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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魏的揚州進入南梁的揚州,風景竟然迥異(按:北魏和南梁都有同樣的揚州和徐州的地方編製)。
北揚州盡植楊柳,田中的百姓都在安安靜靜地插秧種稻,南揚州卻沒有北邊那種整齊劃一的田地和大路,草樹雜亂,到處看不到人煙。一路行去,越走越覺得荒涼,連個村中的小酒店也找不到。
胡容箏女扮男裝,帶著三名便裝侍衛,一路走了半個月,才到了建康城(按:即今天的南京市)外,發現南朝的京城又是一番景象,竟比洛陽城還要熱鬧繁華,離城三十裏,已經處處可見青色的酒旗飄揚。
他們一行四人進了城門,在熱鬧街肆中一家叫做“五柳居”的酒樓坐了下來,手腳麻利的店夥,小步跑來問道:“四位用點什麽?”
一個青年侍衛開口便道:“上四盤羊肉薄餅、八斤好酒來。”
店夥一愣,胡容箏已經連忙製止道:“休聽他的,夥計,咱們是北方販馬的客人,今天第一次來建康城,你店裏有什麽果品、精肴,盡管做上來,咱們適才把馬賣給了大營,得了好一筆利息。”
那店夥眉開眼笑,道:“原來是北方客人,難怪行事說話都與我們這裏不同。我們小店有上好的會稽黃酒,客人嚐嚐,又有上等酒席,八冷八拚八細點八鮮果,十六道熱炒四道濃湯,客人寬用。”
不一會兒,酒水席麵便送了上來,那青年侍衛隻飲了一口那飄著蛋末和青梅的黃酒,便狂噴出來,罵道:“小二,這是酒還是馬尿?”
胡容箏強忍住笑,吩咐道:“夥計,給他們三位隻管送上大壇的烈性白酒,大盤的熏肉。在外麵的座頭再設一座,送上黃酒細果,四個熱菜,我一個人用。”
她出了雅座,見午間的酒樓十分熱鬧,兩名模樣隻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女,挽著雙髻,穿著藍花布的衣裙,一個懷抱琵琶,一個手執象牙板,正在曼聲唱著小曲,這兩人是佐酒的歌女,相貌十分清秀。
胡容箏輕輕啜吸了一口甜膩的黃酒,默默地注視窗外車如流水、馬如遊龍的街道,耳中卻傳入歌女那略帶哀怨的歌聲,竟是前朝名家鮑照的《擬行路難》:
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
千斫複萬鏤,
上刻秦女攜手仙。
承君清夜之歡娛,
列置幃裏明燭前。
外發龍鱗之丹彩,
內含麝芬之紫煙。
如今君心一朝異,
對此長歎終百年。
詞句清麗幽怨,竟令坐在窗邊的胡容箏心旌動搖,不能自禁地鼻酸目痛,那個負心人,他有沒有這樣思念過她?
一曲唱畢,歌女走過來討賞,胡容箏摸了摸懷中,竟然沒有一文錢,順手摘下腰間的黃金嵌八寶掛件扔在盤中,酒樓上的客人見她出手豪闊,不禁起了一陣**。
“客人還想聽什麽歌兒?”那歌女見她如此大方,喜出望外,忙侍立在旁,恭恭敬敬地問道。
窗下,忽然響起了一陣清婉而喜悅的吹打聲,胡容箏扭頭一看,隻見無數絳色衣袍的宮中內侍排列整齊,挑著對對紅木箱籠,持著羽扇、儀仗,沿街走去,打頭的禁衛揮起馬鞭,將行人驅趕到一旁。
“這是在忙什麽?”胡容箏納悶地問道,“又不像嫁女,又不像娶媳,看不見花轎,卻又這麽大排場。”
正在謝賞的歌女嫵媚地笑道:“這位北地來的大爺,你來得恰好是時候。皇上的安鹿公主,正要下嫁平北都尉楊白花。安鹿公主是皇上最疼愛的女兒,嫁妝將近千萬,怕一天送不完,先分三天送過去。這已經是第二天,明天晚上,就是安鹿公主大婚的日子,大爺,你看,路兩旁的樹上,都紮滿了紅色彩綢,掛滿了走馬燈,明夜,我們建康城怕比鬧元宵還熱鬧呢!那楊白花一個北魏降將,想不到有這麽大的福氣!”
她隻管羨慕地說著,卻不提防胡容箏已經臉上慘白,心中劇痛,眼前發黑,幾乎搖搖欲墜——他真的要娶別的女人為妻了。
樓上,有人竊竊私語道:“那楊白花聽說才貌雙全,不但在北朝得到胡太後的寵愛,如今到了我們南朝,安鹿公主又對她一見鍾情,幾番求著武帝,要賜婚給她……安鹿公主年輕漂亮,聽說還在那胡太後之上,楊白花是哪世裏修來的福緣!”
