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二十年前她住過的晉陽宮舊殿裏,望著窗外銀杏樹殘葉飄零,門前的宮裝侍女穿行,聞見爐中細細的南越香和蒙頂綠茶的清醇氣味,聽見茶炊的歡叫、鳥雀的啁啾,伊明貞一時竟覺得自己還在夢中,如此寂靜又如此安寧的晉陽宮,十年來,隻有夢裏得見。
夢中,她曾多少次重返這銀杏樹下的綺窗內,重新剔亮案上的銀燈,一邊讀書吟詩,一邊等候著宮外的李存勖巡夜歸來。
而醒來時,眼前卻隻有華麗的帳篷穹幕、髨發內侍與皮氈幹酪,在那些漠北聽風的夜晚,重返晉陽宮的夢境,是她心中僅存的美好,是支撐她在戈壁草原、北國冰雪中堅持下去的唯一力量。
眼前的夜色還是那樣熟悉,卻又那樣疏隔,伊明貞到了此刻才知道,今生,自己再也無法走回這晉陽宮銀杏樹下,再也無法走回李存勖身邊。
十年時間,足以滄海桑田、人事盡遷。
殿門外,又響起了屐聲,伊明貞微微皺起了眉頭,來的人想必還是劉玉娘。
這些天來,劉玉娘來伊明貞寢宮來得十分勤快,伊明貞知道,盡管劉玉娘表現得殷勤而體貼,可她一直心中忌憚著伊明貞——這個去年被李嗣源在蔚州城外俘獲的契丹太子妃,也是李存勖兩小無猜的舊侶。
也許她並沒有資格去挑剔劉玉娘是否適合當晉王正妃,可伊明貞打心底不喜歡劉玉娘。劉玉娘身為世子之母,早在晉陽宮中坐穩了位置,而且年輕美貌、心思機敏、長袖善舞,宮裏宮外,籠絡了大批親信,可她太善於察言觀色、投其所好,從來沒給熱愛冒險與享樂的李存勖半點規勸,反而瞞著他多次插手軍務與政務。
這女人出身微賤,卻貪婪過人,將軍、刺史們獻給晉王的貢品,還要單獨另送一份給她,她才不會在李存勖的耳邊進讒言,她手中貢品堆積如山,便派身邊的內侍、伶官往民間出售,換回金銀。
就在前天,劉玉娘還讓李存勖當眾任命兩名梨園戲子當了刺史。聽說,這兩個戲子都曾給她送過重賄。
伊明貞看到,就在李存勖簽署官誥時,宴席上的大將臉上紛紛顯出了不滿和氣憤之色,符家九子與李嗣源的養子、女婿們更是無不義憤填膺、怒形於色、恨恨難平。
他們跟隨李存勖風餐露宿、攻城陷地,身上到處都是幾乎致命的傷口,可是,李存勖不過封給他們把總、千戶這些低等官職,賞賜也不過是些美酒、牛羊,可這個冬天,為了重賞梨園的三百優伶,李存勖竟然想要動用半個國庫的力量,氣得掌管財政的河東監軍張承業一病不起,兩位太妃親自下令,才禁住了李存勖的胡作非為……
或許,她離開晉陽城這步棋,是真的下錯了,盡管年過三旬,晉王李存勖的內心依然是那個輕率冒進的少年,沒有人在他身邊苦口婆心地約束,他便會成為一匹脫韁的野馬,親近小人、受人利用。
“伊姐姐,昨晚上下了一夜的冷雨,不知道姐姐歇息得如何?”問安已畢,劉玉娘坐在桌邊,滿臉是笑地問道,“殿下夜裏還想要過來看看你,妹妹想著,姐姐這些天一直睡得不好,夜裏更怕人驚擾,所以捱到早上再來問安。姐姐,這是我今年剛做的大毛衣裳,還沒有上身,想著姐姐身子單薄,趕緊送來給姐姐換上。”
“宮中事務煩多,娘娘不必特地為我費心。”伊明貞冷淡地答道,“我這裏還有衣服,在漠北冰封雪積的冬天住慣了,晉陽城的一兩場冷雨,實在不算一回事。”
劉玉娘充滿同情地長歎了一聲,道:“這些年來,實在苦了姐姐,殿下對姐姐的心,一直沒有改過,總算盼回了姐姐,隻望姐姐再也不要離開殿下。”
伊明貞怔視著劉玉娘道:“娘娘的話,我不明白。”
劉玉娘盈盈地笑了起來,伊明貞此時才發現,外人的傳說是真的,劉玉娘的容貌神韻,確實與自己有幾分相似,隻是顯得過於甜膩、過於刻意,雖得皮毛,不見風骨。
“姐姐,殿下準備新元之日,大封嬪妃,以我為貴妃、韓靈燕為淑妃、姐姐為德妃。我已經向殿下進言,要以姐姐為貴妃,姐姐多年居於塞外、護衛河東,有功於國,我隻不過為殿下生了世子,位分如何可以居姐姐之上?”劉玉娘討好般地說道,“再說了,姐姐本來就與殿下有過夫妻之約,舊情不泯,又……”
“貴妃、淑妃、德妃?”伊明貞打斷了她滔滔不絕的話語,懷疑地問道,“殿下要封四夫人?這可是帝皇的後宮體製!難道……難道殿下竟有稱帝的打算?”
