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信公主不但是王夫人為劉啟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劉啟的長女,據劉啟背後向她的姑姑館陶長公主說,陽信不僅性格強悍果斷,而且聰慧明達,如果是男孩子的話,他一定會選擇她來繼承漢家的事業,而不是栗姬所生的劉榮。說這一切的時候,劉啟似乎有些遺憾。
陽信公主默默地猜測,也許,父親是不滿意太子榮那種平和、柔懦、毫無脾氣的性格吧?
一 漢匈和親
這是一個陰冷欲雪的深冬傍晚,北風從關中平原上衝突至帝都長安城裏,在九街九衢的巷市裏徘徊著、回**著,聲音淒厲而悠長,帶著刺骨的寒意,卻始終無法闖入未央宮那並不高大的深黃色宮牆裏。
這是漢景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53年)的冬天,也是漢景帝劉啟即位四年來最平靜的一個冬天。
這平靜表現在市麵上,最明顯的一個跡象,就是城頭上那些日夜值守防衛的數目龐大的衛戍軍,已經陸續減員了,城守鬆懈了下來。
一個月前,實行了四五年的長安宵禁令,也開始解除。在太尉周亞夫帶兵平定了戰火延綿半個中國的“七王之亂”後,長安城重新響起了簫管和絲竹的聲音。
此刻,深沉的夜色正在未央宮溫室殿的門外漸漸彌漫著。靜無一人的回廊下,成排的大紅紗製宮燈,已經一一亮起,照見欄杆下那些密密簇簇的蠟梅,花影幽暗而深邃。
溫室殿的大門前,屹立著六名全副武裝的羽林侍衛,長風呼嘯,吹動著他們火紅色戰袍的袍角。在晃動的燈影中,他們手裏執著的長戟,顯得格外閃亮而刺目。
“父皇,這是什麽聲音?”深宮的寧靜中,忽然響起了一個小女孩的問話聲,她的聲音稚嫩而甜美,帶著一種不經意的嬌媚,可以聽得出來,這是個從小養尊處優地長大、沒經過什麽挫折失意的孩子。
宮門外,那狂烈的北風,吹來了一陣隱隱約約的音樂,音調悲涼愴然,有著一種來自西域外族的奇異韻味。
這間溫室殿正是大漢天子冬天起居的所在,令人驚訝的是,它顯得十分空曠而簡陋,裏麵設置的桌椅、屏風、帷幄等物件,都是裝飾簡單、顏色敗壞的舊東西,屋裏幾乎看不見什麽內侍在旁邊侍候。
整個空****的房間裏,隻燃著一支半殘的牛油蠟燭,燈色昏暗不明。
在這個寒素的殿內,竟然連火爐都沒有點,更加顯得寒冷和寂靜。
殿中唯一的還顯得有點亮色的貴重物品,是一頂設置在房間正中的取暖用的鴻羽帳,帳後,一個渾厚的中年男聲回答那個小女孩道:“這是胡笳。”
“胡笳?”
“它正在吹奏著一首匈奴人的歌謠,”中年男子娓娓說道,“這是一首十分古老的歌,曾在匈奴的部落裏代代相傳,歌名叫作《祁連山》,它吟唱的是匈奴人祖居的地方。”
“匈奴人不是我們世代相傳的敵人麽?父皇,為什麽在我們大漢的皇宮裏,會響起匈奴人的歌聲?”小女孩依然追問著。
在晃動著的燭影下,可以隱約看見這是個膚色白膩、相貌秀美的女孩兒,大約十一二歲的模樣。雖然年幼,她的眉宇間卻透著一種勃勃英氣,令人感覺到她身上富含著一種**和果決。女孩兒穿著一件繡飾簡單的大紅錦衣,頸項間掛著一串深紅色的珊瑚瓔珞,別無裝飾,但這明正的紅色令她顯得格外動人。
坐在她身邊的中年男子,正是當今皇上劉啟。
他相貌威武,身材高大,雖然盤腿坐在案前批改奏章,腰板仍然挺得很直。他是漢高祖劉邦的孫兒,與其祖父劉邦、父親劉恒一脈相傳,劉啟的臉上總帶著縱欲過度的痕跡,不過,年過三十的劉啟,有著和這個小女孩兒相似的長方臉龐、較白的膚色,臉上有著不苟言笑的嚴厲神色,因此看上去還是個頗有吸引力的男性。
在女兒的不斷追問下,劉啟終於從案前抬起了臉,停頓片刻,解釋道:“是這樣,你的小皇姑明台公主,這個月將要帶著大批侍從,經由北方的雁門關,越過長城,去往漠北嫁給匈奴的軍臣單於……為了讓她早些了解匈奴人的生活習俗,能夠勝任她的匈奴大閼氏的身份,朕給她請了不少師傅,教她學習匈奴的語言、文字和音樂,將匈奴的風土人情說給她聽。”
小女孩的神色頓時變得焦急而憤怒,她失態地攀住景帝的衣袖,質問般地說道:“為什麽?為什麽要將小皇姑嫁給匈奴單於?她的意中人不是羽林營那個家世高貴、相貌英武的奉車校尉嗎?其他的公主不是都下嫁了侯爺麽?為什麽同樣身為大漢公主的小皇姑,偏要去嫁給野蠻的匈奴人?”
“陽信!”劉啟終於不耐煩了,他帶著斥責的口氣說道,“你總是這樣問個不停,沒一點規矩!哪裏像是個深宮裏長大的公主?你娘平時難道不教誨你麽?天已經很晚了,你回猗蘭殿去吧,父皇還要看幾本要緊的奏章。”
“是。”十一歲的陽信公主(按:陽信公主在出嫁後才改封號為平陽公主)委屈地低下了頭,她站起來往鴻羽帳外走了兩步,在半舊的木製殿門前,她又緩緩停住腳步,轉回身,極不甘心地追問道,“父皇,我隻想知道,祁連山,那到底是一座什麽樣的大山,它在塞外的什麽地方?”
一向溺愛長女的劉啟,隻得從木簡堆積如山的案後抬起頭來,微微皺著眉頭,凝了凝神,解釋道:“祁連,在匈奴語裏,是天的意思。這座山延綿有一千多裏長,十分奇偉嵯峨,山頂長年覆滿白雪。祁連山、焉支山,是匈奴汗國裏兩座最有名的山,匈奴人,就在祁連山下的廣闊草原裏遊牧為生……祁連山,是匈奴人的搖籃,也是匈奴人的守護神……”
陽信公主被父親描述的塞北風光深深打動了,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沉默片刻,才喃喃問道:“多麽冷,多麽寂寞,多麽蒼涼……父皇,你一定要將小皇姑嫁給軍臣單於嗎?我聽說……他很老,很凶狠。”
目前,剛剛平定了“七王之亂”的劉啟,正麵對著一個新的亂局,他無心再和幼稚的長女說得更多,又埋頭去看一篇新的奏章,那是太尉周亞夫上的密折,裏麵詳細報告了劉啟的同母弟梁王的種種僭越悖逆的行為。
“這不僅僅是一份尋常的婚姻,而是漢胡和親,是朝廷的大事!陽信,這並不是平常人能夠理解的。”劉啟正讀著周亞夫的奏章,擺了擺手,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漢匈和親,是祖宗定下來的體製,也是消除邊患的根本。開國以來,從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到現在,四朝天子了,匈奴單於的大閼氏,都是我們漢家的公主。”
陽信公主一邊聽著父親娓娓的說述,一邊凝視著自己的父親。父親劉啟是個相貌堂堂的男人,但臉上的線條和輪廓,卻顯出脾氣急躁的模樣。
他以好色聞名,卻對身邊的每個女人都柔情繾綣;他極度孝順自己的父母、憐愛自己的孩子,卻對手下的大臣十分嚴厲無情;他算不上是個品行高潔的人,卻對國家大事兢兢業業、十分勤奮,每天都要聽早朝,每份奏折都親手批閱;他在皇宮中長大,卻節儉得像個鄉間的老農,每飯不過一碗肉,一生都不肯穿戴精美的綺羅綢緞,更沒用過任何金銀飾品。
“可是……”陽信公主在塗著花椒粒、飾著羽毛的溫室殿裏徘徊著,欲言又止,神情抑鬱,“和親……這已經是第幾回出塞和親了?”
這孩子今天是怎麽了?難道明台公主即將遠嫁塞外的境遇,能讓她起這麽大的感想和惆悵?——她這樣頑固地想質疑這樁早已成定局的和親!
劉啟停住手中的狼毫細筆,向半閉著的殿門前陽信那纖巧而修長的身影望了一眼。他歎了一口氣,決定對這個從小愛若珍寶的長女再耐心一些,遂答道:“從開國九年(公元前198年)高祖皇帝將公主嫁給冒頓單於那一次,算將起來,這是嫁往匈奴的第五位公主了。五次漢匈和親,才能保得我們大漢的邊境平安。以幾個女人換來七十年的和平……陽信,你應該明白,這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韜略和政策。”
“真的平安嗎?”陽信公主稚嫩的聲音卻飽含著咄咄逼人的氣勢,她向父親的案邊走近了兩步。
“至少,朕建立了從古未有的盛世。”劉啟的聲音也陡然高亢起來,他從案後站起,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視著麵前被一襲大紅錦衣襯托得格外明麗動人的陽信公主,自信地答道,“先帝和朕,共同開創了文景盛世,天下呈現了前所未有的興旺,府庫盈積,倉廩豐裕。陽信,我心愛的女兒,你喜歡沿著灞河邊跑馬,透過柔軟的嫩綠的河柳枝條,你有沒有看見,在灞河的兩岸,到處散放著成群的白色的褐色的牛羊?你有沒有看見,農夫們建起了高大的屋宇,女人們穿著漂亮的絲綢衣服,他們衣食豐足,將孩子送入了學堂,去研究各種學問?”
劉啟右手一揮,闊大的絳色衣袖如深紅閃電劃過空曠的大殿,他的聲音越發高而響亮,像是一種鬱積多年的熱情在爆發:“秦滅六國,楚漢相爭,戰亂百年,關中到處都是橫屍餓殍。而孝文皇帝,卻寧願委屈地與胡人講和,也要讓自己的子民好好休養生息,讓天下人能過上幾天太平生活。陽信,你知道先帝臨終前,留了什麽樣的遺言給朕嗎?”
陽信公主沒有回答,她的眼睛向溫室殿內的鴻羽帳後看去,那裏,放著一幅八扇的素絹屏風,屏風上,有劉啟親筆書寫的兩排秦篆大字:
召遠在修近,閉禍在除怨。
隻有十一歲的她,雖然不能明白這話裏的深意,卻隱隱覺得,這兩句出自《管子》的話,大有暮氣,四平八穩,沒有什麽激勵的意思。
“孩兒不知道。”她低下了頭。
陽信公主六歲時一個夏天的早晨,還在睡夢中的她,被人抱至前殿,與其他幾十個孫兒孫女一起,拜見了祖父孝文皇帝最後一麵。
記憶中,那是個臉色蒼白的衰朽的老人,躺在打著補丁的布單下,有氣無力地喘息著。他的眼睛中,從前的威嚴和冷漠**然無存,隻殘留著對生的強烈的留戀。聽說他做皇帝,一輩子克勤克儉、兢兢業業,和自己的父親性格相近,也同樣勞碌而嚴厲。
劉啟背過了身,麵向殿後懸掛的漢文帝畫像,神色莊重,幽幽說道:“先帝隻說了十六個字:‘靡止兵革,寬政簡稅,克勤克儉,興農興商。’”
他抬眼看著側牆上孝文皇帝那張被畫工特意加工過的氣宇非凡、神采飛揚的臉,頓了一頓,才臉色肅穆地說道:“朕登基已經五年了,五年來,朕無時無刻不將這十六個字牢記在心頭。陽信,你是個在深宮長大的尊貴的公主,你不懂得戰禍是多麽可怕,不懂得老百姓是多麽期待和平,民間有句歌謠,唱道:寧做太平犬,勿作亂離人。陽信,你能理解這首歌中的眼淚嗎?你能聞見歌中的血腥氣嗎?”
