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轉眼到了正光五年,胡容箏已經在北宮過了四年的幽居歲月。

其間,她的侄兒、都統胡僧敬聯合備身左右張車渠等多人,準備謀殺元叉,不料事敗,胡僧敬被流徙到漠北,其他人統統被殺。

四年的時間,並未令胡容箏的仇恨減弱。

年近四旬的她,在北宮數著月亮起落熬過最初的日子後,胡容箏暗自發誓後,有朝一日,當她重新大權在手,她一定會親自起草誅戮元叉的詔書。

久違的權欲,像野草一樣在她心中瘋長。這年冬天,機會終於來了。

元叉並不是一個高明的執政者,他甚至根本沒有從政的才能,在他幽禁胡容箏母子、成為北魏的執政大臣後,他變得更加貪婪了。

他長年住在崇訓宮中,基本上以魏帝自命。

由於長期擅殺大臣和宗室,為防別人報複,元叉的防範措施甚為嚴密,平時出入宮禁的時候,他往往令勇士持刀劍跟隨於前後,在千秋門外施放木欄杆,作為止息之處,由心腹人把守。有來求見者,隻能遙遙相對而語。又在禁中另作別庫,由自己親自掌握,搜刮四方珍寶財物,充牣其中。

元叉素來好色,所以常常派人在洛陽城中搜索美女,不管是已婚婦女、小家碧玉,還是大家閨秀,乃至公侯的家眷,隻要他中意了,都不會放過。

侍衛們會立即用綢帕蒙住那女子的頭,關入食盒,抬進宮來,洛陽人對此司空見慣,稱之為“抬宮食”。

性格剛直的給事黃門侍郎元順等人,都被削職奪爵。朝中任命的,除了司徒崔光等數人外,大多是些擅長阿諛奉承的小人。

天下水旱頻仍,民不聊生,先後爆發了六鎮起義、南秦起義,雖然最後都鎮壓下去了,但元叉的兵力大損。

元叉上台執政的那年,北方的柔然可汗因內爭失勢,走投無路,暫時投奔大魏。年底,可汗感到難關已過,要求重返故地。鑒於可汗的反複無常,朝廷對他的放留,意見不一,爭論不休。

柔然可汗歸心似箭,密地送了五百斤黃金到元叉府中。

柔然一直是北魏的勁敵,在這個關係邊境安危的重大事件上,身為執政大臣的元叉,財迷心竅,竟接受了賄賂,放走了柔然可汗。

結果,兩年後,柔然可汗大舉興兵,多次入侵北方邊境,捕捉大魏使節,掠殺人口,驅趕公私牛馬羊數十萬,成為大魏最嚴重的邊患,大魏所損失的疆土人民,何止五千斤黃金。柔然本來就是大魏的勁敵,柔然可汗又是個言而無信的蠻子,本來不該放歸,而元叉竟然敢欺瞞朝廷,受賄私放敵酋,這實在是膽大包天的欺君叛國行為。

由於四方多事,國用不足,元叉竟然不顧天下的災情,強令各州在去年一下子征用六年的租稅,一片抱怨聲中,元叉竟又在年初下令,今年的租稅不能免去一錢!

苛捐重稅之下,百姓無以為生,今年三月,沃野鎮人破六韓拔陵聚眾造反,殺死鎮將,號稱真王元年。

接著,高平城、秦州、南秦州、太提遣城等十幾地都有人揭起義旗,元叉疲於應付,甚至在一天夜裏,到北宮來向胡容箏討教。

胡容箏麵上波瀾不驚,隻淡淡道:“如今天下到處饑荒,元將軍應當先賑災免租,撫慰民心後,再發兵不遲。”

事實上,她深知元叉慳吝,又毫無政治眼光,絕不會有賑災之舉,就算他肯,如今十州九饑,又怎麽賑濟得過來?

果然,不久後,她接過司徒崔光從宮外來送來的密報,說魏軍在各地的攻伐都已失利,軍心渙散,即將崩潰。

是時候了,胡容箏拍案而起,密地聯結軍中大將,許以高官重爵,在宮中一舉拿下了元叉,解去了他領軍將軍的職務。

重新上台的第一件事,胡容箏便免去了天下各州的租稅,又布詔四方,宣布說,凡是造反作亂之徒,除首惡外,一概既往不咎。

此詔一下,竟然不戰而靖四處狼煙。

剩下的幾州,由侍郎元順、都統胡僧敬等人帶兵掃平,沃野的賊首破六韓拔陵,也被斬在陣上。

北魏的天下,依舊隻有她胡容箏才有能力撫平安定。

天下平定,胡容箏卻不知道該怎麽處置元叉。

元叉逼宮造反,清河王元懌也死在他手上,論起仇怨,胡容箏恨不得速斬元叉。

但今年小皇帝元詡剛滿十五歲,按照朝禮,正是要開始學習親政的年齡,胡容箏應該歸政於成年的皇帝。

雖然心內十分不情願,形勢上,胡容箏還是準備將這些大事都交由皇帝元詡發落,折子交過顯陽殿去,竟然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裏,都沒有回音。

元叉素來對小皇帝元詡不錯,就是在幽禁的歲月裏,元叉無論從禮節上、還是在衣食上,都不敢薄待他們母子,見了元詡也往往跪下,給他以表麵的尊榮。元詡常口稱元叉為“姨父”,兩人的私誼不錯。

