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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鳳尾船的舷窗,胡容箏已經遠遠地看見了元恪那張黑臉,以及他身邊那個還未脫孩子氣的少女。

沒想到元恪竟會寵愛這樣稚嫩的女孩,胡容箏一麵在心底不屑,一麵有些感傷。快兩年沒見到元恪了,偶然間,想起他的溫柔和那些無言的恩寵,胡容箏也會有一絲甜蜜感,被天下第一人所愛,即使是不張揚的恩愛,也令人自豪。

入宮時,她奔的是君權和皇後之位,一直到現在,她的目標也沒有改變過,但出乎意料的是,相貌普通、為人沉靜的元恪,卻讓她感受到一種從未奢望過的深沉寬厚的摯情。

當她能天天廝守在他身邊時,她從未好好珍惜過。

一旦他拂袖而去,將她冷落在建樂宮中,胡容箏卻忽然發現,元恪對她,是過於寬大、縱容和寵愛了。

多年的深恩厚愛,竟由於她的任性攬權而一朝失去,胡容箏無限悵然。

她渴望挽回,但這兩年中,她無法再見到元恪一麵,聽說,他一直和一個剛入宮的曹貴人在一起,對高皇後也很冷淡。

直到見麵之前,胡容箏都無法想到,曹貴人是這樣一個相貌平凡、甜淨而幼稚的少女,根本無法作為她的對手。

兩船相距不遠,胡容箏提著飄逸的紗裙,一躍而上,身姿優美利落、英氣勃勃,不愧是有“文武雙全”之稱的洛陽才女,元恪在心底喝了一聲彩。

“陛下,”胡容箏麵上微帶躊躇,沒有走進艙房,在舷窗外跪了下來,隔著紗窗,含淚說道,“陛下,臣妾長久不見陛下,心中思念不已,今日冒昧來見,望陛下勿罪……”

這番話說得楚楚可憐,令元恪有些心酸,但他沒有答話。

“陛下……”胡容箏淚流滿麵,“陛下還記得永平元年,陛下在這裏遇見臣妾的情景嗎?臣妾入宮半年,一直無由見到陛下,那天,聽說陛下要來西海池賞蓮,所以特地在池中等候陛下……臣妾雖然素來膽大,可是當從池中出來,見到陛下手托臣妾的紗衣,在柳蔭中含笑等候,還是忍不住心跳激烈、眼前發黑……陛下,臣妾縱有千般不是,也請陛下念在舊日之情,寬宥臣妾!”

與她一窗之隔的元恪,不禁潸然淚下,從那一天起,他們又經曆了多少事……她是他最愛的女人之一,他卻始終無法得到她的真情。

兩年不見,她現在終於悔悟了嗎?

隔著碧紗舷窗,他看見,她比從前消瘦了不少,兩年時間的痛苦和恐懼,是不是真的令她變得成熟而懂得珍惜了?

“你……瘦了。”元恪勉強克製住自己的情緒,隔窗答道。

胡容箏想收住自己的眼淚,依然以那副沉著冷靜、慧黠嬌媚的姿態出現在元恪麵前,但不知道為什麽,一見到他的麵,她會這樣悲傷痛楚,哽咽不能言。

對她有情的男子中,元懌十分克製拘束,其他人又太過恣肆,隻有元恪,永遠這樣無言、寬厚、縱容地寵著她,這份如兄如父的深情,在她失去以後,才深深地懂得並珍惜。

胡容箏不知道,在元恪心中,她這一刻的形象最為完美動人,因為,他在她的眼淚中,看到了一點真誠。

她更不知道,正是由於這種發自內心的酸楚,令她真正逃過了“留犢去母”的命運。

“陛下,臣妾今日前來,隻想再見陛下一麵……不知陛下能否恩準?”胡容箏抬起臉,含淚問道。

“你……再沒有別的事嗎?”元恪試探地隔窗垂問。

難道,她今天前來,不是為了自己辯護?

如果依著舊製,她隻有兩個月的時間好活了。看著窗外那張容色微覺憔悴的臉,元恪心中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愛憐。

胡容箏深知,該說的,元懌、崔光和於忠他們都為她說了,元恪心中早有主意,再多哀求也是無用。

他這樣愛她,也許,會為她破除那殺人的舊製吧?

“臣妾……沒有別的事了。”胡容箏欲言又止,如果可以,她多想見元詡一麵,自生下來,她就沒見過自己的兒子,這是多麽悲傷的一件事。

冬天,她擔心他會著涼,夏日,她擔心他會中暑,平時,她更憂心孩子的起居飲食、喜怒哀樂,雖然生在帝王家,被大群仆役、侍衛環繞,但照料孩子,誰比得上親生母親那般事事關心?

