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屬昭義軍節度使治下,位於汴京與晉陽的正中間,就仿佛朱晃與李克用二人拔河角力的繩子中點,無論誰奪下潞州,不但等於是往對方胸前狠狠刺了一劍,還等於往對方臉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因此這些年來,朱晃和李克用一直來回爭搶潞州,從未停止角力。

李克用入駐晉陽後,頭件大事就是奪下潞州,在他的王城之前設好屏障。十六年前,昭義軍叛附朱晃,朱晃派了新刺史帶三千精卒上任,半路上被李存孝以三百騎兵伏擊生擒,不旋踵便收複潞州。

康君立死後,昭義軍再次投靠朱晃,潞州歸朱晃已有數年,就在朱晃登基的前夕,李克用命三太保李嗣昭與老將周德威合力攻下潞州,以李嗣昭任昭義軍節度使,駐兵潞州、虎視汴京,實不亞於在剛開國的大梁臉上狠扇一記。

剛被任命為潞州行營招討使的康懷貞深知自己肩負的奪潞州、滅河東重任決定著大梁是興是衰,越發努力用命。

康懷貞是中原宿將,轉戰多年,從無敗績,在河中聲名不在楊師厚、葛從周之下。他曾以孤軍奪鄭州,也曾以少對多、大勝劉仁恭的燕軍,還曾以二千兵馬對戰歧王李茂貞的五萬大軍、連勝而歸。朱晃多次讚他勇冠三軍,視他為常山趙子龍一流人物。

這次潞州之戰,朱晃視為大梁與河東的傾國決戰,特地調給康懷貞十萬精騎,圍攻潞州,臨行前執手密囑、百般叮嚀。

也正因為如此,康懷貞反而沒了從前的孤膽英雄氣概,一到潞州城外,紮下連營,他就命人在城外大修工事,深挖壕溝,廣築堡壘,務求必勝。

李嗣昭兵少,本來就打算閉門拒戰,見康懷貞整天在城外忙著挖溝築壘,也不攻城,樂得坐等援兵。

李克用得到軍情,火速調用左右軍十六萬人馬,幾乎傾巢出戰。以周德威八萬人馬馳援潞州,自己親自領兵八萬,馳往澤州,要切斷康懷貞身後的增援補給。

這下康懷貞更為恐慌。李嗣昭居於潞州城內,周德威駐兵康懷貞營外,兩人裏應外合,不時出兵騷擾,兩個月時間,不但把康懷貞修的工事填平不少,還將梁兵打得死傷數萬、對鴉兒軍聞風喪膽。

朱晃氣怒交加,臨陣換將,派了自己親衛隊首領李思安再領兵十萬來增援攻城。

李思安比康懷貞更勇悍凶狠,此時他手中兵力雄厚,與康懷貞合兵一處,遠非周德威的八萬人馬能敵,而朱晃增援澤州的兵力也源源不絕,幾乎將李克用大軍合圍。

無奈之下,李克用退兵回了晉陽。

李嗣昭見後援不力,閉門死守潞州,李思安看周德威還未撤軍,也不索戰,隻命人日夜加修康懷貞的工事,繞著潞州城外修起連營,形成重城夾寨,號稱小長城,看這打算,是要把潞州城裏的軍民全都困死餓死,逼他們自己開門出降。

透過帳篷的縫隙,剛從昏迷中醒來的李克用看到,黯紅色的黃昏落在大營外,像天龍山中燃起的大火,夏末初秋的天氣,薰熱中透著幾絲清涼,天龍山上的層林中,不時呼嘯過幾陣長風,帶著西風的殺氣。

離晉陽已經不遠,可李克用從昨夜起就昏迷不醒,前來接應的李克寧隻能下令左軍駐兵天龍山下,命人急請宮中太醫來為王兄診治。

澤州撤兵之日,身心俱疲的李克用頭上長了個毒瘡,起初還不在意,這一路之上病情惡化,如今已有拳頭大小,潰爛後流出膿血,惡氣攻心,太醫們滿麵憂容地告訴劉夫人和李克寧,晉王隻怕危在旦夕。

望著病榻上蒼老瘦削的大哥,李克寧心酸不已。

兄長征伐一生,勇不可當,帶兵打仗的才幹遠非朱晃可比,可他從來就不清楚,僅憑武力,征服不了天下人心,僅憑武力,也扶不起他的大唐。

河東年年戰事,卻不事農桑、不恤民生,百姓的租賦不足以供養大軍。

兄長到處結盟,卻從沒有真正的戰友,從李茂貞、劉仁恭到耶律阿保機,個個都是反複無常的利益之徒,為了利益和他指天誓日地結拜兄弟,也為了利益與他刀兵相見,這識人的眼光,確實不高明。

讓雄霸一方的河東走到如今這內外交困的地步,兄長難辭其咎。

侍女送上湯藥,坐在病榻旁的劉夫人接過藥來,親自喂他喝藥,李克用喝了兩口,搖了搖頭,道:“不用喝了。四弟,夫人,你們都在這裏,孤有話要交代。”