其實,事到如今,除不除失勢無用的元叉,已經是小事了。

胡容箏擔心的,隻是兒子元詡對她的態度,雖然在北宮的四年幽居歲月中,母子二人的關係比以前密切許多。

但元詡超出年齡的深沉,讓她總是看不明白他的真實想法、真實用意,如果明年歸政之後,他還是這麽讓人捉摸不透,不能向母後交心,那她的日子,會和被關在北宮的這四年沒什麽兩樣。

正在百般猜度的時候,元詡批下的折子送到崇訓宮來了,稱元叉罪在不赦,應當速斬。

胡容箏接過批折,剛剛舒了一口氣,卻又聽宮中的女官報道:“皇帝陛下前來給太後陛下請安。”

已經是深夜了,元詡怎麽會如此突然地出現?

胡容箏心下忐忑著,吩咐道:“請他進來。”

她站起身來,向清涼殿巨大的妝鏡中看了一看,這個今年剛剛四十歲的女人,是不是又要麵臨著新的一輪政權爭奪?

隻是,這一次,她換了對手。

與她爭奪大魏皇權的,將是先帝元恪的接班人,她唯一的兒子、十五歲的元詡。

2

子夜的清涼殿中,隻點著兩盞紅紗燈。

元詡覺得,站在紗燈邊的母後,還是那麽美麗,經過了那麽多滄桑坎坷的往事,似乎都無損於她的雍容華貴。

幽居北宮的四年,他越來越感覺到母後的孤獨、虛弱,反而更添了親切感。

元詡甚至於感激元叉給了他們母子那樣的四年,朝夕相處中,他領會到母後的雙重性格,強悍與怯弱共存,深情與冷酷同有。

冬天的傍晚,他們母子常常在梅林外置酒對飲,無言中,一種溫馨的親情在彼此眼睛中彌漫著。

可母親的多變也讓他心存畏懼,比如今天,不過剛剛搬出北宮三個月,他就再也找不到胡容箏眼裏母親般的溫藹了,此刻,在紗燈下,他看見了她臉上鮮明的敵意和戒備的神情。

“太後陛下安好!”元詡行了個禮,便大步走過來坐下。

從他雄邁的步態中,胡容箏發覺了他的成長、他的英氣,也感覺了自己的衰老。

嗬,多麽快,從滿懷著夢想入宮的那一天到現在,已經十七個年頭過去了,昔日繈褓中的孩子,曾為她博得了皇太後的尊榮,而今天,他卻成了自己要倍加小心的人,胡容箏覺得疲倦,覺得已無力再抵擋她年輕的充滿力量的兒子。

然而,雖然倦於政事,胡容箏還是不想將自己那失而複得的皇權就這麽拱手交出去。從重新執政到現在,她還沒有看到一份要求歸政於皇帝元詡的言折,一方麵,是大臣們畏於她的權勢,另一方麵,是大臣們深知她沒有歸政的打算,所以才會一個個噤若寒蟬。

元詡今天來,到底是有什麽要事?胡容箏靜靜地等著兒子開口。

“母後,皇兒今天深夜入崇訓宮,是有一件大事要與母後商量。”元詡字斟句酌地說道,他深恐自己一語不慎、觸怒了母親。

“哦?”胡容箏雙眉一揚,深感興趣地問道,“什麽事?”

“母後說了幾次,要替皇兒選一個名門閨秀,在今年五月大婚。”元詡小心翼翼地道,“選秀之事,孩兒想,不如罷休。”

“為什麽?”胡容箏訝然,選秀大婚之事,她的本意是為了向元詡示好,以增進母子感情,誰知他竟然不領情。

“皇兒……皇兒……皇兒心中已有人選。”元詡畢竟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語未畢,已經羞紅了臉。

“什麽?”胡容箏大驚,元詡向來生長深宮,足跡從未出宮禁一步,他能遇見什麽樣的女人,能令他傾心如此?

元詡不敢再答,低下了頭。

看著他腮上那種酒醉般的酡紅,胡容箏不禁回憶起了宣武帝元恪,那同樣的為愛所動的麵容,因為難得一見而令人倍覺珍貴。在承恩宣武帝時,胡容箏從未好好珍惜過,今天,她卻禁不住有些思念故人。

是不是因為今天這個世上,不再有人能愛她如宣武帝那麽縱容,所以這早已錯失的情緣才會讓她深覺惋惜呢?胡容箏不能知道,她隻是有些淡薄的悔意。

心念電閃之際,胡容箏已經恍然知道了元詡的心上人是誰,她心下一怔,衝口問道:“那人,是不是潘彤雲?”

元詡沒有開口,隻是滿懷欣喜地點了點頭。

“你想立她為大魏皇後?”胡容箏倒吸一口冷氣。

這一次,元詡不再回避問題,他抬起那張被情愛燃燒著的臉,興奮地答道:“是,皇後之位,非潘彤雲莫屬。”

“她比你大四歲!”胡容箏不再遠兜遠轉,直截了當地說道,“而且出身卑微,根本沒有資格成為大魏皇後!”