十一歲的陽信公主沉默著,沒有回答。
殿裏越發顯得寂靜了,北風尖利地呼叫著,穿過外麵的空廊和石道。
“可是,可是……”她打量著父親凝重的臉色,猶疑著,仍然開了口,“一個國家的尊嚴不重要嗎?父皇,我聽說,前幾次和親,換來的和平都極其短暫。作為匈奴國開創者的冒頓單於,娶了兩次大漢的公主,仍然不斷侵襲雁門關和雲中郡……他甚至在高祖皇帝死後,寫來無禮的信件,侮辱了高祖的遺孀呂太後。他的兒子老上單於和孫子軍臣單於,承傳了冒頓的野蠻和背信棄義,和親,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這是國家大事,不是你一個小小女子可以過問的!”劉啟忽然打斷了她滔滔不絕的述說,“陽信,今天你說了這麽多,是誰教你的?是明台公主嗎?”
父皇果然是個富有洞察力的君主,陽信公主不禁有些佩服。在劉啟的厲聲追問下,她無所畏懼地抬起頭來:“是的,我剛剛經過明台公主那裏,看見了她紅腫的雙眼,和絕望的表情。她的奉車校尉守在宮門外,遞進來一封信,信上寫著兩句飽含著痛苦的話,父皇,你想聽嗎?”
“你說。”
“將相無計,弱女蒙羞。”
“放肆!”劉啟不禁勃然大怒,竟有人敢這樣指責和侮蔑漢家四代相傳的大政方針!他的愚蠢和放肆令人不可原宥!“派人去查查那人到底是誰!”
“可是,父皇,我覺得,這八個字應該改一改才合適。”
“怎麽改?”劉啟冷眼看著這個最為機巧百出的女兒。
“君臣無計,漢室蒙羞。”
“陽信,你被寵壞了!”劉啟“啪”的一聲,擲下了手中的狼毫筆,墨汁在紅磚地上四濺開來。
嬌小的穿著大紅錦襖的陽信公主,卻向前走了一步,朗聲道:“父皇,你為什麽總是不肯正視這七十年未解的邊患?”
她白皙的臉龐高高地抬了起來,流露出無法克製的憤懣:“匈奴寄來的國書上,抬頭永遠寫著‘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致漢皇劉氏’,無禮已極!連這一回的求婚書上,也分明寫著這句極為傲慢輕藐的致辭!父皇,難道您不覺得屈辱嗎?”
陽信公主明淨的眼睛裏陡然浮上來一層抑鬱,她的話語並不像是個孩子所說的:“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老上單於帶領全族人馬,攻入朝那、蕭關,擄走大量百姓和牛馬,他難道不是大漢的女婿?老上單於年年擾邊,他的兒子軍臣單於在先帝後元三年(公元前161年)繼承了胡酋的位置,登基第四年,再次重複他父親的戰績,分兵兩路,由上郡和雲中攻入關內,烽火一直燒到了長安城!父皇,你認真想一想,為什麽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三世,四十多年中,隻有三個公主嫁到匈奴去,而父皇你登基不過五年,就已經將兩個公主嫁作了匈奴人的新娘?還陪嫁了不計其數的絲綢、牛羊、金銀銅器?是匈奴人的胃口越來越大了,還是朝廷的膽量越來越小了?正像晁錯當年所說,匈奴入侵,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我們大漢士卒久安不戰,畏敵如虎,已經成了匈奴人狼吻下的羔羊,他們每年劫掠所得,比和親所得多好幾倍,所以絕不會因為與大漢結下兄弟之盟、姻親之好,就輕易放棄擾邊與侵略。更何況,如果和平的代價是這種朝貢似的和親,女兒以為,這種和平不可能長久。”
劉啟怔住了,他從未考慮到這麽多。多年來,內憂外患交相煎迫,讓他一直認為,和親才是撫平邊患的最佳手段,而陽信這些幼稚而坦率的指責,卻讓身居高位多年的劉啟一刹那間看清了漢匈和親的真相。
沒錯,這種卑躬屈膝的和親,就是朝貢,是媾和,是投降。
劉啟登基不到四年時間,軍臣單於先後兩次求婚大漢,他幾乎每年都要準備大量的回賜、嫁妝、貢禮給龍城的大漢女婿、外甥,他這個匈奴人的舅舅,也實在有點架不住如此無度的勒索了。
劉啟用手托著額頭,痛苦地聽著這些朝臣們不可能當麵相告的直率話語,良久,他才揮了揮手,道:“陽信,你去吧,父皇……會認真想一想你的話。”
“請恕女兒直言的過錯。”陽信這才斂了斂衣裾,聲音變得輕柔,“因為女兒一直以為,和平,不等於妥協;晏武,不等於軟弱。漢家的軍隊,應該一直保持強大,才能給天下老百姓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陽信,你這孩子……隻有十一歲吧,怎麽會想這麽多?連你的哥哥們也比不上。”劉啟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眼。
從前,他隻覺得女兒美麗大方、性格強悍,卻沒有發現她相當有見識。和親,是幾十年前漢高祖親自定下的體製,四代皇帝都沿襲著舊製,與匈奴人保持著表麵的和平,卻沒有人深入地想一想這北方邊患的根本利害。
經女兒這麽一說,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當年,匈奴汗國的一代開國帝王冒頓單於死後,他兒子老上單於繼位。漢文帝按慣例將親王的女兒嫁給他,並派了宦官中行說做公主的終身顧問,中行說不願意一輩子待在艱苦的北方,堅決推辭,漢文帝隻得采用武力強迫他去。臨行前,中行說向送行的人含恨發誓:“既然把我流放到野蠻人那裏,我一定要利用匈奴的力量來報仇。”
懷恨在心的中行說,到達匈奴後便歸降了老上單於。他是個富有才智的人,未開化的蠻族得到他的力量,變得異常強大。中行說教大臣和貴族們學習書寫、計算以及一些政治智慧,並利用單於的力量,給漢文帝寄去無禮的信件,口氣十分傲慢。
就在十三年前,中行說還發動了十四萬大軍攻入長城,燒了皇帝的一處行宮,殺了邊關守將,一直打到距長安一百多公裏的地方。
此後,中行說將這種襲擊變成每年的慣例,他們進入長城後搶劫殺掠一番便閃電般地撤離,令漢文帝頭疼不已。
漢文帝唯有再次與匈奴和親,他打算嫁一個公主給老上單於的太子,老上得到婚約後停止了襲擊。訂約四年後老上單於病故,新繼位的軍臣單於在中行說的勸說下,撕毀了婚約,再次發動了對大漢的頻繁襲擊,因此之故,漢文帝不得不在北方設了三個關防,派重兵把守。五年前,漢文帝病故,劉啟登基,他派使者到匈奴去,好不容易才設法恢複了婚約。
締約之時,劉啟還曾慶幸過,他終於能夠與匈奴保持一定時期的和平,好騰出手來對付國內勢力越來越強大的藩王和宗室。而現在看來,匈奴人的胃口未免太大了,四年間,他們前後娶了兩個大漢公主,並要求著越來越豐盛的嫁妝。
而且,曾經一度背信棄義的匈奴人,他們在今後能夠信守“永不犯邊”的諾言嗎?
從周亞夫等人遞來的戰報中,劉啟知道,每年秋天,匈奴人都會肆無忌憚地入關搶劫,說是為過冬做準備。大漢的邊郡六城,那些種滿糧食的田地、放滿牛羊的草原,早成了匈奴人能隨意打開的倉庫。
“難道女孩兒就不能關心國事了麽?”在父親難得的溫和注視下,陽信公主笑了起來,她的臉龐呈橢圓形,有著不易察覺的棱角和鋒芒,更增添了少女的俊美,顯出一種特別的魅力,“當然,如果陽信是個男孩子,束發之後,一定會向父皇要求出關抗擊匈奴,為大漢分憂。”
“哦。”劉啟欣慰地一笑,撫了撫嘴角翹起的棕黑色胡須,又埋頭在他的奏章內。他是個用功而明察的君王,很多人稱讚他的睿智,但他們都沒有看見他的辛勤。
陽信公主悄然退了出去。
殿門外,清淺的花香浮動,見陽信公主離開溫室殿,一大群跟隨著的宮女和小內侍都簇擁了上來。
晃動的紗燈影中,陽信公主才走得兩步,又聽見胡笳的聲音在遙遠的西宮悠悠響起,如泣,如訴,如年老牧人的歎息,如年青騎兵的長歌。
祁連山,那是座怎樣荒涼而寂寞的山,除了像候鳥一樣不斷遷移著的匈奴人,連同他們無邊的馬牛,還有什麽呢?陽信公主似乎已經聽見了祁連山頂那蒼勁的大風,看見了山頂的皚皚白雪和茫茫雲影。
胡笳聲在夜晚的深宮顯得格外蒼涼,她情不自禁地站住腳,在空廊下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幾千裏外,祁連山下的大漠,與未央宮,與長安城,以及城郊的青翠平原都大不相同吧?那是些怎樣荒涼入骨的曠野、戈壁和草原呢?明台公主就要去那裏度過一生麽?
聽說,漢軍總是打不過匈奴人的原因,是因為大漢的馬匹數字遠遠少於匈奴人,是因為漢人的騎術不如匈奴人,是因為匈奴人一直流動遷移,無法聚而殲之。可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至今未開化的匈奴民族,當真是不可戰勝的麽?
什麽時候,大漢才能有一支真正優秀的騎兵隊伍呢?
仍然是兒童麵貌的陽信公主,仰望著未央宮頂的璀璨群星,想象著將來有一天能夠陪著父親去塞外閱兵的壯觀場麵,悠然出神。
侍候在她身邊的侍女們,紛紛垂下眼睛,小心翼翼地等候著她。她們卻沒有一個人能知道陽信公主在想些什麽,這個頑皮而堅強、聰慧而剛烈的小公主,她總是那樣與眾不同。
二 誰與爭鋒
陽信公主出了一回神,便帶著侍從們往自己母親王夫人居住的猗蘭殿大步走去。
王夫人的住處,是妃嬪中離劉啟最接近的,人們都說,這是因為她肚子爭氣,生了個氣概英挺、相貌不凡的好兒子劉徹。
據說,王夫人生劉徹的前夜,曾經夢日入懷,而當時還是太子的劉啟,也夢見高祖劉邦親自向他交代:“此兒異日一定會光大漢室。”極為相信夢兆的劉啟,因此對劉徹愛若珍寶,一待登基為皇帝後,劉啟便在自己住的溫室殿後,特地為王夫人和她的四個兒女建起了宮中最豪華的殿室——猗蘭殿。
還沒有轉過回廊角,便聽見一片少年郎的喧嘩聲迎麵撲來,陽信公主知道,這是她的長兄太子榮。
果然,一群衣飾華麗而鮮明、神氣活現的侍衛,眾星捧月一般,擁著長方臉龐、皮膚白淨、身材適中的東宮太子劉榮,和走在太子榮身邊的虎背熊腰的江都王劉非,大步向溫室殿走去。
“公主,前麵是太子殿下和江都王陛下。”名叫如意的貼身侍兒,低聲問道,“我們要不要在路邊讓他們?”
“不讓!”陽信公主一邊斬釘截鐵地說著,一邊加快了步伐,“我憑什麽讓他們?大家都是父皇的孩兒,難道我是個女孩子,就輸給了他們麽?就低他們一等麽?”
