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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愉之案,朕以為,他一半是被人陷害,一半是出於負氣和無知,連先帝都赦之不究,朕為什麽還要令他的兒子們至今流落在冀州的巷閭?元愉的長子,今年才十三歲,十年前他父親逆反之時,他還未通人事,元愉的四子,是個遺腹,還未出母體,已成失怙之人,豈不淒慘?一般都是神元皇帝的血胤,教朕怎麽忍心?何況,先帝生前屢有赦免元愉之意,朝中卻無人應合。今天,朕意已決,卿等不必再多說了!”

太極殿上,回**著胡太後威嚴的聲音,她神情肅穆地打量著進言的幾個上卿,吩咐道:“即時起詔,追封元愉為臨洮王,四個兒子和李妃全都返回洛陽舊宮居住,舊宮在一個月修繕一新,王位由其長子元寶月承襲!”

殿上不由得起了陣**,清河王元懌的眼中淚光晶瑩,十年了,他終於能再看見自己的親侄兒,看到廊廡荒寂的京兆王府有了人煙,看到自己那書生氣十足的癡情哥哥被赦免……

胡容箏是個敢作敢為的至性女人,她至今都在深深地同情著元愉與李氏歌女的駭世戀情。

這番恩榮讓洛陽城的百姓們津津樂道了好久,就在元寶月兄弟被隆重地迎接回洛陽城的那天,胡容箏卻匆匆從宮宴上離開了。

一直靜靜觀察她的元懌有些驚訝,在接到一封由荊州特使送呈的信件後,胡容箏的臉色鐵青,既怒又驚,似乎發生了非常之事。

出了什麽大事?荊州,上個月荊州太守楊白花的父親在那裏病重不起,楊白花回去侍候湯藥,還能有什麽事,無非是名將楊大眼身故罷了,也值得她如此驚痛?

胡容箏沒有回崇訓宮,而是直接走進了離宮殿一裏多遠的永寧寺。

經過昔日瑤光寺住持妙通老尼三年的經營,永寧寺中草木礎潤蓊鬱,深幽雅靜非常,雖是深秋,也滿目綠意。

“姑姑!”一進誦經閣的門,胡容箏便頹然坐下,“朕真後悔沒有聽你的話,楊白花,他果然……”

經過多年修煉,越來越有出世之姿的妙通,沒有追問胡容箏,她隻看見胡容箏眼角兩粒碩大的淚滴,與項間的明珠相輝映,璀璨奪目。

兩顆淚水終於順著胡容箏細紋叢生的眼角淌落,成為她慘白臉色上的兩道淚行,胡容箏以手支頤,泣道:“楊白花……他真的棄朕而去了!”

她手中緊緊捏住他臨行前寫給她的信,那是個用半舊信箋草草寫下的短信:

容箏吾愛:

情勢相逼,餘與諸弟不得不乘夜南投大梁,臨行之前,不知所語,唯泣血北看洛陽,嗚咽而已!

容箏,餘之失汝,如失心魂,如奪神魄,萬種豪情從此寂來,淩雲雄心頓為齏粉,即苟延殘喘於世間,亦不過一行屍走肉耳!

容箏,汝當以餘此去為長行、為永訣……從茲幽明永別,思之令人酸辛。

倘有來世,餘即萬死,亦不忍離汝遠行。然此際父死弟幼,惟餘可支撐楊門、庇護幼弟,臨紙涕零,伏惟所鑒!

白花泣上

他在騙她,什麽“泣血北望洛陽”,什麽“即萬死,亦不忍離汝遠行”,都是在騙她,他連走後都想接著騙得她苦苦相思!

胡容箏淚落如雨,許多年了,她沒有再這樣悲傷過。

妙通端坐在厚厚的蒲團之上,看著她大慟的模樣,卻絲毫不加以勸阻,也許,這樣痛哭之後,胡容箏那亂麻一般的情思才能真正得到解脫和釋放。

“姑姑,他為什麽要騙朕?”胡容箏蓬著頭發,紅著眼睛,自言自語般地問道,“再大的難題,朕也能助他一臂之力。朕能撫平天下所有的指責和怨望,可是他根本沒有向朕求救,便直接投奔了敵國,永遠也不想再見朕了……甚至連最後一麵也不願意與朕相見……嗬,姑姑,朕是不是天下最可憐的婦人?”

妙通苦笑道:“天下最苦命的女人,難道敢自稱為‘朕’嗎?容箏,醒一醒,當你沉溺在情愛中時,你隻是個平常女人,你永遠無法扶助你的情郎。楊白花,那是個有才幹、有膽量、有誌氣的漢子,這麽多年來,貧尼從未見他向你要求過任何一點金錢、官職、爵位或特殊的恩寵,還不夠嗎?他一直深愛的是你本人。”

“難道朕就這樣束手無策,永遠地失去了楊白花?”胡容箏依然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一個小尼輕輕叩著誦經閣的大門:“黃門侍郎元順求見。”

胡容箏十分厭倦地揮了揮手:“這個迂闊書生,又來說他那套齊國治天下的仁術儒術,朕不愛聽,叫他走!”

