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麽時候,前院開始落雨,雨聲寂寂,令楊家空曠的庭院更顯深沉。

春花謝盡之後,隨國公府的花香飄**幹淨,縈繞在長安城裏的惡臭被風吹入了府中,令人作嘔。

順陽公主帶著一群婢女從廊下走了進來,獨孤伽羅趕緊迎上前去。

她們妯娌這幾年還算和睦。楊堅的二弟楊林,娶了高熲的妹妹,高家隻是個伯爵,高賓父子都是閑官,順陽公主更是不把二嫂放在眼中,加之她身為宇文邕的同母妹妹,在長安城裏頗有權勢地位。楊瓚才幹出眾,因軍功被封上柱國,又對妻子寵溺無比,順陽公主自覺稱心如意,不再事事和獨孤伽羅爭個高低。

獨孤伽羅本來就無意與她糾纏,多番隱忍求和,所以表麵上看,如今這二人竟有些心腹姐妹的模樣。

“大嫂,你看,我帶誰來了?”順陽公主喜氣洋洋地道。

獨孤伽羅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隻見順陽公主的裙子後麵跟著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女孩兒,穿著淺紫色衣裙,如同粉雕玉琢,一雙烏黑閃亮的大眼睛幾乎占了半張臉,極是秀美可愛,倒不禁喜歡起來:“這丫頭真是俊俏,莫不是你們宇文家的小公主?”

“這是我七弟宇文招的女兒,剛冊封的千金公主,七弟對她愛如珍寶,我是沒這個福分要她做兒媳婦了,大嫂的三個兒子,倒是可以讓這丫頭挑上一挑。”順陽公主笑道,她生了三個兒子,卻一直沒生女兒,因此對千金公主極是疼惜。

雖然她的話有幾分居高臨下,但獨孤伽羅還是被這漂亮丫頭的模樣迷住了。千金公主看起來比當年的楊麗華還要秀麗動人,肌膚瑩白如雪,睫毛撲扇如翼,湊近看時,仿佛能在她粉嫩的小臉蛋上照見自己的影子。

獨孤伽羅笑道:“勇兒我已替他看好了媳婦,就在這幾個月要上門提親。阿摩和阿祗倒是和千金公主年紀相仿,一會兒,看她喜歡跟哥哥玩呢,還是跟弟弟在一起。難得公主有心,替我成全這頭親事,不過趙王位尊,隻怕看不上我們楊家。”

阿摩是獨孤伽羅的次子楊廣,阿祗是獨孤伽羅的三子楊俊,這兩個小小少年,都是俊秀聰明的人物。

順陽公主一撇嘴道:“他敢!本公主是當今皇上的同母妹子,人都嫁到楊家來了,他還敢看不上我們楊家的人,若眉,你記好了,這輩子你就是我們楊家的媳婦,不準再挑別的婆家。”

千金公主被她的霸道嚇了一跳,笑道:“若眉聽姑姑的話,不過若眉要嫁的人,一定要文武全才,精通琴棋書畫。”

順陽公主笑道:“聽聽,這麽小小年紀,就知道選女婿了,要找文武全才的兒郎啊,你這就算找對人家了,來,把阿摩和阿祗都叫來,讓我們宇文家的大公主好好選上一選。”

獨孤伽羅含笑讓人從家塾裏把楊廣和楊俊叫來,楊廣七歲,楊俊五歲,兩個人長得都比楊勇瀟灑俊秀,一左一右立在千金公主之旁,真有“雙璧”之感。

順陽公主打量著兩個侄兒,推了一把獨孤伽羅,笑道:“大哥長得模樣不濟,阿摩和阿祗倒是一個賽一個的俊美,這兩個孩兒啊,將來長大了,長安城的姑娘們還不得搶著嫁,阿摩生得最出眾了,若眉,不如你就嫁給阿摩哥哥算了。”

千金公主站在楊廣和楊俊中間,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大大方方地牽起了楊俊的手,笑道:“姑姑,我喜歡這個弟弟。”

獨孤伽羅、順陽公主和身邊的侍女們都笑彎了腰,獨孤伽羅順勢把千金公主和楊俊扯到自己的身邊,道:“瞧你們倆這模樣兒啊,真是一對小小璧人,好,我就答應你,把我的阿祗啊,送給千金公主去當駙馬。”

千金公主與楊俊都是未知人事的稚童,根本不明白大人笑的都是什麽,二人都是溫文爾雅的柔和性格,沒說一會兒話,就越發覺得投機親密,手拉著手,跑到花池旁去看魚了。

獨孤伽羅望著二人天真無邪的麵龐,突然有些傷感。

這兩個孩子將來長大後,她不會真讓楊俊去娶千金公主的,趙王宇文招和齊王宇文憲一樣,都是宇文護的心腹兄弟,對楊堅也一向戒備,就算楊家同意這門婚事,宇文招也不會同意,他們二人注定此生無緣。

可看著這兩個秀美孩兒天真蒙昧的模樣,她又覺得自己的決斷和聯想有些殘忍。

孩子有什麽錯?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無知無識,既不明白前塵舊恨,又不知曉自己身上還背負著家族的使命和罪惡,他們幼稚地信任著長輩,享受著世間的愛與美,卻不明白自己總有一天會看清那些肮髒殘忍的真相,看穿那些奸詐凶險的人心。

