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楊白花剛剛縱馬馳入洛陽的雙闕城門,幾個守城卒就在他的身後“吱呀呀”地將城門關合起來。五個月來,這是他第三次從荊山大營趕回來了。

城頭上,盤旋著幾隻青色的蒼鷹,巨大的雙翼掠過皇宮的上空,悠然遠去。

聽說,朝中的大臣已經三次進表,請求為胡容箏上尊號為“皇太後”。

現在,她的地位越來越高,越來越難以接近,讓楊白花更生出一種擔憂來,會不會有那麽一天,她像對待所有平常臣民那樣,謙和中含著傲慢,讓他在太極殿低頭跪著回話?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麽會對這樣一個女人一往情深?上個月在荊山營,父親平南將軍楊大眼和母親潘夫人提起他的婚事,竟被他一口回絕,以致和父親反目。

胡容箏,她是那樣不同尋常,讓他既畏懼又憐愛,既崇拜又怨恨,這複雜的情懷,令年輕的他也滿懷惆悵,有些患得患失的疑懼。

宮門前的內侍和侍衛全都認得楊白花,見他來了,十分熱情恭敬。這份恭敬讓楊白花有些不自在,他深知,這是因為胡太後平時對他寵信的緣故。

從宮道左側走進去的時候,楊白花隱隱瞥見右側出宮的宮道上,也有人在小步行走。陰暗的暮色中,他模糊認出來那有些像車騎大將軍崔光,據官員們傳說,由於擁立有功,崔光和於忠都將特進三公之位,馬上就要一躍而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了。

楊白花對這些卻都沒有興趣。

與他出身寒苦、完全靠一槍一劍搏來侯封的父親不同,楊白花是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雖也有著高超的騎射之術,卻沒有太大的官癮,去陣前立功揚名,對他來說也並非難事,像京城親貴子弟們那樣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是他一出生就注定的命運,而父母傳承給他的爵位和才幹、家產,足夠他這一生過得無憂無慮。

平日,他最喜歡的事情,不過是讀書吹簫、擊鼓為歌,在一種悠然的情調中消磨著平靜的時光。

他希望能在一間郊外幽靜的大宅裏,與自己心愛的女人相擁著看月,但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渴慕那個爽利、多智、深沉、成熟、清麗的大魏太後胡容箏。

她比他年長八歲,他不在乎;在眾人麵前,他常常要跪拜她,口稱“臣下”,他不在乎;她總是情緒不定,時悲時喜,他也不在乎。

他在意的是,為什麽直到今天,胡容箏已經成為一個自由身,可以自己主宰生活和感情之後,還是對他這樣若即若離,從不肯表明心意?是嫌他身份低微,隻不過一個侍從出身的小小太守嗎?還是嫌他年輕幼稚,不能深深地懂得她?抑或嫌他碌碌無為,無法在政事上、軍功上有所建樹,有助於她?

“太後在嗎?”燈影下,楊白花輕聲問著崇訓宮的女官。

女官微微一笑,什麽也沒說,為他打起了深紫色的繡幔,簾後,正是通往清涼殿的回廊,廊下看不見一個人影。

楊白花在一片微弱的燈影裏,大步流星地往殿後走去,雖然趕了三天的路,早已腰酸背痛,但一想起她那無言而深情的等候,他便忘卻了一切疲倦。

清涼殿裏空無一人,殿外,池邊卻倚著一個黑影。

楊白花攀住窗邊的簾幄,靜靜地看著她。

那身份貴重得令人不敢仰視的大魏皇太後胡容箏,竟然打開了發髻,將一頭長可垂地的黑發披散在身後。那頭柔順的長發,如大旗,如流瀑,如輕紗,如繡幔,越發襯出胡容箏那宛如仙子般的窈窕身形和清麗麵孔。

池中,每一片蓮葉上,都點著一盞小小的淡紅色紗燈,點點燈火,一直向天邊延伸而去,令這個仲秋的夜晚美得異樣。

楊白花不禁屏住了聲息,那光色之中,胡容箏有一種非人間的美。

他心下一片模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歡喜還是憂傷,這完全是個不可企及的女人,他卻在無望地慕求著她。

“白花……”也許是他的腳步聲驚動了她,還沒等楊白花走到池邊,胡容箏已經轉過了頭,用一種充滿話語的眼神看著他。

“太後!”楊白花單膝一屈,準備行禮。

胡容箏有些哀怨地挽住他,在滿池燈色中,痛楚地閉上眼睛:“白花,在你麵前,我永遠不願意是太後。”

楊白花不敢回答,感覺到手背被她柔軟而冰冷的指尖劃過。

“叫我容箏。”胡容箏努力壓低聲音,像是乞求,又像是呼喚,“白花,叫我容箏!我已經克製了四年,卻終究是敵不過這份孽情——我竟然會在成為一個寡婦後,去渴望著你的懷抱……白花,你會看不起我吧?”

