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晚春的長風吹過,滿庭的高大白楊樹聲密響,像是什麽人在遙遠處幽幽歎息,在急雨般的樹聲中,府門前忽然響起了密集的鼓吹聲,這絲竹合奏、笙鼓齊鳴的樂曲是如此正大雅重、喜氣洋洋。
宮車已至,片刻後,宮裏的女官們就會羅列在楊府的前廳,等著接太子妃入宮。
伽羅不禁將右手按在腰側,那裏,在一枚碩大的絳紅大手結裏,懸著一柄短短的彎月狀的寶刀。
十幾年了,她一直沒有抹去那刀鋒上的凝血,更不敢抽出來再看一眼。
但今天早上,她卻下意識地將這把密藏了十幾年的寶刀懸在了自己的腰間,父親,為了這一天,孩兒悄悄守候了多久,你地下有知,應當清楚。
天厭宇文氏,強壯過人、精明深沉的宇文泰,卻會有這麽一個病懨懨的舉止荒唐的皇孫,他能夠將宇文泰苦心經營來的江山傳承下去麽?
“麗華!”伽羅將手緩緩從腰間放了下來,麵容上又是楊麗華看慣了的威嚴和沉靜,“穿上宇文家送來的禮服。”
“娘!”雖然早知道拒婚無望,楊麗華還是想不到母親會這樣無情,大顆的眼淚滴落在她簇新的衣裙上,“女兒不想嫁給那樣的登徒子……”
“你必須嫁。”
“我寧可出家當尼姑!”楊麗華退無可退,不禁有些絕望,她猛然起立,一頭撲在妝台邊,摸索著想去抓住梳妝盒裏的剪刀,侍女們七手八腳地按住了她。
伽羅的心猛地縮緊了,然而,刹那間,十幾年前的那些漫天白色又迷離了她的眼睛,她緩緩扭過臉去,向院中喚道:“李圓通!”
皮膚黝黑、頭發鬈曲得無法梳理成型的李圓通,大步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他已經跟著楊堅出征了數次,因軍功升了都督,但仍是隨國公府的大總管,也是伽羅手下最得用的人。
“你告訴麗華,隨國公如今在朝中處境如何?”伽羅強自抑製住自己複雜的情思,背過了臉去。
在大小姐出嫁的喜日裏,李圓通第一次穿起了嶄新的絳紅官袍,顯得更加威武。此刻,他要愣上一愣,才能領悟了夫人話裏藏著的意思,眼見楊麗華雙目通紅,身無半點妝飾,禮服也被扔在一邊,心思敏密的他,立刻明白了伽羅的困境。
他不禁同情起了這對母女,聽說太子是個異常荒唐的少年,難怪大小姐反抗得這樣激烈。大小姐一向是個溫和懂禮的好女孩兒,若不是因為聽說了太子的出格行徑,哪怕太子再醜陋愚笨,她也不會在新婚大喜的日子裏和母親鬧別扭。
李圓通微微凝思,遂低下了頭,麵無表情地說道:“隨國公相貌不凡,青年得誌,又身為已故大司馬獨孤信的愛婿,在朝中備受疑猜……”
他頓了一頓,偷眼斜看楊麗華的神情,見她已經平靜下來,扶著妝台正凝神聽自己說下去,才又朗聲道:“自前年至今,大塚宰宇文護曾數次拉攏隨國公,為隨國公婉拒。宇文護惱羞成怒,前後三次故意尋隙,當眾吩咐要誅殺隨國公,幸得大將軍侯伏、侯壽拚命保下。去年冬天,齊王宇文憲曾上奏章,內稱:普六茹堅相貌非常,臣每見之,不覺自失,恐非人下,請早除之。幸好皇上還記得當年相士趙昭的話,笑道:普六茹堅隻有當將軍的命,不必擔心。就在上個月,內史王軌還突然在內宮跪下奏道:‘皇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堅貌有反相。’那天皇上老大不高興,斥退了王軌,罵道:‘天命所在,普六茹堅長得再氣派又能怎麽樣?’……回稟大小姐,這些年來,隨國公在朝中處境岌岌可危、險象環生,親王們都有疑他之意。”
生長公府的楊麗華,還是第一次聽說父親在朝廷中的凶險地位,在李圓通幾乎不帶有感情的說述中,她漸漸平靜下來,心中充滿了深沉的畏懼。
父母定是深愛自己,這些年來,才一直沒讓自己領略長安城裏的風雨。