“陽信!”不遠處,太子榮朗聲笑著,大聲招呼著這個美麗豪爽的妹妹。
太子榮的母親栗姬,是劉啟最寵愛的妃子,早在東宮時期就為劉啟生下了三個兒子,隻是沒有女兒。
所以太子榮非常疼愛這個異母所生的妹妹,她大方而磊落,聰明而美麗,熱情而不失溫柔,這些性格似乎他都缺乏。
“太子殿下。”陽信公主隻得禮貌地回答。
她的母親王夫人,為了地位尊卑、天子寵幸、兒女和權勢,在宮中,和栗姬、程姬等人,一向明爭暗鬥,但大家的麵子上卻都保持著起碼的矜持和客氣。
作為劉啟寵愛的長女,作為王夫人爭奪皇恩的砝碼之一,陽信公主受過很多來自明處和暗處的譖害、惡意、毒手,所以,對所有的兄長,她都保有一種隱隱的戒備之心。
但是,才能平平、為人和氣的太子榮,卻是個例外。
他對她很關切,經常送精致的禮物和首飾給她。平時也常常問候她的起居,小時候,無論去哪裏,太子榮都會帶上她。
隻是,這些年來,他們都長大了,彼此也顯得生分了。
“殿下要去父皇那裏麽?”陽信公主應酬一般地問候道。
“是的,我要向父皇回奏正月十五騎射大賽的事宜。”太子榮笑著,俯身摸了摸她低低的烏黑的發髻,“這麽冷的天,還帶著人到處亂跑,也不加一件毛皮衣裳。”
他脫下身上的黑色貂皮短襖,輕輕覆在她背上:“快回你娘那兒去,別凍著。”
聽著他的話,陽信公主十分感興趣地仰起臉來:“不知道這一回正月的比武大賽,會有什麽獎賞?”
太子榮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一旁站著的十七歲的江都王劉非已經不耐煩了,他帶著輕藐的神色,嘲笑道:“再有什麽獎賞也與女孩兒無關,除了皇後和夫人們外,其他女人一律禁止入場,陽信,你還是回猗蘭殿好好繡花吧。”
這個江都王實在是太倨傲無禮了!
仗著他的軍功和地位,他竟然會如此目中無人。
陽信公主又氣惱又羞憤,臉頰頓時變得通紅,江都王身邊的年青侍衛們都放肆地大笑起來,他們跟著江都王在平定“七王之亂”時建下不少功勳,也顯得比其他親王手下傲慢無禮、不受拘束。
“對陽信公主不能這樣無禮!”太子榮溫和地訓斥了一聲,低頭對陽信公主說道,“父皇說,他登基以來,以今年的年景最為喜慶,五穀豐登,邊陲平靖,又新修了幾處水利。所以,今年正月的比武,將放寬範圍,所有世襲侯爺的子弟,都可以入宮比武。冠軍賞千金,晉爵,紫綬,天子親賜美酒三盞,並賜一麵金匾‘海內武威’,懸在府門之上。這是不世的榮寵,吳、楚、燕、趙、梁,這些邊遠的郡國,都來了許多年輕俊健的貴族子弟,現在,長安城裏已經沒有一間閑置的房子和旅館了!陽信,到時候,我會向父皇要求,在賽場對麵的觀武台上,給你留一席座位。”
“她也來觀看?嗬,她一個足不出深宮的弱女子,能懂得什麽?”站在太子榮左側的江都王,一手叉腰,不屑地斜視了陽信公主一眼。
江都王劉非,是皇子之中最精通武藝的人,他相貌粗獷,身材高大健壯,曾經帶兵平定過叛亂的吳國,立下了極大的軍功。這些年來,江都王極受劉啟疼愛,在諸位皇子中,他的位置十分特殊,也顯得頗為驕傲跋扈。
見太子榮對陽信公主的態度過於謙恭,江都王不禁心下不快,他用嘲笑的口氣說道:“陽信公主的同母兄弟隻有一個膠東王劉徹,他今年才隻有六歲,難道和咱們比吃奶麽?要是那樣,沒法子,咱哥兒們隻有先行認栽。”
在十幾位皇子中,江都王劉非一向認為,太子榮是長子,又是皇嗣,而且為人溫和有禮,是個值得敬重的兄長。至於其他兄弟,他一向都不放在眼裏。
陽信公主的弟弟、六歲的劉徹,隻因為相貌長得氣派和出生時有不凡的夢兆,便深得劉啟歡心,這是讓劉非不能服氣的。難道,自己不世的軍功和武幹,還比不了一個孩子的相貌氣度更讓父親看重?
因此之故,他每次見了陽信公主、南宮公主和膠東王劉徹等人,都會冷嘲熱諷,極盡挖苦打擊的能事。
圍在走廊下的年青侍衛們,聽了他的挖苦,都忍俊不禁,總算他們還顧及太子榮和陽信公主的麵子,紛紛轉過身,壓低聲音,竊笑起來。
陽信公主強抑著怒氣,不去理會江都王:“太子殿下,我可以知道比賽的項目嗎?”
“一共有八項賽事,其中有四項是表演賽:擲矛、角力、徒步奔跑、馬球,這四項禁止皇子們參加,也不產生冠軍。另外四項是正式賽事:騎馬、射箭、刀術、格鬥。這四項的勝者,將可以得到等同於偏將軍的武職,以及我前麵說過的賞賜。”太子榮含著微笑,耐心地解釋說。
由於母親栗姬深受寵信,太子榮從小就是在深宮的笑臉中長大的,養成了他為人溫和、退讓、周到的性格,他幾乎對每一個兄弟姐妹都同樣禮貌而真誠。
他根本不知道宮廷鬥爭的險惡,也許是因為這一點,他的弟弟妹妹們並不尊重他,而太子榮卻根本就不在乎。
陽信公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提起長長的拖在地下的薄綢裙裾,傲慢地從東宮太子的侍衛隊伍中穿了過去。
她隻瞥了一眼江都王嘲笑般的臉色,就下定了決心,哪怕想盡辦法,也要從江都王手中奪走那麵“海內武威”的金字黑匾。江都王,他太小瞧了同樣身為天家兒女的陽信公主和膠東王!而這種輕蔑是不可容忍的。
身後,傳來了江都王毫不掩飾的挖苦聲:“陽信這丫頭,現在越來越不男不女了,說她像個女孩子,她哪裏有半點兒女人的嬌弱和溫柔?說她像個男孩子,可惜她卻沒那個命!”
陽信公主置之不理地走遠。
她想起母親王夫人曾經暗地裏對自己說過的話,當初,王夫人進入太子所在的東宮時,曾一度受到當時身為太子的劉啟的寵愛。懷孕時,王夫人偷偷去太廟前祈禱,期望大漢的列祖列宗保佑她生下一個英偉蓋世的男兒,但結果,她生下的並不是兒子,卻是一個比兒子還要出色的女孩兒,深受劉啟喜愛。
陽信公主不但是王夫人為劉啟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劉啟的長女,據劉啟背後向她的姑姑館陶長公主說,陽信不僅性格強悍果斷,而且聰慧明達,如果是男孩子的話,他一定會選擇她來繼承漢家的事業,而不是栗姬所生的劉榮。
說這一切的時候,劉啟似乎有些遺憾。
陽信公主默默地猜測,也許,父親是不滿意太子榮那種平和、柔懦、毫無脾氣的性格吧?
太子榮是一個好人,卻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大漢皇帝。貌似強大的江都王劉非,則是一介武夫,他粗魯不文,不懂得經濟之道——江都王隻適合與大將們一起到戰場上角逐,和敵人揮兵廝殺。而其他的皇子如河間王等人,甚至還比不上太子榮和江都王……
那麽,在劉啟的十幾位兒子當中,到底有誰配得上大漢的萬裏江山呢?
這個猜度令陽信公主覺得渾身有些發抖。
在太子榮為她披好的黑色貂裘下,陽信公主仍然沒有溫暖的感覺。她下意識地緊了緊這件華貴的外套,感覺到太子榮對她非同一般的手足之情。
三 出塞和親
正午時分,鉛灰色的天空,開始飄雪了。
關中的雪花,與塞外、江南的雪都不同,它顯得過於幹澀而沉重,既沒有江南薄雪的細膩和輕盈,也沒有塞外風雪的狂放和恣肆。
但關中的雪,永遠下得那麽莊嚴,它在寂靜無人的車道上發出瑣屑而尖銳的摩擦聲,它在狐鼠出沒的地方飛舞盤旋,它在灞河兩岸無邊的柳枝上糾結垂掛,它在這些年越來越興旺繁密的城郊村莊邊淺敷薄蓋。
此刻,帝都長安城青黑色的城頭上,正有一群深黑色的饑餓的寒鴉盤旋著,它們的噪叫聲是這個雪天的唯一音樂。守城衛兵的衣甲被冰冷的長戟碰得叮當作響,他們三五成群,在這彤雲密布的天空下無精打采地來回巡視。
忽然間,幾名守城的士卒匆匆忙忙沿著石階衝了下來,接著,北城門被吱吱啞啞地洞開,十六匹快馬像閃電一般地馳出,不久後,是一支裝飾華麗的車隊,浩浩****地駛了出來。
十六匹長鬃飛揚的棕色駿馬上,竟然全都是些高鼻凹眼的匈奴騎士。他們身材高大,神情傲慢,腰上懸著明月一般的彎刀,手中揮舞長鞭,將路人驅至一邊。
這支車隊前後,都是穿著深紅色衣袍的漢家士卒。車隊的正中位置,則是一輛富麗堂皇的三馬青蓋車。
青蓋車前後,簇擁著大片旌旗,旗上寫著“天子賜婚”、“永結秦晉”、“琴瑟之好”等字樣。但在冷冷清清的北城門前,這些密密麻麻的迎風招展的旗幟,並不讓人覺得喜氣洋洋,反而有一種格外抑鬱的意味。
青蓋車中,端坐著一個盛裝的青年女子。
她全身上下都是華貴的黃金飾品,堆髻之上,插滿雕工精致的黃金白玉簪釧,在這個全國上下明令禁止佩用金、銀乃至黃銅飾品的時代,她的裝束華麗得令人不能逼視。
這就是奉旨出塞和親的明台公主,瘦削清秀的她,眼瞼微紅,麵無表情,濃豔的妝容,增加了她表情中的絕望。
年近三十仍未出嫁的明台公主,是宮中最受人輕視的老公主。她是已故孝文皇帝幾十個女兒中的一個,相貌平平,生活寒素,母親不過是位偶然得到臨幸的美人,生她時難產而死,而父親漢文帝則幾乎不記得她的存在。
平常在宮裏頭,明台公主住在未央宮一處偏僻陰暗、看不到日頭的院落,供奉極其簡樸,甚至還比不了栗姬身邊的一個貼身侍女,與她的姐姐、竇太後親生女兒館陶公主比起來,人生落差不啻霄壤之別。
奉劉啟的聖旨,她今天將要由三百名士兵、大批宦官和宮女陪伴著,帶著幾十車形同貢品的嫁妝,穿過空曠的大漠,北上嫁給匈奴汗國的國王、五十六歲的軍臣單於。
這位年齡是她兩倍的軍臣單於,擁有大大小小一大堆閼氏,但上個月他剛剛死了正妻,所以特地來向大漢的公主求親。
劉啟接受了同母姐姐館陶長公主的意見,將最不喜歡的異母妹妹用冠冕堂皇的名義嫁往異邦,卻全然不顧她的意願和痛楚,縱然在未央宮受盡白眼和歧視,好歹那還是她的家園、她悄無聲息生活的角落,可如今去往龍城的膻腥之地,明台公主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遇見什麽,一切是那樣陌生、古怪、荒唐,殺人如麻、粗鄙成性、連大漢軍士都不敢麵對的匈奴單於,卻要成為與她生兒育女的夫君。
此刻,明台公主清晰地聽見了車窗外的議論聲,那都是些被匈奴人驅趕到路邊的老百姓。
“又是和親……不知道這一回去和親的,是哪一位公主?”問話的是一個頭發半白的擔炭老者,他將擔子遠遠停在路邊,撫著同樣花白的胡須,憂心忡忡地問道。
這位老者臉上有一種特別的孤傲和堅毅,看起來絕非平常百姓。
旁邊是一個挑著菜、穿著蓑衣的中年人,他身材極為高大,腿腳卻極不方便,聽了問話,努力壓低聲音,道:“董公,你沒見車隊前的旗上寫著,那是明台公主,孝文皇帝嫡親的女兒,奉旨出塞和親。”
那老者不禁微覺吃驚:“曆年和親,都是用親王的女兒假充公主,這一回怎麽將真的公主嫁了去?咱們哥兒倆久在山中,可是越來越不懂得朝廷的心思了。這公主和親,本來是權宜之計,莫非朝廷就打算這麽千年萬載地將就下去?”
