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殿空****的,隻有楊堅、高熲、楊素三人,麵對著跪在地下的齊王宇文憲。

楊堅的心情頗為複雜,宇文憲有多冤枉,他比宇文憲更清楚。

齊王平生誌氣才略,不在已故的周武帝宇文邕之下。

遺憾的是,身為太祖第四子,以序承位,宇文邕先他一步登上帝位,得以盡展平生抱負,而太子第五子宇文憲盡管將才出眾,盡管建下無數攻城略地之功,盡管大半生都戰戰兢兢地看著宇文邕的臉色行事,卻連家產性命都無法保全。

當年專權的宇文護被殺後,向來與宇文護親近的宇文憲趕緊入宮請罪。

武帝宇文邕表麵上溫言安慰,還命宇文憲帶人前去查抄宇文護家產,並下詔命宇文憲為新任大塚宰,但沒過幾天,武帝便下旨改革府兵製,不再準大塚宰帶領所有府兵,所以宇文憲隻得了虛職,並無實權,此後武帝也對宇文憲猜忌重重,讓宇文憲一直生活在恐懼和猜疑之中。

一方麵,武帝不準宇文憲棄官歸隱,宇文憲常有奇謀,攻無不克,齊兵聞大周齊王之名便聞風喪膽,宇文憲見自己威望太盛,便托病辭官,可被武帝當朝痛罵,說他不願盡忠王事;另一方麵,武帝又對宇文憲處處設限,忌憚甚深,伐齊時,宇文憲為討好武帝,獻出全部家產做兵餉,武帝表麵嘉許,背後卻對楊堅等人猜度,稱宇文憲此舉,是為了收買軍心,幹脆拒絕接受。

如此艱難的處境,也虧宇文憲還能支撐到今天,但在今天這個傍晚,宇文憲已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楊堅與宇文憲在太學曾為同學,念著同窗之舊,他也曾想要向宇文贇說情,搭救宇文憲的性命,可一想到宇文憲多次在宇文護、宇文邕麵前說自己有帝王之相,欲除去自己,他求情的話便不想說出口了。

宇文憲望著麵前三位熟悉的大臣,他深知楊堅不會為他說話,以楊堅的國丈身份和軍中勢力,倘若他真想回護自己,或者自己還可以苟延殘喘幾天,可是,這樣謹小慎微的人生,宇文憲也實在過得厭倦了,再忠誠不二、再小心翼翼也沒有用,他過人的才華便如驚人的鋒芒般,令宇文邕、宇文贇在龍椅上坐立不安。

宇文贇大步走了出來,這是個格外瘦弱的少年,登基之後,宇文贇縱情酒色、為所欲為,身子骨越發不支。

此刻,長風吹過空曠的大德殿,吹得宇文贇身上的奇裝異服飄然如飛,也更顯出他的形銷骨立。

“宇文憲,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宇文贇怪笑著坐上丹墀上的座椅,俯身問道,“朕任命你為太師,你居然抗旨不遵,三公之位,尚且不能如你所願,莫非你想殺了朕,來個兄終弟及,當大周皇帝不成?”

宇文憲不改顏色,朗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皇上以此怪罪於臣,臣冤枉!”

“冤枉?朕就是試探試探你,看你這個舉世稱讚、攻伐無數的賢王,在先帝去世之後,會不會起反心,如今你連太師的位置都瞧不上,不是想當皇上還是什麽意思?”

宇文憲道:“微臣才幹平平,卻長居高位,心中每不自安。先帝在世時,臣也曾多次上表,乞求棄官歸隱,回家侍候多病老母,可先帝每次都責備臣不肯為國效力、為君分憂,是以臣才勉力支撐。如今賢君即位,國有能臣,老臣隻求交出所有名位與家財,帶老母遠歸關隴,終身隱居,望皇上明察。”

宇文贇冷哼一聲道:“你把先帝搬出來,想嚇唬朕不成?那個老東西早就該死了,朕從小被他打罵長大,打得朕這個太子多少年來膽戰心驚、生不如死,這半年來,朕把他的女人全都睡了,還沒解朕的心頭之氣。你也不是什麽好人,當年那個老東西在大德殿上對朕棍棒相加之時,宇文憲,你可曾勸解過半句?可曾對朕有半點憐憫?”

宇文憲歎道:“先帝對皇上望之深而責之切,又性同武夫,常以棍棒訓子,老臣背後多次勸說,可先帝卻說,太子將受國器,不以嚴訓,難以成人,老臣也以為,太子平時所為,多有不合情理之處,受點教訓,未必不是好事。”

宇文贇勃然大怒,對高熲、楊素道:“拿鞭子來,朕也要在這大德殿上讓他嚐嚐鞭子的滋味,老東西死到臨頭,居然還如此嘴硬。”

高熲猶豫著不肯動身,宇文憲是他的故主,雖然算不上深恩重義,但宇文憲的為人,高熲深知。

宇文憲是個極為聰明能幹、也極為謹慎小心的人,曾為武帝立下滅齊、破洛陽城之功,功高如此,謀深如此,又身為帝裔皇叔,卻要無辜受戮,高熲心底其實很為他不平。

可不平又如何?他姓的是“獨孤”,身負的是獨孤家的血仇。

宇文憲堪稱宇文泰諸子中最賢能的一位,又處處壓製隨國公楊堅,對楊堅和獨孤伽羅極為警惕,多番上奏要武帝除去楊堅。

連武帝臨終,宇文憲還特地去單獨麵聖,要武帝不能任楊堅當顧命大臣,更要防楊家外戚趁機把持朝綱。

他的確冤枉,可難道當年的獨孤公不冤枉嗎?