自己和弟弟妹妹們,從小在綠楊深影中的隨國公府裏無憂無慮地長大,感受到的都是平靜熙和,似乎這世上既沒有煩惱,也沒有痛苦,無論什麽事情,都有父親、母親為自己支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大小姐,”李圓通眼角瞥見了楊麗華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打動了她,“大塚宰宇文護和齊王宇文憲二人,是我朝最有勢力的親王。隨國公論官位,不過是八柱國之一,論爵位,不過是個公爺,拿什麽與兩位手握雄兵的王爺抗衡?無非是如今皇上還用得著隨國公去邊關衝鋒陷陣,愛惜他的這點武藝罷了,可是,我北朝尚武,能帶兵打仗的大將,實在是層出不窮,僅憑這份戰功,隻怕隨國公難以長久自保……”
難怪母親今天對自己會如此嚴厲而不留餘地,楊麗華有些慚愧地想著,自己實在是太自私了,多年來從未為父母著想過。
若不是因為和宇文家訂有這門親事,若不是因為趙昭為保全父親在長安城大造輿論,父親的地位和性命早已岌岌可危……
家事如此,還有什麽可說的?別說今天是嫁入東宮做皇太子妃,就算是嫁往異域的蠻族去和親,自己也該在所不辭。
笙竹的聲音仍然是那樣繁密,不斷地傳入這座樹影深沉的院落,在白楊樹聲的混合下,這部宮廷特用的喜樂呈現出一種奇怪的韻味,既是惆悵,又是欣喜。
伽羅抿緊雙唇,感覺到睫毛潮濕得有些沉重。
她顫抖著伸出手去,從青銅妝台邊的皮篋裏取出一枝一尺來長的魚須鳳首含白珠的金步搖,徐徐插入女兒那半尺來高的“飛天髻”上。
打造精致的金步搖上,近百粒指頭大小的圓白珍珠像瀑布一樣流淌下來,遮住了楊麗華線條清秀而柔美的側臉。
此刻,她的臉龐上正倒映著珍珠的光輝,清冷,柔淡。
宇文邕帶人騎馬從長安城門出去之際,回首又望了一眼這座高大青黑的城池。秋晨的霜色中,這座七朝古都顯得那樣滄桑殘破。
長安城當初由西漢幾代帝王傾力營建,城池呈鬥形,共有八街九陌九市,閭裏一百六,人口逾六十萬,萬國來朝,是海內獨一無二的大都邑。
但這三百年來,漢長安城不知被多少鐵蹄踐踏過,曆經七個短命王朝,不少胡人首領在此稱帝,昔日繁華無處可覓,街巷裏屋宇敗壞,住家稀少,若非現在的城頭上旌旗如林,飄動著大周旗號,乍看起來就像一座荒城。
武川兵入主關中後,周太祖宇文泰苦心經營十餘載,總算街陌裏都有了人煙,市麵也恢複不少。
可盡管如此,他們宇文父子從沒把長安城視作終老之所。
北齊洛陽,才是宇文泰和宇文邕想要踏破黃河、定鼎中原的真正都城。
他十八歲登基,今年剛三十歲。
十二年來,宇文邕沒在長安城裏真正安居幾天,整天帶兵在外征伐,從能爬上馬背那天開始,他就沒忘記過太祖的吩咐,誌在一統天下,為宇文家開萬世太平,太祖宇文泰生前,就常常誇讚宇文邕有勇有謀,最像自己。
可宇文邕知道,如今在大臣與百姓們的眼中,自己充其量也就是個沒用的武夫,十二年來,他對宇文護畢恭畢敬,大氣都不敢多出,哪裏有半點君王的氣概?
又是一年一度,龍首原下的秋閱武,鐵騎並列,延綿如黑甲長城,宇文邕縱馬急馳而入,天子旌旗迎風招展,眾軍高聲歡呼:“陛下威武!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響徹雲霄的歡呼聲,宇文邕一拉韁繩,勒住急馳的黑駿馬,緩緩行了過去,已經在數萬府兵鐵騎前駐馬等候的八柱國中,楊堅、楊林、楊瓚三人,都是他的心腹之臣。
楊忠的這三個兒子,楊堅深沉勇毅,既有將略,也有料理政事之才,在秦州舊部裏極受尊崇,又是自己的兒女親家。次子楊林作戰勇猛、武藝出眾、膽略超人,曾跟著楊忠攻打下二十多座北齊城池,曆任前驅先鋒,一雙水火囚龍棒在手,戰無不勝,是當朝有名的悍將。楊瓚是自己的妹夫,與自己格外親密,每次宇文邕出征在外,長安城都交由楊瓚看守,宮事則由順陽公主處置。
由於皇後阿史那氏來自突厥,又未生育子女,在長安城無依無靠,所以楊家事實上已是當朝第一外戚。
唐國公李昞,是從前的八柱國李虎的兒子,也是獨孤信的女婿,正在中年,駐守邊關多年,忠心耿耿,也是宇文邕極為倚重的大將。
趙國公李輝,是從前的八柱國李弼之子,同樣是自己的妹夫,但才幹平平,承襲父蔭;燕國公於實,則是老於謹之子,也是中年人,也是承襲父蔭的庸人,謹小慎微。所以這二人隻有虛職,並不領府兵。
其他兩位柱國,韋孝寬和侯莫陳崇都是三朝元老,韋孝寬還能上陣打仗,白發蒼蒼的侯莫陳崇卻隻能留守長安。