聽得崔光說,元詡長得聰明可愛,隻是有些體弱,常常咳嗽腹瀉。午夜夢回,她是那樣牽掛自己的孩子,卻連他長得是什麽樣子也不清楚!

也許,自己將永遠無法見到元詡,而元詡也終生無法見到自己的母親……

“真的無事?”元恪看見她猶疑的神情,溫和地追問。

胡容箏垂頭拭淚,良久,才輕聲說道:“陛下……倘能讓臣妾見皇兒元詡一麵,臣妾雖死無憾……”

元恪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落淚了。

女人,到底是女人。即使強悍如胡左昭儀,母性還是如此深厚,想必當年自己母親高夫人最後的願望也是一樣。

一邊,自己在立嗣盛典上等著正式成為大魏的皇儲,接受無數王公大臣的跪拜,一邊,自己的母親絕望淒涼地麵對那夾道上無數伏兵的飛羽箭,知道已與皇兒天人永別,自己卻無法施以援手……

擁有天下又有何用,每當讀到聞雷泣墓、齧指心痛的二十四孝故事,每當元恪為眾皇弟在清徽堂宣講《孝經》時,他的心中何等寂寥孤獨,有誰知道?

他曾深深寵愛過高皇後,因為人人都說高皇後長得像元恪的生母,可是這兩種情意畢竟不能等同。

高照容臨終之前,最遺憾的是不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兒子登基為帝,不能親眼看到自己的皇子再生兒育女……

倘若入主永樂宮之後,還能在慈母膝下承歡一日,能為母親盡孝一日,他此生也再沒有遺憾了……人人都說,母愛是世間最了不起的感情,可他那麽早就失去恩慈關懷的母親,縱使他是大魏天子,他也不能將高照容再起自地下。

元恪不想太子元詡再有這種失母的痛苦。

“你放心。”元恪含淚答道,“容箏,你放心!”

他的語氣和反複強調的承諾令胡容箏登時心下一片明澈:他答應她了,他將會為她廢除那條血腥的魏宮體製!

她不敢把喜悅流露在臉上,隻能低頭不語。鳳尾船的周圍,花落無聲,花開也無聲,隻見得一片蔭蔭碧綠。

“你……去罷。”元恪的聲音漸漸轉得沉靜。

“是。”胡容箏一反舊態,十分溫順聽話。

她的眼角看見了那個表情呆滯的圓臉的曹貴人,這個女子,如何與風情萬種的她相比?元恪卻會喜歡這個少女,是不是隻為了曹貴人的簡單和幼稚?她和高皇後,都有美若天仙的容貌姿態,卻都心機深沉、手段高明,一般女人,絕非對手,連元恪也不一定琢磨得透她們倆的心思。

“陛下……”胡容箏有些纏綿難舍,她撲在窗上,嗚咽難言。

元恪是再也不會召她入宮了,她曾經那樣冷漠地對待過他,寬和如元恪,也不能原諒這一份冷淡,胡容箏泣道:“陛下!陛下真不能容許臣妾再次一睹天顏嗎?暌別兩年,臣妾日夜思念君恩,後悔不已……聽聞皇上身子最近虛澇,還望皇上能善自珍重。”

元恪長長地歎息一聲,沉聲道:“見麵又如何?容箏,往事已老,不必再提。近來朕總覺神思俱疲,常常整夜不能入睡,叫太醫來,又看不出是什麽病。大約朕昔日少年時酷愛騎射,勞累太多,以致身體虧損不可複原……容箏,自明日開始,你依舊每日入桂殿批折一個時辰,為朕分勞。”

“是。”胡容箏答應一聲,心下升起了一種不知是喜是憂的情緒,入宮五年,漸漸的,自己對政事失去了從前的熱情,這是為什麽?

“你去罷,等朕身體康複,會召你入宮,一同去西林園射鹿。”元恪安慰道。

“是。”胡容箏拭過淚,叩了一個頭,牽裳而起。

小小的木蘭舟在碧水中打著旋,胡容箏一躍而上,船晃了兩晃,又恢複了平衡。

她撲下去的姿態,宛如一隻巨大的白鷗,美得令人眩目,然而元恪知道,自己是永遠也不會要她陪伴了,這迷人又令人心碎的女子。

2

初冬的夜晚,長風尖利地在桂殿之外嘯叫,雖然坐在薰籠之側,身邊放滿了暖爐,胡容箏仍然覺得手足冰冷。

今天從中午開始,已經批折到午夜了,仍然沒有辦完。

胡容箏深恨自己是個女子,隻能隱秘地在宮內看文辦事,若是當麵能質詢大臣,想必好多事務不會如此傷腦筋。

她已經是個罕見的理政捷才了,仍然要花費這麽多時間,真不知道元恪那麽多年來是如何把政事都辦得井井有條的!