酒客們都豔羨不已。
隻在這一刻,胡容箏才真切地感覺到被拋棄的滋味,嗬,那種令人痛苦絕望、自暴自棄的又酸又冷又苦的感覺,始終在她的胸口洶湧,壓也壓不下去,一股腥甜的氣味在她的舌頭上彌漫著。茫然中,胡容箏猛地將一壺滾燙的黃酒舉起,不停氣地仰頭痛飲,淋漓的酒汁順著她的麵頰淌落,讓人分不清是酒還是淚。
那歌女看著她的狂態,驚得呆住了。猛然間,歌女一低頭發現,胡容箏伏案噴出一口鮮血,映襯在她的淡綠衣衫上,分外鮮明。
酒樓上的客人嚇得都紛紛大叫,胡容箏卻在此時一手扯開外衣,一手將酒壺擲至桌上,咬牙切齒,從腰間拔出柄匕首,插入靴子頁,一個侍衛也沒招呼,踉蹌著,獨自大步向樓下走去。
她華貴的淡綠衣衫上沾著深紅的血跡,映著那張黯然神傷的麵容,令樓上看見她的酒客都有些害怕。
這是個宜嫁宜娶的明媚春日,遠處,那隊氣派非凡的送嫁妝隊伍,正不緊不慢地在大街上走著,胡容箏遠遠地跟隨著,直跟到了漆色未幹的楊府門前。
府門前張燈結彩,好一派喜慶之象。
明天,那個胡容箏為之心碎腸斷的人,就要成為南朝的駙馬了,這自是比當北朝太後的情人要體麵得多……而美貌溫柔、對楊白花一往情深的大梁安鹿公主,比起她這個威儀過人、容顏半衰的老太後,當然也更有魅惑力。
看著眼前的盛況,回憶起楊白花在告別信裏寫的那些令人斷腸的話語,胡容箏更覺出受了莫大的欺騙。
全都是謊言!分手不過一年多時間,他就這麽歡天喜地打算迎安鹿公主,成為權勢炎炎的大梁駙馬。
是的,一定是的,他早就想離開年老色衰、過於癡情纏綿的胡太後,重新與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生活在一起。
就像她的姑姑妙通當年所下嫁的那個漢人書生,在席卷青州王府無數的金寶細軟後,攜著一個美貌婢女悄悄遁逃至南朝,將癡情而高貴的青州王妃棄若敝屣,以致妙通在瑤光寺落發為尼、抱恨終天。
楊白花也是同樣。
他隻不過趁楊大眼之死尋覓了一個合適的機會,然後將身為北朝第一人的胡容箏像丟垃圾一樣丟棄了!
看著府門前高懸的“百年好合”、“君子好逑”等條幅,胡容箏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她悄悄摸了摸靴頁裏薄如韭葉的匕首身,眼前彌漫起一片昏黑之色,這鴉翼般的顏色,一刹那間吞沒了楊府門前如林密布的絲絹喜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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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楊將軍的什麽人?”穿著絳紅色喜服的楊府管家,有些疑惑地隔門打量了打量胡容箏。
胡容箏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憤怒和悲傷,盡量平靜地答道:“我是他的表兄,姓胡,自荊州來看他,送上一份薄薄的賀禮,以盡兄弟之情。”
“閣下這麽年青英俊,實不在楊將軍之下。”那管家讚歎了一聲,轉身去報。
不一刻,臉上驚疑不定的楊白花竟親自出現在門上,一眼看見她的背影,楊白花怔在當地,作聲不得。
他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她了,可是,麵前這個纖瘦飄逸的背影,非她而誰?
“容箏……”楊白花含淚欣喜地喚道。
胡容箏慢慢轉過臉來,天哪,這是她那姿容冠絕北朝的戀人楊白花嗎?
一年多未見,他竟肥胖成這樣。
從前那格外俊秀的輪廓和熠熠閃亮的雙眸,都被隆起的脂肉淹沒了,他依然高大魁偉、風采照人,可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引人注目的楊白花了。
胡容箏凝視著他,久久不言。
大約是看出了幾分異樣,那管家問道:“楊將軍,這位既是將軍的表哥,現在府中事務繁忙,兄長必能見諒,不如先入住府中的西客寓,明晚一起來吃一杯喜酒。這是百年難逢的熱鬧婚事,公主親自在禦苑擇婿,挑中了楊將軍……”
胡容箏緊緊咬著嘴唇,打斷了那個饒舌的管家,從牙縫裏擠出了聲音道:“好,楊白花,明晚我來討一杯喜酒吃!”