那農人模樣的中年男子抬起頭來,原來這人麵貌雖然粗糙,卻透著幾分英武和俊秀,似乎年輕時曾經風采照人,而現在的麵目上卻全籠罩著一層風霜。
他聽了老者的問話,冷笑一聲道:“朝中養的,本來就是一班屍位素餐的飯桶,懦弱無剛的渾蛋。難道還能指望他們出關降敵,與匈奴作戰不成?當年婁敬勸高祖皇帝時說,和親之計妙不可言,隻要把大漢公主嫁給匈奴單於,並賜以豐厚嫁妝,冒頓單於會看在錢的麵子上,把公主立為大閼氏,公主所生之子立為太子,匈奴單於成了漢高祖的女婿,一定會尊重嶽父,不敢入侵,就算冒頓單於死了,他的太子也是大漢外孫,不會侵犯外公和舅舅家,哼,這媾和之策,幾十年來丟光了我們漢人的臉,卻沒討到幾年太平日子。”
老者荷起擔子,花白的發髻被北風吹得紛亂,他搖了搖頭,努力壓低自己的長歎聲:“近五十年來,朝廷五次和親,卑辭厚禮,年年向匈奴入貢金銀和奴隸,還有沒有一點誌氣?聽說這些年來,朝廷還在雁門關、雲中郡等要害之處設置邊市,讓匈奴人隨便出入,全無半點軍備之心。這……這……這胡騎屢屢擾邊,邊患百年不絕,關鍵就在於朝廷的苟且態度!”
那農夫裝扮的人見旁邊圍的人越來越多,心想在這裏說話不妥,連忙阻止他道:“罷了,罷了,二哥,當年我們約好了不要再妄議國事,您又忍不住大發議論。咱們哥兒倆在山裏一個種菜,一個砍柴,安分了好些年,早已經看淡世情,可以不必再管這些朝廷大事。”
老者歎道:“我身入草莽多年,哪裏還有心情管這些朝廷大事,隻不過看到和親已成國恥,實在忍不住心頭那點殘剩的熱血!”
農夫笑道:“二哥,你我平生不負大漢,是大漢負我兄弟。何必再理會這些閑事?今天一早,我們不是說好了,乘著今天大雪進城去,賣了炭和菜,打兩壺烈酒,買一隻羊腿,到山上你的炭窯裏點起地爐,煮酒下棋,擊劍而歌,不知有多自在!”
那老者果然精神一振,撫須笑道:“好,四郎,還是你的主意高明超脫。經綸和戰,皆為塵土,濁酒一杯,殘生如夢!走,我們進城去賣東西。”
那跛足農夫輕輕巧巧地提起沉重的擔子,與賣柴的老者相視一笑,並肩往城門中大步走去。
二十八歲的明台公主,微微挑起車簾,最後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長安城。
這個浮華而喧囂的城,從今隻能在夢裏看了。
長樂宮的月色,還是那麽靜美。
一切都不會因為她的離去而有所改變。
車隊尾處,胡笳吹奏的聲音,卻正在幽幽回**。還沒有越過長城,這陌生而奇怪的樂曲,便已經令她心境淒涼。
明台公主重重地放下厚氈車簾,往後靠去,拭幹眼角的淚水,痛楚地閉上了眼睛。
再過幾天,她就將越過長城的關闕,隨著車駕走上遙遠而荒涼的大漠,此生無法再重見她生於斯長於斯的長安城,無法再看見那翠浮百裏的灞橋柳色,無法再踏入繁華的關中一步。
聽說,蒼老的軍臣單於對待女人十分凶狠,常常為一點小事就大發雷霆,暴怒之時,連對自己的大閼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揮起蘸水的牛皮鞭。
這一點,從這前來迎親的十六名匈奴武士身上,就能清楚地看得出來。
他們不過是些普通軍官,竟然敢在長安城的大街上追逐年輕貌美的女人,公然圍毆皇帝的侍衛長,隨便提起皮鞭在路上抽打行人,甚至逼停王公大臣們的馬車。
做這一切的同時,他們還會得意而放肆地大笑。
聽說,匈奴人從來不事生產,他們到現在也沒有自己種過田地。碰上好年景,他們也樂意拿自己的牛馬到邊市上交換口糧,要是碰上水草枯少、牛羊銳減的災年,匈奴人永遠會毫不猶豫地拿著刀劍,襲擊大漢富裕的邊邑,根本不理會那是曆代匈奴王後的祖國。對這一切,為什麽上至皇帝、下至將相,都從不曾感到屈辱和義憤?
劉啟甚至學會了裝聾作啞,前幾天,他按捺住憤憤不平的侍衛們,不許他們向迎親的使者還手。至於長安的官吏,更是要看著匈奴人的臉色行事。連皇上都在仰匈奴人鼻息,他們當臣子的,除了低三下四,還有什麽別的辦法?
誰叫漢家的軍隊總是打不過匈奴人呢?誰叫皇帝也總是寧願忍氣吞聲,不肯興兵征伐匈奴人呢?
明台公主木然地思索著這令她無法理解的一切。她沒有讀過太多的書,僅有的知識不過是《論語》和《春秋》、《詩經》上的片刻,她為自己的命運悲哀,卻無法預料自己會麵對一些什麽,更無法打點起精神,迎接即將到來的大婚和陌生的前途。
此刻,城門外悠長的北風,似乎送來了一群人的呼喚:“明台公主留步!”
明台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失時背勢的老公主,還會有人來送行嗎?今天早晨在殿上麵見皇上劉啟陛辭時,除了機械地應對外,她沒有多說半個字,因為她知道,所有的話語和乞求都是多餘的,她自己本來就是未央宮裏多餘的公主,能把她打發到塞外,對皇上來說,是一舉兩得之事。
“停車!”她斷然吩咐。
越過後麵長長的送親車仗,明台公主向深深的城門裏看去。高大的城門此際顯得十分遙遠,城門深處,一群人騎著馬,疾馳而出。
當中,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馬尤其醒目,毛色格外純淨的黑馬,四蹄不斷踢開路上的積雪,如飛一樣馳近。
在頗為高大的黑馬背上,斜坐著一個隻有十一二歲模樣的女孩兒,她身穿火狐皮短襖,頭戴貂皮風帽,被一群宮中侍衛簇擁著,向送親隊伍奔來。
“陽信?”明台公主隔著漫天的大雪,難以置信地喃喃喚道,“小陽信?真的是你?”
長安城裏,能夠騎馬的十一歲女孩,恐怕隻有陽信公主一個人。
像她這樣任性而頑強的女孩子,令明台公主既羨慕又向往,此生,明台公主再無法擁有像陽信公主那樣自信的神情、心態和人生。
這匹名喚“四蹄踏雪”的黑馬極為神駿,一轉眼間,就奔到明台公主的三馬青蓋車前。
馬上的女孩輕輕一帶絲韁,勒住了那匹高大的健騎,踩著一個侍衛的背,跳下馬來,帶著哭聲道:“小姑姑,我從早晨就在宮門前等你,可你為什麽不和我道一聲別就走?”
明台公主再也顧不得一位大漢公主應有的禮節和矜持,她自己動手掀起車簾,跳下車來,抱住陽信公主,放聲大哭起來,半天才抬起那張妝容被淚水沾染敗壞完畢的清瘦的臉,哽咽著說道:“陽信,小姑姑生來命苦,所以才會被流放到雁門關外,嫁給啖腥食膻的匈奴人。我走了以後,宮裏沒有一個人會想起我的……陽信,你別忘記小姑姑,等將來姑姑死了以後,你要記得,在長樂宮外給姑姑設祭招魂,免得小姑姑的孤魂流落漠北,回不了魂牽夢縈的長安城……”
陽信公主更覺心酸,她一邊拭著腮邊凍凝的淚水,一邊啜泣著說道:“小姑姑,你就停在這裏別走,等我再去求父皇,要他收回成命,不許你去嫁那個又老又凶的匈奴單於。”
“傻孩子。”明台公主苦笑著,撫摸著她滑膩的長發,搖了搖頭,歎息道,“這是皇上三思後才定下來的親事,是朝廷的大事,怎麽會說改就改?皇上最怕人家說他是個沒有信義的皇帝,更何況,匈奴人殘狠凶暴,一旦失信於他們,隻怕沒多久他們就會揮兵進攻關中。”
陽信公主心知明台公主說的都是實情,這件婚事是震動中外的大事,劉啟怎麽可能為一個孩子的請托而收回成命?
她滿臉都是失望之色,用力咬住了下唇,沉默著,不發一語。
關於這件親事,陽信公主知道,如今確實已經無可挽回了,雖然劉啟後來已經被明台公主所寫的詩和文章打動,但他不願將已經草詔的旨意重新修改,更不願讓堂堂的大漢天子失信於一個野蠻未開化的匈奴單於。
此刻,明台公主幹澀的眼睛裏望出去,隻見陽信公主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有一雙靈動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與耳垂下掛著的珍珠交相輝映,顯得嬌美動人。
雖然年幼,但陽信公主臉上的線條卻顯得剛毅堅韌,不像普通女子那般柔弱。
她會有怎樣的人生呢?這個深受父皇寵愛、又深得祖母竇太後和宮廷上下歡心、相貌明豔動人、性格熱烈的女孩子,她當然有著比自己順利而平坦的人生,更會有著無往而不勝的魅惑力,能夠得到這個帝國裏最優秀的男子漢。
明台公主不禁有些隱隱地嫉妒了。
“我還有一件心願未了。”明台公主收斂了自己放恣開來的情思,再次回望了一眼長安城,低聲地,像自言自語一般說道,“陽信,你能幫助我麽?”
“姑姑,你說。不管多難,我都會去替你好好辦。”陽信公主自告奮勇地回答道。
在這個淒涼的時刻,她似乎覺得,無論明台公主能對自己有任何請托,都可以讓自己得到一種心靈的安慰和釋放。
明台公主凝望著長安城闕的眼睛裏,滿是不舍之色:“嗬……我走得太匆忙,沒能從生身母親的墳上帶走一捧土,心下覺得遺憾。”
原來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愛過明台公主的人,就是明台公主那個從未謀麵的母親吧?同為大漢的公主,明台公主偏有這麽淒惻的身世和命運,陽信公主愴然感傷,突然有種兔死狐悲般的淒涼,她毫不遲疑地向前方的安車揮手喚道:“青禦史!”
雙馬塗朱安車裏,坐著一名身穿絳袍的送親大員,那是當朝的禦史大夫青翟。
十幾年來,他已經是第三次送漢家的公主出塞和親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迢迢萬裏的風霜摧折,年齡不算大的他,這兩年來頭發已漸漸變白了,腰身也有些佝僂。
每次送親出關時都是冷冷清清,青翟沒料到今天竟會有人來送行。見來人是雖年紀幼小但卻赫赫有名的陽信公主,他早已下了車,侍立在一邊。
此刻,聽見陽信公主招呼,青翟連忙滿臉堆笑地走上前去,在二位公主麵前鄭重其事地跪了下來,笑道:“給公主請安。公主有什麽事情吩咐?”
“傳孤的口諭,叫人到馬姬的墓上,取一捧蒼苔墳土,用銅匣封好,給明台公主隨身帶著。”陽信公主神情莊重地說道,此刻的她看起來頤指氣使,有一種天生的貴族派頭,完全不像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是,下官一定照辦。”青翟站起身來,一邊拍著袍角的雪粉,一邊轉臉去厲聲吩咐侍衛,“派兩匹快馬,到城南馬姬的墓上,照小公主吩咐的去辦,要辦得又快又好,限你們天黑之前務必趕到驛站,否則重責不貸。”
侍衛們苦著臉去了,城南的皇姬墓,離這裏有七八十裏,一來一回近二百裏路,道路崎嶇,大雪天氣,誰願意跑這一趟?
