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建德公主覺得,雖然是大魏公主,但她的命運,比她的生母高太後,不,比普通民婦還要淒慘,而造成這一切的人,正是麵前這個至尊無上的胡太後。

盡管,這些年來,胡容箏待她的深情厚意,的確不輸於一個真正的母親。因為與元詡失和,胡容箏將母親的愛幾乎全都給了建德公主。

幼年時,胡太後曾經教她讀書射箭,曾親自替她梳妝打扮,所作所為,無不像個真正的母親,可這即使如此,胡太後還是沒把她真正當成自己的女兒。

否則的話,為什麽建德公主一長大成人,胡太後就將她遠嫁給了關中的齊王世子蕭烈?而且從不準她回洛陽城探望?是不是怕有朝一日建德公主長大了、有勢力了,會心存敵意,對付胡太後?

當年,她的生母高太後暴崩後,建德公主收到由宮婢轉來的高太後遺書,稱高太後是久病後自殺而死,建德公主又悲又疑,雖然她從小與生母分別,但畢竟血濃於水,情牽腸掛,每個月都要入寺問安。

後來,她出嫁外鎮,終於輾轉知道,當年,由於月食之變,胡太後為了嫁禍,才賜死早已出家為尼、與世無爭的高太後。

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她便對胡太後存有了戒備之心。

此後不久,六鎮連連戰亂,柔然不斷入寇,建德公主的公公齊王蕭寶夤鎮守關中、有禦北之責,每年應戰不斷,他疲於戰事,又害怕兵敗被降罪,讓建德公主上表向胡太後請求調防到南方,胡太後卻又擔心齊王蕭家叛歸南朝,就是不肯答應,還下詔切責,逼迫他們出城迎戰,結果,蕭寶夤父子索性占據長安城,自立為帝,叛變北魏。

上個月,蕭家父子被胡太後派人破城後抓捕,與建德公主一起押送到洛陽城,她外嫁數年,第一次歸省,居然是坐囚車回來的。

雖然胡太後很快釋放了建德公主,說她不知情者不罪,可她的公公齊王蕭寶夤還有丈夫蕭烈,卻被押在大街上很快當眾處死。

這就是她替建德公主挑的好親事,那麽多當朝親貴她不選,非要把自己嫁到南朝歸降的皇族家中,又在戰亂頻頻時對蕭寶夤多次下詔切責,這條不歸路,難道不是胡容箏親自為建德公主選中的嗎?

從上個月夫君蕭烈被殺之時起,複仇的欲望,就盤踞了建德公主的心。

胡容箏滿麵倦容,斜靠在床邊的繡金靠枕上,向建德公主揮了揮手道:“你今天第一次入宮請安,本來應該設宴請你才是,但你也見了,朕每天有多勞心勞神,實在不能再陪你飲酒聽歌。等朕哪一天心裏清靜,再延你入宮。你去罷,朕已命人替你新建了公主府,你以後就留在洛陽城,留在朕的身邊,朕會好好給你挑一個忠誠高貴的夫君,讓你以後的日子再無憂煩。”

“是。”建德公主溫順地行了一個禮,盡管胡太後說得動人,但她並不相信,含笑道,“母後陛下好好休息,女兒過幾日再來看你,這一次帶進宮的禮單都交給內侍了,其中有一雙千年高麗參,十分難得,是女兒多方購求的,請母後陛下笑納。”

“唔。”胡容箏慈愛地笑了一笑,向殿外吩咐道,“速傳,叫領軍將軍鄭儼到清涼殿來見朕。”

也許是深悔當年沒有給楊白花以重任,現在,胡容箏根本不管天下人說什麽,飛速地將鄭儼從一個白衣提升為領軍將軍,令天下人愕然萬分。

建德公主陪著胡容箏又說了一會兒家常,見時間差不多了,才告退出去。

在崇訓宮前的廊下,她迎麵看見一個身穿白袍、高大英武的青年男子悠然走來,建德公主知道,那一定是胡太後正在等候的鄭儼。

鄭儼如今的權位,已經可與當年的元懌、元叉相提並論。

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建德公主不但沒有低頭回避,反而揚起那雙和她生母同樣黑亮明澈的眼睛,嬌羞地向他笑了一笑。

鄭儼本來就是個好色之徒,這些年來礙於胡太後,才收斂了一些。

他正行走之時,看見前麵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女步態輕捷地走來,料知一定是個名門閨秀,待看見這個貌若觀音的秀美少女竟向他揚眸露齒一笑,鄭儼魂魄俱散、心花怒放,早將胡太後忘到腦後,沿著回廊幾步走上前去,輕佻地向她笑道:“末將是鄭儼,不知小姐是哪家的千金?”

建德公主見左右除了她的侍女外再無別人,遂向這神情浮薄的青年將軍揚眉一笑道:“妾身是建德公主。鄭將軍,妾身久聞大名,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麵,將軍果然青年有為,風姿若神,令人一見而生敬仰之心。”

鄭儼被她的話吹捧得心中大慰,笑道:“原來是建德公主,果然像他們傳說的那樣眉目如畫、神仙體態,可惜,可惜……可惜末將沒能早見到公主幾年,以致錯失終身!可惜……實在可惜!”

對麵前這個神情浮滑、言語輕脫的少年,建德公主早起了反感,她不明白為什麽胡太後會那樣寵愛他,難道隻因為他長得酷似楊白花?女人癡起來,可以這樣傻!

