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詡就位的第二日晚上,暫攝太尉事的太子少傅、右光祿大夫崔光,秘密來到北邙山腳下的建樂宮。
他的雙馬安車還沒來到宮門前,就看見一輛三馬青蓋安車在建樂宮門前靜靜停著。崔光認出車上有清河王府的徽章,他略一猶豫,吩咐馬車夫道:“將車停在林中,等那輛三馬安車走了,我們再過去。”
幸好,片刻後,清河王府的三馬安車就轆轆離去。
孤坐在車內的崔光,一邊忖度著元懌的來意,一邊命手下去門上通報他的到來。
沒想到,胡容箏竟然親自迎了出來。
素麵朝天的胡容箏,穿著一身雪白孝服,全身沒有一件飾物,神色鎮定中略帶哀婉,見了崔光,深施一禮,莊容說道:“昨夜之事,妾身銘感五內……我們孤兒寡母,全靠了崔少傅才得以保全名位!”
“胡左昭儀休出此言,”崔光謙和地回禮,說道,“這是國家大事,崔光為的是江山社稷,並非為了一家一姓之私。”
幾句漂亮的場麵話說完,胡容箏和幾個侍衛走在前麵,將崔光請入園中。
正月的天空,閃動著無數流螢般的藍幽幽的寒星,牆外隱隱可以望見邙山頂上的白色積雪。建樂宮的園中,亭榭十分精致,處處都見匠心。
崔光跟隨胡容箏走到一處小木橋邊,隻見橋邊到處都是梅樹林,欹枝橫斜,浮動著一種幽甜的花香。
林中疏疏地掛著幾盞白色的羊角燈,指引著一條生滿綠苔的青石小徑。
小徑盡頭,是一間小小精舍,裏麵擺設十分簡樸素雅。
一明兩暗的格局,四壁堆著成卷的經書和圖籍,門前簷下懸著一麵黑底金字匾額,是已故宣武皇帝元恪的手澤:“梵音小築”。
明間的桌上,放著一盤還沒下完的圍棋,崔光掃了一眼那格局,已經看出是清河王元懌慣用的風格:“左右同型、棋走中腹、以扳對靠”,這當兒,叔嫂二人竟有這種好興致對弈,到底是王者風度呢?還是不識憂患?
崔光將視線收了回來,裝作毫不在意,輕聲道:“胡左昭儀,臣今天前來,一來是為了酬昔日的知己之恩,一來是為了與左昭儀娘娘商量下一步的對策。”
胡容箏點了點頭,扭臉吩咐道:“楊白花,你去門前守候,不要讓別人進來。”
“是。”穿著白色射箭服的青年侍衛答應一聲,轉身離去。
崔光一眼看過去,發現這姓楊的侍衛相貌俊美英偉,看上去十分眼熟,隨口問道:“這人長得有些像平南將軍楊大眼,是他家的子弟嗎?”
“是楊大眼的世子,現在是建樂宮的侍衛長。”胡容箏微微一笑。
崔光陡然驚覺,這個素來冷漠的女人,在提到楊白花時,竟有一種無法掩飾的甜美柔膩的表情。
他連忙垂下眼睛,轉移了話題:“娘娘,今天早晨,已經命中書省草詔,六百裏加急送到隴中大營,召高肇班師。”
“做得好!”胡容箏讚道,“崔少傅,皇上有你這位輔閣大臣,可以高枕無憂了!”
“承左昭儀娘娘謬讚,”因為胡容箏到現在還沒有擬好尊號,崔光隻得仍然依照舊日的稱呼,“娘娘,今天早晨大臣們在朝上議論,皇上年幼,國事必須由德高望重的親王代攝。隻有這樣,才能料理好先皇的身後事。”
他沒有說這是自己的意思,胡容箏敏銳地聽出了崔光的語氣,低頭沉吟不語。
燈下,二十八歲的宣武帝未亡人看起來仍然清麗無比,她微微蹙眉,良久,才沉靜地問道:“那麽,崔少傅的意思呢?”
其實,半個時辰前,她和元懌就朝裏的官員動遷已經商量過了。
宣武帝元恪臨終時,由於式乾殿大門一直被高皇後帶人看守,所以並未有正式詔書定下輔政的顧命大臣,雖然高華一直聲稱元恪口諭要讓高肇和高猛當顧命大臣,扶持元詡理政,但她的司馬昭之心,不但胡容箏一看便知,朝中的宗室親貴也無人支持。
既然並無顧命大臣,胡容箏與元懌覺得,在這新舊交替的時候,必須要先做一個過渡性的安排,等局勢平定後,再按自己的心意來升貶。
過渡的人選,當然以那些年邁的素有威望的老親王為好,他們商量的結果,都屬意一直跟在東宮裏的太子太保、高陽王元雍。
元雍在宗室和朝野人望極高,性格平和,不戀權位,又對皇家忠心耿耿,以這樣的人來出麵料理政事、國事,深孚各方人望,連高華也挑不出什麽大毛病,是再好也沒有了。更何況他是宣武帝臨終時下詔安排到西柏堂處理政務的人,雙蒙早已說過,宣武帝臨終隻安排了三個顧命大臣,元澄、元雍和元懌,隻是被高皇後攔著,詔書沒有留下來。
崔光並不知道他們秘商的事情,但他以一個擅長權術者的本能,也想到了這一點:“臣以為,為了彈壓住擁有封國和兵權的宗室王公,為了收服那些勢力雄厚的公卿和外任大員,必須推出一個先朝的素有才德的老王來領攝政事。清河王雖然才高德厚,但究竟太年輕了,不足以壓服那些資曆深厚的大員和宗室……左昭儀娘娘,以你之見呢?”