“元侍郎說,他有荊州大營的緊急大事回報。”

一聽是有關楊大眼的事,胡容箏登時坐直了身體,喝道:“叫他快進來!”

麵色黧黑的元順,兩個月前才從齊州刺史的任上調回洛陽城來。他在任的兩年,齊州大治,租賦全部完畢,案件極少,府庫倉廩充足,所以才得到破格擢升。

“回稟陛下,荊州大營動亂不安,請下詔派人前去撫慰!”

“就是你去罷!”胡容箏顧不上整理衣裳和發髻,詢問道,“元順,荊州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平南將軍楊大眼身故,楊白花兄弟三人一同乘馬叛逃!”

“為什麽不追?”胡容箏怒衝衝地將雙眉一揚。

“守軍追趕的途中,楊白花回身連射三箭,箭箭都帶著風聲,落在一裏二百步外,勢猶不衰,那楊白花還揚言道,守軍再不停步,他的箭將不再認識那些荊州的老部下!稟報陛下,楊大眼的三個兒子都悍勇異常,楊白花有大將之能,可惜竟一齊投奔了南朝,隻怕將來會成為我朝的心腹之患!”

胡容箏從心底深處生出一種自豪感,這就是與她傾心相愛了五年的楊白花!

在洛陽時,人人都因為他們的非常之情而詆毀楊白花,現在他離開了大魏,人們卻會將他視為本朝的大患。沒有一個將領敢去追趕楊白花,在他走後,他們才知道,尋遍整個大魏國,再沒有能與楊白花交鋒的對手!

“不會的。”胡容箏的神情這才沉靜下來,“楊白花永遠不會與大魏為敵。”

“陛下,”元順依舊憂心忡忡,“楊白花兄弟三人含恨南去,未必還記得陛下舊日賜予的恩榮……他們渡江南去的時候,楊白花手中竟橫抱著他父親楊大眼快腐爛的屍身!一個能打開自己父親的棺材尋找遺物的人,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夠了,”胡容箏冷笑道,“楊白花當初留在本朝,誰也沒說過他有大將的才能,都明裏暗裏笑話他靠漂亮臉蛋掙到的太守,害得朕有功不能賞、有才不能任,現在他被逼投敵,你們反倒一個個害怕起來,朕問你,你為什麽不立即派重兵追往邊關?”

元順有些訥訥地答道:“臣……投鼠忌器。”

“楊白花既已投南朝,便是本朝之敵,與朕還有何牽連?以你的耿介之性,這麽多年來,又何嚐做過投鼠忌器之事?荊州大營有五萬雄兵,竟不敢追趕孤身無援的楊白花,是你們太怯懦無能,還是楊百花的確是個勇冠三軍的將才?”見元順被她說得低頭不語,胡容箏這才停止譏刺,問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有沒有詳折回奏?”

2

“這是荊州署郎官的六百裏加急奏章。”元順從袖子裏取出一本封著火漆的奏章。

六百裏加急的奏章,竟沒有趕在楊白花的辭別信之前入奏。

胡容箏不知道到底是楊白花用重金托求了特使,還是荊州因為失去主將,群吏無首,拖延著誤了事。

她不及分辨這些細節,連忙打開那本整整疊了六頁的奏折看起來。

事情竟如此出乎胡容箏的意料!

楊大眼在原配潘夫人死後,續娶了一個親王的女兒元氏。大婚不過一年時間,楊大眼就病重不起,已於六天前病故在荊州行營裏,遺下那個性格有點跋扈的十八歲王女,成為楊白花等人的後母。

楊大眼入棺收斂之後,楊白花作為長子,理所當然應該接位,沿襲父親的封爵平南將軍、荊州刺史。

但楊白花在荊州大營遍尋之下,未發現平南將軍印綬,沒有印綬,如何奏報朝廷?但楊大眼生前也絕未表示過,他會將印綬贈與他人。

楊白花硬著頭皮,入府去謁見那個具有嬌驕二氣的難纏的年輕後母,誰知元氏根本不理會這位亡夫的世子,反而刁難道:“哼,你們父親死了還不到七天,你們就來逼迫繼母了麽?楊白花,你是不是仗著胡太後喜歡你,就敢目無尊長?”

楊白花的兩名幼弟對她怒目而視,按劍欲上前,楊白花攔住他們,仍是克製地說道:“對不起,元夫人,荊州地界邊關,大軍不能無首,請夫人將先父的平南將軍印綬速速交給白花。”

為人蠻橫的元氏已有四個月的身孕,她竟然拍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冷笑不已,罵道:“我是荊南王的女兒,是楊大眼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平南將軍印和侯位、封邑,將軍早已答應,要留給我未出世的兒子。你們是什麽東西?賤婢之子,也妄想襲位侯封?別忘了,你們的娘早被將軍親手勒死了!”