但建德公主並不準備就此放過鄭儼,她深知,麵前這個輕佻少年,對自己的複仇計劃大有用處,遂又用柔膩的聲音歎道:“唉,妾身一別魏宮數年,不知道如今西海池上的蓮花開得如何?現在是深秋十一月,池上除了殘梗斷荷,還能有些什麽?”

她似真還假、無限悵惘地歎了一口氣,更加令鄭儼心醉神迷,他偎近了建德公主身邊,輕聲笑道:“蓮花蓮葉有何好看?隻要公主出現在西海池上,便勝過了滿池花葉的好風光。公主,末將陪你去看一看西海池,好麽?”

“真的?”建德公主含笑問了一聲,便任鄭儼在袖下攜住了自己的手,往西海池方向緩步而去。

魏宮上空,金烏西墜,殘陽如血,這個深秋並不冷,卻每天都有強烈的長風穿過整個崇訓宮,在永寧寺的廢墟上徘徊……

就在三個月前,永寧寺木塔被雷擊中起火,烈焰騰空,胡太後派了一千名羽林軍去撲火,合滿寺僧眾之力,竟然都未將火勢撲滅,絕望中三名僧人投火而死,大火燒了整整三個月,十幾萬經書、一千多僧舍、十幾座金玉佛像大多化為烏有,至今宮中仍能聞到煙火氣。

建德公主相信,這是天殛胡太後。

上天的意思,要將這大魏江山從這個把持皇權、昏悖糊塗的墮落女人手中奪走,不讓她再指揮控製兆萬人的人生和前途。

2

魏宮裏一片節日氣象,到處鋪著金繡軟翠,所有的宮殿門前,都高高懸著大紅紗燈,作為大婚中心的顯陽殿,更是富麗豪華到了極點,一應廊柱器物,都淹沒在綾錦金玉叢中,寢宮的金**,堆滿了各種珍珠、翡翠的如意。

今夜,皇帝元詡將要迎娶胡容箏的本家侄女胡真為皇後,一向住在這裏的潘充華,由於皇帝大婚,被遷到北宮居住。她已經到了臨盆之期,體態臃腫,麵色憔悴,但元詡待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恩愛。

崇訓宮清涼殿中,洛陽新貴、領軍將軍鄭儼正在和胡容箏密談,他抬起那張俊美的臉,懇切地說道:“陛下,臣對陛下之心,天日可鑒,臣所說的話,也都是為了陛下打算,望陛下勿以為臣有異心。”

“你隻管說。”近來,胡容箏總覺得神思恍惚,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深深思念著誰,是楊白花嗎?不,她似乎早已忘了他。是元恪嗎?這一生,她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情。

是元懌嗎?嗬,這兩年,她總是聽見清涼殿外半夜響起羯鼓聲,響起《宛轉歌》的淒涼曲調,但推門去見,卻再也見不到元懌的身影,他一定是憎惡她今天的作為,才不願與她相見。

但是,元懌知道嗎?今天的胡容箏隻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所有的情愁愛恨,都早已隨著那些至愛者的離去而煙消雲散。

“陛下精通史書掌故,應當知道,昔日文明太後與其子顯祖皇帝也常常齬齟,文明太後有內寵叫李弈,顯祖皇帝卻尋隙殺了李弈,文明太後大怒,以至母子反目,顯祖皇帝到了親政年齡,屢屢逼著文明太後歸政,文明太後無奈之下,在宮宴上親手為顯祖皇帝斟了一杯酒,是夜,顯祖皇帝便重病身亡……”在鄭儼娓娓說述的聲音中,這似乎隻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宮廷故事。

盡管有些神思倦怠,胡容箏還是猛然坐直了身體,這個鄭儼,他想幹什麽?

鄭儼對外強中幹的胡容箏並無畏懼之意,他並不害怕她眼中射出的嚴厲神色,而是索性將臉撲在她的織錦長裙上,半真半假地抽泣道:“陛下,這些天,皇上越來越恨臣入骨了,前日,臣在西海池邊的宮宴中遇見皇上,皇上竟然當著許多大臣的麵辱臣為‘奸人’,向臣麵上咳唾……陛下,臣受此羞辱,實有一死了之的心,隻是掛念陛下,才沒有自殺……陛下,臣恐怕已活不過今年了,皇上大婚後,必然會親政,到那時,他手操生殺大權,要辦的第一件事,隻怕就是將臣滿門抄斬……陛下,臣死無妨,隻是,臣的體麵也是陛下的體麵,皇上卻不給陛下留一點餘地……”

胡容箏果然氣得渾身直哆嗦,元詡,他想將母後逼至絕境嗎?她早已答允了元順等人,一俟皇上大婚後,就舉行歸政儀式,自己退居崇訓宮,不再過問朝事。四十多歲的她,早已厭倦於政事,隻想與情郎鄭儼在宮中廝守,以度盡餘生。

但元詡竟連她最後一點樂趣都要剝奪!

難道,他打算逼著她出家為尼嗎?在青燈黃卷中懺悔往日的過失?不,不,不,她不是高太後,就算她前半生全是錯,她也不預備懺悔!胡容箏生來倔強剛強,這是她的進身之階,也是她的取禍之道,但她決不會為逝去的往日而後悔!