原來他是怕她提出元懌作“攝政王”人選,胡容箏到此時才恍然大悟,點了一點頭,道:“崔少傅說的是,妾身一個女人家,見識不出閨閣,還請崔少傅指點。”
“任城王元澄、高陽王元雍都是上好的人選。”崔光恭敬地回答。
“哦……”這崔光的確是個人才,胡容箏在心底暗暗讚歎一聲,裝作思索片刻,點頭道,“高陽王元雍素有才德,不如起用他,崔少傅,你看呢?”
崔光一顆心落定,看來,元懌並不像外界所說,與胡左昭儀定有生死之盟。等到朝中形勢安定後,以自己的才能、心計、手段和與胡左昭儀的密切關係,自己的位置、官誥隻怕可以直逼元懌。
“老臣以為極是,任城王元澄武略出眾,與高陽王元雍二人都是宗親顯宦,即以此二人暫時攝命輔政,群臣必然恭服。”
“但憑崔少傅行事,臣妾無不聽從。”胡容箏更加恭敬了。
“還有一事,也要請左昭儀娘娘定奪。”自延昌元年收受過胡容箏的重禮後,崔光已經決意依附於太子的生母胡左昭儀,來取得自己的三公之位。
“講。”胡容箏索性不再和他虛套客氣。
“太子既已登基,徇著舊例,應該為先帝的皇後上尊號。”崔光有些擔心地看著胡容箏的臉色,胡左昭儀和高皇後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她會不會在聽見這句話後勃然變色、大發雷霆?
女人,向來都是頭發長、見識短,毫無半點城府的。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胡容箏竟然微微一笑:“那是理所當然,崔少傅明天就該代為草詔,尊高氏為皇太後。”
真是個心懷廣遠的女人!崔光至此才產生了佩服之情,予舍予奪,深明進退之禮,高皇後絕不是她的對手,將來,大魏後宮最尊貴的稱號,非她莫屬!
“還有一事……左昭儀娘娘雖然身為太子之母,但一時還無法取得尊號,望娘娘見諒。”崔光索性挑明自己的想法。
“那當然,”胡容箏仍然毫無怒容,“後宮三百嬪妃,若都上起尊號來,隻怕一年時間都辦不完,小小一個左昭儀,原本沒有上尊號這個道理。崔少傅,你我相知已久,妾身隻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我想崔少傅一定能夠辦到。”
“娘娘請講。”
“我要回宮去親自照料皇上的起居,他畢竟隻有六歲。”胡容箏的態度十分從容,完全是一派慈母的姿態,“六年了,我一直沒有辦法看到自己的孩子,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母親……崔少傅,請你成全。”
崔光不由得更生出一層惺惺相惜之情,這個胡左昭儀,她真是天生的政客。
她的要求完全合乎情理體製,但就在這個小小的願望中,她已經得到了最接近皇權的機會——隻要將六歲的皇上掌握在手中,朝中還有誰是她的對手?
“娘娘所求甚微,臣當傾力經營。”崔光一諾無辭,看了看窗外寒冷的夜空,北鬥闌珊,已經是深夜了,“臣要回奏的事都已說完,娘娘還有什麽要辦的事,盡管吩咐。”
“我沒有別的事了。”胡容箏站起身來,問道,“當今的急務,就是要攝政王元雍從速下詔,斬滅老賊高肇……對了,高肇幾時回京?”