望著李克用黧黑的臉色、未老先衰的麵相,劉夫人心酸不已,用絲帕拭去他嘴角流下的黑色藥汁,道:“等你身子好起來,有什麽話慢慢再說,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李克用的獨眼睜大了一會兒,似乎又射出從前那種威嚴懾人的目光,可這灼人的目光轉瞬便黯淡下來。他用手擋住藥碗,道:“四弟,扶孤坐起來。”

李克寧忙用手攬住他後背,立起一隻枕頭,讓大哥坐起身,道:“殿下不必焦慮,李思安不是周德威對手,殿下且安心養好病,我與存顥不久領兵再去馳援潞州,必不負殿下期望。”

“孤的身體,自己心裏有數,這……這一次絕不是小病,孤是好不起來了。”李克用拍拍床畔的位置,讓李克寧坐下,歎道,“四弟,亞子太年輕,在軍中曆練太少,威望至今尚不能服眾。倘若孤任亞子為河東留後,隻怕眾將不服。如今潞州陷入重圍,朱賊兵力雄厚,晉陽城人心惶惶……孤身亡之後,就由四弟任河東節度使,統領左軍、右軍二十萬人馬……存仁,快去將孤的兵符拿來。”

十太保李存仁答應一聲,起身去後帳拿兵符。

李克寧聽到這裏,嚇了一大跳,忙起身跪倒,泣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春秋正盛,偶爾染恙,何須出此生死離別之言?愚弟自幼受殿下提攜厚愛,多年來倚為腹心,自當肝腦塗地、報兄長大恩,怎能在此危難之時,覬覦河東權柄?世子雖然年少,可英勇無敵,當年晉陽城下初試身手,便擊潰朱賊數十萬圍城大軍,令朱賊不敢小覷,倘若殿下病重不能料理軍務,愚弟自當輔佐世子。河東兵權,愚弟絕不能受,還請殿上勿罪!”

李克用猶豫一下,正要說話,隻聽門外馬嘶人驚,親兵連聲來報道:“殿下,世子閣下已從雲州城星夜趕來!”

“亞子!”李克用頓時老淚縱橫,卻見大帳外鬆明耀眼,身穿玄色戰袍的李存勖掀簾而入,滿麵風塵,後麵跟著五太保李存璋、六太保符存審和九太保李嗣本等幾員大將。

“父王!”李存勖大步走了過來,合衣撲在李克用麵前,泣道,“孩兒來遲,讓父王受苦了!”

“我兒孝心可感,隻是雲州已暴露於契丹與梁軍兵鋒之下,處四戰之地,如今由誰駐守?”李克用有些擔心。

河東的地盤,一半是南邊的晉陽和潞州等處於太原平原的州縣,一半是雁門關外的代北之地,包括雲州、邢州。

這也是李克用如今處境困窘的原因之一,本以為固若金湯的老家,卻被朱晃派楊師厚、葛從周大軍抄了後路。

河朔三鎮向來畏懼河東兵威,與河東相安無事,可如今三鎮中的成德軍稱臣、天雄軍已降,都歸了大梁,隻剩下劉仁恭的幽州,幫不上自己任何忙,還時不時遣使告急,求河東出兵回護。耶律阿保機表麵上兩不相助,其實是在隔岸觀火,坐等漁人之利。

“稟報父王,二哥已帶兵坐鎮雲州。”

李克用點了點頭,看來亞子有知人之明。

二太保李嗣源生長於幽州,對代北、河朔的地理、風俗、兵力十分了解,雲州刺史李存武死後,隻有李嗣源能擔當代北防守的重任。

“父王!”李存勖望著頭上紮著厚厚繃帶的李克用,泣道,“父王,你的頭還痛嗎?”

李克用搖了搖頭,他的臉上滿是皺紋和疲倦,望著麵前高大威猛的兒子,不經意流露出一絲安心的神情,捂著前胸歎道:“父王的這裏太痛了,已經感覺不到身上的病痛。亞子,孤這一生都在沙場上度過,碌碌塵勞,自詡智勇,卻總是勞而無功。這些天,輾轉病榻,父王終於想明白了,孤就是個有勇無謀的人,雖可斬將搴旗於一時,卻終不能收服天下。說孤是實心漢子也好,說孤是冥頑不化也好,孤對大唐的忠心,日月可鑒,到死方休,隻是……隻是孤實在無能,愧對先皇厚望,也愧對我們沙陀先祖……”

“父王不必自責,勝敗乃兵家常事。朱賊雖已稱帝,可隻能屈居中原一隅,並未天下歸心。諸藩各懷異誌,最終鹿死誰手,亦未可知。”李存勖安慰道,“明天一早我護送父王回晉陽城安心養病,待父王身子康複,重新揮兵南下。”

