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耶律阿保機的二十萬大軍應約而至。

首戰選在幽州鎮,先奪平州、再破涿州,沒有按雲州結盟時換的戰書,直奔雁門關,南伐朱晃。

奪了二州,契丹軍將城中擄掠一空,殘破的涿州城中,煙火從城的四角升騰起來,到處都有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嘶吼聲,城外牛車馬車挨挨擠擠,契丹軍隻管將涿州百姓家中的金銀財寶裝車往漠北拉去。

前來聯軍的雲州刺史李存武再也按捺不住,入耶律阿保機的大帳跪稟道:“見過大王!”

耶律阿保機對麵前這個冷靜過人、神射出眾的年輕將軍一直頗為欣賞,帳中剛剛置酒,忙招呼李存武同飲道:“來來,李將軍,今天晚上要下大雪,快來喝點酒禦寒。”

李存武仰臉望著耶律阿保機,並不起身,鄭重其事地道:“大王當日在雲州與我父王結盟,共興義軍,可如今晉軍與契丹軍聯兵一處,已破平州、涿州,大王的手下入城後盡日劫掠,放火殺人,哪裏還算是仁義之師?”

這些年來,每次攻破城池,耶律阿保機總是縱兵大掠,以此犒勞三軍。契丹是新興部落,族人向來貧苦,所以耶律阿保機此舉深得軍心,令他在契丹八部受人擁戴。

耶律阿保機滿麵笑容道:“我契丹人久居苦寒之地,入冬後糧草皆絕,常常匱乏無食,多年來都靠到處劫掠糧食為生,化外蠻族,隻知道吃飯喝酒是大事,還不懂得仁義之道,請李將軍不要怪罪。明天我便下令讓他們不要燒殺搶劫,也就是了。”

李存武見耶律阿保機如此狡猾無賴,越發鬱悶。

平州、涿州的百姓何辜?他們河東軍打下城池後,隻是派軍駐守,不會縱火擾民。如今河東軍五萬,契丹軍二十萬,在幽州鎮到處掃**,自己好似成了引賊入關、為虎作倀的奸徒,有違去年結盟複唐的本意。

“末將還想請問大王,大王約盟南伐朱晃,至今仍屯兵幽州鎮,不知何日能興兵入雁門關?”李存武追問著。

“入雁門關?”耶律阿保機低頭沉吟片刻,道,“好,李將軍,我們契丹軍奪的糧草已足,後天一早,迭剌部人馬便隨你一同前往雲州,直入雁門關。”

見耶律阿保機願意守信,李存武高興地施禮道:“多謝大王!大王信守盟約、義助河東,大唐匡複有望,萬民感激,必定名垂青史。”

耶律阿保機舉起麵前的酒爵,痛飲滿杯,興奮地點了點頭。

涿州離李存武駐守的雲州不遠,西過武州後均為河東節度使所轄地麵,得知契丹軍即將入關南伐,李嗣源便率五萬左軍先歸晉陽。左軍將校在幽州鎮征伐一月,死傷慘重,聽得能回晉陽休整,心中欣慰,冒雪而歸。

時近臘月,江南剛剛葉盡寒生,張家口外,千山飛雪,朔風凜冽,正是李白詩中“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的北國寒門景致。

雲州駐軍見長城積雪難行,特地迎至得勝口關前。

契丹軍舊日擾邊時,雖也曾數次入關,但都是小股隊伍來了又去,隻有這次大軍鋒鏑如林、鐵衣帶雪,如長龍般向雲州蜿蜒而至。

日近黃昏,雲州城牆在望,李存武縱馬上前,拱手道:“大王,這裏是雲州城外駐馬之地,請大王下令停軍,就地建帳休息,末將已派人在雲州準備好牛酒,我這就回城安排好酒水糧草木炭,讓大王手下好好安歇。”

耶律阿保機還沒答話,他身後的大弟弟耶律剌葛一勒坐騎,舉起手中長矛高喝道:“擊鼓傳令,火速進軍雲州!”

李存武大吃一驚,耳聽得身後軍鼓轟鳴,響徹荒原,登時將行軍令傳了下去。契丹二十萬騎兵疾行往雲州城下,一個個全副戎裝、神色惕然,顯然耶律阿保機早就密授部下要取雲州,並非臨時起意。

“大王!”李存武縱馬而前,橫槊攔住耶律阿保機,痛心地歎道,“雲州之盟,墨跡未幹,大王就要叛盟攻晉了嗎?大王即將受命為契丹部大可汗,如此言而無信,何以號令三軍?”

耶律阿保機哈哈大笑,灼亮深黑的眼睛注視著李存武,道:“我契丹大軍如此強盛,卻隻能輾轉漠北苦寒之地,子民年年饑饉,你們河東軍何德何能,盡有晉陽、燕雲之地?不越過太行山,我們契丹人就永遠隻能逐草而居、在漠北世代流浪……來人,將雲州刺史拿下!”