“詔書今夜能到隴中大營,他明日就該全師而返。”
“哦。”胡容箏伸出手去,道,“崔少傅請,妾身當恭送少傅出宮。”
崔光再三辭謝,胡容箏仍然將他送至宮門前。
目送著崔光的雙馬安車消失在山道上,胡容箏疲倦地轉過臉來,歎道:“白花,我真想掩上山門,在這裏讀經彈琴以終老,可惜,一入紅塵,身不由己……”
年方二十的楊白花,看著她滿臉深憂,極想上前扶持她一把,甚至……將這個瘦削動人、成熟豔麗的貴婦擁入懷中。
但是他既不能,也不敢,隻能手扶腰劍,站在梅林的白色羊角燈下,輕聲回答道:“娘娘,如果你想清靜,等情勢穩定後,臣陪同你去南朝的地方,微服遊玩。聽說,建康、姑蘇、杭州,那些地方有數不清的勝跡和風景,與北國風情迥然不同……”
胡容箏站在小木橋的橋頭,在星光下緩緩地背過了身,長歎道:“白花,我已經騎虎難下……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天了。”
2
高太後坐在乾清殿西側殿巨大的妝台前,看著鏡裏的那個神情木然的女人,這是她嗎?是從前有著“高觀音”之稱的絕世美人嗎?她不敢相信。
灰敗的臉色、皺紋叢生的雙眼、傴僂的腰身、斑白的鬢發,不過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竟然枯槁如六旬老婦。
雖然身穿華服、滿頭名貴奇巧的飾物,又有何用?她似乎是一夜之間衰老的,那一天,當她聽見高肇的死訊和高家被抄的消息。
高太後沒有呼喚侍婢進來,自己抬起手,緩緩從發髻上取下了一枝烤藍嵌寶長簪,又取下了一枝鏤空連環鳳釵、一對水滴翡翠簪珥、一件黃金山題的珍珠步搖……今後,這些東西再也用不上了。
乾清殿的門外,銀杏樹剛剛綻出新綠,顯得透明、青翠,滿地樹蔭中,篩落著早晨的陽光,有如碎金,十分明媚清朗。
她將再也無法看見她熟悉親切的宮室了,昨天下午,高太後已經正式接到皇上的詔命,要她去瑤光寺出家為尼。
伯父高肇在兩個月前被攝政王元雍下令賜死,那天,高肇將大軍駐在城外,自己孤身入宮拜祭。
幾個月前,一聽到元恪死訊,高肇幾乎什麽也沒有想,便從西蜀撤軍回來,他一路痛哭著從蜀地回來,形容盡毀,又一路痛哭著來到停靈的永樂宮皇信堂。
缺少政治智慧和博弈能力的高肇,半輩子都是靠元恪的庇護才能立足洛陽城。所以元恪一病故,高肇也就完了,哪怕元恪憐惜舅父不擅權術,臨終特地派他率軍十萬遠駐西蜀,他也沒能理解元恪的深心。
元懌、於忠他們在先皇宣武帝元恪的靈梓前埋伏了六名武藝高強的刀手,等高肇一哭過靈,便當著所有王公大臣的麵,將高肇抓了起來,高肇掙紮著叫道:“放開我,你們怎敢在先帝的靈柩前擅殺顧命大臣?”
沒想到元懌從棺後轉出來,冷笑道:“顧命大臣?高肇,皇上有旨,高肇奸狡頑毒、圖謀不軌,立斬不饒,高家滿門抄捕,一個都不能放過!”
事已至此,高肇隻得做最後一搏,他嚎叫著要見高太後。於忠卻不容置疑地揮了揮手,六名剽悍的刀手合力一扯,竟將高肇生生撕扯成了兩半。
元懌則在殿中看著宣武帝黑森森的棺木泣道:“陛下,對不起……三皇兄之仇不報,元懌此生難以心安。”
他們先斬後奏的第二天,小皇上元詡的賜死詔命才姍姍而至,高家在朝中做官的子侄也全數被軟禁起來。
大樹已倒,誰會為她這個孤苦無依、既無皇子又無親眷的平常婦人爭辯?
皇太妃胡容箏早已容不得她再留在宮中了,今天的詔書,當然是出自胡容箏的授意。
深宮二十年,多少女人死在她高華手上,沒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到頭來,不可一世的高皇後,竟會輸給一個小小的充華世婦!她深恨當初被老尼妙通的花言巧語所惑,竟將自己命中的魔頭引入了後宮。
殿門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高太後在鏡中看見,有人掀開簾幕,飛跑進來,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七歲的建德公主。
“娘!”建德公主悲呼道,“她們說你要去瑤光寺落發,是真的嗎?娘,一定是她們騙我,自從父皇死後,她們對我,都沒有以前那麽好……”
偌大的乾清殿中,冷寂空曠,見不到一個人影。從前,這可是魏宮最熱鬧的去處!
昨天,胡太妃有口諭下來,命乾清殿的宮女可以自發跟隨高太後,前往瑤光寺落發。誰知除了兩個年幼無知的低級使婢,其他女官、侍女都斷然拒絕出家為尼,現在,門外,隻有那兩個粗使丫頭在打點行裝。
高太後憐惜地將自己的臉貼住女兒的臉,輕輕摩擦片刻,含淚道:“娘是要去瑤光寺落發,娘今世做下的孽業太多,所以應有此報。娘要到佛前懺悔,修修來生……來生,希望娘不再成為宮中的女人,而隻是一個平常的民婦……那樣,我的女兒,你就能永遠承歡膝下,不要麵對這種無情的別離……”
一聲歎息從殿外幽幽傳來,高太後猛然變了臉色,那是皇太妃胡容箏的聲音!