長風吹過府前的白楊樹,樹葉聲喧嘩如暴雨,獨孤伽羅惆悵地移過了眼睛,不再去看魚池邊冒著細雨嬉戲的那對孩童。

當年的自己還不是一樣,以為自己能與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昭玄哥哥一生一世,以為自己身為大司馬府的小姐,可以安享富貴清閑的人生,自己的生命中永遠不會有風霜雨雪,可沒滿十四歲,她就經曆了家破人亡的慘劇,世上的人心,原本就那麽凶險,早一天看懂看透,就能早一天活明白。

“夫人,”李圓通從門外走來,看見順陽公主也在座,便壓低聲音道,“太子妃打發人來請夫人入宮,說有事商議。”

“又有什麽事?”獨孤伽羅不禁皺起了眉頭。

她心裏也知道,楊麗華請她入宮,無非又是太子宇文贇新鬧出了什麽荒唐事。

太子宇文贇是皇上十六歲時所生,生母李娥姿比宇文邕大八歲,宇文邕膝下共有七個兒子,全是庶子,阿史那皇後來長安後一直沒有生育,所以宇文邕立了長子宇文贇為太子。因了宇文贇的太子身份,獨孤伽羅才不顧楊麗華的抗拒,將她嫁入東宮。

可這個宇文贇的荒唐勁,實在比北齊高家的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年紀輕輕便沉迷於酒色,身子骨又單薄,架不住長期酗酒縱欲,三天兩頭生病生得昏迷不醒,就是這樣也沒能減少他胡鬧的勁頭,一醒過來,他又折騰得比誰都起勁。

宇文邕見這孩子太過好酒,便命人不準送酒到東宮,還要他七歲上朝,與大臣們一起奏議,三更即起,哪怕嚴冬酷暑也不給休息一天,舉止進退更要一絲不苟,錯一點便在大德殿上用棍棒皮鞭當眾責打他,常把宇文贇打得半個月起不來床。

宇文贇畏父如虎,便在私底下瞞著父皇胡鬧,被宇文邕發現後,當場用馬鞭把他的後背都抽爛了,還在東宮特設監察官員,日夜值守,記錄太子每天的一言一行,讓宇文贇這個太子當得跟囚犯差不了多少。

可能是家教太嚴、毒打太狠,宇文贇長大之後,便成了個古怪少年。當著人,他眼神閃爍,滿口聖賢大道理,謙讓有禮;背地裏,完全是個禽獸。

東宮的侍女幾乎全都被宇文贇強行臨幸了一遍,大冬天裏逼著侍女和小黃門們光著上身、赤著腳在東宮裝作乞兒討飯,自己則帶人將一桶桶水往這些“乞兒”身上潑,看著他們身上凍得滿是冰掛,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酒興一起,宇文贇便把自己的坐騎直接殺了,在後院點火烤馬肉,就地割炙肉狂飲,然後命人披上馬皮,再扮作他的坐騎騎,宇文贇則全身奇裝異服,盔甲上裝飾著長長的雉羽和拖及地麵的外氅,縱“馬”飛奔。

隻要腦子裏有一個荒唐的閃念,太子刹那間便會付諸實踐,這個身材瘦小的宇文贇,精力實在驚人。

若不是在東宮裏任值守要職的下大夫鄭譯恰好是楊堅的太學同學,與楊堅交情深厚,宇文贇便有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細雨紛飛的下午,伽羅憂心忡忡地走在通往正陽宮極輝殿的黃土甬道上。

暮色過早地凝聚在前方太極殿的簷角,年近三旬的伽羅在一處拐角立下腳來,眺望片刻,這才牽起裙角,沿著被雨浸濕了的泥土台階走入內殿。

當今皇上宇文邕是個格外簡樸的人,他入住正陽宮後,未興一土一木,反而將原來的雕梁畫棟全數摧毀,又將白玉台階改為黃土台階,朱紅宮柱改為原木直梁,並將後宮的內侍全數逐出,換上了他在蒲州帶來的人。

整個後宮,連同阿史那皇後身邊的侍女在內,不過幾十個人。

伽羅聽得已成為太子妃的楊麗華說,她如今在東宮事事都需親自料理,說白了,不過是個說話管用的掌宮女官罷了。

“皇後陛下。”雖然阿史那皇後早對伽羅說過,她進宮可以不必行禮,就如家人一般,但伽羅從不肯失了人臣之禮,她在侍女殷勤搬來的凳子上坐下,勉強想笑一笑,卻覺得臉上的肌肉緊張而僵硬。

“楊夫人為何臉帶憂愁?是否有什麽難言的心事?”阿史那皇後放下手裏正在織補的布袍,關切地問道。

宇文邕雖然貴為天子,卻儉樸至極點,平時在宮中隻肯穿布袍、蓋布衾,內衣上甚至有著阿史那皇後親手打的補丁。

這一切看在伽羅眼裏,她不禁有些好笑。

身為至尊,卻慳惜一絲一米,這並不是什麽值得稱頌的美德。

聽說宇文邕遠沒有乃父宇文泰的大手筆,賞賜部下時十分小氣,至多不過一萬錢、一匹馬。

楊忠攻破北齊長城時,宇文邕僅止賞了個不痛不癢的榮銜,連一個錢也舍不得掏出來。上次在齊境行軍時,宇文邕看見部卒中有人赤足行走,立刻在馬上脫靴賞給其中一人,轟動一軍,而與此同時,身為三軍統帥、北周皇帝的他,卻根本沒想到事先就該命令軍中備齊戰靴和寒衣。