這兩個月,大魏國的大小事情似乎特別多,與南梁交戰,汾州叛亂,恒州、肆州地震,河北大災,因連年水旱導致盜賊蜂起、拐賣人口成風,朝內外戚和宗室爭權,諸般事情,都需精心布置對措。

元恪幾天前染了寒症,已經臥床三日了,偏偏案上堆積的奏折如山,胡容箏隻得硬著頭皮對付。

一份是南陽太守請求賑濟的奏章,胡容箏批道:“準,開太倉粟五十萬石賑濟災民。”

太倉粟本來就是備饑荒的,裏麵存了近百萬石糧米,此時大災,當然應該發放。

跟著的還是一份請求賑濟的黃綾折子,是由河北的宗室親王寫進的,附著河北四鎮太守的聯名,胡容箏深思片刻,提筆寫道:“河北倉廩已空,著免除一應租賦,災民就食燕州、恒州。詔下,燕恒二州太守各建千人粥棚八座,分置城門內外,以除災民今冬饑寒。”

第三份依然是告急求賑的折子,出乎胡容箏的意料,這是洛陽京兆尹寫進的。

胡容箏深思起來,作為京城,今年冬天,洛陽城裏不可避免地收容了許多一擁而入的河北災民,但洛陽是首善之地,向來倉廩豐足,怎麽也不至於告急!

洛陽京兆尹李平是高肇門下的人,為人貪鄙,家中蓄有金帛千萬,隻怕是故意乘機報缺,以中飽私囊也未可知。

胡容箏站起身來,在有些寒冷的桂殿中踱步片刻,回到案前,疾筆寫下:“頃水旱頻仍,京中災民人滿為患,朕念茲民生艱苦,有酸懷抱。天下非朕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詔下,朕當率後宮、宗室減食削衣,輸糧賑災,其餘公卿,亦當步朕後趨。著大司徒高肇於洛陽城起千人粥棚六座,日夜賑施,輸錢百萬助濟。洛陽京兆尹李平,職當分內,理應助濟,著如高司徒善舉,減半施行。”

批完了這三份最難考量的折子,其餘都不在話下了,胡容箏的嘴角浮出了一絲疲倦而自得的微笑。

高肇,他遲早會栽在她手中的,現在,不過是牛刀小試罷了。

子夜的殿外,一派寂靜,北風悠長,寒意深沉。

忽然間,殿門前響起了兵器相交聲和驚呼聲,胡容箏心中悚然,放下了筆,正待詢問,卻見殿門被人猛地推開,一名侍衛從外麵一頭栽了進來,滿身是血,廊下,有人大聲喊道:“有刺客!”

皇宮內院,皇上批覽奏折、讀書的所在,竟然會闖入刺客!

素來膽大的胡容箏也覺出幾分恐懼,看來,這刺客是為她而來的,而且,隻怕是內外勾結,由高皇後秘密派遣!既然是高家的刺客,想必手段格外高強,平常侍衛無法抵擋,自己就更不是對手了。

胡容箏環視桂殿內,隻有幾排書架還能藏身,但也是權宜之計,桂殿並不大,隻有前後兩進,後門通往高皇後的乾清殿,那裏更不安全。

看來自己今天要命喪此處了!胡容箏聽著門外又傳來一聲慘呼,心裏越發緊張,桂殿夜間隻有四名侍衛值守,隻怕都不是那刺客的對手。

在她的極度恐慌中,刀劍相交聲忽然消失了。

胡容箏咬著下唇,臉色煞白地向門外看去,隻聽錦簾外有人高聲奏道:“左昭儀娘娘,刺客已為臣等所擒,當如何處置,請娘娘明示!”

聲音清朗,言語有禮,想必這個侍衛是出自名門的子弟,胡容箏心下一寬,登時對這個侍衛大有好感。

今夜若非這侍衛所救,她恐怕早已身首兩處了!雖然自己也會一些武藝,但畢竟是個女子,而且徒手空拳,怎是那高明刺客的對手?

“將刺客押進來!”胡容箏沉聲吩咐。

“是!”