劉玉娘滿不在乎地一笑,道:“大唐天子早就退位了,連子嗣血脈也都被朱晃殺得幹幹淨淨,如今梁軍一天比一天失勢,再這樣下去,就算殿下自己不想稱帝,各路藩鎮也會上表勸進的。”
伊明貞怒形於色,麵前這個女人,不但貪婪,而且毫不懂得廉恥,打著複唐義旗的李存勖,如今自己卻想著登基為帝,豈不令天下英雄齒冷?
“勸進不勸進,那是各路藩鎮之事,隻要殿下自己沒有這個念頭,別人就斷斷不能誣陷他有稱帝之心!”伊明貞站起身來,怒道,“我是耶律倍結發的妻子,此生決不二嫁,就算他死了,我也是他的未亡人。晉王殿下祖祖輩輩為大唐臣子,自也不該有二心。晉陽城中,至今奉大唐年號,當年殿下樹起複唐伐梁的義旗,才令天下歸心,倘若殿下如今竟存稱帝之想,那與偽梁的朱家有何分別?又置先王遺命於何地?難道十幾萬河東兵血戰經年,就是為了這叛臣逆子的名聲?”
劉玉娘聽得臉上變色,還沒發話,隻聽殿門“咣當”一聲巨響,竟是李存勖怒氣衝衝地排闥直入,顯然,他剛才在門外已經聽見了伊明貞的這番高論。
“大唐天子姓李,孤也姓李,是當年懿宗皇帝親賜給我們沙陀朱邪家的國姓,孤本來就身為宗室子弟。如今李唐皇室後繼無人,皇嗣至今沒有下落,孤就算想登基稱帝,也稱得上名正言順!”李存勖走近伊明貞身邊,瞪著她的臉龐,怒不可遏地道,“孤為大唐江山血戰多年,難道就隻能為他人做嫁衣嗎?”
伊明貞一字一頓地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殿下舉義旗之際,就以大唐臣子自命,盡力討賊,以彰忠義二字,難道大功告成之時,反倒想要自居帝位、改弦更張?寧肯貪戀這轉瞬即逝的榮華富貴,也不要流傳千古的忠烈令名?殿下,我與你從小相識,寧死不能見此悖逆之事!殿下,你如今變了,變得利欲熏心、麵目全非,你……你還是當年的李亞子嗎?”
“好一位忠臣,好一個烈女!”李存勖被她奚落得無地自容,突然間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喝道,“孤今日就要加封你為晉王德妃,再不準你離開晉陽!你本來就是孤的女人,卻偏偏要為那耶律倍守貞,讓孤相思多年、痛徹肺腑!孤從即位之日起,就睡不安席、枕戈待旦,這麽多年來到處奔波廝殺、疲於奔命,可心愛的女人,卻要送給漠北的胡人,奪來的江山,又要交給不明來曆的大唐皇室後嗣,那孤這半生心血,究竟是為了什麽?”
伊明貞用力掙脫他的雙手,惆悵地望著他道:“亞子,枉費你讀了那麽多聖賢書,卻如此自私自利,隻知道為自己打算。‘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你擔當了那麽多辛苦與凶險,不是為了自己的富貴,而是為了這天下再不受兵災、這百姓再不用流離……亞子,你要是隻知道為自己活著,那……那你更不該去垂涎帝位。帝王的冠冕,雖然榮耀非凡,可世間……確實沒有幾個人能夠戴得起。”
李存勖聽她義正辭嚴地責備著自己,越發生氣,剛要開口駁斥,老將符存審從外麵匆匆忙忙走進來,單膝跪地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喜從何來?”李存勖繃著臉問道,不知道為何,近日他越發看符存審父子不順眼了,也許是符家九子的兵權太大、軍中威望太高,讓他隱隱有一絲不安。
“昨天晚上,一夜北風勁吹,魏州城外,臨近楊劉城邊的黃河河麵,全部上凍,冰層厚達數尺,楊劉城的大梁守兵連夜上河砸冰,也砸不開絲毫冰麵!”符存審興衝衝地回稟著。
契丹一遁,如今他們隻剩下黃河對岸的大梁人馬要對付,隻是黃河天險、渡河不易,想不到天從人願,從來不曾結過厚冰的楊劉城外河麵,竟一夜之間凍得如此紮實。
李存勖聽了大喜,楊劉城位於山東鄆州,與魏州隔著黃河對峙,是一處重要渡口,梁軍為阻晉軍過河,在楊劉城外設著幾十裏長的木柵欄。倘若架浮橋或造船攻梁,不但耗資巨大,而且兵力折損也厲害,李存勖的河東兵馬在魏博、幽州征戰多年,騎兵傷亡嚴重,並不想強攻楊劉。
可自古難以凍底的黃河,竟一夜結了這麽厚的冰層,實在是天助河東!