這些富貴叢中長大的女人,真是莫明其妙,這是出塞和親,是去給單於當大閼氏,又不是生離死別,又不會缺吃少穿,她們竟然又是抱頭痛哭,又是要辭墓封土,折騰個沒完沒了,令人難以理解。
明台公主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她還沒有開口向陽信公主表達謝意,忽然間聽見前麵那群勒馬等候的匈奴武士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三個人轉頭望去,隻見那些匈奴軍官聚集在一起,一邊盯著陽信公主的臉龐,一邊用匈奴話大聲議論著什麽,語音激烈,不時發出哄然大笑,而他們的臉上,則露出一種詭秘而自鳴得意的神色。
“青禦史,他們到底在說什麽?”陽信公主有些討厭這幾個匈奴人的放肆行為,深深皺眉問道。
五年來,送大漢公主到關外和親的使者,一直都是青翟,所以他對匈奴話頗為精通。而且他多次出入匈奴單於的帳中,與匈奴貴族交往較多,算得上是個“匈奴通”。
青翟側耳聽了一聽,臉上漸漸露出難堪的神色,這些匈奴人的確太肆無忌憚了!雖然他們隻是口頭說說,並未打算真正付諸行動,但也讓他心下既擔心又氣憤了。
這些膽大包天的圖謀,如何能翻譯給陽信公主聽?
青翟隻有尷尬地笑道:“沒什麽,沒什麽,他們不過在談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陽信公主有些似信非信,見天色不早了,前方路上大雪迷漫,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她情知不能再耽擱明台公主的行程,正待和明台公主正式辭行,卻意外地看見明台公主那張瘦削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怒不可遏的神色,咬著牙,從齒縫擠出聲音道:“陽信,他們在議論你。”
“什麽?”十一歲的陽信公主大吃一驚。
“他們說你生得美。”因為被許給了匈奴單於,劉啟指給明台公主一位歸化的匈奴人做師傅,一兩個月來,天天教她學習匈奴的語言、音樂和風俗,所以明台公主已經能粗通匈奴語。
“哦。”陽信公主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自得的神情,“算這些渾人還有幾分眼力。”
她素來自負美貌,即使聽到胡人的讚美,心下也十分高興。這些野性未消的匈奴騎士,他們也懂得欣賞一個漢家少女的美麗?
這個小陽信,她真是天真幼稚。明台公主苦澀地笑了起來:“他們都說,這個小公主不但比這次出嫁的公主年輕許多,而且相貌甜美,有若天仙,如果他們突然發作,動手將你搶到馬背上,這些漢宮的侍衛一個個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若能將這麽美貌的姑娘送給他們的軍臣大單於,大單於一定會高興萬分,會升他們的官爵,賞給他們無數牛馬。嗬……這些胡人當真橫行不法,不把大漢放在眼中,連當今皇上的公主都敢搶!”
這是個多麽囂張而可怕的計謀,這區區十六名胡騎,居然敢在帝都的城門外打一個公主的主意!陽信公主既氣憤又害怕,不禁向後倒退了一步,聲音發顫地叱喝道:“放肆!我叫父皇派人將他們都抓起來!”
正是劉啟這幾年來的裝聾作啞,養成了這些匈奴武士的跋扈,也增添了他們的狂妄。在以和親為名目的朝貢之下,匈奴王公早已不事生產,靠大漢供奉為生,也早就不把漢人甚至是皇帝放在眼中了。
明台公主歎息道:“算了,已經沒事了。他們又反複商量了一下,覺得你年齡太幼小,搶到漠北以後,單於不一定會喜歡你,反而會造成戰事,便又改了主意。”
“改了什麽主意?”陽信公主的臉色仍是一片雪白,看不見半絲血色,她顯然餘悸未消。
“當中那個黑臉高個頭的武士,是他們的頭領,也是匈奴右賢王的兒子,他正舉著彎刀發誓說,五年後,他一定會親自到漢皇的宮裏請求再次和親,要娶美麗的小公主做他的夫人。”明台公主眼角瞥著那個相貌粗野的右賢王王子,低聲翻譯道,“他說,自己的夫人和六個姬妾加起來,都沒有你的一根小指頭美,他一定要將你納入自己的妻妾群中,才不辜負自己的一輩子。”
陽信公主放眼看去,果然見那身材高大的黑臉武士,從腰間抽出一柄雪亮的彎刀,用力在麵前一劈,然後鄭重其事地橫放在胸前。他一邊用眼睛恣無忌憚地向她注視著,一邊大聲飛速地說著匈奴話。
那人皮膚呈暗黃色,微帶黧黑,眼睛有些深陷,鼻梁下略帶彎鉤,五官十分鮮明,具有典型的匈奴王族特征。
他的下巴留著飛揚鬈曲的黃色胡須,看上去既神氣,又凶惡。
就憑他這副模樣,也想娶一個大漢的長公主?
陽信公主剛想對他的念頭嗤之以鼻,但這個匈奴王子臉上的自信、傲慢和誌在必得的堅毅,又讓她隱隱覺出了幾分威脅和害怕。
從這幾年的漢匈關係看來,劉啟每次對匈奴的和親要求都言聽計從,匈奴右賢王的王子,論地位和權勢,與單於太子相差無幾,如果他真的一意要實現與大漢公主結親的願望,很難說劉啟就一定會拒絕——就像今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劉啟竟將一個正宗的皇家公主嫁去了匈奴。從漢高祖到當今皇上,幾個皇帝步步退讓,再也沒有底線了。
這麽一想,陽信公主不禁又驚又怕,她恨聲說道:“這些匈奴人果然野蠻,毫無綱常,也不懂得絲毫禮儀。父皇為了維持太平,總是不肯發兵打他們,但為什麽滿朝的大臣,也沒有一個人主張出兵?”
問得好!幾十年來,大漢上下的君臣人等,有幾個人力主過對匈奴決戰?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對待匈奴的年年騷擾,隻要戰火燒不到長安城,隻要未央宮的歌舞升平不受侵擾,再多的錢財、再頻繁的侵擾大漢也不在乎。
清瘦的明台公主一念至此,不禁冷笑了起來:“大漢的男兒沒有本事,隻好將自己的女人送到關外!何止是你父皇?從高祖皇帝、孝文皇帝開始,就開始將公主嫁給匈奴貴族,一直到現在。咱們漢家的王女和公主,全都是異族的貢品!”
她一邊向自己的青蓋車前退去,一邊指著那十六匹仍然停立在不遠處的胡騎,說道:“咱們漢家,現在人比他們多,馬比他們壯,兵器也比他們鋒利,可是隻要雙方一交戰,漢軍就有敗無勝!那是為什麽?”
的確,近幾十年來,漢軍對匈奴的戰事,都是勝少敗多,邊將們出關時都是意氣風發的五陵少年,希望能憑軍功博得侯封,然而多少年過去了,他們卻全都變成了一些意氣消磨的白發翁,盡管其中許多人還不到四十歲。
“為什麽?”陽信公主情不自禁地跟著重複了一句。
“因為咱們的軍隊貪生怕死!”明台公主提高了聲音,飽含著一種傾訴和盡情批評的願望,“長安城裏,出身貴族世家的軍官們安逸慣了,享樂慣了,每天都要逛永巷、上酒樓,聚賭、鬥雞、看歌舞。他們的馬,除了打馬球,可還有別的用處?他們的弓箭,除了在南山下射兩隻野兔,還能做些什麽?他們的刀,除了嚇唬街頭的百姓,可曾在關外斬殺過一個匈奴兵嗎?除了吃喝玩樂,咱們的軍隊、咱們的大將再也沒有別的能耐了。北軍的十一名大將,除了條侯周亞夫,竟然從來都沒有上過戰場!沒到過雁門關外!”
明台公主的眼睛裏流露著不屑的神情,她不肯再回望一眼靜靜屹立在雪中的長安城,直接上了自己的青蓋車,說道:“陽信,小姑姑走了。但願這和親的命運,不會輪到你和你妹妹們的身上。現在,那些懦弱無剛的兵將們,恨不得年年都派公主出關和親,來換取這可恥的和平。”
長安城外,雪落無聲,守護著車隊的幾百名健壯的大漢士卒和漢宮侍衛,同樣靜默無聲地聽著一個女人的當眾指斥。
他們的臉上,甚至沒有流露出憤怒,也許他們知道,明台公主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也許,他們真的滿足於這種用女人換來的和平。
“起駕。”明台公主放下了車窗邊的簾子。
青蓋車轆轆向前駛去,北去的大路上,已經積滿了一層厚可數寸的深雪,漫天如團如簇、飄卷飛揚的關中雪花,漸漸迷漫了陽信公主的視線。
十一歲的陽信公主怔怔地站立在路邊,目送盛大的車仗遠去。
她忽然感覺到一種透骨的寒意。
在青蓋車的後麵,緩緩跟從的,是大隊身穿吉服的人馬,和無數華貴的箱籠。
每一輛車前,都插著一麵火紅色的旗幟,旗上寫著一個隸書大字“漢”,但是,在景色淒涼的城郊,這些火紅色的旗幟顯得異樣的單薄和悲愴,似乎帶有一種戰敗的衰颯之氣。
“公主,我們走了。”見車駕已經駛遠,青翟也匆忙行過禮,請求離去。
這一切應該怨誰呢?陽信公主忽然一揮馬鞭,遷怒於人地大聲質問道:“青翟,你年年都當這種卑躬屈膝的和親使臣,就不覺得羞恥嗎?”
青翟頓了一頓,雙肩似乎有點哆嗦,但他既沒有答話,也沒有回頭,隻是向前蹣跚地走去。
他才四十多歲,但背影已經顯得異常蒼老,腰身微微駝著,看上去甚至有幾分可憐。
小小的送親使臣,不過是按著聖意行事,怎麽能擔當她這樣重大的責問?青翟憂鬱地想著,陽信公主是否敢用同樣的話去質問她的父親劉啟?
聽說,她是個直率異常、頗有見地的女子。
送親的車仗已經遠去,但那十六匹胡騎卻忽然打了個呼哨,又從風雪中轉了回來。
縱馬在最前麵的,正是黑臉膛的右賢王王子,他將馬勒在路邊,用生硬的漢話說道:“你,小公主,美人,五年後,嫁到俺的帳中,做夫人,好不好?”
陽信公主不禁勃然大怒,她咬牙切齒,向自己身邊的侍衛環視過去。
觸目所及,陽信公主不禁失望萬分,她看見那些宮中侍衛雖然將手按在腰間的長劍上,但眼睛卻都不敢和匈奴人對視,腳步還不斷向後退去。
自己出宮時,身邊帶了三十多名侍衛,就算是兩個揍一個也夠了。但麵對匈奴人的無禮舉動,侍衛們卻沒有一個人敢發出半聲怒喝。這些出身貴族的侍衛,還能算是堂堂男子漢嗎?
陽信公主沒有立刻回答匈奴王子輕薄的問話,她按捺住心中的怒氣,踩著一個侍衛的後背,翻身上馬,坐在飾滿紅色珊瑚的馬鞍上,轉臉大笑道:“好,五年後,我在長安城等你,你若贏得了所有來求親的武士,我就嫁給你!”
右賢王王子的臉上不禁流露出極度自負的神色:“比什麽?比騎馬嗎?比射箭嗎?比刀法嗎?整個長安城,又有哪個武士,能勝得過俺?”
就讓你先自鳴得意幾天好了!
陽信公主再不肯回答他的攀談,臉上露出頗為嫵媚的笑容,向他回視一眼,揮起金絲馬鞭,加力策馬,疾馳往長安城門。
雖然年幼,雖然身量還未長足,但她的騎術極為高明,顯然得到過高手的真傳。陽信公主的雙腿扣住馬腹,身子縮緊,人與馬幾乎合為一體,黑馬像流箭一樣飛奔遠去。
在寬厚黝黑的馬背上,陽信公主那件火狐皮的外氅被北風鼓**著、飛揚著,顯得格外俏麗動人。她嬌小而靈動的身影,似乎富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那是深宮裏的嬌弱女子和大漠上的健壯婦人都不曾具備的。
空曠的落著雪的城外,突的嘩然一聲,響起了一片音調特殊的喝彩聲,在陽信公主的身後,那十六個自負騎術高超的胡人,竟然齊聲讚美起來。
匈奴王子更是舍不得移開眼睛,他撫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黃色胡須,滿臉都是向往的神情,生性粗糙的他,平生第一次起了好逑之念:“你們說,俺帳下的女人中,誰有這樣的美貌?誰有這樣的騎術?誰有這樣的傲慢和嬌柔?”