所以這八位上柱國,泰半是自己的心腹,三十萬府兵的軍權,雖仍總攬於宇文護手中,但隻要自己一聲號令,至少大周一半人馬願意追隨。
從今天秋閱武時大軍對他的歡呼聲中,宇文護就應該能聽出軍心所向,幸好,這蠢材見識不夠。
宇文護跟在宇文邕的馬後,施施然而入,他身邊有兩位有名的大將,年近三十的楊素和剛滿十八歲的魚俱羅,都是宇文護這兩年重用的勇將,楊素官拜驃騎大將軍,魚俱羅也被破格提拔為禁軍統領。
楊素手持虯龍棍,而魚俱羅馬背前橫放著一把青龍偃月刀。
魚俱羅雖然年輕,可相貌堂堂、心胸不凡。
他身長八尺、目有重瞳,聲音特別洪亮,年輕時在宮中巡夜,不用梆子,光喉嚨的聲音就能傳出幾百米外。
魚俱羅由於相貌異於常人,也自命為關羽再世,所以特地命關中鐵匠精心鍛製了一把青雲偃月刀,去年跟著韋孝寬、楊素攻打北齊時,曾用拖刀計在陣前斬殺了七名大將,名揚北邦,人稱“小關公”。
與魚俱羅相比,楊素的外表沒有那麽引人注目,但也是凜凜一軀、威儀過人,他是汾州刺史楊敷的兒子。
去年楊敷在汾州孤城被圍、力戰被擒,由於楊敷不肯降齊,被幽囚牢獄,忿恨而死,楊素誓要帶兵平齊、為父報仇,他知道,今天秋閱武之後,皇上將會正式宣布伐齊大計,所以楊素的神情十分振奮。
宇文邕立馬高台之上,命人當眾宣布,今年的秋閱武,也是選將大賽,隻要身負絕藝,都可以上台比武選將。
旨意一下,當場分為十欄,賽馬、格鬥、刀劍、射術、騎兵、角戲……不少人鬥得興起,不顧西風冷烈,脫開上衣,赤膊上陣,一個個熱汗蒸騰,殺聲震天。
宇文邕在高台俯視下去,但見兩條威猛大漢正在格鬥,閃躲騰挪如電,拳腳出時帶風,招術精妙,打得不相上下,當中一個紅臉漢子,退後一步,喝道:“韓擒虎,你年紀大了,不是我對手,若上陣比刀法,你肯定是我手下敗將。”
身材格外高大的韓擒虎大笑道:“魚俱羅小兒,你乳臭未幹,就敢口出狂言,來來,我讓你跑出三百步外,看能不能躲過你爺爺的神射!”
韓擒虎是猛將韓雄之子,自幼威武過人,得太祖宇文泰賞識,與宇文邕兄弟一起長大,這次宇文邕伐齊,就打算用他當先鋒。
宇文邕從前沒見過魚俱羅,魚俱羅本是宮中禁衛,受宇文護賞識,去年提拔為禁衛統領,宇文邕隻聞其名,未見其人,今天一見之下,但見他雖在少年,已有英雄氣概,與三十出頭的韓擒虎站在一起,無論相貌、武藝都不在其下,不禁心生愛惜。
韓擒虎與魚俱羅一邊吵嚷,一邊翻身上馬,不知去哪兒比試騎射去了。
從高台的另一側望去,宇文泰又看見一處空曠林間,上柱國楊林舉一對水火囚龍棒與驃騎大將軍楊素騎馬交戰,捉對兒廝殺著。
雙棒對單棍,楊林力大,楊素招術快,這場惡鬥打得甚是熱鬧好看,引來無數兒郎們圍觀。
這二人本來就是上將,一時興起過起招來,竟也打得難分難解,楊林力大棒沉,四十回合過後,楊素漸漸不支,環視身邊,叫道:“賀若弼、高昭玄,你們還不出馬相助?”
賀若弼與高熲二人,都是齊王宇文憲的記室參軍,二人會文精武,多謀善斷,都是長安城裏有名的戰將,隻是名位不高,此刻聽楊素邀他們助力,二人也是年少好事,相對一笑,一起拍馬而至,賀若弼持長矛,高熲則手拿爛銀雙槍。
高熲的雙槍對楊林的雙棒,二人見招拆招,熟極而流,眨眼間已交戰一百多回合,看得旁邊的士卒們眼花繚亂。
楊堅見弟弟與高熲過招,注目而看,看出楊林雖然膂力過人,但高熲招術精妙無比,虛實相交,槍鋒銳利,膂力也能與楊林相抗,不禁心底微微一驚。
不怪當年獨孤信對高賓父子另眼相看,而高賓當年能在猛將如雲的東魏被稱為“東魏第一將”。
高熲既有勇略,又武藝精奇,而且精通經史、深有謀略,宇文憲將此人收羅帳下,確實是如虎添翼,不過,雖然高熲的武藝超過場上諸將,但如果楊堅帳下的悍將伍建章在這裏,高熲恐怕還不是對手。
楊堅、楊瓚兄弟見楊林漸落下風,也一起上馬衝來,賀若弼與楊素上前攔住,宇文泰在高台上看見,命近侍下來叫住混戰的諸將。
西風正烈,宇文邕在馬背上哈哈大笑道:“朕有猛將如此,何愁不破北齊,何愁不捉住那狂悖小兒高緯!今天朕在場上看諸將比鬥,特賞賜高熲、楊林二人金盔金甲一套,賞賜賀若弼、韓擒虎、魚俱羅、楊素銀盔銀甲一套,各賜繒帛百端,以彰其勇略!”