“四麵楚歌,已入絕地。亞子,是父王對不住你,把河東基業糟蹋成這樣,還要讓你繼承這殘破的山河、孤弱的兵勇……”李克用的獨眼中又流下渾濁的淚水,拉過李克寧的手道,“你四叔也在這裏,當著你母妃的麵,孤今天把河東兵符正式交給你四叔,今後你視四叔為父,讓四叔幫你守護河東,重振基業……”

李存仁已將紫玉匣子中的兵符取了過來,李克用鄭重將玉匣交在李克寧手中,還沒說完話,李克寧已熱淚滾滾,跪在地下,雙手將兵符交到李存勖手邊,泣道:“殿下與我兄弟多年,難道以為我是利欲熏心之人嗎?”

李克用本來以晉王身份而兼領河東節度使之位,如今以李克寧為河東留後,又交出左右軍的兵符,那給世子李存勖剩下的晉王身份,就隻不過是個空爵了。李克寧一直疼愛侄兒,不願別人說他趁侄兒年少奪位,這才堅拒。

大太保李存顥巡營完畢,前來探望李克用病情,剛剛入帳,卻正好看見李克寧跪地辭謝兵符。

李存顥臉色微變,上前拱手道:“嶽父大人,我父王一番苦心,嶽父理當接受。如今河東四麵受敵,兵弱勢危,父王又病重不能統兵。不是素有人望的大將,不能令軍中上下齊心,還請嶽父臨危受命,勿辭艱辛。”

李克寧望著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李克用,堅定地搖著頭道:“我寧死不為此不忠不義之人。殿下雖是我大哥,卻待我有父子之情,一路將我提拔至節度使之位,倚為左右手,恩義深厚,舍身難報。亞子是晉王世子,與我有君臣名分,我絕不能趁人之危,淩迫侄兒年少,奪走河東兵權,否則的話,我與河中王重盈那些無恥小人又有什麽區別?”

李存顥、李克用見他如此堅執,無言以對。

李存勖望著手中打開的紫玉匣,和匣中那對紫玉兵符,輕輕掩好蓋子,也撩袍跪地,雙手舉起兵符玉匣,堅定地道:“既是叔父不肯受,父王,亞子便暫且收下這兵符,讓父王安心休養。亞子雖然年輕,但有叔父指點,有九位義兄輔佐,亞子願擔當起這領軍大任,不負父王平生心誌!”

李克用還不及答話,李存勖望見,坐在李克用身邊的劉夫人已讚許地點了點頭。

坐在床畔的劉夫人,和平時一樣麵無表情,隻是慢慢伸出手去,撫了撫李存勖的頭發。

她突發其來的柔情令李存勖有些惶惑,他抬眼向母妃望去,劉夫人一向剛強嚴厲的眼神今天竟似帶了溫情,這個有著殺伐決斷風度的女人,近來已鬢發蒼白、顯出老態。李存勖到了這一刻,才忽然發現,這麽多年來,劉夫人總是守在他身邊,甚至比他生母曹夫人花的時間還要多。

她對李克用的深情,遠超過晉陽宮中所有的晉王妃妾。

晉陽宮的正月,因為晉王李克用病危,而變得毫無喜慶之感。

正月初一,李克用勉強上殿受眾將賀歲,卻在聽到潞州糧絕的消息時,當眾噴出一口鮮血,從此口中隻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

前殿中,燈色昏暗,一群宦官圍著低垂的帳幕,靜默無語。

“你們都出去。”李克用吃力地揮了揮手。

偌大的殿中,隻剩下振武軍節度使李克寧、河東監軍張承業、大太保李存顥和世子李存勖四人。

李克用的眼睛一一掃過他們:“你們也都回避,孤要單獨和亞子待一會。”

三個身著軟甲的大將躬身退下。

“亞子,好孩子,父王要遠行了……可父王舍不得你,舍不得晉陽城……”李克用從被子下伸出手去,輕撫著李存勖的臉。

他的語調低沉而哀婉,令李存勖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淚。

“好孩子,別哭。”李克用的聲音陡然間變得雄壯豪邁,“李克用戎馬半生,憑一杆槍、一柄佩劍、五百沙陀壯士,平定了龐勳、黃巢、尚讓、王行瑜等十六鎮兵馬,攻取了代北河東十幾州的地盤,爵至晉王,官到極品,威震河東。我死無憾,但恨不能生見朱晃、劉仁恭、耶律阿保機受縛!亞子,你要記住,這三個人,是父王至死難忘的大仇,你一定要為父王報複此恨!”

冰冷的眼淚,漫過了李存勖的臉龐,他哽咽不能言,半晌方道:“父王,孩兒謹記!”

