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的天空,飄著幾絲細雨,胡容箏沿著崇訓宮的後院步道,向小皇帝元詡所住的西林園顯陽殿方向走去。
一陣笑語喧嘩聲傳來,隨著年齡增長、性格越來越嚴刻的胡容箏不禁皺起了眉頭,冷冷地自問道:“是誰敢在深宮中這麽肆無忌憚地調笑?”
顯陽殿裏,四個守門的宮人見了她,連忙要進去稟報皇帝,胡容箏厲聲喝止了她們:“住著!朕要見皇上,還須經通報嗎?”
她帶著大群女官、內侍、侍衛,掀簾往殿內走去。
顯陽殿原是先皇元恪最常住的地方,胡容箏唯一的兒子、當今皇帝元詡就位以後,一直住在這裏。顯陽殿前年剛經擴建,前後一共六進,每進十間,堂宇宏麗,周殿四注,複殿重敞,宏壯高顯,美輪美奐。
胡容箏因為政務繁忙,一年中也到不了這裏兩次,平日她與兒子見麵說話也少,小皇帝元詡入宮請安時,胡容箏大多時候隻順口問問他的功課和身體,便讓他回去了。
臨朝專政四年,胡容箏幾乎沒讓小皇帝過問政事,一來是兒子太小了,書本還沒有讀破幾本,哪裏有什麽治國能力?二來胡容箏長期以來處理政務以果斷、快速、雷厲風行聞名,素有“捷才”之稱,但另一方麵,也養成了她剛愎自用、擅斷獨行的風格。
有一次,小皇帝在修建太學的奏折後批上了自己的意見,竟被胡容箏割去了紙麵,將他叫到崇訓宮麵責了一番,甚至懷疑小皇帝是受別人唆使,將太子少傅削奪了三個月的俸祿,這讓元詡更不敢在母後麵前發表意見了。
剛剛走到顯陽殿正中的一間暖閣,胡容箏已經聽見了兒子元詡的聲音:“眾愛卿平身,趙愛卿所見高明,著晉爵一等,加三百封邑。諸位愛卿,還有本奏嗎?”
胡容箏大驚失色,這是誰敢越過她向小皇帝奏事?難道說,真如外界傳說,小皇帝已經向大臣們表達了自己想親政的願望,並且得到了大臣們的擁護?
她心念電轉之際,卻聽到一個嬌媚清脆的聲音含笑奏道:“皇上,臣有本奏……”一語未畢,這人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了。
胡容箏聽出來,這人竟是小皇帝元詡身邊最得力的宮人潘彤雲,今年十四歲,相貌甜美動人,做事極為伶俐。
胡容箏滿腹狐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隔窗向屋子裏看去。
這一看不要緊,胡容箏不禁雙目噴火,憤怒莫名。
屋子裏,小皇帝元詡高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下麵,一大群宮女、小內侍和侍衛分站成兩排,手中捧著各色玉笏、象牙笏,舉動進退,完全按照朝禮,看來,這裏絕非第一次做臨朝聽政的“遊戲”!
小皇帝元詡雖然隻是個十歲的孩子,但麵容端肅,大約因為天天要注意臨朝聽政的禮儀,看上去已隱隱現出帝王氣概,他威嚴地掃視了一眼潘彤雲,製止道:“潘卿家,不得在朝廷上喧笑,否則,朕將以失儀之罪,將卿家逐出朝堂!”
語音雖稚嫩,卻有一種不可辯駁的意味,令站在窗外靜聽的胡容箏心下悚然,這個在她麵前永遠沉默寡言、言笑不苟的孩子,竟有這麽大的氣派!真是不可小覷!
不知道為什麽,胡容箏心中不但沒有升起一種母親的驕傲和驚喜,反而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他竟然在自己的顯陽殿中排班聽政!這件事絕非看起來那麽簡單,它絕不是一個遊戲,而是……而是一種隱有極大敵意的反抗。
這是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挑戰,是一個傀儡皇帝對攝政者的示威,是一種隱性的挑戰和爭奪!
當有一天元詡羽翼豐滿,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奪去母後的權柄,會將她幽禁,甚至送入瑤光寺落發!因為,他是她的兒子,早已經遺傳了她的冷血和凶狠。
靠著窗邊默然思索的胡容箏,不禁感到一陣絕望。
從前,她曾經想過,等兒子元詡年滿十六歲時,她會歸政給元詡,然後,就像前朝的文明太後一樣,能夠與元詡共治朝事、分享皇權。
而元詡,也會像孝文帝對待文明太後那樣,對她孝愛恭敬、百依百順,現在看來,這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由於元詡一生下來就被迫與她分離,由保姆女官撫養,母子二人,在元詡六歲時,才第一次見麵,彼此感覺都像陌生人。
這四年,胡容箏忙著打擊政敵、料理宮事,僅有的一點閑暇,又都與楊白花或元懌在一起,幾乎無暇照料兒子。
母子倆雖然天天在太極殿見麵,卻並沒有深厚的感情,元詡見了母親,常會木木訥訥,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這麽疏淡的親情,這樣隱隱對峙的關係,教胡容箏怎能指望兒子將來能像孝文帝對文明太後那樣心懷一片純孝、敬若天人,並與她共享皇權呢?
胡容箏心下一陣茫然和急痛,不能自控地一腳踹開了屋門,站在雕花描漆的暖閣門前,掃視了一眼眾人。
小皇帝元詡猛然看見母親,不禁驚恐惶急,臉色大變。他不敢與母親威嚴憤怒的目光對視,低下了頭,一聲不響。
那些宮女內侍,也頓時噤若寒蟬,悄然扔掉手中的笏板,紛紛伏在地下。暖閣的地麵,跪滿了黑壓壓一片人。
門外,秋雨在回廊下飄灑著,窸窸窣窣,傳來了無邊的寒意,兩隻黑色的水鳥,劃著長而薄的雙翼,飛過了宮室的頂空。
“皇上!”胡容箏語帶激憤,高高地仰起臉,恨恨說道,“皇上竟如此迫不及待嗎?”