“都沒有!”匈奴武士紛紛讚歎道,“整個漠北,找不到這樣神氣漂亮的雌鹿。”
四 漢宮春演武
這是前元五年(公元前152年)的正月,風裏剛剛透露出初春的消息,未央宮裏便已是一片喧笑,熱鬧非凡。
自從劉啟登基以來,宮裏還是第一次這樣喜氣洋洋。
劉啟即位至今,已經五年了。
前三年裏,他接受內史晁錯的意見,銳意削減各諸侯國的勢力,曆行改革,造成了兩年前的“七王之亂”,叛亂足足用了一年時間才平定下來,因此四五年來,劉啟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從未好好過一次正月。
今年,好容易一切都平定下來了,又碰上一個罕見的豐收年景。
據丞相報告說,各地貢來的穀米,長安倉廩都已經裝不下了,這些天,京兆尹和大司農們正在忙著督建高大的糧倉和錢庫。
讓劉啟更高興的是,太尉周亞夫密地稟報他:關中各地飼養的馬匹,數字已近十萬。
看來,高祖皇帝當年留下的遺願,有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實現。想起當年高祖皇帝被匈奴的冒頓單於兵困白登城、幾乎絕糧自盡的恨事,劉啟的胸中油然生起了一種鬥誌。
匈奴人,我們必有一天要決戰塞外。
朕不怕你們,朕的父皇和祖父也不怕你們,可是,大漢開國不久,需要時間撫民安邦,更要約束宗室藩王,內亂不靖,朕還不能冒著內外交困的危險,將朕的騎兵派出雁門關。
按著慣例,宮裏在今天要舉辦一場親貴子弟的比武射箭大會,場麵盛大壯觀,為天下顯貴們所注目和關心。
能出席這種比武大會的,必須至少是世襲的侯爺身份。至於太子、親王和諸侯們,他們一旦年滿七歲,就必須參加騎馬和射箭這些基本的比賽。
漢家從馬背上得天下,曆代親貴子弟,都必須精通騎射,才能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為人稱道的諸侯。
比武射箭大會還是高祖皇帝手裏留下來的舊規矩,但近年來,因為朝廷多事,相傳了幾十年的盛會也有些弛廢,所以,劉啟準備在今年大辦一次。
近幾十年來,由於越來越多的匈奴百姓和降卒進入關中,定居下來,他們的騎射技藝也隨之傳播開來,從前令漢軍敬畏的匈奴神射,漸漸被漢人掌握。
那種形狀特殊、帶有三棱箭頭、殺傷力極強的強弓和長箭,漢人也已經會打製了。匈奴騎兵常用的帶鉤的鐵網,在關中軍隊裏也十分普及。
現在,唯一令劉啟遺憾的是,大漢的騎兵隊伍還未正式建成,而強大的匈奴騎兵,也非一朝一夕就能追趕得上的。
匈奴的士兵,上至大單於,下至未長成的兒童,幾乎人人都是騎術精良,他們從剛剛學會走路時開始,就被教著在羊背上學習駕馭的方法。
匈奴人不懂得尊重老人、憐惜病人,這反而使他們的種族顯得強大。
在沙場戰鬥時,他們離敵人遠了便放箭,近了揮馬刀,幾乎戰無不勝、所向披靡,而靠騎兵和步兵配合作戰的大漢軍隊,目前還遠不是能在馬背上射箭的匈奴人的對手。
在此情況下,劉啟十分渴望看見皇族和年青親王們中能出現騎射出色的人物。
正月十五這天,天氣十分晴好,連觀武台邊的風也顯得有些薰暖。
正殿的觀武台上,劉啟與他平時難得一見的薄皇後並肩坐著,含笑等候親貴子弟們陸續入場比試。
身穿深青色皮襖的薄皇後,身體瘦弱、相貌平常、神情刻板,她入宮十幾年來,一直無法得到好色的劉啟的寵愛,更沒有生下過半個兒女。
三年前,她的姨祖母、也是劉啟的祖母、太皇薄太後駕崩後,宮裏一直明裏暗裏傳說,劉啟打算廢掉這個比他年長六歲的古板的女人,改立太子的生母栗姬為皇後。
此刻,處境艱險的薄皇後,拘謹地坐在長幾邊,沉默著不敢說話。她既不喝酒,也不吃食物,滿麵憂傷,隻敢小心謹慎地用眼角留意著劉啟的臉色。
他們右邊的席位上,也坐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顯然位置十分特殊,她穿著緋紅錦衣、梳著平滑的低髻,雖然從年齡上看,已經是半個中年人了,但她的麵龐仍然十分嬌美,與薄皇後一對比,這位美人更顯得光彩照人、儀態萬千,一副養尊處優、受盡寵愛嗬護的嬌柔姿態。
中年美婦的身後簇擁著一大群侍女,為她的酒爵裏不斷加滿美酒,不用說,她便是宮中最受人奉承的妃子栗姬。
栗姬既是劉啟最寵幸的妃子,也是太子榮的生身母親,家世高貴,聰明美麗,除了竇太後和館陶長公主外,她算得上是整個漢宮裏最能呼風喚雨的女人。
她最先給劉啟生下三個兒子,其中一個夭折了,剩下的兩個,一個叫劉榮,多年前便被冊封為皇太子,另一個叫劉德,也已受封為河間王。太子榮喜歡射獵,河間王喜歡讀書,這哥兒倆一動一靜,都深得劉啟的歡心。
劉啟左邊的席位上,則由另外四個有兒子的宮妃共享。
她們的身份地位顯然無法與栗姬相提並論,但與其他沒有資格上殿的嬪妃們相比,這也算得上是莫大榮耀了。
今天,由於劉啟的安排,她們也被特地賞了一桌正殿的酒席,陪著皇上、皇後坐在這裏看王公貴族們比武。
由於這一受人矚目的榮寵,所以皇妃們的心情都很好,盛裝而雍容的宮廷貴婦們,不斷低聲說笑著。
酒席中間坐的中年婦人,是三十九歲的程姬,她生有三個兒子:魯王十八歲,江都王十七歲,膠西王十歲。以兒子們的地位而論,她僅次於栗姬。
在程姬的三個兒子當中,要數江都王劉非最有才氣,他身材高大,勇猛過人,生來就喜歡與人搏鬥。
前年,吳楚等七國作亂時,戰火一直逼入了關中境內,情勢十分危急,當時隻有十五歲、封地偏僻的劉非寫下血書,上殿請命,要求領兵進擊首倡亂事的吳國。
劉啟把他放在周亞夫手下,沒料到,這個還未長大的魯莽少年,竟然能夠在吳國境內接連攻破幾座城池,立下了赫赫軍功。
劉啟接了周亞夫的奏章,不禁大喜過望,在平定七國之亂以後,劉啟索性把已經收歸朝廷的吳國封地都賞給了劉非,將他由一個小小的汝南王遷為食邑十萬的江都王,又額外賜給江都王以天子旌旗。
劉非今年才十七歲,在兄弟們中年齡不算大,卻已經出去就國了,出入有自己的車駕和侍衛,在南方也有自己的王宮和屬國,派頭著實驚人,他和威高權重的叔叔梁王一樣,已儼然是一方諸侯,對朝事有一定的影響力。
但江都王自負武藝,平時有些傲慢,從不將其他皇子們放在眼裏,而程姬仗著這個既威風又有權勢的兒子,也常常和栗姬等人明爭暗鬥。
左席上坐著的其他三位妃子,與栗姬、程姬二人相比,則不值一提,她們分別是三十三歲的賈夫人,和一對不到三十歲的姐妹花:王夫人和小王姬。
賈夫人隻生有兩個兒子,趙王劉彭祖和中山王劉勝,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六歲,騎射都平常。她出身低微,為人也較為謙和退讓,從不主動介入宮廷糾紛。
而那對姐妹花中的姐姐,便是圓臉長眉毛的王夫人,名叫王娡,她是陽信公主的母親,為劉啟生了四個孩子。劉啟的三個女兒陽信公主、南宮公主、隆慮公主,全都是王夫人生的。而她的兒子、六歲的膠東王劉徹,也就是那個具有夢兆的孩子,因為相貌堂堂,酷似父親劉啟,平時最受劉啟疼愛,讓栗姬和程姬都有些嫉妒。劉徹雖然年齡幼小,但他的身材比平常兒童高大,半年前學會了騎馬,今天也被幾個侍衛抱著,前來湊湊熱鬧。
王夫人的妹妹小王姬,名叫王皃姁,雖然生了四個男孩劉越、劉寄、劉乘、劉舜,是子息最多的嬪妃,但她的孩子們最大的也不過五歲,小的還在繈褓,尚未封王,所以還不能參加兄長們之間的競爭。
王家姐妹二人來自民間,隻有曾外祖燕王臧荼家還算得是半個貴族。
她們倆深知今天的富貴來之不易,所以平時為人都小心謹慎,處人待物一團和氣、鋒芒內斂。二人中,姐姐王夫人的相貌更美些,也更受劉啟的寵愛,而妹妹小王姬,因為這兩年身體不好,越發顯得骨瘦如柴,神情中帶有無限抑鬱和落寞。
場外,已經依稀可以聽見馬嘶人叫的聲音,皇妃們的心情都緊張起來。即將比武的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們的兒子、大漢的皇子們,他們中將有誰會在今天奪冠,並引起劉啟的格外注目和恩寵呢?
女人們不禁在心下默默祈禱著。
在一片沉默得有些異樣的氣氛中,程姬首先打破了沉寂,她含著微笑,似乎是不經意地詢問道:“王夫人,待會兒膠東王也去射箭嗎?”
王夫人抬起了細長而秀美的眼睛,有些靦腆地說:“我本來不要他去,誰知道,皇上說這個孩子塊頭大,比同齡的孩子顯得出眾些,一定要他在靶場上試射,讓姐姐看笑話了。”
她的話,有些軟中帶硬,讓程姬心下微覺不快。
眼角已細紋叢生、脂粉頗濃重的程姬扭過臉去,淡淡地哼了一聲道:“是嗎?咱們的孩子,本來是天家兒女,當然和老百姓不一樣。來人,去看看江都王射得如何。”
劉啟的十幾個兒子,除了還在學步的幾個,其他九個都正在靶場上麵演習。
其中,江都王劉非去年曾經取得過射箭冠軍,魯王劉餘則是去年的騎術第二名,所以程姬言語中頗為自信。
她相信今天自己又可以像去年那樣大出風頭,不,比去年還要出風頭。
去年正月,為諸般邊患、水旱災情、南方平叛事務忙碌得焦頭爛額的劉啟,根本沒有心情來注意皇子們在比武場上取得的成績,諸皇子當中,就數她的兒子們最驍勇出眾,今天的比武,簡直就是為了程姬之子而設。
侍女們知道程姬的心情,早打聽了多遍,此刻聽了她的吩咐,連忙走近前賠著笑說道:“射箭比賽還沒有開始呢。今天聖上已經親口吩咐,將靶場移到觀武台正下方,聖上要親自觀看王爺們和侯爺們比射。”
太陽已經升了三竿多高,未央宮的宮柳,被初春的風吹得飄拂起來,柳枝上,已經隱隱約約透出綠意了。
春天,永遠是那樣清新,那樣生機勃勃,令人產生舒暢而欣慰的感覺。
見時候不早,身材高大的劉啟,放下手中的青銅酒爵,從酒席前立起身來,向欄邊莊重地走去。他這些年有點發福,腰圍漸粗,步態也顯得有些遲緩,不複是當年那個英武過人、氣概非凡的俊美少年了。
劉啟站在宮闕的欄杆前,在眾人屏息的寂靜中威嚴地凝看了片刻,這才親自向下麵成群的騎手們大聲喝問道:“兒郎們,都準備好了嗎?”