三軍歡呼雷動,宇文邕望著天上的層雲滾動,舉刀過頭,喝道:“滅齊平陳,此朕平生之願,也是太祖生前遺誌!願我大周兒郎,重收破碎河山,再整九州天下!”
高熲跪下受賞,仰望著台上的宇文邕,此人分明是宇文泰重生再世,宇文護怎麽會愚蠢到以為自己能操縱這樣一個英武神明的帝王?
位於皇城根上的東坊,鱗次櫛比建著不少新宅第,都是大周王公府院。
北巷盡頭,有一處不大的四方院落,朱漆大門上包著幾排銅釘,門前兩塊鼓形青石,簷下高懸一麵藍邊金字豎匾,上書四個大字“隨國公第”。格局雖小,大門重簷極高,在深巷裏巍然聳峙,絕非普通人家。
進門轎廳裏,有五麵黑底金字的立匾。中間一麵寫著“普六茹部”,左右各兩麵,分別是“太子太保”、“柱國大將軍”、“都督同朔十三州軍事”、“隨國公”等官銜爵位,全是鮮卑文、漢文並書。
高熲隨著李圓通走入楊家時,心情極為複雜,他與獨孤伽羅各自成家生子已經多年,婚後二人男女有別,也很少來往。
楊堅一向深沉嚴肅,令人難以親近,再說楊堅多年來一直駐紮在邊關,所以兩家人平常不通音問,頗為疏遠。
楊堅大步迎了出來,雖然臉色仍沉靜如水,但高熲可以感覺出楊堅的客氣和禮遇,二人分賓主坐下,楊堅仔細打量了高熲幾眼,笑道:“昭玄,你我是親切的世兄弟,隻是長大以後,反而生分了不少。”
高熲側身坐在楊堅麵前,心情極為複雜。
他眼角微微瞟了一眼身穿深青袴褶服、頭戴烏紗高頂帽的楊堅,發覺年過三旬的楊堅比從前更加威嚴凝重了。
難怪自己從前的東家、齊王宇文憲會在楊堅麵前感到手足無措、常有失態之舉。
受了父親的牽連,高熲這些年的仕途一直在走背字,他年近二十歲時,方才當上齊王府的記室參軍,十年來,就在這個幕僚般的位置上逗留不進。
雖說齊王宇文憲的權勢在朝中僅次於宇文護,身為齊王府的記室參軍,高熲在長安城裏也還算得上有些影響力,又在去年襲了父親留下的武陽縣伯的小爵位,但,這無論如何不是正途出身。
高熲看夠了父親在獨孤府的家將生涯,不想自己也那樣蹬蹭到中年,鬱鬱一生。
這些年來,他日夜想的都是如何能到北齊對敵一戰。
北朝最重視軍功,而自己身為數世將門之後、騎射俱佳,卻無法上陣顯身手,這是件多麽鬱悶而痛苦的事情!
無奈,高熲父親有著身為東魏降將的老根底,雖說已投誠北周多年,但高熲的叔伯兄弟們全在北齊任武官,宇文護哪裏真會讓這樣一個與敵國有千絲萬縷牽係的人去帶兵打仗?
“昭玄,”楊堅的眼神裏似乎帶著一絲柔和,但他線條生硬、飄著一部長髯的臉龐看起來太過威殺,這一絲柔和映在他臉上,不過是無邊夜色裏跳動出來的一顆星星,微弱而淺淡,十分不起眼,“你與獨孤公有同姓之好,我也就不見外,稱你一聲兄弟。”
“楊將軍言重了,下官不敢當。”高熲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卑不亢。
也許還是獨孤信有眼光,十幾年了,昔日同為獨孤府家將之子的兩個少年,如今已經分出了高下,楊堅身為太子妃之父、屢建奇功的柱國大將軍,無論是權位還是時望,都在自己之上。
而少年時曾有美譽的自己呢?
自己至今未曾上過一次戰場,隻能隱姓瞞名,代齊王宇文憲起草幾篇辭藻動人、條理清晰的奏章。
書是讀得越來越多,文章也寫得越來越好,而對於一個還在少年時就立下“乘長風破萬裏浪”的雄心壯誌的男子漢來說,這些尋章摘句的把戲,實在是不值一哂,隻能令他越來越感到頹唐和失望,也越來越瞧不起空負一身武藝的自己。
難怪伽羅這些年來對自己不冷不熱,永遠保持著一種客氣而淡漠的來往。
一個已近中年仍看不見前途的下等官員,當年竟敢奢望與公府小姐結下百年之好,真是可笑……沒有嫁給碌碌無為的自己,是伽羅一生的幸事。
“熲弟,伽羅常在背後向我說,你身負不世奇才,在盛世可為良輔,在亂世可為名臣,但至今屈居人下,隻能做個刀筆吏,實在是太可惜了。”楊堅並不善於當麵誇許別人,他停頓了片刻,將臉轉向一邊,說道,“皇上早有平齊的打算,今日在朝上隨口問起,我朝是否還有遺落未收的將才,我當即跪下稟奏皇上,當眾說道:齊王府的高熲是個罕見的人物,不但文武全才,而且心胸不凡,隻是受了父親身世的牽連,多年來鬱鬱不得伸展……皇上聞言大喜,已經下旨,要拜你為下大夫,列為前鋒,明年隨大軍出征平齊!”