小皇帝元詡的臉色一片灰白,他仍然沉默著,既不辯解,也不回駁。
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隱隱含有敵意。
胡容箏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越發心中氣恨。
她掃視了一眼殿中跪著的諸人,冷冷道:“你們都出去!下一次,再瞞著朕的眼睛,弄這些花樣,朕叫你們一個個都死!”
殿中幾十個宮女、內侍、侍衛,都不敢作聲,站起來,從屋門邊側身魚貫而出。
“潘彤雲和李嬤嬤留下!”胡容箏冷冷地喝道,“李嬤嬤,你是掌宮女官,不但不阻止他們,還由著他們胡鬧,是不是仗著皇上吃過你兩天奶,你自以為也是老封君了?”
年近四旬的李嬤嬤嚇得膝頭一軟,跪在地下,哭著說道:“老奴何嚐不勸來?現在皇上已經大了,什麽事都自己做主,老奴的話何嚐有用?”
“呸!”胡容箏往她飽含懼意的臉上猛然啐了一口,“朕聽說,你和皇上背後以母子相稱,有這事沒有?”
2
李嬤嬤本是一名太守夫人,因丈夫貪汙入獄,她被株連,沒入宮中為奴。當時她恰好懷有身孕,女兒潘彤雲也才四歲,母女二人一同淪為宮奴後,她分娩生下的兒子被送到宮外一個百姓家,至今下落不明。
因此之故,李嬤嬤對交由自己哺乳的太子元詡分外疼愛。
十年來,她夜夜值守在元詡的外床,到現在還是每夜睡不穩,要給元詡端茶送水、添衣加被,元詡也十分依戀她,兩人情同母子。
背後互以母子相稱之事,確實有之,但極隱秘,知情者僅二三人而已。李嬤嬤不明白是誰出賣了她。
事已至此,她不敢再自辯,在地下叩了三個頭,含淚道:“太後陛下聖明,老奴保姆皇上十年,實有母子之情,偶爾情不能禁,故有此稱呼。但老奴深知貴賤有別,絕不敢居功,亦不敢以帝母以命,陛下可恕則恕,如不能恕,老奴願以死當之!陛下,老奴懇請陛下萬勿以此責備皇上!”
“你是什麽東西,也敢稱皇上為‘我兒’?”胡容箏大怒,冷笑幾聲,斥道,“死奴才,你是不是聽說前朝出過兩個‘保太後’,也在做這樣的夢?”
“太後陛下!”李嬤嬤仰起了那張慘白色的臉,“陛下若出此言,老奴實不知道自己的死所!”
“先給朕出去!”胡容箏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們母女二人,野心勃勃,把持這裏的宮政已久,當朕全不知道嗎?朕非無目,亦非無耳,之所以勉強容忍你們這些年,就是看在你撫育皇上有功的份上。你們不知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起來!朕還聽說,彤雲與皇上隱隱有情,皇上曾向她許諾過,將來束發成年之後,要立彤雲為皇後,可有此事?”
她陡然將話鋒指向了小皇帝,小皇帝元詡的臉變得蒼白如紙,他走下座位,向胡容箏身邊走了兩步,勉強開口說道:“皇……皇兒隻……隻是一時戲……戲言,不……不知誰……誰拿此事當做話……話柄,秘……秘奏母後?”
“一時戲言?”胡容箏勃然大怒,轉身到元詡剛剛坐過的椅子上,拍著椅子扶手喝道:“曆朝皇上身邊,都有群小窺伺!皇上務必自己聖明睿智,能排斥奸佞!如今皇上竟以一國之尊,與群小狎昵,體統何在?莊嚴何在?威儀何在?”
“那……那……那依母後之見呢?”小皇帝的聲音發著抖,幾乎輕不可聞。
“將顯陽殿侍候的人等全部換過,換成一批老成有德的宮女和內侍,以後三年一換,一旦聞有過失,或皇上有言行逾越處,朕當痛責掌宮宦官和掌宮女官!”
“李嬤嬤和彤雲如何發落?”也許是最恐懼的事情變成現實,小皇帝的腔調反而變得平靜,說話也流利起來。
“統統打入洗衣監!”胡容箏其實早起了殺心,隻是礙於兒子元詡,不願做出太過分的舉動,她不想兒子看見自己性格上冷酷血腥的一麵。
沒有懇求,沒有回護,顯陽殿中一片沉寂。
沉默中,隻聽得細雨在庭院中變得又急又密,其間夾著無數花葉緩緩墜落的聲音,偶爾間,有長風穿院而入,留下短促的呼嘯聲。
胡容箏不禁也感覺了一種淒涼,十歲的元詡,雖然貴為天子,也還畢竟是個兒童,生活在這種不見天日的深宮中,又缺乏母親的照料,想必因此才容易與那些賤役們接近吧?
