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微弱,白幔飄垂。

不知什麽時候起,李存勖發現自己又獨自走入了晉陽宮停靈的正殿。他閉上眼睛,將臉貼在冰涼的棺槨外,伸手奮力扳動被無數木釘釘嚴的棺蓋。

那英偉雄邁、氣概非凡、對他溫慈異常的父親,那一度雄踞半個天下的晉王,那東征西殺四十年從未吃過敗仗的沙陀王,此刻,是不是正在裏麵安然睡眠?

再看我一眼,再和亞子說幾句話,告訴我以後的路,我一個人該怎麽走……在這個冷漠和艱險的人間,沒有誰能鍾愛我像你一樣,沒有誰能憐惜我如你那麽深沉。

“世子!”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不用回頭,李存勖也知道這是父王生前最信任的河東監軍張承業。

“你怎麽會來?”李存勖一邊茫然地問他,一邊雙手用力地扳動棺蓋。

“世子這是在幹什麽?”因為數日痛哭,張承業的聲音有些喑啞。

“我想再看父王一眼。”李存勖哽咽不能言。

張承業張開雙臂,一把將李存勖抱住,歎道:“世子悲傷過度,心神有些不定了。逝者已經安心遠去,世子為什麽要去打擾他休息?晉王一生辛勤,鞍馬勞碌,日日要料理諸般政事和軍務,身心疲憊已極,現在,他好不容易得到安寧和休息,世子不應該去打擾他。”

李存勖茫然地點了點頭,垂下雙手。

“世子,下一步你打算如何處置?”張承業忽然問道。

“什麽如何處置?”李存勖仍舊昏頭脹腦,不知道自己究竟身置何處。

這是一場惡夢嗎?一夜之間,他最為依賴的人再也不能複生,再也不能回應他的呼喚……這到底是夢是真?為何他總也醒不來,在這個上下都是白色的殿中。

“晉陽危機重重,世子怎能坐以待斃?”張承業的聲音很惶急。

張承業聲音中的焦慮和沉重,令李存勖逐漸清醒:“危機重重?城中不是還有十三太保和四王叔李克寧嗎?有他們在,我有何憂?”

張承業壓低聲音,冷笑數聲,歎道:“世子是真的懵然不知,還是故作糊塗?”

空寂的殿外,一片荒枝之上,顯露出了魚肚白。藍黑色的黎明,是一種刀鋒的顏色,在這個寒冷的清晨,李存勖再次看見了一種強烈的殺氣。

父王丟下的,是一座多麽冰冷絕望的城池,不但潞州之圍無望紓困,連晉陽城裏,也人心躁動、毫無鬥誌。

“都是誰在背後策劃?”李存勖抬袖擦了擦紅腫的雙眼,冷冷地問道。

承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世子何必詳問他們的姓名?梁晉相持多年,先王總是敗多勝少,如今先王一旦山陵崩,晉陽城中的諸將,覺得大勢已去,早就打算投降大梁,好得到封侯和富貴,這其中,甚至還有世子的義兄……先王在時,他們不敢當麵議論此事,可也曾數度群諫先王,想用晉陽城去朱溫手中另換一套大梁朝的富貴官位,此刻先王不在了,世子年紀輕,在軍中威信也不夠,他們還顧忌什麽?世子,如今你沒時間傷心了,要趕緊振作起來,把握局麵。”

“連我最心愛的女人都棄我而去了,我還可以相信誰?誰還願相信我?”李存勖痛楚地說道,“若然晉陽城上下都想獻城求降,我……我不如就遂他們的心意。”

“住口!”一個冷似寒冰的聲音訓斥著他,渾身重孝的劉太妃與曹太妃並肩從殿外走來,身後還跟著五太保李存璋與十二太保李存進。

“你父王臨終交代的話,你都忘記了嗎?你父王忠心護主、誌在複唐,壯誌未酬身先死,雖是憾事,可始終不曾言敗、不曾向朱賊俯首稱臣。你自該從此夙興夜寐、以申父誌,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劉太妃站在李存勖麵前,冷冷地說道,“自明貞離開之後,你毫無振作之態,為一個女人失魂落魄如此,哪裏配當李克用的兒子!”

“母妃、娘……”李存勖掩著臉,隻覺慚愧。

曹太妃雙手將李存勖扶了起來,溫藹地道:“亞子,先王大行,諸事未了,母妃、娘親、兄弟姐妹還有那麽多忠心將士的生死,如今都決於你手。而今晉陽城裏人心惶惶,忠奸難分,張監軍是先王重臣、忠心不二,先王在日,大事也多聽張監軍的諫議,你一定要聽他的吩咐!張監軍雖然年長許多,但卻臣事先王,今後你可稱他七哥,視為手足兄弟。”

李存勖惕然而醒,恭敬地對張承業長揖道:“是,七哥!父王臨終,將亞子把臂交於張監軍。我早知李存顥怯戰,有歸降之心,隻是沒想到四王叔……”

張承業默默不語,點了點頭。

李存勖長歎道:“不臨大事,難辨真偽。七哥,存顥是大太保,在我義兄中勢力最大,手擁左軍三萬人馬,四王叔可調動右軍八萬人馬,在右軍大營中一言九鼎,他的口諭,隻怕比我的兵符都管用。我眼下手裏可以調動的,不過親兵營的五千飛虎軍……”

李存璋聽到這裏,上前一步,躬身道:“世子,存璋的兩萬人馬,唯世子馬首是瞻!”