她轉身欲離去,楊白花卻走下來,一把捉住了她的胳臂,嘶聲道:“你不能走,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胡容箏一怔,還不及抗拒,已經被楊白花拉入了府中。
這處新起的府第甚是軒闊壯觀,前後共有六進,處處有花園魚池、筱竹幽徑、暗窗明圃,十分精致。廊下,到處都是在布置房室門廳的仆役,一派喜氣洋洋。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可說的嗎?”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胡容箏雙目一紅,恨道,“她連嫁妝都抬了來,你還想解釋什麽?安鹿公主的嫁奩這等豐厚,蕭衍的皇恩如此浩**,難怪你要急著叛離北朝,投奔建康城這個溫柔富貴之鄉……高官厚祿、皇親國戚、立身揚名,安鹿公主給你的這些,我統統都不能給你……白花,我不恨你舍我而去,更不恨你移情別戀,我隻恨你不告而別,視我為累贅,棄我如敝屣……”
“容箏!”楊白花痛苦地喚道,“我自十八歲束發,夜入桂殿做侍衛起,心中眼中便隻有你一個人……你我相戀相守逾五年之久,可你還是信不過我!難道你要我剖心明誌,才能相信,楊白花對你的深情,至死不渝?”
“哼……”胡容箏冷笑連聲,“白花,你本是個直言無忌的好漢子,難道來了南朝後便學會了這套口是心非的漢人詐術嗎?你抬眼看看,你這將軍府裏,從府門至花園,從廳堂到寢室,哪處角落裏沒有紅綢喜幛?哪扇門楣上不見雙喜剪紙?明天就是你迎新之日,你還能想起當年我們在桂殿初見之夜、在崇訓宮相守之日?此刻我肝腸寸寸斷裂,連眼淚都已快流不出來,而你呢?你明天就會有一個美貌多情的南朝公主,陪著你月夕花下,陪著你盡醉樽邊,陪著你軟語溫言……我即將憔悴而死,連下輩子也無法逃出生天,白花,你終於過上了你心底真正想過的日子……在這種時候你還要接著瞞我哄我?要騙到我死你才會說一句真話嗎?”
楊白花無話可說,他一把拖過胡容箏,大步往後堂走去。
卻見那裏有一處掩著門的靜室,一推開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飄了出來。
昏暗中,一個枯澀蒼老的聲音歎道:“阿彌陀佛!世上多少癡男怨女,即使身為天子親王,也逃不得此劫!楊白花,你快隨老僧去吧,你是有慧根的人,不該也隨他們沉浮於欲海情天!胡容箏,你也該醒一醒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並非凡常婦人,該以理天下為己任,不該癡迷不悟如此!”
胡容箏震驚之下,定神一看,才發現這竟是她熟識之人,曾在永寧寺毗盧堂講經一年的天竺老僧,比起一年前,他顯得更加蒼老清臒了。
“大法師!”在這絕望而痛苦的時刻碰見他,胡容箏覺得是天意,她哭著跪了下來,合掌求道,“弟子願舍身侍佛,請大法師收留!”
天竺老僧微合雙目,連連搖頭道:“你不是我門中人!你不是我門中人!此生,你不必再有此奢望了,洛陽城中那麽多人,隻有楊白花一個人能修成正果!白花,剃度時刻已到,你不能再遲延了!”
胡容箏趁著他說話,一咬牙,偷偷從靴頁裏拔出匕首,迅速站起身來,猛地將匕首插向楊白花的胸口。
“什麽!”聽見天竺老僧的催促,胡容箏大驚失色,手登時便軟了,匕首淺淺地插在楊白花胸前,她自己向後倒退兩步。
“容箏,這就是你送來的結婚賀禮?”楊白花沒有感覺到痛,他隻是低頭看了一眼,語氣平淡地問道。
“白花,你想剃度出家?”胡容箏顫聲問道,在這一刻,她才開始痛悔自己的暴躁易怒和多疑。
何況,自己有什麽資格要求楊白花守身如玉一輩子?她連一次婚禮都不能給他,任何一個稍有血性的男子,都無法忍受這種偷偷摸摸、上不得台麵的私情。
楊白花將匕首拔了下來,順手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塞入了衣袖,苦笑道:“也好,容箏,我會好好收著它,今天本是我落發之日,我沒有想到,竟然能在從前心愛女人的注視下,正式出家為僧。”
他胸口的血滲了出來,胡容箏撲上去,手忙腳亂地想堵住血湧,卻無法成功。
天竺老僧又喝止道:“白花,速來剃發,再遲滯片刻,老衲將拂袖而去。”
“法師,請再容弟子片刻。”楊白花一邊乞求著,一邊推開胡容箏,自己解開衣服,抹了些金創藥,止住了血。
“不必多言!胡容箏是紅塵中人,她自有她的命數,怎能悟得佛義佛理?楊白花,老衲且問你,你已是南朝名將,君恩深重,又被安鹿公主選為駙馬,指日下嫁,為何還要來老衲門下剃度出家?”