見到胡容箏的怒容,鄭儼更是放心,越發添油加醋地道:“不瞞陛下說,最近半年,皇上與爾朱榮通信頻繁,打算引兵入京,逼宮讓陛下歸政,讓陛下落發為尼……臣一想到陛下將要在青燈古佛前度過晚年,任人宰割、任人羞辱,就渾身顫抖……”

“哼!”胡容箏果然震怒地一拍座床,“忤逆兒,他還沒親政,就已如此咄咄逼人,待親政之後,還有朕的活路麽?”

事實上,她與元詡已經多日未見麵了。

聽說,元詡如今確與爾朱榮過從甚密,與朝中的多名大臣私交不錯,上個月,為了儆戒皇帝元詡,她命人暗殺了皇上身邊親信的密多道人,又在宮宴上撲殺了領左右、鴻臚少卿的穀會和紹達,這兩個人都是皇上最親近的大臣,常常勾結多人,聯手對付鄭儼、徐紇、李神軌這些新貴。

自穀會和紹達被當筵撲殺後,元詡悲憤異常,麵有恨色,再不肯到崇訓宮請安,胡容箏心中忐忑,她不知道,如果歸政後,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一種命運?

“鄭儼,”胡容箏憂心忡忡地看著麵前這個相貌俊美、神態瀟灑的少年,歎道,“那你說,朕該怎麽辦?”

“臣不敢說。”鄭儼拭去了腮邊的眼淚,哽咽著。

“你說,隻要是好主意,朕一定照辦。”胡容箏咬牙恨道,“這樣的不孝之子,竟然屢次在與爾朱榮的通信中稱朕為‘戾後’,朕還要他何用?”

鄭儼雙眼陡然發亮,建德公主的主意果然高明,隻要他半真半假地告上一狀,煽情地說上幾句話,就能令胡太後頃刻間對皇上生出仇恨!

他膝行兩步,附在胡容箏的耳邊,低切地說道:“臣剛才已經說過,文明太後賜給顯祖皇帝一杯毒酒後,便永除後患。顯祖皇帝死後,文明太後將顯祖的太子立為幼帝,親自抱入宮中撫養,長成後,孝文帝對祖母言聽計從、孝愛無比……陛下,現在的皇上自幼與陛下分離,與李嬤嬤、潘充華為伴,對陛下毫無孝愛之情,陛下與其勉與皇上周旋,不如索性一了百了……”

“嗬!”胡容箏倒吸一口冷氣。

見胡容箏竟沒有喝止他,鄭儼知道自己和建德公主商量的對策有望成功,心下大喜,接著做了個斬釘截鐵的手勢,恨道:“陛下,如今潘充華已將臨盆,這是天賜良機!陛下,倘若潘充華生下皇嗣,而皇上卻不幸暴病身亡,陛下就將成為大魏朝的太皇太後,國有幼帝,陛下仍將臨朝專政,直到幼帝滿十八歲為止……陛下,再過十八年,由陛下親手撫養長大的幼帝,會像當年的孝文帝待文明太後一樣,孝愛崇順,無可挑剔……”

一番暗藏殺機的話,竟令胡容箏怦然心動。她握著自己衣服前襟,沒有說是,也沒有說否。但從她毫無怒意的麵色上,鄭儼判斷出,自己所圖得遂。

外麵,簫鼓聲盈耳,迎娶皇後的大典即將開始。

胡容箏向妝台裏看了一眼,那是個身穿絳紅華服、威儀雍容的女人,雖然年過四旬,但仍然擁有美貌和智慧,她還不甘就此歸隱到永寧寺中度過餘生……元詡,這個不聽話的孩子,這個雖與她有血緣卻無親情的皇帝,他實在不該如此逼迫她。

上個月,自在洛陽城外攔住皇帝的信使,查出皇帝元詡與大都督爾朱榮的通信後,胡容箏就對兒子心灰意冷了。

在元詡的信中,他竟然急切地要爾朱榮發兵圍攻洛陽,以此來逼使胡容箏歸政!信中,元詡對胡容箏多所抱怨,不但稱之為“戾後”,而且說她神誌不清、所為昏悖,待她歸政後,要勸她到永寧寺修行聽經!

簫鼓聲越發喧騰,胡容箏向門外走了兩步,作為宮中至高無上的女人,她將要前去主持大典。

元詡,他是個過於固執的人,聽說,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換上禮服,還在北宮裏陪著潘彤雲。

潘彤雲剛剛陣痛催發,馬上就要分娩,元詡竟然在這種國家大慶的時刻,陪著一個下等嬪妃,而置胡容箏為他挑選的胡皇後於腦後!

“快去催促皇上。”胡容箏冷聲吩咐著宮中的女官,“對他說,倘若三刻內還不見他人影,朕會做出讓他終生後悔的事情!”