李存武遣走左軍之後,手下不過上千人馬,但這支親兵是他訓練多年的折衝都弩手,個個身強力壯、背負長弓,見耶律阿保機要計賺雲州,李存武一聲號令,折衝都疾馳而前,一字排開,擋在了雲州壕溝之前,二十萬契丹軍見前有阻擋,未得耶律阿保機之令,竟然都停了下來。

“耶律阿保機,你曾在雲州殺牛祭天,與晉王結為兄弟,將此地改名懷仁,如今背信無義,擅侵義兄疆土,神靈在上,天必殛之!”李存武怒吼一聲,引弓對著耶律阿保機的王旗。

黑色的三角大纛上,繡著契丹人的圖騰——白馬青牛。

契丹人口口傳說,當年天宮上有個仙女,駕青牛車與乘白馬的神人在西拉木倫河畔相遇,其時天降花雨、地生靈芝,二人結為夫妻,是契丹人的先祖。幾百年來,契丹人在漠北到處遊牧為生,人數稀少,到處臣服大國,並不引人注目,直到耶律阿保機成為夷離堇,百戰百勝,這白馬青牛之旗,才終於插到了雲州城前。

耶律阿保機並不在意,去年他從雲州退兵,是因為張承業等人早準備了火攻之計,他見河東兵多將勇、謀士眾多,這才跟李克用結拜兄弟,意在蒙蔽河東將校。此番他有備而來,雲州城卻空無軍備,草野積雪,難用火攻,二十萬鐵蹄急馳而至,不但雲州,就是不遠處的雁門關和忻州,也足可以踏平。

“李將軍,”耶律阿保機撫須笑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叫作‘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我愛惜你一身武藝、誌氣過人,如今大唐傾覆,晉王無力回天,大勢已去,我契丹兵雄馬壯,足可抵禦汴州朱晃。倘若你願改投我帳下,我封你為契丹舍利,領十萬雄兵,將來我登位為汗,你為王侯,輔我在這燕雲大地建功立業,我耶律阿保機就是為契丹開國的劉邦,你,就是本王的韓信。”

李存武更不答話,舉起右手一招,身後的弩手遞上一隻黑鴿,李存武從腰上取出魚符,放入鴿腳上拴著的小鐵筒,他放手縱開黑鴿,鴿子展翼向雲州城頭飛去。

耶律阿保機見他竟以信鴿傳遞軍情,冷笑一聲,道:“放鷹!”

鷹奴放出耶律阿保機心愛的兩隻雪白海東青,兩隻巨鷹如電閃而起,往黑鴿飛翔方向撲去。

李存武長弓拉滿,三箭連發,一枝雕翎狼牙箭射穿前麵那隻白鷹的前胸,白鷹慘叫一聲,來不及收翼便墜落雪原,接著兩枝長箭射入後麵那隻白鷹的雙翼,海東青慘叫連聲,掙紮翻滾一圈,像一片巨大的雪花般飄揚空中,被北風卷走。

耶律阿保機大吃一驚,還不及發令,李存武再次引弓,三箭齊發。耶律剌葛斷喝一聲,一百名盾牌手持重盾護住耶律阿保機。

三枝雕翎狼牙箭越過耶律阿保機頭頂,射斷了他身後的“白馬青牛”三角王旗,王旗頓時被狂風卷遠,隻剩一根光禿禿的旗杆。

耶律阿保機臉色劇變,喝道:“李存武不識時務,速速拿下!”

他器重李存武的箭術與忠誠,仍想生擒李存武,錄為己用。李存武一聲令下,身後折衝都弩手立於原地,取箭疾射。

此時天色昏黃,代替李存武守城的十太保李存仁本準備帶人打開城門,突見城下騷亂,不明就裏,索性立於城頭靜觀。

黑鴿逃過了兩隻巨鷹的撲擊,停在了李存仁的手中。李存仁打開鴿腳拴的鐵筒,見筒內放著李存武從不離身的雲州刺史黃金魚符,登時明白李存武死戰之心,熱淚滾滾,落了滿腮。

折衝都的兵卒是晉軍中的高明弩手,緊急之中,不失條理,三百重盾立於李存武身前,圍成一圈,三百弩手坐在馬上急射,箭如飛蝗,逼退耶律阿保機身邊的皮室親兵,三百弩手拉開十張巨大的八牛弩,往耶律阿保機馬前射來,雪地上頓時鮮血飛濺、草塵揚起,述律平、耶律倍等人護著耶律阿保機逃離陣前。

八牛弩上放置的是標槍長短的重箭,疾飛可至七百步外,契丹軍猝不及防,不少衝鋒在前的將領都被射落馬下,驚得契丹前隊連連後退。

耶律剌葛怒不可遏,喝令皮室軍向前,標槍兵、大斧兵騎重甲馬,往李存武身邊衝鋒。

折衝都雖然箭法如神,可架不過契丹軍人多勢眾,不片刻,便被標槍穿透重盾,陣形散亂。耶律剌葛帶著步兵衝上前去,長矛攢刺,將折衝都殺得血流成河,陣前晉軍死屍累累,李存武及殘餘的幾個手下也被團團圍住。

“李將軍,”勝負已分,數百名皮室親兵陪著耶律阿保機重新來到陣前,耶律阿保機和藹地笑道,“你英勇善戰、膽識出眾,年紀輕輕的,何必非要愚忠於風燭殘年的晉王?隻要你叫開城門,本王不但饒你一命,還會於陣前封你為代北王,雲州、朔州,盡歸你所有。”

李存武冷冷一笑,鮮血淋漓的臉上流露出幾分驕傲之色,他放下手中長弓和空空如也的箭袋,道:“大王所言當真?”