胡容箏暗中下了決心,今後,無論政事多繁忙,每夜務須到顯陽殿來一次,一來,可以杜絕這種與內侍、宮女親昵狎笑的事件再次發生;二來,可以借此增進母子感情,以防元詡情寄他人。
“詡兒,你認為是否妥當?”因著這一絲憐惜,胡容箏主動打破了靜寂,溫和地問道。
殿內除了他們母子,已經空無一人,元詡卻依然沉默不語。
“詡兒!”胡容箏又催促了一聲。
元詡慢慢抬起了那張膚色微黑的臉,在那一瞬間,胡容箏覺得,元詡和已故的宣武帝元恪,從相貌到神情都是如此相像。
“母後!”元詡的聲音痛苦而抑鬱,“皇兒到今天才明白,為什麽曆朝皇帝中,都有人抱怨說不願生在帝王家。”
“詡兒何出此言?”胡容箏微覺惶然,連元詡那種抑鬱的眼神,也讓她想起了元詡的父親,那沉默聰穎的元恪。
“母後,皇兒實不明白,皇兒隻在自己的宮室裏與幾個貼身侍役說幾句玩話,也能被母後知道,更讓母後因此大動肝火……”元詡扭過臉去,不願再看胡容箏一眼。
胡容箏覺出,她和兒子之間似乎已經隔了一堵厚厚的牆,並且越來越厚。
“李嬤嬤和彤雲,多年侍候皇兒,情逾骨肉,她們也絕不是有野心的人,可卻如此不見容於母後,皇兒實不明白是何緣故。”元詡侃侃而言,聲音有一種隱隱的輕蔑和敵意,“母後知道嗎?皇兒多年來心情鬱積,多靠了她們,才能夠勉強看見一絲亮色,才能偶爾稍解心中鬱悶,離開了她們,皇兒必將如離水之魚,枯渴欲死……”
“你還有國家大事要料理!”盡管胡容箏感覺到元詡的每句都像鐵錘敲擊在她心上,她還是勉強勸說著。
“國家大事?”元詡的唇角不禁泛出了一絲苦笑,“國家大事都由太後陛下處置,皇兒安享清閑,承恩已久。”
元詡的答話中飽含著譏刺和埋怨,讓素以能言善辯著稱的胡容箏也無法回答,她隻能報之以沉默。
“母後!”元詡走到窗前,抬臉仰看那一窗冷雨,含淚說道,“孩兒不能隻是您爭權奪利的一件砝碼,皇兒也有感情,也有思慮,母後卻一直未加重視……”
他的眼淚,喚醒了胡容箏心中沉睡已久的母性,她忍不住走上前去,將元詡攬入懷中:“詡兒,一切都是娘的錯,娘以後會好好補過……詡兒!”
元詡不相信地抬起眼睛,望著她,這個一向威嚴得讓他感覺到強大壓力的母後,竟也有落淚的時候?
“母後!”他心中有一絲感動,但更多的卻是別扭感,母後在他的眼中,從來都像個陌生人,而此時,她卻緊緊地抱著他,那熾熱的體溫和濃鬱名貴的香料味,都讓他覺得生疏異樣。
胡容箏卻完全體會不了元詡的感受,她將自己的臉貼住元詡的臉,喃喃道:“叫我娘!叫我娘!從今以後,你要叫我娘,而不能這樣叫別的任何人!”
元詡遲疑片刻,才低聲喚道:“娘……”
“好兒子!”胡容箏淚盈於睫,欣喜萬分。
“能不能免去李嬤嬤和彤雲的罪過,不將她們打入洗衣監?”元詡又恢複了一貫在胡容箏麵前的木訥和膽怯,試探地問道。
胡容箏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放開了元詡,她緩緩站直了身體,向窗外一庭白茫茫的秋雨深深注視著,答道:“好……不去洗衣監,命她二人去瑤光寺落發為尼。”
“嗬……”元詡倒吸一口冷氣,直到此時,他才領略了母親的冷酷無情,明白了為什麽母親會有“胡羅刹”這樣可怕的綽號,她的確配得上這個名字。
3
又到了在西海池上泛舟賞荷的時令,偌大的鳳船上,除了三四名侍役外,隻有胡容箏和清河王元懌二人在舷窗前專心對弈。
飽含荷香的風從窗外吹進,令元懌想起十年前在西海池邊遇見胡容箏的那個夏日。那一刻,她穿著淺綠色水靠,遊魚一般滑行在琉璃水麵上,隻那一瞬間凝固住的如詩如夢如幻境的美妙畫圖,便令元恪與元懌哥兒倆萬劫不複。
元恪最後鬱鬱而終,元懌呢,他雖如願以償地日日陪伴在胡容箏身側,卻深知自己早就永遠失去了她。
這無情的可怕的充滿野心的女人,她有一張嫦娥般秀麗的臉,卻偏偏會為政權和國事狂熱!她一生僅僅愛過那麽一次,心就永遠托付給了小她八歲的楊白花、如今掛單同泰寺的本空和尚。
嗬,他們這些人的今生一定早就在三生石上寫好了,沒有一個人能夠快樂,沒有一個人能夠與自己相愛的人白頭偕老、好合百年,在他們的情愛糾葛中,充滿了機謀、利用、欺騙和怨恨,最終,沒有一個人不感覺到孤獨。
“元懌,”精明敏感的胡容箏忽然發覺了元懌的走神,趁機在盤中疾落一子,殺了一條大龍,才掩口笑道,“你在想什麽?”
發現自己的敗勢無可挽回,元懌索性推盤而起:“我認輸了。太後,你弈棋的風格如同處理政事,雖然棋風峻烈、氣勢逼人,但後盤不穩,胸腹空虛,易致敵可乘之機,太後當謹慎從事!”
胡容箏一邊得意洋洋地數著棋子,一邊老大地不服氣:“你既如此說,今天又怎麽會輸在我手裏?就會教訓人!”
她微鼓起粉腮,有些撒嬌作嗔的姿態,元懌不禁微微皺眉,覺得她常有些與年齡、身份不相襯的鄰家女兒作態,看起來生硬無比,遠不如她平時那種成熟女人的光芒四射的氣度令人欣賞佩服。
“容箏,”元懌換用了一種更親昵的稱呼,“我問你,你有沒有發現如今的朝事有一點異樣?”
“什麽異樣?”胡容箏走出船艙外,探手在池中摘了一枝紅色的萏菡,持在手中把玩。
以前,她是那麽強烈地渴望著皇權,今天,當她大權在握,可以君臨天下,她卻漸漸有些淡漠了,連過去桂殿批折的日常功課都懶得做,案上早積了一堆奏章本子,連上個月進的還沒有批好發下。
內心深處,她甚至隱隱渴望兒子元詡早點長大,好脫下這副總令人憂心忡忡的擔子,安享清福。
元懌深深凝視她微微發福、失去了往日窈窕的背影,忽然衝口說道:“容箏,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一個人疼你敬你愛你如我一樣……沒有了,容箏,這茫茫的世上,隻有我是你最親的人。”
胡容箏震驚地回過頭來,她不得不承認,元懌說的是實話。
漸漸進入中年的胡容箏,早就在巨大的妝台鏡中發現了自己的容顏在逐年凋謝,比起身邊那些正當青春年少的宮女們,她看起來如此憔悴滄桑。
蠟黃的臉上,一雙曾打動過無數人的明眸,因長年熬夜而變得色澤黯淡、密布血絲,失去了那動人的亮澤。
由於多年來臨朝聽政,習慣養成了一臉的威嚴肅穆之氣,麵部線條也變得十分僵硬嚴刻,更大大有損於那種女性的嫵媚。
年輕時並不十分注意容貌打扮的胡容箏,在高踞大魏第一人的位置後,反而開始看重修飾,盡管每天子時才能入睡、卯時又要起床聽朝,她也沒有一次不是打扮得十分精致和豔麗,盛裝臨朝。
以至於有一次,黃門侍郎元順竟在太極殿上跪下奏道:“陛下,按照禮法,婦人在夫歿後,自稱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文采。太後如今母儀天下,年垂不惑,修飾過甚,何以儀型後世?”