在天竺老僧一迭聲的催促和追問中,楊白花蹲下身來,在地下盤膝而坐,緩慢地答道:“法師,我年少之時,即具舉鼎之力、出眾武藝,曾被視為項羽重生,本可以像先父楊大眼一樣,成為北朝第一名將、封公開府,可我沒料到,和胡太後的一份癡情纏綿,會令我在洛陽、在北朝抬不起頭來……去年投奔到蕭衍皇帝手下,剛剛憑武幹博得軍民上下尊信,安鹿公主卻又要指名下嫁,招我為駙馬,我上表辭婚三次,都未被準許。我無法抗拒皇命,隻有選擇出家。”
天竺僧嗬嗬笑道:“你還沒有妻室,為什麽不肯娶安鹿公主?”
楊白花仍然語調緩慢:“曾經滄海,我的心裏已經放不下別人……法師,我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家說是靠女人才能掙到前途,天下之大,為何沒有我楊白花立身揚名之地?法師,一個男人的相貌生得太好了,也是煩惱……我既留戀舊情,又不甘如此虛度一生、任人笑罵,倘若我憑著胡太後的恩寵、安鹿公主的婚事飛黃騰達,那除了辱沒我父母的英名外,不能給楊家和我自己帶來任何別的東西。法師,北邦南朝均無我楊白花堂堂做人的機會,此生既已無法在塵世建功立業,我隻求能在法師名下剃度掛單,從此了盡俗業、四海雲遊……請法師成全。”
不待天竺僧回答,楊白花便回轉了頭,向胡容箏含淚笑道:“容箏,你明白我的心了嗎?”
胡容箏的眼前一片迷離的淚水,什麽也看不清,她舉袖拭了拭淚,哽咽說道:“白花,隨我回洛陽去!無論你做過什麽事,我都有辦法平息……”
肥胖的楊白花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仍然含淚笑道:“那不可能。容箏,你知道嗎?沒有一個男人能僅僅憑著一份女人的愛而生活,在洛陽城裏,我覺得壓抑,除了你的深情,其他我什麽也看不見,沒有前程,也沒有未來,沒有真正的朋友,也沒有真正的敵人,這真的讓人惆悵而寂寞。容箏,我這一生,隻對你一個人用過情,沒有了你,我覺得空虛,可守在洛陽裏,憑你的恩寵而飛黃騰達,那會令我鄙視自己。我的萬般無奈,你能體會得出來嗎?”
雖然痛苦欲絕,胡容箏還是一邊拭著眼淚,一邊重重地點了點頭。
“本來,我已經選擇了在今晨落發,剃度後,持著度牒,往台城同泰寺掛單,然後雲遊天下。可是我心中總覺不安,總覺得會有什麽事情發生……果然,你來了。”楊白花眨了眨眼,讓最後兩顆眼淚落下,一片寧靜從他的眼底浮漾出來,“從今之後,是為訣別。容箏,我記得,當年在崇訓宮,你曾為我誦讀過《楞嚴經》,經中說,愛河幹枯,令汝解脫。我在那種種矛盾和無奈中浮沉糾纏已久,最後,終於為自己選擇了一種至大的寧靜,落發後,我的法名,將叫做‘本空’。”
楊白花說完這些話,閉目片刻,不再理會胡容箏,合掌向天竺老僧道:“法師,弟子俗業已消,別無掛念。”
天竺老僧身後的兩名弟子,立刻走了出來。
他們一個捧著半舊的陶土香爐,一個拿把斷柄的剃刀,從楊白花頭上取下紗帽,拔出黃金長簪扔在地下,打開一頭烏黑長發,毫不憐惜地修削起來。
胡容箏知道,無論如何,自己是永遠得不回楊白花了,世上已經不再有楊白花,卻多了一個“本空和尚”。
她含著眼淚,半跪在地下,將楊白花落在紅磚地上的黑發綹一一揀拾起來,用楊白花那件扔在地下的染血綢衫包裹住,站起身來。
到底還看不看他最後一眼呢?