李存勖望著他道:“存顥是你大哥,你們是嫡親兄弟,你……願為我效力,與你大哥兵戎相見嗎?”

“世子,當年諸葛瑾、諸葛亮兄弟,就曾各為其主、各自為營。存璋幼時,得祖父親教以詩書,忠孝節悌,忠為悌先,存璋受先王深恩,受世子器重,當懷國士之誌,以死報主。倘若家兄罔顧親恩國難,背主求榮,存璋定會與他兄弟義絕,手誅此賊,以儆晉陽叛將!”李存璋大義凜然地說道。

李存勖渾身一震,他想起了李克寧那張溫和慈祥的臉。

多年來,四叔對自己的情義,有如父子。

李克用臨終時,李克寧也堅拒河東節度使的兵符,要以李存勖為河東留後。難道大兵壓境,向來溫慈柔弱的李克寧會突然變卦、起意出賣侄兒?

他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可李存勖也知道,沒有確鑿的證據,二位太妃與張承業不會親指李克寧的罪過。

張承業抬起那張越發蒼老焦慮的麵龐,道:“世子,老奴受河東恩深,生是晉王的人,死是晉王的鬼,決不會容人出賣世子、出賣河東。老奴已經在城中各處布下眼線,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會前來稟報。但是,老奴以為,有一個最重要的東西,世子務必搶先抓在手中,那就是……”

“兵權。”李存勖硬生生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是!兵符雖在世子之手,但名位未正,百官未服,還請世子暫時節哀,上殿即位為晉王、河東節度使,則可號令河東兵馬。”

李存勖低頭苦思片刻,右軍雖然近半人馬出動援助潞州,可晉陽城中的這十萬兵馬,大半還在李克寧與李存顥翁婿手中。如今雖有李存璋的二萬左軍發誓效忠,還有他自己掌管了七年的五千名“飛虎軍”親兵,但強弱之勢卻十分懸殊。

眼下,李克寧這個性格柔弱、脾氣溫吞的中年人,正左右著晉陽城的命運。沙陀李家的前程和河東諸將的去向,都由他一手掌握。

是戰,是降,都要看李克寧的心意。

天色大亮,李克寧與李存顥在百官之前走入正殿。

“四王叔!”李存勖穿著麻布孝袍,悲傷地跪在李克用棺槨之前,仰臉看他,“父王已逝,四叔便是晉陽城中最德高望重的人,請四叔就在靈前即位,承襲晉王的封號。”

李克寧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旋即更換成哀痛和憂鬱:“亞子何出此言?先王早有明旨,晉王之位由你繼承。”

“兄終弟及,古來有之。何況,亞子年少,論軍功,論才德,論威望,都不足以服眾。”李存勖誠懇地勸道,“四王叔,晉陽城危在旦夕,隻有四叔能夠支撐局麵,還請四叔不要推辭。”

“世子!”李克寧的臉上浮上不悅的表情,“先王言猶在耳,難道我就在他的靈柩前違背他的遺旨,奪取侄兒的王位?這與弑兄有何區別?”

李存勖悲泣不能言:“四王叔……”

他的聲音中透露出十二分的信賴和感激。對付性格柔弱、毫無主見的李克寧,李存勖深知,隻能采取這種以退為進的方式。

殿外的文武群臣,在地下跪成一片雪白,他們都在不安地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河東監軍張承業走了進來,跪在地下,大聲說道:“世子,振武鎮,你們應該速作決斷,遲則生變!”

“君臣之分早定,又有何疑!”李克寧的臉上閃動著難得的勇毅,他將李存勖扶上殿前的丹墀,按倒在飾滿金寶的王位上,單膝跪地,奏道,“請殿下召文武百官晉見。”

李存勖拭去臉頰邊冰冷的眼淚,沉聲吩咐:“宣百官進殿!”

張承業大聲喝道:“宣百官進殿!”

排成一長串的小內侍們一迭聲將這口諭傳到了殿外,他們尖銳的聲音在空****的殿堂裏回響:“宣百官進殿——”

很快,一片素白色照亂了李存勖的眼睛。

殿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四隊身著白色孝服、腰係麻帶的文官和武將,從殿堂上俯看他們,李存勖忽然感到一種君臨天下的滿足感。

他們保持著謹慎的靜默,似乎在等待事態的發展。

李存勖也保持著沉默,眼睛卻注視著站在階下的叔父李克寧。

李克寧身邊的李存顥早已變了臉色,李克寧低頭猶豫片刻,轉過身來,麵向群臣,高聲說道:“先王已經駕崩,河東不可一日無主,先王遺命,世子李存勖在靈前就位,接任晉王、河東節度使。”

殿下仍然一片靜默,沒有此刻應該有的山呼祝賀之聲。

李克寧草草地掃視了階前的眾人,迅速轉過身來,俯身向李存勖行大禮跪拜,態度恭敬地說道:“老臣參拜晉王殿下,右軍八萬人馬,全都唯晉王號令是從!”