月下,水燈旁,這個三十歲的女人是如此楚楚可憐、動人心魄,楊白花甚至不敢伸出手去碰觸她的長發。

“今天早晨,我已正式下詔,準備臨朝稱製。”胡容箏的笑容既欣然又苦澀,“從明天開始,我將不再垂簾,而以皇帝的名義在朝上發號施令,大臣們必須稱我為‘陛下’。白花,我是不是一個可怕的女人?”

楊白花幾乎沒有留意她在說什麽,他隻是心醉神迷地看著她深黑的眼睛:“容箏,容箏,容箏……”

“唔。”胡容箏輕柔地回答。

“你真美。”

“我已經三十歲了,青春不再,所以,才不願辜負自己。白花,就讓天下人去恥笑唾罵新立的皇太後毫無貞節和廉恥吧,我不在乎,你在乎嗎?”胡容箏有些畏怯地握緊了他的手,問道。

此時,她顯得嬌弱異常,讓人無法相信她就是那個號稱“文武雙全”、名震異邦、集政權兵權於一手的大魏皇太後。

“不,永不。”楊白花毫不猶豫地回答她。

胡容箏不再說什麽了,她向前走了一步,將臉埋入楊白花熾熱的胸懷,這是她渴望了三四年的地方,她曾經以為自己永遠沒有機會伏在他懷中。

年輕魯莽、不識憂患滋味的楊白花,並沒有多想什麽。

他的腦海一片混亂,雙臂早已不由自主地摟住了那纖細清涼的身體。

他唯一的念頭是,一個女人的長發竟會這樣滑膩柔順飄逸!如上好的細絲,如澗中的流水,如此時的月色……

“我並不想妨礙你娶妻生子,”胡容箏仍然哀婉地表白著自己的心跡,“白花,我隻想常常能看見你,能感覺到你雙臂的力量。你知道嗎?自從那年深夜在桂殿看見你,每天我批覽奏章時都心不在焉,我越想去除那些雜念,越是不得清淨。別人都說我是個麵冷意狠的女人,隻有我知道,在你麵前,我是多麽脆弱而卑微,白花,人到中年,我卻開始相信世間有‘情’這一回事,我害怕自己會因此毀在你手裏……”

她忽然間仰起頭,驚訝地問道:“下雨了嗎?”

星月滿天,落在她長發上的,是楊白花大顆大顆發燙的眼淚。

四年了,他才第一次明白了她對他的情懷,這讓他心潮如沸。楊白花從沒有料到,她竟然將他看得這麽重要,她的沉默、她的若即若離之下,竟壓抑了這樣深的情愫。

別人都說,胡容箏之所以失去宣武帝歡心,是因為她不想邀寵,對宣武帝根本不肯用情。也有人說,清河王元懌一直沒有放棄對胡容箏的感情,可是她卻對他毫無情義。

而他楊白花到底有什麽長處?竟然戰勝了當朝天子和勢力最大的親王,成為她的摯愛?他不敢相信,也因為這種不能置信而生出了深深的感激。

楊白花單臂摟住比他年長八歲的太後,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忽然大聲叫道:“我楊白花對著今夜的月色起誓,此生此世,我隻為胡容箏一個人生,隻為胡容箏一個人死,悠悠此心,天日可鑒!”

胡容箏沒有伸手去掩住他足以響遍整個崇訓宮的呐喊,她心滿意足地微笑了,今後,她將再也不在意民間的流言、宮廷的嘲笑。

就算整個洛陽城都在非議她的所作所為,她也會置若罔聞,隻要楊白花在她身邊,人生就變得有了意義,崇訓宮也不再寂靜得令人害怕。

2

楊白花從淮堰荊山大營回來的第二天,平南將軍楊大眼派人送來六百裏加急的軍報:淮南大雨,秋水暴漲,南梁費了二十萬人工、數千萬錢、三年時間才克完成的淮堰,竟然在泛濫的秋水中被衝開了。

九裏巨堤,崩潰得不成模樣,淮水南泄,濤聲如雷,淹沒了南梁的數百裏地麵,由於倚仗著巨堤之堅,大多南朝的關防和民宅都沒有遷移,損失慘重,聽說建鄴城中,南朝君臣唯有扼腕長歎!

胡容箏大喜過望,在太極殿上舉手加額,向大臣笑道:“此天佑我大魏,朕聽說,神元皇帝建魏時,曾在祁連山下天池前祭祀,想必是大神保佑!”

她早已上了尊號,行文說話都以“朕”自命,如今,她已是事實上的大魏天子,離她在北邙山頂許下誌願的那一夜,不過是八年時間。

在說這番打趣話的同時,胡容箏也深深發現了朝內缺賢,南梁用了十年的“水灌之計”,終元恪之世,他始終為此憂心忡忡。

滿朝文武,除了清河王元懌和一個低等官員酈道元外,竟沒有一個人能明白淮堰必敗的道理,連位列三公、號稱“北朝文宗”、學問淵博的崔光,都催著朝廷想辦法增兵攻堰,見識實在短淺!