見這妙齡女子竟敢辱及先母,楊白花眼睛都紅了,他當即擒住元氏的衣領,喝道:“你說什麽?你再敢說一遍?”

元氏被他猙獰的臉色嚇得直哆嗦,訥訥地道:“你放……放手,我是你娘,你敢無……無禮嗎?”

楊白花的手一軟,將她放開,這才忽然發現她臥室的屏風後有人,他一腳踹開屏風,發現後麵藏著的人竟是他的妹夫趙延寶。

從前,就是因為趙延寶向楊大眼誣構潘夫人在洛陽城私宴年輕子弟,才導致楊白花的母親潘氏被楊大眼用馬尾勒死。

此際,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何況,趙延寶竟然會藏身在元氏的臥室,那必是有私情無疑的了!

五十七歲的平南將軍楊大眼病廢半年之久,早已不能行人道,怎麽可能還留有遺腹子?那孩子恐怕就是趙延寶的!

楊白花劈手奪過牆上高懸著的長弓,跟著出室狂奔的趙延寶,一直追到府中的花園裏,才一箭將那個心機詭譎、為人惡毒的妹夫射了個對穿。

調過箭頭,他瞄準了自己的後母、年輕的元氏,元氏惶急中,竟縱身跳入門前的魚池,濺起無數水花。

她看著楊白花威風凜凜、有如天神的模樣,再看見周圍侍衛和仆役們畏縮的態度,心知自己已無挽回餘地,隻怕終於要死在被她辱罵的前室之子箭下,隻得結結巴巴告饒道:“將軍饒命,平南將軍印是趙延寶收的,妾身真的不知道……”

可楊白花臉色鐵青,睬也不睬,絕望中,元氏把眼睛一閉,蹲身在池畔等死。

誰知楊白花長歎一聲,將弓箭一齊擲在地下,恨恨地說道:“我終不能讓天下人罵我逆父殺母!元氏,你走吧!”

楊家兄弟三人在府中遍搜不見平南將軍的印綬,情急之下,竟然出了一個下策,派人截住已經運到洛陽城郊、準備在北邙山入土的楊大眼的棺槨,啟棺尋印,依然是沒有!

但既然做下了這等駭人聽聞的大事,大魏自是不容再停留了。

就算胡太後能想辦法赦免他發掘父屍、丟失將軍印綬、擅殺郎官趙延寶、加害後母的種種不孝事情,他也不願在眾人鄙薄的目光中沉默地生活下去,他不能,他的幼弟們更不能!

楊白花把心一橫,望著洛陽方向叩了三個頭,心下含淚默念:“容箏,來生再見了!”便奪衣而起。

在荊州城下,楊白花往城頭連射三箭,箭箭都穿透厚重的城磚,直釘在城門的青石匾額旁。

荊州的官兵,向來知道他的武藝出於楊大眼,而勝過楊大眼,實乃北魏第一大將,隻是從無機會建下赫赫功勳,何況楊家兄弟都悍勇絕倫,誰敢不要性命去追趕?

夜色中,楊白花將楊大眼已散發出氣味的屍體橫抱在懷,三匹馬穿過沉沉黑夜,飛一般往東邊南梁的城防馳去。

江聲嗚咽,似乎是胡容箏的泣聲,然而,楊白花已經無路可回頭,此生,他都無法再找到重返洛陽城的道路。

覽畢這封陳述翔實的長信,胡容箏已經克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她任由自己的悲傷在臉上縱橫,卻沒有注意到,黃門侍郎元順竟輕輕搖了搖頭,意存不屑。

“你告退吧。”她隨口吩咐著元順。

永寧寺門外,一片深秋景象,西風尖嘯著衝過深林,毗盧殿、大雄殿、接引殿的門窗都被重重地搖撼著,塔頂傳來了琉璃窗破碎的聲音。

寺前,圃中遍植各種名貴白菊,長風一過,漫天白色花瓣飛揚,宛若大雪紛飛。

寺後,九十丈高的塔頂上,無數黃銅鈴鐸被狂風催動,聲音淒涼而悠遠。據官員們說,在夜深人靜時,永寧寺的鈴鐸常常能響遍半個城池,打斷了他們家宴上的絲竹聲,令人無端愁惻。

倚欄久久無言的胡容箏,忽然想起了一首南朝名士範雲寫的《別詩》,似乎早已預言了她今天和楊白花的分離:

洛陽城東西,長作經時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在一種猝不及防、忽然來襲的巨大悲傷中,胡容箏陡然渾身發抖、手足冰冷,她雙手掩麵,淚水漫過了她的指縫,滲透出來。

