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倍仰望著晉陽城門,心生敬畏。

難怪這裏被稱為大唐北都,比起雲州、幽州來,晉陽城外郭高大氣派得多,門上崇樓高聳,甕城內建著十幾丈高的箭樓,門洞內外上百名持戟守兵,護衛森嚴。

貫城而過的汾水上帆影點點、波光瀲灩,映著夾岸丘陵上垂柳深草、寶刹石佛,這三晉風光,既不是他在《兩京賦》中讀過的長安宮闕、洛陽繁華,也不是他在詩詞裏夢想過的江南煙雨,但眼前的一切,還是讓這個生長燕山腳下、自幼仰慕中原文化的契丹少年看得目不交睫。

漠北風沙之地,哪裏有如斯蒼翠山水,哪裏有如斯樓台畫棟,哪裏有如斯高牆深宮?眼前的一切,仿佛仙境。

李存勖陪著耶律倍與耶律德光二人,從晉陽城門打馬而入時,心裏不禁有些好笑,這兩個滿麵稚氣的契丹少年,就是耶律阿保機派來的使臣?耶律倍約十四歲,耶律德光不過十一歲,能懂得什麽軍國大事?

河東前來迎接的儀仗十分隆重,不但世子李存勖帶親兵到城外遠迎二十裏,左右軍大將也全都在晉陽宮前列隊等候契丹使臣。

耶律倍與耶律德光在晉陽宮門前下馬,河東大將們看得都是眼睛一亮。

這兩個胡人少年,英氣勃勃,頭戴白貂皮帽、身著豐緞團花白袍,輕裘緩帶、步態從容,不同於他們從前短兵相接的契丹人,這二人已洗淨漠北不開化的蠻夷之氣,舉手抬足、問安答禮間,無不顯出氣度教養,漢話也甚是流利。

年紀稍長的耶律倍,開口便是詩詞典故,聽得河東大將們張口結舌,哪裏還有半點胡人模樣?

河東軍將領不少是沙陀人,還有漢人和回鶻人,軍隊也是蕃漢混雜,但他們歸化已久,生長中原,曆盡繁華,早就自命唐臣,瞧不上契丹這種塞外蠻夷。可今天耶律阿保機這兩個兒子在晉陽一出現,倒令他們感覺自己更像是塞外蠻夷。

晉陽宮嘉福殿位於王府花園,本是則天女皇巡視北都時所建宮室,規格較他處更宏大,天色將暮,殿前的高台旁點起燈籠,將花園照得亮如白晝。

李克用本以為契丹使臣愛喝酒吃肉,命人大設牛炙烤羊,在殿前臨軒擺滿酒席,可沒想到耶律倍舉止甚是風雅,對著滿案酒肉也不下箸,隻拿著一壺酒、一碟水果點心,專心聽曲,倒是耶律德光胃口還好,拿出腰間的匕首大塊割肉大口飲酒。

一聲羯鼓輕響,高台上出現了一個窈窕靈動的影子,身著白色錦袍,半張臉上戴著金絲麵具,露出一雙深黑如沉水的眼睛,正是伊明貞。

跟著二十名樂官持篳篥載歌載舞而上,接著又是十六名女子分四角持琵琶、羯鼓、笙、簫而上,三十六樂官分立四方,樂聲悠揚,伊明貞舞劍之姿若回風楊柳,曼聲唱道:

主聖開昌曆,

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後,

便是太平秋。

高歌未了,高台下牛皮大鼓震響,轟如雷霆,李存勖穿玄甲、戴黑金麵具一躍而上,他身後跟著六十四名全身甲衣的武士,魚貫而上,持戟如戰陣。

伊明貞與李存勖分列左右,以劍號令,隻見六十四名武士左呈方陣、右呈圓陣,列隊相攻,隨著節律,陣勢不斷變換,雁翼、箕鬥、魚麗、鵝貫、天河、白虹,交錯屈伸、首尾變幻,戟聚盾立、刺擊如舞,戰陣之中,盡顯變化之美,舞蹈之間,呈現酣戰之威,正是大唐皇宮每歲新元必然傳唱的《秦王破陣樂》。

燕樂將盡,伊明貞又曼歌道:

四海皇風被,

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

今日告功成。

亂世多年,這《秦王破陣樂》宮中早無人排演,但李存勖天**好音律,與伊明貞都喜歡詩詞歌舞,所以特地召集流失民間的唐宮樂官,前年在晉陽城排演出來,張承業等前朝耆老看過之後,都讚這舞大有昔日宮中燕樂的氣勢。

耶律倍在台下看得出神,緊緊盯著白袍的伊明貞,視線跟隨著她滿台追逐,李存勖發現這個契丹少年竟對伊明貞神色有異,不覺好笑,趁舞到伊明貞身邊時,低聲說道:“明貞,你識得那少年嗎?我瞧他年紀小小,倒對你頗為鍾情。”

伊明貞瞪了他一眼,再次回風劍舞後,這才翩然下台,穿過走廊,走入側院。

側院是一處清靜宮室,今日做了燕樂候場的地方,卻見門前負手站著一人,白袍貂帽,長身玉立,正是耶律倍。

去年秋天在得勝口關見麵時,耶律倍還是稚氣少年,大半年未見,倒添了幾分男子漢風采。傳聞契丹遙輦可汗病重,已下遺命,將立耶律阿保機為新可汗,耶律倍接位為契丹八部的夷離堇,統領六十多萬兵馬,所以他年紀雖小,李克用卻也不敢輕視他,今日將他尊為上賓,隆重款待。