熙平元年(公元516年),胡容箏命天下各州選拔孝廉秀才,與往年不同,她要親禦朝堂,臨軒發策,自閱試卷,評定等級,然後量才使用。

此刻,太學省萃文院裏,一百三十一名來自各州的孝廉秀才,正分成兩個地方在寫策論和破題文章。

高大深沉、畫簷連綿的東試院裏,忽然起了一陣**,大群官員、內侍,恭敬地陪著一名貴婦走了進來。

那女子相貌秀美異常,身材高挑,穿著深紫色裙服,長可垂地,窄袖春衣的衣領衣邊都繡著密密的鳳凰圖案,裙上繡著豆綠色的八瓣菱形寶相花,朝天髻微微後仰,上插著吐珠蔚藍鳳簪,走起路來,步態生姿,卻偏偏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儀,令人不敢逼視。

這就是名聞天下的胡太後了!考生無不停住了筆,有的表情呆滯,有的驚訝萬分,有的顯得畏縮。

胡容箏將他們的表情都看在眼裏,心下不由得一哂,卻見堂中還有兩個孝廉秀才正埋頭寫卷,似乎並不為皇太後的駕到所動。

她輕聲吩咐侍從們噤聲,自己緩步踱了過去,站在一個中年黃須的士子身後看卷。

“試題是《三國論》,唔,你這文章做得四平八穩,‘致治在於任賢,興國在於務農’,也不過是陳壽《三國誌》中的見解,似乎未見灼識……但是典故生動、文筆流麗有氣勢,看來也讀破了幾本書。引的‘聖人曰’未免太多了,有堆壘氣,不過細致穩當,以君之才,必稱史官之職,可為秘書省著作郎。”胡容箏負手看了片刻,隨口評點道。

那中年孝廉沒有想到,筆下的這張試卷一經禦覽,自己便立刻登閣。

秘書省著作郎,雖是閑官,但職位不低,還有機會看到皇家圖籍,又可寫作史書,深合這中年孝廉的脾性,他大是激動,口吃地答道:“陛下……承陛下指點!”

“還不快謝恩!”跟在一旁的車騎大將軍崔光,笑吟吟地催促道。

中年孝廉翻身跪下,叩了三個頭,山呼萬歲。

東試院裏的諸考生,都羨慕異常,不少人自恨未抓住這不世遇的恩寵。

不過,聽說所有卷子都要經胡太後禦覽評閱,想來還有機會。但這胡太後見識高明,尋常卷子隻怕難以入目,有些人一急之下,扯碎了寫了一半的文章,搜索枯腸,想寫出些一鳴驚人的見解來。

東試院裏,登時又沉入了一片寧靜中。

胡容箏在考案間踱了幾步,眼睛忽然被一張墨跡淋漓的卷麵吸引了,那卷麵上,書法極為漂亮,有東晉二王之風。文章恣肆開闊,筆意高遠,見識不俗,竟是難得一見的好策論。

胡容箏停住了腳步,在那個麵龐黧黑瘦削的年輕考生身後站住了,半晌,她才開口問道:“你是誰家的子弟?”

黑麵考生慢條斯理地放下了筆,回答道:“回陛下的話,草民是齊州元順。”

“姓元?”胡容箏一怔,“你是皇族宗室?”

“草民並非嫡係。”

“父親是誰?”

那考生猶疑了一下才道:“草民的父親是任城王元澄。”

“胡鬧!”胡容箏沉下了臉,“你是親王世子,怎麽來舉孝廉?這是專為平民士子所設的進賢之道,你身為上將軍、任城王之子,何必湊這份熱鬧?”

元順掀開袍角,跪在地下,朗聲答道:“草民並非世子,草民是任城王的第五個兒子,空懷抱負,卻沒有進身之階,為何不能被舉孝廉秀才?”

“不許口稱草民。”胡容箏虎著臉,訓斥那個相貌十分老成的親王子弟,“即使不是世子,親王之子,也能入宮為侍衛,也會有侯封,為什麽非要到這裏來謀求一任小小地方官?莫非你是抱怨皇恩菲薄麽?”

“臣絕無此念!”那元順一點也不害怕退縮,“臣隻是想在這三年一次的薦才大考中比比自己的才識,陛下,請給臣一次機會!”

看來,這是個骨鯁狷介的書生,胡容箏無奈地一笑,轉臉向清河王元懌說道:“四王爺,這元順的確是個人才,怎麽從沒有聽人說起過?”

元懌一笑,拍了拍元順的肩膀,道:“元順學問是好的,然而脾氣過於耿直,常常口無遮攔,得罪了不少人,連幾個哥哥們都生了氣,與他割袍斷義,沒了往來。四年前,這孩子負氣離家出走,不知下落,聽說在齊州的僧寺讀書,他父親不知派了多少人去,總沒找著他,今天竟自己回來了。今兒晚上,我親自送他回王府領他爹爹的板子!”

胡容箏不禁大笑,天下竟有這種脾氣的人!