說話的侍衛應聲而入,手中的長劍,架在一名黑衣人脖項間,那黑衣人的蒙麵布早已被撕去,神態倨傲而倔強,昂首不語,十分強項。

“是誰遣你入宮刺殺皇上?”胡容箏沉靜地坐在案後,一邊頭也不抬地批折,一邊問道,“說出來,我就放你走。”

“我不是要刺殺皇上!”滿臉血汙的黑衣人大聲斥道。

“哦?那就是要取本宮的性命了?”胡容箏仍然沒有抬頭,“如今你落入我手中,倘不將主謀說出,隻怕你自己性命不保。”

“哼!”黑衣人大聲笑道,“我一介草民,賤軀不值半文。受人深恩六年,早該一死以報,今日恨不能取你這賤人性命,報答我主公的深恩!”

胡容箏不驚不怒,微微一笑,抬起頭來,長歎道:“你這個蠢材,枉稱英雄俠義,實質上隻是個一勇之夫。唉,可歎本宮為國理政多年,總是不為人理解……我和你說這些幹什麽!我問你,主使你的人,是不是姓高?”

黑衣人嘴角浮現了一絲輕藐的笑容,忽然間,他的頭向左一側,嘴角流下了一絲黑色的血,整個身體陡然間伏在了那少年侍衛的劍上。

少年侍衛有些惶然:“娘娘,他服毒自盡了!”

胡容箏看著那身材魁偉的漢子毒斃身亡後,嘴角仍然留著一絲詭異的笑容,不覺又厭惡又驚懼,皺眉歎道:“七尺男兒,竟會為一點私惠輕棄性命!他既然有本事闖入宮中,又能鬥敗皇家侍衛,想必也曾苦學過多年武藝,可惜,隻為了一些不足掛齒的小恩小惠,便以一身能報效家邦的好武藝,來行悖逆大事……還自以為是荊軻、聶政之徒!”

“稟報娘娘,這刺客不是宮外來的,他……他竟然從後門闖入了桂殿!”少年侍衛連忙跪下回稟,“桂殿的四名侍衛,一死二傷,隻有臣僥幸。”

胡容箏這才抬起眼睛,好好打量了一下那武藝高強的少年侍衛。這人身材修長,穿著一身青色提花的錦襖,精幹利落,相貌十分俊美,令人一見就起好感,但渾身卻透著一種無法掩飾的稚氣。

“你今年多少歲?”胡容箏淡淡問道。

“臣十八歲。”少年侍衛誠惶誠恐地答道。

“可見有誌不在年高,”胡容箏嘉許道,“什麽時候入宮的?我怎麽一直沒見過你?”

“臣三個月前剛剛入宮做桂殿侍衛,夜夜都看見左昭儀娘娘在殿中苦思,臣連走路都屏住聲息,不敢打擾娘娘。”少年侍衛笑了起來。

那笑容年輕而充滿魅惑力,胡容箏的心陡然一動,她旋即克製住了自己,也笑道:“是麽?難怪我眼疏。你叫什麽名字?這身好劍術是跟名師學的,還是家傳武功?”

“臣……叫楊白花。”少年侍衛猶豫了一下,仍然坦言相告。

胡容箏忍不住停下批改奏折的筆,笑道:“好名字!楊白花,這三個字中蘊藉無限風流華彩,既見得款款溫柔,又帶著幾分瀟灑不羈,是誰給你起的?”

“回稟娘娘,臣的母親生臣的前一天,還在宛州騎馬作戰。戰事結束後,她看見疆場外飛著滿天白色綿軟的柳絮,如北風狂雪,柳絮中,春燕雙雙、蝴蝶翩翩,景色奇麗,遂為即將出生的臣,起名為楊白花。”楊白花娓娓地回答。

他的說述讓胡容箏迷戀,她好奇地問道:“本朝女將不多,你母親是誰家的夫人?”

“臣的父親叫楊大眼,是皇上的鎮南將軍,臣母親姓潘,她不願在洛陽城居住,常常隨著臣的父親出征作戰,在軍中號為‘潘將軍’。”

“原來是名將之子,難怪,自古虎父無犬子,你父親堪稱本朝武將第一人,你母親,我也聽說過,曾在宛州之戰立下過赫赫軍功,朝廷還曾特地下旨嘉諭過。”胡容箏讚道,“楊白花,你今日救我一命,我必要有以回報,你想當什麽官?”

“回稟娘娘,臣是父親的長子,將來自然會繼承他的侯爵和官職,臣並無奢望,隻想永遠能守在娘娘的宮殿門前,看著娘娘分勞國事……”楊白花頭一低,有些羞赧地回答道。

天,這比她小八歲的少年,話語中竟帶著幾分纏綿不舍之情,看來這個小侍衛鍾情於她已非一日!