見到伊明貞,耶律倍又是眼睛一亮,笑道:“姐姐將門虎女,舞姿歌喉卻曼妙如天人。君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此番和盟若成,我們契丹人與晉陽人馬合力匡複唐室,年年都是太平歲月,還望姐姐能為我再歌此樂。”

伊明貞還沒答話,她身後有人冷冷地道:“伊姑娘明年就要當世子夫人了,你想再看伊姑娘的燕樂歌舞,那得先問問世子答不答應。”

伊明貞回過頭去,卻見十太保李存仁、十一太保李存武陪著李存勖走了過來,剛才在台上排演時,二人就覺得耶律倍死盯著伊明貞的模樣很失禮,見他下台還來糾纏,臉上自是不快。

耶律倍卻不以為意,見到李存勖,他更是親熱,笑道:“亞子兄,我隻知道你會行軍打仗,不知道你還精通音律歌舞。大唐《秦王破陣樂》,我隻曾耳聞,今日有幸目睹,亞子哥哥與伊姐姐舞姿若神,氣勢驚人,讓我此歸漠北,三月不知肉味。”

李存勖見這契丹少年滿臉崇敬之情,倒也高興,當下將他延入側院,敬茶招待。

耶律倍望著滿壁畫卷詩帖,不少是李存勖親筆,走到壁前細細賞玩詢問,李存勖聽他談吐言語,竟已飽讀過《論語》《春秋》等典籍,笑道:“耶律倍兄弟,你身為胡人,卻對孔孟之道如此禮敬,我大唐也算得上化洽中國、德流沙漠了。”

耶律倍微覺尷尬,抬眼望了望李存勖道:“亞子兄,我正想請教何為胡人?若以形貌血統而言,亞子兄是沙陀人,與我一樣都是胡人;若以文化而言,我契丹王公將相如今都識漢字、懂漢語,還欲參照漢字建契丹大字,尊孔重儒;若以製度而言,我契丹亦將以大唐官製、律令、兵製治國;若以衣冠而言,我契丹可汗與王公禮服均為漢服。契丹對中原大唐仰慕已久,雖居漠北之遙,卻非化外之地。”

這番話質問得李存勖無言以對,他望了望麵前不遠的一處大銅鏡,鏡中映出他的容顏,白膚高鼻多須,和麵前這個白膚鷹鉤鼻深目的耶律倍一樣,都是個胡人,與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原漢人形貌有異。

沙陀部本為西突厥別部,形貌與中原人差別較大,膚色白、輪廓深,李存勖的生母雖是漢人,但還是帶著幾分沙陀人的長相。而契丹族為鮮卑宇文部之後,宇文部為歸順鮮卑的匈奴人,號為匈奴餘種,契丹人世代與回鶻通婚。所以沙陀人與契丹人的長相,一望而知就不是漢人。

看著麵前這少年眼中的譏誚神色,李存勖笑道:“沙陀部為唐臣百年,形貌雖未更易,但世代生長中原、鎮守北都,更得大唐天子賜姓,怎還能算是胡人?你契丹部逐草而居、遊獵為生、髡發左衽,雖仰慕中原,也隻是學了些皮毛,變不了風氣,改不了衣冠,以我們中原之士看來,仍隻能算是胡人。夷夏之分,在於心誌,不在形貌。”

耶律倍聽得李存勖奚落,也不生氣,歎息一聲道:“是啊,隻學了些皮毛有什麽用?我的絕海堂藏書萬卷,可契丹人還是隻會打獵放羊。我父帥說,今後我們契丹人再不逐草而居,要在西拉木倫河(即潢水,位於內蒙古)旁定國都、建大城,以大唐禮製來教化臣民。亞子兄,你父王與我父帥即將結拜為兄弟,我與你也是兄弟,我今後就跟著你姓李,得大唐國姓。”

李存勖見他意思誠懇,點頭道:“好兄弟,你既對華夏文化如此仰慕,愚兄給你起個漢名,叫李慕華。”

耶律倍大為興奮,忙拱手答應了。

李存勖的視線落在他抬起的手上,不禁一愣,耶律倍左手食指上戴著一枚翡翠戒指,戒指麵正是他去年送伊明貞的耳環,銀杏葉狀的翠綠戒指麵旁繞著黃金花托,極為精致,是晉陽城最好的金匠打製的,獨一無二。

李存勖望了望耶律倍手上的戒指,又望了望伊明貞,臉色一冷,起身便走。

伊明貞見他變色,心知不妙,不及分辯,趕上前去道:“亞子,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李存勖站在殿門之下,惱怒地道:“我送你的東西,原來你隨便送人。看來晉陽宮太小了,容不了你這位世家千金。姐姐是將門之女,果然胸襟非凡。契丹可敦的位子,才是你真正能看得上眼的高位。”

伊明貞伸手抓住李存勖衣袖,還想再說,李存勖狠狠一抽手,頭也不回地拂衣而去。

雲州東台之下,契丹兵與河東兵執長戟大盾而立,耶律阿保機在述律平、耶律倍、耶律德光、蕭敵魯等人的陪同下登上台頂,李克用早已攜著九位太保與李存勖、劉夫人、張承業在台上肅立等候。

耶律阿保機身材魁偉,比常人高出一頭,如今痕德堇老可汗病重廢政,耶律阿保機已升為於越王(於越王之職為契丹族功勞最大者,總知軍國事,常空置),領袖契丹八部,他身穿褐色豐緞袍,金盔金甲,威風凜凜,一派王者氣象。