3

她登時喜歡上了這個模樣和脾氣同樣生硬的年輕人,笑著拾起他的卷子道:“想不到元家也有書生!四王爺,朕看這孩子的文章寫得比你強。這字得了王右軍的真髓,這文章更是捭闔縱橫,氣勢非凡……不過,你為什麽借題發揮,說我朝應該與南梁通邊市,以得百世之利呢?”

大約這正好問到了元順最想回答的問題,他仰起臉,侃侃言道:“陛下,我朝開國二百年,承安已久,但開化未久,農耕桑織、百市百商,南朝都勝我朝良多。南朝多經戰亂,民生維艱,糧米、布匹都極缺乏,以我之餘,易我所無,我朝所得的惠利,當遠勝南朝。陛下,陛下如想開我民智、強我國體,邊市非開不可!”

這一番鞭辟入裏的見識,讓胡容箏登時心下清明。

她打量了打量這個性格倔強的皇室子弟,發現他臉上帶著風霜日曬之色,完全不像個尊貴親王家的五公子,倒像是個常常勞作的農家子弟,想來,出走在外的四年中,他曾經飽嚐過艱辛。

“元順,聽你這番見解,像是讀過不少書。”她點頭嘉諭道。

“錯了,陛下,臣不是個死讀書的人,”他竟然毫不客氣地回駁起來,元懌連忙厲聲喝止,胡容箏卻再次放聲大笑,“臣在外流落四年,走過了天下各州,也越過淮河,去了南朝的地方。南朝現在是蕭衍做皇帝,二十年間,政變三次,蕭衍為人外似忠厚、內實殘狠,是故,南朝雖然是人文萃藪,農耕之術發達,但如今租賦太重,朝中貪官眾多,上下沆瀣一氣。遠不上我朝兵精馬強、百姓富庶,在南朝的各村各縣,百姓們對我大魏極為向往,臣在淮河南關一個月,竟看到了七十三戶南朝百姓舉家北遷,他們連掉腦袋都不怕,要偷偷越過邊境,來到大魏的治下!”

這番話,令胡容箏精神頓長,她含笑問道:“元順,你在民間多年,可聽到有誰罵朕怨朕的麽?”

這句問話極難當眾回答,清河王元懌為小堂弟暗捏一把汗,卻聽元順毫不猶豫地答道:“有之!”

“講,恕你直言無罪!”胡容箏並不以為忤,反而大聲鼓勵他。

“有人罵陛下是牝雞司晨,心懷機術,擅長弄權;有人罵陛下沒有女人的貞節,竟然傾心於一個小小的侍衛;有人罵陛下奢靡,在龍門山下大鑿佛堂石窟,還費了無數財帛在民間征求各朝遺書,徒勞無用;有人罵陛下陰狠殘暴,竟然將高家滿門滅絕……”元順竟然毫不遮掩,在東試院的眾位考生以及當朝王公大臣麵前大聲回奏民間的流言。

站在一旁的元懌,臉上登時變得煞白。

他深知胡容箏脾氣,這是個一句話就可以激怒的女人,何況,她手中掌握所有人的生殺沉浮,就算她不殺元順,她也完全有能力讓元順一生不得誌、不封侯,鬱鬱而終。

誰也沒料到的是,胡容箏在東試院中第三次大笑起來,她輕輕擊掌道:“元順,你真敢說話!朕身邊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直言無忌的大臣,才能真正聽見民言民意,朕再問你,罵朕的人多不多?”

“多!”元順應聲而答,“但頌揚陛下、尊崇陛下的百姓更多!”

“哦?”胡容箏雙眉一揚,“你也依實回奏,不必自己加入頌恩語句。”

“是!”

“站起身來回話!”

“是!”元順回到自己的書案後,高舉雙手,說道,“頌揚陛下的人,視陛下為神,他們說,陛下是天神所遣,陛下聽政不過一年,天下各郡倉廩豐足、到處止訟停爭,是開國從未有過的盛世!”

胡容箏感覺到一陣狂喜從心底湧出,誰謂不讀書的百姓就沒有見識,他們完全知道她給了他們什麽!

“元順!”她陡然收斂了笑容,厲聲叫道,“跪下聽旨。”

“臣聽旨!”麵貌蒼老黧黑有如四十許人的親王庶子元順,依言跪在書案前麵。

“從今天起,你就是朕的齊州刺史了,卷子寫完了,就去秘書省領官誥文書,走馬上任!朕對你這個元家的後起子弟寄望甚高,元順,你胸懷大誌、勵精圖治,必不會負朕所托,倘若齊州大治,朕還要升你為侍郎、尚書,為朕分擔國事!”