耶律阿保機聽他出言詢問,大喜過望,道:“當真!本王絕不妄言。李將軍,隻要你願意歸順我帳下,我今日收你為義兒,從此父子相稱。”

李存武環視著蒼茫暮色裏的雲州城外,他在此地駐防十年,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是那樣熟悉。

雪落長城,雪飛雲州,雪滿弓刀,雪填山河,這苦寒的塞北,是晉陽城的北方防線,也是李存武世代生長的家園……他是代北人,李克用的同鄉,少年投軍,憑著箭術高強、戰功卓著得到李克用賞識,成為晉陽太保、雲州刺史,十年來,浴血百戰,他從來沒讓成德軍、幽州兵、魏博軍的一兵一卒進入過雲州。

見李存武跪地大禮參拜,耶律阿保機喜不自禁,忙下馬伸出雙手,欲將李存武扶起,卻見李存武刹那間取出腰劍,往耶律阿保機胸前便刺,耶律阿保機身材高大,這一劍刺中他腰間皮甲,尋隙而入,直往耶律阿保機小腹插去。

皮室軍侍衛長見狀有異,一聲令下,幾十把長矛往李存武身上攢刺,穿甲而過。

鮮血泉湧般順著李存武殘破的玄鐵魚鱗甲葉淌下,他握住穿胸而過的長矛,顫顫巍巍地轉過身來,麵對雲州城頭,眺望著雉牆後呆立的李存仁,大聲吼道:“十哥!放箭!”

李存仁淚流滿麵,沒想到耶律阿保機如此狡詐,竟然以盟約騙取晉王信任,要詐取雲州。十一弟駐守雲州多年,他寧死,也不會為背信無義的契丹人打開城門。

“放箭!向我放箭!”李存武嘶吼著。此時契丹軍中已點起鬆明,大軍蜿蜒向無邊無際的雪原遠方,長如巨龍,令人驚畏。

李存仁拭去腮邊快要凍凝的冷淚,斷喝一聲:“放箭!”

萬箭齊發,射向門戶大開的李存仁和耶律阿保機,還有皮室軍的侍衛們,鬆明照耀下,李存仁清楚地看見,渾身插滿矛箭、狀如刺蝟的李存武仍屹然站立,眺望城門,嘴角最後泛出一絲微笑。

他們二人年齡相仿,幾乎同時成為了李克用的義子,一個擅長射箭,一個擅長擒拿格鬥,都癡於武藝,常常在一起喝酒切磋,李存武是個厚道人,對好勝的李存仁每每謙讓,多年相處下來,李存仁早已視他為真正的手足。

而今天,他卻親自下令將自己的兄弟射死在城下。

李存仁渾身發軟,慢慢跪倒在雉牆之後,痛哭失聲。

狼煙在長城上迭相傳遞,直至雁門關,再入晉陽,河東監軍張承業聞訊大驚,命李存勖帶李嗣源等人出雁門關星夜來救。

大軍還沒到,契丹兵已盟退意,天寒地凍,耶律阿保機中了劍傷之後先行離開。李存仁見城下營帳散亂不成陣,趁夜出奇兵,在契丹大營前後放火,最後的三萬兵馬也不久退走。將李存武棺木帶回晉陽厚葬後,李存勖的心情越發沉重。

十一太保李存武不是個擅長言辭的人,除了神射術驚人外,其餘時候他並不引人注目。可他把守雲州十年,從未出過差錯。

雲州是李克用少年起兵的地方,也是他最後的大本營。

李克用曾經當著左右軍大將們的麵說過,一旦中原爭戰失利,就準備出雁門關到雲州死守,可沒想到晉軍這最後的退守之地,卻被契丹鐵騎數次包圍合擊,已成險地。

天祐三年(公元906年),新年剛過,汴州兵與契丹軍合盟,葛從周得耶律阿保機之助,前往幽州,急攻盧龍節度使劉仁恭所領的燕軍。

晉陽宮宣光殿上,李克用聽過幽州使臣韓延徽帶來的求救信,禁不住放聲大笑,仿佛聽到了世上最荒誕不經的故事,笑聲未歇,他擲劍於地道:“韓參軍,你回去把孤的話帶給你們劉節帥,舉頭三尺有神明,多行不義必自斃!不義之人,終有報應!這把劍,你帶給劉仁恭,這是當年他向孤效忠發誓時所贈寶劍,等幽州城破之日,就讓劉仁恭用這把劍自裁謝罪罷!”

韓延徽中等身材,一表人才、長相斯文,是順州刺史韓夢殷之子,李存勖看他年紀輕輕,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站在宣光殿的左右軍大將之間,卻意態從容、不卑不亢,倒覺得此人頗不尋常。

韓延徽見李克用幹脆利落地一口回絕,並不著惱,而是彎腰拾起了寶劍,輕輕拉開劍鞘,露出半尺雪亮的劍鋒,道聲“好劍”,細細端詳片刻,才鄭重收起。韓延徽收好李克用賜劍,又解下自己的佩劍,雙手恭恭敬敬遞上前來,道:“謝晉王殿下賜劍,下官也有劍相贈。”

李克用不解其意,愕然問道:“韓參軍,你這是何意?”

韓延徽不慌不忙地道:“晉王殿下,朱賊舍晉攻燕,無非是因為我們幽州地狹兵少、易於攻取罷了。天下人皆知,朱賊視晉王為生死大敵,下官深為擔心,我們劉節帥落入重圍,用這把劍自殺之後,河東孤掌難鳴,必為朱賊攻取。到時候殿下緩急之刻,沒有佩劍自殺,會為敵所辱。還請殿下笑納!”