胡容箏抗拒不了自己心底燃燒的熾情,扭頭再看了一眼,嗬,那是她的楊白花嗎?那隻是一個又高又胖的大和尚,如此平常而俗氣。
胡容箏不禁以手掩麵,向門外一路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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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跑了多久,胡容箏隻覺得,建康城的街道是這樣擁擠而熱鬧,簡直處處都會撞到人。
待她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一處林木蓊鬱的小山之下,山上開滿了大片牡丹芍藥,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寂寞豔麗。
山下是建康城的一處僻靜巷陌,傍晚時分,街頭沒有什麽人,隻有一個黃色的布招,上寫“杜氏祖傳神相”,招牌下坐著一個寒儒模樣的中年人,衣著襤褸,天色雖然晚了,卻還毫無收攤的意思。
胡容箏抱膝呆呆地坐在路邊一棵梧桐樹下,隻管出神,良久,卻聽那中年相士開口招呼道:“怪哉!你這相是天子之相,怎麽會落魄街頭?”
胡容箏一愣,抬眼看去,見那中年相士衣著雖差,卻一表非俗,雙目湛然有神,隻管盯著她打量。
胡容箏怪他出語莽撞,隻斜睨了他一眼,將臉扭過去,接著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
“可又怪哉!你雖有天子之命,卻不得善終!”那杜相士沒有在意她的冷眼,站起身來,走到她麵前反複端詳,“來來,我打卦看相二十多年,從未見過這等奇相,今天我杜神相不收銀錢,特地要為君算上一卦。”
胡容箏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哪裏肯聽他囉嗦,摸了摸身上別無他物,將自己腕上的一掛珍珠串抹下來,擲向他去,喝道:“拿了這東西,快滾!”
那杜神相就地拾起珍珠串,並沒有要走的意思,歎道:“想不到今天有此奇遇!這位君子,我來為你算上一卦,若有不準之處,你砸了我這招牌。”
胡容箏愛理不理,將懷裏那包楊白花的衣物頭發又抱緊了一點。
“這珍珠隻隻滾圓,大如雀卵,是最名貴的東海珠,閣下必是北朝之人,才會有此物。隨身帶有如此貴重首飾,卻又視之如糞土,閣下必有敵國之富。腕珠乃女人所用,閣下麵目清秀,兩邊耳墜上各有三個針孔,與南方閨秀不同,當是北朝貴婦……”
他剛剛說到這裏,胡容箏已經吃驚地仰起了臉,南朝的一個落魄書生,也有如此高明的眼力!看來,南朝雖然多年兵荒馬亂、災禍頻仍,到底還是人文之鄉,所在多有俊傑之士,她不由得認真聽了下去。
“尋常北朝貴婦,絕對來不了建康城,閣下氣度中天生有一種頤指氣使、天下第一人的氣概,出入如此自由,又在中年,美貌絕倫,必是北朝胡太後無疑!明日,我朝安鹿公主要下嫁胡太後的舊歡、北朝降將楊白花,未料陛下竟以太後之尊,親來覘視楊白花……嗬,情天恨海,縱挽南海之水,亦無法填滿!”那杜神相滔滔不絕地說完,長歎道,“陛下,我的卦準不準?”
胡容箏已經聽得癡了,忽然聽得那相士發問,她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而問道:“既然你有如此神卦,你再算算看,楊白花見我來了,會怎麽著?”
杜神相看了一眼她懷中那包散落的長發,用手一指,歎息道:“陛下何用再問?楊白花自然隻有剃度出家。我雖然隻是街頭一個相士,卻也聽說過,楊白花對陛下癡情不移,宅中常年懸掛你的畫像,安鹿公主擇婚之時,他進了三次表要辭婚,梁帝卻都不允……陛下,比起陛下的江山事業,兒女私情,實乃不值一提的事情。”
胡容箏含淚不語,忽然間,她聽得街頭一陣腳步聲響,接著,一個喜悅的聲音響了起來:“好了,找到了,在這裏!”
她的三名侍衛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笑道:“在城中四處搜尋了一下午,總算找到了,險些沒把咱們急死。天晚了,陛……大爺,咱們去尋個客棧投宿吧。”
胡容箏揮了揮手,將他們屏退至一旁,有些焦急地向杜神相問道:“我……還想算一卦,你說,我這輩子,還能與楊白花相見嗎?”
杜神相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他已經是出家人了,陛下何用再見?再見到的時候,他也不是楊白花,隻是和尚。和尚哪裏見不到?”
這番話大有禪意,令胡容箏聽得癡了,她低頭回味片刻,又問道:“好,你再為我算一算,為什麽剛才你說我不得善終?”
杜神相又搖了搖頭,忽的睜目問道:“陛下,陛下為什麽不問問北方的年景收成、軍事和官員,陛下為什麽不問問大魏的國運?”
“這些,也是你一個小小相士可以知道的嗎?”胡容箏疑惑了。
杜神相長歎一聲,伸出自己的手來,指頭上,有著長期書寫留下的厚繭,看來,竟是一個在窗下飽讀過詩書的名士:“學成文武藝,卻無法貨賣帝王家……梁帝蕭衍,一心向佛,對民生民計毫無興趣,我家祖孫三代讀書,都無法入仕,隻能靠賣相糊口。久聞北朝胡太後重賢愛能,誰知今天機緣巧合,相遇之下,陛下卻滿麵於思,溺於私情不能自拔……唉,聞名不如見麵,看來我杜家神相的招牌,依舊得年年歲歲地扛下去!”