氣得胡容箏霍地從八寶金**站起來,當即拂袖而去。
元順是個敢於直言的人,胡容箏並不真生他的氣,她隻是為自己而悲哀,傾國傾城的一代佳人,就這樣老去了、凋謝了、枯萎了,而並沒有一個人為此憐惜?哦不,有的,她還有元懌,那唯一的對她癡情不渝的了不起的男子。
想到這一點,胡容箏心下不由得一陣迷痛。
見胡容箏倚著船舷久久不語,元懌定了定心神,站在她身後說道:“領軍將軍元叉早就存了異誌,難道你一直就沒看出來?”
元叉當年雖因擅搶民女為妾,被胡容箏嚴加斥責,但他畢竟是胡容箏的妹夫,又是當朝親王之子,很有武幹。
自犯事後,他一直小心收斂,屢次在邊關立功,胡容箏還未加以封賞,但對元叉的改過從善,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教化之功,此刻聽了元懌的說話,胡容箏既有些不快,又很不相信,淡淡答道:“哦?我怎麽沒看出來?元叉這些年也算小心了。”
見胡容箏竟不相信自己的話,元懌心中又怒又愁。
怒的是他深愛她十年,為她的晉升和把握朝綱鞍前馬後效勞多年,癡心不改、忠誠有加,並且兩人定情也已兩年,她卻從不曾對他言聽計從。
愁的是元叉異誌已萌,必然會在不久後作亂,胡容箏卻蒙在鼓裏,不肯削奪元叉手中雄厚的兵權,隻怕終難遏止元叉。
“容箏,元叉多年來私交大臣,明蓄府兵,拉幫結黨,其誌不小!”元懌不甘放棄自己的努力,接著勸說道,“你若不早為之斷,隻怕終被其禍!元叉曾在酒後向來他府上赴宴的大臣們笑著罵道:牝雞豈能司晨?胡太後怎配聽政?總有一天,他會讓你將皇權交回給元家,你聽聽,這話……”
“元懌!”胡容箏打斷了他,“醉後之話怎能當真?這些私室之語,何必到處宣揚?我實告訴你,也曾有人在我麵前告發你有叛逆之謀,並且送呈了人證和物證。”
“是不是元叉那賊?”一向態度溫文爾雅、注重儀表的元懌,也禁不住怒目圓睜,咬牙詢問道。
“你休問是誰告發了你。”胡容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扭臉去欣賞西海池上的滿天晚霞和一池風荷,歎道,“我總是不信的。且不論你我有今日之情,即使無此私情,我也知道,滿朝王公大臣中,論忠心,無人堪與你比。你若有反誌,胡容箏母子早已不存,還用等到今天!”
元懌並沒有因她的溫言撫慰而平靜下來,他仰天長歎:“容箏,知我如你,也從不肯相信我的話。你既然知道滿朝文武中,元懌最忠,卻為什麽不細想一想,元叉那賊因何要誣攀我,並能憑空捏造出人證、物證呢?他無非是想先除去我,然後,就好對付失去羽翼的你了!這些年來,我早看出元叉狡詐貪婪、麵諛腹誹,是個十惡不赦的小人、奸臣!因之,我屢次壓製他的晉封,元叉恨我入骨,所以才會像瘋狗一樣咬住我不放!容箏,你不能為了怕堵塞言路,就不治元叉的誣陷之罪!”
胡容箏似乎對這番話置若罔聞,臨朝專政多年,她早習慣了獨斷專行、唯我獨尊,聽不得臣屬的半點諫議。今年以來,六十七份言官進的折子,她隻批過三本,其他言折,甚至有的連翻都沒翻,就被丟在了一邊。
“元懌,我累了。”她緩緩地回過臉來,映著此刻滿池的紅蓮碧荷、從西天邊拖過來的晚霞,她的容顏現出一種滄桑感人的美,“我已經倦於政事……現在,我已樂於將政權交回到元詡手中。一旦等他年滿十八歲,生下皇嗣,能夠親政,我會撤去太極殿上的皇太後座床,在崇訓宮永寧寺閉門靜修,我想過了,十二年權力之爭,宮廷沉浮,令我的心過早變得粗糙、生硬、冷酷、殘忍……我希望餘生可以在永寧寺毗盧閣閉門讀經,懺悔我今生所有的過失……”
元懌既憐惜又失望,眼看船已漸漸靠岸,他不再多說什麽,隻喃喃歎息道:“你還是忘不了他……”
“誰?”胡容箏情不自禁地問道。
“楊白花。”元懌的聲音中飽含著悲哀和惱怒。
連胡容箏自己也沒想到,隔了幾年,這個名字竟然還能讓她的心底有劇痛感,她用力拉緊胸前的紗衣,閉上眼睛,感到一種無法克製的鼻酸心痛。
那首《楊白花歌》,據說已經傳遍了北朝和南朝,連高句麗國、吐穀渾國等外邦,都風傳著這首曲調低沉、詞意婉轉的《楊白花歌》,甚至,茫茫塞外,絲綢之路上的小酒店,都以此曲為客人侑酒,然而曲中之人呢?他已經不在紅塵,舊日的情,舊日的愛,都化為無邊的煙雲,漸漸消散。
陽春二三月,
楊柳齊作花;
春風一夜入閨闥,
楊花飄**落南家;
含情出戶腳無力,
拾得楊花淚沾臆;
秋去春來雙燕子,
願銜楊花入窠裏。