他見李克用隻有中等身材、鬢發斑白、臉上獨目,心中微覺失望,暗想聞名不如見麵,當年黃巢之亂,鴉兒軍一萬多騎平定了六十萬亂軍,隻怕也是以訛傳訛,麵前這滿臉滄桑的老將,哪還有威震三軍的氣勢。

走近李克用身邊,耶律阿保機才感覺到了李克用身上不同尋常的氣勢,獨目淩厲而無畏,神色鎮定而峻刻,身後九位太保一字站開,個個氣宇不凡。

其中有一個他認得,是雲州城上射他一箭的李存武,倘若其他太保也是如此武藝膽識,倒令人不可小覷。

李克用還是第一次見到耶律阿保機,二人遣使通信多次,信中提起大唐即將被梁王朱晃易鼎,均是悲憤不已。

契丹幾年來都是個小部落,不如韃靼人、渤海人勢大,連幽州的邊界都不敢越過,李克用從前並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但近年來,耶律阿保機任夷離堇後,契丹人全民皆兵,建成一支四十萬人的大軍,而且耶律阿保機頗懂兵法權謀,平了六奚、室韋等漠北部落,以聯姻交盟、分權共治等手段令這些部落歸心,勢力變強,地盤擴張至渤海,如今騎兵已有六十萬之眾,其中不少是漢人,長城之外,幾乎沒有他們馬蹄踏不到的地方。

契丹與女真、韃靼不同,對大唐不但心存敬畏,而且仰慕中原文化,麵前的耶律阿保機,已穿戴漢服、通曉漢字,在李克用眼中,契丹人也許不久後會和他一樣,歸化為唐臣,為大唐守邊盡忠。

當下二人互相以平禮參見,李克用年長,耶律阿保機呼之為兄,一旁的士兵牽過一匹渾身毛片雪白的馬,殺白馬祭天,李克用與耶律阿保機互相叩拜,結為兄弟。

耶律阿保機脫下身上的褐色戰袍,披在李克用身上,施禮道:“兄長,這是我妻述律平親手所製戰袍,我穿此袍,征服了越兀、六奚、烏古與室韋,戰敗了劉仁恭,請兄長穿上此袍,將來親自平定劉仁恭、朱晃,重興大唐。”

想起劉仁恭與朱晃,李克用不禁咬緊了牙關。朱晃恩將仇報、曾在上源驛暗害他不遂,還是篡唐的奸臣,本來就是李克用的宿仇,而盧龍節度使劉仁恭這個反複無常的小人,更是李克用心頭的大恨。

李克用所居的河東,位於黃河之東,就是如今的山西一帶。

在河東與契丹所居的東北之間,為如今的河北、山西、內蒙古南部一帶,古稱燕趙之地,是大唐的河朔三鎮,共轄二十一州。

自開國起,河朔驕兵就對朝廷號令不大恭順,朝廷自安史之亂後,對河朔越發無法鉗製,這三鎮從北而南,分別是盧龍節度使、成德節度使、魏博節度使,多年來自立節帥,兵亂不止,有時還自立為王、反叛朝廷,大唐藩鎮割據,始自河朔,安史之亂,也起於河朔。河朔多耕地戰馬,兵力一向比河東強大。

李克用駐馬河東以後,鴉兒軍兵多將勇,兵力反而強過了河朔。

劉仁恭是盧龍節度使李匡籌的手下,兵變失敗,逃到晉陽依附李克用,不斷遊說李克用攻打幽州。

李克用為人講義氣,見劉仁恭指天誓日地對他效忠,便派大軍遠征,攻陷幽州,然後上表朝廷,奏劉仁恭為盧龍留後,一躍為河朔最大的強鎮。而劉仁恭成為盧龍節度使後,卻背盟叛約,既不送去他允諾的戰馬貢金,在李克用出兵關中時也拒絕出兵相助。李克用一怒之下,發兵攻打幽州,不想誤中劉仁恭埋伏,大敗而歸。

每每想起此人的忘恩負義、欺詐無恥,李克用便怒不可遏。他平生重諾重義,將義字看得重如泰山,可卻被人如此欺騙利用,死傷河東兵數萬,替他人登位做了嫁衣。

何況,這幾年劉仁恭與朱晃暗中勾結,常出兵騷擾雲州一帶,更是腹心大患。

李克用雙手接過耶律阿保機的戰袍,感慨地道:“願如耶律兄弟所言,孤要生擒劉仁恭,斬首傳遍四方,警示天下不義之人!孤更要平亂中原,將朱晃千刀萬剮,告誡天下不忠之人!耶律兄弟如此慷慨仗義,雖為漠北遠人,心懷大唐安危,仁感天地。來人,傳孤號令,將雲州改名懷仁,今後孤每次縱馬雲州,便會在這裏思念仁義忠勇的耶律兄弟!”

