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岸邊,一片鋪天蓋地的雪白。

大軍上下服孝,肅立於積雪河灘之上,白茫茫一片,盡顯淒涼之氣。

望著馬車上周德威、周邦良父子的兩具黑色棺槨,李存勖不禁悲從中來,他的確辜負了亞父的一片赤誠,三十多歲的人仍然那麽冒失輕率,讓亞父、義兄們還有諸多河東軍大將為他承擔了無法估量的惡果。

楊劉城打下來了,可是慘勝如敗,不,比戰敗還要可怕,他在這場本來不值一提的爭奪渡口之役中,居然損耗了數萬兵力,讓他的鴉兒軍幾乎折損了快一半,就算占領了楊劉城,也暫時無力揮兵去進攻汴京與洛陽。本來,奪下楊劉渡口之後,他的鐵騎就應該趁勝直擊大梁汴京……

若不是他太過輕敵,不肯接受周德威守營擾敵的疲敵之計,他本來可以穩紮穩打地奪下楊劉城,給黃河南岸的大梁朝狠狠紮一根硬刺。

那天周德威父子領著幾千幽州軍馬在河灘上陷入賀瑰的重圍,李存勖也被謝彥章陣勢所困,從前名震天下的銀槍兵麵對大梁騎兵整齊的結陣,竟然慌亂不堪、到處逃竄,令鴉兒軍也跟著潰敗,局麵差點不可收拾,幸好符存審帶著幾個兒子帶兵趕到,才破了梁軍的重圍。

但晉軍損失慘重,軍心已亂,而敵勢不減,謝彥章在楊劉城外紮下大營,兩個月來,晉軍與梁軍大小一百多戰,沒有一天停止過。

謝彥章正是想以疲敵之計拖垮李存勖,而被梁軍騷擾不堪的李存勖到此時才深深後悔沒有聽從周德威生前的勸告,以致泥足深陷於這纏戰之局。

現在說什麽都遲了,李存勖走上前去,撫著周德威的棺材,痛哭失聲。棺裏是周家父子的無頭屍首,周德威的首級,早已被賀瑰割下獻往汴京。

周德威自從軍以來,就以智勇雙全聞名,他外表威猛,實則心細如發,大小戰事,無不從地理形勢、敵我兵力上仔細琢磨,務求算無遺策,所以這輩子很少吃敗仗,反倒多次以少勝多,素有“神機軍師”之名。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留在楊劉不走會有生命危險,但李存勖的一聲“亞父”,早讓這個智勇雙全的老帥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守護年輕的晉王,至死方休。

淚眼迷蒙中,李存勖似乎又看見了周德威哭祭李克用的那一幕,到底周德威是為了父王還是為了自己,十年來才肝腦塗地、矢盡忠誠呢?

符存審、李嗣源、李嗣昭等人上前勸慰著跪拜亡靈的李存勖,李存勖站起身來,用袖子擦拭去眼角的淚水,環視著麵前的義兄們,道:“三哥,亞父父子陣亡,幽州無人防守,聽說耶律阿保機已經蠢蠢欲動,多次派人哨探邊情。你即日領孤誥令,前往幽州,任幽州節度使,接亞父之位。”

李嗣昭是坐鎮潞州的昭義節度使,資格年曆已深,代周德威為幽州節度使本也合適,但侍立一旁的二太保李嗣源眼中還是流露出了幾分失意,連帶他身後的女婿石敬瑭、養子李從珂等人,也個個麵帶不平之色。

眾人的神情落在李嗣昭眼裏,他心中不禁起了微妙的感觸。

自晉陽起兵以來,李存勖帶著十三太保們到處攻城略地,李克用的義兒們一個個戰死,人材凋零,如今隻剩符存審、李嗣源、李嗣昭、李存進、李存仁五人還活著。

其中又以符存審名聲最大,符家九子個個英武、身負將才,在左軍、右軍中任大將,而李嗣源雖然與符存審年紀相仿,膝下卻隻有四個蹣跚學步的幼子,隻是他的養子李從珂、女婿石敬瑭這二人極為出眾,才略膽識過人,是軍中有名的上將,領兵數萬,甚至被軍中視為“李廣再世”“衛青重生”。

李嗣源多年駐紮幽燕一帶,熟知幽州軍情、邊情,與契丹軍隊也交手多次,前年更曾在蔚州一帶擊潰耶律阿保機的三十萬大軍,可晉王卻棄用李嗣源,要以長期在潞州駐兵的李嗣昭來代領幽州。

李嗣昭知道,這是因為他與楊夫人所生的幾個兒子一個比一個平庸,不足以與符存審、李嗣源二人的勢力抗衡,更因為他的次子李繼韜是晉王妃劉玉娘的心腹,在潞州一帶長期幫劉玉娘經營著皮毛雜貨生意,每年為晉陽宮中盈利巨萬。

晉王,對符存審與李嗣源,都不再像以前那麽信任了。

一個斥侯急馬來報,對岸的賀瑰又帶人前來邀戰。

“我軍大喪,他還三番五次挑戰,這個賀瑰未免太咄咄逼人了!”李存勖憤怒地說道,“來人,拿盔甲披掛,孤今日親自斬他於馬下!”