李克用勃然大怒,喝道:“韓延徽,你如此無禮,不要怪孤不念當年與你父親的交情!來人,將韓延徽斬首示眾,在汾河邊挖個坑,將幽州使者全都活埋了!”

韓延徽不為所動,深施一禮道:“河朔百姓紛紛傳說晉王李克用忠義過人,有‘忠不顧難,死義如己’之名。今日下官才知道,晉王心胸狹窄,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李克用冷笑道:“你一個後生晚輩,怎知孤與劉仁恭當年恩怨?劉仁恭老賊,忘恩負義,神人共憤。他當初被人追殺,逃到孤的晉陽城避難,孤待他如手足兄弟。可他後來不但騙了孤的河東大軍去為他攻打幽州、爭奪盧龍節度使之位,還設伏陷孤於重圍,險些讓孤中伏身亡。劉仁恭的燕地九郡,孤當年六戰而定,河東軍遠途跋涉、死傷累累。可孤不及旋踵,劉仁恭便與孤反目為仇。這些年更是罔念舊恩,另改門庭,與朱晃老賊暗中勾結,還多番出兵騷擾雲州。他以為自己遠在燕地,地盤與朱賊不相鄰,就會安然無恙,想坐看孤晉陽失守、身敗名裂,哼,想不到朱賊竟然舍晉攻燕,這才厚著臉皮向孤討要援兵。背義之人,死有餘辜,孤要坐看燕亡,劉家父子在幽州城頭戰死,才會發兵出雁門關迎戰汴州兵!”

韓延徽歎道:“如今天下紛亂如戰國,朱晃驕橫跋扈,有如當年的強秦。殿下本應以河東與河朔三鎮結盟,效仿當年六國合縱,以禦強秦,可惜啊……”

“可惜什麽?”李克用瞪大獨眼問道。

“可惜殿下心懷舊怨,意氣用事,以致被朱賊所乘!燕地九郡,與河東唇齒相依、禍福與共。唇亡齒寒,燕亡之後,河東還能長久嗎?”韓延徽痛心地歎道。

李克用不禁沉吟,望著已被飛虎侍衛抓住雙臂往殿外推去的韓延徽,他心中有些猶豫。

李存勖連忙走上前去,奏道:“父王,韓參軍言之有理,劉仁恭雖是不義之人,卻是河東的北方屏障。如今朱賊積威之下,朔北隻有我們河東晉軍與幽州燕軍僅存。成德節度使王鎔被朱賊手下葛從周圍困,已與我們晉陽斷絕舊好,還與朱賊結為兒女親家、獻子為質。魏博節度使羅紹威依附朱賊,手下牙兵全被屠戮,六州皆亂,成了楊師厚的駐兵之處。河朔三鎮隻剩下幽州鎮沒有歸降朱賊。朱賊手下大將葛從周、楊師厚,今年均帶重兵屯紮河朔,用意其實不在幽州,而在我們河東,一旦幽州被破,我們河東腹背受敵、危乎殆哉。”

李克用老於軍伍,李存勖微一提點,他心裏便已洞明。

朱晃這次派大兵掃**河朔,並不是為了爭奪幽州鎮那幾個貧瘠的荒城,而是為了徹底斷絕他退往河北的道路。

所以劉仁恭他必須救,發援兵助陣幽州,絕不僅是為了幫助劉仁恭,也是為了不讓朱晃切斷自己的後路。

李克用疲憊地揮了揮手,喝道:“把韓延徽帶回來!”

朝服被扯、穿著素袍的韓延徽神情鎮定,謝恩道:“殿下從諫如流,下官敬佩。”

李克用神色倦怠,道:“韓參軍,援兵之事,你與世子商議即可。孤不要劉仁恭的禮物,也不想看他的信。”

李存勖將韓延徽請到嘉福宮中,讓左右軍十幾員大將共議幽州軍情,看麵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韓參軍從容冷靜、應對如流,心下佩服,道:“韓參軍,聽說劉家父子兄弟不和、內亂多年,就算朱賊退兵,幽州隻怕以後也不太平,不如你就留在晉陽城助我一臂之力。我早聞韓兄之名,譽之者誇你有宰相之才,今日一見,確非謬讚。”

韓延徽見李存勖當眾如此讚譽,心中自也感動,但他知道李存勖視為左右手的記室參軍王緘、也是自己的幽州同鄉並無容人之量,遂辭謝道:“世子過獎。劉家父子雖然聲譽不佳,可韓家父子仕燕多年,受恩深重,難以背棄。將來世子征逐中原之日,韓某願受驅馳。”

李存勖也不勉強,歎道:“韓兄適才說得很是,河東勢孤,一半是咎由自取。我父王雖有忠義之心,但躁急性直,不懂屈伸宛轉,隻要有人稍加違逆,便大發雷霆甚至當場軍法從事。前年我叔父李克修因軍容不整,被我父王當眾詬罵鞭打,回去後便氣病身亡。倘若不是河東監軍張承業和檢校左仆射蓋寓二人在旁相助多年,父王得罪的人還要更多。血勇之人,不懂懷柔之道,正因如此,父王隻能逞孤勇,不能平天下。”

韓延徽見他受教,笑道:“世子敏慧過人,而今本是亂世,哪裏有多少忠臣猛士?河中、河朔的各路小藩鎮,夾在汴州與晉陽之間,本來就是事大生存的牆頭草。晉王殿下四處攻伐,從不手軟,也因此到處樹敵,從無真心相助的盟友。就如當年的十三太保李存孝,在邢州投降認罪之後,老殿下若肯恕他一命、留鎮代北,抵得了多少汴州兵馬?又豈畏楊師厚與葛從周之師?願世子今後能以審時度勢、遠交近攻之策,懷恩寬柔,則天下歸心!”