二人換袍易馬,互贈禮物,李克用送了耶律阿保機一萬兩黃金、一萬匹繒帛,耶律阿保機回送三千匹駿馬、牛羊萬隻,約定初冬發兵攻打朱晃,當眾交換盟約已畢,同下高台,將士一同宴飲。

述律平跟在耶律阿保機身後,與劉夫人互相施禮後離開,李存勖輕聲道:“母妃,這女子好不尋常,竟比她的夫君契丹大元帥殺氣還重,母妃剛勇,名震代北,可與她相比,竟然顯出了幾分溫柔。”

劉夫人皺著眉頭,望著耶律阿保機的背影道:“述律平的殺氣在臉上,可耶律阿保機的殺氣卻在心裏。此人絕不易對付,眼神銳利深沉,你父王的心機遠不如他。”

李存武道:“母妃看得沒錯,上次兒臣跟張大人去得勝口關勞軍時,這耶律阿保機的談吐心胸,有帝王之氣,隻怕心存高遠,將來非父王所能製。”

李存勖點點頭,心中暗想,朱晃統一中原、挾帝遷都後,歧王李茂貞、蜀王王建還有南方的強鎮,都紛紛打算自立,無人願發兵中原、匡複唐室。雖然耶律阿保機隻是漠北胡人,心機難測,可眼下也隻有契丹鐵騎還能夠喻之以義、動之以利了,倘若今冬契丹大軍與河東軍一同出兵汴州,朱晃的皇帝夢,必定會做不成。

而最後下台的耶律倍,眼睛卻仍然戀戀不舍地望著河東軍的人群,在尋找著他朝思暮想的伊明貞。

李存仁看出耶律倍心意,冷笑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亞子,我看這小子還是對伊姑娘不死心。”

李存勖望了望耶律倍一臉的繾綣期待,也不禁著惱。

這兩年軍情如火,他的婚姻大事便一再耽擱,或許,這次回晉陽,就該讓母妃和父王把他和伊明貞的親事定下來了。

汴州城與洛陽城均在黃河南岸,相距不遠。

洛陽自夏商周起就是京城,地位遠超周邊州城,北魏孝文帝遷都後又大興土木,後為東魏、北齊國都,本朝則天女皇也定都洛陽,公認為王氣所在。而汴州雖曾為夏朝都城一百多年,與洛陽畢竟不能相提並論。

朱晃受封汴州刺史後,大事營建,二十年下來,汴州風貌,竟已遠勝殘破的洛陽。

汴河穿城而過,又有渦河、惠濟河、鐵塔湖等四河五湖,上麵大大小小橋梁如飛虹偃臥,城內處處水光瀲灩,岸邊綠楊,屋前金菊,泛一舟可穿行全城,素有北方水城之稱。城外平原密植麥菽,城內風物堪比江南,朱晃早有意在汴梁立都,所以道路、建築無不格外軒闊,這些年百姓紛紛來附,已成中原第一大城。

朱晃的梁王府,也按著大明宮的規格在擴建,隻是戰事頻生,多處花園、宮殿仍未完工,可居之處,及不了大明宮的十分之一。隻有今年春天剛剛落成的大慶殿、紫宸殿,仿製大明宮的含元殿、紫宸殿,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朱友珪與朱友文、朱友謙等兄弟一起走入宣德門,又從左側升龍門入長廊,他眺望著青磚地那頭的崔巍深殿,不禁心生向往。

父王年事已高,四弟朱友貞性情散淡,麗妃近來亦無恩寵,倘若自己能替父王好好辦成幾件大事,這太子之位,跑不了還是他的,而這高大深闊的大慶殿,將會成為他今後當朝理政、垂治天下之所。

“契丹騎兵?”朱晃睜大近日裏有些昏花的眼睛,冷笑道,“獨眼賊這分明是打算引狼入室!契丹是蠻夷之族,獨眼賊居然與契丹人結為兄弟,哼,這也不過是襲人故智,仿效當年安史之亂,肅宗皇帝、郭子儀向回鶻借兵之舉罷了。”

“雖說此計並無高明之處,但父王不可不防。”朱友珪道,“當年安祿山、史思明已陷長安、洛陽兩京,唐軍並無回手之力,可數萬回鶻兵入關不過一個月,唐軍便攻下長安,平定叛亂。如今契丹軍勢更盛,倘若真與李克用合兵一處,此戰非同小可。”

河北軍機,向來歸朱友珪掌握,朱友文聽到這裏,也不禁大驚失色道:“當年郭子儀借回鶻兵,事先答應回鶻可汗,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歸回鶻。結果回鶻兵攻占洛陽後,肆行殺掠,劫走無數百姓金銀,烈火月餘不息,洛陽幾成空城,難道獨眼賊不怕天下人唾罵,竟行此不義之舉嗎?”

朱友珪道:“聽說耶律阿保機也曾有此提議,可獨眼賊為了買名,假仁假義地沒有答應,隻是與耶律阿保機結為兄弟,約盟冬天出兵中原。據我們的細作探來軍情,耶律阿保機當日攜七萬輕騎到雲州,軍威遠勝幽州劉仁恭部,而且契丹自平定室韋、六奚後,騎兵超過六十萬,絕不可小覷。”

朱晃道:“哼,既如此說,獨眼賊不過是一紙空文,就想換得契丹人為他賣命,隻怕不大容易。耶律阿保機一定另有所圖。”

“正是,父王明鑒。”朱友珪道,“那耶律阿保機聽說雄才大略,即將接任契丹可汗,以如今之軍勢,河朔三鎮均非他對手,父王應該早為之備。”

朱晃轉臉望著朱友文與朱友謙、朱友貞道:“依你們之見呢?”