他的話音甫落,階下便跪下了一大片素衣素帽的武將,口稱千歲。這些人,全都是右軍的大將,望著他們整齊劃一的動作、聽著他們響亮震宇的聲音,李存勖的心中不禁一寒。

緊接著,左軍和文官們也都紛紛跪下,李存勖的晉王身份,此刻才真正得到確認。

李存勖眼中飽含熱淚,吩咐道:“來人,快將四王叔攙起來!諸位上將,孤雖年少德薄,但不敢辜負先王遺命、叔父教誨,希望今後能和你們齊心協力,共治河東,攻破大梁。”

雖身登王位、手執兵符,可李存勖心知,這些河東大將們,泰半心存疑慮、並不敢真的相信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晉王。

他環視階下,在這些還沒有真正效忠的眼睛中,猛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眼神,它是那樣凶狠,那樣惡毒,那樣輕蔑,那樣憎恨。

這是誰?

李存勖心中打了個寒噤,剛想細細辨認,群臣的頭卻都已經低低地伏在地下,他們三叩九拜,以這些謙卑的禮節,來表達著他們的尊崇。

“殿下!”張承業出班奏道,“先王臨終,吩咐葬儀從簡,以國事為重。眾臣都想知道,殿下發喪之後,第一件要辦的大事是什麽?”

李存勖毫不猶豫地說道:“先王遺命,頭等大事就是發兵去潞州紓困,擊退梁軍,救出潞州刺史李嗣昭!”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樹起先王複興唐室的義旗,南滅大梁,北攻契丹,東破盧龍!”

“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孤還沒有想得那麽遠。”

“這第三件事,老臣懇請晉王盡快與歧王聯姻,永結秦晉之好,固國安邦。”

李存勖點了點頭,淡淡地道:“孤知道了,隻是居喪之中,不宜嫁娶。”

“晉王與歧王聯姻之事,也是先王生前的心願,如今是非常之秋,還請殿下一切從權。”張承業執拗地奏稟著。

“那……婚姻之事,孤不宜自專,以四王叔之見呢?”李存勖扭過臉,謙恭地詢問著李克寧。

李克寧慌忙拱手答道:“老臣之見,與張監軍所見相同,多事之秋,殿下早定婚事,與隴右結姻同盟,梁軍便不敢輕舉妄動。”

契丹上京,是昔日耶律阿保機安置戰俘與戰利品的私城——龍化州城。

黃土夯築、沙岩砌牆的高大城池,出現在遍地帳篷的西拉木倫河畔,顯得十分突兀而壯觀。

伊明貞還是第一次來到漠北,雖然因為伊家將校常年在漠北、幽燕行軍,她對這裏的風俗、地理十分了解,但親眼所見的漠北風光,還是讓她頗為震撼。

無邊無際的草原間雜著黃土坡與沙漠,遍布著星星點點的牛羊與帳篷,牧歌悠揚,契丹人騎馬來去如飛,到了上京附近,人煙更為稠密,到處駐滿了契丹軍營。

隨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前往漠北的路上,伊明貞漸漸感受到契丹人的不同之處。雖然他們還是髡發左衽的夷人,但將校以上,包括耶律倍兄弟,舉動都顯得頗有禮儀,懂得漢文詩書,談吐並不比晉陽城裏的將軍們鄙俗。

既有遊牧民族的剽悍,又向往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伊明貞打心底裏存了幾分敬畏,深覺耶律阿保機雖然反複無常、多詐貪利,卻也有雄才大略的一麵,假以時日,必能統一這漠北大地,稱霸一方。

馬隊駛近上京城外,剛過西拉木倫河,伊明貞就聽見一片狂躁的士卒歡呼聲,間著連擊的牛皮鼓聲,十分熱鬧。

她遠遠眺去,卻見甕城外的開闊地帶上,淒冷北風中,一群光著上身的大漢正在角力,當中是一個身材格外高大威猛的少年,赤著上身,肌肉虯結、筋骨剛健,雖然體格壯碩,身手卻格外靈活,以一敵多,也不畏懼,不時將對手甩倒在地,贏得旁邊的兵士們一陣陣歡呼。他身外不遠,紮著幾麵黑色旗纛,上繡“黃皮室詳穩、平南大元帥耶律李胡”的官名,以契丹大字與漢字並書。

伊明貞想起來,聽說皇後述律平一共為耶律阿保機生了三個兒子,小兒子耶律李胡高大威猛、膂力過人,最為述律平鍾愛。

卻見耶律李胡鬥得興起,肩起身邊一個矮壯漢子,扛在肩頭旋轉一圈,隔著人群遠遠向西拉木倫河裏丟去,恰好河中此處有一塊臥牛大石,那漢子被頭下腳上猛丟出去,腦袋撞在石頭上,頭破血流,一命嗚呼。

圍觀的人群嚇得一下子安靜下來,正與耶律李胡角力的壯漢們也生出畏縮之意,紛紛腳步後退。

耶律李胡卻毫不以為意,戟指大叫道:“還有誰敢來挑戰的?若沒人敢上前,待會兒本帥便命人在你們臉上一個個刺上‘膽小鬼’‘懦夫’字樣,讓你們一輩子沒臉出門!”