“殿下不必動怒,”符存審拱手勸說道,“賀瑰稟性驕悍多疑,然而論及將才,他遠不如謝彥章穩重有機謀。殿下,老臣有一計,可令這二人互生嫌隙。”

“這二人早有嫌隙,”李存勖不以為然地道,“所以才分開紮營。孤敬重謝彥章的將才與人品,卻看不上賀瑰的張揚與跋扈。亞父是受他圍困而死,這個仇,孤務必要報!”

“謝彥章才是殿下的腹心大患,”符存審指著不遠處的黃河大堤道,“正月之後,河麵冰淩將開,老臣看近日謝彥章頻頻上河堤細察地勢,分明是想要掘開大堤,以當年關羽掘河之計,水灌楊劉城!此人有儒將之稱,熟讀兵書戰略,殿下不除掉他,必為禍我鴉兒軍。”

聽符存審說得有理,李存勖沉吟片刻,才道:“六哥見地高明!隻要讓賀瑰嫉妒生疑,除去謝彥章,賀瑰這個草包,不足為慮!既然謝彥章想用三國故事來對付我鴉兒軍,哼,那孤也用三國故事來斷送他的前程性命!六哥,你是不是想的和孤一樣?”

符存審見李存勖機變過人,一下子就猜出了他的計策,笑道:“殿下英明神武,轉眼間便能猜出老臣心思。不錯,當年三國曹操以離間計挑撥西涼馬超與韓遂,不戰而勝。殿下也可因循故策,挑起賀瑰對謝彥章的疑心。那賀瑰為人,心胸狹隘、妒忌暴躁,是個火藥桶脾氣,一點就著,隻要殿下對謝彥章稍加顏色,賀瑰便會成為殿下手中殺人的利器。”

李存勖點了點頭,此時親兵又報謝彥章遣人來楊劉城送吊祭之禮,李存勖心中感念,長歎道:“孤實在愛惜這謝彥章儒雅深沉、知書達禮,隻可惜兩軍陣前,各為其主,他越是能幹,越會收買人心,便越是孤的勁敵。六哥,你深知孤的心意,替孤回一封信給他,信上語焉不詳,故意提起孤曾與他有過盟約,再送去一份重禮……”

“這份重禮和信,老臣一定會好好送到賀瑰的地盤。”符存審心領神會地笑著回答。

李存勖心下佩服符存審的機變,就算周德威還活著,如今在軍中的威望也不再能跟符存審相提並論了,符家父子的聲威,不但河東知名,連大梁朝也十分畏服。

李存勖打量著符存審身後人高馬大的幾個兒子,無論是跟在他軍中的符彥饒、符彥琳,還是任汾州刺史的符彥超、任雲州刺史的符彥卿,都是人中英傑,符家九子的兵勢,加在一起,早就超過了亞父周德威。

還有另一邊站著的李嗣源與李從珂、石敬瑭,這父子翁婿三人,人數不多,而才略不凡,勢力隱隱可與符家父子匹敵。

自從李存武、李存璋、李嗣本等人戰亡後,鴉兒軍的兵力越來越向這二人手裏集中,也讓李存勖心中越來越感到不安。

德勝城是魏州的黃河渡口,位於黃河北岸,與南岸的楊劉城遙相呼應。

打下楊劉城後,李存勖便命人在德勝城外築起夾寨,以魏州德勝城為德勝北城,以鄆州楊劉城為德勝南城,兩寨之間,拉起鐵索、建起浮橋,儼然在黃河上造起一座水陸通行的浮城。

雖是新起名的城池,但楊劉古渡、德勝古渡均是南北朝時開始設置的古渡口,城外古樹森森、水光浩淼,城內箭樓高築、崇樓臨水,黃昏時分,落日在黃河上抹下一道金亮的斜暉,越發映得夾河對峙的兩座城輝煌耀眼。

城外浮橋、舟楫、營柵無數,十二太保李存進在這裏經營半年多,已將南北二城建成了晉軍的連城夾寨,以備將來南伐之用。

李存勖騎馬從北城而來,駐立於黃河正中的浮橋之上,久久眺望著河景與夾寨,心情激**。

德勝城當年隻是一個普通渡口,但黃巢兵敗時,曾試圖從此處渡河北上去魏博一帶休整,當時李克用帶數千河東鴉兒軍在這裏擊退黃巢敗兵,立下大功,朝廷讚他“以德取勝”,特賜此地改名“德勝城”,築城紀念。

這是父王近四十年前戰勝之地,那時節,父王不過二十多歲,血氣方剛,自代北領兵入雁門關、勤王救駕,十三太保帶一萬七千餘鴉兒軍擊退長安的六十萬黃巢亂軍,從西蜀迎僖宗皇帝回鑾,立下光複大功,沒讓大唐朝在黃巢手上終結。

可殘破不堪的大唐到底還是亡了。

它殘喘苟延得太久,以致長安城外的藩鎮林立百年,早就成了各自為政的獨立王國,隻有長安城內的大唐皇室還無奈地承負著當年的輝煌記憶、擔當著虛弱的李唐國運,卻逃不了被內官和藩鎮捏在手中擺布的厄運。

唯有來自代北、性子耿直的父王依舊崇拜著“大唐”二字,一直到死,父王在晉陽城裏都用大唐的年號,官誥印章依舊是大唐的晉王與河東節度使,哪怕大唐皇帝與皇嗣早已被朱晃在洛陽城裏清除幹淨。