李存勖轉臉望了一眼伊明貞,雖然憔悴瘦損,但麵前的女子,還是他記憶裏的模樣。他悻悻地道:“玉娘,孤帶兵遠出,你替孤把伊明貞看管好了,孤回宮必有重賞!平時把這裏的殿門加鎖,閑人一概不準出入。”
“是!”劉玉娘答應一聲,心下微酸,殿中這個瘦弱而早衰的中年女人,仍然是她夫君心中不能觸碰的美好記憶,她既不屑,又羨慕。
伊明貞無語地轉過身去,心裏想的卻是:魏博地帶的黃河結冰了,那阻隔著晉陽城與代北的黃河,自然也結冰了……
剛剛祭天歸來的朱友貞,在汴京大慶殿裏大發脾氣。
敬翔跪在地上,卻不發一語。
“手足兄弟,沒一個不心懷鬼胎!滿朝文武,沒一個願挺身為朕分憂!”朱友貞走到屏風之旁,順手又一把推翻擺滿玉器瓷瓶的博古架,怒吼道,“朕這個皇帝,當得好生辛苦!白天要防河東鴉兒軍突然各路出兵,夜裏還要防刺客入宮暗殺。敬丞相,你說說,朕這都是為了什麽?朕打小不慕富貴,一心想當個吟風弄月的閑散親王,從來就沒有奪嫡之想,卻偏偏是朕當了這個勞什子皇上!”
敬翔知道,朱友貞抱怨的是冀王朱友謙、康王朱友孜等兄弟。
半年前,冀王朱友謙為兒子求官不得,索性帶著絳州、同州等河中地盤投降了李存勖,朱友貞派人前去討伐時,李存勖的大軍已抵達同州,大敗梁軍。如今,河中重歸晉軍治下,朱友謙則受了晉陽霸府的爵封,當了李存勖的西平王。
朱友貞的異母弟弟康王朱友孜剛剛長成少年,相貌頗為奇異,目有重瞳,一直自視為項羽再世,不知又受了誰的煽動,意欲奪位為帝,上個月派刺客到椒蘭殿刺殺朱友貞未遂,滿門被斬。
這下子,朱友貞對皇兄皇弟們更加猜疑,不管是出行還是赴宴,常以控鶴衛士護衛身邊,並多次隨意捕殺大臣,一時間汴京城裏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望著麵前的朱友貞,那曾經溫和俊美的麵容已被憤怒扭曲,敬翔心下歎息,對於一代梟雄朱晃,最可惜的事不是生前沒有一統天下,而是畢生經營的心血卻成為了後人掙不開的枷鎖桎梏。
爭嗣而死的三個皇子:朱友裕、朱友文、朱友珪,雖然算不上英主,可畢竟能夠稱位,能勝任大梁皇帝之職,不像這焦慮萬分的朱友貞,坐在龍椅上整天惶恐不安、緊張壓抑。
“陛下稍安勿躁,雖然如今朝中人才凋零,但老臣願以身家性命相保,舉薦鐵槍王彥章前往楊劉,為陛下死守黃河防線!”敬翔高聲說道。
楊師厚、葛從周先後病故,不久前,劉鄩又被朱友貞下令毒死。
劉鄩與朱友謙是兒女親家,又曾在魏博之戰時被李存勖打得慘敗,朱友貞疑心劉鄩怯戰通敵,不給這個老將任何分辯機會,命人在劉鄩回京的路上賜給他一杯毒酒。
如今,前朝老將隻剩下王彥章還能上陣廝殺,可朱友貞卻不想給他出征的機會。
敬翔知道,為人耿直、不通機變、更不擅長拍馬逢迎的王彥章一直受張氏兄弟與段凝疑忌排斥,尤其是那個出手闊綽的段凝,一心想著要攬功升官,常在張氏兄弟麵前非議王彥章,而朱友貞也就聽信讒言,對王彥章日漸疏遠。
“王彥章?不,朕素知他恃才狂傲,從不把朕放在眼裏,倘若領兵外出,更不會受朕約束!”朱友貞搖頭不聽。
“陛下,老臣願以全家人頭保王彥章絕不會叛變大梁!”敬翔懇切地說道,“當年河東猛將李存孝在時,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對王彥章敬畏三分,李存勖更不是他的對手,王鐵槍是不世的奇才,隻是一直沒有統領三軍的機會。陛下若不能任他為大將,則難以守住黃河渡口!”