李存勖點了點頭,反複回味著韓延徽的進諫。

春色漸深,晉陽城中到處都蔓延著新綠。李存勖巡城已畢,不知不覺便縱馬來到了城南一處僻靜的府第。

這是伊明貞家的舊宅,自伊明貞接受耶律倍聘禮後,為回避李存勖,便搬回了伊家的舊居。

這處府第前後隻有兩進,原是伊家父子到晉陽城議事所住的刺史別邸,頗為簡陋,多年失修,早已破敗不堪,牆頭瓦當破碎、亂草叢生,隻是院前院後都種滿了高大的銀杏樹,扇形綠葉在院落上空被夜風一吹,葉聲輕喧如雨,顯出幾分公侯之家的幽深氣象。

正屋是一個三開間兩層樓帶廊廡的房間,子時已至,樓上孤燈仍明,李存勖眺望著那扇窗戶,卻什麽也沒有看見。

已經半年多沒見麵了,這狠心的女子,就算契丹人已經背盟,她與耶律倍的婚約形同作廢,她也沒有搬回晉陽宮的打算。

這半年來,每到巡城之後,李存勖常會徘徊伊府後院,在夜深人靜的巷落裏,尋找著伊明貞的氣息和身影。

雖是仲春,夜色仍涼,李存勖勒馬怔立良久,正要離去,卻聽巷後馬蹄聲響,是左軍的折衝指揮使李存仁帶了幾個人巡營路過。

李存仁相貌出眾,長圓臉龐,丹鳳眼、櫻桃口,帶著幾分陰柔秀美,與李存勖在宮中排戲時常扮坤角,唱作入木三分,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以為其文弱靦腆,其實他武藝出眾,斬將殺敵之時往往一招斃命,排兵布陣又詭譎難測,十分心狠手辣。

他對李存勖這段心事最是知情,看李存勖甲衣上凝滿夜露、中宵獨立、惆悵不已,大是同情,笑道:“世子深情如斯,相思入骨,愁損形容,卻不願佳人知曉,豈非勞而無功?來人,叫開伊府大門。”

他也不待李存勖阻止,帶頭大喊道:“世子深夜來訪,請伊姑娘開門相見,以慰相思!”

他的手下也多年輕好事,齊聲大喊道:“世子親至,請伊姑娘開門相見!”

李存勖苦笑一聲,正要勒馬離去,忽聽得黑漆大門“吱呀”一聲,一名中年侍婦持燈推門道:“世子閣下,伊姑娘有請。”

李存勖又驚又喜,下馬扔了韁繩,隨那侍婦走進伊府小院。

這裏多年無人居住,到處深苔荒草,欄杆傾頹,後院裏燈火隱隱。

李存勖跨入後院,卻見正廳上點著兩枝白蠟燭,一個修長俏麗的影子背身而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伊明貞。

本來有滿腔的思念,等見到她之後,卻又變成了滿懷的怨氣。

那晉陽宮中兩小無猜的少年歲月,那細密無言的互相照料,那詩詞相和的心心相照,那“比翼連枝”的隱秘心事,她怎麽能說拋棄就拋棄?她真的曾深愛過自己嗎?她心中還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嗎?一念至此,李存勖不能無怨。

又走上幾級生滿青苔的斷階,卻見正廳上並無桌椅,隻有一條香案,案前的白木台上高高低低放滿黑木靈位。

案上青銅香爐裏插著三根點燃的檀香,香爐旁一隻開封的酒壇,壇邊整整齊齊放了幾十隻酒碗,碗中注滿清酒。

李存勖走到伊明貞身旁,並肩而立,聞見她鬢上輕香,還是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模樣、熟悉的感覺,多少年來,一走近她的身邊,他便覺得心中清靜安定、若有所恃。而這個曾經讓他以為會生死相依的女人,竟然一夜之間改變心意,接下耶律倍的聘禮,從去年冬天以來就刻意疏遠著自己。

正廳門扇半開,冷風吹來,燭焰昏昏欲滅。

李存勖走到香案前,看當中一塊最大的神主上,寫著“太子太保南充郡王伊慎”,他從香案上端起一個酒碗,對著神主道:“伊太保,你討平哥舒晃、戰敗李希烈、圍剿吳少誠,南征北伐,縱橫中原幾十年,亞子敬你這碗酒,英靈地下有知,助亞子敗朱晃、入中原、安天下、複大唐!”

他舉起酒碗,一口氣喝了幹淨,又端起一碗酒,對著“忻州刺史伊廣”的神主道:“伊刺史,你為救我父王,血戰成安寨重圍,渾身受創數十,仍酣戰未止。忠貞之士,氣撼天地,亞子敬你這碗酒,願承英傑之誌,保河東、匡社稷!”