殿下的親貴子弟同時提住馬韁,在馬上施過禮,又齊聲答應道:“請皇上演射!”
劉啟大笑數聲,接過身邊侍衛手中的鎏金青銅雕花長弓,拉滿弓弦,搭上一支長長的三棱雕翎箭,向前射去。
長箭的箭頭帶著尖嘯的風聲,直飛入場上,正中二百步外的鵠的,隻是離鵠的紅心還偏了幾分。
這太意外了,從前以箭術著稱的劉啟,竟然會在幾百名親貴少年麵前丟醜!劉啟怒吼一聲,將銅弓擲在地下,淒然長歎道:“朕老了!”
劉啟做太子時,最喜歡的兩件事,一是下棋,二是狩獵。
十幾年前,劉啟的箭術還曾經在正月十五的比武大會上拿過冠軍,但自登基以來,劉啟不再出宮打獵,許多年不射,到底勁力和技藝都生疏了,所以箭頭會偏離了方向,在今天的盛會上出了一點洋相。
要知道,在皇家大會上,這種痕跡不明顯的偏離,就已經宣告了劉啟箭術的低劣。
場上的幾百個少年騎者,勒住自己的坐騎,一聲也不敢吭。
良久,他們才望見劉啟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說道:“你們開始罷,好好賣點力氣,等正式決出今天的騎術、箭術和劍術冠軍後,朕要親手賜給他錦袍一領、美酒一壇、黃金千斤、金匾一麵!並讓羽林軍陪著他到街上遊行一圈,讓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他的英勇!”
場上頓時歡聲雷動,貴族少年們很快分為四組,一組射箭,一組騎馬,一組以未開刃之彎刀比試刀術,一組近身格鬥。
一時間場上塵土飛揚,迷蒙了皇妃們的視線。
皇妃們的心情越發緊張了,今天的比鬥,明著是騎馬、射箭的比鬥,暗裏卻有更大的意義,在這個尚武的時代,誰奪得了冠軍,也就奪得了他們威加四海的父親的心,更是奪得了未來的權勢和富貴。
這些皇妃們中,反倒是栗姬的心情最放鬆。她的兩個兒子,騎射都隻中上,眼見拿冠軍無望,栗姬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反正劉榮早已經是皇太子,不需要帶兵打仗。整個國度將來都是她兒子的,栗姬才不在乎劉啟的一點兒賞賜。
其他女人中,和栗姬一樣心情的人,大概隻有小王姬了,她的四個兒子都還在懷抱,今天根本沒有來到賽場上。
而賈夫人的兒子們資質和騎射都平平,想爭這個第一,也無從爭起,她雖然緊張,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在臉上堆出淡淡的假裝不在意的微笑,心裏卻有幾分失落感。
她們當中最有把握的人是程姬,程姬的兒子都頗有武幹,魯王喜歡鬥雞走馬,騎術十分高明,而江都王劉非的武藝則是眾所周知的高強。
劉非是去年的射箭冠軍,今年,他還想另外爭取格鬥冠軍,如果能奪取兩麵金匾回藩地,那麽劉非不但能在諸位皇子麵前炫耀一番,也能讓父皇劉啟更器重他。
為人小心謹慎的王夫人,隻有一個六歲的兒子、膠東王劉徹前來試騎。
她的心情和賈夫人差不多,雖然有奢望,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所以,此刻王夫人的眼睛雖然凝視著賽場,心下卻在暗暗想著:與她關係密切的館陶長公主,已經定於今天晚上請王夫人去堂邑侯府赴家宴,不知道這個比武大會什麽時候能結束,可千萬別誤了館陶長公主家的酒席才好。
館陶長公主,那是本朝僅有的幾個一言九鼎的女人之一,她能夠幫助自己在上升的道路上走到前所未有的高處。
觀武台上,穿著青色繭綢短衫的歌女們悠悠奏著絲竹,在箜篌的長調中,比武的節奏顯得格外迅疾。
隻一轉眼間,第一輪騎馬就要結束了,在這一輪決出來的前十名騎手,他們將要進行第二輪正式決賽。
劉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靶場,忽然聽見觀武台上響起了一陣嘻嘻哈哈的女人笑聲,他眼角的餘光掃去,隻見皇妃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而王夫人卻在滿臉通紅地辯解著:“徹兒的馬小,腳力弱,當然趕不上他的哥哥們。”
不足七歲的劉徹也來賽馬?
劉啟十分詫異,趕忙轉臉向騎馬場看去,隻見最前麵的十騎馬中,有皇太子、魯王、江都王等幾位皇子,其他的則都是年青的侯爺們。
蹄聲得得,大隊人馬在馬場上掀起了漫天的黃塵,他們的馬前後距離相差並不算太遠,最多也不過一兩個身位。正像他們事先預料的那樣,魯王跑在第一個。
在這群隊伍的最後麵,卻遠遠地跟著一匹矮小的紅馬,馬小,馬上的騎手更小,一個梳著雙丫的小童子,正滿臉大汗地站在馬背上,揮動短短的馬鞭,不住抽馬。
這場景果然太滑稽可笑了。這孩子真是自不量力!
劉啟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道:“是誰讓徹兒上場的?他才六歲,能爭得過已是成年人的哥哥們嗎?來人,快去叫他下場。”
侍衛領命而去,在馬場旁邊向那小童兒大聲呼道:“膠東王陛下,皇上口諭,命你下場!”
那小童兒滿臉都是倔強的神色,竟然佯裝聽不見,仍舊站在小紅馬上,策馬狂奔。
這會兒,所有的賽馬都已經到了終點,少年騎手們在馬場的那一頭,看著他臉上又是油又是汗的狼狽模樣,紛紛大笑,在嬉笑聲中,那小童兒始終麵不改色,鎮定自若地帶著馬,一路盡力奔馳著。
劉啟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了起來,他的眼中流露出欣賞的神色,一直等到劉徹奔到終點,劉啟才點頭讚道:“徹兒,好孩子,不枉了朕疼他,不枉了祖宗來托夢,果然有些意思!來人,重賞膠東王劉徹!”
他說的這句話聲音並不大,但坐在右席的栗姬聽了,臉上卻登時變了顏色,她狠狠地瞪視了一眼她多年的情敵王夫人,心想,什麽夢兆,這隻是那個妄求富貴的女人精心策劃的陰謀,糊塗的劉啟卻偏偏會信以為真!幸好劉榮年紀比劉徹大得多,早已受冊封為太子,而薄皇後一旦被廢,正宮之位也跑不了是栗姬的。若不是名分已定,那個自獻入宮的賤女人還不知道會如何打算,會如何覬覦她與劉榮的名位。
哼,等著瞧,總有一天,我要叫你和你的兒子劉徹好看!讓你們這些野心家嚐嚐被報複的滋味。
宮裏麵紛紛傳說,在劉徹生下來的前夜,王夫人曾夢見一個紅日頭墜入懷中,此事並不足為奇,為了固寵,皇妃們都會謊報類似的夢兆。
但十分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個晚上,當時還是太子的劉啟,也夢見漢高祖親自抱著這孩子向他說道:“此兒雄壯異常,他日將光大漢室。”
劉徹生下來之後,果然啼聲異常響亮,身材高壯,與尋常嬰兒不同。劉啟對他的喜愛,無人能夠超越,去年才滿五歲,就將他封為膠東王。
而更令栗姬生氣的是,劉啟即位後,便在未央宮溫室殿後不遠,為王夫人修建了猗蘭殿,兩殿相距不過數百尺,修這麽一座在漢宮裏堪稱豪華的宮殿,劉啟當然不會是為了那個早已失寵的女人王夫人,必定又是為了那個六歲多的孩子劉徹!
栗姬曾經為此事大吵大鬧過幾次,一向對她退讓的劉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件事上卻十分堅執己見。
在左座上安座的王夫人,同樣聽見了劉啟低聲的讚美,她心下極度高興,臉上卻絲毫也不敢流露出來。從眼角看出去,王夫人發現,程姬和賈夫人的臉也和栗姬一樣,很是難看。
觀武台下,兩名侍衛快步前趨,跪下稟報,經過激烈角逐,格鬥冠軍已經產生,果然不出眾人所料,正是江都王劉非。
程姬臉上那厚厚的脂粉下,這才浮出了發自內心的滿意的微笑。她由衷地為自己英勇的兒子自豪驕傲。
與劉非在“七王之亂”裏的戰功相比,與劉非今日一時無兩的風頭相比,一個小小的夢兆,算得了什麽?
五 紅袖爭雄
在那黃塵飛揚的馬場上,方才列入了前十名的騎手,已經重新回到起跑線,正準備再進行第二輪賽馬,產生今天的第二個冠軍,就在發令官舉起旗子的同時,比武場的北門處,忽然有人大聲爭吵起來。
這是什麽人,竟然敢在舉辦皇家盛會的時候前來攪擾生事,實在是膽大妄為。
劉啟的興致被打擾了,有些生氣,皺了皺眉頭,吩咐道:“快去看看,什麽人在滋事?”
侍衛們領命前去,他們還沒有走下觀武台,便看見北門忽然被人撞開,一匹火紅色的大宛馬,如飛一般奔馳了進來。
紅馬上,配著金光燦爛的嶄新馬鞍,一個穿著大紅錦衣的小小少年郎,伏身馬鞍,像一團火般地衝到了馬場的起跑線前。
這座騎的神駿和騎手的矯健都令劉啟十分欣賞,他一時間沒看出來這到底是什麽人。但卻暗暗想著,好個漂亮少年,他是哪位公侯家的英秀後生?從這人的氣勢上看,隻怕並不輸於自己的幾個皇子。
“他是誰?”劉啟深感興趣地探身去問。
坐得離觀武台欄杆最近的程姬,也命人掀起紗簾,探頭看了一眼,程姬不禁失笑了。她連連冷笑兩聲,這才故意拖長了聲音說道:“皇上,那是咱們的大公主。”
陽信公主?看來她真的言而有信,自己闖進觀武台來了!
劉啟仔細地看了片刻,才分辨出來,他又是好笑,又是生氣,責備王夫人道:“陽信真是一個瘋丫頭,她怎麽敢不顧禁令,闖到這裏來?觀武台下是男子漢們比武的地方,她當是在後花園賞雪嗎?王娡,你是她娘,平時為什麽不好好約束她?”
陽信公主是個多麽桀驁不馴的孩子,其實劉啟早就領教了。
王夫人情知連劉啟和竇太後都無法管束陽信公主,自己雖是她生身母親,也拿這個十分有主意的孩子毫無辦法。
但當眾被劉啟責備,仍是令王夫人十分羞愧,她無可解釋,隻得自嘲道:“陽信這孩子,越大越不聽話。今天早晨,她便糾纏個不休,硬要來和皇子侯爺們一起賽馬,臣妾已經責罵了她一頓,誰知道她竟然敢偷偷跑來,並不肯聽臣妾管束。”
王夫人掀開珠簾,俯身喚道:“陽信!”
陽信公主在台下抬起臉來,她的臉蛋白裏蘊著紅,雙眸黑亮深沉,映著大紅錦衣,越發嬌美。
聽見母親呼喚,她忙提馬過來,一邊撥馬,一邊用馬鞭指著自己的哥哥們,神氣活現地說道:“等我回來!你們不許先跑,先跑的是烏龜!我倒要和你們比比,看是誰的騎術高明!你們會在馬腹下射箭嗎?你們會在馬背上翻跟頭嗎?你們會從地下抱著馬腿飛上去嗎?”
那些少年王侯被她氣勢不可一世的逼問說得愣住了,當真都停在那裏,怔怔地等她回來,不敢發令比賽。
“娘!”陽信公主跨騎在馬背上,在宮闕下不斷盤桓,卻不肯翻身下馬。她穿著少年男兒的服色,梳了男人的發髻,越發顯得俊秀標致。
“你怎麽這樣胡鬧?”當著眾人,王夫人有些下不來台,不禁沉下了臉,“這麽大的女孩兒,還不知道男女之防,這裏也是你來的地方?”