壯漢們仍然互相觀望,勉強有一個大漢排眾而出,耶律李胡三下兩下便將他擊倒在地,冷笑道:“空長這麽副巨人胚子,隻能嚇唬女人小孩,連我三招都接不了。來人,按住他,本帥要在他臉上刻字,‘迭剌部之酒囊飯袋,上京城之繡花枕頭’。唔,這句話既對仗又貼切,刻在你臉上十分妥當!”

耶律倍遠遠望見耶律李胡胡鬧,啼笑皆非,搖頭道:“三弟還是這麽愛在手下臉上刻字。上個月父皇閱兵,三弟的親兵營中一千多人,有八百人臉上都被他刺了各種各樣的惡毒言語,他的貼身侍衛耶律老也,從額頭到下巴上都是刻字,乍看起來,倒像是張寫滿字的人皮密卷,已被父皇當眾訓斥了好多次,這癖好仍是沒改。”

伊明貞聽過耶律倍的話,放眼望去,果見那些圍觀的親兵臉上,大多刺著歪歪扭扭的漢字或與漢字相仿的契丹大字,什麽“烏龜兒子王八蛋”“勢利小人”“陰險之徒”“渾蛋一個”“朽木不可雕也”“賊”“狗東西”,或文或俗的罵人話,種種不一,看來這孩子竟將身邊親兵們的臉蛋,當成了一時興起的塗鴉之地。

想不到述律平在三子中最鍾愛的竟是這個暴戾異常、無法無天的兒子,伊明貞對那傲慢冷酷的契丹皇後、未來的婆婆,心下又生出三分憎厭。

耶律倍喝止一聲,耶律李胡回過頭來,望著帶騎兵飛奔歸城的大哥和二哥,倒有幾分怯意,將正要在壯漢臉上刻字的匕首塞回靴頁邊,拱手施禮道:“大哥,二哥,你們不辭而別,去了晉陽城這麽久,母後著急找你們,已經當眾發怒了幾回,連太子宮裏的侍衛長都砍了,隻怕要父皇說情才行。”

耶律倍見他關心自己,尚有幾分兄弟之情,點了點頭道:“多謝三弟,我這就回宮,去稟明父皇母後。”

伊明貞從車窗裏望出去,卻見不遠處點著熊熊篝火,篝火旁放著一個長長的口袋,正在地下滾動,發出支吾的說話聲,顯然袋中裝了一個人。耶律倍與耶律德光也看到了地下的口袋,納悶問道:“三弟,這是怎麽回事?”

“哦,這是幽州節度使劉守光派來的使者,他剛才在殿上對父皇出言無禮,罪該萬死。我等會便把他放到架子上活活烤熟,吃掉他下酒。”耶律李胡接過親兵遞來的手巾,擦了擦額頭肩背的汗水,走近了看,這少年顯得更為魁偉、異於常人,外表極像耶律阿保機。

他走到那口袋旁,拔出匕首,割斷口袋外的繩索,放出裏麵的人。

那人穿著大唐官服,年紀輕輕,中等身材,雖然衣衫已被扯碎,可相貌俊雅、舉止不凡,伊明貞依稀覺得有些麵熟,細思之下,才想起來,這是當年出使過河東的幽州使者韓延徽。

“他如何對父皇無禮?”耶律德光問道。

“他說父皇雖是契丹皇帝,卻隻能算是鬆漠藩王,隻配與他的主子平起平坐,他是大唐使者,寧死不能向父皇行跪拜之禮。父皇仁厚,隻命人奪了他的使節,流放到西拉木倫河邊放馬。我越想越是生氣,今日趁他出去放馬時把他用馬套拖了回來。待會兒烤熟了,大哥、二哥,你們遠道而來,也吃一塊肉,替父皇出氣!”