熟悉的曲調在胡容箏心底低徘著,她的眼前迷離起來,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英氣勃勃的少年,他有一身出眾的武藝,有一張單純明淨的笑臉,如果不是遇見了她,楊白花本來完全可能成為北朝的第一名將,封公開府。
然而,這些前程和功業都成了無法實現的夢,正在雲遊天下的同泰寺本空僧,願他能悟得佛經中的三昧真義,真正得到超度。
船漸漸靠上了岸,暮色如潮水般湧入了魏宮,景物一片模糊。
除了高高聳立在崇訓宮邊的“天下第一寺”永寧寺,和那高達九層千尺的“天下第一塔”外,其他什麽也看不見。
黯淡的黃昏中,站在船頭的元懌,緊緊握住了胡容箏的手,雖然已至中年,但他覺得,心底湧動的那種惆悵甜蜜,那種又喜又悲的情緒,與少年時並無區別。
他不明白,為什麽連她紅顏已老、心智俱已衰疲的形象,也能如此輕柔地打動他的心。
魏宮西海池上,夜色已經降臨,這對中年情侶,在這一刻的黑暗中,才恍然醒悟,彼此,早已經情深入骨,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東西,能夠阻隔他們相愛相守。
宮中的燈火漸次亮了起來,他們卻毫無下船離開的意思。
良久,胡容箏輕輕掙開元懌的手,歎道:“今夕何夕?元懌,點燈,我要為你彈琴一首,願我二人永如今日這般相守……嗬,下半生,隻要能這樣無欲無求、平淡歡愉地度過,我已心滿意足。”
她單手引著箜篌,輕輕唱起了一首隨著故事廣為流傳的鬼詩《宛轉歌》:
月既明,
西軒琴複清。
寸心寸酒爭芳夜,
千秋萬歲同一情。
歌宛轉,
宛轉淒以哀。
願為星與漢,
形影共徘徊。
元懌以手扣著羯鼓,兩人在月色反複同奏一曲,不由得相視一笑,這一笑中,他們越發感覺到彼此的綿綿情意。
而此時,元懌和胡容箏無法預料的是,這已經是他們今生的最後一麵,他們已無法再重拾這份曆經坎坷的深情,因為,當他們錯過了最好的年華後,上天不再允許這份孽情再糾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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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詡以一種令人畏懼的速度成長起來了。
自那個秋日下午以後,胡容箏果然風雨無阻,每天一次,前往西林園顯陽殿探視自己的兒子,她語氣和藹、態度溫文,盡可能以一種母親的體貼姿態出現在元詡的麵前,母子倆在顯陽殿從不談論政事,而隻是說說家常。
為了培養元詡處理內外政事的能力,胡容箏命他每天下午前往桂殿批半個時辰的折子。
雖說元詡批過的折子,最後還是要經胡容箏核準,但畢竟,一直以傀儡身份出現在朝廷上的元詡,能夠貼近皇權,能夠嚐到發號施令的滋味,他似乎也很滿足。
不知道為什麽,即使如此,即使這樣天天見麵、交談,胡容箏還是有些擔心。
表麵上看,元詡對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充滿敵意,胡容箏為了和他緩和關係,幾個月後,還特地赦免了潘彤雲母女的罪名,令她二人每月從瑤光寺回宮與元詡相伴,元詡對此感激不盡。
但她還是覺得,相貌神態都與其父親元恪一模一樣的元詡,連性格也像元恪一樣沉靜,城府甚深,不過十一歲的年紀,其深沉和冷靜卻不在她之下。
元詡越來越朝氣蓬勃、成熟能幹,而她卻在漸漸老去……
在元詡表麵唯唯諾諾的順從和恭敬下,是否也埋伏著與宣武帝一樣的重大心機呢?
一個帝王的真正個性,要在他掌握到皇權之後,才能最後顯現出來。
其實,年近四十歲的胡容箏,再也沒有從前那種對政事的熱衷了。
她的心裏一直很矛盾,一方麵,她害怕失去權力,另一方麵,她又希望兒子能夠快點長大親政,自己索性與元懌攜手同遊天下,過起平常百姓般的安寧生活。
這些年,朝野一直批評她過於崇尚佛教,在北朝各地,修建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寺院,以至於洛陽城裏的百姓,有四分之一都已落發出家,而整個大魏國中,據元順奏章,已有僧侶兩百多萬人,寺廟三萬多所。
洛陽城外的龍門一帶,胡容箏又命人開鑿了許多佛像和藏經壁洞,言官們認為這都是浪費民力,徒勞無益。他們哪裏知道她心底的無限抑鬱、惆悵,需要通過這數不清的石刻經書、壁畫和廟宇,來寄托抒發?
如今,隻有在暮色中,在洛陽城千寺鍾磬的合奏聲中,胡容箏才能感到僅有的一點寧靜。
但另一方麵,胡容箏也在害怕,是否自己交出權力之日,就會是自己失意被囚之時?