不除掉宇文憲這個宗室首臣,獨孤伽羅的複仇大計就無法實現,歲月從沒有減輕她心底的悲涼和痛楚,不報獨孤公的血海深仇,她決不會甘心。

楊素取來鞭子,宇文贇拿起鞭子往宇文憲身上重重抽打幾下,宇文憲臉上背上登時被抽出血痕,卻咬著牙,一聲不哼,身體晃了一下,又頑強地挺直了。

宇文贇反覺得疲倦,轉臉盯著高熲道:“你過來,朕打他都嫌費勁,你給朕狠狠抽他一百鞭子,再拖出去一刀砍了。”

高熲接過鞭子,卻不肯行刑,昂然道:“陛下,臣聽說過,士可殺不可辱,齊王宇文憲雖然功高震主、違逆陛下,有失君心,可畢竟曾為國立功無數,又身為皇叔,皇上若執意要殺齊王,亦應準他全屍而死,死後以禮下葬。”

宇文憲盯著高熲,長歎一聲道:“高昭玄,多少年來,本王自問對你不薄,可想不到你還是投誠楊堅,效力於叛臣。我死不妨,隻怕這大周的江山,從此不再屬於宇文家。”

高熲道:“齊王待我雖有恩義,可高某心中隻知有君,不知有他人。殿下,如今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隻會自取其辱。”

宇文憲點了點頭道:“本王聽說你與獨孤伽羅一直兄妹相稱,想必獨孤夫人心銜當年獨孤公之死,所以欲奪我宇文家的天下,報複獨孤家的大仇。皇上,臣死之後,但願皇上能領先帝遺誌,守護社稷,更願皇上能看清隨國公楊堅的陰險用心,早除謀國奸臣!”

宇文贇“呸”了一聲道:“楊堅是朕的泰山老丈人,楊麗華是朕的天元大皇後,他們才是朕的家人。宇文憲,當年宇文護在世,你就垂涎皇位,先帝在世,也對你多有提防,如今你不老實受死,反而一再挑撥,朕豈會準你放肆?既是高將軍說情,來人啊,就在大德殿裏勒死這老東西,替朕拔去這眼中釘、肉中刺!”

宇文憲歎道:“老臣位重輩高,一生為國,忠心無兩,不想皇上輕信外戚,將臣逼迫如此。楊堅,你與我自幼同學,最知我清白無辜,我死之後,諸子和家將隻怕都難保性命,隻有一個七旬老母,無人奉養,讓我地下難安。你若心憐我今日受冤而死,替我給老母養老送終,我便甘心而去,否則的話,我宇文憲在地下也會化為厲鬼,讓你寢夢難安!”

楊堅點了點頭道:“宇文憲,你安心上路吧,達步幹夫人,我會迎到般若寺中,與明遠師傅一起好好供養,若有欺心之言,楊堅天誅地滅。”

三十五歲的宇文憲雙淚長流,將手中玉笏扔到上,仰天歎道:“天乎,天乎!宇文家的天下從獨孤家手中而來,又要從獨孤家手中而去……父皇,你在天有靈,當知負人者終被負,否則宇文家怎麽會生出宇文贇這種禽獸皇帝,否則一心守護社稷的兒臣今日又怎麽無辜慘死……”

他的悲歎聲還沒結束,楊素已經鐵青著臉,將繩索套上了他的脖子,一腳踹翻了宇文憲。

這位三十五歲的宗室首臣,一生征伐,連攻北齊二十多城池,鐵騎踏破洛陽,擒獲北齊皇帝高緯等人,一統長江以北的國土。以此開疆拓土之功,卻隻落得在大德殿上慘死。

宇文贇這個小皇帝,其實算不上隨意殺戮,他不過是完成了武帝生前的心願。武帝宇文邕活著的時候,至少有七八次想要除去這個從孩童時就一起長大、才能年齡相仿的兄弟。

親情再深,也抵不過權位的風光無限。

楊麗華撫摸著肩背上仍在流血的杖痕,再次驕傲地昂起頭來,單手撐住“天台”天德殿的深紅地氈,輕輕將上身那件已經被紫檀木杖打成碎片的繡腰襦拉攏,一隻一隻地束好豆綠色的蝶型衿帶,雖然手指微顫,但她的動作仍然不失優雅。

她的唇角已經在行刑時咬破了,細珍珠大小的血珠,一粒粒地滲下來,落在她血跡斑斑的卷草花紋貼邊寬袖上。

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有一滴眼淚,秀美的臉容甚至沒有因忍痛而變形。

她如此不馴的姿態,再次激怒了宇文贇。

長方麵孔、膚色白皙的宇文贇陡然推開懷中緊擁著的尉遲熾繁,原本還算得上清秀的眉眼扭曲成一團,咆哮著叫道:“再打,行天杖!”