“統領三軍?王彥章全家妻兒老小都住在魏博鎮的澶州,如今澶州已經被李存勖的鴉兒軍攻破,王彥章的家小都落在了李存勖手裏,他單身一個人在我大梁帶兵,還能聽朕的話,為朕出力賣命嗎?”朱友貞有些固執地說道,“以往我軍大將出征,都以妻兒為質,把家小留在汴京城,自己帶兵上陣。可王彥章孤身在汴京為官,家小卻在敵營,朕不信,他……這樣的人還能忠於大梁、忠於朕。倘若朕將三軍人馬付給他,隻怕汴京旦夕之間便會為晉軍所困。”
敬翔心下歎息,朱友貞有朱晃的多疑,卻沒有朱晃的知人善用和勇猛、多詐,放眼滿朝大將,隻有王彥章一個人堪承重任,兵臨城下之際,朱友貞卻仍不敢放手一搏。
“陛下,當初李存勖攻破澶州時,曾囚禁王彥章家小,命使者前來汴京,許以高官厚爵,要王彥章投降河東,可王彥章斬使罵賊,已與河東結下生死大仇,決不會再背叛大梁!”敬翔勸說著。
“敬丞相,你須知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大梁已經遠不如當年強盛,連冀王都叛變投敵了,”一旁的段凝突然插話道,“冀王可是陛下的手足兄弟,連他都認為我們大梁大勢已去,那家小都陷在敵營的王彥章,能保得住不變心嗎?”
敬翔厭惡地看著段凝,這個相貌俊秀異常的小白臉,連舉手投足也透著分外的灑脫與飄逸,可如此出眾的儀表、瀟灑的氣度下,他卻有著異常詭秘陰暗的心腸,真令人有“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之感。
“老臣早已說了,願以老臣全家老小性命保王彥章掛帥出征,陛下若是不信,可以現在就把老臣一家關入天牢!”敬翔賭氣一般地說道,“倘若王彥章陣前投敵,或有怯戰之舉,老臣甘願領死!”
朱友貞還沒開口,段凝又搶著說道:“敬丞相,末將十分敬重你為國為民的一片忠心,可是敬丞相,人者深情厚貌、其心難測。說句難聽的,你在汴京城質押的是自己家的妻兒老小,不是王彥章的妻兒老小,倘若他陣前投敵,就算你全家領死,也傷不了王彥章一分一毫,反令我軍元氣大傷。”
敬翔冷笑一聲道:“王彥章自束發從軍,在先帝帳下為將數十載,從無二心!他若不是忠臣,我大梁便再沒有忠臣!段將軍還沒生下來的時候,王鐵槍的威名已經響徹河東河中!陛下,此用人之際,若仍遲疑猜忌,不敢讓王彥章前去守衛黃河,老臣隻怕……”
“不必再多說了!”朱友貞終於下了決心,“王彥章年近六旬,已是年邁之人,就算朕信任他,他也未必再如當年神勇。來人,傳朕旨意,以賀瑰為北麵行營招討使,以謝彥章為副使,令此二人領兵十萬,前去防守楊劉!”
敬翔長歎一聲,不再勸說。
賀瑰與謝彥章也是梁軍大將,謝彥章本是孤兒,被前朝太尉葛從周收為養子,博學多識,素有儒將之稱,臨陣隻穿儒裝、不著戎服,雖外表文弱,卻擅領騎兵,曾任兩京馬軍都軍使,屢次擊敗晉軍,與擅長指揮步兵的賀瑰並稱“雙絕”。
可這二人,誰都及不上王彥章的勇武善戰。
更可怕的是,他們二人素來不和。賀瑰是將門世家出身,一向不把謝彥章放在眼裏,謝彥章比賀瑰年輕十幾歲,有後來居上之勢,賀瑰心胸狹隘、不能容人、多疑好妒,把這二人同時派到楊劉城外,隻能互為掣肘。
敬翔再次深深後悔著,自己沒能早點看穿朱友貞的多疑無能,沒能早點告病回家,這大梁宰相之位,他屍居其上,幾年來卻沒有一句話、一句勸告能被朱友貞接納,起不到任何輔政作用,反而要白白擔下誤國的名聲。
隨著年齡增長,李存勖越發覺得父王留下的那群老臣子一個個古板固執、麵目可憎,他們仗著是自己的兄長、父執、先王功臣,動不動對他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實在令他難以忍耐。
還有幾天就是除夕,這將是又一個在野外大營度過的新元新歲,比起大梁皇帝朱友貞,他李存勖實在過得太辛苦太艱難了。
十幾年的青春,就在攻城、野戰、奔襲中度過,膚色黧黑、風霜滿麵,攬鏡自看,哪裏還是當初的風流少年?而他們卻舍不得讚揚他一句。
從前和魏州隔黃河對峙的鄆州楊劉城,因為黃河冰封,突然間暴露在河東軍的兵鋒之下,李存勖喜形於色,帶著銀槍效節軍連夜從晉陽趕來,一舉過河,在楊劉城下紮營,這天一早便要出戰。楊劉城離大梁汴京隻有兩三天路程,隻要取下楊劉,便可直搗汴京。
可率援兵從幽州趕來的周德威父子卻極力勸阻他不可。
周德威今年剛滿七十歲,前不久李存勖才給他送去了祝壽的禮物。
雖然年邁,可周德威堅守幽州多年,多次打敗幽州一帶反複生亂的燕軍將領,為李存勖牢牢地守住了河朔重地,所以雖然他動不動就違逆李存勖意思、指責李存勖輕率冒進,李存勖還是忍住沒向這位亞父發作。
“殿下不可!”周德威垂落胸前的銀須抖動著,拱手勸諫道,“老臣剛剛出去巡營,看到了大梁北麵招討使賀瑰與謝彥章二人的旗幟,此二人一將步兵、一將騎兵,並稱雙絕,殿下萬萬不可小覷。特別是謝彥章有儒將之稱,擅長謀略。騎兵陣勢嚴整,我們自魏博之戰後,騎兵隻有一萬,兵力絕非謝彥章對手。”
“那依亞父之見,應當如何?”李存勖斜睨了他一眼,不經意地征詢著。
亞父實在是太老了,看起來和張承業一樣老邁,若不是一身昂貴的鎧甲,看上去便如田間老翁,他從前的穩重深沉,近年來越發變成了保守小心,可兩軍相逢勇者勝,自己這麽多年來勝多敗少,不就是靠了一往無前的銳氣嗎?