當頭一盆冷水澆下,元詡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他怔了半天,才低沉而堅定地說道:“這一切,皇兒都不管,我隻知道,這一輩子,我隻要這一個女人。”

這無啻於一陣驚雷,讓胡容箏暈眩了半天,都醒不過來。

難道說,他們當年兩小無猜的一句戲言,竟要變成一個驚世駭俗的事實了嗎?胡容箏深恨四年前自己一時心軟,竟然叫執政大臣元叉從瑤光寺裏尋回了已經落發為尼的李嬤嬤和潘彤雲母女入宮侍候小皇上,因為,在那鬱鬱寡歡的幽居歲月裏,隻有她們二人,還能給北宮、給小皇帝元詡帶來陣陣歡笑。

胡容箏早就看好了自己的堂兄、冀州刺史胡盛的女兒,準備將她立為元詡的皇後,一方麵,為了鞏固胡家的勢力,另一方麵,也為了在宮中有個強大的後援,沒想到,元詡竟然不領她的情,自己看中了身份低賤的潘彤雲!

元詡雖然不擅言語,但認準了的事,會相當固執。他們母子目前正處於一個比較微妙的階段,胡容箏不想為了這件事母子反目成仇。

她想了一想,支吾答道:“詡兒,既然你那麽喜歡彤雲,不如先給她一個‘充華世婦’的名分,今年再選十名鮮卑八姓和五姓七望世家的良家女子入宮,過得兩年,這十一個女人中若有人先生下皇嗣,便立她為大魏皇後,皇上看,這樣好不好?”

她已經退了很大的一步,自來,宮中的低級侍女,很難一步登天,被封為名位極高的“充華世婦”,這已經是胡容箏的忍耐極限了。

隻要元詡肯答應選妃,胡容箏心底想著,讓一個少年心性的男子移情還不是很容易的事嗎?不要說那潘彤雲年紀偏大,又沒有傾國之色,就算她是個絕色佳人,胡容箏也有辦法讓她失寵。

但讓胡容箏始料不及的是,十五歲的少年皇帝元詡竟然堅決地搖了搖頭:“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母後不必費心了。皇兒雖然年幼,卻也懂得情鍾一人是人間至高至聖的境界,生生死死,我隻與彤雲相守,哪怕飛燕合德重生、昭君貂蟬複現,我也不會為她們動心……我想,我和父皇是一樣的人。”

見元詡語涉已故的宣武帝,胡容箏不由得沉默了,她無言以對。

也許,今天元詡對潘彤雲的情懷,與宣武帝待她的恩寵是同樣的,然而,她不如潘彤雲那樣懂得珍惜。

這種懊悔感轉瞬即逝,胡容箏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是絕不允許的!隻有一個女人的後宮,成何體統?而她早就挑好了準備入宮的侄女胡真,又該置於何地?

她臉色一沉,問道:“皇上,你到底是來征求母後的意見,還隻是向母後宣布你的決定?既然你聽不進我的勸誡,又何必深夜至崇訓宮中晉見,難道隻是為了氣我嗎?娶妻是你的事,皇上已經到了親政的年齡,一應大事,都可自決,何必問我!”

胡容箏怒氣衝衝地一拂袖子,準備離去。

見母後忽然動怒,元詡大急,他並不願意與母後鬧僵,更不想因為大婚和親政這些事,和母後衝突。這一向,他對胡容箏說話小心翼翼,從不願拂逆她的意思,但在終身大事上,元詡卻比較固執。

情急之下,他忙上前挽住胡容箏的袖子,緩緩跪倒在地,淚流滿麵地說道:“母後,天下是我母子共有之,母後與皇兒朝夕相處四年,當知皇兒虔愛母親,並無專政之念。不要說皇兒現在年紀幼小,還不具備親政的才德,就算將來皇兒能夠親政,也決無強迫母後歸政之事!母後,你放心!”

話說到這個地步,胡容箏倒有些訕訕的,她雙手扶起元詡,歎道:“癡兒,你怎麽偏偏喜歡上了一個婢子!如果讓潘彤雲一步登天,居於大魏皇後之位,你我母子都要受到天下臣民的恥笑!你忍心讓大魏元氏的高貴血脈蒙羞麽?”

元詡拭去眼淚,卻並不服氣,恨道:“為什麽不可以?從前漢武帝喜歡的衛子夫隻是一個歌女,竟然也成為大漢皇後,兄弟侄兒都被封侯,但人們隻以此作為美談,從來沒見過有人嘲笑漢武帝。”

“癡兒!”胡容箏微微一皺眉,嗔道,“枉你讀過那麽多書,全無半點見識!先秦兩漢並無門閥,所以秦始皇的母後和漢武帝的皇後可以是歌女出身。自三國兩晉起,門閥之念深入人心,士族絕不與平民通婚,我們堂堂大魏皇家,又怎能將一個罪臣之後、宮奴出身的婢女立為皇後?祖宗家法,非鮮卑八姓的女兒不能為妃,非五姓七望的漢女不能入宮,如今就算不拘泥於成法,可要是將一個身為罪臣之後的婢女立為皇後,天下士族也會物議沸然,笑我大魏無人!皇上就是不怕天下人譏笑,難道也不怕列祖列宗在地下不安嗎?”