離她很遠的地方,妙通從門縫裏注視著她,盤膝而坐,合掌誦道:“若真汝心,則無所去。雲何離聲,無分別性。斯則豈唯聲分別心。分別我容,離諸色相,無分別性。如是乃至分別都無,非色非空,拘舍離等,昧為冥諦。離諸法緣,無分別性。則汝心性,各有所還,雲何為主……”

3

朱紅色的申訟車,又從魏宮的後殿駛了出去。那鮮明的顏色、莊嚴的衛隊和封閉和車廂,無不引起行人的注目。

但攔在車前告狀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申訟車設置兩年多來,不過處理了二十多起大小案件,而且未見高明處,百姓漸漸對其失去了信心。

與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的申訟車裏,坐著的不是普通禦史,而是威震天下的胡太後本人,她神情略略有些落寞,仍然威儀甚重,讓人不敢仰視。

車前飄起了雪花,開始是一星半點,慢慢成片成團。

申訟車還未行駛到洛陽最熱鬧的上陽街,天地間已經一片茫茫,大雪如扯絮撕綿,落得無邊無際。

街上的店鋪也紛紛上板關門,行人稀少,看來,今天不會有什麽人攔街告狀了。

胡容箏微微支頤,有些瞌睡。

長期勤於政事的結果,是她的身體情形每況愈下,那一個個無眠的夜晚,將她侵蝕成了衰弱而敏感的女人。

忽然間,從一家點心鋪裏衝出來一個渾身重孝的女子,張開雙臂,攔住了申訟車,胡容箏連忙揉了揉眼睛,吩咐道:“將那女子好生帶過來。”

她話音未落,僻靜的街巷裏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一群身著青色綢麵長襖的豪奴,竟公然在申訟車前綁起了那個身穿重孝的少女,叫嚷道:“這是我們元領軍府上的逃婢,特地要捉拿回去拷問的,請禦史大人莫怪!”

豈有此理!胡容箏拍案而起,掀簾喝道:“侍衛何在?還不快將這些狂奴拿下,將那告狀女子帶到理訟所去,朕要親自過問此事!”

那群豪奴的身後,蹄聲得得,一匹黑色駿馬飛馳而來,馬上竟是胡容箏的嫡親妹夫、領軍將軍兼侍中元叉!這些豪奴就是他的手下。

胡容箏迅速放下車窗上的簾子,她想看看,在宮中一直表現恭順謹慎的元叉,在宮外到底有怎樣的嘴臉。

果然,紫棠麵龐、身材高大威猛的元叉翻身下馬,徑自走到申訟車前,笑道:“車內不知是哪位禦史大人,讓大人見笑了,我府中的一名逃婢,竟膽敢攔住大人的申訟車,是何道理?我這就將她帶走。”

話雖謙和,但語氣霸道得不容置疑,敢在皇帝親設的申訟車前帶走告狀人,這種驕橫跋扈,確是聞所未聞。

胡容箏耐著性子,接著冷眼看他。

卻見相貌英俊的元叉,臉上帶著一層浮滑的微笑,走到那穿孝服的告狀女子麵前,用兩個指頭撥起她的下巴,在那張俏麗憂鬱的小臉上輕佻地親了一口,笑道:“爺說過的,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爺也不會放過你。如今穿上這一身孝服,越發顯得梨花帶雨、嬌滴滴得讓爺愛不釋手,你早依了爺,你爹也不會死。秋兒,跟爺回去吧,爺是當今天子的姨夫、胡太後的親妹夫,家裏多的是金銀財寶、榮華富貴,爺自己也是一表人才,多少小娘兒想跟老爺,老爺還不肯要呢!”

那秋兒體格強健,硬生生地掙脫了元叉的手,向他臉上啐了一口道:“你是我殺父的仇人,這輩子,我就算報不了仇,死也不會跟你這個賊人、惡人!你趁早死了那條心!還我爹爹的命來……”

隨著這聲淒厲的叫喊,秋兒一頭向元叉的懷中撲去。

元叉笑嘻嘻的,全不當一回事,待秋兒撲到麵前,他合臂將那穿孝少女一把摟入懷中,忽然間,他大叫一聲,重重將秋兒推倒在地。

胡容箏隔窗看見,也嚇了一跳。

隻見元叉胸前的淺青提花綾綢麵火狐皮襖內,滲出一層殷紅的鮮血,而那個秋兒卻手持一把利剪,含恨站在一旁。

“奶奶的!”元叉手捂胸口,怒發如潮,“這個小賤貨老爺不要了,我就不信製不服你!來人,把她往死裏打!”