北風在殿上高高的窗外呼嘯,淒厲如泣。

這是大梁開平二年、吳越天寶元年、前蜀武成元年的正月十九日,因為朱晃篡唐,天下大大小小的藩鎮,紛紛稱帝,這世界更加亂離,也更加黑暗了。

李克用吃力地從枕頭下抽出一隻箭袋,裏麵是三支青銅打製的花翎長箭:“亞子,拿著它,記住父王今天說過的話。這三支長箭,要以這三個仇人的鮮血來祭!亞子,父王這一生,雖稱英雄,卻是有始無終,沒有鬥敗朱晃,終讓他奪唐祚、登帝位……你將才過人,比父王冷靜果敢、仁厚多謀,將來恢複大唐江山的人,必定是你!”

李存勖忍住眼淚,在地下拜了三拜,接過這隻黑絲繡金的箭袋。

“叫他們都進來。”李克用閉上眼睛,疲憊地吩咐。

振武節度使李克寧、河東監軍張承業、大太保李存顥、五太保李存璋、吳珙等人,一一屏息走了進來,他們的眼中,無不含著深深的悲傷。

“主公!”張承業忽然撲倒在地,放聲大哭。

李克用吃力地向他轉過臉去,張承業年過六旬、白發蒼蒼,在河東監軍多年,任勞任怨,將李克用的軍機、租賦、家事樣樣打理得妥當,可他一直心存故主,最大的夢想是恢複李唐天下,心中從未以李克用為主公,不肯臣事河東。

望著麵前的多年老友,李克用臉上泛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道:“承業,孤……沒記錯的話,這還是你第一次喚孤作……主公?”

張承業的淚水衝刷著臉上的道道溝壑,嗚咽道:“在老奴的心中,早已視殿下為主公!當年昭宗皇上也知道主公是忠臣,親口吩咐老奴跟主公前來河東,為大唐留一條東山再起的後路……”

李克用苦笑道:“可孤……卻辜負了先帝寄托……”

“沒有,主公沒有辜負!”張承業泣不成聲地道,“老奴蒙主公青眼相看,折身下交多年,這些年來,看到了主公為大唐社稷舍生忘死、到處征伐,忠心不改。朱賊的賞賜官爵,主公棄若敝屣;天下藩鎮紛紛趁亂自立,主公卻始終以唐臣自命,至今在河東奉大唐年號。為了大唐,主公還在英年就……主公這一生,當得起‘忠臣’二字。”

“這就好,這就好……”李克用的笑容漸漸顯得淺淡了,“能得世人蓋棺論定,知我沙陀李克用是大唐忠臣,孤的這輩子,沒有白活……”

“父王!”李存顥和李存璋等人也匍匐於地,涕泗縱橫。

李克用為人頗重情義,對義兒視為親生,厚加恩賞,因此十三太保大多對他有著一份深切的父子之情。

“不要哭,”李克用含著疲憊而辛酸的笑意,“不要哭!天下狼煙未靖,世子和河東,還要仰仗你們兄弟。孤先走一步,複唐大業,這份沉重,以後就隻能托付給你們了……”

殿內的慟哭聲越發高亢沉重了。

“孤臨去之際,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嗣昭,他被梁軍以夾寨包圍,城中早已絕粒……”李克用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亞子,孤去之後,葬事一切從簡。你一定要發兵會同前去馳援的蕃漢都指揮使周德威,將嗣昭救出來。你對德威說,嗣昭忠孝兩全,孤愛他最深,可惜再也無法親自帶兵替他解圍。嗣昭被困潞州九個月,彈盡糧絕,是不是德威心銜舊恨,不肯用力?你對德威說,潞州之圍不解,李克用死不瞑目,請他努力。”

殿下的哭聲漸漸蓋過了他的聲音。

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後,李克用還掛念著自己被困的義子和大將,想著自己的江山事業,李存勖無法不感動。無論從前他曾在暗地裏怎樣評價過父親,他最後的形象,都令李存勖仰視並敬慕。

“你放心,父王。”李存勖擦去了麵上的淚水,堅定地回答,“孩兒會親自帶兵救三哥出來。”

“四弟——”李克用又將臉轉向他唯一還留在世上的弟弟。

“大哥!”李克寧悲痛欲絕,他和王兄,名為兄弟,情同父子,手足之情甚篤。

李克用從厚厚的錦被下伸出手來,顫顫巍巍地拿過李存勖的胳膊,交在李克寧的手中:“四弟,大哥把這孩子交給你了。這孩子年紀雖小,但心胸寬廣、睿智英偉,將來一定會完成孤的大業!四弟,你答應大哥。”

李克寧的熱淚沿著鬢角往下流淌,最後流進了他蓬亂的胡須:“大哥,你盡管放心,兄弟一定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李克用蒼老異常的臉上,忽然間浮現出一種勃勃生氣,年輕而旺盛,雄壯而傲慢。

他的眼睛看向遙遠處,臉上有一種簡傲而冷峻的氣概,聲音平和:“亞子,你還記得那年昭宗皇帝為父王填的《菩薩蠻》嗎?”