楊堅是行伍打仗出身,說起戰事來,會忽然變得眉飛色舞。他如今已是總領天下兵事的八柱國之一,不久後就要隨宇文邕出征平齊。
高熲沒想到楊堅會在皇上麵前極力推薦自己,一時間,為人機敏、口才便給的他怔住了,半晌沒反應過來。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對楊堅感激涕零,事實上,他們之間很少過往,稱不上什麽知己,楊堅這番舉動,多半還是受了伽羅的感染。
聽好友楊瓚說,楊堅對伽羅言必聽、計必從,愛重到了令楊家兄弟們側目的地步……原來,在她表麵的漠然下,深藏著對自己的關心和賞識。
這些年來,自己的落寞、惆悵,她一直都知道並理解,從這一點上來說,也許伽羅比自己的賀拔氏夫人離自己的靈魂更接近,從小與自己耳鬢廝磨長大的伽羅,是這樣看重自己,並竭力為自己謀求機會。
她真的將自己視為一個同姓的兄長麽?還是……
在楊堅似乎富有洞察力的目光中,高熲陡然打斷了自己更多的想法,伽羅早已是楊堅的夫人,更是個尊嚴的母親,自己怎麽能想到別的地方去?
“楊將軍提拔下官於微末,這番高恩厚情……”高熲有些語無倫次地道著謝。
“不必謝我,”一向罕有笑容的楊堅,唇角竟然向上牽動了牽動,“要謝就去謝夫人罷,她是真的敬重你,常在皇上和阿史那皇後麵前說,你有凡人難及的誌量。”
從他唇角乍現即收的溫柔笑意中,高熲深深地感受到楊堅待伽羅的一片熾誠。
他們成親十幾年,兒女早已成行,楊堅卻會這樣深情地提起自己的妻子,這一點真的令自己汗顏。
難怪楊瓚笑話大哥楊堅從不納妾,除了伽羅之外,對別的女人目不旁視。據說,楊堅和伽羅幾年前曾在將軍府的白楊樹下對天發誓,誓願此生一夫一妻相守,永不生異姓之子,照眼前的情形看來,這傳聞肯定是真的。
而在自己心中,小兒女私情從來沒顯得那麽重要,就算是失去伽羅的那些淒涼日子,自己念念不忘的,也還是如何攻書成名,如何成為眾望所歸的一代宰輔。
這一刻起,高熲徹底打消了殘存心底的那絲溫柔,他終於知道,自己對伽羅的感情,無論如何不能與楊堅相提並論。
高熲在內府門外守候了片刻,才等來一個頭發鬈曲披散、皮膚黝黑的年輕人,那人微帶傲慢之色,打量了他一眼,道:“高大人,夫人請你進去。”
高熲強自按捺住心底的不快,跟著相貌異樣的李圓通向後院走去。
高熲聽說過,楊府的大總管是有爵位的武官,但沒想到他會這樣藐視自己,或者他驕傲得有理由,二十歲出頭的李圓通已是個有戰功、有封爵的都督,而年近三旬的自己,卻要靠了一個女人的賞識才能當上下大夫。
“昭玄哥,”一如既往,伽羅神色端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喜怒哀樂。這些年來,高熲覺得她越來越深沉,甚至讓自己有些摸不著底,“不用謝我,是皇上自己賞識你。如今皇上正有掃平偽齊、一統北朝的打算,朝廷用人之際,像昭玄兄這樣的人才,就算我家將軍不舉薦,一樣會有人薦至皇上麵前,更何況,那天秋閱武之際,皇上已經親眼見識了昭玄哥的武藝,也賞了金盔金甲,列為長安武將第一名,這順水推舟的事情,實在不必謝我。”
高熲見她不肯居功,也不再饒舌。
他移開眼睛,不敢去看那個身穿深紫色繡襦、氣質高貴的柱國大將軍夫人。
以風流出名的楊瓚楊三郎喝醉後評價過,伽羅是長安城中最美的貴婦,甚至比順陽公主還要美麗。
高熲同意他的看法。
但是,伽羅的美,隨著年齡增長而變得越來越令人感到敬重而不是親近,高熲甚至不明白楊堅為什麽會深深迷戀著伽羅不可自拔——如今的伽羅,看起來並不是一個令人感到魅惑的女子,相反,她過於自信的表情,令她顯得有幾分男子漢氣概。
伽羅住的前院裏種滿了梨樹,其中不少是從獨孤信的舊宅裏遷來的,此刻,結滿小小梨果的樹下,正有三個幼小的男孩子在深濃的樹蔭裏忙碌著什麽,那是伽羅的兒子們。高熲還從來沒見過他們。
“阿摩!”伽羅見他深感興趣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緩緩立起身,倚欄喚道,“來見舅舅。”
隨著她的呼喚,樹下一個皮膚雪白、鼻梁高挺的四歲男孩扭過臉來,向高熲燦然一笑,稱呼道:“舅舅!”
他的聲音不像一般孩子那樣稚嫩,而是帶著幾分嫵媚。
高熲一眼看見他的臉,不禁怔了一怔,這孩子長得如此像獨孤信!