複唐,是父王遺誌,可李存勖不知道,他要恢複的這個大唐,該迎立什麽人來當皇帝。戰亂多年,宗室子弟們早就遺落民間,淪為草民。昭宗皇帝李曄的皇子皇孫們不是被朱晃害死了,就是下落不明。

李存勖有些惆悵地提馬過河,不經意間發現,德勝南城之外,遠處的梁軍大營,突然多出了許多旗纛。

賀瑰這個草包,一拿到符存審寫給謝彥章的離間信,便信以為真,疑心謝彥章通敵叛變。

謝彥章為人穩重,不願與李存勖速戰速決,而是嚴守大營,不斷擾敵,這讓求勝心切的賀瑰更加不滿,索性在酒宴上設伏殺了謝彥章,還向汴京城稟報說謝彥章在軍中染疫、暴病身亡,糊塗的朱友貞竟然也沒有追究。

大敵已去,李存勖便放手一戰,殺得賀瑰連連敗退。賀瑰耗巨資打造的十二艘形如城堡的巨艦也被李存勖夜間偷襲火燒。

賀瑰自知不敵,退兵幾十裏,氣死在回汴京謝罪的路上。

大梁重新派了年輕將領戴思遠為北麵招討使,在德勝南城外領兵紮營。戴思遠一來,便深溝高壘,決不出戰,至今已有半年。

可今天傍晚,梁軍大營旗幟鮮明,門前兵馬出入不斷,竟顯出了幾分久違的士氣,讓李存勖有點納悶。

“看來,今日梁軍大營來了新援兵,隻是不知道來的是誰?”李存勖向梁營眺望不已,暮色漸濃,梁營距離又遠,怎麽也看不清那大纛上的名號。

“末將聽說,來的是鐵槍王彥章。”他身邊的飛虎軍指揮使郭從謙答道。

“王彥章?”李存勖失聲笑道,“朱友貞疑心病最重,王彥章妻子兒孫都落在孤的手中,孤派人將王家滿門老小迎往晉陽城奉養,厚加禮遇,所以這些年來,大梁從不敢派王彥章帶兵上陣,隻讓他在後麵押運糧草輜重。今天,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回稟殿下,王彥章能出任大梁北麵副招討使,是因為大梁宰相敬翔以死相拚,在萬象神宮以劍剖胸欲自殺,朱友貞不得已,才答應了讓王彥章出任北麵副招討使,與殿下對壘。”郭從謙下午剛從李存進處探聽了敵情,搶在李存進前麵稟報著。

李存勖臉上的神色漸漸變得凝重,歎道:“孤聽說此事,又是高興,又是擔心。高興的是,總算有機會與威名赫赫的王彥章在陣上對決;擔心的是,這王彥章的將才僅次於當年的十三太保李存孝,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的對手……”

郭從謙有些冷淡地望了他一眼,道:“殿下不必擔心,朱友貞到底還是不信這王彥章,隻讓他出任了北麵副招討使,主將仍是戴思遠。可就算這樣,朱友貞還是放心不下,又派了一名奉旨監軍的欽差,坐鎮大營,叫作段凝,聽說此人長期走張家兄弟的門子,勾結外戚,寵遇非常,他對王彥章極為忌憚,是個見利忘義、爭功攬權的小人。王彥章名為副使,上受主將製約,下被監軍掣肘,有力也沒處使。”

“段凝?”李存勖大驚失色,“是懷州刺史段凝?”

“正是!”郭從謙納悶地望著李存勖失神的雙眼,不明白一個梁軍將領的名字怎麽會讓李存勖如此驚訝。

暮色漸漸濃稠如墨,梁營燈火漸明,照耀出營中新立的旗纛與鹿柴,看起來十分嚴整,李存勖放眼望去,果然隱隱可見“北麵大營監軍段”的大纛,樹在王彥章的副使大纛旁迎風飄揚。

他眼前浮現起十太保李存仁久違的俊美模樣,拋家別子、身入梁營五載,改名“段凝”的李存仁一直深藏不露,也極少與晉陽城通音訊,隻是多次秘密送來的軍情都準確無誤,讓李存勖對梁的攻勢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若不是當年執意不聽周德威的諫言,或許現在他已經能夠揮兵汴京,迎回十哥了。

不遠處,還在河水邊忙著築橋的晉軍突然喧嘩起來,聲音透著喜悅與興奮。

李存勖翻身下馬,走到南城城牆下,卻見淺水處已經架起了一座木質浮橋,連接著河中的大橋,已經成為一體。

幾段浮橋已連在一處,嚴絲合縫,橋身均為巨木,上可跑馬。

麵貌清瘦的十二太保、振武軍節度使李存進縱馬在橋上來回奔馳數次,橋身紋絲不動。李存進奔到李存勖麵前,跪拜於地,大聲稟報道:“殿下,托先王餘威蔭庇,德勝浮橋今日合龍!”