與他對將士們的刻薄寡恩相反,宇文邕處罰起人來卻毫不留情麵,大臣們微犯過失,不是廷杖就是削職,若非宇文護還在朝中專權,隻怕宇文邕殺起人來也是眼都不眨。——這樣的人,就算打得了天下,也治不了天下。

“哦?”聽了阿史那皇後的問話,伽羅不禁微微一驚,自己的涵養功夫還是不夠,竟然這樣輕易地將喜怒哀愁流於言表。

“是因為宇文護昨天又當眾彈劾了楊將軍麽?”阿史那皇後溫和地笑道,“你放心,大家常向臣下們說,他能懷疑別人,卻永不會懷疑楊將軍,楊將軍之於大家,在前有百戰之功,在後有兒女之親,並非一般人就能離間得了……”

“不,皇後,臣妾並非在擔心我家將軍。”伽羅打量著氣質嫻雅的阿史那皇後,忽然感覺了一絲慚愧。

阿史那是突厥的公主,從小在馬背上長大,見慣了廝殺,夫婿又是這樣一個強硬好戰的男兒,她卻完全沒有沾染上半絲父兄夫君的凶狠強悍氣概,相反,她溫柔得像水一樣,與她比起來,伽羅覺得自己是那樣堅硬而充滿心機。

“那楊夫人為何雙眉緊蹙,若不勝愁?是為了你的兄長獨孤善麽?你放心,大家已經答應了我,不久後就會給已故獨孤大人洗清罪名,讓楊夫人的兄弟們全都出仕。”

阿史那皇後的坦言相告,讓伽羅從心底感到了一絲異樣。

怎麽,宇文邕打算要對他飛揚跋扈已久的堂兄下手了麽?離宇文家兄弟被先後毒死的時刻已多麽遙遠,宇文邕到底不愧是宇文泰的兒子,他能夠將一份仇恨記得這樣長久……而這和自己如出一轍。

“回皇後娘娘的話,臣妾此刻也非在掛念兄弟們的前途。”伽羅又搖了搖頭。

“那麽……”阿史那皇後驚訝了,她揮了揮手,將兩個正坐在殿角裁剪的侍女打發了出去,殿外的雨聲濺了進來,黑漆描金的畫屏上,是一幅《曹操月下橫槊圖》,畫麵上,矮小矯健的曹操正在船頭旁若無人地高吟。

見四下裏無人,伽羅猶疑片刻,忽然站起身來,猛握住阿史那皇後的雙臂,眼底的惶恐像潮水一樣湧了出來,啜泣道:“皇後,聽說今天早晨左宮正宇文孝伯又在皇上那裏進言,謂太子昵近小人,有汙穢行……”

左宮正宇文孝伯,是皇上特地為太子請的師傅,又是年高德劭的老宗室,身為太子之師,按說是很榮耀的事,但伽羅聽李圓通說,今天早朝上,宇文孝伯在太極前殿裏痛哭流涕,稱自己再沒辦法給宇文贇當老師。

平日裏宇文贇的種種頑劣行為也就不消提了,昨天,宇文孝伯在東宮設帳,打算親自給宇文贇上一堂《孝經》,沒料想宇文贇竟命七八個宮女身穿輕綃,半裸一般環立在胡須全白的宇文孝伯帳外,自己還不時當眾與這些宮女摟摟抱抱,說是要考校一下宇文孝伯,看他心中有沒有聖人之性。

向來以君子自命的宇文孝伯豈能受得了這個?他當即掀席而起,怒衝衝地離去,宇文贇卻在他身後哈哈大笑。

說真的,連伽羅也在懷疑,這個宇文贇似乎有一點不正常。

他骨格極其單薄,心智卻近乎瘋狂,據說他平時對太子妃楊麗華十分寵愛,稱她是“九天嫡仙”,可一轉眼間,他又會當眾將她踢倒,口出汙言穢語,辱及楊家的家門。

但不管怎樣,伽羅都不能放棄宇文贇,她深知,與另外七位柱國大將軍相比,宇文贇是楊堅唯一的優勢。

原來伽羅這樣憂心忡忡,是為了皇太子擔心。

阿史那皇後不禁有些同情起她來,楊麗華是個明淨而嫻靜的女孩子,看起來既有楊堅的高貴,又有伽羅的堅強,宇文贇這個糊塗東西,怎麽配得上她?真正是糟蹋了那花朵兒一樣的楊家大小姐。

而且,宇文贇最近又有了新寵,一個叫元樂尚的洛陽女子,年齡比楊麗華還小,整個人看起來還是未發育的孩子。——在宇文孝伯等人的嚴厲督管下,宇文贇都會如此荒唐,將來真當了人君,可以肆意行事,這位皇太子還不定能幹出些什麽來。

連宇文邕都快要對這個長子絕望,曾當麵斥道:“自古以來,太子廢立就是常事,你再不成器,朕會在你的六個弟弟裏挑一個來取代你!”