元詡怔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良久,他忽然衝口說道:“我既為大魏天子,何必受這些虛文所縛!太後陛下不也曾經與一個小小的侍衛官楊白花熱戀嗎?不也曾逾過禮製,與王叔元懌以夫妻名義相守數年嗎?來自朝野的譏刺,沸騰盈耳,太後卻都置若罔聞。如今,我隻不過要立一個宮婢為皇後,也算不得怎麽逾禮!”

這一番話,發自他本心,並無多少惡意,胡容箏卻聽得心中憤恨,她不由得斥道:“詡兒無禮!看來……你是長大了,以後,無論有什麽事,你都不必再來崇訓宮請教。朕會即日升崔光為太保,他是北朝一代文宗,又是你的恩師,有什麽事,你隻管詢問他,若他不反對,朕也不會有意見。”

她冷冷地說完這番話,便拂袖而去,將元詡一個人丟在那隻懸著兩盞紅紗燈的空曠的清涼殿中。

晃動的黯然光線中,十五歲的元詡覺得,母親的背影是那樣遙遠而陌生,她似乎遙不可及,又似乎如影隨形,其壓力和影響無處不在。

3

大概是太保崔光的意見起了作用,胡太後和皇帝元詡都各讓了一步,元詡先封了潘彤雲作位置極高的“充華世婦”,又隨意選了兩個名門閨秀作“承華世婦”,大婚之事,也就先擱了下來。

因為沒有盛大的婚禮,天下人的心目中,皇帝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在太極殿聽政斷事的,依然是太後胡容箏,朝中任用的大臣,也全都是胡容箏的親信和心腹。

剛剛成年的元詡覺得,自己是那樣孤獨而勢單力薄,做這個有名無實的皇上,在母親的猜疑和威嚴下討生活,是那樣勞心勞力。

西海池上,暮色深濃,並肩走在年久失修的長廊上的元詡夫婦,眺望著對岸崇訓宮裏的一片燈火,相對沉默無語。

由於胡太後不喜歡潘彤雲,宮中對充華夫人潘彤雲的供奉極薄,月用常常不敷。元詡又是個手無絲毫權力的皇上,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想多贈一件首飾、多添一件新衣都不可能,更不用提為潘家的親戚子弟加官進爵了。

今天是潘充華的生日,為了能給她一份驚喜,皇帝元詡命人將自己的一條不用的玉帶、幾件不穿的禮服送到宮外的當鋪去,準備換五萬錢為她置辦幾份珍珠首飾。

誰知道,顯陽殿的小內侍剛剛回到魏宮的長秋門外,就遇見了都統胡僧敬,被查出身懷珠寶後,此事便奏到了胡太後處。

胡太後毫不留情,派人到顯陽殿將潘充華痛責一番,說她媚惑皇上,恃寵邀賞,連帶皇帝元詡都覺得難堪萬分。

眼見心愛的女人在慶賀生日時不但沒有得到賀禮和敬儀,反而受了一番羞辱,元詡心情極為沉痛而窘迫。

此刻,夜色降臨,他攜著潘充華的手在西海池邊散步,春夜的暖風,送來了對岸的歡聲笑語,元詡知道,那一定是胡太後在和新歡鄭儼開宴聽曲。

人們都說,十八歲的鄭儼長得和當年的楊白花幾乎一模一樣,除了少一份神勇和單純外,他簡直就是少年楊白花的再現,但此人雖然年少,卻野心勃勃,甚有心術。

胡容箏已命織造司替他做了當年楊白花所穿的那種舊款白袍,燈下或者醉中望出去,宴席邊向她眼波橫流的白衣少年,似乎真的是當年那個笑容單純清朗的楊白花。

多少年了,她一直無法停住自己的墮落和**,元詡覺得自己已經忍無可忍,這樣的母後,隻會令兒子蒙羞。

在他年幼時,眾人皆知,她與自己的叔叔情同夫妻、在崇訓宮一同起居,雖然皇叔元懌受著天下百姓的愛戴和推崇,但他們的所作所為仍然辱及了元詡身為帝王的尊嚴和元魏皇帝的榮譽!

如今,從幽居北宮的歲月度過,她依然沒有收斂,甚至會和一個與元詡年齡差不多大的少年同坐同起、天天宴遊!

如今的胡容箏,早對政事沒有興趣,她之所以還把持著皇權不放,多少是為了這份任意選擇少年情郎的自由,對於天下人的諷笑,她完全不當一回事。

對岸隱隱傳來了歌曲聲,居然是詞意極俚俗曖昧的《讀曲歌》,她的趣味已經降到了這個層次,令元詡又厭惡又憐憫。

打殺長鳴雞,

彈去烏臼鳥,

願得連冥不複曙,一年都一曉

……

接著是更大的笑語喧嘩聲,可笑,她在責備潘充華的同時,有沒有想到自己的失儀和逾禮?

鄭儼不過是個城守之子,毫無功名,她竟然在一月時間裏超拔他三級,封為諫議大夫、中書舍人,即將進入公卿之列,這種飛黃騰達的方式和速度,令天下人瞠目結舌。

十八歲的鄭儼,現在聞名洛陽、賓客盈門,他在胡容箏麵前撒個嬌,要求一個封爵、誥命,比元詡要容易多了,才十八歲就已權傾海內,連元詡都自愧沒有他的長袖善舞和善於利用權力。

元詡見過鄭儼,那雙輕佻的眼睛、那副浮滑公子的腔調,令人作嘔,更無信任感,母後不知道怎麽會喜歡這樣的人,僅僅因為他長得像楊白花嗎?