“高華,你一生,以這兩句話最為動情……死在你手中的女人那麽多,她們的冤魂,現在會為你的下場而感謝本宮!事到如今,你服輸嗎?”隨著這句溫和的問話,依舊年輕貌美的胡太妃邁步走入高太後的寢殿。
看看鏡中發髻蓬亂、麵色灰敗的自己,再看看容色嬌豔、舉止優雅的胡太妃,高太後越發自慚形穢,她扭過了臉,恨道:“自古成王敗寇,我怎麽會不服?胡容箏,我不信你這一生沒有失意的那一天!”
“有,怎麽沒有?”胡太妃長歎道,“多少個深夜,本宮輾轉反側,既要提防來自高家的加害和謀殺,又要思慮各種政事……唯一的愛子,卻又咫尺天涯,無法相見。高華,咱們是一樣的人,同樣野心勃勃、冷酷無情,唯一的區別,就是本宮不怕死,敢於生下皇長子,所以才得到了今天。不,本宮並不是真的不怕死,但胡容箏生來敢於豪賭,現在,本宮贏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敢下注。”
這是真的。多慮害勇,高太後雖然對付別人手段極盡殘酷,但一旦危害侵及自身,她就會變得十分懦弱無能。
像此刻,她雖然淪落失意,娘家昔日的勢力和榮寵又已煙消雲散,卻總下不了決心一死了之,如果那樣,也許可以省去更多的羞辱和迫害吧?
高太後扭過了臉,從耳邊取下了最後一件首飾:一件八寶翡翠項圈。她的眼角瞥見,刹那間,妝台中映出的不再是個宮廷貴婦,而是個有些蒼老的平凡女人。
“從前那一頭漂亮的青絲,如今竟枯黃成這樣。”胡太妃望著妝台裏的高太後,有些憐惜地歎道,“也好,今天下午在瑤光寺接引殿落發後,就省去了這些煩惱。高華,本宮給你挑了一處精舍,就是前朝馮廢後住的地方,她死了之後,三年中,那房子一直空著。本宮已命人精心修繕了,窗外種了你最喜歡的銀杏樹,屋中放了三架佛經,望你好好鑽研經義……說不定,過些年,本宮也會放下宮中的事務,與你做伴。”
高太後冷笑一聲,不肯作答。
胡太妃也不以為忤,負手在殿中走了兩步,又問道:“高華,你還有什麽心事未了?不妨一並告訴本宮,但凡本宮能做到的,本宮一定盡力。我們雖然鬥了一場,但作為旗鼓相當的對手,本宮尊重你。”
高太後默然良久,終於摟著女兒回答道:“我不放心的,隻有這個七歲的孩子……胡太妃,請你善視她,她是先帝的女兒,如今,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胡太妃為之色動,歎道:“你放心,如今本宮的崇訓宮中十分冷清,正好帶建德公主去做伴……本宮會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她,每年中秋之夜,都送她到瑤光寺與你團聚。”
“多謝厚意。”高太後終於不再憎恨胡太妃,作為敵手,在失敗後,能給她這種待遇,那已經是“不殺降”的大將風度,“也許,在瑤光寺,我會悟得人生的真義……富貴場中這麽多年,我已經找不到自己了。胡太妃,請你帶建德走吧,我想靜一靜……”
胡太妃沒有再逗留下去,她牽過建德公主的手,溫藹地說道:“建德,到母妃的宮中去玩一會,皇上也在那裏,你們正好一起遊嬉。”
高太後倚著殿門,看著大批女官和內侍簇擁著胡太妃和建德公主沿著乾清殿布滿樹蔭的宮道離去,眼淚這才洶湧而出。
她一生為人心冷,最疼的就是這個女兒,現在,女兒卻被仇人所奪,再也無法在膝下依依了!