這一下,不僅行刑女官,連尉遲熾繁也緊張得臉色雪白。宇文贇自製的天杖,是一百二十下宮杖,死在“天杖”下的宮女數不勝數。

“陛下……”今年才十四歲的尉遲熾繁怯生生地叫了一聲,想為她一向敬重的楊皇後求情,但話剛出口,她便後悔了。

尉遲熾繁的後背和腿上,同樣有著深入肌理的杖痕。喜怒無常的宇文贇,高興起來,會給她的祖父尉遲迥不斷加官晉爵;不高興起來,為件不足掛齒的小事,也會將她打得死去活來。

她年少膽小,很怕惹事上身,更怕因此給家裏帶來禍患。

前幾日,宇文贇在朝裏設置了四位輔政大臣,尉遲熾繁的祖父尉遲迥被升為朝中位列第二的大右弼,而楊皇後的父親楊堅卻隻是位列第四的大後承,位置還在尉遲迥之後,尉遲迥為此而感激涕零,幾次上表謝恩。

“閉嘴!”她此刻收口,卻已經來不及了。

宇文贇用力將坐在身邊的尉遲熾繁推下座位,一腳踹到旁邊,根本不理會她稚氣未脫的臉上充滿了幽怨和恐懼。

他走下座位,將臉湊近在楊麗華的臉畔,用被烈酒浸壞了的沙啞聲音冷冷笑道,“怨不得人人都說你父親有帝王之相,你在天的麵前,也敢這樣傲慢……”

宇文贇一年前霍然又有了新見解,即位沒幾天,他忽然夢見一群神人簇擁著他,口稱他為“上帝”,所以他醒來後即大辦儀式,傳位給七歲的太子宇文闡,自己年方二十便當上了太上皇。

他從此名正言順地不再料理朝政,將軍機要務推給幼小的兒子辦理。

每天,他在內殿前盛陳百戲,沉溺於酒鄉和女人們的溫柔懷抱,連晚上也舍不得睡去,宮中每月僅燈油就要用掉幾千缸。

宇文贇如今自稱天元皇帝,正陽宮改稱“天台”。他不再口稱“朕”,而自稱為“天”,任何要進正陽宮議事的大臣,必須事先奉齋三日、避穀一日。

自比於上帝的宇文贇,好色程度卻未降低半點,他登基後的第一件要政,就是派內侍們出宮四下尋找美女。

後宮裏的女人已經數不過來了,宇文贇卻意猶未足,下旨命令所有官員的女兒都不得隨意出嫁,必須先經他挑過之後,才能許配人家。

氣得大臣樂運抬棺進諫,見幾位以耿介聞名的大臣在他麵前痛哭流涕,宇文贇似乎產生了幾分悔改之意,但過不了半天,他又狂亂如故。

剛剛被冊封為天元大皇後的楊麗華,隻覺得自己早已心如槁木。

她與這個心智不正常的少年自結發至今,受的苦頭實在無法用幾句話來說清。在她出嫁之前,她連想都沒有想到過世上還有這樣古怪的人,而這個瘋癲昏暴的人,竟然還是北朝的皇帝,治下有數千萬軍民!

難道那些正常人必須奉一個瘋子為君?還是深宮的生涯、嚴厲的父親將宇文贇摧毀成這般模樣?

他是個瘋子,她的丈夫、北朝的天子是個瘋子!是個比南梁蕭家、北齊高家的亡國之君還要昏亂的瘋子!

她知道他本性算不上壞,當年她嫁入東宮時,他隻是個嗜酒、好色、身體單薄的少年。然而宇文贇好殺的父親,卻不斷地要求他的心變硬,要求他懂得威殺馭下之道,他的兩位宮正師傅也要他懂得權術。

這一切教育,毀了這個平庸得有些愚蠢的少年。

即位之初,宇文贇曾嫌父親親自起草的《刑書要製》太嚴厲,親自下詔廢除,然而半年之後,他又重新施行《刑書要製》,甚至比從前更嚴酷,就從那一刻起,楊麗華知道,宇文贇毀了,——他的心變硬了,他開始嗜血。

見宇文贇言及自己的父親,楊麗華努力撐起因流血和受刑變得虛弱的身體,眼睛緩緩抬起,與宇文贇那雙充滿血絲、閃爍不定的眼睛對視著。

她的神態仍然不卑不亢,聲音柔曼得像是在撫慰一個孩子:“臣妾的父親相貌威嚴,這是名將之相,不是什麽帝王之相。武皇帝在時,以此事為借口來攻訕臣妾父親的人很多,武皇帝對群臣發怒道:天命有在,普六茹堅隻可為將耳,再有譏議此事者,坐妄言之罪……”