元詡緊緊握著袖中的一封塗著火漆的信,那是衛將軍、討虜大部都督爾朱榮托人幾經周折遞入的密信。

爾朱榮是已故清河王元懌的妻弟,外藩王爾朱家的英偉子弟,目前是大魏的第一名將,兵力強盛,隱隱有問鼎三公之勢。

他在信中向元詡推心置腹地說道,胡太後宮禁不修,又懶於朝事,不恤民生,天下怨聲載道,都渴望少年皇帝元詡能夠親政,如果元詡願意,爾朱榮願意率五萬生力軍,潛至洛陽,將胡太後及其黨羽全部翦除。

元詡得到這封信,已經過了三天,仍然猶豫不決。

他深知爾朱榮有這個實力,性格耿直狷介的年輕的爾朱榮,是個很有文才武幹的藩王,一直對元詡忠心耿耿,希望能用自己的兵力,替元詡解決掉亂如麻葛的政權之爭。

元詡渴望親政,更渴望改變西海池邊日日縱情宴遊的**靡情景,但對於他感情疏薄的生身母親,他仍存有一份親情,不願用武力來解決母子間的矛盾和衝突。

遙望著西海池對岸的燈火樓台,元詡既恨又痛,反複再三,他仍然從袖中了取出了信,捏成一團,隨風扔進了西海池中。

無論她怎樣對待他,她總是他的生母,忍著劇痛和性命之憂生下了他的生身母親。元詡是個像他父親一樣重感情的人,無法對自己的親人下手,即使兩人之間積怨已久。他輕撫自己胸前那把黃金小梳,聽說,這是他生下來時,母親含淚為他掛在胸前的,她對他,畢竟還是曾有過一份深厚的母子之情罷?即使這麽多年來,自己一直隻是母親的政治籌碼。

西海池對岸的崇訓宮內,胡容箏已酒至半酣,朦朧醉眼中,她似乎又看見了當年的楊白花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去,輕輕撫了撫他的臉,不是的,不是的,楊白花的臉線條堅硬而柔韌,哪裏像麵前這個人的柔軟滑膩?楊白花的笑容是那樣單純清朗,哪裏像麵前這張臉上富含著無數的詭譎曖昧?楊白花的眼神是那樣癡情熱烈,哪裏像麵前這雙眼睛的輕佻戲謔?

“白花……”她顫聲喚著。

“臣在。”那酷似楊白花的少年含笑應答,因為相貌酷似楊白花而得到重大恩寵的鄭儼,早已習慣了被胡容箏在酒後這麽呼喚。十八歲的鄭儼,沒有半點楊白花的大將之才,他僅僅徒有其表,實質上不過是個浮滑少年。

在清醒的時刻,胡容箏望見他浪**油滑的模樣,也會覺得一陣惡心,會冷淡地將他逐出宮去。

隻有在此刻,無邊無際的寂寞、痛楚包圍了她,令她窒息而絕望,胡容箏才會命人在西海池邊設宴,命人召鄭儼、李神軌幾個形似楊白花的少年來見。

憑借著繁密的音樂與醇厚濃冽的蘭陵酒漿,她仿佛可以在這張極度酷似楊白花的臉上,找見一點安慰。

“不……你不是楊白花。”胡容箏又失望地推開了他。

“臣不是楊白花是誰?”鄭儼嘟起了嘴唇,撒嬌作癡道。

旁邊侍立的另兩個少年李神軌和徐紇都偷笑起來,他們也是胡容箏喜歡的少年郎,但不及鄭儼這般得寵,對他又妒又羨。

“你……你……你是誰?”胡容箏星眸半閉,好奇地問著,看著麵前的這群少年,她並未覺出自己的衰老,似乎,她又回到了青春年華。

“臣是太後陛下心愛的鄭儼。”鄭儼輕佻地回答道,“陛下,陛下早該忘了那麵容俱毀、出家做了和尚的楊白花,專寵臣才是。臣對陛下忠心不改、此情不渝,天地日月可鑒臣的忠心……”

這番話說得熱情而隨便,毫無誠意,連旁邊侍立的李、徐二少年也覺得肉麻,胡容箏卻“吃吃”地笑了起來,道:“好,你說得是,朕就忘了那個薄情寡義的楊白花,喜歡你好了……對了,你叫鄭儼,想要什麽封賞?”