他伸手摘了招牌,扛在肩頭,往昏暗的深巷裏大步走去,半舊的黃色招牌,隨風飄搖,落寞得令人同情。
“站住!”他的一番話,令頭腦昏沉的胡容箏陡然清醒,她冷聲喝道,“那相士,你倒說說看,除了算命打卦之外,你還有些什麽才能?”
杜神相將招牌往地下一摜,大笑道:“我雖非治國安邦之大才,卻也如曾子,有治五百裏之能,陛下,若肯用我為州縣官,我當還陛下一個路不拾遺、農商興盛的州縣。”
胡容箏嘲諷地笑道:“似你這般的州縣官,我北朝地麵,要選多少有多少!”
杜神相抗聲而道:“陛下錯了,陛下,似我這般名士逸才,若治州縣,除了勸農桑、興冶鐵鑄造、工商百業外,還要大建義學,令全州百姓都能粗通文字、稍知禮儀,將北朝州縣建成北國文邦!唯有如此,才能培養更多的豪傑之士、秀才、孝廉。陛下若能選用如我者十人,則素來號稱蠻夷之地的北魏,可興盛為禮儀之邦。再以北朝的百年國力,一統九州,有何難哉!”
昏沉沉的暮色中,胡容箏被他的這番話說得熱血沸騰,她將雙拳一擊,笑道:“說得好!朕要看一看你的才能,明天,你就跟朕回洛陽去,先治一縣,再治一州,給你十年時間,給朕幹個樣子出來!”
那杜神相大喜過望,伏地高呼萬歲。
“噤聲!”胡容箏在空無人煙的古林牡丹下喝道,“你一言提醒了朕,朕明日還要往南朝的東南各府巡遊,順便搜羅逸才,為我所用!”
距離中午那個淒涼陰暗的時刻,似乎已經很久很久了,胡容箏覺得,中午發生的事情,大約與自己並沒有關係,否則,為什麽此刻心中湧動的是一種豪情,而不是那種抵死的纏綿和痛楚呢?
為情所困的女人,是多麽貧瘠可憐。而自己,幸而還有別的寄托。
夜色中,建康城忽然響起了鍾聲。
建康雖然不像洛陽城有一千多座寺院,但圍繞著皇宮建有同泰寺、景明寺等許多大刹,每一座大廟都可以與胡容箏的崇訓宮永寧寺相比,清平的鍾聲緩慢而有節奏地撞擊著,令胡容箏漸漸變得平靜。
鍾聲中,杜神相驚訝地看見,這個本來十分傲慢而冷淡的女人,忽然神情轉得柔和,雙手合什,口中默默誦經。
她是在思念著剛剛剃度的楊白花呢?還是在哀悼著自己永遠失去的情愛?
有誰知道,即使貴為天子,也終究逃不過那樣深重的煩惱和劫難,也許,天生億兆人,每一個人都有他命中的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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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訓宮側殿的小室裏,簾幕低垂,被枕狼藉,午夜夢回,清醒過來的元懌,獨自倚枕沉思,他身邊,胡容箏散落著一枕烏黑的長發,睡得正沉。
元懌輕輕為自己披上衣服,又將胡容箏**的胳臂拾回被中,不覺有些心事沉重。
南巡回來之後,胡容箏似乎變了一個人,隻過了一個月,她就在一次奏事後單獨留下了元懌。
苦戀她十年,元懌怎能抗拒住她柔媚而憂傷的眼神、似迎還拒的神情?其實,清心寡欲的他,需要的從來不是這樣一種身體的沉歡,他多麽想她能倚在他的肩頭,彼此默然不語、心意互通地相對微笑。
然而,此生是不可能了,縱然此刻宮中內外早已傳遍他們“叔嫂戀”的消息。
最縱情的時刻,他都能從她的眼底看到一絲無法抹除的憂鬱,那是一種靈魂的憂鬱,除死方休。
殿外,清涼池上蛙聲初起,越發顯出了夜的寧靜。
元懌痛苦而煩躁地思考著,自己到底要不要連夜出宮?他已經在崇訓宮住了快半個月了,宮外群議沸騰,卻也沒人敢進隻字片言。但素來為人謹慎小心的元懌,卻不能將別人的非議視為無物,他沒有那麽灑脫。
元懌低頭再次仔細察看熟睡中的胡容箏,她的臉畔細紋叢生,在睡夢中,那份蒼老和落寞暴露無遺,眉心微蹙,顯出一種刻骨的傲慢。這樣的女人,大約再也沒有人能愛上她,除了因為在十年前一見鍾情而癡魔至今的元懌。
