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過孩子一個月後,皇上有詔下來,升胡容箏為左昭儀,這是宮中僅次於皇後的名位,讓後妃們大為眼紅,議論紛紛。

高皇後大為氣惱,更讓她震怒的是,元恪居然特地下詔,命她將剛滿月的皇子元詡交出來,另外任命了一個性情溫厚、才德俱備的中年女官,和一名出身沒落貴族的李嬤嬤,在東宮裏精心養育皇子。

東宮不在永樂宮內,竟建在洛陽城西,宮內侍從如雲,太子少傅也經清河王元懌極力推薦,定下來是大魏第一才子崔光。

除了元恪和崔光外,一應外臣、嬪妃、閑雜人等都不許入東宮,連高皇後和胡左昭儀也在禁數。

表麵上看,元恪既沒讓胡容箏親手養育皇子,也沒答應高皇後留下撫養,做得不偏不倚。可她高華和胡容箏豈能相提並論?

這明擺著,元懌心中的天平,已經偏向了入宮不到三年的胡容箏,把她這個兩小無猜、親上加親結縭的皇後拋在了腦後。

高皇後後悔莫迭,早知如此,她何必開門揖盜,將一個野心勃勃、才能機詐不下於自己的女人迎入宮來,白白樹起一個勁敵?還不如花重金找一個心腹宮女為元恪生兒子。隻要是皇長子,就能入主東宮,何必問他的生母是名門之後還是平民丫頭?

既然盤算落空,對於那個已經能與她分庭抗禮的左昭儀胡容箏,高華勢必要除之而後快了。

她還不及與伯父高肇細細謀劃,元恪又有詔下,命胡容箏出宮居住,那意思自是為了提防高皇後下手毒殺或尋隙刑殺胡容箏。

高皇後無可奈何,隻好指望三年後,皇子元詡立為太子時,以祖製的名義,要挾元恪賜胡容箏自盡。

三年,這真是個漫長的等待。

這一邊,胡容箏倒十分不情願移到城外的建樂宮居住,住在洛陽城外,不但難得見到元恪,而且無法為皇上批覽奏章。

批折兩年多,從中領略到的大權在握的滋味,令她倍覺興奮和自得,忽然間失去這一權力,胡容箏覺得失落。

趁元恪來建樂宮看望她,午膳時,胡容箏提了出來:“陛下似乎清減了許多,是否政事操勞太多?要多加休養才是。”

元恪看了她一眼,不知道為什麽,他喜歡的這兩個女人,似乎都對政事和權力更感興趣,令他有些悵然,他隨口應道:“政事繁亢,無人分憂,等元詡長大就好了。”

胡容箏連忙放下手中的酒杯,笑道:“詡兒才一歲,要等到什麽時候?陛下如果還相信臣妾才堪勝任,不如讓臣妾來為陛下分勞?”

她試探地看著元恪的表情,見他仍是一如既往,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對,遂又帶著幾分嬌媚歎道:“這裏離永樂宮太遠,離洛陽城也太遠,臣妾總覺得沉悶,長日無聊,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日子。”

元恪淡淡地一笑:“有朕陪著你,還不夠嗎?永樂宮的後妃,有些人一生都見不到朕一個晚上,一生都無法和朕這樣交談一次。”

“皇上也有不來的時候,像上個月,整整二十天都沒到建樂宮來……”胡容箏仍然滿懷怨氣。

“哦……”元恪清湛的眼神變得朦朧迷離起來。

她真的不知道嗎?他為了她,已經做過了許多有違祖宗體製的事情。

曆朝曆代的嬪妃,有誰能離宮居住?隻為了怕高皇後再次給胡容箏的飲食中下毒,他便大興土木,在邙山腳下離瑤光寺不遠處,為胡容箏建起了“建樂宮”這樣一座精致的花園。每一處廊榭的匾題,都是他親自擬撰和書寫的。

建樂宮門前,從早到晚都由兩百羽林軍把守,閑人不得入內,連高皇後也從來沒有得到過這等待遇。

事實上,這二百親兵,本來就是為了防備高家的人乘機向胡容箏下毒手。

建樂宮雖然規模不大,但材料人工、花木魚蟲,極其細致富麗,所費近千萬錢。

元恪是個素來崇尚清儉的皇帝,這一次的奢靡,招來了言官的十幾份進諫的言折,言詞尖銳,令他心中含愧。大魏開國一百多年,還有哪位帝王這樣對待過自己的愛妃?當年父皇寵愛幽皇後到了狂熱的地步,也沒為她另外營建如此華麗的宮室。所以連高皇後都當麵怨責過他太把胡左昭儀放在了心上,反將皇後冷落到了一邊。

可是胡容箏呢?她的胃口這樣大,竟不能滿足於一份帝王的深情。

元恪的眼前,不禁浮現起當年幽皇後馮潤的麵龐,馮潤雖無胡容箏的英氣,卻也是如此清麗秀美,如此深得君心,甚至如此欲壑難填,也許,胡容箏從來就沒愛過自己,她一入宮,就是奔著自己的帝位和皇權而來。

“你真的願意給朕批折嗎?”元恪將視線移到了廊下的海棠樹上,那些名貴的北國罕見的海棠,是他命人從永樂宮中一本本移植出來的,又逢深春,如雲如霞的花樹上蝶蛺紛紛,熱鬧喧騰,胡容箏卻仍覺得寂寞。