她始終弄不清元詡的真心,也許在他心裏,李嬤嬤和潘彤雲才是真正的親人,而胡容箏,她不過是一個華麗無比的神像木偶,威嚴、遙遠、令人畏懼,卻毫不親切。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失去了皇權,她也就失去了自己最後的力量。
暮色中,胡容箏撚著手裏長長的佛珠,心思煩亂。
殿中雖已半黑,但她仍不許點燈,隻獨自坐在黑暗的殿角,想著這些理不清的關係和種種微妙的關節,深有身心俱疲之感。
這幾天,元懌的王妃爾朱秀容病亡,元懌料理喪事,數日沒有入宮。
爾朱秀容雖然從來沒有得到過元懌的感情,但畢竟是他世子元亶的母親。
生前,出身北方藩王的她一直鬱鬱地守候在元懌的清河王府裏,每天吃齋念佛,從未對元懌的薄情和背叛有半句怨言。
但胡容箏聽說,爾朱秀容的小弟弟,也是當今北方最強大的部落酋長、大魏的討虜大部都督爾朱榮對此似乎心存不滿,認為皇家虐待了爾朱家的女兒,既沒有給她一個榮耀的名分,也沒有給她應有的尊嚴。
考慮到爾朱秀容的家族背景,也許還出於別的什麽心理,胡容箏給爾朱秀容賜了一個“靜”字諡號,並命人送去了一千匹綾絹、一百萬錢,讓爾朱氏以皇妃的禮節下葬,大約這也是她對自己侵犯了爾朱秀容的家庭、奪走元懌所做的一點補償。
可惜,爾朱秀容以一個女人的本能,早已覺察到了她的這番心意,堅決拒絕了這種虛假的榮耀。
在死前三天,當著兒子元亶的麵,這個性格倔強而內斂的北方女人,要求身後歸葬六鎮旁爾朱川的祖墓,將來不與元懌合葬。
臨終前,她不肯注視元懌的眼睛,背對著房中眾人,一個人靜靜地咽下最後一口氣。元懌用手輕輕為她合上那雙不肯閉緊的眼睛,對著名義上的妻子,最後生出一點負疚之情……然而他又有何辦法?世間孽情牽扯,本來讓人身不由己。
深夜的崇訓宮,闃靜無人,麵對案上攤開的《華嚴經》,胡容箏卻心不在焉。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來那個夏日,年輕的自己如何在西海池邊**了宣武帝元恪,如何令他為自己廢去施行了一百多年的魏宮“留犢去母”祖製,想起元懌多年來一直默默站在自己背後,想起楊白花與自己那無奈而絕望的情感糾纏……
這三個男子中,宣武帝令她覺得壓抑,楊百花令她覺得痛楚,唯有元懌,能讓她感到一種至大而包容、靜美、安樂的境界,就像近年來,不少下午,他們都會並肩坐在永寧寺裏讀佛經,一種老年將至的寧靜,一種靈曆盡滄桑的平和,讓他們心心相通,然而這並非是愛,更不是情欲,隻是一種應共同經曆過風雨而無法分割的患難之情。
一念至此,她將經書拋在旁邊,一邊沉思,一邊自己磨好一池濃濃的墨汁,接著寫起那份自前天開始親自草擬的詔書。
前天,她已向崔光和元懌分別示意,叫他們各進奏章,奏請將高太後葬在瑤光寺後的棺木起出來,與宣武帝合葬在景陵。
本來她曾打算自己百年之後,與已故的宣武帝合葬,但這些年來的經曆,似乎讓胡容箏有些愧於麵對地下的宣武帝——他待她是這樣的縱容和寵溺,而她卻總回報以冷漠和背叛。
身後與誰合葬呢?楊百花?嗬,他飄遊天下,早不知浪跡到了哪裏。這麽多年了,她連他的一點消息都沒有,更不曾見過他的片言隻字。如果他願意,她是寧願不顧天下人的譏嘲,也要和他在一起同棺共枕,一如漢武帝朝的竇太主和董偃,然而,是他不願意,他搖身一變,成了南朝僧人。
隻有元懌。
上天的安排是多麽微妙而富有機巧,爾朱氏拒絕與元懌合葬,這恰好成全了她。
她打算在一個月後向元懌提出來,將來,他們二人就在北邙山下選一處林深木茂的地方,合棺並塚,讓兩個孤魂野鬼葬在一起,墳前分別樹立起兩麵最簡樸的石碑。
管他們說什麽合不合禮法,說什麽叔嫂情悖理滅法,生前既是孽情糾葛,將來,就在地下償了這一段宿緣罷……
滿懷淒楚情思的胡容箏,忽然發現自己的眼前模糊一片,有什麽潮濕的東西,一顆顆滴落在剛寫下的字行上,墨跡洇了開來。
5
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初秋的深夜,整個魏宮都沉浸在睡夢中,隻有崇訓宮的門外,還有兩隊各二十人的侍衛隊伍在來回巡邏。
一隊是鐵衣神武隊,由宮中的侍衛長元爪帶領,元爪是元叉之弟,和乃兄的才貌不相上下,精明強幹、剽悍異常,雙眸裏透著一種捉摸不定的神情。
另一隊是崇訓宮衛,大多是世家親貴子弟,入宮是為了應個差事、掙個前程,領頭的是胡太後的本家侄兒、都統胡僧敬,他們的步伐遠不如鐵衣神武隊整齊,一邊隨意巡視著,一邊小聲聊天,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兩隊交錯之時,崇訓宮衛喝道:“口令,泛彼柏舟!”
“在彼中河!”元爪一邊回答,一邊啐了一口,“奶奶的,沒認出是你元二爺,問什麽問?”
崇訓宮口令每夜都由胡太後親製,不過魏宮一向防守嚴密,數十年來從未出過事。
都統胡僧敬打了個哈哈,接著向永寧寺方向巡檢過去。
一陣微涼的風吹來,年青的黑臉漢子胡僧敬,覺得晚上多喝了的那幾杯酒湧了上來,一時內急,站在一株丹桂花影下小解。他一抬頭,猛然發現崇訓宮西邊人影幢幢,似乎有一支數百上千人的軍隊。
胡僧敬以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卻見那支隊伍已經點起火把,將崇訓宮的朱紅色大門照得一片雪亮,火把照耀下,隱隱可見領頭的正是領軍將軍兼侍中元叉。
胡僧敬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衝出樹影,大聲叫喊道:“快來人啊!元叉造反了!元叉逼宮造反了!”