“記得。”李存勖含淚回答。當年,父王是那樣年輕倜儻,在萬軍叢中談笑風生,他是已故昭宗皇帝最器重也最敬服的藩鎮。

“可惜,父王沒有完成昭宗皇帝的托付……亞子,遠行之前,你再為父王念一遍先帝的詞。”

李存勖定了定心神,朗聲誦道:

登樓遙望秦宮殿,茫茫隻見雙飛燕。渭水一條流,千山與萬丘……

李克用讚許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逐漸變得散亂。

十年前,唐昭宗填畢這首詞,命樂工按板而唱,他和翰林學士、親王、平章們,一起登上齊雲樓,西望長安。一曲《菩薩蠻》唱畢,樓上的君臣們都泣下沾襟。

李存勖接著高聲念了下去:

遠煙籠碧樹,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中。

這最後兩句,便是昭宗向李克用發出的充滿懇求意味的期待,他希望李克用能在李茂貞、朱晃、韓建、王行瑜等十幾個藩鎮的勢力下力挽狂瀾、匡複社稷,因為,當年的李克用是縱橫天下沒有對手的名將。

“好。”李克用聲音微弱地讚美道,“再為父王念一念王維的《隴頭吟》。”

“是。”李存勖應聲念道,“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

在李存勖充滿鬥誌的念誦聲中,李克用慢慢閉上了眼睛,他的臉上還殘餘著一絲笑容,他一定是想起自己走馬鬥酒的少年時代。

他重重地呼出了最後一口氣,臉猛然向旁邊側斜過去,疲倦蒼老異常的麵容上,笑意仍然未收,那是一代梟雄離去時的微笑,是一個蓋世英傑對自己人生的肯定。

殿下一片哀哭聲,響徹了王宮。

哭聲中,李存勖的誦詩聲依然飽含**:

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吹夜笛。

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

……

在李存勖遏製不住的悲酸的淚眼中,李克用那英偉的麵容,漸漸變得模糊而遙遠。

晉陽宮正殿,到處一片雪白,重重疊疊的孝幡、孝幛和挽聯,垂落在地,白慘慘的孝帳中,是一副深紫紅色的巨大棺槨。

這是一個北風呼嘯的夜晚,殿外有三四個小內侍在值夜。

孝帳前,李存勖孤孤單單地坐在燈下,呆呆出神,他昨天已經流幹了眼淚,此刻隻覺得無限孤獨。

殿外,到處都有女人的哀哭聲。

西側殿是昭宗從前忍痛割愛賜給李克用的魏國夫人,她曾是昭宗最寵愛的女人,姿容絕世,至今,李存勖都沒有見過比她還美的女人。李存勖還記得,那年冬天昭宗把她賜給李克用時,她是不情不願地跟來的,但今天,她已經在室中哀哭了整整半夜,還剪了頭發,準備明日就拋下幾個孩子,出家為尼。

東側殿,是曹夫人和劉夫人。劉夫人自得知李克用病重不治時起,已經絕粒三日,數次昏絕在地,曹夫人這些天忍淚安慰劉夫人,自己也沒吃下幾口飯。

但李克用臨終前交代後事時,卻當眾要求將來與曹夫人合葬,還賜給曹氏“晉國夫人”的封號,比劉氏的“秦國夫人”號更為尊貴。

李存勖明白,這並非父王心中最愛的女人是曹夫人,而是為了讓李克用這個世子成為嫡子,接承王位時更名正言順。一念至此,李存勖不但更感念父恩,也對劉夫人有了幾分愧疚。

剛毅勇武如男子的劉夫人,是如此無怨無悔地愛著李克用,也這樣愛著李克用愛的人們,對曹夫人情同姐妹,對李存勖視為親生,任勞、任怨、不求名分。

這世上,也會有對自己如此真心守護的女人嗎?

不知不覺中,李存勖發現,自己已經又騎馬來到了伊明貞府邸旁的巷落裏,眺望著樓上的那一盞孤燈。

李存勖在伊府前門後門設有幾十名侍衛把守,一年來不準伊明貞外出一步,他數次上門求見,也被伊明貞拒之門外,二人之間已成僵局,一年中竟不交一語。

北風從巷中呼嘯而過,這太原平原上的冬天,風聲比別處更顯淒厲。

天空上仿佛有一隻風箏在隨風起伏,在伊明貞樓前飄搖著……不,這不是風箏,而是一隻體型不大的黑色海東青,正逆風吃力地往伊府二樓窗口飛落。這遼東的猛禽,怎麽會入夜飛到小姐的閨房?

李存勖陡然振作,不及命人撞開伊府大門,將馬停在牆邊,踩著馬鞍一躍入院,三步兩步闖上伊明貞的房間,不顧仆婦們的攔阻,一腳踹開伊明貞的房門,怒道:“拿出來!”