“太後,隨老尼走吧,車子已經在宮門前等候了。”不知道什麽時候,瑤光寺的住持妙通和幾名尼姑已經在階下悄然等候。
高太後一眼看見妙通,心中湧起了一種極度的仇恨,她忽然尖利地叫道:“是你!老尼姑,你還敢來見我!你害我非淺……”
妙通臉色淒然地合起雙掌,歎道:“阿彌陀佛,高太後,種下業因,才有業果。當年你若不是想借腹生子,想用胡容箏的性命換取你的榮華富貴,又怎會有今天?你恨貧尼,貧尼無可分辯。可橫死地下的順皇後和十幾個毫無過失被刑斃、毒殺的嬪妃,又該找誰索命?那些飄**無依的冤魂,正在邙山下日夜啼泣……高太後,你還是隨老尼去佛前懺悔吧,否則,蒼天自會安排報應,乾清殿裏,會充滿森森魅影,讓你日夜不安……”
高太後打了個哆嗦,回頭向空曠的深殿看了一眼,果然覺得有一種鬼氣,陰冷、晦暗而淒涼。
她不由得低下蓬亂的發髻,合掌歎道:“妙通,你說得是。我一生為人心冷意狠,直到現在眾叛親離、被逼無奈出家,才發覺了自己昔日的殘忍。妙通,我聽經二十年,卻從沒有真的相信過……也許,我今日落難,是自食其果、惡有惡報。”
兩個年少的侍婢走了過來,將她扶上了由一匹瘦馬拉的舊車,車聲吱啞,沿著乾清殿飄滿銀杏葉的漢白玉宮道,緩緩駛了出去。
3
鬥敗了高太後,胡容箏並沒有太多的欣慰,她早知道高華會輸在她的手上,聽說,在接引殿住持座前落發時,換上了布衣僧鞋的高太後哭得十分淒涼,這消息讓胡容箏甚至起了一點惻隱之心。
但是,她相信,如果自己落在了高太後手裏,那就不止是出家為尼了,一定會被賜死。這冷酷的宮廷、無情的世間,除了權力,她還能靠什麽來保全自己?
不懂得一點文武之道的高太後,在深宮安享了二十年的清福和尊榮,也該心滿意足了。如今,身為皇太妃的胡容箏,麵對著一團亂麻似的政務,連著失眠了三天。
此刻,晚霞滿天,胡容箏索性從桂殿裏走出來,叫人備車去西海池邊射箭。
引弓連發五箭,都中了紅心,胡容箏心中得意,扭頭笑道:“白花,你來射!”
桂殿侍衛楊白花沒有推辭,舉起長弓來,拉了一拉,又放了下去,搖頭道:“這弓太軟,臣平日都是開三百石的青銅牛筋弓。”
“壯士!”胡容箏喝了一聲彩,吩咐小內侍們道,“將觀武台裏掛著的寶弓取來!那是三國大將關羽關雲長用過的雕花寶弓,拉得開它的人不多。”
不出片刻,弓已經取來。
楊白花挽起自己深藍色薄繒長袍的下擺,將袍角塞在腰帶上,雙手握弓,喝道:“開!”果然將這張六尺長的雕花青銅弓拉成了滿月狀,雕翎長箭流星般飛了出去,正中紅心。
“好箭!”胡容箏歡呼一聲。
卻見楊白花興致忽起,向後飛跑二百步,步履未停,扭臉彎弓回射,竟然又中了鵠的紅心。
他深藍色的袍角和柔軟黑亮的鬢發,被西海池上的晚風吹得獵獵飄拂,那瀟灑利落的少年英姿,那高明的箭術,看得胡容箏心醉神迷。
年近三十歲了,她還是第一次品味到這種又是甜蜜又是惆悵的滋味……她再喜歡他,也無法永遠將他留在宮裏。
聽說,如今宮外已經有了些流言和傳聞,但隻有胡容箏自己知道,她和楊白花之間,其實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白花,”見楊白花額上微微冒出汗粒,含笑回到了她的身邊,胡容箏讚歎道,“你這身好本事,不該埋沒在宮裏當個侍衛。下個月,我就放你出宮去,到軍中當個將領,立功後,必能封侯升職。有朝一日像你父親一樣,成為一代名將。”
楊白花拭去了頭上的汗,沉默不語地將長弓放回了兵器架,慢慢向西海池邊走了過去。傍晚,池上的無邊新荷,田田盛開,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清香。
其實,他並不像他父親楊大眼一樣是個胸懷壯誌的人,難道她看不出來嗎?
這三年中,他總是喜歡靜靜守衛在她身邊,隻要能遠遠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的側影,他已心滿意足,別無奢望。從十八歲到二十一歲,三年中他一直懷著這種隱秘的情愫,跟隨在她身後。
他深知,自己的感情無望,即使自己是親王、名將,也不可能接續這一段情緣——她已經是臨朝聽政的皇太妃了,是皇上的母親,也是實質上的大魏國主。
權傾天下的她,有著帝王般的尊榮和權力,怎麽可能棄聲譽不顧,與一個少年侍衛相廝守?嗬,天下雖大,他們又哪裏有容身之處?
瞥見楊白花眼神中的黯然神傷,胡容箏忽然感覺到,自己胸中湧動著一種深深的憂傷。這段永無指望的孽情,讓素來以冷靜著稱的她也幾乎無法自持。
她多麽想走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溫言撫慰他。
然而她唯一能做的事,卻隻是扶著靶場的竹欄,茫然看著楊白花那久久佇立在暮色中的修長而年輕的背影。
“白花,”過了很久,胡容箏才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走過去說道,“你知道這些天來最讓我煩惱的,是件什麽事嗎?”