“老臣以為,還是以柏鄉之戰為鑒,派小股隊伍前去挑戰騷擾,疲軍之後,再伺機決戰。”周德威看著李存勖臉上的表情,心涼地發現,晉王殿下根本沒聽得進去,“我軍駐紮數日,營柵已成,梁軍初至,溝壘未設,而我軍為深入敵國,梁軍為死守家園,若無方略,隻怕難以必勝。所以,老臣以為,隻要固守營柵,多派人馬前去騷擾,不讓他們築營結寨,待到幾天之後,他們疲憊不堪,我軍以逸待勞……”
果然,李存勖哈哈大笑,拉著周德威的手,步出了大營之門,指著麵前一支銀盔銀甲的精騎兵道:“亞父你看,這便是名聞天下的魏博牙兵,如今已是孤的銀槍效節軍。此八千人馬,個個威武雄壯,足可抵擋十萬梁兵!孤有他們為前鋒,不需什麽疲兵之計、擾兵之術,今日便可決出勝負!”
麵前的銀槍效節軍果然氣勢非凡,他們身著銀色山文甲,護項、披膊、披肩、抱肚俱是玄鐵精製,腰間虎頭牛皮扣,足蹬雲頭黑戰靴,身穿玄色飛虎戰袍,個個身材雄壯,手持丈八長槍,槍身塗銀,槍頭鋥亮鋒利,在晨曦下閃著清冷的芒彩,這些銀甲銀槍兵騎在黑馬之上,越發顯得黑白分明、引人注目。
魏博一帶民風彪悍,田承嗣坐鎮魏博後,世代節度使均重視親兵隊伍,精心挑選了數千燕趙猛士,教習武藝戰陣,平時也禮敬厚遇,因此養成了有名的“魏博牙兵”,又稱“天雄軍”,素有“長安天子、魏博牙兵”之稱。
牙兵們廢立藩鎮如換衣裳,父子兄弟世代以牙兵為業,在魏博橫行一時,出外作戰時,敵軍也聞風喪膽,不敢輕易與他們對陣,當初梁軍元帥楊師厚,便是仗著麵前這支銀槍兵,與朝廷分庭抗禮。
天色大亮,李存勖喝令郭從謙拿來他的禹王長槊,列陣於前,揚槊大吼道:“銀槍兵聽令!天亮之後,先取楊劉,再敗梁軍,有取謝彥章、賀瑰項上人頭者,賞銀三千、封刺史!”
銀槍效節軍聽見重賞,呼聲如潮,跟著晉王旗纛便往不遠處的楊劉城馳去。
周德威的長子周邦良走上前來,立於周德威身邊,問道:“父帥,殿下氣勢如虹,眼見楊劉城唾手可得,為何父帥卻麵帶憂色?”