“臣謝陛下恩寵!臣唯有粉身碎骨,為陛下經營齊州,以報陛下的知遇之恩!”這個似乎很難被打動的有些古板的年輕漢子,竟哽咽起來。

東試院的考生看著元順感激涕零的淚水,全都目瞪口呆。

誠然,元順出身王族,但這樣迅速的晉升,這樣隆恩厚遇的重用提拔,是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看來,胡太後的確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是個文武雙全、胸藏萬機的聖君,這是個多麽罕見的女人,而這東試院又是多麽能出奇跡的地方。

胡容箏一行人走出東試院後,東試院裏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咬筆苦思,希望能在那篇要呈禦覽的文章中把自己的高明見識和過人才華展現出來。

查過了兩個考試院,回到崇訓宮中,胡容箏小憩片刻後,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三天沒有見到楊白花了,他竟然三天沒有入宮!事情十分蹊蹺。

她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漸漸年老色衰,而年輕英偉的楊白花卻開始變得成熟穩重,在成長的過程中,他忽然悔悟了這份有逾常禮的感情,覺得年長他八歲的胡容箏,是那樣蒼老醜陋,從而產生了嫌厭之心?

何況,日日耽於政事的她,常常冷落楊白花,令他在自己身旁覺得無所事事、庸碌卑微。更何況,天下人對這件事議論紛紛,群言洶洶,二十一歲的楊白花總覺得抬不起頭來。

縱然有她無盡的恩寵,但身負絕技、有舉鼎之力、被洛陽軍民視為項羽再世的楊白花,怎麽能容忍別人說他是因為與太後有私情而得到擢升?

胡容箏心中越是揣忖,越是覺得自己可憐複可恥,她那難以抑製的熾熱情懷,也許,在楊白花漸漸冷淡的眼睛裏,看上去十分醜陋惡心吧?

懷著這份幾近絕望的心情,她在清涼殿一直坐到深夜,也沒有聽到門上報楊白花入宮的訊息。

過了這一夜,他們就是四天不見了,從定情之夜起,這樣的事,還從沒有發生過。

隻在此時,胡容箏才忽然明白了元恪對她的情懷。

樵樓上,鼓敲初更,臉色憔悴蠟黃的胡容箏,陡然間披衣而起,吩咐道:“備車,朕要出宮去見楊白花!”

沒有人敢勸阻她。池上的紗燈中,照見了一個風姿綽約而悲傷的女人,此刻,她不再是白天那個胸懷郡縣百姓、君臨四海之內的了不起的胡太後,她隻是一個在情中掙紮輾轉、無力自拔的中年婦人。

4

平南將軍府位於洛陽城西,離魏宮很遠,將近二更時,宮車才駛到將軍府門外,門外竟是一片素白,簷下高高地挑著兩隻白紙燈籠,寫著碩大的“奠”字。

胡容箏的心一陣狂跳,這是誰的喪事?

叩門之後,楊白花一路飛奔過來,前來接駕,見到他,見到他臉上那沉重的憂傷,胡容箏才放下心來。

她發現楊白花瘦削了很多,從前他是個健壯漢子,現在卻顯得單薄,一襲雪白的素綾長袍,越發襯出了他修長飄逸的風姿。

隨著年齡的增加,楊白花變得越來越奪目出眾。

從前,他不過有年輕單純的笑容和英俊的麵貌、健壯的身材,升為太守後,參與了幾次戰事,勸過幾回農桑,閱曆豐富了,這幾年又讀了些書,竟變得深沉內斂起來,眉宇間更有了種超脫不凡的氣質。站在人群中,是那種一眼可以看見、並令人讚歎為絕世風姿的年輕將軍。

胡容箏曾私下裏拿楊白花和元懌二人比較過優劣,與崇訓宮中女官們討論的結果,大家一致認為,楊白花灑脫,元懌秀逸;楊白花朝氣勃勃,元懌沉靜斯文;楊白花如新出的朝日,元懌如子夜的星河;楊白花的風姿變幻不定,如風中楊柳,元懌穩健氣派,如寺前古木;楊白花遠比元懌可親可愛,而元懌卻是每個女人想托以終身的人。

這種比較令胡容箏啼笑皆非。也許是自己太強大了,所以才會寄情於楊白花,而總是排斥多少年來一直對她癡心不改的元懌。

進得府來,卻未見靈堂。

平南將軍楊大眼是一方重鎮,如果暴死,朝中應得到奏折。而楊白花身穿重孝,腰束麻帶,必然是為尊長服孝,難道是他的母親身故了?可是府裏除了兩個白燈籠外,其他什麽孝儀也沒有。

胡容箏疑惑難定,先將自己的心事放下,問道:“白花,府上出了什麽事?”

見四下無人,楊白花紅腫著一雙眼睛,泣道:“我娘去了!”

“嗬!潘夫人不是一個月前才收到你父親的信,前往荊山大營了嗎?聽你說,你娘走時神采奕奕,為即將要見到數年未晤麵的你父親而欣喜不已……因為,你父親這幾年心中移情,隻喜愛年輕寵妾,十分冷落你娘,難道,她竟然在荊山營中暴病身故?”胡容箏嗟歎不已,“潘夫人是一代賢夫人,更是大魏開國以來罕見的女將軍,出入敵陣,常常得勝,所立下的功勳,若在男子,早已封侯……白花,你娘生了什麽病?”

楊白花忽然蹲身下來,伏在她的膝蓋上放聲大哭:“我娘好端端的,什麽病也沒有……她是被我爹用馬尾親手勒死的!”