伊明貞泫然落淚,香案上那些高低錯落的神主,都是伊家的大好男兒,不少叔伯兄弟,她依稀還記得他們笑語晏然、瀟灑俊朗的模樣,還記得他們縱馬汾州城外、呂梁山穀的英姿,記得他們披甲上陣前的果決。

大唐戰亂百年,多少將族滿門英烈、無以血食,他們伊家,也隻剩下她這個孤女來支撐門戶,所以伊承俊今年滿了十四歲,多次請纓上陣,都被她堅決阻止。倘若伊承俊再有個閃失,伊家便就此無後,她怎麽對得起父親和六位兄長?

而李克用的家族,也沒有比伊家強到哪裏去。

李克用兄弟四人,二弟李克讓、三弟李克恭,因李克用曾起兵叛亂之故,都多年在京師為質,黃巢攻陷長安時,二人血戰多日、殉城而死。更不要提李克用那些在代北戰死的父祖叔伯了。

這麽多的死亡與殺戮背後,王公將相們追求的到底是什麽?是權力還是忠義?

見李存勖一一敬了過去,轉眼間便喝空了十幾隻酒碗,伊明貞按住他再去取酒碗的手,堅定地道:“亞子,不要再喝了。”

李存勖已經半醉,在昏沉的燭光下俯視伊明貞,越發覺得她美得驚人,難怪耶律倍一見之後便念念不忘。

他輕擁住她的雙肩,俯身吻了下去,伊明貞卻轉開了臉龐,輕聲道:“亞子,你我緣份已盡。我受耶律倍聘禮,已為人妻,你不可無禮。”

“胡說!”李存勖怒道,“耶律阿保機背盟叛約,已成河東之敵。父王母妃結盟契丹的打算早已成泡影,你還強守婚約,莫不是你真的貪圖契丹可敦之位?”

“不錯,我嫁耶律倍,正是為了契丹可敦之位。”伊明貞平靜地回答。

李存勖勃然大怒,恨道:“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女人,你以為,河東如今內外交困、處處受人掣肘,就沒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了?”

伊明貞瞥了他一眼道:“亞子,你從小認識我,我是這種人嗎?”

“除了貪圖富貴,我想不出來你為何要嫁耶律倍!他是契丹人,與我們風俗迥異,是塞外蠻夷,你就是當了契丹可敦,也及不了這晉陽宮裏的富貴氣象!”李存勖有些鄙夷地責備著。

“伊明貞雖自小生長侯門,可天生清心寡欲,從無富貴之念。”伊明貞的神情一淡如水。

“那……”李存勖一時語塞,指著滿牆的黑木靈主道,“那你就是心裏怨恨我父王,恨我父王連年征伐,害得你父兄戰死,滿門……”

“世子不得妄言臆測!”伊明貞眼中陡然生出寒光,怒道,“我父祖在晉王帳下聽令多年,有守疆衛土之責、討賊伐惡之義,文死諫、武死戰,可謂得其死。伊家家風代代忠烈,我倘若心存怨念,是置我先祖、亡父於何地?世子竟以為我是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嗎?”

“你……”李存勖心生敬意,望著麵前這個外表柔弱寧靜、內心卻剛強不摧的女子,歎道,“既不圖富貴,又不生怨恨,明貞,難道……難道你真的愛上了耶律倍?”

伊明貞眼望著麵前這個曾經無比熟悉親切的身影,退遠幾步,走到廳堂門前,望著滿天星光,淡淡地道:“耶律阿保機已經築都上京,建契丹國,即皇帝位,立皇後、封百官,還起用了不少漢臣,以契丹大字寫詔書、傳軍令。契丹人擁甲六十萬,又全麵興盛儒學,用大唐官製、軍製,今後絕非隻是塞外蠻夷。”

李存勖滿腹狐疑地跟了過去,問道:“那又如何?朱晃還打算下個月在汴州登皇帝位呢。稱帝,我父王不為而已。”

伊明貞仍然平靜地回答著:“耶律倍尊崇中原文化,又是契丹皇太子,將來總有一天要登帝位,或有一日可以執掌契丹兵權,我嫁給他,就算不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最少也能約束契丹鐵騎,不讓他們踏過雁門關。”

李存勖心頭大震,他早知伊明貞不是尋常女子,但此刻聽得她坦吐心機,還是驚詫萬分。她不惜和親塞外,竟然是為了憑一己之力,阻擋契丹的六十萬雄兵,不願異族的鐵蹄踏上中原的大地。

去年秋天,他巡視雲州、邢州時,曾出過一次雁門關,那天他與諸太保在雁門山上扼腕長歎,知道契丹人越來越強大,雁門關必須加重兵把守。

雁門關是長城九塞第一關,秦漢時防禦匈奴,初唐時抵擋突厥,匈奴遠遁、突厥流亡,雄關天險,本已荒棄多年,成為河東內置之地,可如今契丹人兵力是河東數倍,早不把河朔三鎮放在眼裏,總有一天,他們會闖入雁門關,到河東鎮燒殺搶掠……

她是存著怎樣忠勇的心意,存著怎樣關切的深情,才願意遠嫁上京,而他,又怎能讓她忍辱負重遠去漠北守護自己……望著麵前纖瘦的戀人,李存勖一咬牙,斥責道:“淨是胡思妄想,從今而後,我不許你再提起與耶律倍的婚約!”