周德威指著遠處歎道:“為父自年少時起,就能從煙塵看出敵軍強弱。你看那邊梁軍前陣,陣勢嚴整、不動如山,後麵還有無數雪塵飛揚,眼見騎兵無數。殿下雖有銳氣,卻不明敵情、不聽勸諫,隻怕今日之戰,勝負難料。”
“聽說謝彥章與賀瑰麵和心不和,賀瑰是主將,又是步兵統帥,可殿下衝陣之際,並不見對麵的陌刀隊身影,看來,賀瑰打算袖手旁觀。如果隻以騎兵對決,以銀槍兵之驍勇,我看大梁人馬未必就是對手。”周邦良安慰地說道,“隻是殿下每次打仗都輕身犯險,又不肯聽人勸告。父帥,你不如寫信給監軍張承業,他的話,殿下說不定還能聽兩句。”
周德威搖了搖頭道:“來不及了。每次打仗,殿下身先士卒、親冒矢石,固然勇氣可嘉,可是……可是因為他每次都輕敵冒進,他身邊的飛虎軍為護主而深入敵陣,總是死傷累累,殿下卻全不在乎……為父擔心,今日我們父子隻怕也會遇險。”
周邦良一驚,道:“父帥,我們是從幽州為殿下押送輜重來此,任務已畢,理應回防幽州,若是父帥有不祥之感,不如我們……”
周德威摘下頭盔,搖了搖頭道:“為父是河東宿將,豈有臨陣退縮之理?我年已七十,不為無壽,殿下輕進,後營空虛,為父務必在此坐鎮禦守,以防梁軍偷營。你先帶人回幽州吧。”
周邦良含淚道:“父帥不走,我也不走。父帥盡忠,孩兒全孝。隻是幽州援兵隻有三千人,怕無濟於事……”
周德威重新戴上玄鐵鳳翅盔,正色道:“大營西邊是土坡,東南隅是河灘,你帶人在土坡上眺望敵情,為父在這中軍調度,但願殿下大勝歸來!”
他話音還沒落,卻見河灘上已經衝來一隊人馬,他們穿著梁兵服色,身著白色外氅,竟是賀瑰手下的精銳步兵,連夜遠襲到此,準備包抄他們的後路。
周德威大喝一聲,提刀上馬,帶著三千人馬正要列陣,卻見河灘之上黑壓壓何止上萬軍卒,一個神情傲慢的壯年將領立馬於前,周德威認出那正是大梁北麵招討使賀瑰,他手下將校打著旗語,登時將一萬人馬分作三陣,從三個方向向周德威身邊衝鋒而來,那一萬人馬陣勢變幻無窮,時分時合,竟有千軍萬馬之勢。
周德威倒吸一口冷氣,剛想撥馬衝上身旁的高坡,賀瑰竟已親自縱馬前來,哈哈大笑道:“周德威,久聞你為代北老將,有神機軍師之名。今日本帥料到李存勖好戰冒進,帶人抄你們晉軍後營,斷你們後路,你這神機軍師,可曾算到?”
周德威長歎一聲道:“賀瑰,二十年前,不,十年前,你決非本帥對手!隻是廉頗已老,隻能徒為豎子所欺!”
賀瑰見他口氣有認輸之意,更是得意,道:“既然老邁年高,便該早點卸甲歸田,留戀戰場不去,難免會有今日。周德威,你曾在潞州、柏鄉多次助李存勖大捷,令我梁軍死傷累累,是我朝大敵,今日落入本帥手中,本帥必要將你首級獻至大梁皇帝麵前,以慰我龍驤軍、神捷軍英靈!”
周德威冷笑一聲,一抖手中長刀,喝道:“賀瑰,休得多話,想取本帥首級,隻怕你還沒長那個本事,放馬來戰!”
賀瑰知他威猛,不敢親自上前挑戰,撥馬退回本陣。
賀瑰手下將校在車架高處打起五色旗語,大梁步兵如潮而至。
周德威回頭眺望著,對麵營寨前,謝彥章所領大梁騎兵已經將銀槍效節兵團團圍住,銀槍兵雖然神勇,無奈謝彥章陣法極為嚴整,在銀槍兵幾次衝陣時都一絲不亂、稍分即合,漸漸包圍圈越收越緊,晉王李存勖那到處奔突索戰的矯健身影早已經無法找見。
太陽高高升起,而周德威卻什麽景色也看不見,隻看得見對陣梁軍旗幟翻飛,隻看得見無數飛蝗般的流矢從雪地上空尖嘯著飛來,隻看得見他的兒子和親兵們一個個倒下,鮮血染紅了晉營的雪地……
黃河河麵上的冰層,果然凍結實了,滿天大雪如扯絮飄綿,伊明貞與張承業的外氅上也積滿了白雪,因此一路潛行至此,並未被人發覺。
“七哥!”伊明貞仍然像當年那樣稱呼著發白如雪的張承業。十年未見,十年前還可以在馬背上引弓飛射的張承業,如今連騎馬都有些不穩當了。
張承業年過七旬,論年紀足可以當她和李存勖的爺爺,隻是她不忍心提醒他的真正年齡,好讓他忘記自己的蒼老與無力,仍然自以為可以一手支撐住河東的時局。
這些年來,張承業在河東收攬流民、開荒墾地、事必躬親,錢財上的事,無論巨細都親自過問,這才令晉陽城內府庫充盈,讓鴉兒軍的隊伍越招越多、越來越強。
“伊姑娘,這隻怕是七哥最後一次見到你了。”張承業有些傷感。
晉陽宮中,從兩位太妃到他自己,都對勢利貪財的劉玉娘十分反感。
當年讓伊明貞遠去契丹和親,如今看來,隻怕是鑄成了大錯。倘若伊明貞至今還留在李存勖身旁,或許他不會如此剛愎自用,甚至暗暗滋生出了稱帝的野心。
伊明貞心下也覺得難過,歲月是遠比刀劍更可怕的事物,不知不覺間,便蝕刻了青春與生命。
麵前的七哥垂垂老矣,自己也不再是當初滿心豪情、綠鬢紅顏的少女,甚至,那傳承了幾百年的晉陽宮,也麵目全非,不複是她魂牽夢縈的家園。
這些日子,她已經無法在晉陽宮容身。或許是李存勖臨行前對她的關切刺激了劉玉娘,不到十日的時間,伊明貞已經發現茶水中被下毒數次、床榻下出現了蛇蹤、花園裏進入了刺客……不將她置於死地,李存勖身邊的那個女人,就不能安心,可每次見了伊明貞的麵,劉玉娘仍然姐姐長姐姐短,叫得十分親熱,事事考慮得周到體貼。