“臣聽說了,是淮堰之事。”
“淮堰之爭,已經年深日久,若不能從根本除去患害,我朝的揚州和徐州,終將成為一片澤國。”胡容箏沿著西海池邊走了兩步,舉首眺望被西天霞彩映紅的池水。
池邊,昔日她遇見宣武帝的地方,現在建起了一座小小的亭榭,亭上題著“魚戲”二字,也是宣武帝元恪的手書。
每次來到這個亭中,胡容箏就會深切地感受到宣武帝元恪心底裏的那份深厚情意。此生,她永遠負他,隻能將自己的歉疚,回報在他的兒子、當今天子元詡身上,元詡長得真像元恪,同樣沉默寡言、同樣有一雙明澈而安靜的眼睛。
這些天來,讓胡容箏極為傷腦筋的,就是宣武帝元恪在世時一直無法平息的淮堰之爭。
北魏和南梁,東麵以淮河為兩國邊界,但淮河年年發大水,兩岸數十萬百姓無法安居,治淮,是兩國除了交兵外的頭等大事。
淮河水患,北魏受災情況比南梁嚴重得多,而且南梁自從蕭衍奪位登基為皇帝後,幾次被北魏大軍戰敗,恨魏國切齒,這位整天誦讀佛經不離口的南朝天子,竟然聽從謀士的意見,準備借助南梁地勢比北魏高的便利,倒灌北魏的五百裏淮南之地。
早在宣武帝景明三年(公元502年)的夏天,梁帝蕭衍就曾堵塞東關,想令巢湖水倒灌淮南的幾個戍城,並乘機侵入北魏。
宣武帝元恪急發六州兵馬,加上壽陽城屯兵,五萬大軍,直攻入梁三百裏,兵臨淮陵、阜陵城下,這才解了危難。
三年前,延昌二年(公元513年),淮河發了罕見的大水,淹沒了離岸百裏的北魏壽陽城。
城裏的百姓紛紛逃難,壽陽鎮帥隻能劃船視察災情,良田、民宅全被淹沒,秋來顆粒無收,鬧了很久的瘟疫。
這樣深重的災難,竟被梁帝蕭衍視為機遇。
他接受了一個北魏降將獻的計謀,大發淮、揚(按:北魏和南梁都有揚州、徐州、冀州等名稱相同的地方郡縣編製)二州兵民,沿著淮河南岸修了一道高高的堤壩。
這次築淮堰,動用了二十萬人工,太子親自監工,是南梁建國以來最大的水工。但究其目的,既不為了利民,也不為了攻地,隻為了倒灌壽陽,將淮北變成一個汪洋大澤!
淮堰修了三年,隻修南岸,不修北岸。
為了鞏固淮堰,梁帝竟命人冶煉了數千萬斤的鐵,沉於北岸。
這樣,淮堰便成為了淮水南流的屏障,一旦再泛洪水,淮水隻會向壽陽泄注,而不會在南梁造成水災。
死了十幾萬軍民,成就了這樣一段淮堰——胡容箏不相信,能做出這種事情的皇帝,竟然會日日誦讀佛經、並曾四次舍身入寺為僧!
眼看就要到夏天了,水災泛濫的季節,胡容箏無法預料那混合著幾千萬斤冶鐵的淮河南堰,會給自己的治下造成多大的禍患。
眼望著黑沉沉的西海池水,她不由得站起身歎道:“白花,我北朝多年國泰民安,百姓雖不富庶,卻比南朝多一份平安。隻有壽陽地方,頻年水災,不得安寧。若能攻破南朝的淮堰,邊陲安靖,我才能好好治理國內……我多麽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見大魏出現‘文景之治’般的盛世!”
她語氣裏深重的憂慮,令楊白花陡然眼睛發亮,他霍地站了起來,問道:“太妃,要怎樣才能破了南朝的淮堰?”