女官暗自哆嗦了一下,施禮而去。

她默自記下了胡容箏所說的每一個字,準備依實奏給皇上元詡聽,不敢有半點隱晦和婉轉,因為,宮中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胡容箏,比當初還要冷漠無情、殘酷陰狠。

3

大婚的第二天早晨,魏宮中有一種無法描述的冷清,昨夜的簫管鑼鼓似乎還留有餘音,但每個人的眼中看去,顯陽殿都不見半點喜慶之色。

十六歲的大魏皇後胡真,昨夜在顯陽殿枯坐一夜,也沒有看見皇上的人影。窗外北風狂嘯,令她的心境更為淒涼寂寞。

年輕嬌美的她,在家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嗬護有加,沒想到剛剛入宮就遭到這樣的冷遇。胡皇後僅僅在大典上看見了麵容冷淡黧黑的皇上,看見他毫無笑容地將她引入顯陽殿寢宮床邊坐下,便失去了蹤影。

大魏皇後這個名義曾讓她產生的驕傲自豪之情,現在化為了一種深入肺腑的怨恨。胡皇後到此刻才相信,宮外的傳說是真的,皇上隻喜歡那個宮奴出身的潘彤雲,而對別的女人毫無興致。

仗著年輕,仗著自己出眾的才貌,胡真本想邀得皇恩,將來,像姑姑胡容箏一樣,成為權操天下的皇太後,現在看來,這個夢簡直脆弱得不堪一擊。

她的手指神經質地在衣角劃著字,陡然間,她驚覺那一個個字竟然是“恨”、“恨”、“恨”……嗬,甫入顯陽殿,她便成為怨婦,命運是多麽凶險可怕!

北宮內,皇帝元詡也枯坐了一夜,門內,潘充華淒厲的叫聲不時響起,她是個忍耐而溫柔的女子,一定是那痛楚無法抵擋,她才這樣慘叫出聲。

天亮的時候,親自為潘充華接生的李嬤嬤走了出來,她含笑看著由她親手撫養大的元詡,跪下奏道:“已經生了,是個女兒。”

元詡罕有笑意的臉上,不禁綻開了一絲微笑,明朗而純淨,看起來十分動人,他和藹地扶起李嬤嬤,笑道:“嬤嬤何必多禮?這是朕的長公主,也是嬤嬤的外孫女兒。嬤嬤放心,朕要加封彤雲為左昭儀,還要加封嬤嬤為老封君……嗬,朕有女兒了!”

看著他喜不自禁的神色,李嬤嬤歎息道:“可惜,彤雲沒有皇上生下儲君……”

“這有何妨?”元詡笑逐顏開道,“朕專寵彤雲,對別的女子毫無興趣,遲早要叫她為朕生一個太子!別的嬪妃,哪怕是皇後,都沒有機會!”

他的許諾不但沒有令李嬤嬤欣喜,反而讓她更加憂慮重重,她搖了搖頭,道:“皇上,不是老奴說你,昨天是你的大婚之夜,你卻將胡皇後冷落在一邊,到北宮裏陪著彤雲……這讓胡太後的臉麵往哪裏放?太後本來就對你多所猜忌防範,皇上卻毫不在意,仍然任性行事,以致母子之情淡若白水,皇上,老奴聽說建德公主和鄭儼他們常在太後麵前說你壞話,你要防備鄭儼下手害你!”

元詡冷笑一聲:“跳梁小醜,朕何畏於他們?待朕親政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將那個穢亂宮禁的鄭儼除去名位,賜死家中!至於建德公主,她一個女流之輩,成不了大器。哼,如今大臣已經歸心於朕,連皇太後朕也不怕,難道還怕這些小人不成?”

廊下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薄明的天色中,胡容箏帶著一群人走了進來,她看了一眼正在對話的元詡和李嬤嬤,揮了揮手,屏去閑雜人等。

“生了麽?”胡容箏淡淡地問道,並沒有追究元詡昨夜冷落新婚皇後之事。

“生了。”見了母後,元詡仍然一貫地木訥呆板。

“男孩女孩?”

“是個女兒。”

“哦。”胡容箏大為失望,坐在桌邊,支頤思忖片刻,一咬牙,又問道,“知道這件事的有幾個人?”

元詡沒有回答,李嬤嬤忙上前說道:“就是皇上、老奴、潘充華,還有兩名在北宮侍候的宮婢。”

胡容箏點了點頭,望著元詡道:“皇上,我多希望你現在就能立好儲君……”

“為什麽?”元詡有些摸不著頭腦。

胡容箏長歎一聲,藹聲道:“我即將歸政遜位,餘生,我想到瑤光寺中閉門讀經。但行前,我不能不為皇上打算一下,如今朝中宗室的重臣甚多,他們見皇上專寵潘充華,早有議論,說皇上隻怕乏嗣,已萌異誌。皇上,你昨日大婚,下個月親政,目前人心不穩,皇上不能不有所舉措。”

已經很多年了,元詡都沒有聽見母後這樣輕聲細語地和他說話,更沒有見過母後認真為他的位置盤算,心下不禁湧起感激之情,看著母後的目光,也變得柔和許多。

“那依母後之見呢?”他恭謹地問道。

胡容箏一狠心,最後做了個決定,溫和地笑道:“馬上頒下詔書,說潘充華為皇上生了個兒子,即刻立為太子!”

“嗬!”李嬤嬤驚叫出聲,元詡也目瞪口呆。

“這……隻怕不妥。”元詡一生都很少聽見母後這麽溫藹地說話,他不想出口駁回。

“詡兒!”胡容箏親切地喚道,“母後都是為你好。立此女為太子,一者可以平穩宗室人心,讓他們消去野心,安定朝野;二者,也可以尊榮潘充華和潘家的子弟。母後答應你,隻要立太子的詔書一下,母後就立刻擢升潘充華為左昭儀,封李嬤嬤為修成君,將潘家的子弟封侯拜將!將來,潘充華生了兒子,再改立太子也不遲,你看呢?”