在滿殿的沉寂中,楊麗華喘息片刻,不禁流下了兩行清淚。

她緩緩舉起袖子,拭去頰邊的淚水,聲音仍然平靜:“陛下,臣妾的外祖父獨孤信是大周開國的功臣,臣妾的祖父楊忠為武皇帝攻破了號稱堅不可摧的北齊長城,臣妾的父親曾為滅齊建下赫赫功勳……他們都是忠臣、功臣、重臣,對宇文家忠心耿耿、矢誌無二。至於說到臣妾的姿態,陛下,臣妾是陛下的六宮之首,寧可死,也不能自甘下流。”

她的神色和語音都是那麽沉著,讓宇文贇一時間覺得心神安寧。

這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每次他留在她身邊,都能感受到一種至大的滿足和平靜。

她從不像元樂尚、陳月儀那些後宮嬪妃一樣曲意迎合他,但他卻一直敬愛她,當年在東宮時,因為有了她,他才能夠捱過那些充滿了恐懼和拘束、責任的歲月,她似乎更像是一位母親、一位摯友、一位姊妹。

但這寧靜轉瞬即滅,宇文贇看著自己渾身披滿的四采金繡天子綬帶,看見自己通天冠上懸掛著的金附蟬,不禁狂笑了起來,他已經是“天元大皇帝”了,是下管八極九野、萬方四裔的天帝!

他至德合於造化、神用洽於天壤,怎麽能容得下一個女人在他麵前用充滿同情、垂憫、哀傷和關愛的目光打量他?

“好,楊麗華,既然你想死,天就成全了你!”宇文贇有些猙獰地笑了一笑,天台宮的四下裏回**著雞叫聲,這也是宇文贇的娛樂之一,他命人在所有的亭台樓榭邊都倒懸著活雞,以聽它們的慘叫聲為樂,“天賜你死!楊麗華,看在你入宮多年的情分上,天賞給你一個最後的禮物,讓你自己去選死法!”

楊麗華收回了自己充滿悲憫和溫情的視線,不再去看宇文贇那張近乎瘋狂的臉。

母親,她的眼前浮起了母親那張有些堅硬的麵龐,你是為了什麽,將自己心愛的女兒送進這個充滿了爭鬥和陰謀的深宮?自己戰戰栗栗地生活了那麽久,卻仍然無法逃脫這命定的下場。

從十三歲到二十一歲,沒有愛,沒有尊嚴,沒有安寧,有的隻是毫無意義的尊號。哦,不,還有自己那個不足兩歲、剛開始牙牙學語的女兒。

宇文贇期待著楊麗華匍匐在自己的腳下求饒。

經常責打宮人的他,今天還是第一次杖責楊麗華。

起因很小,昨天晚上天德殿侍候更衣的宮女相貌不合他意,又沒有將他的衣服薰成他中意的香味。

計較享受的宇文贇,為此今晨麵責楊麗華,沒想到楊麗華卻平靜地回答說,她是母儀天下的六宮領袖,如果宮女們有無禮失德的言行,那是她的過失,如果說僅因更衣宮女相貌不佳來責備皇後,那是皇上有失仁厚,這也絕非她應該管束的事情。

當著眾妃的麵,自比於上帝的宇文贇哪裏容得了別人指摘他?

在宇文贇看來,楊麗華純粹是自求死所,她從不懂得迎合他,若不是因為有一份結發夫妻之情,他早已將貌若天人的尉遲熾繁扶上天元大皇後的位置。

楊麗華卻似乎根本不想領他的這份情,她不顧宇文贇眼中的期待,虛弱地直起身體,叩了一個頭,便無言地起身離去。

宇文贇無法忍受楊麗華背影上寫滿的不屈,他近乎狂野地在她身後叫道:“楊麗華,你再不求天饒你,天即族滅你們楊家!”

楊麗華的身體微微趔趄了一下,在天德殿朱紅色的雕花木門前,她緊緊握著侍女的胳臂,頭也不回地答道:“一切……權在陛下。”

看著她不疾不徐離去的背影,宇文贇氣得幾乎發瘋,他拖著滿身的五彩金繡天子綬帶,在殿裏急躁地徘徊著,咬牙切齒地叫道:“發旨,叫楊麗華立刻就死!”

被宣來草詔的內史鄭譯,望著宇文贇怒發如狂的麵龐,卻有些猶豫難斷。

他是宇文贇從東宮帶出來的老屬官,與禦正下大夫劉昉二人,並為宇文贇的心腹親信,自宇文贇即位以來,鄭譯的權勢如日中天,外官們的去留廢立,都是鄭譯一言而決,宇文贇平時也十分聽得進去他的意見。

但此刻,鄭譯知道,宇文贇與楊麗華是自小的結發夫妻,性格狂悖的宇文贇,若不是身邊有一個柔婉沉靜的楊麗華,早已發癲發狂,不會像現在這樣,偶爾間酒醒了時還會露出一種溫和明理的麵目。

樣貌清秀端莊、以學識淵博著稱的鄭譯,知道自己並非什麽正人君子,出身普通官員家庭的他,渴望權勢和富貴。

宇文贇身體這樣單薄,性格又這樣瘋狂,眼見活不了多久。

一生狂熱追逐女色的宇文贇,身後將要留下一個幼小的太子和五位皇後。

在這五位皇後的家族中,鄭譯隻與楊麗華的父親楊堅有同學之誼,關係也一直來往得密切,如果楊麗華被賜死,楊堅被逐,一旦宇文贇百年,鄭譯還能依靠誰去?難道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權力和地位就這樣輕易地讓尉遲迥那些人奪去?