耶律李胡話音未落,**的後背上已重重挨了一下鞭子,長長的牛皮鞭在他後背上抽開了一道鮮紅的血痕。他跳起來,正要找對手算帳,卻見母後述律平騎在馬背上,帶著一群皮室親兵立於身後不遠處,對他怒目而視。

“母後為何責打我?”耶律李胡不服氣地問道。

他是幼子,也是長得最像耶律阿保機的兒子,其凶猛好殺又酷似述律平的叔伯兄弟,因此一直得述律平鍾愛。

可今天,述律平才失望地發現,這個兒子全無半點心機,隻會鬥勇賭狠,暴戾過於兄弟,才幹見識卻是平平。

“韓延徽如此膽略,必非平常之士,你不說禮敬他三分,還要把他烤熟吃掉,實在是愚不可及!”述律平痛心地說道,“但凡你的性情見識有半分比得上你大哥、二哥……”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耶律倍與耶律德光心裏都清楚,述律平一直想把耶律李胡立為太子,立嗣之前,多次在耶律阿保機麵前勸說。

耶律阿保機也就按她的意思,認真考察了這三個兒子,多次比較權衡之後,偏對粗俗愚魯的耶律李胡最為厭棄,說太子人選可以是耶律倍與耶律德光中的任何一個,獨獨不可以是耶律李胡。述律平隻是最寵幼子,對長子、次子倒是一視同仁,因此也就沒幹涉耶律阿保機把耶律倍立為太子。

述律平跳下馬來,親自解開韓延徽身後的捆綁,拱手施禮道:“韓大人,皇上請你重回上京皇城,願以師禮相敬,上殿永不跪拜,還請韓大人不要怪罪小兒愚鈍無禮!”

韓延徽見她如此恭敬,心中感動,撩開長袍,跪地叩拜道:“皇後陛下,是小臣倨傲無禮,輕視上皇,不想皇上卻饒恕小臣一命,禮敬有加,實有聖君風範。幽州劉仁恭、劉守光父子相攻,為禍百姓,小臣早有意另擇良主,吾皇、皇後萬歲,小臣願從此臣事契丹、盡忠王事!輔我契丹昌明繁盛,行王道於漠北!”

述律平大喜,竟也跪地拜了回來,道:“我替皇上謝謝你,有賢臣如韓君,我契丹從此何愁不能成就霸業!我早聽說過韓君賢名,當年晉王世子李存勖也曾苦苦挽留你,你卻堅拒不從。韓君能舍晉入契丹,我契丹願與你共享尊榮富貴、平分天下基業!”

韓延徽苦笑道:“陛下言重了!是皇上心存契丹百姓,治績斐然,才令小臣歸心。河東內憂外患,百姓如在水火,小臣平生所學,是輔君施仁術於天下,而不是束甲相攻、攻城拔寨、令天下變為焦土。皇後陛下若以霸業期於小臣,隻怕終究會失望……”

述律平卻毫不以為意,笑道:“你們漢人早就說過,皇帝要成就的,就是王霸之業,王道與霸業密不可分,劉邦、楊堅、李世民,哪一個不是先成霸業、再施王道?韓延徽,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契丹人的宰相,皇上與你,君臣相得,必成王霸之業!”

她這番話說得豪氣幹雲,不但韓延徽心服,車裏的伊明貞聽得也是暗暗讚許,數年不見,述律平已非昔日有勇無謀之輩,竟連權術、見識也增長了不少。

述律平雙手攙扶起韓延徽,命人為他換衣送去上京宮中。

待得韓延徽離去,述律平的臉色猛然變得陰沉,冷冷地叫著耶律倍的小名道:“突欲,國事繁重,你卻帶著二弟不辭而別,為了一個漢女輕身犯險,該當何罪?”

耶律倍趕緊跪下道:“母後恕罪!伊姑娘早已收下我們契丹聘禮,多年堅守孤宅,等我迎娶,兒臣不能負了她的心意。”

述律平“哼”了一聲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女人對李存勖死心踏地,隻是為了和親聯盟,才願意嫁給你。我能用漢臣,卻不準你娶漢女,我早替你選好了親事,你二舅舅蕭室魯的女兒蕭溫,年紀與你相仿,美貌能幹,過得幾日,我替你向她提親,親上加親,是一門好婚事。”

“恕兒臣不能從命,伊姑娘千裏相隨,情義可感,兒臣不信她孤身前來,隻是為了幫李存勖,對兒臣全無半點真情。”耶律倍堅定地回答道,“何況蕭溫的父親是兒臣舅舅,蕭溫的母親耶律質古卻是兒臣一母同胞的姐姐,兒臣怎能娶自己的外甥女為妻?我契丹已非當年蠻族,這**之事,兒臣寧死不為!”

述律平雙眉一揚,勃然大怒道:“耶律家與蕭家世代為婚,已經一百多年,難道你不知道?你舅舅蕭室魯就娶了自己的外甥女為妻,夫妻恩愛,有何不妥?當年契丹人攻打我們的先祖奚族,害怕兩敗俱傷,早有血盟在先,契丹與奚族世代為姻、分治天下。如今建了契丹國,耶律家的男人當皇帝,當然要娶蕭家女子為正妻,才能保證皇後全部出自我們述律部蕭氏!”

“兒臣與伊姑娘的婚事,亦有盟誓,父皇與李克用當初結拜兄弟、互訂親事,聘儀既行,夫妻名義已定,豈能隨意更改?”