隨著他的喊聲,鐵衣神武隊已經抽出腰間懸著的長劍,猝不及防地刺入崇訓宮衛們的胸膛,轉眼間,十九名崇訓宮衛便橫屍在地。
看見麵前這月色中血肉橫飛的景象,胡僧敬嚇得拔腿便往永寧寺方向跑去。
元爪揮了揮手,止住了鐵衣神武隊的追趕,通往永寧寺的路上,一路都有崇訓宮衛的屍體,這場暴亂,早已靜悄悄地發生了。
胡僧敬的喊聲,驚醒了崇訓宮內的侍衛和內侍、宮女們,也驚醒了在清涼殿內熟睡的胡容箏。
她還不及喚人,已經聽見崇訓宮門被人踹開的聲音,在多年的深宮生涯中,胡容箏還從未遇見過這種事情。但她一向遇事不驚的氣概,令她仍是沉著地穿好衣服,梳好頭發,坐在妝台前等候叛軍進來。
“大膽!外臣怎敢擅自闖宮?”胡容箏身邊的女官在外麵責問道。
沒有人回答她,那女官一眼看見這隊身為元叉、元爪心腹的宮中衛士,每一個人手持的刀劍上,都沾滿了猩紅的血跡,不禁嚇得倒退一步。
元叉、元爪兄弟走進清涼殿的殿門時,一擊得手的狂喜之情驟然減弱,出現在他們麵前的,並不是一個張皇失措的胡太後,而是一個持刀引弓、滿麵威儀的女人。
她正靜靜坐在妝台旁邊,雖已中年,仍然眉目如畫、清秀婉麗,一手引著青銅雕花長弓的弓弦,妝台上,放著一把出鞘的雪亮腰刀。
“太後陛下!”元叉有些無禮地拱了拱手。
“跪下!”胡容箏瞪著憤怒的雙眼,喝道。
“臣……”元叉又走近了兩步,想說出自己早已打好腹稿的一番話。
“給朕跪下!”胡容箏的聲音近乎咆哮。
元叉和元爪對視一眼,在離胡容箏五步遠的地方跪了下來,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個失勢女人的命令,仍然能在他們身上產生如斯響應。
“臣等久懾於清河王元懌之威,元懌長期把持朝政,有功不賞,有罪不罰,拉幫結黨,居心不良……”元叉說到這裏,抬眼偷偷看了一下胡容箏的臉色,“臣恐我朝有以叔篡侄之事發生,逼於無奈,才出此下策。”
胡容箏聽他說完,才冷冷地道:“原來是元懌逼著你們造反,朕明白了。朕問你們,是要朕引刀自刎,死在你們麵前,讓你們兄弟搏一個謀弑太後的名聲,還是你們就此退出宮去,與朕釋兵成歡?朕答應你們,若肯就此停手,朕前事一概不究!”
“這……”元叉和元爪再次對視,卻未作答。
蓄謀一年多時間,才一擊而中,元叉怎麽可能被胡容箏的幾句話所動?他雖然不敢篡奪帝位,卻對大魏皇權垂涎已久,絕不會輕易罷手。
但他深知,胡容箏是個說得出做得出的女人,如果逼死了她,天下各鎮軍隊都會以“擒叛逆、複君仇”的名義蜂擁而至,那就不再是他元叉駕馭得住的了。
最好是能令胡容箏和小皇帝乖乖束手就縛,住入他派重兵看守的宮室,讓他元叉能夠正式挾天子以令諸侯,以天子的名義在北朝發號施令。
“皇上怎麽樣了?”聽著殿外的人喊馬嘶聲,胡容箏催問道。
“陛下放心,皇上無恙,即將前來與陛下相見。”元叉回答。
“唔。”胡容箏沉重地點了點頭,又問道,“清河王元懌呢?”
侍衛長元爪看了一眼兄長元叉,頓了頓,答道:“清河王府被我大軍包圍,元懌縱兵抵抗,兵敗……重傷。”
他沒敢告訴胡容箏真相,事實上,元懌雖對元叉早有提防,卻也料不到元叉竟會揮兵入宮,得到密報後,剛從爾朱川送王妃入葬歸來、還沒休息到一天時間的元懌引兵衝入魏宮,與元叉廝殺,但兵微將寡,終至不敵,被元叉手下抓住。
元叉為防夜長夢多,當即奏告已被他控製的小皇帝元詡,說清河王元懌起叛軍欲奪皇位,還想下毒害死元詡與胡太後母子,元詡畢竟隻有十歲,聽得元叉這麽惶急地稟告,便信以為真,下詔賜死元懌。
元叉一拿到元詡詔書,便迫不及待地讓司徒崔光前去賜死元懌,元懌被關在門下省,尚對胡容箏能撥亂反正存一線希望,可聽到詔書,居然要未經審訊以叛亂之名殺了自己,大是驚疑,問崔光道:“這是太後親筆下的詔書?”
崔光當然知道胡太後還蒙在鼓裏,但望著麵前這個才幹出眾、卻將一生浪費在荒唐無望情愛裏的清河王,卻不願出言安慰,隻淡淡地道:“事已如此,太後也隻能明哲保身,四王爺,你上路吧。”
元懌心底劇痛,雖然未必是她下的詔書,但胡容箏為了保住他們母子倆的權力地位,是有可能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
元懌怔怔地望著麵前盤子上放的短刀,瞪著崔光道:“崔太傅,你師傅皇上多年,明知元叉有野心,這些年來,卻為了保自己的官位,自己的家業,自己的性命,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年推薦你當太子少傅,將大魏天子托付你這種老滑頭教誨,我真是看走了眼!”
白須白發的崔光冷笑一聲道:“至少我現在好端端地活著,曆經四朝仍是宰輔!以我之見,四王爺根本是婦人之仁,不配做孝文帝的兒子,更不配當宣武帝身後的顧命大臣。當初宣武帝身後,宗室諸王唯四王爺馬首是瞻,四王爺手握重兵數十萬,卻不應命而起,驅除胡氏外戚,登基為帝,守護住這大魏的萬裏錦繡江山,甘做那妖後的裙下之臣,卑躬屈膝,俯首稱臣,是四王爺太糊塗,被那個妖媚婦人迷了心誌,不但丟了天下,還丟了性命,將來地下就是見了兩位先帝,先帝也會說你是元家的不肖兒孫!”