李存勖也喜動顏色,德勝雙城之間築橋,本是他突發奇想。

這處的黃河河水雖然水勢平緩,可兩岸之間畢竟有數裏之寬,而且河灘之上全是流沙,無法築壘夯底,自古無人能築起這飛架兩岸的大橋。可李存進領了他口諭之後,竟什麽難處也沒有提,默默日夜趕工,不到半年就築起了這座大橋,有了這座橋,大梁便等於失去了黃河天險,他隨時可以運兵過河,急攻汴京。

李存勖脫下身上的戰袍,披在跪地的李存進身上,泣道:“十二哥辛苦了!孤當日突發奇想之時,沒敢想這座大橋會有合龍之日。一來是先王地下有靈,二來是十二哥稟賦過人、體國公忠,才架起大橋,巧奪天工!十二哥身為河東宿將,不但驍勇過人,而且智謀出眾……”

他誇獎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麵前跪著的李存進緩緩往橋邊倒去。李存勖一把抱住瘦可見骨的李存進,急呼道:“十二哥,十二哥!”

他還記得當年那個健碩無比的十二哥,身材雄壯、精力過人,什麽時候起,十二哥竟瘦成了這副模樣?是這築城築橋的重任,讓十二哥辛苦不堪了嗎?

李存進臉上的神情已經僵硬,他嘴角掛著一絲血跡,卻浮現著淺淡的微笑,眼睛直直地眺望向黃河上的德勝浮橋。

滿天星子之下、起伏河波之上,這壯麗的德勝浮橋是亙古未有的奇觀,在德勝南北雙城之間,劃出一條精妙的弧線。

一旁同樣黧黑清瘦的兵士們禁不住放聲哭泣道:“從築橋之日起,振武節度使就沒好好睡過一個覺,這一次,他已經六天六夜沒合眼了……”

李存勖抱著戰袍裏骨格粗大卻瘦削的十二哥,感受到十二哥的身體漸漸僵硬下去,再也按捺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就像伊明貞質問的那樣,跟著這複唐大業而來的,是義兄們一個一個戰死累死,是他身邊越來越寂寞淒清,就算將來大業成就,他就能夠開懷高興了嗎?

那晉陽宮夜宴時飲酒共舞的兄弟身影,今後再也無法湊齊了……

春色覆蓋著晉陽城外的呂梁山脈,汾河兩岸,樹色深碧淺綠交織、花開爛漫、明麗如畫,李存勖帶著一群年輕將校打獵歸來,望著前麵馬車上堆積如山的獵獲,心情自是大好。

他很久沒有在汾河外的郊野上縱馬打獵了,自從德勝雙城築好,李存勖又命人在德勝南城外築起四座營寨,徹底將德勝南北夾寨變成了晉軍南伐的橋頭堡。

王彥章雖然勇猛,也不敢輕舉妄動,又有段凝坐鎮敵營,處處鉗製著王彥章。河中朱友謙更是受了霸府之封,成為李存勖的屬臣。

當年晉弱梁強之勢,至此已經完全逆轉。

這段時間,李存勖變得輕鬆了許多,不必再往河朔疲於奔命。

這兩年的春夏之交,他都會回晉陽城陪伴兩位太妃與劉玉娘。兩位母妃年紀越來越大,脾氣也越來越大,每次一見到他,便會不停說訴劉玉娘的罪狀,可在李存勖看來,大多是些小題大作、無事生非、羅織搜求的過錯。

劉玉娘本來是曹太妃身邊的歌女,出身遠不如他的其他王妃,來曆不明不說,還有人說她是乞丐之女,並張羅著給她找來了行乞為生的父親劉山人,入宮羞辱她一場。盡管在宮裏頭受盡那些所謂名門閨秀的排擠,可這些年來,她對他忠心耿耿,甚至親自到軍中陪伴他、照顧他,陪他風餐露宿、征程千裏。

不錯,她的確插手得太多,連李嗣昭、李嗣源、符存審的兵餉也要經過她的手去下發,可那又如何?

大唐之亡,就是由於藩鎮自立、驕兵悍將,如今李存勖身邊的親信,除了垂暮之年的張承業,就隻有劉玉娘與郭從謙了,倘若不用這兩個人,他便隻能被手下的節帥們牽著鼻子走。

再說,劉玉娘仿佛天生精通商賈之術,若不是她經營有道,利用軍餉周轉,又任用李嗣昭的次子李繼韜在關隴西蜀交易皮毛糧草,還在晉陽城裏開了不少水果鋪和貨行,晉陽宮裏那些老老少少的妃嬪侍女,怎麽可能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李存勖在宮中開盛宴請將校們相聚的花銷,誰為他支付?他梨園裏那三百伶人,從首飾頭麵到日常供奉,又從何而來?

這兩年,梨園裏的各項費用,都由劉玉娘支持,沒有七八十萬緡錢,絕對無法排演那麽多出服裝華麗、背景精致的戲曲。

李嗣源與李從珂、石敬瑭父子翁婿三人,帶兵五萬,長期駐紮幽燕一帶,動不動就上表哭窮,說自己的軍餉不足,軍心騷亂。是的,幽燕之地,常年苦寒,可他也沒餓著凍著他們,還不是這些軍中將校看到晉陽宮梨園裏伶人們一個個過著輕裘肥馬、高官顯貴的奢侈生活,心生羨慕?

