“他的被廢黜,實在太冤了!太子榮為人寬和平正,謙謙有禮,被立為皇嗣已經三年,毫無失德之處,他數次監國,都受到大臣們的擁戴。他冤枉……”
“你口口聲聲說他冤枉,有何明證?”陽信公主的聲音陡然間變得十分嚴厲。
“老臣的確知道,老臣心裏,對太子榮的委屈,清清楚楚。”周亞夫的眼睛毫不畏縮地迎了上來。
陽信公主這才發現,在雪白的眉毛下,在皺褶密布的眼皮裏,周亞夫的眸子精光四射,具有洞穿一切的力量。
她扭過了臉,去看庭中的潺潺冷雨:“說給孤聽。”
“太子榮和栗婕妤,純粹是受人陷害。”周亞夫的聲音很蒼老,也很疲憊,想來,他剛才一定在劉啟麵前痛切而激烈地爭執過,但丞相大人這蒼老而疲憊的聲音,卻顯得意外剛強,“老臣雖然不深明其中關節,但老臣想請皇上派廷尉細審此案,一定可以追查出幕後之人,為太子母子平反,讓真相大白天下。”
“哦?”陽信公主毫無半點驚慌的神色,她譏諷地笑道,“受人陷害?他受何人陷害?”
周亞夫沒有答話,雙眼有些無禮地注視著她,顯得從容、鎮定而安靜,良久,他才蓋下了眼簾,歎息道:“公主,你知道一個女人,最重要的特征是什麽嗎……不,不是身材,不是麵貌,不是聲音,甚至,也不是眼睛……”
“那到底是什麽?”陽信公主情不自禁地問道。
“是她的氣味。”
“氣味?”
“一聞見那股輕淡的幽雅的香氣,我就認出了她……那個深夜到過老臣和陶青、竇嬰府中的黑衣女子,雖然她用長長的黑色絲綢麵幕蒙住了臉。”雨聲摻入周亞夫緩緩述說的話音裏,“我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年紀這樣幼小。她的舉動,和她高官厚爵的諾言,令當朝大臣們瘋狂,為了此事,陶青被免去大漢丞相的重位,竇嬰也失去了太子太傅這一眾望所歸的高職。”
“然而,到目前為止,隻有你是唯一的獲利者,既然找不到是誰在背後策劃此事,那至少還可以找到誰因此事獲得好處。”陽信公主深黑色的眼睛逼近周亞夫的臉,周亞夫看見了和那夜一樣的詭異的光澤,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在周亞夫耳邊冷笑道,“周亞夫,你從太尉升為大漢丞相,成了當朝的首臣,身份貴重,大權在握,天下人臣,無出其二。對這一切,你還滿意嗎?”
“老臣的意外收獲,是出於老臣的謹慎。”周亞夫聲音黯然,“老臣想起了孝文皇帝‘後妃與外臣不得內外勾通’的舊訓,所以沒有在奏章簽上自己的姓名。”
陽信公主挺直了腰板:“那很好,你現在已經是大漢丞相了,你應該懂得自己的身份。”
“正是因為老臣懂得,所以老臣才想為太子榮爭個明白。”周亞夫猛然抬起了臉,聲音中有一股凜然之氣,“老臣知道後宮秘事重重,不是外人可以過問的。但太子榮的被廢,實在太過冤枉,老臣不能坐視。”
陽信公主的聲音也忽然變得尖銳:“你口口聲聲稱呼‘太子榮’,難道把皇上的廢立詔書視同兒戲嗎?冤枉?他有什麽冤枉?是的,廢太子劉榮寬和平正、和藹可親,為人沒有缺點。但是,作為一個將要管轄萬兆子民的皇嗣,他性格優柔,能力平庸,沒有統治一個帝國的能力,你明白嗎?”
剛滿十三歲的陽信公主,向空茫的雨色中抬起了臉。
今天,她依然穿著很久以前,太子榮在廊下為她輕輕披上的那件黑貂短裘,半舊的皮裘裏,似乎永遠保留著太子榮的體溫,她留戀於那樣一種兄妹之間的溫情,但這一切,卻絲毫不能影響她頭腦的清醒。
她的聲音漸漸恢複了原來的低沉:“孤雖然一直住在深宮,身為女子,但也清楚地知道,大漢的邊境,四夷窺測,匈奴人年年擾邊,境內不少諸侯在醞釀謀反的逆謀。雖然農事不錯,但鐵鹽諸業一片混亂,各地又不時報來旱澇災情。無論是文治還是武功,廢太子都無法撐起帝國的這片天空。皇嗣的廢立,早已經在皇上的心裏有了決定,這次事件,不過加速了他的決心。”
陽信公主扭過臉來,深深地注視了一會兒周亞夫的白發:“大漢需要的,是一個英明睿智而且有擔當、有心胸、有遠大見識的君王,你以為,廢太子能夠勝任嗎?讓他成為一個悠遊自在的親王,是皇上明智的決定。”
周亞夫驚訝而憂傷地凝視著她,良久,才回答道:“你是對的……公主。但是,老臣現在不是出自理性的考慮,而是出自於人情。這一次的宮廷陰謀,令宮中的夫妻父子之間,釀成了人間慘劇,老臣無法視而不見。”
陽信公主的聲音恢複了冷漠:“是嗎?孤聽得人家說,你和太子榮從前過從甚密,果然不虛。你這般為他效死力,明知不可為而為,孤很佩服你的膽氣。來人,為老丞相撐一把傘……你就這樣跪下去嗎?”
“是的。”周亞夫的臉上浮現出果決之色,“今天,聖上不給老臣一個明確的答複,老臣將永遠在這雨中跪下去,直到老臣呼出胸中最後一口殘存的氣息。”
陽信公主頭也不回,排闥而入。
與此同時,一個小黃門推開了朱紅色的雨水淋漓的殿門,對周亞夫高聲喚道:“聖上口諭,周丞相聽旨:皇嗣廢立,早有定論,其餘漢宮家事,非丞相職內之責,著周亞夫回府休養,毋得再議,免朕懷不安。”
聖諭的口氣溫婉而堅決,卻令匍匐在雨水中的周亞夫無法抗拒。看來,還是陽信公主說得對,這次聯名上奏事件,不過是劉啟廢去太子榮的一個正式借口,這個舉動遲早會發生,所差的隻是一個時機,而陽信公主,不過是恰到好處地遞上了這個時機。
他隻得在青石地上叩了一個頭,皺縮的手指顫抖著,將那頂大漢丞相的黑紗進賢冠合在頭上,緩緩站起身來。
老丞相周亞夫並沒有立即離去,他的眼睛注視著溫室殿沒有嚴密關上的大門,注視著那似乎剛剛消失的輕盈背影,喃喃地自問道:“陽信公主……她究竟是一個天生的陰謀家,還是一個天才的縱橫家?”
沒有人回答他,殿外冷雨潺潺,殿前的野草已經冒出了鵝黃、嫩綠的透明顏色,春意已經日漸濃厚起來。
曆經世事的周亞夫,直到這樣的年齡才能真正明白:不管人世怎樣變幻,不管深宮發生過多少場惡鬥,不管未來的天子到底會是誰,春天一樣會如期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