伊明貞正在細讀海東青足上帶來的密信,見狀趕緊將信湊在燭火上點燃,李存勖一把搶了下來,展信一看,正是耶律倍的筆跡:“明貞吾妻,文聘至今,芳蹤未至,思之令人腸斷。餘於西拉木倫河畔營建太子青宮,於今三載,吾妻殿室猶虛,不知何日為於歸之期?思之憾甚痛甚!李存勖數次意圖斷你我夫妻情緣,實可惱也。今吾趁河東之亂,與耶律德光兄弟二人帶五千兵馬潛至黃河北岸,以迎妻歸。吾今晨已率三百刺客潛伏城內,俟晉王吊喪之期,子夜縱火,城中勢必大亂,則吾計可成,吾夫妻團聚可望。夫李讚華。”

原來這契丹國太子最近對中華文化越發著迷,把李慕華的漢名更升一等,改成了“李讚華”,以表佩服讚歎之忱。

李存勖正是親喪痛徹肺腑的時候,又看到伊明貞竟與耶律倍通信、欲逃離晉陽城,怒火攻心,反手便是一掌,打向伊明貞臉上。

他素知伊明貞是習武之人,身手不凡,不想一擊之下,伊明貞挺直身子,不躲不閃,受了他這重重一掌。

耳光響亮,伊明貞白皙的臉龐立即紅腫一片,嘴角一絲鮮血流下。她伸手擦掉嘴角的血,冷冷地道:“你打吧,打我幾下出過氣,我今晚還是會隨耶律倍離開晉陽。”

李存勖剛有兩分心疼,又被她這冷若冰霜的話語氣得暴跳如雷,恨道:“耶律倍有什麽好,你死活要嫁給他?我已為晉王,明日便派人迎你入宮,待父孝一滿,再行大禮!”

“父喪之中,你敢私娶?母妃與娘會容得了你?軍中上下,能不譏訕笑話?”伊明貞冷漠依舊,“亞子,你要是為了我好,從今而後,你我便以姐弟之禮相待,你好端端將我嫁往契丹,則後援可恃,河東可保;倘若你執意不準,河東基業就隻能在你手裏毀了,晉王殿下屍骨未寒,晉陽城便會落入梁軍重圍……”

“不要說了!”李存勖怒道,“再難再苦,我也不要讓女人幫我擔著。局勢再凶險,我也不願輸掉自己的一世姻緣!”

伊明貞倔強地扭過臉去,道:“這是你要的一世姻緣,卻不是我要的一世姻緣!我既受耶律倍之聘,心中便隻有我的夫君!”

李存勖怒不可遏,抬手又是一掌,手掌卻硬生生地停在伊明貞臉畔。他見伊明貞滿臉倔容,臉上紅腫未消,甚是堪憐,幹脆一把抱起她,扔在**,七手八腳去扯她的衣衫,露出她潔白纖瘦的肩膀。

伊明貞卻也不反抗,隻冷冷地睜大一雙眼睛,待得李存勖俯身下來,幾天沒有淨麵剃須的臉在她肩頭依偎輕摩,卻見她正用一把冷光燦然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前,道:“世子若是用強,明貞今日有死而已!”

“你!”李存勖越發生氣傷心,欲念全消,起身怒道,“你口口聲聲都是為了我才嫁往契丹,今日河東有難,你卻對我如此無情,我看你實是為了自己的富貴,實是心裏已經喜歡上了耶律倍!”

“不錯,我是喜歡耶律倍,他對我癡心一片,不像你風流多情,這幾年你晉陽宮中的歌娃舞女不計其數,聽說還有人懷了你的孩子!就算我嫁給你,將來也不過和劉夫人一個下場!這晉王妃之位,我不稀罕!”伊明貞坐直身體,理好衣衫,絕情地說道,“河東已成孤地,你不久便會淪為大梁皇帝的階下囚,怎及得上契丹國國土遼闊、兵力雄厚?更何況耶律倍敬我愛我,始終不渝!亞子,今日這一見,是你我永訣之期!你不要再癡心妄想了,我寧可死,也不會入晉陽宮!”

李存勖還不及答話,一個高大異常的身影已從窗外躍入,哈哈大笑道:“明貞,我耶律倍這輩子敬你愛你,永遠不會變心!今日能聽到你這番心裏話,我實在欣喜若狂,將來為你死也願意。李存勖,你放手吧,你就算關得住她的人,也關不住她的心。”

李存勖一口氣沒地方出,正要找人發泄,耶律倍竟然親自送上門來,他也不答話,抽出腰中長劍,對著耶律倍便刺,耶律倍抬刀格擋,二人打成一團。

二人在小小閨房中施展不開手腳,沒片刻,便把伊明貞閨房中的擺設書籍弄得滿地狼藉。

李存勖索性拋下劍,抓住耶律倍,往他身上狠狠揮著拳頭,耶律倍又是哈哈一笑,竟挺直身體不還手,道:“亞子兄,我搶走明貞,傷了你的心,實在對不住你。你好好打我一頓,我對你心裏也少點愧疚,今天我絕不還手!”