上個月,李存勖見他多次上表稱糧餉不足,一氣之下,索性下詔,讓李嗣源自己先墊付軍餉,可沒想到李嗣源手下將校不依不饒,竟然闖到晉陽城武庫裏擅自領走了五百具禦用細鎧甲和幾千件寒衣,要不是李從珂及時阻止、還回了鎧甲還入宮謝罪,李存勖幾乎當時打算把李嗣源下獄。

雖然剩下的義兄已經不多,可碩果僅存的這幾個人,也著實讓他頭疼。

離晉陽城還有二三十裏山路,日已正午,郭從謙看到路邊不遠有池塘樹林,十分陰涼,上前要求暫駐歇息,李存勖點頭答應,命人在路邊埋灶做飯、架火烤肉,他很久沒有過上這種縱情快意的悠閑日子了。林外不遠是一個碧波**漾的池塘,郭從謙帶親兵去洗剖獵物,準備烤食。

李存勖喝了兩杯酒,入帳篷小睡片刻,剛蒙矓睡去不久,忽然聽見外麵一聲巨響,又是一陣驚呼喧嘩,他嚇得拔劍而起,出帳喝道:“什麽事?休得驚慌!”

郭從謙滿臉驚恐之色,叫道:“蛇!蛇!”

訓練有素的飛虎軍也亂成一團,李存勖放眼望去,卻見池塘水麵上竟遊著不少大蛇,林外也有兩三條大蟒飛速穿過草葉遊來,這些巨蟒渾身纏繞著黃褐相間的花紋,長達三四丈,形狀極為驚人。

李存勖也不禁嚇了一跳,他見過不少猛獸怪禽,可卻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巨蟒,不知如何應付。

奇怪的是,這些大蛇並沒有攻擊人的跡象,遊到林外不遠,便盤成一團,高高昂起蛇頭,望著李存勖的方向吐出信子,頻頻點頭,仿佛在一同朝拜。

郭從謙神情漸漸鎮定,笑道:“殿下,這些巨蟒似乎有靈性,你瞧,它們都在向殿下伏地叩首呢,莫非……”

他話音還沒落,隻見群蛇之後,林下道路上竟有一隊褐袍僧人走來,這些人頭戴幾尺寬的圓鬥笠,足蹬芒鞋,風塵仆仆。

這隊僧人穿過蛇群前來,領頭是一個高大的中年僧人,約摸四旬模樣,眉宇清朗,一副有道高僧的氣度,見到李存勖旌旗,當即下拜道:“阿彌陀佛!貧僧傳真,見過晉王殿下!”

李存勖並不信佛,隻是他的王妃劉玉娘因為感恩身世際遇,長期以重金供奉河東寺院,所以宮中僧尼出入不斷,他對僧尼也另眼相看,見此異景,納悶地問道:“大師是哪裏的高僧,怎麽識得本王?”

那僧人道:“貧僧是河北人,少年時在長安城大慈恩寺發願出家為僧,師從方丈圓淨。我師父十五年前坐化時,傳給貧僧一個木盒,說是當年黃巢在大慈恩寺被擒獲時所遺。後來長安被焚,貧僧四海飄零,掛單河中同州寺院。三年之前,這木盒夜裏華焰閃閃、光照十裏,同州大唐皇陵也迭見異象,貧僧打開此盒,有告老還鄉的官員識得,盒中是當年和氏璧所刻的五龍傳國玉璽……”

郭從謙走上前,驚喜地問道:“你便是傳真?我與劉娘娘數次派人前去找你,卻均無功而返,你如何卻出現在這裏?”

傳真微微一笑,指著地下的大蟒道:“這幾條大蟒,為睿宗皇帝橋陵、玄宗皇帝泰陵、憲宗皇帝景陵上的護陵巨蟒,出入之時,群蛇相隨。去年貧僧行腳之時,發現蛇蹤不斷,似乎在引著貧僧向河東一帶潛行,貧僧一路跟隨蛇蹤,終於見到了殿下……殿下,這是天意!這是大唐先皇們地下有靈,指點貧僧前來找到殿下!”

似乎是要讚同傳真所言,數條大蟒同時點頭向李存勖叩拜,竟似深通人性。

李存勖如墜夢中,似醒非醒。

如果說是夢,可眼前的大蟒與傳真手中的玉璽分明曆曆在目,如果說不是夢,可這聞所未聞的神跡,讓他一時不敢相信。

難道說他李存勖真的上應天時、下順民心?

自五歲時起,眾人皆讚他儀表非凡、天縱英才,可他以為那是眾人要巴結奉承他父王;十歲入宮,昭宗皇帝親賜他“亞子”之名,稱他強爺勝祖,可他以為那是皇上要拉攏取悅他父王;這些年,他南征北戰,戰無不勝,從孤城絕地的晉陽起家,反敗為勝,一舉而得河朔、河中,可他以為那都是七哥、亞父與義兄們的鼎力相助……難道,就沒有幾分可能,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天命所歸,本來就是重新扶起這大唐江山的中興之主?

李存勖恍惚地望著麵前慷慨陳辭的傳真和尚與滿心歡喜的郭從謙,心中沒有太多的喜悅,更多的卻是自我質疑與震驚。

書案上,五龍玉璽在簡樸的木匣裏閃著淡青色的瑩光,螭鈕上五龍相交,方正的璽印邊鑲著金邊,遮住了一角殘缺。

張承業顫巍巍地伸出手去,輕輕拿起玉璽,在印泥上輕沾一下,在一旁放著的白色宣紙上輕按,起印之後,紙麵上赫然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李斯體魚蟲篆字。

張承業細細打量一番,輕輕放下印璽,跪地再拜,泣道:“沒錯,殿下,這正是我大唐皇帝的傳國玉璽,當年長安光複之際,遺失於黃巢亂軍,不想今日老奴還能複見此璽,我大唐河山恢複有日!殿下父子兩度光複我大唐,誠為國家柱石!”