胡容箏不但沒有覺得好笑,反而心下震動。

這個麵貌英朗的少年,是如此活潑開朗、生機勃勃,那份英氣和單純,是城府極深的元恪和清河王元懌都不能相比的。

也許直到這時候,胡容箏才恍然明白,為什麽元恪會喜歡十五歲的曹貴人,因為,隻有涉世不深的少年人才會有一種真正的簡單和純淨,而她一向引以為傲的心胸智術,早令她變得世故圓滑、難露真容。

“娘娘,這刺客如何處置?”見胡容箏長久不語,楊白花催問道。

胡容箏沉吟片刻,才道:“將他拖出去,交掖庭驗屍搜檢後,掩埋了事。不必張揚此事,殉職的侍衛,我會命人妥加撫慰。”

“是。”楊白花答應著,將黑衣人橫抱在手,退了出去。

殿門再次關緊,深夜的長風搖晃著桂殿的門窗,分外顯出殿中的空曠和寂寥。

不知道為什麽,胡容箏已經將剛才的險情完全忘懷了,她不能忘懷的,竟是楊白花年輕、單純而熱情的笑容,他的容貌和那清朗的眼神,在胡容箏麵前的奏章上若隱若現,令她有些心移神馳。

過得很久,胡容箏才定了定神,接著埋頭看起各地文書來。

窗外,雞鳴五鼓,天要亮了。

3

瑤光寺外,住持妙通穿著一領厚厚的青色布襖,手持念珠,站在黃昏的餘暉中,看眾練行尼在山階上掃雪。

已經是正月了,宮裏麵例行的賞賜和寒衣卻都沒有下來,城裏也看不到什麽過新年的跡象。

聽說,元恪自正月初一起,就已經痰迷不醒、不知人事,隻怕活不過這個月,但前天侄女胡容箏來寺裏聽經時,並沒有見她提起這事。

元恪今年僅有三十三歲,正當盛年。

他少年時,除了深沉穩重、城府過人外,還以武幹和才德在宗室裏著稱,即位第二年,在邙山下打獵,曾射過一裏五十步遠的距離,至今落箭處仍有銘刻。整個大魏,能夠超越這射程的,不過名將楊大眼和清河王元懌等寥寥數人。

也許是酷愛野外打獵、常常夜宴西海池、不愛惜身體的緣故,元恪到了二十五六歲之後,身體狀況就大不如前了。

去年一年,他上朝問事的日子隻有五十三天,政事由胡左昭儀代理,宮務由高皇後打點,元恪自己,則早成了半個廢人,完全不問內外之事。

終年蒼翠的古柏和修竹間,點綴著點點白雪,怡人心懷。妙通沉思著眺望出去,看見山坡下有一行六七個人正拾階而上,走在最前麵的,是胡容箏。

遍山雪色中,胡容箏那件火狐皮的大氅格外顯得鮮明、豔麗、奪人心魄,越發襯得她眉目如畫、身姿飄逸。

妙通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

她現在知道了,為什麽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元恪始終不肯再見胡容箏一麵……胡容箏心中完全沒有那個無比縱容、溺愛她的年青君王,她愛的隻是皇權和名位。元恪現在奄奄一息,即將不久於人世,胡容箏卻會興致勃勃地帶人到瑤光寺賞雪!

這種對愛侶的漠視和毫無心肝,令妙通也覺惻然——難道,容箏真的像她自己所說,自年少之時悟出“情”為空幻後,再也不會對任何一個人真心真意?即使是那樣愛過她、為她做過那麽多有違祖製事情的元恪?

“姑姑!”隔得很遠,胡容箏笑吟吟地喚道。

妙通表情澹然,等她走到身邊後,才冷冷地說道:“胡左昭儀,今日來得真早。”

胡容箏並沒有看出她的冷淡,笑道:“我是來寺中為皇上拈香的,聽說,昨夜皇上已經能進一點湯水了,大約康複有望。”

原來是這樣,妙通這才心下釋然,點頭嘉許道:“希望天佑元氏,貧尼為了給皇上祈福,也已刺指血寫了六十六篇經文,今日恰好贈給左昭儀。”

晚課還沒有開始,堂上浮著香煙的氣息,十分幽靜。

胡容箏在佛前敬上三炷香,在半舊的蒲團上跪了下來,合掌為禮,默然祝禱後,匍匐在地,叩了三個頭。

站在門外的妙通大約無法想到,胡容箏許下的,竟然是這樣三個宏願:

“佛祖保佑,皇上駕崩後,太子元詡能順利登基,即刻就位為大魏天子!”

“元詡就位,當殺高肇,剿滅高氏的勢力!”

“元詡就位,當幽囚皇後高華,尊胡容箏為皇太後!”