朱友珪還不及答話,朱友文已沉吟道:“依兒臣之見,不如遠交而近攻,這些年劉仁恭陰附我們汴州,讓獨眼賊腹背受敵,十分頭疼。契丹居河朔之北,與我們有千裏之遙,如果父王深相結納,讓契丹人與晉軍斷盟,那獨眼賊就再無指望。倘若父王再允他金帛,讓他帶兵入雁門關,與獨眼賊為敵,則汴州穩如泰山。”

朱友珪有些懊惱,他不應該賣關子,而該開門見山提出自己“厚結契丹、急攻幽州河東”的平北之策,剛才有意不說,不想讓朱友文搶先說了出來。

他狠狠瞪了朱友文一眼,這個麗妃帶來的野種,相貌氣度越發出色了,雖然不會上陣打仗,可用心周密、算無遺策,這兩年深得朱晃歡心。

果然,朱晃大為讚同,點頭笑道:“友文果然機變。契丹人居荒寒之地,自來貧苦,孤這就派人送大量金帛珠寶饋贈給耶律阿保機,勸說他與孤通好。”

朱友珪忙搶上前道:“父王,僅以金帛財寶,隻怕難以固盟。兒臣聽說耶律阿保機雄心勃勃,不僅打算當個契丹可汗,還有意定國都、變風俗,不如父王索性勸他自立為帝,答應出兵相助。契丹遠在漠北,內部紛爭極多,一旦耶律阿保機有稱帝之想,必會泥足深陷於族內混戰,難以再南下與我們為敵。”

朱晃一震,睜大皺褶密布的眼皮,沉吟道:“稱帝?耶律阿保機果有此心?”

朱友珪道:“契丹可汗本非終身之位,也不能直接傳給自己的兒孫,而是部內世選,三年一選、以次相代。目前是遙輦氏為可汗,耶律阿保機功勳累累,得契丹八部公推為可汗,今後迭剌部就是皇族。但他這個可汗隻能當三年,就要讓給弟弟們。我得到密報,說耶律阿保機有意借助述律部的幫助,永固自己的汗位。兒臣懇請父王遣我由青州出海,遠赴漠北。兒臣相機行事,一來要說動耶律阿保機背盟歸附我們汴梁;二來要挑起他們契丹內亂。”

朱晃望著麵前的這群兒子,朱友文、朱友貞、朱友謙都心性簡單,要論性格氣質,真的還隻有這個朱友珪得自己真傳,才堪重任。

“友珪計謀深沉,不愧是孤的兒子!”朱晃大加讚賞,吩咐道,“來人,到洛陽取國庫重寶、黃金五萬兩,交予朱友珪。友珪,孤以你為鎮國指揮使,帶三千兵馬,出海通使契丹!”

朱友珪忙跪地領命,道:“兒臣叩謝父王!兒臣此去,必不辱使命!”

他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朱友珪向來多謀,當年李克用與歧王李茂貞、蜀王王建合盟討伐在長安城裏挾持天子的朱晃,西蜀大兵剛入關中,朱友珪便獻上金帛,勸說王建“墨敕除官”、自立一方,勸退了蜀兵,化解了長安之圍。

這一次,晉王李克用要引契丹入關,他又依樣畫葫蘆,要激起耶律阿保機的貪心與野心,來去除李克用的羽翼。

他從不相信,這天下有什麽盟約牢不可破。利益麵前,哪裏還會有兄弟?

秋天的晉陽宮,宮牆、地下都積著厚厚的一層金黃色銀杏葉,伊明貞踩著這些明麗的落葉,走入劉夫人寢宮時,心頭覺得一片明淨。

劉夫人與曹夫人一同在寢宮中等她,想必是要議她與亞子的婚事了。伊家已無長輩,伊明貞既是要出嫁的姑娘,也是要商議婚事禮儀的一家之主。

她望著滿宮落葉如金雨,欣快地微笑起來。

將來的無盡歲月,她都會與亞子在這晉陽宮裏攜手看銀杏葉翻飛,她會給亞子生下一群英武的兒子、清麗的女兒,子子孫孫,共守這天險之地的北都晉陽。

亞子有著過人的文韜武略,卻有失穩重,偶爾沉溺於嬉遊,而她會永遠守護在亞子身邊,幫他明辨是非,幫他審時度勢,一如劉夫人這些年來陪伴守護著晉王李克用。

見禮之後,劉夫人客氣地請伊明貞坐下,神情卻頗為凝重,遲疑片刻,方道:“伊姑娘,你從小在我們晉陽宮長大,才識明慧過人,性情穩重剛強,晉陽城裏多少世家大族的姑娘,都不如你出色,這些年來,我一直把你視作亞子的佳偶……”

雖然早知今天劉夫人會商議她與李存勖的婚事,伊明貞還是兩頰飛紅,低頭搓著衣帶,隻輕輕“嗯”了一聲。

劉夫人見她臉上羞容,知道她會錯了意,心情更加沉重,歎道:“明貞,我膝下無兒無女,在我心裏,早拿你當女兒看了。今天我說的事,實在出於無奈,你不要恨我。”

“孩兒不敢。”伊明貞輕聲答道,“晉王妃恩養孩兒多年,情深義重,孩兒無以報答,此生此世,也不敢對王妃有半點怨言。”

劉夫人苦笑道:“好孩子,你聽完我說的話,以後心裏便會視我如蛇蠍了。”

伊明貞聽得她語氣有異,驚訝地抬起臉來,望著劉夫人和曹夫人。卻見曹夫人眼淚汪汪,劉夫人和平時一樣麵無表情,隻是眼睛裏也透露著深深的悲哀。

伊明貞忽然發現,麵前的劉夫人已經老了,這個有著殺伐決斷風度的女人,此刻臉無歡容、神色憔悴。

這麽多年來,劉夫人雖然無兒無女,卻對李克用的兒女們極為重視,延請名師督促功課,尤其是對李存勖,雖然表麵嚴厲管教,其實愛若己出,這番眷愛,也是出於她對李克用的深情。

劉夫人望著伊明貞,長歎道:“明貞,在我心中,你性情才幹,有時候還勝過亞子,我常想著隻有你才配當將來的晉王妃。可是……可是我們河東勢力一年不如一年,我隻能負了你。老賊朱晃與契丹暗通使臣,契丹人心動搖,為了固盟,王爺和我商量,要將你許給耶律倍為妻。耶律倍對你癡心一片,如今又是契丹八部的夷離堇,你才幹過人,若能輔佐耶律倍,將來相助河東,於國於民,功莫大焉!”