嚇得宇文贇伏地唯唯。

罷了,看著伽羅微微潮濕的眼睛,阿史那皇後歎了一口氣,道:“楊夫人,你不用擔心。這個兒子是大家當蒲州刺史時所生,寵愛入骨,再怎麽著,他也不會廢了自己的長子……大家已命人草詔,要給皇太子再添一個師傅,叫尉遲運,聽說此人武官出身,嚴厲非常,這下,太子是有苦頭吃了。而況,今晨大家回來時鬱鬱不樂,恰好一個叫樂運的小官兒隨齊王宇文憲入見,大家隨口問道:太子何如人?那樂運答道:中人……”

中人?伽羅在心底苦笑著想,連中人隻怕都算不上,宇文贇隻是個屍居高位、生下來就有了一切的幸運白癡。

“這樂運倒敢說實話。”伽羅歎著氣,漸漸平複了適才緊張的心情。

“正是,大家也這樣誇他。”阿史那皇後隻在今天才忽然覺得,伽羅有些變了,從前她每次入宮,都會與自己探討佛理,甚至共讀《般若經》,而今天,伽羅眼底的惶恐讓她發現,原來這位昔日的公府小姐、今天的隨國公夫人,對權位不無戀棧。

“可是,這樂運說的老實話,不讓大家更傷心麽?”

阿史那皇後微笑道:“那樂運真正是個聰明的讀書人,大家又問他,中人有些什麽特狀?樂運跪奏道: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便是中人,管仲相之則霸,豎貂輔之則亂,可與為善,可與為亂。這話說得才叫妙。”

伽羅點了點頭,深覺樂運說得有理,可是,宇文贇倘若真是齊桓公一流的人物也罷了,聽女兒那天回府時流淚說起的情狀,宇文贇大抵是個已漸顯癲狂之態的少年瘋子。

他父親沉毅多智、滿懷勵精圖治的大誌,卻有這樣一個狂悖荒唐的繼承人,難怪宇文邕會時時頭疼。

空曠的正陽宮裏,忽然響起了一陣陣的腳步聲,這腳步聲雖不響亮,卻沉悶而整齊,聽起來十分訓練有素,從小在行伍叢中長大的伽羅敏銳地發現,這是一支富有戰鬥力的精悍的隊伍,人數雖不多,卻個個幹練有力。

此刻,在迷蒙的黃昏雨色中,他們到正陽宮來做什麽?

隨著這陣腳步聲,阿史那皇後的臉色也變了,她雙手放在膝蓋上,整個人因緊張而顯得拘謹,聲音十分莊重地說道:“楊夫人,宮中即將開宴,本宮不能再留你了……”

開宴?

原來這些腳步聲如雷霆震動的帶刀甲士黃昏入宮,是為了開宴!

伽羅登時明白了一切,她不再多問,斂衽而出,纖長而挺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阿史那皇後微帶惆悵的視線中。

李圓通正在宮門內側打著嗬欠等候女主人,在這個細雨紛飛的夜晚,伽羅扭過臉去,極目遠眺。

不遠處,宇文邕生母叱奴太後所住的含仁殿裏,燈燭一一亮起,燭下人影幢幢,甚至聽得見長刀在皮鞘裏鋒鳴的聲音。

這是個春天的夜晚,這是北周天和六年(公元572年)的春天,這同樣是個細雨紛飛的三月末,在獨孤信塵封已久的大司馬府裏,那些獨孤家的鬼魂們會不會繞院徘徊?而崔夫人院中那些多年未經修剪的梨樹,會不會像當年一樣盛開?

在宮門外,隨國公府的三馬安車和大塚宰府的青蓋四馬安車迎麵相逢。

“退避路邊。”伽羅平靜地吩咐。

李圓通十分不樂意地看著自己府上的車輛謙卑地退至路邊的爛泥中,塗朱的車輻上濺滿了肮髒的泥點。

而宇文護那輛前呼後擁的青蓋車,卻連速度都未減一下,便呼嘯著,直衝至朱紅色的宮門前,那四匹馬飛騰的蹄間,似乎帶著一種宿命的氣息。

宮門大開,正陽宮鋪滿黃沙的寬闊馳道上,刹那間布上了大塚宰府馬車的深深車轍,那深黑的車轍一直沒入黯淡的夜色。

在長安城,隻有宇文護一個人被準許在正陽宮馳道上駕車,也隻有他一個人被恩準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甚至,在正陽宮裏,身為帝王的宇文邕見了這個堂兄,也得按家人禮來跪拜,在叱奴太後所住的含仁殿裏,伽羅曾親眼看見過這樣的場麵:宇文護陪叱奴太後坐著閑談,而皇上宇文邕卻躬著腰侍立在旁……

宇文護一直以為宇文邕恭順得理所當然、心平氣和,他以為宇文邕是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皇帝,他以為宇文邕隻是一個沒有誌氣的傀儡,為什麽他從不肯正視宇文邕“毀法滅佛”的膽量和大舉攻齊的魄力?

李圓通不經意地轉過臉來,驚訝地發現,此刻,夫人仰首天際,臉頰邊竟然靜靜地流淌下兩行清淚,在這個沉黑的下雨的春晚,他有些分不清了,這到底是車帷外濺來的雨點,還是自己的錯覺?