“佛祖,功成之日,胡容箏當再塑金身、重修大寺,建千尺高塔、九層浮屠,超越洛陽白馬寺、建鄴同泰寺,為天下名刹之冠!”

她在心中反複這樣祝禱後,才慢慢踱出佛堂。

藏在層雲後的太陽斜掛西山,邙山上白雪紅日,分外鮮明燦爛,世間竟有這等壯麗的景色!

待自己一朝成為皇太後,一定要領著群臣在邙山上遠眺洛陽。那裏,是一個多麽複雜奇妙的所在,有深宮的勾心鬥角,有無數王公大臣對權力的角逐,有自己的升遷沉浮、榮辱哀樂……自己多年處心積慮,終於能一酬懷抱了!自十五歲那年起就深深渴望的大魏皇後的榮耀,和掌握朝政的夢想,即將成為現實。

“回稟左昭儀娘娘和住持,寺門外有一名將軍急著想麵見胡左昭儀。”一個年青尼姑在廊下恭身回報。

“叫他進來!”不待妙通答話,胡容箏便斷然吩咐。

妙通欲言又止,瑤光寺是皇家寺院,也因此之故,後妃們常常在此發號施令,攪擾練行尼的清修。從嚴格意義上說,她這個瑤光寺的住持,隻不過相當於皇家冷宮的總管、後妃們讀經的師傅。

年青尼姑早領命去了,走進山門的是身材魁偉的領軍將軍於忠。

他表情惶然,一見到胡容箏便跪下報道:“左昭儀,請從速回宮,隻怕即刻就有大事!”

胡容箏麵色一冷,輕聲喝道:“吵什麽?我正在為皇上禳福,馬上就回去。皇上有沒有旨意到建樂宮?”

妙通一拂袍袖,從廊下悄然轉身離去。

她還是沒有看錯自己的侄女,那是天下第一冷麵冷心的女人,聽到噩耗,竟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於忠也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是有旨意的,但高皇後守在皇上睡的式乾殿外,不放一個外人進去,連元詡都不讓他見父皇最後一麵!左昭儀,高家說不定會有非常之舉,左昭儀預備如何對付?”

“哼!”胡容箏冷笑一聲,“高肇領兵在外,我們暫且不動高華,以免生亂。她守著式乾殿的門就行了麽?皇上大行了,元詡就是新的皇上,她的廢立生死,不過是元詡的一句話!於忠,你快去找太子少傅崔光,帶著元詡闖宮見駕,我看誰有膽量攔著!一俟皇上大行,元詡舉哀後,即刻在靈前就位為皇帝,第一道詔,命崔光暫攝太尉事,召清河王元懌和幾個宗室老王入宮議事;第二道詔,以皇上的喪事為名義,命高肇從蜀地火速班師回京!”

“是!”於忠對她的冷靜沉著、睿智和勇氣佩服萬分。

在這樣紛亂、緊急的關頭,連閱曆廣遠的男子也無法這麽鎮定,他自己不用提了,聽說,就連元懌也惶惶不安,不知道該怎樣應對這種亂事紛起的局麵。

“你去罷。”胡容箏輕輕拂了拂自己的衣角,鎮定著自己心底滋生的一縷慌亂。

元恪,她的夫君,即將帶著深深的失落感西去嗎?生前,他從沒有得到過一個女人的深情,以帝王之尊,這是多麽可悲的事情。

因為寵愛胡容箏,高皇後對他心生怨恨,而胡容箏,這些年來除了在桂殿為他處理政事,再沒有被召入元恪身邊一次……因為,元恪早就明白,他永遠也不會看到她的真心。

嗬,無論如何,他是個善良深情的男子,雖然他從不用言語表達。

“楊白花!”胡容箏靜靜地眺望了一會山外層雲中時出時沒的紅日,定了定心誌,朗聲喚道。

“臣在!”剛剛升為建樂宮侍衛長的楊白花在廊下高聲答道。

“命人套車,我們去永樂宮!”