按說,他身上隻有四分之一鮮卑血統,應該更像個漢人才對,可是,他臉龐上高鼻深目的特征是如此鮮明,雙眉微揚,長方臉蛋,正麵看去,與獨孤信簡直像了個十足十。
“他叫什麽?”高熲困惑地問道。
“楊廣。”伽羅走下青石砌的台階,將這個乖巧的孩子摟在懷裏,不斷摩挲著,笑道,“你瞧他長得像誰?”
“像……獨孤公。”
“人人都這樣說,”伽羅滿意地點了點頭,“阿摩不但相貌像,連性情、舉止也和先父一模一樣,我生他的前夜,夢見金龍騰飛、上摩青天,墜地化為一隻金毛鼠,躲到我的裙幅後麵,所以我給他起了個小名叫阿摩……昭玄,自那天起,我才相信了這世上真有鬼神,上天將這孩子送給我,是為了化解我對先父的深沉懷念……”
高熲看見伽羅的眼睛裏微現淚意,不禁也低下頭來。
時隔多年,伽羅仍然深深思念她無辜橫死的父親,她如此疼這個孩子,也許是為了寄托一份孝思。
樹影下的另兩個孩子同時向這邊看來,最小的男孩看來剛剛學步,走路有些蹣跚,最大的男孩卻儼然是個正在成長的少年,從他的身材上判斷,這孩子至少有十歲了。
高熲雖未與他見過麵,卻也知道這是楊堅和伽羅的長子楊勇,聽說他文章寫得不錯,文辭漂亮而精到。
“是勇兒麽?”他含笑走了過去,撫摸了一下這男孩子的頭頂。
“舅舅……”楊勇有些怯生生地稱呼道。
他看起來十分文雅,遠沒有楊廣的應對自如,但高熲幾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他,多麽奇怪,相貌威重的楊堅和性格強悍的伽羅,竟會養出這樣儒雅的兒子,他看起來謙和文秀,根本不像是什麽將門之後。
內心深處,宇文護從來不認為自己隻是宇文家的宗室和臣子。
他早認定自己才是宇文家的正朔,叔父的平生心血,既然交到了他的手中,那麽,同樣姓宇文的他,當然名正言順可以成為宇文家的首領元戎、這九州天下的主人。
可惜宇文泰的兒子實在是太多了,難怪當年北燕太祖馮跋死後,其弟馮弘為了兄終弟及,大下狠手,在垂危的馮跋麵前一口氣斬殺了一百多個侄子,才成為北燕皇帝。
在宇文護眼裏,宇文泰的十幾個兒子裏,唯有齊王宇文憲聽話懂事、又有才幹,若不是看宇文邕登基這十二年來著實對自己恭敬順從,宇文護早就把他也廢掉了。
宇文邕不僅聽話,而且會打仗,更令宇文護高興的是,他失散了二十多年的老母親,也是宇文邕從北齊派人找回來的。
宇文護父親去世得早,七旬老母還能健在,而且看到兒子成為大周執政,在他的大塚宰府裏好好享受了幾天富貴日子,出則四馬安車,入則婢仆如雲,為人孝順的宇文護看在這一點上,對宇文邕又增了幾分好感。
夜色漸濃,大塚宰府的夜宴之聲,在周圍的街巷裏回**著。
絲竹盈耳、歌姬滿席、酒肴豐盛、王公齊聚,宇文護的醉眼中望出去,但覺人生得意如此,夫複何求?
齊王宇文憲帶著高熲與賀若弼匆匆走了進來,在宇文護耳邊低語了兩句,宇文護臉色一變,道:“當真是侯莫陳崇所言?”
宇文憲點了點頭道:“皇上帶著隨國公與唐國公連夜帶兵回京,大塚宰卻不知道消息,隻怕侯莫陳崇的話不是空穴來風。”
高熲心內暗自著急,剛才他跟著宇文憲一起陪侯莫陳崇喝酒時,侯莫陳崇酒後失言,說皇上久欲除去專權驕橫的宇文護,這次帶大兵出征,明為伐齊,暗為收攏軍心,雖然虎符還未交至皇上手中,但皇上在外征伐多年,深得軍心,眾將歸附,已不是當初剛登基時手無一兵一卒的無助少年,所以侯莫陳崇猜測,宇文邕會趁機半路引兵回返,突襲長安,一舉拿下宇文護。
雖然侯莫陳崇並不知道真情,全憑的是臆斷和猜測,高熲還是有些佩服,這個以毒舌名揚大周的老頭兒,當年老“八柱國”中唯一還在世的名將,猜得一點都沒錯。
隨國公楊堅三兄弟還有唐國公李昞,今夜正是隨宇文邕輕車簡從,帶了一萬騎兵悄然入京,要趁宇文護夜宴之時將他當席拿下,先清君側,再興兵伐齊。
宇文憲聽完侯莫陳崇的酒話,還沒當真,突然又聽到禁衛軍統領魚俱羅前來稟報,聲稱皇上已連夜帶兵入京,嚇得酒都醒了,趕緊前來稟報宇文護。
宇文護怒道:“五弟,幸虧你心裏還有我這個大哥,好,皇上對我不仁,我也能對他不義,發虎符,調集五萬名府兵,合圍正陽宮,發六千名禁軍,入宮搜捕宇文邕!”