在楊府長大至今,他從沒有看見過夫人的眼淚。

宇文護的青蓋四馬安車駛至大德殿前,宇文邕已經等候多時。

昨天他特地調開了齊王宇文憲,卻把宇文憲手下的高熲和賀若弼都調至宮中,上次趁伐齊之機,宇文邕連夜帶兵偷襲長安城不成,卻也讓他一下子收服了高熲和賀若弼兩員猛將,成為內應。

高熲和賀若弼都是宇文憲的手下,深知齊王宇文憲夾在堂兄宇文護與四皇兄宇文邕之間,進退兩難,所以今日之事,兩人雖然深知其謀,但卻瞞得宇文憲毫不知情。

“大哥!”宇文邕親切地喚道,急步下階迎了出來。

“皇上召我入宮,有何要事?”楊素將宇文護扶下馬車,宇文護也不見禮,便大大咧咧地與宇文邕以平輩口氣說著話。

宇文邕打量了他一眼,宇文護腰上懸著一把短刀,而他身邊的楊素和魚俱羅,雖未攜帶重兵器,卻也穿了防身軟甲,腰懸長劍,而宇文護身後,還另有五六十名彪形大漢,甲衣下明顯帶了匕首,這麽多年過去了,宇文護大概內心也自知才具平庸、樹敵太多,所以從沒有放下戒備之意。

“太後昨天又喝醉昏迷,險些送命,朕苦勸無效,命人寫了篇《酒誥》,請大哥進來,給太後讀一遍,勸說太後她老人家戒酒。”宇文邕歎道,“如今也就隻有大哥的話,太後還能聽進去。”

他奉承得恰到好處,宇文護知道叱奴太後年老之後越發好酒,逢宴必醉,讓宇文邕很是焦心,閻夫人也曾勸過幾次,但叱奴太後嘴上答應了,過得幾天又會喝醉。

宇文邕的同母弟弟、衛王宇文直,也跟在宇文邕身後,焦慮地道:“母後春秋已高,再如此縱飲,隻怕命不長久,我們兄弟已勸說多次,母後隻是不聽。”

宇文邕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絹,果然上麵抄寫著《尚書·酒誥》的勸誡之言,宇文護點了點頭,接過那張黃絹。

楊素與魚俱羅護送著宇文護來到叱奴太後所居的長樂殿外,殿內柏影森森,宇文護身後的五十名護衛留在殿下,侍立兩旁,楊素、魚俱羅跟著宇文護向階上走去,宇文邕用眼張望,高熲和賀若弼立刻從殿左殿右迎了上來,拱手笑道:“屬下拜見大塚宰!楊將軍、魚將軍,久違了。”

“你們倆怎麽在這,你們王爺呢?”宇文護知道這兩人是齊王宇文憲的心腹,也不疑有他,隨口問道。

賀若弼笑道:“我們王爺去探望母妃了,即刻就到。”

宇文護走入長樂殿寢宮,果見叱奴太後以被蒙麵,睡在**。楊素與魚俱羅不便跟入內室,便當門站立,高熲和賀若弼心知將有大變,二人也跟了進來,一左一右,看似隨意,卻恰好擋在了楊素與魚俱羅麵前不遠處。

宇文護撩袍跪倒,道:“太後,臣聽說太後飲酒傷身,特地前來探望,還望太後念在皇上如今內憂外患、百事煎熬的份上,減飲停杯,保重玉體,以免皇上與諸臣懸心掛念,日夜焦慮。”

叱奴太後背對著宇文護,微微點頭示意,並未答話。

宇文護展開手中的黃絹,高聲道:“太後,《尚書·酒誥》上說,古禮,唯有祭祀可飲酒,飲至不醉,是謂酒德,若無酒德,邦喪國亡,殷亡於酒,警於後世。臣願為太後誦讀《酒誥》,以明飲酒之戒。”

他高舉著黃絹,大聲讀道:“王若曰:明大命於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國在西土。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禦事朝夕曰:祀茲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

在宇文護朗朗的誦讀聲中,宇文邕向外麵的高熲和賀若弼二人丟了個眼色,自己則悄然走近宇文護身後。

宇文護接著大聲讀著:“文王誥教小子有正有事:無彝酒;越庶國:飲惟祀,德將無醉……”

宇文邕從袖中取出藏好的玉笏,猛然擊在宇文護的後腦上,宇文護大叫一聲,跌倒在地,室外的楊素與魚俱羅聽見主公慘呼,同時拔劍欲來查看,卻被身後的高熲和賀若弼舉劍攔住。

四人纏戰成一團,魚俱羅知道高熲和賀若弼二人武勇過人,自己與楊素不是他倆的對手,放開嗓門大叫道:“來人,皇上要暗殺大塚宰,快來救護!”

室內,倒在地下的宇文護雖然腦後被打出血洞,還有一線神智,他顫巍巍爬在地下,手指宇文邕道:“皇上,你……你好狠毒,這十二年來,我自問待你不薄,不但早已歸政,還放手兵權,你……你為何如此待我?”

宇文邕冷笑道:“宇文護,你待朕的確不錯,那是因為朕這十二年來活得就像條狗!坐在朝堂上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站在你麵前一個不字都不敢回複,這樣膽小懦弱的皇上,才是你宇文護想要的皇帝,可我要這樣窩囊一輩子,就對不住太祖的一身征塵、半生血戰了!”

衛王宇文直從另一側衝出來,拿劍向宇文護胸前紮去,宇文護打了個滾,爬到室外,魚俱羅見主公已逃了出來,忙將他護在身後。

此時,堂下的五十名大塚宰府甲士見情形凶險,也全都拿出身藏匕首,衝至階下,隻聽高熲一聲呼哨,長樂殿圍牆外突然出現了數百名弓箭手,黑壓壓站滿牆頭,同時向階下的大塚宰府侍衛放箭,當場射死多人。

一些宇文護的侍衛已衝至階上,埋伏台階下的上百名全身盔甲的禁軍又持槊攔住他們的去路,將剩下的侍衛圍住刺殺。

魚俱羅與楊素護住身後的宇文護還要廝殺,卻見**躺著的“叱奴太後”已一躍而起,竟是一條威風凜凜的黑皮大漢。

那漢子取出身後魚皮鞘內的寶刀,旋風般衝來,幾招交過,竟將魚俱羅與楊素手中長劍全都削斷,一腳踩住宇文護,將他首級斬落下來,拎在手中,對楊素和魚俱羅喝道:“逆臣已經伏誅,你們倆人還不跪下領罪?”