這些諾言讓元詡和李嬤嬤都怦然心動,然而,不知道為什麽,飽經世事的李嬤嬤,從胡容箏的表情和話語裏,還是讀出了另一層意思。

一生未經過權力之爭的李嬤嬤,無法判斷出胡容箏的本心到底是什麽,她隻覺得,胡容箏的眼神晦暗而凶狠,似乎在極力掩蓋著什麽陰謀,但善良的老婦怎麽也想不出來,這樣一個完美的計劃下,還能有什麽別的打算不成?

元詡終於遲疑地點了點頭,胡容箏心下一喜,推開內室的門,大步走了進去。

片刻後,胡容箏再次推門出來,匆匆說道:“我已經將事情辦妥了,皇上,這件事,除了你我,除了李嬤嬤母女,再無別人知道,望皇上勿將這秘事泄露給大臣和宗室。”

她話還沒說完,內室裏便傳來了兩聲女人的慘叫。

元詡和李嬤嬤嚇得趕快推門觀看,卻見潘充華的床前,兩個平日侍候的宮婢都翻滾在地,口鼻流血、麵色青紫,在她們身邊,一隻小小的托盤、兩個酒盅已經打得粉碎,碎片中,有一枝胡容箏平素用的長簪。

元詡有些心驚肉跳地走過去,拾起長簪,發現中空的長簪裏,居然放有深紅色的滅心蓮膏脂。

母後竟能於瞬間殺二婢,這種決斷,這種毒辣,令元詡不寒而栗。

他附身在潘充華的床前,見自己新生的女兒長著一張粉團般的小臉,臥於母親的懷中,熟睡正酣。

元詡注視這幅畫麵良久,才感覺到一種平靜和安定慢慢回到了自己心中。

已經為人父,下個月又要親政了,元詡從內心深處泛出來一種喜悅之情,十九歲的他,到底長成一個成年男子、一個成熟穩重的大魏天子了,他將要大刀闊斧地對自己的治下進行變法,要革舊布新,要廢去大批官員,起用一批新人!

眼望著窗外初升的紅日,元詡發現自己的身體裏充滿了力量。

這天下午,宮中傳出由胡太後和皇帝元詡共同加印的大魏詔書,內稱:“潘充華有孕椒宮,已誕儲兩,熊羆有兆,國有統胤。”即日冊封新生的皇子為大魏太子。

4

深夜的清涼殿,永遠隻點著兩盞紅紗燈籠,這是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初春的料峭寒風在十畝空****的荷池上撞來撞去,風聲淒厲,像極了從前胡容箏與元懌兩人按板而唱的《宛轉歌》,人鬼隔世,胡容箏心下黯然。

元詡大婚已經一個月,按照舊製,明天早晨,胡容箏就不必再去太極殿聽政了。

十三年來,她已習慣了早起,想到明天再也沒有機會上太極殿議決國事,胡容箏有一種極大的失落感。

多少年來,她已經隻能在權力中看見自己的價值,失去皇權的她,將是什麽人呢?一個喪夫多年的老婦?一個被天下人嘲罵的**?一個孤苦伶仃、即將與瑤光寺青燈永伴的苦命女人?

年過半百的小姑姑妙通,現在已是名滿天下的高僧。盡管住得和胡容箏並不遠,妙通也很少與胡容箏過往。她清心寡欲,常常整天不說話,久在紅塵的胡容箏,害怕成為那樣的練行尼。

門外有女官報道:“領軍將軍鄭儼求見太後。”

“宣。”自從聽見他和建德公主私通之事後,胡容箏已經不再召見他了,但這個心情格外失落的夜晚,胡容箏開始思念這個薄情的少年。

陰暗的紗燈下,鄭儼的臉看起來有幾分惶急。

胡容箏癡癡地看著他,想起了許多年前,桂殿那個夜晚,楊白花也曾在燈下來見她,當年的楊白花,是那樣單純明澈,是他讓胡容箏知道了,什麽是兩情相悅的滋味。

“太後陛下……”鄭儼欲言又止,滿臉都是恐懼之色。他素來是個膽大妄為的公子哥兒,是什麽事情讓他驚恐?

“又做了什麽事?”胡容箏有些落寞地問道,今夜,沒有梳妝的她,在鏡中發現了自己的蒼老和醜陋,嗬,從前姿容絕世的美人,竟也會有這樣一天。

鄭儼臉色煞白,怔了半天,才膝行到她身邊,低聲說道:“臣……臣……臣已經將藥給了胡皇後。”

“什麽?”胡容箏嚇了一跳,猛然間,她悟出了鄭儼話裏的意思,大驚失色道,“你在說什麽?什麽藥?什麽胡皇後?”

鄭儼見她忽然翻臉,也駭異萬分:“陛下,這事不是陛下默許的麽?臣將精製的滅心蓮毒藥交由胡皇後下在皇上的茶水中,隻怕皇上活不過今夜了。”

“朕默許了什麽?”又驚又怕的胡容箏厲聲喝問道,“朕難道默許你去毒死朕唯一的兒子、大魏的天子?”

鄭儼終於看出了她真實的怒意,嚇得抱住胡容箏的膝頭,大哭道:“陛下恕罪!是臣領會錯了,但此刻隻怕已經來不及……”

胡容箏奮力推開他,在殿中叫道:“快來人!”