“真要賞臣,就讓臣早點做上當朝三公,臣才心滿意足。”鄭儼獅子大開口地向胡容箏要求著。

“三公……這也容易,明日叫崔光草詔,進你為大司空。”令李徐二人未想到的是,胡容箏竟然毫不猶豫,一口答應。

鄭儼又嘟起了嘴唇,不悅道:“臣不要崔光草詔,那老頭兒專會拍太後陛下的馬屁,看不起臣,當麵罵臣是小人。太後陛下,臣哪一點不如他?論文,臣的詩寫得最華麗精彩不過了,連樂坊裏都常將臣的詩譜上曲兒唱。論武,臣鬥雞走馬哪一樣不精通?論忠心,臣晝夜都陪伴在陛下左右。論威望,臣的門上每天奔走的人何止數百?陛下,陛下你評評看,臣怎麽就比不上那個龍鍾臃腫的老頭兒?陛下幹脆就讓臣接替崔光的位子好了。”

胡容箏被他的嫵媚姿態逗得哈哈大笑,她並未作答,在酒宴繁密如雨的絲竹聲中,她伏在桌麵上沉沉睡去。

4

半夜醒過來時,胡容箏覺得格外寒冷,奇怪,雖然身處崇訓宮清涼殿,門外有十畝荷池,但殿內重簾厚幔,不見天日,一向冬暖夏涼,十分適意,今天這種寒意不知由何而起,讓她渾身發冷、打著寒戰。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胡容箏一眼看見身邊那個熟睡的少年,他赤著上身,露出胸前“雙鳳呈祥”的花繡,那是鄭儼入宮的**,為表忠心,而特地請了紋身匠人,在胸前刻下的圖案。

但此刻,靜寂的清涼殿中,幽暗的燈下,胡容箏卻覺得那麵貌酷似楊白花的少年令她作嘔,她一定是神誌糊塗了,竟會和這個年齡和元詡差不多大的浮滑少年混在一起,讓他玷汙了自己的名聲!

在這片刻的清醒中,胡容箏後悔不迭,但隻是一轉眼,她又墜入這種深不見底的麻木。

元恪、元懌、楊白花,他們一個個都棄她而去,她那無盡的孤獨和淒涼,已經沒有人能夠撫慰,與這些貪求功名富貴的少年人,也不過有一天是一天罷了,她哪裏計較得許多?

深夜的殿外,似乎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曲調聲,胡容箏敏銳地聽出,這竟是那日她在西海池上奏給元懌聽的鬼詩《宛轉歌》。

難道說,他在地下也無法對她忘情,竟飄**到了崇訓宮外?

幽靜的夜裏,胡容箏掀簾而出,她清晰地聽見,那正是元懌的聲音,他在叩動音調蒼涼的羯鼓,沉聲唱道:

悲且傷,

參差淚成行。

低紅掩翠方無色,

金徵玉軫為誰鏘?

歌宛轉,

宛轉情複悲。

願為煙與霧,

氤氳對容姿。

聽到最後兩句,胡容箏不禁掩麵悲泣,即使化為煙霧,他也無法對她釋然忘情麽?她從來不相信鬼神說,但今天,她卻情不自禁地向池內呼道:“元懌,你若魂魄歸來,請讓我見一見,以慰相思……”

隨著她的說話,蓮池上起了一陣霧氣,霧氣越來越濃,像在亭亭圓荷間站了一個人,那身影和元懌生前一樣挺拔、修長、堅毅、動人。

“元懌,你的死訊傳出之後,天下大悲,許多州的百姓自發為你服孝,甚至連洛陽城驛館中住的幾百個外邦使臣和他們國中的親貴,聽到你身故的消息後,都大慟失聲,為你劈麵痛哭……元懌,你是這樣一個品格高貴、性格寬厚、才能出眾、風姿英偉的男兒,卻會為我這樣一個墮落無用的女人而死……”胡容箏泣不成聲,“我好後悔,如果再來一次,我不會渴求入宮為妃,我隻願做你心愛的女人,在你的王府中度過悠閑快樂的一生……元懌,你原諒我,我一生都在辜負你……嗬,元懌……”

那霧中的身影飄動著,荷池上一片寂靜,隻回**著胡容箏的低泣聲。

“元懌,你的兒子元亶,我一直好好看視著,又命他襲了你的清河王的爵位,亶兒像你一樣出眾,卻性格更加內斂,不肯接受官誥,整天在家裏念佛經……我想,這樣也好,清靜的人,原不招禍……元懌,你在聽嗎?”胡容箏絮絮地說著,看見濃黑的霧影隨著風荷左搖右擺,似乎在不斷走近,又似乎更加遙遠了。

依舊是沒有回答,天邊的金星已經西墜,黎明即將來臨。

“元懌,我每月都在崇訓宮裏為你燃香祝禱,我想過了,像我這樣的女人,不配與先帝合葬,我已經叫人起出高太後的棺木,讓她和先帝合葬景陵。你呢,你在地下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胡容箏喃喃說到這裏,歎道,“元懌,你等著我,我猜,那日子很快了……很快我們就能在地下重逢,這一世我欠你的,我會好好地償還……”

西林園外,雞鳴聲忽然響起,霧影漸漸變淡了。

“元懌,別走,再陪我一會……”胡容箏急切地挽留道,“現在的我,孤獨到了絕望的地步,連親生兒子都無法好好地說話……連他也恨我……這世上,我隻得我一個人,雖然手握大權、君臨天下,又有什麽意思?”

旁邊,忽然有人開腔問道:“太後陛下在和誰說話呢?”

胡容箏嚇了一跳,扭臉看去,卻見鄭儼穿著半敞的紗衣,一邊打著嗬欠,一邊走了出來,說道:“這麽早,陛下不如還去睡一會兒?”