“不許你這麽說她!”元懌怒視著崔光。
“事到如今,是四王爺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崔光冷淡地道,“旁觀者清,這些年來,胡太後根本就沒真心對過你,隻是利用你、玩弄你,到了這生死關頭,四王爺也該看明白她的心了。”
元懌的兩行冷淚奪眶而出,崔光的話,像刀一樣,刀刀命中他的要害,這麽多年,他的癡情與執念就這麽付之流水,甚至未曾在她的心底打起一個漣漪。
他的真心算什麽?他的守護算什麽?他這麽多年的陪伴又算什麽?他用一生也溫暖不了那顆冷酷的心……
既然付出了一生的心和力,你還要我的命,那麽,你一起拿去吧,容箏!元懌再不說話,拾起短刀,向項間用力一抹……
隔著牢欄站在元懌麵前的崔光看見,死時,元懌雙目圓睜,俊美的臉龐上仍殘留著一絲繾綣和不放心。
三十四歲的北朝第一王,一生被情所傷,似乎從來沒快樂過一天,他愛的女人,永遠都不會知道,元懌為她付出的,除了這三十四歲的高貴生命,還有十二年的青春、十二年的鞠躬盡瘁,以及一片錦繡前程和被天下人敬重的聲望。
淩晨時,元懌的死訊剛剛傳出,京城大悲,不少百姓和外國使臣,都痛哭失聲,元懌清正能幹的官聲、威望和形象,整個洛陽,不,整個北魏,也無出其右者。
胡容箏的眼睛被淚水彌漫了,從元爪遲疑的回答中,她感到了不祥之氣。
僅在幾天前,元懌剛剛向她說過,這世上最後一個深情癡愛她的人,就是元懌。現在,這唯一的人竟也身負重傷、命在垂危。
“太後陛下!”見天色微明,元叉又厲聲催促道,“皇上已經在北宮等候陛下,請陛下速去!”
“朕若不去呢?”胡容箏的眼中射出逼人的光芒。
“陛下何必與臣相持?”元叉的聲音中毫無退讓之意,“陛下,臣如今帶甲十萬,嚴密控製著整個洛陽城。洛陽胡司徒府、清河王府、永樂宮顯陽殿,現在統統在臣手中!”
見元叉竟然以自己娘家、元懌和小皇帝元詡的性命相要挾,胡容箏心中悚然,她深知元叉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如果自己再不退一步,恐怕他真的會不顧一切,做出一些出格的反常舉動。
胡容箏頹然站起,舉起手中腰刀,猛地向元叉擲去,罵道:“逆賊!這些年來,朕待你不薄,不但將同胞妹妹嫁給了你,而且將你一路提升,提拔至領軍將軍的高位!你平素在洛陽城的薄行過失,都由言官們奏入,朕卻隻是將你叫來訓責了事,從未加以深責,你不但不心存感激,還恩將仇報,帶兵逼宮……”
“陛下!”元叉避過了刀鋒,冷笑道,“陛下錯了,元叉若不是念著陛下的舊恩,今日太後陛下和皇上的性命早已不保!”
“哈!那朕還要多謝你的活命大恩了?”胡容箏咬牙切齒地諷刺道。
“陛下,臣並未奪宮篡位,臣隻是想除去把持朝政、素有謀反之心的元懌!”元叉一揮手,清涼殿門前頓時站滿了鐵衣神武隊的佩刀侍衛,用威脅的口氣說道,“現在,臣已經騎虎難下,為了保全自己,臣已經橫了心不顧一切了!”
“元懌怎麽了?”胡容箏似乎已經聞見了一股血腥氣。
“他死了!”元叉索性告訴她真相,他的聲音中,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喜悅。
胡容箏眼前一黑,向後倒退了兩步,跌坐在妝台邊的軟凳上。
在這一刻,她才真實地發現,原來,這麽多年來,一切危難的時刻,都有元懌和她在一起共同麵對,共進退、同擔當。而現在,連元懌也無法自存,她又如何來麵對凶殘狡詐的元叉呢?
平生第一次,胡容箏嚐到了既痛又悔的滋味,元叉早有異誌,元懌勸誡過她們那麽多次,她卻都置之不理。
事態發展到今天這種無法收拾的局麵,她胡容箏責無旁貸。多年獨權專政,養成了她剛愎自用的性格,如今,她完全是自作自受。
“你想怎麽樣?”胡容箏的聲音中不由得閃出了一絲驚恐。
“臣別無奢求,請太後陛下速頒詔命,任臣為執政大臣!”元叉誌在必得,毫無滯澀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胡容箏睜開眼睛,從牙齒縫裏擠出了一個字:“可!”
殿外的喧騰聲音已漸漸平息,幾名侍女被推了進來,她們擁著腳步踉蹌的胡容箏,向僻在一角的北宮走去。
剛剛進入北宮的大門,門外就傳來了落鎖的聲音,胡容箏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餘生,將會在這幽森的北宮中度過了。
她緩緩回過頭來,恰好看見臉色蒼白的元詡正支頤坐在一張黑檀木桌邊,他的神情、姿態,酷似已故的宣武帝元恪。
一種極度的悲痛和憤怒充塞了她的心,她緊緊握住椅背,在滿殿黯淡的光線中,從心底爆發出一聲慘烈的長叫:“不!一切遠未結束……朕將會盡誅元叉等人,為你複仇!嗬,元懌,你本來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安慰,我卻會一夜之間就毫無防備地失去了你……而這都是我的錯……”
天將亮了,窗外的風聲卻忽然轉急,胡容箏怔忡地看著空****的大殿,恍惚地想著,這麽多年,大魏的朝綱由她一手把持,天下卻兵禍頻連,自己又被元叉逼迫如此……自己,到底是不是個成功的能勝任國事的專政者,還隻是個過分自傲的女人?
元懌之死,自己難辭其咎,可事情到底是怎麽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曾經,年少時的胡容箏,自負精通經史、才幹出眾、冷靜沉穩、深思熟慮,而什麽時候起,就成了這麽一個自私冷酷、剛愎自用的人?她到底是專於舊情、神誌恍惚,還是天生冷血、吝於付出?她到底是為情所傷、行為無法自控,還是極度自戀,以致一個接一個地傷害了生命中那些善良多情的男子?
沒有人能告訴她。
殿外,瀟瀟夜雨落得正急,永寧寺的鈴鐸正隨著急雨搖**,聲音響亮而悠長,淒涼而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