這蛇蠍女子偏偏又是世子之母。伊明貞惦念著失散的夫君耶律倍,不願再與劉玉娘糾纏下去,這才悄悄寫信給張承業,讓他帶自己出宮。
晉陽城青黑色的輪廓已經被大雪阻隔,伊明貞見前麵已到渡口,翻身下馬,在張承業馬前大禮跪拜,她身上的大紅綢麵皮裘鋪在一尺多厚的白雪之上,豔麗如初開的牡丹。
張承業慌忙下馬,扶起了伊明貞,道:“使不得,使不得!伊姑娘是名門之後、契丹王妃,如何向老奴行大禮?快快請起,不要折殺老奴。”
伊明貞滿眼是淚,道:“七哥受得起我這一拜!七哥是大唐忠臣,風骨過人,義感天地。大唐三百年,除了驅逐黃巢、收複長安的楊複光之外,再沒有任何一個內官能與七哥相提並論。今生能結識七哥,是明貞之幸!”
張承業聽得出她是真心讚許,心下高興,嘴角微微一笑,臉頰旁卻不由地淌下了兩行渾濁老淚,道:“能得伊姑娘這句嘉許,老奴此生無憾!隻是老奴如今年事已高,軍中上下都是劉娘娘和郭從謙的親信,殿下他……如今人大了,主意也大了,隻怕老奴雖有忠臣之心,卻未必就能夠匡複這大唐的天下……”
“七哥放心!亞子是七哥看著長大的,一定會聽七哥的話。”伊明貞勸慰著,“亞子如今統領河朔、河東、河中幾十州地盤,權高勢重,自有宵小之輩圍繞,想說動亞子稱帝,以搏意外富貴,這處境與那大梁朱友貞差相仿佛,可亞子心地純淨,孝親愛親,隻要七哥拿出先王遺命,又有兩位太妃監督,他一定不敢違逆雙親之意、七哥之諫!”
“但願能如伊姑娘所言!”北風漸緊,朔寒難禁,張承業是年邁之人,更難擋寒意,他身邊的親兵已趕來馬車,要請他上車回城。
伊明貞又叩了個頭,道:“今生我再不能回晉陽城,七哥,亞子……殿下,就托付給七哥了,請七哥轉告殿下,我此去契丹,是為了不負契丹,更是為了不負河東,隻要我和韓延徽在契丹一天,就決不會讓契丹與河東為敵。”
如今李存勖坐鎮魏州,誌在滅梁,而契丹的地盤位於他的北方,也是腹心之患,能得伊明貞之力,保李存勖後顧無憂,李存勖才能有滅梁的勝算。
張承業深知這一點,更深知伊明貞對晉陽的忠誠至今不變,心下感念,扶起伊明貞道:“伊姑娘在契丹十載,不但助耶律阿保機父子平亂,也令契丹與河東恢複舊交,以叔侄相稱,相安無事多年,不但殿下得伊姑娘之助,這代北、漠北的百姓,更是承伊姑娘之德,伊姑娘不愧是六百年將族之後,心存天下、忠義感人……隻是,隻是這些年來,太苦了伊姑娘……”
他望著麵前清瘦的伊明貞,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在契丹受述律平、耶律德光等人排擠,膝下又無兒女,孤苦伶仃,是個可憐的女人,偏偏她從不自艾自憐,一心要平邊亂、護河東,人在異邦,心向中原,這令張承業深有知己之感。
伊明貞打馬疾去,路上冰封雪積、不辨道路,到了十幾天後,才遇上一隊回上京的皮室親兵,進城時才發覺,這天已經是除夕之夜。
自從耶律阿保機登基為帝後,上京城裏一應風俗都以大唐為準,東北的渤海諸國也是如此,深受中原之化。上京城中也有除夕、正月、元宵節,不但漢人所居的漢城過年,契丹人所居的皇城也跟著過年,因此伊明貞入京之時,到處炸響煙花炮竹,滿空煙火,讓她一時間誤以為自己還在晉陽城中。
皇城王宮的皮室大帳裏,蕭溫拉著耶律德光正向述律皇後請安。
述律平望著地下躺著的耶律李胡,滿臉懊惱,這個不成器的東西,馬上就要開宴了,他卻喝成了這副人事不知的模樣。耶律李胡身軀沉重龐大,臥在地下像一座肉山,滿臉酒色、不知身在何鄉,等會耶律阿保機來了,看見耶律倍、耶律德光的穩重明理,肯定更會覺得耶律李胡愚魯無能,耶律李胡的驍勇無人能比,可這好酒貪歡的糊塗程度也無人能及。
耶律德光看出了母後的煩惱,心下既有幾分高興,又有幾分委屈。
委屈的是,他討好母後多年,又天南地北多次征伐、立下不少軍功,可母後卻始終沒真正把他放在眼裏,一心隻想著要把耶律李胡扶上高位;高興的是,三弟根本就是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母後再偏心也沒有用。
“母後,不如我讓人把三弟先抬到後帳去醒酒,省得父皇看了動怒。”耶律德光小心翼翼地問道。
述律平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歎道:“隻能如此。自臘月以來,他天天在醉鄉,就沒清醒過幾天。這次你大哥押送糧草,在蔚州城外被李嗣源、符存審圍困,以致我大軍潰敗,你父皇震怒,有意廢去他太子之位,這本是你三弟的大好機會,可他卻全然不當一回事。”
耶律德光聽到這裏,更是心裏一驚,這兩個月,他也看出了父皇對大哥耶律倍的冷淡,可就算如此,父皇母後也沒把自己當成皇嗣的人選,到底他這個次子身上還缺了點什麽?