不,絕不!

因此鄭譯在刹那間下了決心,他含糊答應著宇文贇,退至外閣,在草詔的書案上親自寫下一封信,讓密使送呈給楊堅的夫人獨孤伽羅。

目送密使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鄭譯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他知道,此刻隻有獨孤伽羅能夠平息宇文贇的憤怒。他雖然沒見過伽羅幾次,但他早已聽說了她的名聲,這個女人長袖善舞、洞察先機、堅強含忍,一定能夠平息這看起來已無法挽回的事態。

聽到宇文贇準許入宮的口諭,伽羅這才舒了一口氣。

隨著侍女一路前行時,心情焦躁的她隻覺得帶路侍女的腳步還不夠快。在宮道的一個拐角處,伽羅習慣性地對著廊下的一麵黑色漆畫琉璃屏風理了理頭發,她的鬢角已經生出了白發,眼神也帶了幾分滄桑。

今年不過三十六歲的伽羅,臉龐有些憔悴,缺乏一般公侯夫人的那種雍容和豐潤。

“天元大皇帝陛下!”一腳踏進天德殿的門口,伽羅來不及細細打量宇文贇和他身邊環繞的那些年輕嬪妃、塗脂抹粉的女裝少年,便匍匐在地,山呼萬歲。

長到這麽大年紀,她從沒向任何人施過這樣隆重的禮節。

此刻,身為五子三女之母、人到中年的伽羅,寧可用自己的尊嚴來交換女兒的性命,不,那不止是女兒的性命,那還意味著楊家和獨孤家的前程命運,以及自己懷抱著成長的理想。

她感覺到了那些年輕女子好奇而鄙夷的眼神,然而那是不值得注意的。

伽羅想起了去年隨楊堅入齊尋找大哥獨孤羅時,在洛陽北宮門外巷落裏見到的那些年齡大小不一的貧婦,雖然是荊釵布裙,但她們蓬亂頭發下的麵孔,都顯出了幾分尊貴漂亮。

聽說,這些住在門不蔽風的肮髒院落裏的女人,從前大多是齊國的王妃,而國破後隻能以賣燭賣履為生。

不,伽羅不能讓自己一世的苦心毀在女兒那不肯低頭的姿勢中,伽羅隻覺得楊麗華清高得毫無理由——她怎麽敢拿父親的前途和全家人的性命為她陪葬?

“起來!”宇文贇懶洋洋地吩咐著,他還沒有讓鄭譯將賜死詔書發至楊麗華的極輝殿,那是因為他打算好好享受一下楊家的惶恐和楊麗華的絕望。

哼,他是誰?

他宇文贇是統管九州八部、天上地下的天帝!神早已向他托夢了!該死的楊麗華,竟然敢和天帝抗禮,那不是她活得不耐煩了?

伽羅長跪在地,頭也不敢抬起地啜泣道:“陛下,楊皇後本是臣妾的愛女,自歸宇文氏,於今已有八年,多虧陛下深恩眷愛,她才得以成了總領六宮的天元大皇後。臣妾與楊皇後雖分離已久,但每次入宮覘視時,都聽楊皇後感歎說,陛下待她,實有高天罔極之情,她無以回報陛下,唯有誠惶誠恐,搜求天下名媛,充實後廷,以報皇恩……”

這番話登時令宇文贇心情愉快起來,他從小生活在父親的高壓之下,左右宮正和宗室裏的長輩,不是經常指摘他,就是當麵批評他,絲毫不留情麵,因此宇文贇每每遇到別人吹捧他、奉承他,怎麽聽都覺得不夠。

登基之後,大多數朝臣和嬪妃都按他的意思行事,偏偏楊麗華不識趣,性格頗為強硬,常常當麵頂撞他,令他心下一直憾然。

而獨孤伽羅的這番話,令宇文贇有些飄飄然起來,也許,這位結發妻子真的在背後說過類似的話。

他的天帝之德,普照萬裏,古往今來,還有比他更憐香惜玉的皇帝麽?昨天,據鄭譯統計,宇文贇的後宮足有兩萬多人,比當年漢成帝的後宮還內容豐富。

“抬起頭來。”宇文贇伸出因飲酒過度而有些發抖的手指,醉醺醺地吩咐道。

他早聽說過自己的這位丈母娘從前是個絕色美人,隻是從來沒有見過。論起年齡,獨孤伽羅不過和自己的天大皇後朱滿月一樣大,唔,若是……

他正昏亂地想著,卻見伽羅已自緩緩抬起那張額頭生出了細紋的臉,含淚泣道:“天元大皇帝陛下,陛下與楊皇後十三歲時便成為結發夫妻,又於前年誕下一位公主,八年夫妻深恩,非別人可比,望陛下念在舊情,再給楊皇後一個贖罪的機會。”