魚俱羅從來膽大,也被嚇得肝膽俱裂,他瞪大眼睛喝道:“你是誰?”

那黑漢子將宇文護首級交給宇文邕身邊侍衛,雙手持著滴血寶刀過頭頂,跪下稟報道:“陛下,臣伍建章,奉旨誅殺奸臣宇文護,幸不辱使命!”

“伍建章?”魚俱羅從未見過此人,但卻久聞伍建章是隨國公楊堅的先鋒官,武勇無雙,他在兩軍陣前交鋒,從未敗得如此徹底,就算在高熲手下,他也還能過個三四十回合,當下佩服已極,扔掉手中斷劍,跪下讚道,“果然不愧大周第一將的名聲,罪臣輸得心服口服,今日願領罪而死!”

宇文邕哈哈大笑道:“魚將軍年輕,隻要能棄暗投明,就還是我們大周的能臣。既然你願意領朕旨意,朕今日封你為禁軍衛的領軍將軍,加儀衛!”

身為罪臣宇文護的心腹,魚俱羅束手就擒之後,不但沒獲死罪,還受皇上信用加官,成為堪比驃騎大將軍的領軍將軍,當下感激涕零,叩頭道:“臣謝皇上隆恩,今後臣當洗心革麵,隨皇上征伐立功,報答皇上今天的賞識。”

宇文邕的視線移到一旁傲然站立的楊素身上,冷冷地道:“楊將軍至今不低頭認罪,難道要誓死追隨宇文護這個奸臣賊子於地下?”

楊素冷笑道:“皇上處事不公,賞罰不明,臣願追隨大塚宰而死,不願侍奉皇上為亂臣。”

宇文邕氣極反笑,道:“朕處事不公、賞罰不明?你姑妄言之,言之有理,朕饒你不死!”

楊素雙眼一翻,道:“家父楊敷,盡忠王事,孤城被困,力戰不屈而死,可臣三次進表,欲為父請封,以彰英烈,皇上卻一口回絕,令忠臣義士寒心,這不是處事不公,又是什麽?”

宇文邕道:“楊敷困守汾州,以二千之眾對壘五萬齊軍,的確忠勇可嘉,可我朝大將,守城時應與城池共存亡,城破之日,便是守將戰死之時,你父親楊敷率孤軍突圍,棄城而逃,兵敗被擒,雖誓不降齊,鬱鬱而終,但畢竟有違國家律令,朕若給令尊加封,才令天下將士齒冷。”

楊素氣得怪叫一聲,拿著斷劍又欲上前。

伍建章眼疾手快,打飛他手中斷劍,將楊素摁倒在地,侍衛上前將楊素緊緊捆綁,伍建章問道:“請示陛下,楊素如何發落?”

宇文邕一揮手道:“依附叛臣,冥頑不化,死有餘辜,拉出午門問斬!”

楊素臉上毫不變色,“呸”了一聲道:“老子有眼無珠,竟然甘為無道天子之臣,死是分內之事!”

高熲見好友因言獲罪,心中大急,忙拱手上前道:“陛下,念在楊家父子忠勇護國多年,請留他一條性命,戴罪立功。”

楊素大聲道:“高兄,不必為我求情!家父為國驅馳一生,以兩千兵馬守汾州孤城旬日,對抗五萬齊兵,不見朝廷發一兵一卒來救,突圍求援,忍死須臾,便被視為叛臣賊子,這樣的天子,這樣的大周,老子寧死不肯為將!”

宇文邕見他強項如此,心起愛才之念,對拉著楊素往外走的侍衛道:“慢著,留這漢子一條性命!”

楊素仍舊傲然站立,不跪不拜,宇文邕走上前去,親手解開他身上的綁縛,大笑道:“好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忠君孝父,堪為天地表。楊素,朕今日就為你父親楊敷下詔書,追贈他為大將軍,諡號忠壯,加封你為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準你半月假,歸鄉為父旌表建陵。”

楊素大出意外,怔立半刻,才跪地謝恩道:“臣不謝陛下不殺之恩,但臣謝陛下知過能改、不忘忠臣烈士的英明慷慨之義!”

宇文邕笑道:“久聞楊將軍既通經義,又懂武略,今日朕又親見了你寧死不折的忠直,楊將軍勉力為事,不愁異日不得富貴。”

楊素依舊嘴硬道:“誠蒙陛下誇獎,臣父生前也曾如此說過,其實臣實無心於富貴,隻怕富貴來逼臣!”

宇文邕隱忍蓄勢多年,一舉除去權臣宇文護,又將他的驍將楊素、魚俱羅收羅帳下,十二年來的鬱悶一掃而空,心頭暢快,望著眼前的伍建章、高熲、賀若弼、楊素、魚俱羅等人,喜道:“今日除去宇文護,朕得親掌朝綱,當全境征兵,下月出征,踏過黃河,滅那高緯小兒,平靖北齊!”

諸將拱手領命,齊聲道:“謹遵皇上旨意!”