他話裏有求歡之意,讓正沉浸在哀情裏的胡容箏覺得萬分惡心,她正要嗬斥他離開,卻聽得耳邊一聲幽幽低歎,沉重而憂傷,正是元懌的聲音。

胡容箏急扭臉去看,隻見荷池中的霧影已變得淡若輕煙,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池中的圓葉碧荷,在晨色中顯得格外清朗、明麗,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元懌!”胡容箏悔痛不已,失聲大叫起來。

沒有人回答她,長風吹過十畝蓮池,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如秋雨,如歎息,如低吟,如嗚咽,如哀泣,如一聲她等候已久的呼喚,如一曲來自地下的淒涼羯鼓聲……令人腸斷。

胡容箏伏身欄杆邊,絕望地哭了起來。

到了四十歲,胡容箏才發現,自己的一生,充滿了無數過失和錯誤,她親手為自己造就了今天這樣眾叛親離、孤寂哀怨的處境,還能去怨誰?

隻有身後那試探地伸過來的纖細柔軟的少年的手,還能讓她覺出一種溫暖和力量,胡容箏不再猶豫,將布滿細紋的臉龐貼住鄭儼滑膩的手,任他將自己擁入懷中。

那熟悉的體溫和熱度令她稍微好過了一點,嗬,她不管鄭儼向她要求的是什麽,隻要他能從無邊的孤寂和寒冷中將她拯救出來一刻,她情願用整個王國去交換。

5

“你必須大婚!”胡容箏怒氣衝衝地拍著桌麵,向無語侍立一旁的元詡說道,“自來皇帝都要在十八歲時冊封皇後,否則的話,朕怎能放心你去親政?你又怎能讓天下臣工百姓相信,你已經束發成年,堪為人君?”

元詡已經受教半日,此刻,他索性把心一橫,抬臉道:“既然皇兒必須大婚,為什麽不能自擇皇後?”

“除了潘彤雲,洛陽城的名門閨秀任你選擇!”梳著靈蛇髻、畫著桃花妝、穿著提花綾錦及地長裙的大魏皇太後胡容箏,再也沒有年輕時的那種秀逸風姿了,她隻是顯得雍容華貴、氣勢逼人。

“皇兒非潘彤雲不娶!”平生第一次,元詡和母親爭執起來。

胡容箏大怒,將麵前的一杯茶直擲出去,碎片和茶水飛濺了一地,立在一邊的建德公主嚇了一跳,忙走過來,滿麵笑容地勸解道:“母後,何必與皇上動怒?皇上終是少年人心性,現在潘充華身懷六甲,他們夫妻恩愛,不忍在這時候別娶皇後,也是人情之常,母後萬勿切責皇上。”

她溫言藹語的一番話,令這對脾氣固執的母子同時沉靜下來,都覺得建德公主說話溫和婉轉,體貼入微,分寸把握得正好。元詡甚至覺得,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比母後胡容箏要親切得多。

建德公主自高太後死後,便遠嫁到關中的齊王府,夫君是來自南朝皇族的蕭家王孫蕭烈,這還是她第一次回洛陽省親。

她雖然是高太後的女兒,但從小由胡容箏撫養成人。

胡容箏將建德公主一直視為親女,恩寵甚隆,公主下嫁之日,妝奩儀仗排列了半個城,讓京中的百姓都嘖嘖稱羨。

建德公主對胡容箏也十分敬愛,對她那個早就在瑤光寺落發出家的生母,反而沒有什麽感情。

殿中一片寂靜,建德公主首先打破了沉默,含笑問道:“皇上,潘充華已經懷了幾個月的身孕啦?”

“七個月。”元詡悶悶不樂地回答,“潘充華即將臨盆,朕卻別娶新人,朕心何安?大婚重典,轟動天下,卻令他們母子向隅而泣,豈不慘然?”

“胡說!”胡容箏怒道,“皇上大婚不但是宮中的頭等大事,也是國家的大事,潘充華怎敢不知好歹?她雖然即將為皇上生下後人,但畢竟出身卑微,沒有母儀天下的資格!皇上若不願大婚,朕會將潘充華流放到漠北,讓皇上永生見不到潘充華!”

“母後!”元詡痛苦地叫了一聲。

他不明白,為什麽母後年齡越大,脾氣越乖戾刻薄,難道她不再記得,她當年在建樂宮中焦慮地等待著自己命運的裁決的時刻了?

當時,高太後的娘家、勢力雄厚的高司徒府,結合一幫朋黨,傾力要致胡容箏於死地,全靠了元恪宅心仁厚,和清河王元懌等多人的努力,才保全了她的性命,得有今天這種權傾天下、手操生殺的至高位置。

“皇上到底答不答應?”胡容箏充滿威脅意味地逼問道。

“皇兒……答應。”元詡頹然答道。

元詡告退之後,胡容箏也滿腹憂慮地站了起來,向建德公主歎道:“當年朕有孕在身,後宮嬪妃都勸朕飲藥墮胎,朕不肯,冒著殺身大禍,生下了元詡。十月懷胎、六年離憂,朕為他擔驚受怕,多少次夜裏因為思念他而哭醒,這孩兒卻對朕如此無情!言不聽、計不從,連大婚也要拂逆朕的意思,他今年才十八歲,還未親政,已如此強項,等年齒再長,朕隻怕無立足之地!”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話也令建德公主心下翻騰不安,良久,建德公主才強笑道:“母後陛下言重了。陛下,女兒以為,皇上沒什麽可擔心的,隻是有些外臣對皇權虎視眈眈,在皇上身邊攛撮不停,陛下不可不防。”

見建德公主話外有話,胡容箏不禁揚起了直畫入鬢的雙眉,問道:“哦?還有此事?建德,你說給朕聽,到底是哪些人攛撮皇上,都鼓動些什麽?”