隻在這一刻意外的寂靜裏,元叉才忽然發現,他的手下竟然全部被侍衛隊製住了,動彈不得。

“車裏是誰?這麽大膽子,敢壞爺的好事!”元叉越發怒氣衝衝,他搶上前來,一邊掀開簾子,一邊叫道,“爺才不會把你這種小小的閑官放在眼裏……”

一語未畢,他啞在當地,麵對胡太後一雙憤怒的眼睛,元叉啞然無語,滿頭大汗的他,忽然察覺了自己的處境,連忙翻身跪倒。

“元叉,言官彈劾你屢次私搶民女,朕還道他風聞奏事,做不得準,看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你這樣做,對得起朕的妹妹馮翊君胡瑟嗎?又對得起朕多年的栽培嗎?在申訟車前都敢這麽霸道,其他時候更不消提了!朕真後悔沒有聽從清河王元懌的話,竟將你從一個小小的散騎侍郎,超擢到握有天下兵權的領軍將軍!你對得起朕這番苦心嗎?快滾,等朕審明秋兒的冤情,再好好處置你!”胡容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發雷霆了,她戟指喝罵良久,才疲倦地揮了揮手,“將秋兒帶到理訟所!”

申訟車朱紅色的箍鐵軲轆,沿著已經覆蓋路麵的白雪,向前開始駛去,空曠的街巷上,留著侍衛隊整齊的腳步,和一灘醒目的鮮血。

目送胡太後的申訟車離開,跪伏在地不敢抬頭的元叉慢慢挺直了身體。

他端正的臉龐陡然變形,射出了兩道邪惡的目光,周圍靜立著不敢動彈的豪奴們,都聽見了他們的主子用一種可怕的聲音說道:“胡容箏,你等著,我會讓你好看!”

申訟車在洛陽城中轉了一天回宮,胡容箏更覺得疲倦異常,她坐在崇訓宮的一間靜室裏,誦了一會經,才慢慢張開眼睛,向四周打量。

四壁,都是楊白花遺下的物件,小到裝著他一縷黑發的絲囊、他常用的洞簫,大到他平日穿的盔甲、各種箭衣、刀劍,這些半舊的東西充滿了胡容箏的眼睛。

良久,她才將臉龐貼在楊白花的一件內穿的白色絲袍上,似乎,那上麵仍留有他熾熱的體溫。

“白花……”胡容箏雙眼蓄淚,拾起楊白花留下的那枝玉黃色的瀟湘竹的洞簫,嗚咽吹起一首她自己剛剛譜就的《楊白花曲》:

陽春二三月,

楊柳齊作花;

春風一夜入閨闥,

楊花飄**落南家;

含情出戶腳無力,

拾得楊花淚沾臆;

秋去春來雙燕子,

願銜楊花入窠裏。

直到半夜,這催人淚下的簫聲,才漸漸平靜下來。

正在永寧寺聽高僧說經的清河王元懌,第一次在聽經時走了神,在大雪夜嫋嫋而至、若有若無的簫聲中,他心底反複陪她吟詠著那其中的一句詩:

“含情出戶腳無力,

拾得楊花淚沾臆……”

胡容箏的相思,原來種在魂魄深處。

元恪無法得到她的情愛,元懌用了十年時間,也無法得到,可那個淺薄幼稚、胸無大誌的楊白花,卻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得到了她這種牽腸掛肚的思念!

素來不易發怒的元懌,心底也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嫉妒感,身為洛陽城女人們熱烈追逐對象的英偉男子,他的確有資格為此而不服氣。

“施主!”高坐在蓮台上的天竺老僧,忽然睜開眼睛,用枯幹的食指指著端坐在他麵前的元懌,喝道,“汝心中無禪,何故亦來聽經?”

元懌大驚,這才收束了心神,向天竺僧微笑合掌道:“弟子學禪十五年,法師何謂弟子心中無禪?”

“施主臉上六情畢露,愛恨纏綿,輾轉難安,哪裏是什麽學禪向佛之人!去去,可以不再聽也!”那大有化外之人風姿的天竺僧,竟然當著幾個宗室親王的麵,毫不客氣地驅逐起元懌來。

“法師,凡人皆有欲,為去欲望,所以學禪。”元懌賠笑道,“久聞法師有極高明的相術,曾於南朝建康城裏的秦淮河妓館裏度得一名妓,謂其有佛性,後來竟然成了正果;又曾從梁宮中度一王子,從洛陽城中度一名將……法師,這三人混跡紅塵,難道無欲?”

形容枯瘦、衣著單薄的天竺老僧,在一盞青燈下將手亂搖道:“你無禪,你無佛性,你無侍佛之緣。來,老僧為你相一相。”

“有勞。”元懌微笑抬起臉。

“長頤深準,骨相清貴,定有經天緯地、治國安邦之能,可眉心有情愛結,當永沉欲望之海,不得自拔。”天竺老僧的眸子湛然有神,隻掃了元懌一眼,就侃侃而言道,“麵有橫紋,不得善終,必遭橫死!施主,你若能遠離宮中女子,方可保全無事。”

宮中女子,那不就是胡容箏嗎?元懌自己在心底苦笑,也許,他這輩子注定了無法將這份孽情釋懷,盡管在他的麵前,她永遠表現得那麽冷漠無情……

毗盧殿內,寒氣越來越重,聽經的人開始兩兩三三散去,元懌仰頭長歎一聲,拂衣而起,也向殿外深雪中等候的三馬安車裏走去。

跟隨在元懌身邊的侍郎元順,注意到了元懌的失態,也有幾分明白清河王是為了什麽而神思恍惚,他忍不住問道:“四王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嗯,什麽事?”