述律平見他如此執著,也不發話,用馬鞭卷起車簾,望了一眼裏麵端坐著的伊明貞,冷冷地道:“好個漢家美人,難怪你如此癡心。好,突欲,我不逼你,伊明貞和蕭溫,你可以任選一個為妻,但太子妃的位置,除了蕭溫,我不準別人坐。如果你執意要娶伊明貞,今後這太子之位隻怕難保。”

耶律倍低著頭,倔強不語。

一旁站立的耶律德光,心頭卻突突亂跳。兄弟三人中,耶律李胡絕無立嗣之望,倘若大哥因婚事得罪母後,自己就成了唯一的皇嗣人選。

蕭溫是自己的外甥女,聰明美貌,雖然還年幼,但已可看出,其精明能幹將來不在述律平之下,若娶她為自己的正妻,就能換來契丹的皇位,耶律德光心底一百個願意。

天色向晚,李存勖的車乘駛出晉陽宮,望見不遠處有李存顥的旗號迎風招展。李存顥帶著一群親兵,從大路的另一邊騎馬而至。

李存勖命人停了車,卻見李存顥驅馬而至,既不下馬,也不問安,勒騎駐立在車前,攔住去路,大聲道:“殿下,大哥有一事不明,還請殿下解釋。”

帶兵隨在車後的李存璋見他無禮,持槍喝道:“李存顥,主公在此,你不下馬跪拜,竟敢攔車責詢,還有人臣禮數嗎?”

李存顥見弟弟上前斥責,越發憤怒,摘下馬前長槍,冷笑道:“我正要找你!殿下,李存璋是五太保,是臣的弟弟,資曆、軍功、才幹,樣樣不如臣,為何你要升他為河東馬步軍使、檢校司空,讓他與張承業並為顧命大臣?十三太保中,李存璋不過是一庸人而已,殿下如此任命,何以服眾?”

李存璋也冷笑道:“不錯,十三太保中,論資曆、論軍功、論才幹,李存顥,你樣樣都能排第一,可你把手放在心口問一問,你心術如何?你如今對先王、對殿下還存有半點忠心嗎?”

“休要血口噴人!殿下,臣自十八歲蒙先王賞識、收為義子,前後為河東立下軍功無數。殿下是否還記得,殿下的劍術、騎術都由臣親手教習,臣對殿下,不止有君臣之義,還有兄弟之情,難道臣會不顧先王、殿下多年恩情,背叛河東嗎?”李存顥顯然是喝醉了,眼睛血紅,說話的聲音也有些聲嘶力竭,聽得出這些天來,他心中十分鬱悶。

李存勖坐在馬車裏,有些悲傷地看著他。

十八歲那年,文武雙全、樣樣出眾的李存顥被李克用收為義子,當時李存勖還隻有七歲,李存顥兄弟常帶他出去學武打獵,在晉陽城外、太行山中的古驛道上,李存顥將年幼的世子擁在馬前,迎風奔馳,風中灑落一路李存顥爽朗的笑聲,曾是李存勖多麽美好的童年回憶。

在心底,幼小的他一直視李存顥為大哥,崇拜有加,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為和他一樣精通騎射、姿儀出眾、性格開朗的男人。

十幾年過去了,自己變了,李存顥也變了,當年那份深刻的手足之情,已經煙消雲散。李存顥的官位一路升遷,還當了振武節度使李克寧的女婿,在晉陽城中羽翼眾多、位高權重,也因此野心膨脹、性格扭曲,不再開朗,不再爽快,與李存勖越來越疏遠,見麵時,常常將頭低下,視線遊移不定,說話曲折深密,充滿機關。

“存璋,退下!”李存勖喝令一聲,李存璋略一猶豫,收了長槍,退到了李存勖車後。

李存勖走下車來,取下腰中的一柄短劍,短劍插在一個綠鏽斑斑的銅劍鞘內,形狀短厚,頗為古怪。

李存顥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下了馬,束手而立,卻未跪拜行禮。

李存勖雙手托劍道:“大哥,你應該認得這把古劍。”

“這……這是父王殿中的青華劍?”李存顥猜測著,這是沙陀部世代相傳的古劍,掛在李克用的殿中,從沒人敢隨便碰。

“不錯,這是我沙陀李家世代相傳的古劍,見劍如見晉王。大哥是先王愛子,為河東征戰多年,這把劍,今後就交由大哥保管。”李存勖鄭重其事地道。

李存顥猶豫一下,單手接過了這柄劍,劍的分量讓他吃了一驚。

“此劍來處非凡,是陰山腳下一處殞星大坑中所得,質材絕非普通鍛鐵精鋼,我先祖當年憑此劍立威六胡人州,還請大哥笑納。”

李存顥慢慢從劍鞘裏拔出這柄又厚又方的古劍,劍身黑黝黝的,看似毫不起眼,翻轉之際,劍上閃過一道冰冷而陰暗的輝澤,呈藍青色,邊鋒隱約可見點點淺紫色寒星,幽意逼人。

“好劍!”李存顥情不自禁地讚道。

“名劍贈英雄,大哥,隻有你配得起這把寶劍。”李存勖莊容說道,“孤今日賜你劍履上朝,入殿不拜,持此劍如孤親臨!大哥當年教誨之恩,多年為河東苦戰之功,僅以顧命大臣的職位,不能盡酬。孤已命張承業起草任命,不久便升任大哥為檢校太傅、河陽公,還請大哥勿以為孤吝於封賞。”

李存顥的臉上不禁閃現過一絲自得,卻也不叩拜謝恩,隻深深一躬,道:“謝殿下!”