伊明貞眼前一片模糊,腦中也是一片空洞,她呆呆地望著劉夫人,不知自己此身是真是幻。

晉王要讓自己嫁給契丹人?嫁給年幼無知的耶律倍?她與亞子自幼耳鬢廝磨的少年心事,就這樣刹那間化為烏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伊明貞才開口問道:“亞子呢?亞子知道嗎?”

劉夫人搖了搖頭道:“亞子還不知道,亞子的婚事,也要另做打算。歧王李茂貞遣使通好,願放下他與晉王的舊怨,欲與我河東聯姻。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晉王打算讓亞子娶歧王的外孫女韓靈燕為妻,兩家結盟,共禦朱賊。”

伊明貞怔立無語,望著她有些絕望的眼神,曹夫人不忍心地走上前來,握住她的雙手道:“伊姑娘,委屈你了。可你也知道,河東兵弱勢危,全是仗著晉陽城險固,才沒被朱賊攻陷,上次朱友裕攻打晉陽,大將們紛紛打算棄城逃往雲州,靠了亞子初生牛犢不怕虎,才擊退汴州軍。晉王老了,亞子雖然勇悍,可勢單力微,不是朱賊對手。伊姑娘,你世代將門,最知戰事凶險,若想河東穩固、亞子平安,隻有靠這兩樁婚事,一東一西,為亞子增羽翼、為河東壯聲威。”

伊明貞努力收回自己失神的視線,起身肅容道:“兩位王妃辛苦撫養我多年,明貞早已視為親母。伊家父祖均為太原守將,亦是晉王臣屬。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別說是讓明貞嫁往契丹,就算要明貞以死報國,我也絕無二言!”

劉夫人知道伊明貞對李存勖情根深種,自己對二人婚事也早有承諾,找她來談及此事,已經心存慚愧,聽伊明貞毫不猶豫、一諾無辭,越發感到內疚,皺紋叢生的眼角雙淚交流,道:“伊姑娘,不是情勢危急,我與王爺不會出此下策,不會讓你受這麽多委屈……”

伊明貞抬起臉,鄭重地道:“兩位王妃不用煩惱,對明貞來說,這不是委屈。倘若明貞嫁往契丹,亞子結姻歧王,就能換來晉陽的穩固、亞子的平安,明貞甘之如飴!”

雖然早就知道她是個懂事明理的姑娘,但見伊明貞小小年紀竟已如此果決堅忍,劉夫人與曹夫人還是既感動又慚愧。

而在李存勖這裏,事情就沒那麽容易了,他一把將自己腰間的魚袋長劍全都擲在地下,怒道:“父王,兒臣是堂堂七尺男兒,自該一刀一槍搏出自己的功名,怎能仰仗脂粉裙帶保家衛國,靠婚事來穩固勢力!父王,兒臣與伊姑娘自幼一起長大,早有婚姻之約,兒臣怎麽能負了她,另娶歧王外孫女?恕兒臣不能從命!父王若非以此相逼,這世子之位,兒臣寧可不要。”

李克用見李存勖居然違逆自己的意思,怒道:“既是七尺男兒,怎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朱賊遷都弑帝、大殺九王,慘無人道,天下人神共憤,都對孤延頸以望,指望孤能南伐**寇,匡複大唐、伸張正義。這樁婚事一結,隴右與我們河東結盟,聲勢可與朱晃匹敵,加上契丹之助,天下可定!這是何等大事,你竟然為一個小小女子就要違抗父命!”

李存勖雙膝跪下,誠摯地道:“父王平日常說,義薄雲天、敢於擔當,方算得上是個好男兒。所以父王對大唐、對諸位義兄、對妻兒好友,都義字當頭,不受利誘、不為威逼。兒臣幼受庭訓,也知道鐵血男兒須以義字為重,伊姑娘對我情深意長,多年來早視兒臣為她未來夫君,兒臣何忍離棄?”

李克用一時語塞,李存武從一旁走來,扶起李存勖道:“亞子,你隻怕還不知道,伊姑娘……伊姑娘的婚事已經定了。”

李存勖一怔,愣愣地道:“定了?她與誰定了婚事?”

李存仁同情地答道:“伊姑娘已經與耶律倍換過婚帖,今天上午剛剛收了契丹送來的聘禮。”

“胡說!”李存勖越發憤怒,“我這就去問問她,晉陽宮中,誰不知她是將來的世子妃,她心許我多年,怎能收耶律倍的聘禮!”