耶律倍身材極像他父親耶律阿保機,雖還是少年,卻高大健碩異常,比李存勖高出一頭,李存勖又狠狠打了兩下,反而泄了氣,伏在窗欄上掩麵而泣。

耶律倍見他如此苦楚,歎了口氣,走近他身旁,勸道:“亞子,雖然心裏不願相信,可我也知道明貞真正關心喜歡的人是你。她已經讓我起誓,這輩子絕不會讓契丹侵犯河東,還要我借兵幫你解潞州之圍,我這一回去,便向父皇進言,借契丹鐵騎助你對抗大梁。明貞嫁給我,今後你們便是嫡親姐弟,你我便是姐夫郎舅。亞子,我絕不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失望,也絕不會像我父皇那樣坐視河東受困。請你答應,讓我帶走明貞!”

事已至此,其實李存勖自己也知道,聯姻隴右、結盟契丹才是上策,才能形成合縱之勢,抵擋來勢洶洶的大梁兵,耶律阿保機貪利,耶律倍重情,都是易於駕馭的人。

倘若當初按父王母妃的意思,自己與歧王聯姻,伊明貞遠嫁契丹,河東局勢恐怕還不至於敗壞到如此地步……而伊明貞,顯然比自己更果決更睿智。

隔著淚眼,他望見燭光中的伊明貞,還是那樣一靜如水、婉麗如畫,可這寧靜美好的女子,再也不能屬於自己了……

晉陽城中,鼓樓上,更夫正在敲著三更鍾。

更大的絕望和悲慟,像海潮般在李存勖心底洶湧。他本性散漫,是為了父王才去料理這些令人厭煩的軍國大事,現在父王已逝,為了重振父王留下的河東基業,他卻首先就要獻出自己視為終生伴侶的心愛女人。

那高大森嚴的晉陽宮,若永遠沒了伊明貞相伴,和深牢大獄有什麽區別?

晉陽城外的黃河,水麵寬闊坦直,水勢較急,冬天也極少結淩凍實,正月時候,岸邊雖有厚冰,但寬不過數丈。李存勖命人打掃了渡口,與劉夫人一起親自送伊明貞上船。

劉夫人數日不食,清瘦異常,神情卻仍剛健,她身穿白色披風,髻上簪了一枝素白銀器,怕讓伊明貞傷心,沒有穿重孝。

伊明貞一早也簪了一朵白花在髻上,在晉陽宮祭吊後,受了“汾陽郡主”的封號,與李存勖姐弟相稱。

雖是遠嫁,她臉上並無喜容,見一旁騎馬相送的李存勖仍鬱鬱不樂,心下也是傷楚。

雖然早知李存勖風流,但他們倆從小一起長大,伊明貞清楚,李存勖就算再到處招花惹草,心裏視為生死不離的人卻隻是她一個人。就像當年的玄宗皇帝,經曆過再多的女人,視為生死伴侶的,也隻有長生殿中的楊玉環。

而麵前的亞子,與傳說的玄宗皇帝是多麽相像,同樣的多謀善斷、戰無不勝,同樣的喜歡音律辭章,同樣的情根深種,同樣的散漫不羈、無意權位。

亞子,今日離開你,正是為了遠遠地守護你,守護我第一眼看到便刻在心底不能或忘的你。你隨風輕飄的鬢發、俊美秀逸的輪廓,你盈盈的笑語、舞劍的英姿、衝鋒的悍勇,你深黑眼眸中深藏著的柔情與眷戀,永留我心,哪怕到死的那一天,我也不會忘記……

渡口前,停了三艘大船,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帶著五百騎兵在渡口沙地上等候。

數年不見,這兄弟二人越發長得高大魁梧,耶律倍的氣質裏有著中原文士的溫文爾雅,耶律德光則更為剛健豪邁,頗有耶律阿保機的風采。

李存勖陡然想起三支被奉在家廟裏的雕翎長箭,他答應過父王,有一天要親斬耶律阿保機之頭,那個與李克用在雲州結盟為兄弟後卻立刻叛盟背義的奸雄。以如今的孤弱之勢,李存勖不知道,將來還能不能有這樣一天?