伊明貞一撩衣角,雙膝跪下,仰臉懇求道:“請世子成全!明貞此去漠北,不止是為了世子,不止是為了河東,也是為了天下!耶律阿保機貪財忘義、述律平狠辣殘忍,若無人製約,必為禍華夏。中原浩劫已久,天下望安,世子心存仁念、智術過人,總有一天能擊敗朱賊,收複破碎河山。倘有一天,世子能複興我煌煌大唐,黎庶承平,明貞便不負平生!”

“既然寄望我南伐複唐,就該留在我身邊,陪著我征伐。難道你遠去漠北,讓我飽受相思之苦,我就能收複破碎河山了嗎?”李存勖扶著伊明貞雙臂,深情地道,“明貞,和親不是長策,就算耶律倍對你心意不變,述律平還有迭剌部的大將們,也未必就容得了你,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伊明貞抬起臉,堅定地道:“哪怕刀山火海,我也不懼!河東早已是四麵楚歌,不與契丹修好,後亂迭起,隻怕還未南伐,晉陽城就被汴州人馬攻陷,請世子準我出嫁!”

李存勖見她如此執拗,不由得生起氣來,大聲喚道:“十哥,十哥!”

李存仁聞聲走了進來,笑嘻嘻道:“世子,世子妃,有何吩咐?”

李存勖拉著臉,指著還跪在地下的伊明貞道:“你調一百精卒,將伊刺史的府第前後看管起來,沒我的命令,哪怕一隻鳥也不許從院子裏飛出去。俟幽州戰事結束,伊姑娘就從這裏正式嫁入晉陽宮為世子妃。”

李存仁見他動怒,忙莊容道:“是!謹遵世子軍令,來人,將伊刺史前後門都鎖上,日夜值守,連一隻蒼蠅都不準飛出去!”

伊明貞緊緊牽著李存勖衣袍下擺,還要懇求,李存勖卻用勁一奪衣服,“刺啦”一聲,他的袍子下擺被撕開一角,李存勖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伊明貞捏著破碎的袍角,在黑暗的長廊下,突然間淚下如雨。

大唐,在天祐四年(公元907年)的四月轟然倒下,享祚289年。

雖然因藩鎮和內官,李家天子早已經不能掌控天下,但曾經的長安、曾經的大明宮、曾經的盛世,曾經給中原子民帶來多少自豪與輝煌,直到在百年刀兵中化為泡影。

百官上表勸進,皇上李柷下旨退位,朱晃遜謝三次,方接受帝位禪代,下令改國號大梁,升汴州為開封府,改元開平。

朱晃坐在大慶殿上,身著帝王袞冕,接受著百官跪拜,卻意不能平。西蜀、隴右、河東、幽州、吳楚俱未向他稱臣,湖南的馬殷、兩浙的錢鏐、嶺南的劉隱、閩越的王審知、趙地的王鎔、定州的王處直雖然上表稱臣,卻隻是口頭上接受了他賜的王爵,仍然自主兵馬、自收賦稅,不聽他差遣,最多算是藩屬國。

朱晃真正的地盤,不過是河中府、河南、湖北的幾十州縣。

河東和幽州加在一起,便比他的地盤要大。

他這個大梁皇帝,不但比不了大漢天子、大唐天子威加四海的風光,甚至還比不了從前北朝坐擁半壁江山的那些北魏、北齊的皇上。

不但如此,李克用去年還派大軍把已經落入朱晃手中的潞州重新奪走,實在是猖狂已極。

所以朱晃稱帝後的第一道聖旨,便是以十萬兵馬圍攻河東的潞州。隻要打下潞州,李克用的晉陽城便門戶大開,暴露在他的兵鋒之下。他必須第一個鏟除掉李克用,這帝位才坐得穩當。西蜀王建、隴右李茂貞、幽州劉仁恭,雖然地盤比李克用大、兵力比李克用多,可朱晃都沒放在眼裏。

隻有李克用才是他眼中的英雄,隻有鴉兒軍才是他心中的鐵騎,不滅河東,大梁難安。

一群身穿紫色大團花羅袍、頭戴遠遊三梁冠的皇子列隊而拜,領頭的是次子博王朱友文,後麵跟著的是三子郢王朱友珪、四子均王朱友貞、六子冀王朱友謙,還有康王朱友孜等四個幼子。

“平身!”朱晃的視線,在博王朱友文與郢王朱友珪之間來回打量著,流露出一絲猶豫。

朱晃登基之後,沒有及時立太子。

他心裏仍然打不定主意。

張惠所生的嫡子朱友貞秉性柔弱,當此大爭之亂世,絕非英主,守不住他打的江山。郢王朱友珪心機深、擅長詭道,這兩年帶兵打仗也有過幾個勝仗,的確頗有他的心術和權謀,可是也正因為這份詭詐心術,讓朱晃放心不下。

身為一代梟雄,朱晃早就清楚,想讓天下歸心,一靠治績守土安民,二靠軍功開疆拓地。

而朱友珪的德才均不能服眾,其才不足以濟德,德更不足以輔才,雖然朱晃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人,可至少表麵功夫做得不錯,打起仗來更是心狠手辣、橫掃中原,而朱友珪詭詐狠毒有餘,將才卻遠遠不如父親,他夢想的隻是帝位,不是治國的那份沉重……

朱晃的視線停留在溫文爾雅的博王朱友文身上,這兩年來,他越來越倚重朱友文。朱友文有仁心、有幹才、有擔當,倘若朱友文真是自己的親生骨血,那朱晃早就毫不猶豫將他冊封為太子了。