隨著她的叫聲,披頭散發的李嬤嬤推門衝入了殿中,淒厲地哭喊道:“太後陛下!皇上……皇上他忽然重病,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在宮中多年,胡容箏深知滅心蓮的強力效用,兩行清淚沿著她皺紋叢生的麵頰淌了下來,淚滴是那樣冰冷而沉重。

她沒有想到,元詡竟會在親政的前夜,被鄭儼和胡皇後合力毒死。

嗬,元詡是死在自己母後的手上!

當她默許鄭儼依著前朝文明太後的例子來處置元詡,當她在北宮中說動元詡,用皇女來冒充太子時,殺機,早已經埋下。

當胡容箏匆匆走到顯陽殿時,元詡已經絕氣多時,潘充華眼睛紅腫、麵無表情地為元詡更換著衣服。

胡容箏看到,元詡冰冷的胸前,竟然還懸著她在他剛出生時為他掛在胸前的黃金小梳,多少年了,他一直將母後最初的愛意留在心口。

隻在一刹那間,一種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襲中了胡容箏,她搖晃了兩下,便扶著元詡的身體,昏倒在地。

殿外,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再次傳來了隱隱的羯鼓聲,鼓聲中,似乎有一個中年男子在沙啞地唱著:

悲且傷,

參差淚成行。

低紅掩翠方無色,

金徵玉軫為誰鏘?

日日等候在太極殿上的群臣,誰都沒能想到,他們終於沒有等來皇上元詡親政的那一天,而是等來了皇上崩殂的噩耗。

可憐的元詡,他這一生,永無機會過問一次大魏的政事,隻因為他有一個過於強悍冷漠的母後。

但令太皇太後胡容箏始料不及的是,太子是個女兒身的消息,竟然不脛而走,連洛陽城也傳播得沸沸揚揚,看來,瞞是瞞不下去了。

經曆了許多大事的她,索性把心一橫,在元詡死的當天頒下詔書說:“皇家握曆受圖,年將二百;祖宗累聖,社稷載安。高祖以文思先天,世宗以下武經世,股肱惟良,元首穆穆。及大行在禦,重以寬仁,奉養率由,溫明恭順。朕以寡昧,親臨萬國,識謝塗山,德慚文母。屬妖逆遞興,四郊多故。實望穹靈降祐,麟趾眾繁。自潘充華有孕椒宮,冀誕儲兩,而熊羆無兆,維虺遂彰。於時直以國步未康,假稱統胤,欲以底定物情,係仰宸極。何圖一旦,弓斂莫追,國道中微,大行絕祀。皇曾孫故臨洮王寶暉世子釗,體自高祖,天表卓異,大行平日養愛特深,義齊若子,事符當璧。及翊日弗愈,大漸彌留,乃延入青蒲,受命玉幾。暨陳衣在庭,登策靡及,允膺大寶,即日踐阼。朕是用惶懼忸怩,心焉靡洎。今喪君有君,宗祏惟固,宜崇賞卿士,爰及百辟,凡厥在位,並加陟敘。內外百官文武、督將征人,遭艱解府,普加軍功二階;其禁衛武官,直閣以下直從以上及主帥,可軍功三階;其亡官失爵,聽複封位。謀反大逆削除者,不在斯限。清議禁錮,亦悉蠲除。若二品以上不能自受者,任授兒弟。可班宣遠邇,鹹使知之。”

詔書中直承,潘充華為皇上元詡生的是個女兒,為了穩定人心,才謊稱是太子。現在,胡容箏從宗室中重新選了一個三歲的孩子元釗,立為幼帝。

那一天,太皇太後胡容箏,攜著三歲的幼帝元釗,威嚴地出現在太極殿上。

殿下,公侯百官噤若寒蟬。

殿外,是越來越狂野的春風。

黃門侍郎元順含淚奏道:“儀同三司、車騎大將軍爾朱榮,稱先帝暴病而死,另有緣故,已經樹起反旗,要勒兵南攻洛陽,擒鄭儼、徐紇等問罪!”

胡容箏臉上厚厚的脂粉,掩飾了她陡然間煞白的臉色,顯出了一種波瀾不驚的氣度。過了片刻,她咬了咬牙,道:“任鄭儼為領軍將軍、儀同三司,任李神軌為大都督、儀同三司,帶兵十萬,北擊爾朱榮!”

元順訝然抬起了臉,她瘋了麽?鄭儼和李神軌這兩個洛陽城中的輕薄少年,怎能抵擋得住用兵如神的爾朱榮?

鄭儼果然有些畏縮,他出班奏道:“陛下,臣近來身體多病,隻怕不能勝任……”

胡容箏冷笑兩聲,看了他一眼,道:“是麽?當年你向朕要求領軍將軍之銜時,可沒說過你體弱多病嗬!國家用將之時,你若敢退縮,朕當斬你以謝天下!”

滿殿大臣俱皆愕然,什麽時候開始起,這相貌酷似楊白花的俊美少年開始失去聖寵了?難道說,**一生的胡容箏也已改過知新了麽?

殿上正襟危坐著的太皇太後胡容箏,像一座神一樣威嚴。

而她麵前的小皇帝元釗,卻坐立不安,忽然間,他站起來叫道:“來人,來人,我……朕要尿尿!”