望著李存顥帶著人馬揚長而去的身影,李存璋越發憤怒,歎道:“殿下,李存顥如此囂張無禮,殿下處處忍讓,豈不令他越發生出輕視之心?”

李存勖歎道:“晉陽城中,何止李存顥一人囂張無禮?孤今日出行城中多處,有幾人下馬參拜?有幾輛車願給孤讓道?孤這個晉王,無威無德,河東將領無人心服!”

十幾年來,他的父王李克用對大太保李存顥仁至義盡,屢屢升遷他的官職,加封為左軍都督。然而當李存顥的兵權已足以與世子比肩時,他便忘記了他的來處,要將父王的河東基業雙手奉送給河東的世仇,來謀取更大的功名。

大恩如大仇,這句沉痛的話語背後,一定有無數中山狼的故事。

“殿下不能再生退意,不誅貳臣悍將,何以約束諸軍?”李存璋痛心地道。

“不錯!”李存勖從親兵手中牽過一匹馬,“可孤明正典刑之前,也要弄清楚功過黑白,不能聽信流言,枉殺大將!”

“殿下這是要去哪裏?”李存璋見他打馬而去,忙跟了上去。

“張承業說四王叔有異心,今天孤就去查個究竟!”李存勖長歎道,“孤至今不願相信四叔會對孤不利。不錯,四叔柔弱無剛、懼內如虎,可一旦臨大事,孤知道,四叔必定會是非分明、不受人牽製。”

“殿下何必以身涉險?”李存璋一邊追隨,一邊勸道,“李克寧已經是振武軍節度使,昨日突然上表要領大同軍節度使,欲將蔚州、朔州、雲州、代州同時納入自己地盤,如此一來,殿下不是隻剩下晉陽城在手?他恃功要挾權位,縱容李存顥等人對殿下無禮,反心彰顯,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殿下不必再親查驗定。”

李存勖不答,隻揚鞭快馳。

到了李克寧府外不遠,他下馬縱走坐騎,卻見夜色已經昏暗,巷道裏遠遠可以望見幾輛女眷乘坐的青蓋車停在門前,一個嫋娜動人、衣著華貴的女子從車裏走下來,正是李克寧的女兒、李存顥的妻子李嗣美。

李存勖早聽說,晉陽幾個大將勸李克寧叛亂,李克寧不肯,諸將知他懼內,又派夫人們去勸說孟夫人,今天竟是孟夫人的親生女兒出馬,倒不可小瞧。

李存勖見李嗣美已入府門,和李存璋一起潛至振武節度使的後院,趁巡衛走遠,翻牆入院,他常來振武節度使府做客,當下熟門熟路,從屋頂一路走到了待客的花廳之下,輕揭開屋瓦,卻見孟夫人正屏開眾人,與女兒李嗣美低語。

李嗣美相貌婉麗,與其母孟夫人性格迥異,外柔內剛,心術從不外露。李存勖與她是堂姐弟,一向與她親近,但見她柔聲笑道:“娘,你一向是個爽快人,我就直說了罷,存顥要我轉達父帥:亞子在靈前就位為晉王,事出突然,其實左軍大將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心服口服!”

李存勖一驚,俯耳聽了下去。

卻見孟氏哼了一聲道:“不服有什麽用?上個月,左軍、右軍大將和文官們,全都在殿上行過禮、叩過頭,早認了李存勖是新任晉王、河東之主,你們還想怎麽著?存顥既是有心,事前為什麽不來?我看啊,他現在官做大了,心也野了,他是不是以為自己是晉王的大太保,應該順理成章繼位做晉王,現在盤算落了空,才想起你爹那個老東西?”

“存顥絕無此心!”李嗣美指天畫地地發誓道,“娘,存顥本以為爹會任晉王,沒想到李存勖那小子以進為退,當眾逼爹表態,奪了王位。所以存顥替爹不服氣,為什麽德高望重、眾望所歸的王弟不能繼位,反而將這王位拱手讓給那乳臭未幹的小兒?他帶兵打過幾次仗?攻陷過幾座城池?治理過什麽國家大事?現在,反而要勞苦功高的王弟和十三太保向他拱手聽命、叩首稱臣,實在讓人心裏窩火。”