高熲背上冷汗涔涔,難道多日來的密謀,就這麽功虧一簣?他望了一眼身邊的賀若弼,使了個眼色。
賀若弼與高熲才幹仿佛,能文能武,本來也對宇文護和宇文憲忠心耿耿。
可前幾個月,宇文護的妻侄在關中搶占良田,將賀若弼父親的地強行霸占不說,還把棄官歸隱的老人家毒打一頓,賀若弼父親本來也是大將出身,豈能咽下這口氣,當即拔劍將宇文護妻侄刺成重傷,宇文護不問情由,便下諭旨將賀若弼父親當即收捕問斬,讓賀若弼氣炸了胸脯。
家仇在身,再加上高熲幾句勸說,賀若弼便決意棄暗投明,暗中助皇上除去宇文護。
賀若弼為人機敏,看到高熲無法離席,便借如廁之機離開了宇文護府。
齊王宇文憲雖然與宇文護情同手足,可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四皇兄宇文邕也情義頗深,見宇文護定要發兵去抓皇上,笑道:“大塚宰,我也隻是聽了侯莫陳崇那老兒的話,擔心大塚宰安危,這才轉告了侯莫陳崇的酒話,到底真相如何,還望大塚宰探個究竟,再處置不遲。”
宇文護冷哼一聲道:“到那時候,就晚了!我要不了他的命,他就會要我的命!禰羅突這小子,這幾年我看他倒好,不像統萬突和陀羅尼,全無良心,為了搶權奪位,不惜下手害我性命。沒想到咬人的狗不叫,這小子反而是最沒良心的,他一登基我便歸政,他哪次伐齊伐陳,我不是把兵權拱手相讓,沒承想,他不記著我三十五年來為你們宇文泰家鞍前馬後效苦力的功勞,還要殺我!哼,若是等會兒禁軍搜出禰羅突來,毗賀突,你親手替我勒死他!”
宴上的群臣聽宇文護毫不顧忌地說要弑君,都嚇得酒全醒了。
宇文邕絕非從前稚弱的天王宇文覺和溫和的明帝宇文毓可比,他南征北戰多年,驍勇過人,手下猛將極多,這兩個人要是在長安城打起來,那非得血流成河。
可宇文護的虎符還沒出大塚宰府,就聽得府門前一片馬嘶人喊聲,宇文護也禁不住臉上變色,叫道:“楊素,魚俱羅,你們二人還不前來護持?”
楊素趕緊取虯龍棍在手,魚俱羅也從堂後取出青龍偃月刀,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畫堂之前,氣派儼然,宛若兩尊門神。
門官從外急忙來報:“稟報大塚宰,皇上帶著隨國公與唐國公前來,要參拜大塚宰。”
宇文護有些意外,問道:“就他們仨?還有別人嗎?可帶了兵馬?”
門官道:“帶了三十名侍衛,全都沒帶刀劍利器,身穿便衣,皇上與兩位國公爺,也隻穿了長袍,渾身上下片甲俱無,未攜兵器。”
宇文護這才放心,道:“叫他們來見!”
門官又道:“他們還帶了一個白發老頭兒……”
“是誰?”
“是上柱國侯莫陳崇。”
“叫他們一起進來!”
隨著宇文邕身後不遠進來的,還有剛剛去“如廁”的賀若弼。
他向高熲輕輕一眨眼,高熲知道,這個聰明多謀的小子,肯定已經快馬加鞭入宮,向宇文邕獻過了計策。
宇文邕一走進宇文護置辦夜宴的畫堂,便當著眾人跪了下來,群臣都感心驚,楊素與魚俱羅未得宇文護吩咐,仍然手持刀棍,當門守護。
宇文護坐在胡**,態度傲慢,並不起身,望著跪在地下的宇文邕,冷冷地道:“皇上不是出征了嗎?不是三天開拔了一千裏路嗎?怎麽皇上今夜會帶兵出現在長安城裏?”
宇文邕泣道:“母後病重,朕不得不連夜趕回來,昨日一早得信,已命驛使傳消息回京,可朕思母心切,跑得比驛使還快,所以大哥才沒得到消息。大哥,朕若有反心,以大哥的英明神武,這十二年還會察覺不出來?朕得有今天,坐穩龍椅,出外征伐,全虧大哥輔佐有功,既是大哥有疑朕之意,朕今日手無寸鐵,束手待大哥發落!”
宇文護聽他說得誠懇,倒也心軟了幾分,道:“哼,可侯莫陳崇說你會趁出征時偷偷回京,你果然就潛回京城,這未必也太趕巧了吧?”
楊堅一把將白發皤然、酒氣未消的侯莫陳崇推到堂前來,宇文邕道:“大哥休聽這老兒挑撥,侯莫陳崇為人向來刻薄毒舌,當眾罵死過大將王勇,當朝諸臣,誰沒受過他言語淩虐?這老兒仗著四朝元老的身份,從來不把朕放在眼中,妄加臆測,口無遮攔,大哥若不肯信朕,就親自入宮看我母後是否病重!”