“娘!”陽信公主撒嬌地喚了一聲,哼道,“女兒就不服氣,為什麽哥哥們能夠賽馬,能夠比箭,女兒就不能?論文,女兒會吟詩作賦,熟讀儒家經卷;論武,女兒會騎馬,會射箭,會使刀,哪一點比不上他們?娘,你等著,待會兒,女兒拿個騎術冠軍給你看看!”
皇妃們再也忍不住,紛紛以袖掩口,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笑聲裏飽含著譏諷和蔑視。果然像非議者們所說的,這個陽信公主顯得如此不男不女,毫無女人家的溫柔細膩。
王夫人的臉色陰暗而難堪,她正欲再嗬斥幾句,雖然明知陽信公主不會聽從,但她應該當眾承擔自己作為母親的責任。
忽然間,王夫人如釋重負地聽見,劉啟正笑著為陽信公主開脫道:“大漢開國五十年,還沒見過這樣的公主呢。罷了,夫人,就叫她去,拿不到冠軍,朕重重地打她的板子。”
陽信公主得了父親的口諭,嘻嘻一笑,向父親做了個可愛的鬼臉,便撥馬回來,硬生生擠入那十匹停在跑道線前的馬群中,搶了條靠裏邊的跑道。
發令官手揮旗落,隨著一聲炮響,這十一匹馬飛箭一般衝了出去,一圈下來,跑在最前麵的,是並列的兩匹駿馬。為首那匹高大的黃驃馬,是魯王的坐騎,另一匹火紅的大宛馬上,卻緊緊地貼著十一歲的陽信公主,她滿額是汗,頭發散亂,神情凝重,不時抖韁,在彎道處貼緊馬身,顯然已拚盡全力。
黃驃馬與火紅大宛馬不時參差前後,時而黃驃馬超了半個馬身,時而大宛馬越了一個馬頭,陽信公主死死咬住魯王的馬,不甘落後。
皇妃們驚呼起來,程姬的臉色又開始變得緊張,魯王難道會輸給一個乳臭未幹的女孩兒?如果是這樣,那她和她的兒子們,可就白費了那麽多心血了。
十八歲的魯王,是匈奴騎術名家的弟子,這幾年又在遼東、關外請了不少師傅來點撥。前年,他得到過馬術第三名,去年,則屈居第二,今年,魯王對騎術冠軍誌在必得。
火紅的大宛馬,緊緊地咬住魯王用千斤黃金好不容易搜求來的黃驃馬,據說,這匹黃驃馬來自天山,是古圖上留下來的“八大神駿”之一,程姬花了半盒東海珍珠,才給兒子買得了這匹難得的良駿。
還剩最後一圈了,火紅大宛馬仍然離黃驃馬差半個馬位,程姬提起的心放了下來。看來,陽信公主是無法勝出的,不過,以她的年齡,這個成績也是很難得了。
還剩半圈了,場上眾人忽然大聲喧嘩起來。隻見身材嬌小的陽信公主,迅速從袖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往火紅大宛馬的臀後插去。大宛馬負了傷,驚痛交加,如離弦箭一般向前躥去,頃刻間便超過了黃驃馬,撞過了終點的紅錦。
“陽信勝了!”王夫人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喜悅,低低地歡呼一聲,這個結局,是她沒有想到的。陽信公主的勝利,讓她看見了一些她適才還不敢奢望的目標。
程姬的臉上在這一瞬間便變得陰雲密布,她向喜氣洋洋的王夫人惡狠狠翻了個白眼,冷哼道:“靠陰謀詭計取勝,也不算是什麽真本事!”
劉啟卻大笑著站起來,向得意揚揚地在馬場中盤旋的陽信公主高聲說道:“好,陽信,父皇沒料到你有這麽要強,你先上樓來休息,待會兒,父皇會重重賞你。”
陽信公主笑著點點頭,踩著侍衛的肩膀跳下了馬。她從懷裏掏出金創藥,小心地替火紅大宛馬抹過,又走上前去,攬住馬頭,在大宛馬的耳朵邊絮絮叨叨地說道:“火龍兒,今天可對不住你了,你別恨我,咱們爭了這個第一,比什麽都體麵。晚上,我請你喝酒,算是賠罪,成不成?”
此刻,靶場上的射箭也已經快進入尾聲了,七十多個參加射箭的子弟中,江都王十發十中,其中八箭正中鵠的紅心,眼看就能蟬聯箭術冠軍。
剩餘的六個人,也都一一射過,他們的成績,沒有一個能勝過江都王。
程姬的臉上浮出喜色,舒心地喝下了一杯葡萄美酒。
雖然魯王的馬術冠軍意外地被一個小丫頭奪去,但江都王同奪兩麵金匾的抱負,卻已經實現了,放眼皇家為數眾多的親貴子弟中,江都王的武幹和軍功稱得上絕無僅有,嗬,若不是皇上特別寵愛栗姬的緣故,憑才能本事,江都王才更配當一個太子,太子劉榮至今也不曾帶兵打仗,在喜悅之中,程姬又感覺到一絲淡淡的失落。
侍衛騎馬來報:“比射結果,江都王第一。”
“等一等。”劉啟的眼睛,向靶場的另一邊看去,“那邊是膠東王,他射得如何?”
“膠東王劉徹已經比射過了,十發都脫了靶。”侍衛麵無表情地報道。
“到底還是個孩子。”劉啟撚著高高翹起的胡須,歎息了一聲。也許他不該期望得太高,就算是與尋常兒童有所不同,劉徹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不足七歲的幼兒。
左右兩席的幾個皇妃的臉上,都浮出奚落的神色。剛才陽信公主奇跡般的勝利,令她們深為妒忌。幸好,她的弟弟被證明也不過是一個資質平常的兒童。就算王夫人的女兒出色,可那畢竟是個遲早要嫁人生孩子的沒用丫頭。
刀術也已經決出了第一名,那是一個世襲的侯爺、開國丞相曹參的後代,平陽侯的世子曹壽。
曹壽來自關外,封地在河東郡,劉啟見過他,知道那是個相貌清秀、為人謙和的貴族青年。他的曾祖曹參不僅是有名的大漢丞相,而且是開國軍功第一人,祖傳刀法十分不凡,曹家的世子奪得今天的刀術冠軍,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看來,四項賽事都已經塵埃落定了。劉啟正準備站在宮闕上宣布勝利者的名次,忽然間,一名侍衛飛跑過來,叫道:“皇上,陽信公主和江都王吵起來了!”
“怎麽說?”劉啟皺著眉頭,向下看去。
隻見那匹火紅色的大宛馬忽然馳近,陽信公主滿臉通紅地跳下馬來,跪在觀武台下麵回奏道:“父皇,這個箭術冠軍,女兒不甚服氣。”
“怎麽,難道你還射得過江都王?”劉啟大為詫異。
“女兒射不過,但女兒的弟弟射得過他!”
“你是說徹兒?”劉啟笑了起來,“徹兒十發十不中,如何與江都王相比?”
“徹兒才不過六歲,哪有那樣大的臂力,能將箭射到二百步外?”陽信公主極力辯解道。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隻是有些牽強了。但劉啟仍是深感興趣地俯身下瞰:“依你怎麽辦?”
“將鵠的移到一百步外,讓膠東王和江都王比射!”
“豈有此理!”姍姍來遲的江都王不禁勃然大怒,高聲叫嚷道,“幹脆將箭靶拿到膠東王手邊,讓他將箭一支一支插到靶心好了。這裏是比武場,又不是小孩過家家,規矩能說改就改?陽信,你越大越沒規矩,我看你今天純粹是來惹是生非的!”
一邊站著的,是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六歲孩子、膠東王劉徹,他忽然向前走了一步,跪在地下,開口說道:“父皇,我不需要在一百步外射,一百五十步就夠了。”
“哦?”劉啟揚了揚眉毛,在瞬間做了決斷,“將鵠的移近五十步,朕要親自看著他們哥倆比射。”
“皇上!”程姬大為不滿。
劉啟看了她一眼,又補充道:“這隻是戲射,並不影響江都王已經到手的冠軍。”
高大魁梧的江都王劉非,這才勉強壓下心頭的怒氣,舉起長弓,搭起雕翎箭,箭支帶風,流星般向鵠的射去。
片刻,侍衛便持著插滿長箭的紅靶來觀武台下回報:“江都王十發十中,九箭射中紅心。”
這比他剛才的成績還要好,江都王麵露得意之色。
在江都王身邊靜靜站立的,便是六歲的劉徹了,他身材雖然比同齡的兒童高大不少,但終究是個小小的幼兒,觀武台上下,皇妃和皇子們,同時將眼光投向了他。
隻見劉徹從容地走上箭場,左手持著青銅弓,右手的手指間分夾著兩支長箭,拉滿了弦,發箭如飛,竟然兩箭連發,射中了鵠的紅心。
比武場上,頓時響起了雷霆般的叫好聲。
劉徹麵色沉靜,又從箭袋中取出三支長箭來,一支夾在手指間,一支夾在肘間,一支夾在腋下。
他深深吸納一口氣,回身迅速反射,三箭連發,又是全部射中了鵠的紅心。
這一回,連劉啟也忍不住走下座位,以酒灑地,大聲叫好道:“好徹兒,你竟然天生的神力,天生的神射,這能耐比你父皇還要強!好!好!”
劉徹的臉上,仍然看不出一點驚喜的意思,他不再賣弄技巧,拉滿了弦,將後麵的五箭一一射過,果然十發十中。
射過之後,膠東王劉徹將弓箭交給旁邊站著的侍衛,伏地叩了兩個頭,說道:“謝父皇給孩兒這個機會,挽回孩兒的臉麵。”
他是相貌堂堂的男孩兒,麵貌和神情與劉啟幾乎像了個十足十,雖然年幼,臉部輪廓的線條沒有父親那麽剛強、堅硬,卻顯得比劉啟更自信、從容、鎮定,更有一種英武之氣。
劉啟飽含著激賞之情,深深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愛子,這才點了點頭,站在欄前,神情肅穆地說道:“朕來宣布今天的比武成績,馬術冠軍,陽信公主;格鬥冠軍,江都王劉非;刀術冠軍,平陽侯世子曹壽;箭術冠軍,江都王和膠東王並列,賞賜另加一份!你們都是朕的好兒女,好臣民,現在,大家統統去長秋門領宴,朕要與你們大醉方休!”
夕陽已經掛在了垂柳的枝頭,東邊,白璧般的滿月升了起來。這個正月十五,過得真是有些不同尋常。
劉啟已經和一直沉默不語的薄皇後並肩離開了。
而皇妃們也跟在他們的身後,魚貫走下樓台,在她們看似寧靜的麵容下,其實全都各懷心事,情思十分複雜。
但從她們走路時有意拉開的距離上,可以看得出來,有一點皇妃們已經達成了共識,那就是,她們直到今天才發現,一向表現得謙遜和氣的王家姐妹,其實是一對非常危險的人物,而王夫人尤甚。不但她的兒子膠東王劉徹今天忽然表現出一種極大的威脅力,就連她的那個從不懂得收斂和溫柔為何物的女兒陽信公主,也是如此咄咄逼人,並且,隨之年齡的增長,陽信公主似乎變得更加富有力量,不再是從前那個簡單而稚氣的小女孩。
王夫人一個人被她的同伴們刻意遺落在後,但她並未感覺到孤獨,她隻是有一些困惑。她其實並未像其他皇妃們所想象的那樣富有心計和手腕,雖然她平時的確愛走上層路線,喜歡和長安城的皇族、權貴們攀交情,但她實質上也不過是一個熱衷權力而頭腦簡單的女人。
她隻在今天才發現了自己有一種令人敬畏的強大,而這強大竟是源於她的兒女們。這個出人意料的發現,既令王夫人欣喜,更令她惶恐,她甚至還有些擔驚害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