胡容箏靜靜地看著他,道:“我已經準備起複你的父親楊大眼,讓他領兵攻破淮堰周圍的荊山、浮山等關,掘開淮堰,為此,我已經征了四路兵馬,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軍中的名將,大多垂垂老矣……”
“讓我去!”楊白花雀躍著,他年輕的臉上綻開了清淺而動人的笑容。
深深為之迷惑的胡容箏扭開了眼睛,點頭道:“好,我明日便特贈你為荊山太守,在你父親的帳下為將。”
“明天就走嗎?”楊白花吃驚了。
“明天下午我會去城外閱兵。”胡容箏的側臉在黯淡的夜色裏顯得很模糊,“白花,我會靜待你立功的消息。我希望,幾個月後,我可以在太極殿上親手為你加爵……”
內侍們站得離“魚戲亭”很遠,幾隻墨黑的水鳥從亭外飛掠了過去,楊白花緩緩地在她麵前跪了下來,很突然的,他將自己的臉埋在了她繡花提綾長裙的裙角。
四周是那樣闃靜、深沉而黑暗,楊白花沒有看見的是,兩行清淚沿著胡容箏的眼角緩緩流下,她的唇邊卻綻出了一絲既痛苦又溫柔的微笑。
4
天氣陡然變得熱了,太極殿上站著的群臣,都覺得背上出汗、渾身粘膩煩躁。
殿上,一前一後放著兩張青銅嵌寶的禦床,八個內侍、宮婢捧著羽扇、香爐、麵巾侍候在側,前麵的禦**坐著七歲的小皇帝元詡,隔著一層半透明的薄綢繡幕,後麵的禦**,端坐著身影瘦削的胡太妃。
清河王元懌正站在殿下侃侃而談:“據報,南朝的淮堰,本月已告全功,淮堰全長九裏,上闊四十五丈,下闊一百四十丈,高二十丈,堰上雜種杞柳,每隔六百步,設一軍壘。堰底全用冶鐵為基,堅不可摧……平南將軍楊大眼他們雖然攻破了多處關防,但由於夾淮為營,難以掘開淮堰基礎。”
胡容箏的表情立刻顯得有些黯然,良久,才意興闌珊地答道:“知道了。皇上,吩咐退朝吧。”
神情安靜的幼帝元詡,當即依照母親的吩咐,用清朗而童稚的聲音說道:“退朝。”
散朝之後,大司徒、清河王元懌詣宮求見,胡容箏情知他當著眾臣的麵,在朝上還有許多話無法回奏,便命人將他請入自己的崇訓宮清涼殿。
殿外是一片清碧的水麵,清涼殿的地磚下,也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響,四周,古木蔭蔭,上下一綠,胡容箏穿著一件水綠色的紗衣,斜倚在竹簟上,等候元懌晉見。
元懌從來沒有看見過胡容箏這般隨意的模樣,在他的記憶中,胡容箏一向有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態,沒想到人到中年後,反而會添了幾分落拓不羈的風采。
她的眼神似乎逗留在很遠的地方,心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事情,莫非,她在想念著遠在荊山大營中的年輕將軍楊白花?
元懌的胸口有些酸痛,八年了,他的傷口還是無法愈合,也許永遠都不能平複如初。無數個夢裏,他看見報恩寺裏初見她時那稚氣可愛的笑臉,看見她縱馬揮杆、淺綠紗衣隨風飄拂的模樣,聽見她在西海池邊的夜色裏為他低聲說禪……
雖然日日見麵,但隻有在夢中他才真正能與她相會,夢中的她,有一種小家碧玉的嬌柔,而不像在太極殿上那般神聖威嚴。
“淮堰之事,太妃盡可以放心。”元懌在離她五六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坐了下來奏道,“臣已經召了幾個治水名家問過了,淮堰完全無法對壽陽城形成威脅。上個月,又有個叫酈道元的北朝世家子弟,手持四十卷《水經注》來見臣,他今年四十三歲,二十多年來足跡遍布九州,專攻治水,可稱是當朝理水第一人。此人為臣剖析了淮堰的基礎、走向和抗擊水衝的能力,說得條條有理。臣已經將他帶來了,就在宮門前等候。”
胡容箏緩緩地搖了搖頭,映著殿外濃濃的綠蔭,她的臉顯得更加白皙秀美,她淡淡地說道:“我不愛聽那些瑣碎的東西,四王爺,你隻告訴我,一旦發了大水,淮堰能抗到哪個程度?是否絕無崩堤之憂?”
元懌詭秘而得意地一笑:“淮堰根本沒用處!”
“什麽?”這一回,胡容箏再也無法平靜,她坐直了身體,驚問道,“死了十二萬人性命的淮堰,會沒有用處?”
“酈道元說,淮堰連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元懌笑道,“蕭衍真是個異想天開之徒,上一次想倒灌巢湖水,這一回又想倒灌淮河水,徒費人工和錢財,卻沒有半點效用。南朝本來就憂患重重,現在更是民不聊生了!太妃,今日臣所以在殿上那般回奏,是為了堵塞大臣之口,以免他們爭執不下,催著楊大眼出兵伐梁。其實,今年夏天的大水一起,淮堰就將全盤崩潰!”
胡容箏將信將疑,問道:“我……簡直不敢相信,難道是天助大魏?如你今日在殿上所奏,九裏淮堰,高二十丈、寬百餘丈,怎麽會連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
“這是真的,”元懌仔細解釋,“淮河兩岸都是流沙地,根本無法築堰。自春秋戰國時起,河堰就屢築屢潰,所以後來兩漢三國時,淮河水一直沒有束堤,治淮也以除清河底淤泥為本。蕭衍強不知以為知,逆天行事,破國築堤,實質上隻是場兒戲!太妃,你就靜觀今年夏天的事態吧,壽陽城的百姓,完全不必遷移!為了平穩民心,臣請求外派駐防壽陽城一個月,以安壽陽上下軍民。”
“好!”胡容箏驚喜萬分,重重地一拍涼簟扶手,笑道,“蕭衍在堰底鑄鐵幾千萬斤,竟是這等結局,佛不佑此殘狠之人,奈何!”