也許,她無法見到他最後一麵了。

聽說,自去年冬天起,元恪就很少有清醒的時候,即使清醒片刻,他也隻叫人把元詡抱進宮來,無言地凝視幼子良久,眼中潸然淚下。

身後,子幼母少,元恪卻並沒有應高肇所請,將胡左昭儀立即賜死;也沒有接受元懌的意見,在身後賜封胡左昭儀為“皇太後”,而將高皇後降為“太妃”。

他一直沉默著,沒有下任何一道有關後宮的詔書。

這兩個女人,都是他的最愛,也都勢力強大、機詐多才,也許,他真的願意永遠如此寵溺她們,也許,他想她們在他的身後仍然相持相爭,保持後宮力量的平衡。

不管是哪一種,胡容箏對他都有深深的感激,然而,也隻是感激罷了。

既然高家百般謀劃了半年,都沒有起到效用,胡容箏深知元恪將永遠不會對身後事再發一詞,他是這樣信任胡容箏,她必不會辜負他的心意。

隻是,聽說式乾殿裏陪著他的,始終是那個頭腦簡單、相貌平平的曹貴人,元恪清醒時,常會枕在她懷裏,喃喃說著些什麽。

一絲微微的酸痛掠過胡容箏的胸口,她輕輕地不為人注意地歎息了一聲,這聲歎息落在楊白花的耳朵裏,卻沉重異常:“左昭儀娘娘,您節哀,不必太難過了。”

他竟誤會如此。

胡容箏苦笑了一下,道:“待會兒式乾殿裏若有爭吵聲,你們不必進去,隻要守好殿門,不讓別人出入就行了。”

“是!”楊白花恭謹地回答。

他平生最佩服的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母親潘夫人,一個就是胡左昭儀。她不過比他大八歲,竟然會有那樣高明的政見和手段,氣質高貴不群,麵貌秀美無倫,寧靜柔和中,卻透著一種深深的威嚴。

4

元恪吃力地睜開眼睛,他想了起來,他今年的年紀,和當年父皇元宏病故時的年紀一樣,都是三十三歲。

他也想起了父皇在清緣寺向他交代江山社稷、囑他一酬父誌的那個雨天。

人生真是短促如流螢啊,他還沒來得及看盡世間的美好,沒來得及完成父皇交代的使命,就要匆匆離開這世界,葬入父皇長陵之側新建的景陵。

管你是帝王,是名僧,是豔若桃李還是才高八鬥,流年一盡,歸宿都是一捧黃土。北邙山下,從來不缺少帝陵和墳頭。

這輩子,或許元恪也不算虛度。

擴建洛陽城,穩定北臣之心,既讓洛陽城成了有名的衣冠之地,也讓父皇遷都洛陽的大策未被輕易動搖。

數次南伐,趁齊亂收南豫州等地,將南齊的蕭寶卷和後來南梁的蕭衍打得聞風喪膽,不但奪走南梁所屬的西蜀,還將國界一直推過淮河,直逼長江。雖然還沒有實現父皇“南北統一”的遺誌,但南梁蕭氏若非依托長江天塹,早已風雨飄搖。

而他任上做得最多的事情,卻是興建寺院。

延昌年間(公元512—515年),整個北魏經清點,共有寺院一萬三千七百二十七所,僧徒不計其數。

和蕭衍一樣,元恪喜好佛法,常年在宮中親自講論佛經,廣召僧眾,辯明義旨。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是為了寄托對父皇、母後無盡的思念嗎?是想了悟這人世間的情與恨、苦與樂嗎?還隻是跟隨這個時代崇佛的印記?龍門山上,他每年都命人開鑿新的功德窟追思母後。

可元恪遺憾的是,當他臥病床榻、即將撒手人生之際,卻不如當年的父皇,身邊還有個已長成的能幹太子可以托付後事。

詡兒才六歲,溫和瘦小,初通人事,麵對這個九代魏帝開創的江山,這孩子是過於幼小了。

身後的顧命大臣人選,元恪選中了任城王元澄和高陽王元雍、清河王元懌,而沒有用自己的舅舅高肇,這話剛交代出口,守在病榻一旁的高皇後登時便翻了臉。

這邊中常侍雙蒙傳詔出去,讓太保、高陽王元雍入居西柏堂,決斷處理政務,那邊高皇後便召來一隊宮中禁軍,把式乾殿的門牢牢看守住了。

元恪搖了搖頭,向高皇後歎道:“皇後,你不明朕的心意,朕不讓舅父當顧命大臣,是為了保他一條命,為了保高家滿門。”

高皇後不肯相信。在這處處如走刀鋒的皇宮和朝廷,若不能緊緊抓住手中的權力,便如同虎狼失去了爪牙。

“皇上,”高皇後伏在元恪床邊,落淚苦勸道,“皇上所選顧命大臣非止一人,倘若不將高肇或高猛列入遺詔名單,臣妾擔心,皇上一旦山陵崩摧,高家滿門就會有性命之憂,當年伯父為皇上奮不顧身,打擊宗室,樹敵眾多,皇上身後,臣妾無子無依,比不得那胡容箏羽翼已成,但求皇上念著文昭高太後的恩慈,給高家一條生路!”