“不必問了!”劉夫人與曹夫人同時從殿後走了出來,望著麵前的倔強少年,歎道,“明貞是個懂事的姑娘,她已經收下聘禮,出府待嫁了。”

“兒臣不信!”李存勖近乎無禮地怒吼著。

“亞子!”劉夫人走上前來,冷厲地喝道,“你父王說得沒錯,能知忠義二字,方算得上是個噙發帶齒的好男兒。這個義字,有大義,有小義,大義當前,小恩小義便隻能割舍。伊姑娘深明大義,明白河東險勢、天下危情,所以毅然斬斷情絲,和親塞外,為我河東輔弼。亞子你是晉王世子,難道還不如伊姑娘懂道理?晉王與歧王聯姻結好,關中與河東方能固若金湯。”

“難道舍我一世婚約,就為了與李茂貞那種人修好結盟?”李存勖憤恨不已,環視著殿上諸人,他們無一不顯出事先早已知情的慚愧模樣,“父王、母妃,伊家父子兄弟全都為了我們河東戰死,隻剩下明貞姐弟孤苦伶仃,你們怎麽能忍心將她送往漠北蠻夷之地和親?你們口口聲聲忠義二字,臣事主以忠,主亦須待臣以義。兒臣寧死,不能為此不義之事!”

殿前一片肅靜,沒人敢再駁斥他。

李克用想起當年幽州城下成安寨之圍,亦覺心酸,伊家十幾名將校舍生忘死、全數陣亡,才好不容易將他救出重圍。如果不是還留下了伊明貞、伊承俊這對幼小的姐弟,伊家,這古老的中原將族,已幾乎不能血食。

亞子說得對,就算處境再艱難,他們也不應該脅迫伊明貞遠嫁,否則,會對不住伊家那些忠不顧身的英靈。

海東青尖利的鳴嘯聲回**在潢河北岸的無邊草野上,深秋的天空中,褐羽白斑、白羽褐斑的海東青足有上百隻,時而如落葉般飄搖翱翔,時而又閃電般迅飛而去,從長草中攫走肥美的野兔與雉雞。

朱友珪與耶律阿保機在圍場內並轡而驅,射殺了數隻長著樹枝般大角的肥鹿,縱馬之際,前方有兩隻火紅的狐狸躥過,耶律阿保機喝令放鷹,鷹奴縱出一對翼廣近丈的雪白海東青,不片刻捉回兩隻火狐,擲於耶律阿保機馬前。

耶律阿保機伸出右臂,架起一隻體型稍小的海東青,輕梳翅羽,遙望著對岸的龍化州城(即後來的大遼上京,今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揚鞭道:“朱大人,看我新建的龍化州城,與你們中原的城池相比如何?”

朱友珪放眼望去,見對岸數萬工匠民夫正在負版拉石、夯土打樁,營建州城,場麵極是壯觀。

龍化州城是三年前耶律阿保機代北大捷之後為放置財物和漢俘而建的私城,如今他登上於越王之位,不久將為可汗,便大興土木,將城池足足擴張了十倍,城牆全以沙岩大石堆壘,高逾七丈,氣勢宏偉。

州城內已建起王宮,還有不少五層、七層浮圖塔,壯觀的開教佛寺也在興建。

契丹人對大唐儒釋之道極是向往,延請了不少燕趙之地的儒生高僧入城居住,耶律阿保機特地將龍化州城一分為二,北麵是皇城,遍地帳篷,南麵是漢城,多建石屋,讓契丹人與漢人分開居住,二城分用契丹官與漢官,製度也有差別。

城後到處是高大的丘陵,前有寬闊的西拉木倫河曲折流過,的確是草原上的一處勝地,既有丘河之險,也有水草之美,兩岸遍地牛馬,星星點點綴滿草原。

“大王眼光不凡,此處負山抱河、水草豐美,易守難攻,城後青山延綿,有如巨龍起伏,盡得風水之利,為漠北龍脈。我們中原州城諸多,但像這樣有王氣的城池卻不多,隻有西京長安、東京洛陽,還有我父王經營二十年的汴州,才能與此城相提並論。”朱友珪恭維地說道。

他已經三次出使契丹,送來金帛珠寶無數。可耶律阿保機收下禮物後,態度還是曖昧不明。

再有一個月,就到了耶律阿保機與李克用約定出兵的日子了。這個狡猾難測的契丹人,心裏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那晉陽呢?”耶律阿保機聽得十分受用,卻不動聲色地問道,“晉陽可是你們大唐的北都,天下的龍城。”

“晉陽有地利,卻無天時人和。”朱友珪微微一笑,答道,“李克用自從進了雁門關,一直駐守晉陽,從前他軍勢遠勝我父王,鴉兒軍天下聞名,其悍勇可與魏博牙兵一較高下,可李克用既不通治世,也不懂安民,年年征伐,兵用不足。這二十年來,河東勢力每況愈下,百姓貧苦,將校離心,他膝下的義子李存信、李存孝和康君立紛紛欲獻城給我父王。大王不要輕信他的花言巧語,河東軍早已勢窮,隻要我父王一聲令下、出兵潞州,李克用便無路可逃。”

耶律阿保機裝作滿不在乎,心裏卻盤算不已。

李克用的確是個義臣,這兩年天下藩鎮紛紛自立,隻有李克用無此打算,反而遣使到處奔走呼籲,要恢複唐室,可這個獨眼老兒幹打雷不下雨,要他們契丹人跟著去中原賣命,卻沒有承諾任何像樣的好處。

當年肅宗皇帝借了一萬多回鶻兵入關平亂,不但一口答應了歲貢金帛,還答應回鶻兵入京後可以帶走所有財物和百姓,這次李克用想要自己出兵二十萬,難道隻打算付個幾萬兩黃金?