在她抬臉的瞬間,宇文贇已自有些心軟了。

伽羅雖然年紀大了,但仍能看出來是個北朝罕見的美女,她不僅有著鮮卑女子的鮮明五官,而且有著尋常女子罕見的書卷氣。

他曾聽說過這女人的性格有些強硬,但今天聽了伽羅娓娓的說述,宇文贇卻遺憾地想道,若是楊麗華有她母親一半的溫柔,他也舍不得讓她去死。

見宇文贇遲疑未答,伽羅一咬牙,重重地在門前地磚上叩了幾個頭,天德殿的地磚都是實心磚頭,平常叩起來十分沉悶,可是此刻,滿殿的歌女嬪妃、女裝少年都聽見了伽羅沉重而清脆的叩頭聲。

當伽羅再抬起臉的時候,披麵的鮮血已經迷蒙了她的視線。

巨大的疼痛中,伽羅有些惶惑起來,這個聽說做事瘋瘋癲癲的宇文贇,會不會根本就不把她的苦求和自虐放在眼裏?

“罷了。”被伽羅的哀懇和低姿態撫慰得心滿意足的宇文贇,此刻已經不再將楊麗華的倨傲放在心上,他心中忽然浮上來一個奇妙的念頭,心花怒放地問道,“楊夫人,天聽說你是清河崔家的外甥,不但精通詩賦,而且深知鍾律……你若是在這裏為天撫上一曲琵琶,天就恕了楊皇後和你們楊家。”

伽羅接過侍女遞來的絲帕,一邊纏著額頭的傷,一邊被心底難以抑製的悲憤浸染得潸然淚下,怎麽,自己竟然成了宇文贇宴上佐酒的歌女?從小生長公侯之家的她,還不曾受過這種屈辱。

不,不,她已經忍了那麽久,不能在這一刻崩潰……

良久,伽羅才強自鎮定了情緒,拾起宇文贇命人拿來的琵琶,擁在懷中,側坐在一張錦凳上,眼睛注視著殿外越來越濃厚的暮色,以及那暮色裏雙雙盤旋的歸燕,長聲唱起了西晉左芬的《感離思》來:

自我去膝下,倏忽逾再期。

邈邈浸彌遠,拜奉將何時。

披省所賜告,尋玩悼離詞。

仿佛想容儀,欷歔不自持。

何時當奉麵,娛目於書詩。

何以訴辛苦,告情於文辭。

在這星光黯淡的初夏之夜,螢火蟲從殿外的長廊邊輕輕劃過,富麗奢華的天台宮裏,回響著一個中年女人微帶沙啞的歌聲,悲愴、憂鬱、淒涼。

這歌聲令宇文贇酒席邊那些臉上帶著恥笑之色的少女漸漸收斂了嘲笑,也令宇文贇狂躁的心忽然感受了一絲憂傷。

“鄭內史!”宇文贇忽然大聲呼喚著。

“臣在。”

“廢除那道賜死詔書,你陪楊夫人去極輝殿,好好撫慰楊皇後,就說天已經知道了她的委屈,明日,天會去看她的杖傷。”宇文贇的聲音竟然帶著幾分溫和。

“是。”鄭譯也放下心來,他有些敬佩地打量了一眼獨孤伽羅,她坐在那裏的姿勢真是令人感動,謙卑中帶著高貴,屈辱中帶著聖潔。

聽說楊堅對她言必聽計必從,而且楊堅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都與她不無關係。

她竟然能在瞬間讓狂亂成性的宇文贇改變主意、表現出馴服姿態,這需要怎樣強大鎮定的心智?

這個女人不簡單。

聽說,多年來她一直讓李圓通到北方的突厥邊市做販馬生意,按這兩年的邊市情形,善於經營的李圓通一定為楊家賺了不少。

可自己到過楊府,覺得他家不但比不上自己家的奢華,甚至不如一個普通大臣家富裕,楊家上下人等都穿著繭綢或棉布衣服,桌椅未塗漆,連一件金銀器都看不見,照這種寒酸情形看起來,那些隱秘的傳說是真的:楊家的確一直在用重金結交宦官和大臣,自己就曾收受過不少來自楊家的禮物,而且每一次的手筆都大得令人讚歎。

“鄭大人。”在極輝殿門前,一直沉默不語的伽羅忽然停下了腳步,她心情極為複雜地轉過了臉,幽幽說道,“妾身不想進去了,請大人告訴楊皇後,就說妾身已經求過皇上,皇上答應了不再和她計較。”

鄭譯有些不解:“這是何故?夫人,楊皇後此刻渾身杖傷、心情沉痛,夫人是她最親近的人,難道不想去看看她?”

伽羅感到一種無法克製的鼻酸心疼,她扶住了極輝殿前的遮雨遊廊,看著殿前的那幾棵新栽的梨樹,在月影裏,這幾樹新開的梨花顯得朦朧清麗。

這孩子從小跟著自己長大,連喜好也和自己一模一樣。

“不,我不想去看她……”伽羅注視著極輝殿裏的黯淡燈光,覺得自己無以補償女兒的沉痛。

她怎敢麵對女兒那滿背的杖傷?