“胡太後再有才幹,也不過是個足不出宮的弱女子,當初,宣武帝駕崩後,身後孤兒寡母,胡太後怎麽可能是你這個手握兵權的至尊親王的對手?”

元懌撩衣上車,臉色平靜地打斷了他:“元順,有些話今後不要再提起。別忘了,是太後賞識的你,你才有今天。”

馬車轆轆駛動,元懌微闔雙目,直到再也聽不見那隱約傳來的簫聲,方才長長地出一口氣。

其實元順說的正是不少宗室和大臣的想法。就連剛才那個方外老僧也知道,他元懌既有帝王之相,又有帝王之能,卻偏偏會為了一個女子而神智昏悖,甘心放棄帝位不居,甘心放棄性命不要!

胡容箏的父家家世並不貴重,外援既少,又乏實力,差一點就因為那條“留犢去母”的皇家規矩送命。

若非他傾力相助,她們孤兒寡母怎麽可能穩穩當當地坐到太極殿上發號施令?手握十數萬重兵的他,完全可以從胡容箏手中奪取臨朝專政成為攝政王的機會,甚至從侄兒元詡的手中奪取帝位,來一個兄終弟及。

而他什麽也沒有做,隻心甘情願地站在她身後出謀劃策。

這麽多年了,難道她就從來也沒有懂得過?

4

熙平三年(公元518年)的秋天,對胡容箏來說,似乎有點不太平常。臨朝執政已達三年的她,竟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先是青、齊、揚、徐各州都報了糧穀豐收的消息,這本來尋常,但跟著四地豐收的奏章入報的,竟還有許多奇鳥、異獸、嘉禾之類的祥瑞。

青州送來了一禾六穗的“自古未聞之有也”的特異祥瑞;徐州送來了一禾三穗的祥瑞,並報了“鳳凰來儀”的祥瑞;冀州報了“鳳凰來儀”和“雄雞化雌”的祥瑞;荊州報的最多,除了“一禾四穗”、“鳳凰來儀”之外,還奏報說,嶽麓山上捕獲三隻白雀,湘江網住了一隻澡盆大的白色神龜,背上花紋竟是個秦篆的“胡”字。

鳳凰和白雀,都是王者福瑞的象征,各州年年都有人入貢,但哪一年也沒有今年多。

胡容箏深知,事情絕不隻是這麽簡單,一向有“捷才”之稱的她,也在桂殿裏盤算琢磨了很長時間,才下詔切責道:“祥瑞之事,不得風聞來奏,既諸州有鳳凰來儀,當貢鳳凰入洛京,白龜、白雀,亦當從此。”

這道詔一下,果然,各州再沒有人報“鳳凰來儀”了。

但因為強買民女而被從洛陽發落出去已經一年的荊州刺史元叉,卻在第二年春天,興衝衝地領了一支八百人的軍隊,護送著三隻白雀、一隻白龜,浩浩****地來到洛陽。

白龜被兩名侍衛輕手輕腳地抬至太極殿中時,高坐在寶座之上的胡容箏,一下子怔住了,世間真有此靈物!

隻見那老龜有民間的木盆大小,龜殼呈灰白色,花紋淺黃,四隻腳爪和頭頸也呈灰白色,頭高高地昂起,在殿上左顧右盼,雙眼靈動,黑溜溜的像是兩粒烏豆,似乎真的深通人性。

“向陛下跪拜!”元叉喝道。

隻見那老龜竟應聲而起,舉步向丹墀下走了兩尺遠,目注胡容箏,將頭點了三點,似乎在行朝見的大禮。

胡容箏哈哈大笑,問道:“元叉,這是你教的嗎?”

元叉連忙跪下奏道:“陛下,此是陛下的洪福所化。昔日伏羲欲生八卦,故有神龜獻河洛圖。陛下請看,這白龜背上有什麽圖案?”

胡容箏凝神一看,果見灰白色的龜背上有個若隱或現的淡褐色的“胡”字,筆法古拙,大字的旁邊,似乎還隱隱可見兩行小字。

胡容箏一時好奇,離座走下丹墀,下來觀看,竟讀出那兩行字是:“二百年後鳳凰出,洛陽皇兮胡氏女!”