元恪苦笑一聲,他死之後,高肇不管是不是顧命大臣,都會陷入孤立,被宗室親貴們重重打擊,這一點,在高肇應召入洛陽城一舉成為朝廷重臣之際,他就應該清醒地知道,這些年來,完全是因為皇上恩寵有加,高肇和高猛等人才保得了高官厚祿。

所以元恪身故之後,就算高肇成為顧命大臣,也不過是取禍之道,元懌和元澄,決不會輕易放過高肇。

他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特地派高肇駐紮在西蜀,隻要舅父不傻,遠在西陲擁兵自重,至少可保得性命,而要如高華所言,回到洛陽城爭權奪位,那就真的離死期不遠了。

元恪對高肇,多少有一些愧疚之情,可當時情形之下,他不借助高家,自己的皇位就坐不穩,而這些年來,高家憑空得到的無上榮寵富貴,也足以抵得他身後會帶來的凶險,自來富貴險中求,世上哪裏有白吃飯的差使?

元恪不再理會高皇後,他閉上眼睛,進入了一個雲繚霧繞般的世界,那裏,有他的父皇,有他的母後,有他的廢太子哥哥,還有他曾經的於皇後和那幾個幼年夭折的孩兒……

夜晚,式乾殿門外,到處是一片喧嘩之聲。

暖閣的錦簾被掀了起來,裏麵的場景一覽無遺。幾個太醫呆呆站在床邊,手足無措,曹貴人身穿素色綢麵棉袍,正在親侍湯藥,高皇後則一臉殺氣,站在高大的殿門前,身後站著一排帶刀侍衛。

元懌和幾個宗室親王正在階下懇求道:“皇後,臣等都是皇上的親人,手足情深,就讓臣等去見皇上一麵吧……”

高皇後那張曾經美如觀音的臉上,現出的是冷漠和不屑:“清河王,皇上還沒有賓天,你們似乎不必急著要領遺命吧?皇上早已內定了高肇和高猛為顧命大臣,輔佐幼主,你們不必再爭了!就讓皇上安安靜靜地瞑目吧!”

元懌和一個老王元雍都愕然萬分,還未及開口,隻聽背後一聲冷笑:“高皇後,皇上已經不豫,還不能讓太子見上父皇一麵嗎?”

來的是太子少傅崔光和領軍將軍於忠、中常侍劉騰等一幹人,他們簇擁著一個滿臉惶然的六歲孩子,正大步沿著式乾殿的回廊走來,廊下,腳步聲震動如雷霆。

高皇後身邊的高官王詹事挺身而出,喝道:“見不見麵,即不即位,要先問明了皇後的意思!你們這些外臣敢擅行大事嗎?”

崔光和於忠都還未及答話,隻聽一個女人朗聲說道:“兒子去見病危的父親,是人情,太子即位為皇帝,是國體。人情與國體,無人可以阻攔,皇後,你說對不對?”

在眾人的目光中,一個穿著水青色綾麵長裙的女人,滿麵哀容,雙目通紅,緩步走上了式乾殿的台階:“王詹事,請你讓開。皇上臨終,他的兄弟,他的太子,他的嬪妃,都應該守候在床前……難道,你想讓皇上孤零零地離開人間?”

王詹事猶豫著,看了一眼高皇後,卻見她雙眉豎起,眼睛裏射出無比厭憎的神色,將負著的手向下重重一揮,斷然吩咐道:“說得好!你們都進去,胡左昭儀,獨獨你不許進去,皇上說過的,他這一輩子,永遠不想見你的麵!”

片刻沉默後,胡容箏扭過了臉,黯然道:“好,我就守在這殿前……”

她的素色長裙被北風吹動,鼓**如旗,她的發髻也被長風打散了,此刻站在階上的,是一個形容憔悴哀淒的婦人,令所有人為之感傷。

沉默中,胡容箏的眼角忽然掃見了那個有些瘦小的穿著一身青色綢麵狸毛長袍的幼童,嗬,那就是她的兒子元詡嗎?自他生下來六年了,她才第一次看見他……他竟是這樣少年老成、麵無表情,和他的父親元恪一模一樣。

一幹親王和大臣擁著六歲的太子元詡,低著頭,魚貫走上式乾殿那高高的漢白玉台階,恰在這時,暖閣裏麵爆發出曹貴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冬夜陰沉的天空下,迅速響起了千寺鍾罄合鳴的淒涼聲音,一直傳到了白雪覆蓋的洛陽城外,傳到了山色蒼翠的邙山腳下,傳出了很遠、很遠……

這個夜晚,的確不同尋常。

當明天太陽升起來時,君臨北國的,將是新的大魏天子、六歲的元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