“太妃,臣今天入宮,另有他事要回奏。”元懌靜靜等了片刻,又說道。
“還有什麽事?”
“太妃現在雖說已經臨朝聽政,但沒有正式名號,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幼帝今年才七歲,到親政之時,還有十一年,為了這十一年,太妃必須重上尊號。”
胡容箏沉吟了,她日思夜想的,正是要擁有“皇太後”的名號,元懌的話,說到了她的心裏,但她還不能急切地答應。
滿殿清蔭中,看著元懌那張留著三綹美髯的俊秀的臉,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作為一個位至三公、天下人眾望所歸的尊貴親王,他並沒有必要如此巴結她,這麽多年來,在她上升的道路上,隻有他一個人,始終無怨無悔地付出著,從來也沒要求過什麽。
“元懌……”她忽然扭過臉去,低喚著他的名字,“你……對我太好了。”
元懌苦笑了一下,她直到現在才明白嗎?
“真正厚愛你的是先帝,不是臣。”元懌低垂下眼睛,沒有接受她的感激之情,“當年高家糾合三十一名大臣,聯名上折要置你於死地,先帝完全置之不理。他待你,比待高皇後要深情得多。”
胡容箏隻覺慚愧萬分,真的,她是個如此麵熱心冷的無情女人,怎配得到宣武帝和元懌的這般情懷?比起他們的寬容和深情來,她是如此刻薄、猜忌、多疑、冷酷、狹隘!
胡容箏不禁以手掩麵,一種蟲蟻咬噬般的痛楚爬上了她的心頭。
如果此生可以再來一次,她必不會拒絕元懌的求婚,也不會那樣對待宣武帝。
如果重新回到十五歲,她寧願放棄《漢書》、《公羊春秋》、《呂氏春秋》這些充滿機謀和血腥的書,而在月下舉簫輕吹《子夜歌》,輕輕吟唱著“蒹葭蒼蒼”。
現在,雖然身為天下第一人,雖然手中掌握生殺予奪大權,雖然所有人都要仰她鼻息,雖然大魏的文武之綱總操於她一人之手,但是,那寂靜桂殿中日日批覽奏折的勞心勞神,崇訓宮深夜裏無法對人說述的孤寂感,讓她覺得生命是這樣淒涼……
“四王爺,你跪安吧。”隻在一瞬間,胡容箏臉上的抑鬱之色便一掃而空,回複了平日威嚴而冷淡的神情,“上尊號之事,容我細思。”
“臣還有一事。”元懌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胡容箏剛才神色的變幻,他既看見了她不願為人所知的苦楚,也看見了她發自內心的得意和倨傲,心下長歎一聲,又回奏道。
“講。”
“領軍大將軍於忠是擁立的功臣之一,到現在未賞,心生怨恨,與攝政王元雍常常齬齟,太妃,您需小心防備他。”
胡容箏冷笑一聲:“這種人何須防備?擁立不過三個月,就已心生怨恨了嗎?既如此,賞他尚書令的官職,叫他好好辦事。元懌,你放心,越是這種人,越會溫順聽話!”
元懌心下一凜,直到今天,他才發現了她的果斷和敏銳、深沉,但在另一方麵,這是不是她最大的缺陷呢?她似乎不相信任何人。
“臣告退。”
“四王爺,”胡容箏忽然扭過臉來,開口喚著,等元懌扭過頭來,她欲言又止,良久才垂下眼睛,說道,“我預備在這崇訓宮裏起造一座大刹,名為永寧寺,希望能永鎮大魏,護持元家的社稷。四王爺,寺成之日,我當遍請天下名僧,入寺說經,開悟王公親貴們的慧性……你說好不好?”
這話是表明她絕無篡魏的心跡,還僅僅是表達她對人生的失望,抑或心中那極大的抑鬱苦悶?
元懌品味不出來,隻能躬身答道:“這是前古未聞之事,自來寺院都建在名山幽穀或偏僻街巷,太妃竟在崇訓宮旁建寺,想來佛光照處,大魏社稷可保萬世之利。太妃,永寧寺落成之後,臣希望能常常入宮聽經,以開發靈慧之性,去俗念,明根本。”
“那是一定的,久聞四王爺深研經義,還望能聽到你的高見。”胡容箏站起身,將他送至清涼殿的門前。
等到元懌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胡容箏才重新回到殿中斜臥下,現在,她完全不想理會任何政務和國事,隻願意讓自己的一顆心沉浸在深深的思念裏。
她從來沒有這麽想念過一個人,楊白花,嗬,他那年輕動人的笑臉總是在她眼前晃動著。
隻在這一刻,胡容箏才絕望地發現,自己早已萬劫不複了,三年來,與楊白花朝夕相處的後果,是她再也不能容忍與他分離片刻。
在潺潺水聲中,她隔簾吩咐著貼身內侍:“傳旨,著人前往荊山營,召荊山太守楊白花入宮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