沒有人敢笑,也沒有人想笑,他們的心底,同時掠過一聲歎息。

這大魏元家,隻怕氣數將盡了吧?

5

洛陽城外,剛剛經過兵亂的破舊村舍中,又漸漸有了人煙,這是景泰元年的四月,到處都有牡丹芍藥盛開,但由於缺乏人照料,金紫牡丹開得有些蕪雜,透著一種野意。

傍晚時分,城郊一家小小的酒店中,來了一個又高又胖的大和尚,他衣著襤褸,腰懸長弓,臉色肅穆,看起來不苟言笑,一進門,就要了三碗素麵,執箸吃了起來。

小店中本來沒有幾人,太陽落山時,一個梳著雙髻的瘦小女孩,牽著一個中年瞎子的手,走進店來,那瞎子手中胡琴咿咿啞啞,聲調十分蒼涼。

他們在兩個酒客邊唱了半日,一個中年酒客掏出兩個錢放在小女孩的托盤中,歎道:“你還是找別的營生吧,如今是亂世,大都督爾朱榮的手下兵將都是北方的蠻子,見到女人就搶,你們父女還敢出來賣唱!”

中年瞎子謝了賞,苦笑道:“我們父女手無縛雞之力,不出來賣唱,難道在家等死嗎?胡太後一時昏亂失計,聽了鄭儼那賊的主意,害了肅宗皇帝(按,即元詡),造成天下大亂,不然的話,咱們北魏是最太平不過的了……”

“勿議國事,勿議國事。”與中年酒客對飲的青年人搖了搖手,歎道,“杜兄,喝酒,喝酒,如今北方大亂,你正好回南朝的建康城老家,避過兵禍。”

中年酒客長歎一聲:“我難忘當年胡太後的知遇之恩,不是她,我杜某至今還是建康城街頭的一個賣卦先生,哪裏能做到青州刺史、造福一方?聽說她前日被爾朱榮捆綁起來,沉入黃河,不知道她葬在何方,我想到她墓前拜祭憑吊一番,再買舟南下,回老家學五柳先生,終日買醉。”

聽到這番話,坐在一邊吃麵的黑胖和尚,不禁麵上一陣抽搐,臉色變得慘白,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十年了,他自以為已經忘記了她,可是,她的死訊卻會讓他這樣痛楚而震動,讓他怒發如狂,看來,這十年的清修和誦經、苦行,並沒有減弱他的思念。

那對賣唱的父女已經走到了和尚的桌邊,看著他臉上的獰惡之色,小女孩有些膽怯地問道:“大師,您聽歌兒嗎?”

黑胖和尚勉強平息了臉上的憤怒神情,長舒一口氣,微微點了一點頭,道:“好,揀這兩年洛陽城裏最盛行的歌唱給老衲聽。”

這話出自一個大和尚之口,讓人不禁奇怪,與人對飲的前青州杜刺史,不由得轉臉打量了他兩眼。

“這兩年洛陽城最盛行的歌,莫過於胡太後寫的《楊白花歌》,”中年瞎子一邊說著,一邊調準了弦,拉起了過門,“每到胡太後與那楊白花的定情之夜紀念日,胡太後便在月下荷池邊架起百座箜篌,命宮女們連臂踏足而歌,反複唱著這首《楊白花歌》,連南朝名士也讚道,這首歌有狐媚氣,有英雄氣,妙在音容聲口全然不露,隻似閑閑說耳……”

他說到這裏,那小女孩已經亮開嗓門,唱了起來:

陽春二三月,

楊柳齊作花;

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裏。

正唱著,小女孩發現,淚水已經突如其來地湧入了胖和尚的眼睛。他沒想到,胡太後為他創製的《楊白花歌》,竟會到處流傳,成為酒樓上佐宴之曲!

那裏麵有她多少無望的思念,和永不能平複的痛苦,讓那些早已寂滅的情思又潮水般吞沒了他的心。

嗬,他本以為自己早已遠棄紅塵,可是,造化弄人,連佛陀也說:“人間三苦,為愛不得、生離別、怨憎會。”其中,又以愛不得為最苦。

他,同泰寺的住持本空和尚,已經修行了這麽多年,卻仍然無法跳出“愛不得”的煩惱冤業。

當知道爾朱榮勒兵渡過洛河,即將攻打洛陽城的消息後,他棄下修行,連夜渡淮北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所為何來。

空手赤拳的和尚、昔日的名將楊白花,能夠和帶甲十萬的藩王、大都督爾朱榮對抗嗎?

可是,他覺得,隻有在這最危難的時刻趕到洛陽,他的心才能安。

還是來遲了一步……爾朱榮,那個來自漠北的野性大發的藩王,竟然將大魏的太皇太後和幼帝一同沉入了黃河!

茫然中,本空僧已經為自己選擇了生命的尾聲。

黑沉沉的暮色中,板胡的曲聲傳出了很遠很遠,悠揚感傷,本空和尚從袋裏取出自己所有的家當,都倒入了小女孩手中的托盤。

賣唱父女謝了又謝,轉身正欲離去,忽然在店門前迎麵撞上了一具黑色的棺木。雖說亂世中此物也算司空見慣,但畢竟黑夜中猛然看見棺材進店門,令人心生恐懼,父女倆急忙躲了出去。

四個杠夫將棺木抬在門下落地,跟在他們後麵走進門來的,是一個身材修長、麵容清臒的老尼,本空僧一眼認了出來,她正是舊日瑤光寺的住持、胡容箏的小姑姑妙通。

他連忙低下了頭,卻見那老尼落寞地在門邊坐了下來,吩咐道:“店家,打兩斤酒,炒四個熱菜,上兩籠饅頭,給那四個夥計用。給貧尼一碗素麵。”

她閉上眼睛,手數念珠,念了兩卷經後,才舉箸欲吃麵。

坐在一邊的前青州杜刺史,也狐疑地打量了老尼良久,才喚道:“是妙通法師麽?”