親兵們將肉山般沉重的耶律李胡抬了出去,述律平負手在帳裏徘徊著,不滿地道:“唉,你們哥兒仨,個個都是既有過人的長處、又有過人的短處。你大哥讀書多、見識高,可是卻少了我們契丹人的血勇與狠勁,猶疑、多情、善感,大帳裏堆滿詩卷與畫卷,已成半個中原文士;你像你父皇一樣穩重多謀,也能征善戰,可卻少了幾分決斷機變;你三弟呢,驍勇無匹,不愧是我述律平的兒子,不愧是述律部與迭剌部的子孫,可卻年少幼稚、好酒貪杯,若不是他這樣不知上進,你父皇早就下決心重新挑選……”
決斷?是的,眼下就是決斷之時。
耶律德光毫不猶豫,當即跪在地上,對述律平道:“母後不需煩惱,三弟年少,還需時日磨礪成長,可大哥心向中原,整天吟詩作畫,為漢女所惑,不願為父皇母後分擔國事,兒臣實在焦心如焚!兒臣願為父皇母後分勞分憂,倘若母後能信任兒臣,兒臣將來立三弟為皇太弟,保他登上帝位!”
述律平渾身一震,轉過臉,秀美而嚴厲的淡綠眸子直視著耶律德光道:“你是說,你將來當了皇帝,會立你三弟為皇太弟?”
“是,母後!三弟太年輕,還沒玩夠,現在還無法令群臣尊信畏服,若是兒臣能為契丹太子,將來登基之日,第一道詔書,就是以三弟為皇太弟,將帝位傳給三弟!”耶律德光果斷地回答著。
述律平猶豫不決地道:“你父皇就是看你三弟不順眼,無論如何不肯答應立他為太子,我也是無可奈何,要不然,不會讓你大哥至今還逗留在太子的位置上……”
蕭溫不失時機地說道:“母後,我聽說伊明貞又從河東逃回來了,太子高興萬分,正命人在漢城上空放煙火慶祝,還要在皇城內大擺牛酒。這妖女幾次三番,就是不肯放過我舅舅,不肯放過我們契丹,要用她漢人的血來玷汙四帳皇室的高貴!”
她的話正說中了述律平的心事,述律平咬牙道:“不錯,這妖女心術詭詐,就是不肯離開耶律倍,不肯離開我們契丹,她分明是想將來成為契丹皇後,掌控我們的六十萬契丹鐵騎!說不定,還想要投降河東,讓我們契丹人成為中原的屬國。我決不能讓她如願以償!”
蕭溫也跪到耶律德光身邊,懇求道:“母後!堯骨也是你的兒子,穩重能幹,對母後真心孝順敬重,請母後成全堯骨的心願!”
“蕭溫,你是我的外孫女,你當契丹太子妃,當契丹皇後,是我平生的心願。”述律平和藹地望著她道,“可你們已經生下了長子耶律璟,將來以耶律李胡為皇太弟,難道你也會心甘情願嗎?”
蕭溫正色道:“母後,我和母後一樣,也是述律部的女兒,是蕭家的子孫,是四帳皇室的傳人,四帳皇室決不能讓一個漢女的血脈混進來!堯骨的決定,就是我的心意,隻要能將皇位幹幹淨淨地傳下去,我願意讓兒子不當皇嗣,以三舅舅為皇太弟!”
述律平點了點頭,細紋叢生的臉上浮現了一絲滿意的微笑,困擾她多年的這樁麻煩,如今總算有了解決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