落款是晉朝的郭璞,一個以讖術聞名東晉的古相士。

真有這樣的事情?一向以頭腦冷靜著稱的胡容箏,也不禁心旌動搖,難道說她真的是天命所歸,應該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女皇帝?

她迷惑地立在白龜身邊,看著這見所未見的大龜,和這段她從沒有奢望過的文字。

盡管酷愛權力,但胡容箏從沒有想到過要奪位為天子,她最大的希望,不過是像當年的文明太後一樣,將來和成年的兒子元詡一起分享皇權。

因此之故,她雖然大力提拔胡家子弟,卻沒有給他們上卿的地位和兵權,就是怕造成漢高祖皇後呂氏亂國事件在大魏重演。

但是元叉卻給她送來了這樣奇異的祥瑞。

胡容箏沉吟未覺,深通佛理的她,多少有些將信將疑。

猶疑中,她的眼光忽然與元叉的眼光碰上了,在目光交錯的一刹那,胡容箏清楚地看見了深藏在元叉眼底裏的那份詭秘的喜悅,她這才恍然大悟。

黃門侍郎元順出班奏道:“太後,這種祥瑞,是信不得的!”

“元侍郎何出此言?”

“臣……覺得這背上的題字筆跡清晰,似乎是用什麽藥水洗上去的,而且兩百年前的題字,早該湮沒不清了,怎麽能至今還留在龜背上?”元順有幾分遲疑地說道,“近來,各州各府送入的祥瑞多如牛毛,臣恐怕這是有人暗中授意……”

荊州刺史元叉搶上去說道:“元侍郎無禮!這是陛下的祥瑞,你怎敢隨口誣蔑?這種白色神龜,從古以來,未曾有人見過,不是天地精華所凝是什麽?昔日東漢光武帝劉秀當為天子,所以出生之時,田中一禾六穗,才起名為秀,三十歲為大漢天子。臣聽說,太後陛下出生之時,四壁之內火光閃現,有相士相出這是天子氣……”

說得太露骨了,胡容箏不得不厲聲喝止:“元叉,元順,你們都住口。茲事體大,朕會好好處置的,都下去吧!”

5

當夜,清河王元懌再次入宮求見,胡容箏命人將他請至永寧寺毗盧殿,抄經的練行尼們剛剛做完一天的功課,各自回房休息,胡容箏獨自在燈下讀了兩篇經,就看見元懌從門外進來了。

剛剛三十二歲的元懌,氣質越發顯得沉靜穩重了,今天早晨在太極殿上,他一聲未發,胡容箏深深知道他在想什麽。

她不能辜負他,這個任勞任怨的皇叔大人,他對她,和她的孩子,一直忠心耿耿、鞠躬盡瘁。

“元懌,”見他進來,胡容箏放下佛珠,睜開眼睛,微笑道,“朕早知道你會來!”

“陛下聰敏過人,更應該知道臣今夜前來,會有些什麽樣的諫言!”一反平時的柔和冷靜,元懌的話鋒有些咄咄逼人。

胡容箏長歎一聲,推書而起,道:“元懌,朕隻能用先帝當年的話來回答你:你……放心,你放心!”

“臣真的能放心嗎?”元懌憂形於色,“元叉乃奸人,臣實在不明白,陛下為什麽不但不貶斥他,反而會相信他所說的話。難道,隻是由於元叉與陛下有親戚關係嗎?”

“元懌,”胡容箏和顏悅色地說道,“你猜,朕為什麽啟用元叉為侍中、領軍將軍,用元順為侍中、黃門侍郎,難道真的是他們有什麽過人之才嗎?一年前,朕還下過一道詔,凡是元氏三代以內的子孫,無論貴賤,凡無爵位者,一律賜給爵位,賞給俸祿。前年,朕甚至為曾自立為天子的元愉平反,讓他的四個兒子都回複了王室身份。你猜猜看,朕為什麽要這麽做?朕難道是整天閑著無聊,隻想靠著不斷的賞賜來博得別人的幾聲稱讚和感恩嗎?朕自前年以來,日夜忙於政事,連和皇上相處的時間都抽不出來,還有心鬧那些虛名堂嗎?”

這一長列的問句將元懌問住了,細細思忖,他才體會出了胡容箏的一番苦心。嗬,是的,她早已經用這麽多事情向他暗示過了,他卻從沒有領會到她的深意。

“陛下聖明。”沒有更多的感激,元懌撩開袍角,準備跪下。

雖然男兒膝下有黃金,但為了元氏的江山,為了大魏的天下,這一跪,又算得了什麽?胡容箏已經用行動和語言明確無語地示意:她真的沒有篡位的野心,她隻是甘於做一個勤政愛民的皇太後,重用元氏子弟,封賞元家兒孫,都是為了像前朝一樣鞏固元氏宗族在朝中的勢力,更為了向天下人表明,她胡容箏,隻是在為元家的江山社稷而忙碌。