孟氏沉吟不答。

李存勖知道,這個嬸娘確實有著不同一般的誌向,在某些方麵,她比父親的正妻劉夫人還要精明強幹。

叔父李克寧的每一件軍機大事,都要和她商量定案後,才會行動。有時候,叔父已經帶領大軍出征了,嬸嬸的一封短信,就能讓他即刻班兵回城。

除了李嗣美外,孟夫人還生了四個兒子,這四個兒子都比李存勖年長,個個氣宇不凡也野心勃勃,都在右軍的大帳下當偏將,弓馬嫻熟。

“那……存顥有什麽打算呢?”孟氏的聲音有些猶疑。

“存顥希望……希望我父帥能在府上設宴招待李存勖,趁機拿下李存勖和他身邊的李存璋、張承業幾個死黨,然後幽囚李存勖,斬殺李存璋和張承業,推舉父帥為晉王,派人到汴州求降,將河東地盤獻給大梁皇帝。”李嗣美甜蜜的聲音,正在輕柔地述說著一個可怕的陰謀,“娘,亞子是我弟弟,我不會害他性命的,隻需要把他抓住,和劉太妃、曹太妃一起送到雲州養老,讓他們逍遙自在地過完下半輩子,也就對得起伯父的在天之靈了。”

李存勖的心在輕輕地哆嗦。這些可怕的女人,她們自幼生長在深閨,為什麽會如此樂於看見血腥的骨肉殘殺的場麵?

卻聽得孟夫人爽朗地笑將起來:“好高明的主意。好,就這麽辦!嗣美,你知道嗎?在你前麵,已經來了六位將軍的夫人,她們都帶來了丈夫的計謀,可是,沒有一個像存顥的計劃這樣周密而徹底。還是你們倆能幹,不愧是我的好閨女、好女婿。”

李存勖閉上眼睛,感覺到牙齒不自主地在咬齒泄怒。這就是剛才親口說過對自己還存有兄弟之義的李存顥心中真正所想,叔父會不會真的聽從他們的安排?

屋頂下,李嗣美笑著起身,指著地下的箱籠禮物道:“娘,這是我命人從南方帶來的綢緞,已經按娘的身量裁好了衣裳,等有一天娘當上了晉王妃,也得有幾件體麵衣裳不是?”

孟夫人命人收了禮,道:“好,娘今天有大事要找你爹商量,就不留你了。來人,從廚房端雞湯來,我要送去大帥的書房。”

李存勖輕輕拉起身後的李存璋,又指著書房方向,二人潛身花園,湊近了李克寧書房的後窗,在窗紙上輕輕刺了一個洞,卻見書房內滿架的史冊、兵書,李克寧正伏案觀書。

這是李存勖十分熟悉的地方,李克寧比兄長李克用、侄兒李存勖更喜歡讀書,深通軍機兵法,李存勖一度覺得,或許四叔比他更夠資格成為掌握河東府的晉王,然而李克寧性情溫和柔弱、缺乏主見,他若是向四叔交出晉王之位,也就是拱手將父王一生的事業轉獻給父王不共戴天的仇人、大梁朱晃。

不過片刻,門推開了,進來的是孟夫人,她親自捧著一個盤子,裏麵是一個鈞窯的秘瓷蓋碗:“大帥,還沒有睡嗎?這是我親自下廚燉的雞舌湯。”

她放下托盤,給李克寧輕輕地捶了一會背:“給你說的那件事,想好了沒有?”

“唉!”李克寧唉聲歎氣,“你們未免操之過急了吧?從先王駕崩到現在,前前後後來了三十多個人,要勸說我逼宮篡位。夫人,亞子是我的侄兒,我怎能忍心搶他的王位?”

孟夫人猛然間翻了臉,劈手奪過李克寧手裏的碗:“你這老不死的,就知道心疼侄兒,兒子女婿們你便不放在心上!李亞子登上晉王之位,不但你,連我的孩兒們,都必須向那個黃毛小兒俯首稱臣,生死操縱在他的手中,你這張老臉掛得住,我的兒子們還咽不下那口氣呢!李克用奪得河東的地盤,最起碼有一半是你的功勞,當初他也許諾過,打下江山以後,與你平分治理,可現在他都佯裝忘了,臨死把王位傳給了李亞子!克寧,你要傻到什麽時候!”

李克寧長歎一聲,低下頭道:“那依你說,該怎麽辦?”

“後天我們在府中設宴,你親自寫請柬給李亞子,請他和李存璋、張承業一起前來赴宴,其他諸如刀斧手和伏兵之事,都由我和李存顥去辦!”孟夫人將一張素色的請柬放在李克寧麵前,又濃濃地給他磨了一硯台的墨汁,“寫吧,別再猶豫了,克寧。這些機密大事,再拖延下去,讓李亞子有所耳聞,恐怕生變!”

李克寧歎著氣,在請柬上運筆寫將起來。

隔著窗紙上的縫隙,李存勖清楚地看見,雪白的信箋上,是李克寧漂亮的柳體字:

晉王殿下:

茲於二月二十三日夜備素酒一杯,恭延殿下及存璋、承業入府一飲,以共寄思故人之哀情,為盼。

李克寧

相隔不遠,他似乎還能聞見紙上的墨香。

夜色越來越暗沉,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春夜,伏身振武節度使花園的李存勖覺得,天色比潑墨還要黑暗,比暴風雨的海洋還要陰沉,比三九天還要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