從小,伽羅連一個指頭都沒有彈過女兒。

是的,宇文贇會不久於人世,而楊麗華會很快成為皇太後,陪一個木訥的和他父親一樣身體單薄多病的孩子臨朝聽政,麗華將會擁有無上的皇權,盡管她自己對這一切毫不在乎。——這一切,就是一個母親為女兒策劃的美滿人生麽?

鄭譯有些關切地看著她。

為了固權,他和劉昉一直打算結交一門顯赫的外戚。

天大皇後朱滿月出身既差,又疏賤無寵,雖然是太子的生母,但勢力出不了宮禁,甚至連宮內侍役也不太拿她當一回事;天中大皇後陳月儀的父親是北齊降將,哪裏登得了閣?天右大皇後元樂尚的父親倒是剛剛被加封為上柱國、翼國公,但他生性暗弱,身無長才,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天左大皇後尉遲熾繁的祖父官高爵顯,但尉遲迥這老家夥是塊難啃的骨頭,與鄭譯、劉昉兩人格格不入,倘若有一天大權在握,自己隻怕性命都難保。

想來想去,唯有隨國公楊堅值得一交,他不但是自己的舊日同學,不但是五皇後之首的楊麗華的父親,而且,他待自己一向寬和有禮,深有知己之感。

上個月鄭譯過生日,楊府特地派人送來了一班相貌標致的女樂,說是夫人的意思……倘若自己今天能助上楊堅一臂之力,將來等楊堅得意之時,自己和劉昉的地位將會穩如泰山。

從伽羅臉上一閃即逝的尷尬中,為人精明能幹的鄭譯終於領會出了什麽。

原來她是怕被女兒看見了額傷,聽說楊麗華性子剛強,寧折不彎,她一定受不了母親為了救她一命在宇文贇麵前屈膝,更受不了母親竟然不顧年齡身份,在宇文贇的宴席上彈奏琵琶。

“鄭內史,”伽羅沒有理會鄭譯的注視,她陷在一種深沉的恐懼中,宇文贇今天終於將他的懷疑宣之於口了,他是不是聽到了那些傳說,確信楊堅有奪位的野心?不,無論如何,她不能容忍宇文贇再這樣放縱下去,“人人都說皇上身子骨單弱,今天見了,我才知道那些傳聞都是假的……皇上的精神真是健旺。”

遠處,天德殿裏歌舞聲正濃,那裏的庭院亮若白晝,自從登上大周皇帝之位後,宇文贇沒有虛度過一個夜晚。

“健旺?”鄭譯苦笑了起來,“皇上每天靠了丹藥和烈酒才能保了這份精氣神兒,皇上隻怕……”

“隻怕什麽?”伽羅詢問的聲音十分溫藹。

“隻怕活不過今年。”鄭譯一咬牙,抬起眼睛,用低切的聲音回答。

就在這一刻,他知道,他已經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富貴榮華都交給了麵前這笑容親切的中年女人。而她眼底的意思讓他明白,她絕不會辜負他。

楊俊望著母親額上未愈的額傷,一字一句地道:“娘,你若狠心讓千金公主出塞和親,兒子這輩子就誓不娶妻。”

獨孤伽羅冷冷地從鏡子裏望著那個平時俊秀溫文、恭順有禮的三兒子,道:“你是在威脅娘?”

楊俊道:“我不敢威脅娘,可娘這麽多年來,一直拿兒女的婚事當賭籌,把姐姐嫁給一個瘋子,又要活生生拆散我與千金公主,兒子這幾日痛徹肺腑,實不明白娘對親生兒女為何如此絕情?”

獨孤伽羅冷笑道:“你與千金公主?你們倆是訂親了還是下聘了?這麽多年來,我根本無意娶一個宇文家的人當兒媳婦。既從無承諾,又從何談及拆開?我早對你說過,我外公清河崔家的姑娘才貌雙全,婦德俱備,我已為你挑中崔家最溫柔美貌的小姐,下個月就文定成親。”

楊俊清秀的臉被怒氣扭曲,氣衝衝道:“我不娶!我寧可出家當和尚,也不會娶別人!當年是娘說我與千金公主是一對小小璧人,可沒想到娘全是虛情假意,千金公主心裏隻有我,你卻要把她打發到漠北和親。這些年來,千金公主視你為母,情深意長,她一心想嫁到我們楊家,侍奉你終身,可娘卻心地如此狠辣,娘,我知道你始終未忘家仇,可是,就為了給外公報仇,你要害得這麽多人心碎腸斷嗎?”

“胡說!”獨孤伽羅臉色鐵青,站起身道,“阿祗,你太放肆了。佗缽可汗打發人來大周求親,皇上一口答應,將千金公主許配給突厥可汗,她爹趙王宇文招也答應了,和我有什麽關係?”

楊俊仍不依不饒地道:“就算皇上答應了許親,可年邁的佗缽可汗前月已病重而死,娘為何還要讓爹上奏章,催促千金公主出塞和親?”