“什麽!”胡容箏驚呼出聲,鎮定如她,也不能相信這種人間慘劇的發生。

有“千載一將”之稱的平南將軍楊大眼,與夫人潘氏相愛甚深,三個兒子都是由潘氏所生,隻有一個女兒是庶出。潘氏擅長騎射,從戎軍中,常常與丈夫並肩攻城略地、鑣戰沙場,楊大眼自己也常得意地向人說道:“此吾家潘將軍!”

這樣恩愛的夫妻,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楊大眼心誌失常了嗎?

“白花,”胡容箏輕輕撫拍倚在她膝上的哀哀欲絕的楊白花,“明天,我寫信替你問他,為什麽會這樣對待你娘?”

“是我妹夫趙延寶在我爹麵前告的狀,說我娘在洛陽府中私宴男子,有失行之處……”楊白花抽泣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雖然身為一個魁偉男兒,但在母親麵前,他永遠是當初蹣跚學步的嬌兒,母親是如此寵溺他,從今後,還有誰能給他這般寬廣無私的深情?

“真有此事嗎?”胡容箏喃喃問道。

“即使有又何妨!”楊白花忽然賭氣說道,“我爹在荊山大營中,留有五六十名歌女舞伎,這兩年又收了三房小妾,他怎麽不捫心自問,他對不對得起我娘?我娘跟了他二十五年,出生入死,從死人堆裏救過他三四次,這般大恩,他為什麽不感念於懷?我娘有沒有失德之處,我不清楚,但一個被丈夫公然遺棄了近十年的婦人,為什麽不能去與別人宴遊,聊慰寂寞?”

胡容箏苦笑著看他,到底還是個孩子,他的殺母仇人竟是生身父親,這一生,空懷一身絕藝,那是永遠不能複仇了。

楊白花的眼睛黯淡失神,幾天未櫛洗的發髻顯得蓬亂肮髒,胡容箏從腰間取出玉梳,一邊打開他的頭發慢慢梳理,一邊問道:“怎麽沒設靈堂?”

這話又問到楊白花的痛楚,他的牙齒咬得嘎吱作響,恨道:“楊大眼不讓設!這個絕情忘義的武夫!”

見他語氣有侵犯父親之處,胡容箏才深深發現,楊白花對於母親的感情,超過她的想象。

她將手插在他的烏黑長發裏,歎道:“我今天就下詔,給你母親賜個身後的封號,命人在邙山下選一塊好墓地,你自己去挑。”

楊白花再次放聲大哭:“你爹已將我娘的屍身在荊州草草下葬,連塊墓碑也沒有,我的二弟在荊州詢問了很久,才找到我娘的墳……楊大眼一個月前寫信招我娘前去,就已經存了殺心……太後,我娘要那死後的虛名做什麽用?別人不會因此而尊重、同情我娘,隻會嫌她生了一個毫無本領、靠女人吃飯的兒子!”

胡容箏心下不禁一怔,繼而深感難過。

他終於說出了心裏話。雖然並非想“乘長風破萬裏浪”的少年豪士,楊白花也絕不屑於依靠她來在朝中獲得升遷……而她能用什麽來助他一臂之力呢?難道隻能和他坐在花廳的白紙燈籠下對泣?

“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楊白花漸漸止泣,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道,“我想,第一步是將母親的靈柩扶回洛陽,歸葬祖墓,不管父親怎麽嚴厲禁止,我都會將母親的魂魄招引回來,以免她孤魂流落異鄉,受人欺淩……”

胡容箏隻能勉強安慰他:“不會的,令堂英風颯爽、為人剛勇,非常人能比,你們兄弟三人也都是一代將才,地下,誰敢淩虐令堂!”

“我娘真是天下罕見的將才,可惜她生了個女兒身,又可惜她竟然嫁給了一個不識字的莽夫!你知道嗎?我爹從來沒讀過什麽兵書,後來,還是在我娘的指教下,才將《司馬法》、《孫子兵法》讀完,他這個平南將軍,有一半是我娘在做!”楊白花立起身來,扼腕再歎。

門外,天空已經發白,今天還要趕回去上早朝,胡容箏見自己實在不能久留了,這才歎道:“白花,節哀!我要去太極殿聽政,今天下午,你到宮中來,我賜你官銜和兵馬,送你去荊州奉迎潘夫人的棺槨。”

“多承太後厚意。”楊白花的這句答話,顯得有氣無力。

宮車剛剛離開平南將軍府兩裏路,就在殿外被車騎大將軍崔光攔住了,崔光鐵青著臉,跪在地下,遞了一份折到車中來。

胡容箏隻掃了一眼,就怒容滿麵,將奏折往車外一丟,喝道:“崔光,你無禮已極!朕在後園西海池射箭,你說古來女子都不學射藝,上折奏請朕停射,朕依了你所請。朕思念年邁的父親,回家探視,你說朕有違婦人三德,不許朕歸寧。朕出宮巡遊,你說朕輕舉妄動,朕又依了你,現在什麽地方也不去了!今夜朕第一次出宮到平南將軍府,你竟然這麽快就知道了,並且寫了這麽一份言語失敬的奏折來教訓朕!”