宇文護將信將疑,他母親閻夫人已經被人攙扶著,從後堂顫巍巍地走了出來,怒罵道:“薩保,你酒喝多了,腦子糊塗了,自己的兄弟,又是當今皇上,竟然還一心猜疑!皇上若對你有殺心,還肯冒著殺身風險,連夜渡江,親自把我從玉璧城外迎回來?我在洛陽城當乞婆多年,年邁體衰,若不是皇上對你這個大哥情深義重,把我迎歸長安,我這把老骨頭都爛在街頭沒人撿拾了!”
宇文護見是他的老母前來發話,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道:“娘,你說的是,是孩兒多心了。”
閻夫人又道:“我昨天才入宮看望的叱奴太後,太後是平城人,素來擅飲,前夜跟幾個嬪妃抹牌賞花喝多了,沉醉不醒,嘔吐昏迷,加上年紀大了,架不住這陣鬧騰,險些丟了性命,今天早上宮裏頭還打發人來告訴我,太後剛剛從昏迷中醒過來,難道皇上會說假話?薩保,你一生富貴,今日我們母子團聚,都是太祖爺和當今皇上給的,做人可不能忘本!”
閻夫人越說越是生氣,拿起拐棍痛打了幾下宇文護肥胖的身體。
宇文護越發慚愧了,忙也跪到宇文邕麵前,垂淚道:“禰羅突,大哥對不住你,這十二年來,你對大哥言聽計從,我們哥兒倆一起開疆拓土,不負太祖遺誌,可大哥卻誤信讒言,傷了我們兄弟情分,皇上若不能原諒大哥,大哥就跪在這裏不起來了。”
宇文邕道:“大哥說哪裏話來,這三十五年,大哥一心為了宇文家操勞,顧不上去洛陽尋老母,致使閻夫人流落民間,受苦多年,太祖身後,宇文家諸子年幼,不是大哥捕殺趙貴、獨孤信等權臣,穩定亂局,朕哪裏還有今天?宇文家的江山哪裏還保得住?朕在這裏對著群臣,當眾發誓,朕若對大哥有異心,異日必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宇文護見他誓詞甚重,更是感動落淚,舉袖拭淚道:“有皇上的這句話,大哥於心已足,這造謠的侯莫陳崇,皇上就交給大哥發落吧!”
侯莫陳崇暗自叫苦,自己明明說的全是真話,不過有人走漏風聲,宇文邕見密謀不遂,趕緊上門負荊請罪,上演了好一手苦肉計、苦情戲,才逃過一劫,隻連累自己這把快下黃土的老骨頭,今天是落不了個好下場了。
侯莫陳崇隻得也請罪道:“老臣年紀大了,越來越糊塗昏聵,酒後說的昏話,自己也忘記了,既是老臣的話讓皇上和大塚宰起了誤會,險起兵禍,實在罪該萬死,還請皇上和大塚宰降罪!”
宇文護冷冷地看著他道:“侯莫陳崇,你既知罪,我就賞你個全屍,你當眾自行了斷,以化解我兄弟嫌隙!”
侯莫陳崇暗恨自己多嘴,想不到這宇文護年過五十,還是一如既往的心胸狹隘,自己就算多言多語了幾句,也罪不至死啊,可他遷怒於人,竟要當眾命自己這個“四朝元老”自裁,連同當年被逼死的趙貴和獨孤信,西魏六官中,倒有三個死在了宇文護手裏。
侯莫陳崇轉眼望著宇文邕,麵露求助之意。
宇文邕一咬牙,扭過臉道:“侯莫陳崇,你讒言惑眾,險令長安城生出禍亂,更令朕與大塚宰兄弟生隙,你若不速作決斷,隻怕牽累家門,被禍更深!你若甘心領罪,朕便不記今日之隙,依舊以你昔日之功,澤傳兒孫。”
侯莫陳崇聽出了宇文邕的話外之意,他若今天自殺,保住了宇文邕,兒孫便不會被連累,將來宇文邕收拾掉宇文護,還會幫他洗清今日的冤屈。
侯莫陳崇一邊猜測,一邊深恨自己為什麽要這麽洞察人心?這麽洞察世情也就算了,為什麽還要這麽口無遮攔?讓自己這個血戰一生的老將不能保全名位,委委屈屈死在這裏,聰明誤人啊!
侯莫陳崇一邊心底自歎,一邊向宇文邕叩了個頭道:“老臣領命,願以死向大塚宰和皇上謝罪,願陛下勿忘今日之事,與大塚宰兄弟同心,將來破齊滅陳,興我大周!”
侯莫陳崇說完話,便往畫堂中的巨柱上撞去,當場腦漿迸裂,血濺屏風,畫堂上的歌姬和侍役們都嚇得紛紛尖叫起來。
宇文邕注視著侯莫陳崇被血染紅的白發,注視著他頹然倒下的屍身,平靜地道:“侯莫陳崇身為四朝元老,以妄言取禍,朕念在他跟隨太祖征戰有功,保全其名位,賜諡號‘躁’,不知大哥以為是否妥當?”
宇文護點頭道:“皇上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