他們契丹人的性命,沒有這麽便宜。

純粹是垂涎幽州鎮劉仁恭治下的九座富裕州城,他才願意與李克用合兵一處。今年他營建龍化州城花費太多,導致內用不足、糧草不濟,不去幽州鎮大肆劫掠一番,西拉木倫河旁雪積冰鎖的寒冬可不大容易熬。

“朱大人,聽說你父王已經將汴州改名汴京,即將禪代稱帝,你是梁王長子,想必不久就可以被冊封太子了?”耶律阿保機望著麵前這個瘦削不起眼的鎮國指揮使,不經意地引開了話題。

這是朱友珪朝思暮想的頭等大事,被人當麵問了出來,簡直無異於往他心頭捅刀子。

沒錯,朱友裕陣亡之後,他就是梁王長子了,早該受封世子,可父王就是不讓他吃下這顆定心丸,不但對賢妃所生的嫡子朱友貞疼愛有加,還對朱友文這個養子十分倚重,朱友文根本就不是父王的血脈,難道他想把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交給一個外人?這是要置朱友珪於何地!

朱友珪神情一僵,勉強笑道:“我父王立太子,務求賢能,看哪個兒子功勞最多、本事最大,這才會傳位給他。”

耶律阿保機應了一聲,神情頗為向往地道:“中原的皇帝,比我們契丹人的可汗,權力可大得多了。我們契丹人的汗位,三年一選,兄終弟及,無法傳給自己的兒孫。”

朱友珪打量周圍,見侍衛、將校都離得甚遠,這才壓低聲音道:“大王,我上次曾向大王進言,契丹如今六十萬鐵騎,縱橫漠北,聲勢非其他部落可比,早該上應天命,自立為大皇帝。”

“皇帝?”耶律阿保機仍在沉吟,“匈奴人、突厥人、回鶻人、吐蕃人都沒有立過皇帝,我契丹人立帝製,有何好處?”

“皇帝乃萬民之主、萬王之王,可號令天下,生殺予奪、莫不由我。帝位永固,不需任何推選更替,可傳代兒孫,萬世一係。”朱友珪一邊述說著,一邊覺得自己的心底也燃燒起來。他雖是梁王之子,可生母低賤,父王積威難犯、心性多變,所以他自幼就學會了做小伏低、察言觀色,如今父王年事已高,天下兵事底定,倘若自己心事得遂,就能夠入主梁宮大慶殿,成為萬民之主,號令天下了。

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茫茫大地隻聽一個人的意誌、隻遵一個人的號令,這是何等遂心所欲的境界!

耶律阿保機冷笑一聲道:“既然是這樣好,那天下人都要想做皇帝了,大家豈不是要打個你死我活?”

“正是。”朱友珪神色鄭重地道,“商湯逐夏桀、武王伐殷紂,楚漢相爭、兩晉三國,為天下,為帝位,中原哪一次不是廝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耶律阿保機縱開臂上的白鷹,一聲呼哨,那對白色海東青雙翼平展,直飛向河對岸的龍化州城,往王宮方向而去。

“和敵人打仗,我不怕。”耶律阿保機歎息一聲,道,“可我的對手,不是劉仁恭,也不是室韋、六奚,而是我的同胞手足兄弟、我的叔父長輩。我叔父耶律轄底,是迭剌部首領,部將眾多;我的大弟弟耶律剌葛,跟隨我南征北戰多年;我的二弟耶律迭剌,聰明過人、精通權謀。我的四個弟弟都是能征慣戰的大將,也都有著當可汗的野心。他們聯合在一起,我不是他們的對手。這個大皇帝,我是做不成的。”

這感慨與愁悶,與朱友珪竟是差相仿佛,朱友珪越發有知己之感,道:“《左傳》早就說過,並後、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帝位之尊榮,絕不能與第二人分享。大王如今之處境,與我朝太宗皇帝李世民當年一模一樣,可讀史鑒今,便有決斷。”

李世民玄武門之變,耶律阿保機當然是知道的,他眺望著對岸的王宮,道:“正是,我一直不明白,李世民為奪帝位,殺了兄弟,中原百姓為什麽還說他是明君?”

“李世民起兵太原,反隋平亂,本來是開國第一功臣,如此功勞,卻不能當太子,要將皇儲之位讓給平庸無能的兄長李建成,還險些被父兄齊心協力除去,玄武門之變,太宗實出無奈,與其含冤而死,不如拔刀而起。”朱友珪感慨地道,“何況太宗登基之後,知人善用、勵精圖治,二十三年勤勞國事,開創貞觀之治,建我大唐盛世,煌煌帝業,盡在民心,當然是百姓心中的明君。”

“逼父殺兄之人,隻要於國有功,也可以流芳百世?”

“太宗開疆拓土,底定江山,本可自立為帝,卻讓了父親,又讓了兄長,最後還要受盡猜疑讒害,無奈反戈一擊,於情於理,並不虧負。”朱友珪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能者居之。大王有勇有謀,契丹土地百姓,均為大王十年百戰辛苦得來,為什麽要輕易讓給他人?”

暮色將至,西拉木倫河兩岸綠中帶黃的長草漸漸隱沒,滿天盤旋的海東青也不見了蹤影,牧歌悠揚,篝火一堆堆點起,對岸的龍化州城聳峙依然。

“朱大人說得不錯,我平生心願,是要做契丹族最大的英雄,要讓我們的契丹人和漢人一樣,有城池安居,有田地牧場勞作,有衣冠禮儀教化,有猛士禦邊。倘若不當大皇帝,製度朝令夕改,我這輩子的心願,便無法達成。”耶律阿保機點頭讚成。

說完話後,他縱馬而馳,高大的烏騅馬在暮色中涉水而去,他身後的五千騎兵也跟著涉水歸城,雖然隻是一場平常的打獵,但契丹兵纛旗不亂、行軍有序、槍矛如林,再非舊日漠北的烏合之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