她恨恨地走下車來,薄明的晨色中,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上朝的大臣,他們都離得遠遠的下了車,遙遙圍觀。

“朕正告你,朕雖然身為皇太後,但臨朝聽政,勤勉操勞,超過了前朝所有的魏帝,朕的私事,不勞你費心!朕奄有天下,之所以未像前朝文明太後那樣多蓄內寵,正是因為朕慮及了自己身為婦人……你消息如此靈通,那一定是因為你在朕的崇訓宮埋伏了耳目!大魏天下,到底是朕在掌管,還是你在掌管?不訓誡你此次,何以儆人效尤?誰都能因為朕是個女人而牽製幹涉朕的舉動,朕豈不是與天牢囚犯一般無二,又何以治國理天下?”胡容箏拉長了臉,怒氣萬丈地斥責道,“來人!”

“有!”

“將崔光逐出太極殿,一年不準入奏!”胡容箏惡狠狠地吩咐,“削去他的俸祿,讓他到國子監去刻殘缺的石經!”

崔光臉色煞白地被逐了下去,他的眼睛中似有悔意,但自始至終,卻沒有認過一聲錯、討過一聲饒。

群臣也都保持著沉默,沒有人開口譴責崔光。

在一片寂靜的太極殿外,胡容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她心底暗暗一寒,隻在這一刻,她才明了這些經她之手而得到升遷的重臣們的真正心意。

但幾乎在這念頭閃過的同時,胡容箏揚起了臉,昂首挺胸、神情肅穆地沿著太極殿高高的台階,向上一步步走去。

5

在桂殿批折直到深夜,內侍仍來回報:“清河王元懌求見。”“著他進來。”胡容箏頭也不抬。

他們每天因公因私,不知道要見多少麵,也許是太熟悉,她在他麵前已毫無戒備之意,連衣服都沒換,隻穿著家常的深青色織染印花長裙,發髻半散,全身上下一件首飾也沒有。

元懌離得遠遠地跪了下來:“參見陛下。”

“元懌!”胡容箏皺起了眉頭,“朕說過你多少次,私下裏不要給朕見禮!你是朕的兄弟和至親之人,朕視你如父兄,如手足,你就像以前和先帝相處那樣,與朕相處好了……為什麽你總不肯聽朕的話?”

“是。”元懌並沒有站起身來,他跪在地下靜靜地回答,“臣入宮來,是想請陛下今後不要再坐申訟車在京城內外巡視了。”

“為什麽?”胡容箏又埋頭去看滿桌的奏章。

元懌的聲音,忽然變成從未有過的那種激烈:“洛陽城中,自有先帝建成的理訟所,幾十名大小官員、幾百個文吏差役,會去聽取百姓們的訴訟紛爭,認真審理後,妥為判決,太後何必還要費這個心神呢?臣聽說,陛下自建立申訟車以來,三個月時間,親手收到的狀紙,下至鄰居爭三尺之地,上至揭發外鎮謀反,大大小小竟有一千多件!陛下即使不眠不食,又能在三個月時間裏處理掉一千多餘爭訟嗎?就算陛下洞鑒萬裏、英明果睿,又能保證每一件案子都處理得妥當公平嗎?或者,陛下當真有神人之明,每件案子都能斷得公平,難道陛下君臨天下,就是為了判斷這許多隻牽涉到一家一姓的普通訟爭嗎?陛下,陛下心懷天下,須當放眼大局,怎麽能為了幾個老百姓的感激,而忘記自己的大任,而亂了國家的製度?自陛下開通每三日一出宮的申訟車以來,理訟所早已門前冷落,三個月來,接案隻有十一件!臣伏請陛下三思!”

“元懌!”胡容箏震動了,她停下了筆,猛然站起身來,歎道,“元懌,你真的有帝王之能,可惜上天沒給你這個命。朕本來以為自申訟車之設,洛陽城裏會清平許多,聽你這麽一說,朕才恍然驚醒。你說得對,朕不能為了幾個老百姓的感激涕零,而忘了全天下的百姓!自明日開始,申訟車改為十日一出宮,車上改由當朝幾個言官禦史輪流值差,以免有所徇情,收來的訟狀,經朕審看後,再交由理訟所發落。元懌,你看如何?”