自己到底是得到了她,還是永遠失去了她?定情之夜,胡容箏仿佛毫無半點羞縮和溫柔,她是那樣恣肆而狂放,而最後,元懌卻在她塗滿脂粉的麵龐上吻到了淚水,那又鹹又澀的淚水,彌漫了人到中年的胡容箏的眼睛。
元懌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已故的元恪為什麽終生不肯再見胡容箏一麵。
蛙聲中,元懌心事重重地披衣出去,沿著永寧寺的圍牆漫步。
元懌剛在寺外徘徊片刻,忽然間,宮內一片動亂,到處紛紛點起了燈籠火把,銅鑼聲、擊鼓聲、人叫聲混成一片,元懌大吃一驚,正要趕回崇訓宮看個究竟時,卻聽宮禁外遙遙傳來了無數呼喝聲:“天狗吃月亮了!天狗吃月亮了!快敲鑼嚇走它……”
元懌舉頭往天空一看,果見朗星之間,原本如同白璧的月亮,竟被慢慢蠶食了一角,月亮上的陰影還在不斷擴大。
他嚇了一跳,“天狗食月”是異常天象,上一次,還是孝文皇帝年間,月食的第二天,臨朝執政達三十年的文明太後就暴病而亡。
他心下一緊,大步走入崇訓宮清涼殿,卻見胡容箏已經衣著整齊,正在倚欄看月,臉容莊肅,見了元懌,也依然一言不發。
“陛下,宜速派人去洛陽千寺禳福祝禱!”元懌焦急地勸道。
胡容箏手攀著殿角的簾幔,頭也不回,沉聲道:“朕已派人去宣車騎大將軍崔光入見,他對天象素有研究,當明白這月食之象,應在什麽事情上!”
沒有多久,半個月亮都變黑了,天狗的長吻還在貪婪地吞噬,殿門外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老臣崔光應詔晉見,陛下,不知道宣老臣入宮,可是為了月食之事?”
“正是!”胡容箏並不避嫌,攜著元懌的手,一同到了外殿,雙眉深皺,問道,“崔將軍,這天狗食月,乃非常之征。崔將軍以為,這是什麽兆頭?”
當年因為諫請胡容箏遠離外寵,從而被貶到秘書省抄石經一年的崔光,似乎已經性格大變。他不再像當年那年敢講敢做,而變得有些小心翼翼、善於察言觀色。
聽了問話,崔光跪伏在地下,叩了一個頭,說道:“陛下,今夜的月食,與十五年前的月食,應在同一件事上。”
“嗬!”胡容箏倒吸一口冷氣,熟悉魏宮掌故的她,當然知道,十五年前的月食之後,正當盛年的文明太後無疾暴斃。
崔光偷眼看了看她,接著說道:“月主陰主貴,應為我朝女主,天狗食月,乃以下犯上,有小人逼近宮掖,必見血災。如今的魏宮中,以陛下為貴婦之最,此兆將應在陛下身上!陛下當慎重!”
“什麽!”胡容箏情急之下,身體搖晃了幾晃,過了片刻,她定了定神,問道,“崔將軍,你學問淵博,一定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禳解。”
“這個……”崔光沉吟著低下了頭。
“若能逃得此災,崔光,朕當升你為大司徒,儀同三公!”
“陛下聖明,老臣清心已久,實無紅塵之念。”崔光依然有些拿捏,元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這個當年的“北朝文宗”,現在成了個十足的勢利之徒,聽說,他在抄石經時,曾向著司馬遷碑拜了三拜,哭道,千古同命,我當不學你!
“崔光,朕必不會辜負你!讓你抄經一年,朕隻為了磨一磨你心高氣傲的脾性。你的三個兒子,朕都用了作侍郎、尚書,滿門公侯,貴盛洛陽,你說,朕有沒有虧待你?朕有沒有忘記你當年的擁立之功?”胡容箏急切中,竟然向一個臣下表起功來。
“是!”崔光臉色忽然變得莊重,他挺直了身體,說道,“陛下,老臣隻能向陛下一個人回奏!”
胡容箏毫不猶豫地向元懌看了一眼道:“元懌,你回避片刻。”
元懌心下登時大怒,但一向慎於言行的他,並沒有將這一點流露在臉上,他隻是覺得有點悲哀。
自己到底是胡容箏的什麽人呢?是輔閣大臣嗎?是宗室首領嗎?是倚為肱股的親信嗎?還僅僅是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麵首?