北周宣政元年(公元578年),當宇文邕在平齊不久後死去時,他終於擁有了和父親相近的名聲。

剿滅了北齊、一統了北朝天下的宇文邕,身後被稱為“武皇帝”。

若非天不假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急病,令這位在沙場奔波一生的帝王死在北伐突厥的路上,剛剛三十六歲的宇文邕,本來還打算渡過長江,捉住陳霸先的子孫,統一這個分崩了近三百年的國家,建下和秦始皇、漢武帝齊名的霸業。

而他此刻卻躺在正陽宮春殿的巨大棺槨裏,那部威風凜凜的大胡須散落在胸前,身上是他素日最喜歡卻一直沒機會穿用的漢魏衣冠:通天冠平冕、絳緣領袖中衣、寬袖十二章繡朱紗袍,昔日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統帥,卻敵不過一場小小的傷風。

春殿裏並沒有什麽守靈和吊祭的人,兩名小內侍無精打采地給棺槨前的巨大油燈裏續上了清油。

殿外,是暮夏的樹蔭,樹蔭下,兩名身材相仿、穿著素色衣服、髻上插著銀白首飾的女子不用人陪,拾階走入了土苔斑駁的春殿。

“你們都出去。”走在前麵的,是一個相貌娟秀、氣概柔靜的年輕女子,小內侍們認識她,這是東宮的太子妃楊麗華,最多不過一個月,她就會取代阿史那皇後,成為新的北周皇後。

新皇後的吩咐,身份低微的他們怎敢不遵從?

跟在楊麗華身後的,是她的母親獨孤伽羅,人到中年的伽羅,漸漸有些鋒芒內斂了,甚至連臉上的線條都變得頗為柔和。

寂無一人的春殿裏顯得有些陰森可怕,宇文邕的棺槨前,連一份像樣的奠儀都沒有。

伽羅不禁有些惻然,她在殿中徘徊片刻,拜了三拜,這才歎道:“先帝大行,儀式怎能這般草草?麗華,明天就要到孝陵入葬先帝,大家今天還不許百官開吊,這是什麽道理?”

“道理?”楊麗華有些厭倦地扭過了臉,與宇文贇在東宮生活了多年,她已見慣了宇文贇的神經質、異想天開、多疑、變態和喜怒無常,“大家哪裏有什麽道理?他隻有滿懷的怨恨,前天,大家在床前眼睜睜地看著先帝咽了氣,沒流半顆眼淚,反而在先帝的屍身邊脫了上衣,用手撫著胸前的杖痕罵道:老東西死晚矣!然後命人在靈前彈奏北齊亡國之君高緯所創製的琵琶曲《無愁》,並將先帝僅有的十幾名宮妃統統逐至東宮,一一閱視,看上了哪個有三分姿色,便在東宮中當夜逼幸……”

“嗬!”伽羅陡然從武帝的靈前扭過臉來,有些失驚。

難怪宇文邕會這樣孤獨地躺在這裏,他寄予重望的兒子,其平庸昏悖,實在不比北齊的“無愁天子”高緯遜色。

年方二十一歲的宇文贇,即將成為北朝萬裏河山新主人的宇文贇,他能給父親浴血苦戰一生得來的天下做些什麽?

父皇還未入葬,他已經開始逼奸父妃。

楊麗華低下頭來,有些憤懣地看著自己隆起的腰腹。

她已經有七個月的身孕了,丈夫卻夜夜看不見人影。

難得遇見一次,他一會兒甜言甘語,一會兒大動肝火,讓她絲毫摸不著頭腦。

但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婚姻,總是在宇文贇的大吵大鬧中,用沉靜堅強的目光注視著遙遠的天際。

楊麗華扶住靈前的燭台,背對著自己的母親,靜靜問道:“娘,我聽說,我在繈褓中時,娘就迫不及待,要將我嫁給宇文家的後嗣,娘是不是隻想用女兒來換取一份榮華富貴?”

伽羅渾身一震,真的,她以為自己深愛這個女兒,卻沒認真想過,她是如此利用了女兒的婚姻,讓楊麗華的整個青春和靈魂為楊家的上升做了鋪墊。

“麗華……你即將是大周皇後了。”伽羅沒有正麵回答女兒,她的聲音有些滋味複雜,身為北周的外戚、皇後的父家,楊家很快便會飛黃騰達,這一切是她需要的,而這一切又是以女兒的痛苦換來的。

她有些悵然地注視著女兒高高隆起的腰身,楊麗華的腹部已經明顯出懷,這一定是個比宇文贇那個剛封為魯王的皇子宇文衍強壯得多的孩子,楊麗華將要為宇文家生下後嗣,而伽羅會喜歡這個姓宇文氏的有湛藍眼睛的外孫麽?

楊麗華轉過臉來,有些陰鬱地看了母親一眼,這個有其名無其實的皇後,她並不希罕。若非是一頂帝王的冠冕遮蓋著,宇文贇與市井流氓幾乎沒什麽區別。

幾天前,西陽公宇文溫的妻子尉遲熾繁去拜見阿史那皇後,宇文贇竟然在她出門時極其輕薄地撫摸起她的臉,笑著稱讚:“這張臉秀麗得世間罕見。”

嚇得尉遲熾繁麵紅耳赤、轉身狂奔。

宇文溫是宇文贇的從侄,尉遲熾繁從輩分上來算,便是宇文贇的侄媳婦,以叔戲媳、逼烝父妃、夜宿娼家……這一切,竟是北朝的主人、大周天子所為。

身為這種人的皇後,她有什麽榮耀可言?她有的隻是無邊無際的恥辱和哀痛!