元懌這才拂了拂衣服站起來,他看著這個年近三十時益發顯示出智慧和成熟之美的婦人,心下十分佩服,從諫如流、瞬息間做出英明決斷,這才是帝王風度,胡容箏,她配得起那威加四海的地位。

夜色沉沉,蟲聲在殿門唧唧而鳴,胡容箏見元懌並沒有告辭離開的意思,索性在硯上擱下筆,笑道:“四王爺,夜色靜好,崇訓宮旁的永寧寺也快要完工了,你願意陪朕去步月談禪嗎?朕為了無法自悟佛理,上月派了洛陽白馬寺高僧慧生等十三人,前往西域取經,往返四千裏,務必要取回真經。元懌,聽說你早已通讀《華嚴》、《阿含》諸經,參透了佛性,還請為朕仔細分說。”

“臣求之不得。”

新建成的永寧寺,號稱天下第一名寺,藏經無數,費了十萬人工,高大莊嚴、美輪美奐。正殿上造了一尊一丈八尺高的純金佛像,旁邊有十尊真人大小的純金羅漢像,兩尊名貴和田玉的菩薩像,內有僧舍一千多間,佛殿與胡容箏聽政的太極殿規模一模一樣,稱得上天下最豪華的佛殿。

一片寂靜的牆垣內,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影子,在月下,淡淡的,淺淺的,模糊不清地投入長草和亂石之中。

過了很久,元懌才開口打破了沉默:“今天,臣得了一份南朝詩稿的抄本,極之妙麗,陛下猜猜看,那是誰的手筆?”

“誰?沈約?江淹?”

“都不是,”元懌歎道,“竟是梁帝蕭衍的手筆,陛下想聽嗎?”

“念來聽聽。”胡容箏並不看他,臉向樹蔭下側去。

“這首歌叫做《莫愁歌》,據民間流言說……”元懌欲言又止。

“說什麽?”胡容箏將眼睛轉了過來。

清河王元懌,一如八年前,仍然具有玉樹臨風、神姿英朗的氣度,三綹短短的棕黑髭須,越發增添了他的俊秀和沉靜。

元懌凝視著月色中她秀麗非常的容顏,定了一定神,才答道:“南朝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這首《莫愁歌》是為你我而作。”

“什麽?”胡容箏大驚失色。

對待元懌,她向來十分禮敬,雖然兩人從前曾有過一段“拒婚”的往事,但胡容箏早已將其淡忘了,今天,從元懌的眼睛裏,她又讀到了那種熟悉的關愛和傾慕。

元懌扭過臉去,不再注視她的眼睛。

他們沿著石徑向永寧寺的毗盧殿走去,元懌在胡容箏的身邊輕聲道:“從南朝抄回詩稿的人說,歌中所寫的莫愁女,就是暗喻的陛下,而那詩尾所說的‘東家王’,則影射的是臣。蕭衍號稱‘風流僧帝’,最喜誇耀自己的憐香惜玉,但是陛下,他在這首詩內毫無半句譏刺之意。”

胡容箏遙望著永寧寺後那座還未完工的去地千尺、高達九層的石塔,忽然體會出了一種全新的心境,這境界,在她和楊白花相處的幾年中,從來沒有領悟過。

那是一種至大至深的寧靜,毫無患得患失、情愛糾纏,而隻是一種令人放鬆而沉溺、帶有睡意的寧靜和歡喜。

在這一刻,她忽然悟出,這世上,隻有元懌一個人,能夠帶給她這樣的平靜和安全感——那是一個多麽寬厚而溫暖的肩頭。

在月色中心醉神迷的一刹那,胡容箏幾乎想讓自己被各種政務和宮事鬧得昏沉沉的頭,靠在元懌的肩上。

然而,她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元懌飽含著深情和憂傷的吟詠聲:

河中之水向東流,

洛陽女兒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織綺,

十四采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

十六生兒字阿侯。

盧家蘭室桂為梁,

中有鬱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

足下絲履五文章。

珊瑚掛鏡爛生光,

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

恨不嫁與東家王!

長詩吟畢,他們已經並肩走到了永寧寺空曠的院落裏,院內到處都是散落的青石和木料,今天上午,大匾剛剛懸上,是胡容箏的親筆:“毗盧寶殿”。

胡容箏冷笑一聲,舉步往前走了兩步,道:“這就是你今晚要向朕談的佛理佛義嗎?元懌,你是太憨厚了,還是被這首詩的華麗文辭所迷惑?蕭衍明明是在譏刺嘲笑朕青年守寡、耐不住寂寞,你卻相信他是為我們倆惋惜……朕問你,這麽多年來,朕曾向你假以顏色嗎?朕曾向你暗示過什麽嗎?朕曾有一言半語向你傳達過心意嗎?不錯,朕現在確與楊白花相愛相守,比起你來,楊白花身份低微、不值一提,但朕不在乎!天下人都說朕是個**,朕也不在乎!朕這一生隻對一個男子用過情,那就是小我八歲、被你們所有人輕視的楊白花!元懌,從今後,你再對我提起此事,朕寧肯失去你這位才幹無雙的輔閣大臣,也不願因此而放棄楊白花!”

這番話說得正言厲色、**氣回腸,在這麽安寧的月色中,元懌卻覺得,似乎聽見了海上巨濤的聲音。

他的臉霎時間變得慘白,目送著胡容箏疲倦的身影遠去,這個素來剛毅的權傾天下的漢子,臉頰邊竟流下了兩行清淚。

“莫愁,莫愁……”他喃喃喚著詩中女子的名字,忽然從這兩個字的字麵上讀出了一層深藏於內的憐惜。

他生命中那個冷漠絕情而剛強非常的魔障,願她永遠能夠從與楊白花那不可思議的情緣中,得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