一群衣朱腰金的公卿跪拜過後,朱晃突然望見一個瘦小的身影,那人穿著淺緋色官服,極為矮小,也跟著在隊列中叩拜,隻是動作有點怪異。

這是誰?朱晃納悶地想著,大唐的文臣,這兩年來被他殺得差不多了。當年柳璨為相,心胸狹窄,開了一張長長的名單讓他鏟除異己,造成“白馬驛之禍”,將洛陽公卿、衣冠清流一夕殺盡。朱晃本來就殘狠過人,沒有張惠約束,更是肆無忌憚,大唐九王、洛陽諸公、柳璨、蔣玄暉、何太後……洛陽親貴被他殺得路斷人稀。可這個怪物是誰?為什麽看起來如此熟悉又如此怪異?

叩拜已畢,那矮小官員抬起一張毛茸茸的臉來,一雙小眼睛湛然有神,正是當年唐昭宗李曄身邊伺喂過的猴子“孫供奉”。

朱晃不禁失笑,召手喚道:“孫供奉也來恭喜朕登基當皇帝了。過來過來,朕初登帝位,大赦天下,百官晉爵,也給你加官兩級,封你為從二品銀青光祿大夫,以後,就叫你‘孫大夫’。”

那猴子當年是李曄精心喂養並教導過禮儀的,極有靈性,見丹墀上麵那個頭戴垂白玉珠串十二旒、身穿十二紋章玄衣紅裳的人坐著向自己招手,知道是皇上,忙跳躍而前,行大禮參拜。

朱晃望見它如此恭謹,撫須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這隻猴子是郢王朱友珪特地從洛陽帶來的,李曄被弑後,幾隻平時寵愛的猴子沒人管顧,就死剩這一隻,朱友珪為討父皇歡心,這才花時間力氣好好**了一番。

“父皇今日身登帝位、易鼎革舊,實乃民心所向、眾望所歸,”朱友珪趕緊上前,討好地奉承道,“不但前朝文武感沐天恩,就連這隻小小的猴子也知道參拜新皇,孩兒特地把它帶進殿來……”

他話還沒說完,那猴子已抬起頭來,眼中放出一陣凶狠的光芒,狂躁異常,它猛然跳上丹墀,躍到朱晃後背上,一隻爪子緊抓住朱晃頭上的白玉旒,另一隻爪子狠狠在朱晃臉上抓了一把,又迅速探爪去摳朱晃的眼珠。

朱晃猝不及防,眼睛差點被抓,他慘叫一聲,墀下的大臣也驚呆了,竟無一人敢上前動手。

冀王朱友謙衝上前來,拔劍將剛剛升官的“孫供奉”斬為兩段,急切地問道:“父皇!父皇有沒有受傷?”

朱晃滿臉是血,心中怒氣勃發,喝道:“郢王無禮!竟敢帶著畜生入朝,難道當朕是李曄那樣玩物喪誌的昏君?來人,奪去朱友珪紫袍,罰俸兩年!”

差一點,他就要在自己的登基之日變成河東李克用那樣的獨眼龍,成為天下人的笑柄!朱友珪這個蠢貨,為了討自己歡心,為了早點當上太子,竟如此處心積慮,連這種荒唐事都幹得出來!

朱友珪伏地謝罪、抖衣而顫。

他命人將這隻猴子**了很久,還在府中設了密室,放了身穿袞冕、貌如朱晃的偶人,讓“孫供奉”參拜,從未失誤,更沒見過“孫供奉”有過這種古怪行徑。

若說它是為了忠於舊主,可它至少已參拜過與李曄麵貌大異的偶人幾十次,今天怎會當殿發狂?

麗妃李洛鏡立在朱晃身邊屏風後,眺望著朱友珪滿臉的沮喪,險些失笑出聲。這自作聰明的混帳東西絕不是自己的對手,她隻不過略施小計,便讓他差點送掉性命。

她知道郢王朱友珪暗中訓練“孫供奉”、欲在陛見時獻禮之後,便收買了郢王府的一個侍衛,讓他在訓猴之餘,多次以刀劍、毒物驚嚇“孫供奉”,驚嚇之時,總會搖響一對金鈴,從此“孫供奉”一聽到金鈴聲便嚇得躁急古怪。

剛才,她一等到“孫供奉”上前,便輕輕搖響袖中金鈴,果不其然,“孫供奉”狂性大發,朱晃這老東西被嚇了一跳,而朱友珪則弄巧成拙、顏麵掃地。

和她鬥,他實在還嫩了點。

當年大明宮裏,有上百位嬪妃公主、數千名內官侍女,黃巢的後宮更是女人無數,沒點手腕心計,她怎麽可能從長安城的血雨腥風裏活到今天?

下個月,她就要被冊封為大梁淑妃。

朱晃剛下部議,要追封張惠為皇後,原來的麗妃改封為淑妃,這皇後之下的三夫人之位,隻有她一個人儕身其中,其他九嬪、才人都位在她下,所以,李淑妃已是事實上的後宮之首。

從大唐公主到大齊貴妃、大梁淑妃,二十年來朝代更易,她的榮華卻從未動搖,朱友珪這蠢貨,他怎敢隨意向她下戰書?怎敢與她的兒子爭搶大慶殿上的座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