獨孤伽羅被他質問得一時語塞。

她知道自己遲早要與宇文家正麵為敵,所以絕不願兒子再與宇文家聯姻,雖然千金公主秀美溫柔、多才多情,而且由於公主自幼失母,常隨順陽公主出入楊家,一直視獨孤伽羅為母,可獨孤伽羅還是狠心未結這頭親事。

當年獨孤信幹脆利索地斬斷她與高熲的姻緣,獨孤伽羅也曾悲慟萬分,可時日漸久,她卻發現父親的選擇無比英明。

這些年來,高熲心裏想的始終隻有自己的前程和國家大事,並無多少兒女柔情,即使是對發妻賀拔夫人也是如此。

而楊堅雖然看起來古板,似乎連一句稍帶柔情的話語都說不出來,卻對自己全心全意,毫無二念,忠心跟隨,始終以伽羅為重,而不以權位為念。他倆夫妻多年,連外孫都有了,楊堅都不曾納妾養外室,對自己溫柔體貼,寵溺無邊。

而即使如此,高熲的功名事業也不曾比楊堅更出色,當然,那是因為楊堅是隨國公楊忠的世子,更因為自己始終站在楊堅身後出謀劃策。

楊俊這個內心仁恕、癡情繾綣的傻孩兒,他根本不懂得一個男人的婚姻有多重要,娶對了妻子,這輩子會兒女成群、富貴盈門、福澤數世,娶錯了,那甚至會帶來滅門之災。

相比之下,青梅竹馬算什麽,情根深種又算什麽,不門當戶對而錯結的姻緣,甚至會埋伏殺機。

既然宇文家終究會與獨孤家不共戴天,她是不會讓千金公主嫁給楊俊,給自己留下隱患的。

“突厥遺風,父妾子娶,千金公主與佗缽可汗已有婚約,雖然佗缽可汗突發病故,我們大周也該守約嫁女,將公主嫁給佗缽可汗的繼位者沙缽略可汗,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爹上本奏章有什麽錯?”獨孤伽羅斥責道,“自古男女嫁娶,要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你與千金公主的私情,本來就上不得台麵,怎敢拿來威脅母親?”

“娘!”楊俊滿眼是淚,急切地道,“我求求你,你就成全了孩兒和千金公主吧,官位也好,富貴也好,孩兒都全無興致,此生若不能與千金公主相守,孩兒便會活得如同行屍走肉,倘若娘不準許,千金公主出塞之日,孩兒要麽出家為僧,要麽便自毀身亡……”

“豈有此理!”獨孤伽羅勃然大怒,“一派胡言!阿祗你是堂堂男兒,前程萬裏,這一片錦繡江山待你前去建功立業,你居然為一個女人在這裏撒潑胡鬧,倘再不悔悟,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娘十幾載精心哺育教養你,實指望你揚名天下、光耀家門,可你居然執迷不悟至如此。我告訴你,沙缽略可汗派來的迎親使者即將入住長安驛館,皇上下個月就會風風光光地將千金公主嫁往突厥當可賀敦,雖是塞北,亦可號令百萬之眾,位尊權重,娘也沒有虧待她!你倆此生情深緣淺,你就認命了吧!”

楊俊悲咽難言,哽咽半天才道:“娘的心,就仿佛包了盔甲、封了冰殼,冷若鐵石,讓兒子絲毫感受不到暖意。娘,人人都說你聰明仁恕,可你對自己的親生兒女卻如此絕情斷意,我來到這個世界,不是我自己的選擇,是爹和娘相愛情重,才有了我,可娘卻狠心要我與心愛的女人斷絕,要我永遠失去千金公主,要我隨意割斷心中的情與義……娘,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混賬,發現我沉淪,發現我無藥可救,你別怪我,這一切,全是你逼的……”

他拂袖而走,獨孤伽羅望著兒子高大俊秀的背影,沉重地跌坐椅子上。她真的是一個刻薄寡恩、狠辣絕情的母親嗎?年少時,人人都說她溫柔仁慈,可什麽時候起,她就成了兒女眼中的蛇蠍?

她想起了楊麗華臉上從沒幹涸過的眼淚,她又想起了楊俊多番苦苦哀求的絕望眼神,不,他們還年輕,還不懂得母親的用心良苦,總有一天,她會彌補他們今天的痛苦,修複他們曾經的傷口。

隻是,在此之前,她還不能夠行差踏錯。

楊麗華的皇後之位,楊堅的國丈身份,高熲、伍建章、楊林、楊素、賀若弼、韓擒虎、魚俱羅這七位悍將的官位與兵勢,五個兒子的前途和婚事,全都是她精心布策的棋勢,每一步都不能亂,每一招都不能錯。

離她大事初定的那一天,不遠了。

所以阿祗,有一天,你會忘記你年少時愛過的那張麵龐,你會感激娘今天為你忍痛鋪墊的前程,你會擁有娘為你精心塑造的人生,你會懂得,在這世界上,唯一深愛你的人,隻有你的母親獨孤伽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