張承業預料得有道理,如今大梁早不是當年兵強馬壯的大梁了,朱友貞左支右絀,但求自保。南方的吳越等自立已久的藩鎮,看出晉王李存勖勢不可當,均上表遞交國書,願稱唐臣。大唐河山的恢複之日,已經不遠了。

李存勖沒有回答張承業的這番頌功之辭,他掃視了一眼殿外的銀杏樹,清蔭之下,是劉玉娘這些年種下的牡丹。

四月,牡丹開得正好,到處一片金紫,霸府門前,遍地都是深紅色、粉白色、鵝黃色、墨藍色的牡丹花樹,暮色漸漸深沉,牡丹奇麗的顏色卻越發突顯。

今年的花勢,似乎比哪一年都旺。

這象征著李唐國運的奇花,在北都晉陽,開放得也一樣興旺。

遠處,傳來伶人的清唱聲,是李存勖不久前剛剛填詞的《水調歌頭》,檀板漸起,琵琶的弦音變得繁密,戲子們的聲音如穀底長風般清越動人:

賞芳春,暖風飄箔。鶯啼綠樹,輕煙籠晚閣。杏桃紅,開繁萼。靈和殿,禁柳千行斜,金絲絡。夏雲多,奇峰如削。紈扇動微涼,輕綃薄,梅雨霽,火雲爍。臨水檻,永日逃繁暑,泛觥酌。

露華濃,冷高梧,凋萬葉。一霎晚風,蟬聲新雨歇。惜惜此光陰,如流水。東籬菊殘時,歎蕭索。繁陰積,歲時暮,景難留。不覺朱顏失卻,好容光。且且須呼賓友,西園長宵。宴雲謠,歌皓齒,且行樂。

暮色已濃,殿外,一種深藍色的夜影彌漫開來,吞沒了樹叢與花園,令他心生憂涼。

父王氣病而死,戀人斷情出塞,十年河朔征殺,他得到的,就隻能是“國家柱石”的虛譽、“光複功臣”的令名?

這江山、這城池,是他二十年來衣不解甲,手持禹王槊,舍生忘死、百戰奪來,他為什麽要甘心讓給別人?讓給一個來曆不明的所謂大唐皇子?

李存勖沉默半晌,這才雙手扶起了張承業,道:“七哥,孤十幾年前承先王複唐遺誌,勵精圖治,得有今日,不負先王與七哥之望。如今德勝南城深入大梁腹心,破梁隻在朝夕之間,可是七哥,孤隻想問一句,這複唐之日、定鼎之時,當以誰為大唐天子?孤受先王之教,承爵十幾年來,不敢擅稱帝號,至今在晉陽城奉大唐年號,可這河東軍浴血十幾年奪回的大唐社稷,到底該奉誰為主?還請七哥賜教!”

張承業聽出他的話語有幾分咄咄逼人,含淚道:“殿下浴血百戰,著實辛苦不易。可殿下既受先帝賜姓,世食唐祿,便應盡忠國事。昭宗皇帝血脈胡昌翼,仍在徽州,有多位前朝老臣之言為證,不能算是來曆不明。唐祚之亡,人神共憤,殿下,你起兵之際,打的是匡複唐室的旗號,天下歸心,所以才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倘若畢功之日,卻……卻貪戀權位,違背初心,先王在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李存勖緊皺眉頭,不悅地道:“七哥,孤受大唐皇帝賜給國姓,於今三世,難道還算不上大唐子孫?更何況玉璽之驗,巨蟒之兆,眾人有目共睹。倘若這大唐國運,真驗在昭宗皇帝的後人身上,為何護陵巨蟒沒有現身徽州?為何當年昭宗皇帝即位時,傳國玉璽卻遲遲沒有現身?”

張承業驚訝地望著李存勖,這才看出李存勖心中稱帝的決心早已堅不可摧,他正在不停地為自己尋找祥瑞和理由。

“殿下,這祥瑞之事,不可深信,老臣隻怕……隻怕這和尚與郭從謙、劉娘娘早有往來,暗中布置了群蟒朝拜的騙局。殿下須知道,自古至今,送呈皇帝麵前的祥瑞多是官員們肆意編造出來、用以邀功請賞……”

“祥瑞可以編造,群蟒可以訓練,可這傳國玉璽,總不是假的!”李存勖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七哥,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本來難有公論。唐祚之亡,昭宗皇帝與積善太後死於非命,大唐皇子已經全都被朱晃叛黨屠殺,這個所謂流落民間的皇子,又有誰能證明他是真是假?那徽州府的前朝老臣,難道就不可能是為圖謀這潑天富貴而暗中布局、精心策劃之人嗎?”

張承業被他的一番詰問質疑得啞口無言,是啊,誰能斷言徽州府的大唐皇子就一定是真的呢?

當年積善太後的確曾在遷都途中產子,可那個皇子是當場夭折還是下落不明了,誰又能確認?徽州府的那個胡姓少年,又能拿什麽證實自己的皇子身份、令天下人信服?