妙通坦然直承:“正是貧尼。”

“法師欲往何處去?”

“欲完世間一段孽情。”妙通歎道,“閣下既然能認出貧尼,想必也是朝中大員。”

“哪裏。”杜刺史歎道,“我冒昧再問一句,這棺木裏睡著的,是不是已故的太皇太後胡容箏?”

本空僧隻覺毛發直豎,與他一板之隔的,竟就是他此生傾心愛過、卻無法得到的女人,那曾經一手撐起大魏天空的了不起的女子胡容箏!

“正是。”妙通淡淡地回答。

杜刺史不禁將酒杯一擲,伏在棺材前大慟失聲:“陛下,陛下一生坎坷落寞,最後又遭此大禍!聽說陛下前日已在永寧寺落發出家,被爾朱榮搜出後,跪地乞命,爾朱榮竟拂衣而起,令陛下羞愧無地!爾朱榮狼子野心,素有異謀,全不顧天朝體統,竟然以為肅宗皇帝報仇為名,將陛下和幼帝重重捆縛,沉入黃河!河陰之變,數千王公大臣,被契胡賊酋一朝屠盡……嗬,自有大魏以來,未聞如此慘劇!陛下,當年陛下從南朝建鄴將杜某攜回,重加寵信,以完杜某一生事業,這番知遇之恩,又教杜某以何為報?陛下三十五歲前清明多智,三十五歲後冷酷無情,人家都說是陛下年紀大了的緣故,隻有杜某知道,陛下為情所傷,所為才多悖亂……那負心薄情的楊白花,他害了陛下一生一世!”

早已不失人間煙火的妙通老尼,眼中也不禁有些潮濕,她長歎道:“你冤枉楊白花了,容箏臨終,有遺言要與清河王元懌合葬,老尼此去,就是為了完她的心願……沒想到,糾纏一生,容箏最愛的還是清河王元懌。”

杜刺史冷笑道:“妙通大師,你錯了。太後這一生,雖然多所寵幸,但心中隻有楊白花,自楊白花出家後,太後便心如死灰,在家如出家。”

本空和尚覺得,杜刺史的視線似乎在向他這邊掃來,連忙低下了頭。

與元懌合葬?本空和尚心底不禁有些酸澀。

是的,她也隻有與元懌合葬。像楊白花這樣的負義少年,隻能讓她心碎神傷,讓她一生鬱鬱寡歡。而那風姿出眾、性格溫厚的元懌,卻總能撫慰她的傷口。

多麽漫長,他們這些人,要到死了的那一天,彼此才能知道答案。

本空僧從桌邊立起來,緩緩走到門前,雙膝一軟,跪在了那黑森森的棺木旁邊,他的額頭抵著棺木,兩行冷淚順腮而下。

迷蒙中,本空僧似乎又看見了那在桂殿青燈下專心批覽奏章的胡容箏,她是那樣清麗動人、自信而優雅,從那一天,他沒有一刻能夠將她忘懷。

這一生,他就該是為她而生,為她而死的吧?

在店內眾人的愕然注視中,本空和尚伏身在黑色棺木上,輕輕吻了一吻,喃喃道:“容箏,你等我,等我給你報仇!”

他胖大的背影,迅疾被黑暗的夜色吞沒,還是像昔年那樣剽悍、那樣神勇。

妙通老尼和杜刺史在這一刻才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真麵目,他們幾乎同時開口驚呼道:“楊白花!”

楊白花再也聽不見這聲叫喊了,他攜著當年胡容箏相贈的雕花寶弓,消失在北邙山腳下的茫茫黑夜裏。

第二天,洛陽城裏傳出了驚人的消息,酷愛打獵的大都督爾朱榮,在清早圍獵北邙山時,被一枝冷箭射中胸前,重傷垂危,長箭上竟然刻著“胡容箏”三個字。

他的部下在林中捉住了那個放冷箭的胖和尚,他麵容已用刀劍毀去,見大軍圍來,在射殺十六個兵將後,胖和尚坦然飲劍而亡。

沒有人能認出他是誰,他飲劍之時,並未口念佛偈,而是反複念著一首南朝範雲的《別詩》:

洛陽城東西,

長作經時別。

昔去雪如花,

今來花似雪。

在淒涼寂寞的吟詩聲裏,那毀容的胖和尚,合目而瞑,麵上猶留有一絲笑意。

而洛陽城暮色中,幾十年來定時響起的千寺鍾聲,合奏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刻,雖然僧眾逃跑大半,雖然寺院被毀不少,但那些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悠悠揚揚的晚鍾聲,依舊在洛陽城上空、永樂宮樓頭、北邙山崖穀、西海池波影中來回飄**……

這北邦南朝,這君王百姓,這紅塵世外,又有誰真的能逃過愛的集諦、人性的折磨、悲歡交欣的苦難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