“這……女兒也隻是聽別人傳說,說一些外臣,包括都統胡僧敬、侍郎元順在內,鼓動皇上親政,聽說已聯名起了個折子,要求母後陛下歸政給皇上,還有人說,駐在北方的大都督爾朱榮,也與皇上密地通了不少信件。”建德公主一邊看著胡容箏的臉色,一邊輕言細語地回答。

胡容箏大怒,咬唇不語。

元順脾氣執拗,常常在太極殿中麵諫胡容箏,胡容箏早已對他不滿,預備將他放往淮南任刺史,沒想到自己的娘家侄兒胡僧敬也會和他們一黨!

這話倒也不是空穴來風。

去年冬天,胡容箏率著侍從,回胡司徒府祭祀已故的父母時,胡僧敬竟然請了全族的親黨來赴宴,酒宴上,胡僧敬含淚跪下給太後胡容箏敬酒,極為無禮地當眾說道:“陛下今年四旬,已是不惑之年,但臣聽說,陛下竟然蓄有多名內寵,如鄭儼、徐紇、李神軌之類的輕佻無行少年,並均委以重任。這些浮薄少年汙穢宮掖、勢傾海內,以致朝堂上文武解體、所在亂逆、土崩魚爛、不可收拾!陛下,陛下本是英才,聰明捷慧,如今怎會昏悖如此?不但陛下如今為朝野所譏笑嘲諷,連胡姓也隨之蒙羞!陛下母儀海內,應當威嚴肅穆,以建人望,不宜與那些毫無半點真情的佻脫少年再廝混下去了!”

胡容箏當即大怒,掀席而起,手指胡僧敬喝道:“放肆!朕若不看你當年有起複之功,今天就在席上殺你以儆效尤!你也不想想,你父子的榮華富貴、高官顯爵由何而來?沒有朕,就有今天貴盛洛陽城、與宗室親貴、五姓七望比肩的安定胡家了麽?反倒說朕令胡姓蒙羞!既如此,朕準許你們即日與朕劃地決裂!”

滿筵親朋都跪下求情,胡容箏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家宴不歡而散,胡僧敬自此再也不能入宮,甚至被剝奪了上太極殿奏事的權利。

沉吟良久,胡容箏深思著,建德公主所說的人中,除了爾朱榮外,其他人倒也不值掛齒,僅是進幾份言折,不足以動搖她的根本。

但爾朱榮本來隻是一個契胡部落酋長之後,遊擊將軍出身,在曆次鎮壓起義叛軍時實力大壯,如今帶甲十萬,雄踞一方,爾朱榮用兵又狠又穩,如果連他也偏向元詡親政的話,倒是個不可小覷的力量。

“母後陛下,”建德公主的眼中閃出一絲詭異的神采,她向胡容箏身邊走近兩步,輕聲道,“陛下曾經受過一次元叉之禍,幽居四歲,才得自由。這一次,陛下如果再被元順、胡僧敬等人強迫歸政,隻怕比上一次的處境還要難堪,他們對陛下信用鄭儼、徐紇、李神軌等少年官員十分不滿,背後紛紛議論,言語不堪入耳。陛下,如今朝綱動搖,陛下宜速作斷,免為奸人所趁。”

這番話更增添了胡容箏的恨意,元順、胡僧敬,都由她一手提拔,才到今天的位置,他們不但不感恩,反而當麵無禮進諫,背後又集合大臣,妄圖奪取她手中的皇權!胡容箏心中殺機陡起。

她麵色一冷,眼睛射出厲光,問道:“建德,你知不知道皇上有什麽反常之舉?”

“這個……”建德公主的眼睛有些遊移神色,她支吾道,“倒沒聽說過。不過,因為大婚等事,皇上常在背後牢騷,說自己是個牽線木偶,是母後陛下手中的一件玩具,從來不配有自己的意思,當了十二年皇帝,說話卻還不如鄭儼之類的男寵有用。即位以來,整天痛苦煩躁,見了母後如老鼠見貓,毫無半點快樂可言。”

胡容箏的臉越繃越緊,她切齒恨道:“他放屁!朕日勞宵旰,整天勤於政務,留著他在宮中遊手好閑,從不識愁滋味,常與一般宵小為伍,現在,居然要娶一個賤婢為皇後,真真有辱國體!他反倒說自己不如鄭儼!這樣的兒子,要來何用?”

見胡容箏勃然大怒,建德公主不敢再說什麽了。

胡容箏與元詡的母子關係早已疑隙叢生,即使今天建德公主不密地進言,母子衝突也是遲早的事,但建德公主仍然為自己能激怒胡容箏而得意。

她凝望著盛裝的胡太後,心中湧起一股又愛又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