“就算是這樣,可殿下自幼讀史,熟知掌故,當知秦亡之時,項羽入長安後並未曾稱帝,而是自號‘西楚霸王’,大封諸侯,這才得百姓擁戴啊!暴秦失政,所以民間流傳‘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義軍奉楚懷王之孫、牧羊童熊心為新的楚懷王,才能於數載之間集聚義軍、滅秦複楚,倘若項羽一心稱帝,還能完成滅秦大業嗎?”張承業的臉頰邊,落下了兩行渾濁老淚,“這複楚的旗號,項羽扛了一輩子,用了一輩子,所以他不敢稱帝、不能稱帝,不然的話,他在天下百姓的心中便不再是滅秦的英雄,而成了貪權的奸雄……老臣看著殿下自幼長大,但願殿下愛惜羽毛名聲,勿為眼前的名利所累!”

他今年七十五歲,來到河東二十五載,出長安大明宮之際,昭宗皇帝對他的囑咐言猶在耳,他前來河東,是為大唐留一條後路,可如今大唐何在?河東軍勢不可當,梁軍已經風雨飄搖,然而他的大唐真的恢複有望嗎?

他早已筋骨衰朽,辛勞半生,還強撐著一口氣在晉陽城努力經營,就是想以畢生之力實現當初昭宗皇帝的托付,然而如今他實在是太老了、太累了……

望著張承業臉上失望與淒然的神色,李存勖心有不忍。

他十來歲時便得七哥照顧教誨,當年李克用身後,也幸虧張承業扶持,才能順利即晉王之位,七哥對大唐忠心耿耿,對自己也赤膽忠心,他實不應該讓這個一生勤勉耿直的老人家傷心。

“七哥的心意,孤已明曉。孤不會負你,孤要是真想稱帝,何用等到今天?唐亡之日,天下藩鎮,大者稱帝,小者稱王,割據一方,隻有我河東不曾自立,至今在晉陽城尊大唐年號。可這社稷血脈之事,馬虎不得,必得天下公論。”李存勖緊盯著張承業答道。他想讓七哥自己知難而退,這民間傳聞,豈能當得了真?

“老臣明白!”張承業再次跪拜於地,泣道,“老臣必親往南方,驗證無誤,才會迎歸昭宗皇帝的血脈……但求殿下再給老臣一點時間。”

“孤答應你。”李存勖點頭允可,“可是七哥,孤也要你答應,倘若那所謂的大唐皇子本是民間捕風捉影的消息,那這傳國玉璽與群蟒朝拜之兆,就是驗在孤的身上,這天命所歸、民心所向,七哥也務須順應。”

張承業渾身一震,半晌,才伏身地上,用力點了點頭:“老臣遵命!”

南伐之期尚未定下,李存勖後方的河朔之地卻突然動**了起來。

河朔三鎮,為幽州、魏博與成德。

幽州和魏博這兩家的地盤已盡歸李存勖所有,成德雖然是趙王王鎔家祖傳的藩鎮,可坐鎮鎮州的王鎔早已向李存勖稱臣,並結為兒女親家,而依於河朔三鎮之旁的小藩鎮、定州的義武軍節度使王處直與王鎔一同向李存勖稱臣,共奉李存勖為北方盟主、大唐尚父。

成德軍王鎔的次子王昭誨是李存勖的女婿,兩家早已交換過婚帖,隻是兒女均還年幼;義武軍王處直的長子王鬱則是李存勖的姐夫。都是晉王的姻親,本來是牢不可破的同盟,卻偏偏被鎮州城裏的叛變攪得天翻地覆。

王鎔隻有兩個兒子,長子王昭祚是大梁普寧公主的駙馬,如今夫妻同在鎮州輔政,次子王昭誨年幼。

幾年前,幽州兵敗,劉仁恭手下的一個部將張文禮流落趙州,此人奸險詭詐、善伺人意,王鎔性格柔順、愛聽奉承,見張文禮辦事得力,將他收為養子,不想張文禮早就窺伺成德軍的兵權,隻是畏於晉軍壓境,一直沒敢動手。

待李存勖夏天回了河東,張文禮便伺機作亂,派叛軍殺了王鎔和王昭祚父子。王昭誨下落不明。張文禮上書河東,稱鎮州大亂,自求為天德軍留後。

李存勖與趙王王鎔是多年相交的好友,一直稱呼王鎔為“四十六哥”,王鎔除了不會打仗,其他醫巫卜相、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無不精通,為人柔順詼諧、長袖善舞,與李存勖氣味相投、情分頗重。

聽說他慘死於養子之手,李存勖當即怒火萬丈,擲杯於地、含悲落淚,下令起兵平亂,隻是張承業等人勸說他,如今晉軍正在德勝城與梁軍相持,不能腹背受敵,李存勖才勉強同意由張文禮任成德節度使。

可張文禮自知不會受李存勖信任,局勢稍緩,便秘密向大梁與契丹分別遣使求告,欲聯軍以攻李存勖,李存勖不得已,點起晉陽兵馬,直入趙地,不料還沒交戰,張文禮病死,而晉軍也出師不利,大將史建瑭被張文禮之子張處謹在陣前斬殺。