“參見晉王殿下!”耶律德光略有些生硬地施過禮,視線卻不自禁地停留在伊明貞身上,她穿著白狐皮裘,髻上盤著翡翠金絲冠,扶搖生姿,明麗動人。

李存勖又是傷心又是好笑,這些身為塞外蠻夷的契丹小子,他們個個都垂涎他的明貞,她是這樣美而寧靜,隻站在風中不語,便靜靜地散發出珠玉般的光輝,令人一見就起自勵之心,願變得與她一樣善良高貴。

他知道,她這樣昭君出塞般的遠嫁,不僅是為了護佑自己,也是為了保障河東平安,或許,往大了說,也是為了讓天下少一點紛爭戰亂。

他不能讓她看輕了自己的冷靜鐵血,不能讓她以為自己隻懂得兒女情長。今日一早,他便派人前往隴右下聘,要與歧王李茂貞聯姻,河東兵力隻剩下不足十五萬,其中約一半駐留在潞州城外,沒有隴右與契丹相助,他絕無法奪回潞州。

眼前的幾百名契丹精卒,與幾年前見到的契丹兵又有不同,盡管隻有數百人,卻顯得進退有序。他們衣甲均與大唐士兵相仿,而剽悍過之,以此觀來,如今的契丹兵力,足可在漠北、河朔稱雄。

“明貞,”劉夫人的眼中微微潮濕,她親手為伊明貞摘下白花,重插上一枝盤滿紅色珊瑚珠的赤金長簪,試圖增添些喜氣,望著麵前臉色蒼白的女子,不禁歎道,“你這樣懂事,母妃很是歡喜,又很是愧疚,三隻船上都備了嫁妝,如今亂紛紛的,也沒什麽好東西給你……”

“母妃無須愧疚,明貞早知道姻緣天注定,當日我在晉陽延壽寺求簽時,已知我與亞子緣薄,隻是當時心中還存僥幸之念,終究也是強不過天意。耶律倍是契丹國皇太子,又視我為珍寶,能與他白頭到老,是明貞一生之幸,亦是河東百姓之幸。”伊明貞坦然答道,“明貞自幼孤苦,得母妃視為親生,撫養成人,如今遠去漠北,不能再侍奉母妃……”

她說到這裏,跪下身去,恭恭敬敬給劉夫人叩了三個頭。

劉夫人正要扶她起來,卻見伊明貞雙淚垂落、神色哀絕,心知她是為了離開李存勖而強忍痛苦,雙手頓時停住,也跟著哭道:“苦命的孩兒,我們李家為保大唐舍生忘死,你們伊家為保河東奮不顧身,全家兒郎戰死,連你一個孤孤單單的女孩兒,母妃都守護不住,還說什麽撫養成人……是父王母妃對不住你們伊家……”

伊明貞伏在地上,不讓人看見臉上的淚容,又麵對晉陽城方向重重叩了三個頭,這才起身,望著李存勖道:“殿下,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隻要得知殿下建功立業、平安福壽,姐姐身在千裏之外,心中亦是安然。”

李存勖扭臉不答,他覺得自己隻要再次開口,便會崩潰。

明貞和母妃勸得都對,這兩門婚事,關係重大,就算再不舍,也隻能放手讓她離去。晉陽已入絕地,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晉陽陷落、父祖陵墓被平、母妃和娘被人擄走……

可此刻心底的痛,卻是那樣尖利那樣沉重。朝夕相處近十年,往日的一幕幕畫麵,不斷在他眼前晃動。

伊明貞隨耶律兄弟走上渡船,船夫解開纜繩,日上中天,照得黃河中漂浮的冰淩格外耀眼刺目,渡船在河邊冰淩間走得十分艱難,而出了這數丈冰封河麵,北風登時將帆撐滿,三艘船離弦之箭一般向河岸對麵駛去。

李存勖滿心淒楚,遠遠望見當中那艘大船上,那個穿著雪白貂衣的身影仍獨立船頭,似在眺盼,可飛快駛走的船卻將她帶得越來越遠……

他再也按捺不住,在馬鞍旁摘下弓箭,往中間大船上連發兩箭,正中船帆上下篷索,被風扯滿的帆布登時掉了下來,大船在黃河當中狠狠地打了半個旋,十幾個船工忙作一團,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船身,慢慢順水往北岸而去。

船上的耶律德光大怒,喚箭手引弓,對著李存勖也要放箭,耶律倍舉手攔阻道:“二弟,不必如此。”

“那李亞子好生無禮,大哥是契丹國太子,不比他身份低賤,何必處處忍讓他?”耶律德光忿忿不平地道。

“君子不奪人所愛,”耶律倍看著船頭上仍在回望河東的伊明貞,歎道,“可我卻奪走他最愛的女人。讓他三分又何妨?”

“既然大哥知道伊姑娘心中始終忘不了晉王世子,為何還要娶她回上京?”耶律倍納悶地問道。

他今年才十五歲,初慕少艾,對男女之情似懂非懂,雖然欣賞伊明貞明麗如畫、溫柔中透著剛強,卻也不明白為何大哥以太子之尊卻對這河東孤女情有獨鍾、甚至甘冒殺身之險前來迎接。

“因為,總有一天,我會讓她忘記李存勖,會讓她心裏隻有我。”耶律倍自信地答道。

北風淒厲依舊,黃河上的冰淩卻已處處開裂漂浮,過了正月,春意已經按捺不住地在黃河兩岸流淌。

而這個春天,河東大地注定了會成為一個血流漂杵的戰場,會見證一場你死我活的傾國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