隨著元懌的身影消失在清涼殿外,崔光這才向前膝行了兩步,誠懇地說道:“陛下,老臣以為,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而我大魏朝卻竟有兩位皇太後!高太後雖然已在瑤光寺落發出家,但封號並未去除,陛下,這二日之爭,必有一敗,天狗食月之象,正是天示其警,陛下宜速作決斷!”
胡容箏心底不禁打了個寒噤,盡管,這個夜晚並不讓人覺得冷,她沉聲問道:“崔光,那依你之見呢?”
“臣的意思,已經清清楚楚地對陛下說過了。”崔光並未吐出胡容箏心底已經想到的那兩個字,他垂下眼睛,麵無表情,一副“言盡於此”的模樣。
“好!”胡容箏猛然咬住下唇,右掌擊在殿柱上,低聲喝道,“崔光,即時起詔,命人到瑤光寺給高太後送去一丈白綾、一壺滅心蓮藥酒、一柄禦用腰刀!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朕怎能與她分享皇太後的名義?今夜月食之象,是天滅高華,她須怪不得朕!”
“陛下聖明!”不知道為什麽,崔光的聲音,在破曉時分的清涼殿中,聽起來有些陰惻惻的,令人生怖。
十幾年明爭暗鬥,胡容箏覺得,自己本來就不應該將這個仇人還留在世上。盡管,如今的高華已經萬念俱灰,早就甘於做一個瑤光寺中的練行尼。
聽建德公主說,高華自落發後,日夜誦經不止,已悟出不少高明的佛理佛義,學問日進。她常在瑤光寺毗盧閣宣講,引來了無數洛陽仕女前往聽經,甚至連南朝都有人傳抄高華注的《小乘經疏注十二引》。雖然隻是發微探幽的短小文字,但由於出自北朝太後之手,還是頗令人矚目。
胡容箏隱隱覺得,一個失敗者的超然姿態和注經的成就,會令高華得到更多的敬意,而自己呢,夙夜匪懈、日勞宵旰,除了得到老百姓誇一聲“女主英明”之外,還得到了什麽?楊白花的叛逃,使她受到來自朝野的各種譏笑非議,甚至有人寫了詩、編了曲兒來嘲弄她!
高華,一個智慧、勇氣、才能、美貌均不如她的女人,憑什麽在大權旁落後,還能在瑤光寺中安享尊榮?
傍晚,前往瑤光寺下詔的內侍,帶回了高太後已死的消息。
據說,高華一眼看到那個托盤,竟然臉現歡容,旋即合掌為什,平靜地念佛道:“阿彌陀佛,種下業因,必有業果,因果報應,毫厘不昧。我常謂三十歲以前多作惡業,為何至今無報應?常存疑惑之念。今日見此物,我心乃安。我佛慈悲,為免弟子永墮地獄,竟讓弟子我在寺中學三年佛法,以明本心。我佛,弟子願世世誦經,以完此劫!”
她前往毗盧閣,在木魚邊誦《華嚴經》三卷後,重返精舍,寫下兩份遺書,閉目吩咐道:“拿酒來,我當不使胡容箏受賜死無辜練行尼之惡名!”
接過滅心蓮毒酒,高華一飲而盡。
劇毒登時發作,高華口鼻流血、臉色烏青,忽然間,她挺直身體,嘶聲道:“修行三年,我當不墮阿鼻地獄!來生,若必托生為女兒,我願為關中一民婦,善侍翁姑、相夫教子,也不願為貴極天下的皇後!佛陀,我亦不願為女身也!多苦難、多懷憂、多嫉妒,薄命懸之人手,即為天下母儀,亦難逃此厄!倘有萬一可能,佛陀,我隻求為一平民男子,安然度過一生!”
向來讀書不多的高華,竟能在臨終前說出這樣一番富有哲理釋義的訣別之語,令胡容箏震驚。
她有些茫然地接過內侍跪交的高太後遺書,一共是兩封,一封給十歲的建德公主,一封給高家幾個在朝做官的子弟。
遺書中,高太後說自己纏綿病榻已久,料知不久於人世,故打算飲藥自殺,要他們效忠於大魏和胡太後,為國分憂。信尾分別寫了上句偈語,意為高太後今生多種惡業,希望來生再戴罪修行。
覽畢兩信,胡容箏有些厭惡地把信扔了回去,吩咐道:“去交給建德公主和高家的人。”
本來僅有的一絲憐憫之情,此刻也**然無存。
胡容箏對高太後還留有敬意的原因之一,就因為高太後本來是個心狠手辣、敢作敢為的女人,而如今,胡容箏卻覺得,高太後因長期修行變得偽善、懦弱、迂腐、無能……這樣的人,令胡容箏有些作嘔,她甚至後悔自己沒在剛掌權時就除掉高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