胡容箏一把將元懌扶住了,這是她第一次碰觸元懌的身體,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指尖傳來,他竟是這樣瘦削,當年的豐神英朗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刻,出現在毗盧殿孤燈下的,是一個眼神滄桑老成、麵容微帶憔悴的中年人,有些鬱鬱寡歡。

聽說,元懌與正妃爾朱氏失和已久,府中也沒有別的姬妾,從那年向胡家求婚被拒後,他一直在王府別院中獨居,而自那個月夜胡容箏厲聲拒絕了他的示愛後,元懌再也沒有用眼睛或言語暗示過一次。

自己隻怕害了他一輩子!胡容箏心下難過,雖然從沒有對他燃起情意,但十年相處下來,各方麵得他明處暗處的相助甚多,那種發自肺腑的感激,和共同麵對艱難困苦時所結下的深誼,令他們之間早已存在著一種深厚的默契和關心。

可她卻永遠無法報答他……論身份爵秩,元懌已至頂峰,他不廣攬朋黨篡奪帝位,已經要承他的情了。論私誼,元懌永遠這樣甘心付出,而不求回報,自己又能給予他什麽?情嗎?從楊白花離開的那一天,胡容箏就知道,自己的心已死。

不知道過了多久,胡容箏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還沒有離開元懌的肩臂,她連忙放開手,垂下眼睛道:“你放心就好,龜背之語,朕也料到是元叉塗寫上去的,但如此神龜,確實是千年一見之物,大約是大魏一統天下的祥瑞。朕已決定,將明年改年號為神龜元年,但朕絕不以此為禪代之憑,你們都給朕放心!”

最後一句話,語氣加重了。元懌十分明白她的心意,知道以後這種問題再不必要、也再不能提出來了。

到了這時候,他才打量了一眼毗盧殿,見這裏地下到處散放著蒲團,空中浮著香煙的氣味。

昏暗的殿中,隻在一張矮幾上,點著一盞青銅牛角燈,燈下放著兩本經書,已經翻得有些卷頁了。

元懌一直聽人傳說,皇太後胡容箏每夜要在永寧寺佛前讀經三刻後,再去桂殿批折至淩晨,自苦如此,和在瑤光寺落發出家的高太後還有什麽區別?

高太後至少還能落得個清淨悠閑、頤養天年,胡容箏呢,每天勞心勞力、焦頭爛額,卻不知所為何來!

聽說現在那十歲的小皇上和她一點也不親,平時活潑調皮,和身邊的兩個保姆、一群小內侍處得十分親昵,不拘禮節,見了娘卻噤若寒蟬,一句話也不願多說,甚至背後向人說道:“朕見了太後,就像老鼠見了貓,滿背都是冷汗,最好永遠見不到她才好呢!”

親子竟對她的威權猜忌如此,胡容箏卻至今未察,豈不可悲?

這兩個人在毗盧殿中無語站立,心中滿懷著因對方而起的同情,滿肚子都是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眼睛也無法互相注視。

良久,元懌才開口道:“臣告退,陛下保重。”

“唔。”胡容箏將他送至殿門前,也含糊說道,“好好保重身體,下個月,朕準備出宮南巡,由你暫時監國。”

南巡?元懌萬分愕然。

胡容箏臨朝專政三年,還是第一次提出要南巡。

現在南邊的青徐各州正是春天,農桑繁忙,邊防又十分嚴密,南巡一來勞民傷財,二來毫無意義,她為什麽要南巡?

還沒等他開口相詢,舉首眺望星空的胡容箏,已經輕聲答道:“你不必擔心,朕此次南去,不準備驚動一個人,隻打算帶著幾名侍從,一路走馬觀花,看一看……”

是想微服私訪嗎?猛然間,元懌驚悟過來,她並不是真的要南巡,她是想到南梁去見見那叛逃已久的心上人楊白花!

“陛下,事關國體,陛下不能輕舉妄動,南梁的地方,向來盜賊橫行……楊白花,聽說現在已經是南朝的大將,馬上就要迎娶公主,成為梁帝蕭衍的駙馬了,陛下,你……”元懌把心一橫,索性將話挑明了。

“朕知道。”胡容箏潸然淚下,“朕知道他馬上就要成為南朝的新貴,朕隻想看他一眼,問問他,從前發下的誓願,他還記得嗎?”

癡心女子!元懌也不由得心下悲傷,為什麽她愛的人不能是他呢?他永遠也舍不得她受半點傷害,她卻甘心情願地在楊白花身邊碰得頭破血流!

星空湛然,幽暗的佛殿門前,彌漫著無邊的沉默和淒涼,胡容箏忽然間將頭抵在元懌的懷中,放聲大哭。

元懌感覺到胸前的潮濕和她身體上無法克服的顫抖,更令他痛苦的是,這一切,竟都是為了懷念另一個男子。

茫然中,他伸臂摟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