楊麗華的這些想法,伽羅並非不能感受到,但她隻是滿懷歉意地回視了一眼女兒,便沉入了更深的思緒。

聽說宇文贇內寵甚多,對跟他隻有一夜之好的女人,他也會滿口許諾。如果是這樣,為了爭寵,外戚們會竭盡全力,動搖楊府的地位,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季節,有誰能是她的得力助手呢?

高熲……對,她怎麽能將他忘記?

這個智計深沉的中年人,因為提攜之情對楊家滿懷感激,如今,他因為在平齊之戰中戰功卓著而被允準開府了,但是,這一切,對於一個誌量非凡、腹書萬卷的好男兒,顯然還遠遠不夠。

楊麗華不知道母親在沉默著想些什麽,她隻看見了自己無限黯淡的皇後之路。

侍女們傳說,宇文贇向朱滿月、元樂尚還有新進宮的齊地女子陳月儀都許諾過,要冊封她們為皇後。

一個小小的周宮,豈能容得下這麽多皇後?自己顯然還要麵臨一場惡鬥。

她對皇後之位並沒有太多的熱衷,但眼下情勢,要麽是成為皇後,要麽是一敗塗地、九族滅門,楊麗華顯然別無選擇。

好在,宇文贇雖然好色狂悖,但對自己還不無結發夫妻的情分。

就在這個蟲聲初起的晚上,即將遷官為上柱國、大司馬的楊堅,命人向獨孤家的世交高熲微微示意。

而高熲則等不到第二天早晨,他在深夜時分叩開楊府的大門,眼睛炯炯發亮地注視著楊堅,單膝跪地,一字一頓地說道:“高熲願受驅馳,助楊公一臂之力!倘若楊公大事不成,高熲不辭九族俱滅!”

楊堅的臉色平靜得一如既往,隻顧著撫摸自己頦下那部飄揚的美髯。

而伽羅卻激動得難以自已,她一手扶起這個從前青梅竹馬長大的童年好友、如今同進共退的盟兄,半晌才泣道:“昭玄,不愧當年獨孤公疼你一場,你沒有白姓了這個獨孤氏!待功成之日,昭玄,我即將獨孤公當年的名位全部付你!”

高熲和楊堅也不禁泣下。

這兩個久曆宦途的中年人,陪著伽羅同時想起了她的父親,那個戰功顯赫的上將,那個懷抱著信義而死的北周開國名臣,那個姿儀絕代的鮮卑戰士。他們同時聽見了庭院裏白楊樹頭的呼嘯聲,那似乎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墳頭吟唱。

這個不尋常的夜晚,天氣有幾分鬱悶,而正陽宮裏繁密喧嘩的絲竹,卻比什麽時候都更熱鬧。

脫離父皇高壓管束沒幾天的宇文贇,正在無拘無束地享受著剛剛來臨的自由。

在楊麗華被冊封為北周皇後一個月後,她臨盆了,在正陽宮極輝殿生下了一個明媚漂亮的女兒,叫作宇文素娥。

隨國公夫人獨孤伽羅,長舒了一口氣,然而不過三四天,她的心又被揪緊了。行為與常人有異的宇文贇,在封了楊麗華為皇後不久,已經正式草詔,打算再冊封三個皇後,依著位次高低,分別是朱滿月、陳月儀、元樂尚,這且不論,他殺了從侄宇文溫,將宇文溫的妻子尉遲熾繁弄進宮來,聽說過兩天也要封為皇後。

一個皇帝同時封了五個皇後,當真是千古奇聞!

伽羅氣得說不出話來,在自己的房間裏急躁地踱起了步子。

如果說,當年她暗藏心底的家仇並未因宇文護死去而減弱,那麽,如此狂悖無德的昏君,隻能讓她生出更多的想望。

少年時深植心底的血仇,現在逐漸滋生成一個更遼遠的夢。昔日以雅通書史聞名長安的獨孤伽羅,惆悵地發現,宇文覺、宇文毓、宇文邕、宇文贇……他們都不比自己更配得起一個帝王的身份!

若不是身為女子,今天的伽羅早已不必站在楊堅身後,為這個性格古怪、相貌威嚴、才智卻有些平庸的家將之子苦心布策一切,更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父親一手建起的秦州軍為宇文邕驅馳,西伐滅齊。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既然出身匈奴種的宇文贇當不起他的位置,那麽,這個兵強馬壯、正在窺伺南朝的北方國度,需要另一個主人。

似乎是為了幫她打掃幹淨前途的障礙,剛即位不足一個月的宇文贇,一口氣殺了大將軍王興、徐州總管王軌等十數人,他昔日的兩位教師左宮正宇文孝伯和右宮正尉遲運,也沒有逃過噩運。

宇文贇如此大起殺戮,長安城中人人自危,亂象已漸漸滋生。

大開的雕花長窗外,白楊樹聲洶湧而來,伽羅有些惆悵地望了一眼庭院,她預感到這座院落的寧靜即將被打破,她也預感到前途的喧囂和艱難……

然而這一切何足畏懼?

她那五個和父祖同樣英挺的兒子已經長成,一個個相貌堂堂、文武全才,比他們的父親看起來還要出色,像這樣心懷鯤鵬之誌、才智過人的好男兒,普通人家能有一個也心滿意足了,而她竟然同時擁有了五個……這五個睿智深沉的兒子,將會為母親懷抱了一生的信念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