晉軍初露敗勢,一旁相鄰的義武軍節度使王處直不說出兵相助,反而向契丹借軍,將李存勖的姐夫、他的長子王鬱秘密從晉陽城招回,讓王鬱拜耶律阿保機為義父,大肆驅逐屯紮定州的晉軍,引契丹騎兵入定州駐守,還意欲與趙軍同擊晉軍,河朔三鎮登時陷入了混戰。

李存勖不能坐視河朔之亂,在符存審的建議下,他來了個釜底抽薪之計。

王處直除了兩個親生兒子外,還有養子王都,後者已經任義武軍節度副使。王都驍勇過人,平時極得李存勖賞識,李存勖索性封他為義武軍節度使,又為自己的世子李繼岌與王都的女兒訂下婚事,二人結為親家。

王都得李存勖之諾,當即集聚手下,將王處直與王鬱父子等人抓捕囚禁,自立為留後,又從定州城裏趕走了契丹援兵。

仗著河東軍不久就會前來馳援,王都對這些耶律阿保機身邊的皮室親兵十分不客氣,以亂棍逐出了義武鎮。

上京城中,耶律阿保機聞訊大怒,喝令點起五十萬契丹騎兵,以耶律倍、耶律德光為帥,出兵鎮州、定州,意欲與李存勖爭奪河朔之地。

述律平望著滿頭白發的耶律阿保機,與伊明貞同聲勸阻他不要出兵。

伊明貞有些意外地望了一眼述律平,這麽多年來,難得皇後有和她心意相同的時候,卻見述律平神情惶急,攔在耶律阿保機麵前道:“陛下的身體,近來一天不如一天,還是在上京養病要緊,不要與那河東小兒爭一時之短長。”

耶律阿保機不過比李存勖年長十來歲,但麵貌要蒼老憔悴得多,他走到皮室大帳外,有些愴然地眺望著城外的西拉木倫河和遠處的群山,歎道:“上一次,朕率大軍輕出,攻破李嗣本駐守的蔚州,卻不料大軍正待返程時,被李嗣源、符存審等人打得大敗而歸。河東李存勖小兒奸險過人,他知道我們契丹騎兵向來輕車簡從、就地掠食,軍中所帶糧草不多,所以堅壁清野,把蔚州城外的糧倉、農戶積糧統統收走,又以符存審、李嗣源大軍困住我們,令我軍乏食潰敗。哼,此仇不報,難消朕心頭舊恨!”

“陛下!陛下還記得您曾向韓延徽許諾,決不南侵嗎?”伊明貞小心地提醒著,“如今韓延徽奉旨出使渤海國,倘若他仍在上京,定會勸諫陛下,不興刀兵。”

“朕許諾他,兵馬不擾河東,卻沒答應不與李存勖爭奪河朔!”耶律阿保機仍極目遠望著,“幽州之北,盡為苦寒荒漠,難以富國強兵。我契丹鐵騎如此強大,卻隻能徘徊燕山之北,在雪積冰鎖之地苦苦謀生,這一直是朕的心頭大事。伊姑娘,朕知道你心向中原,可這河朔三鎮並非河東地盤,李存勖可取。朕也可取。朕有生之年,誓奪幽州、鎮州,養我契丹之民、拓我契丹之地!”

伊明貞還沒開口,述律平已開口勸告道:“可是陛下,我契丹子民,漢胡不過數百萬人,已經奄有漠北、遼東,疆土遠超河朔,稱得上地廣人稀。原野上有不計其數的牛羊,上京城裏有堆積如山的金銀,足夠享用,何必勞師遠出?何況,那晉王李存勖近年來一直在河朔用兵,親冒矢石,戰無不勝,極難對付,陛下何必為了幾座河朔的州城而興傾國之戰?”

伊明貞知道,述律平並非真的不願意去攻打河朔,而是她擔心轉戰多年、從未歇馬的耶律阿保機太過辛苦勞頓。

過多的野外風霜與頻繁的戰事,早就將這個魁梧漢子摧殘得麵目全非、較常人更為衰老,看在述律平眼裏,自是心疼憐惜,不願他再興兩國大戰,親冒矢石去出征,更何況,晉王李存勖多年來戰無不勝,其威名就是在契丹也令人敬服。

她的勸說,比伊明貞的勸說更有說服力,伊明貞眼巴巴地望著屹立殿門前的耶律阿保機,希望他能收回成命。

而落日餘暉中,耶律阿保機遲遲不願收回遠眺的視線,一字一頓地道:“這一次,朕要吸取前車之鑒,五十萬大軍南下之際,要把上京城中所有的軍糧輜重也一同帶去,保證糧草供應,讓軍中不受乏糧之困。堯骨,你是天下兵馬大元帥,負責統領三軍;突欲,你是契丹國太子、先鋒都統,負責押運所有糧草輜重。奪下幽州、鎮州,我們契丹鐵騎就能突破燕山,擁有河朔的富饒之地。這不但是朕與李存勖一決高下之戰,更是我們契丹人生死存亡之戰。你們二人身擔重任,務必小心謹慎從事,不負朕望!”

“是,兒臣謹遵父皇之命!”耶律倍與耶律德光二人同時在殿前下跪領命。

伊明貞扭過臉去,跟隨著耶律阿保機的視線,西拉木倫河畔,殘陽如血,水麵如同一河腥紅的鮮血,在緩緩向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