胡容箏眼睛發亮了:“臣妾隻恐不能勝任……”

元恪苦笑了:“容箏,你聰明多才,有勇有智,擅長決斷事務,怎麽不能勝任?既然你願意分君之憂,從明天開始,每天下午到永樂宮桂殿閱折一個時辰,以你的捷才,想必這時間已綽綽有餘。”

胡容箏大喜過望,連忙跪下謝道:“陛下既委以重任,臣妾敢辭辛苦?陛下……”

她抬起頭來,看見元恪那挺拔的背影已經隱沒在海棠樹下。

從那一天開始,胡容箏再沒有見到過元恪,甚至連她入宮請安,元恪都隻命人在宮門前答複她,不肯與她當麵說話。

胡容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觸怒了元恪。

第二年,延昌元年(公元512年),尚書令高肇進了奏折,要求在洛陽大獄裏選錄六名才能出眾的罪吏,到尚書府戴罪辦差,胡容箏當日便在折子上批了“此論荒謬,有市恩私惠之嫌,著駁回毋議”,誰知折子經過元恪複核後,竟割去批語的紙麵,重新加上“照準”二字。

胡容箏還未琢磨明白元恪的心意,元恪已經命人風示她的父親尚書胡國珍,說他多年身染重病,體力不支,辦事不力,特地將胡國珍晉爵為安定郡公,要他自己上疏辭去尚書之位,回家賦閑養老。

胡國珍迫不得已,在正月裏上了辭呈。

胡容箏在桂殿中批閱到這個奏折,十分愕然,為了避嫌,隻得親自將折子遞入顯陽殿,在殿外隻等了一刻鍾時間,皇上的批語下來了:“照準”。

看來元恪心裏早已對自己批覽奏章、幹預國事不滿了!

胡容箏惶恐之下,來不及為父親的下台難過,陡然間想起,還有九個月時間,皇子元詡就要被正式冊封為皇太子!已經一年時間再沒見過元恪一麵的自己,恐怕已失去元恪的歡心,性命岌岌可危,還妄想什麽幹政弄權的榮耀?

在胡國珍辭去尚書職務的第二天,胡容箏稱病不再入宮閱折。

但沒有人在意她的這個舉動。

三天後,朝中的人事起了重大變動,尚書令、渤海公高肇被正式拜為大司徒,這個素來由王族擔當的重位,竟然落在一個冒名漢人世家的高句麗人的身上!

而高肇最大的對頭、清河王元懌進位為司空,本來不受寵信的元恪的五弟廣平王元懷出任驃騎大將軍,朝中的三公,似乎形成了一種對峙和互相牽製的局麵。

胡容箏想到了要向元懌求救,她連夜命人送了一封密信到元懌的王府,信中寫道:

清河王殿下:

殿下記否永平元年秋,桂殿之約?

胡容箏敬上

再沒有更多的文字,這一句淡淡的問話,令元懌久已寧靜的心又緊縮起來。

盤算了整整三天後,他命人乘夜色將回信送到建樂宮,這封信比胡容箏的信更簡短,隻有兩行四個字:

崔光

於忠

胡容箏手執著那張素色的短簡,心下恍然大悟,一絲神秘而淺淡的笑意從她的唇角牽延而出。

元懌,他真的是一個謀略奇才。

2

東宮的西台,是個二層樓的木製小樓,樓上四麵開窗,長風排闥而入,令人心神一爽。樓外古木修竹,樹蔭遍地,聽不到一點人聲市聲,遠眺可以看見西海池上的翠綠新荷,是個讀書的好地方。

兩歲多的皇子元詡,已經開蒙識了一百餘字。他的師傅、右光祿大夫、太子少傅崔光,一邊耐心地手把手教著他識字,一邊心下有些好笑。

素有“北朝文宗”之稱的大家,竟然成了蒙童塾師!雖然教的弟子是大魏儲君、將來的大魏皇帝,還是令他有些悵然。

崔光出身貧寒,少年時白天耕田、晚上讀書,曾發下大願,要著一本《北史》,將北朝的三百年戰事、政事、文事爬梳整理成一本皇皇巨著。

崔光自信,他的才力、文筆、史識不下於司馬遷,這本《北史》即使不能超越《史記》,也應該能和《史記》比肩。

然而造化弄人,自崔光十七歲被孝文帝拜為中書博士起,他竟然漸漸變得熱愛權術和富貴了,書房裏的書紙漸漸蒙塵,文章都出於門下賓客之手。

最賞識他的孝文帝,二十年前曾經對著群臣歎道:“崔光之才,浩浩如黃河東注,固今日之文宗也。”到了十年前,孝文帝又對群臣歎道:“以崔光之高才大量,若無意外咎譴,二十年後當做司空。”

然而,到了四十五歲這個尷尬的年齡,崔光才發現,孝文帝的兩個預言都落了空,他既沒有寫出像樣的著作,也沒有登上三公之位。小小的右光祿大夫,離他的夢想實在是太遙遠了。

去年成為太子少傅後,他曾經在心底隱秘地喜悅過,受過皇子元詡一拜,將來與元詡朝夕相處,結下深厚的師生之情,會不會因此而飛黃騰達、登閣拜相?

轉念一想,崔光又沮喪了,元恪不過三十歲,元詡才兩歲,等到元詡登基為皇帝,自己的一把老骨頭早已埋在邙山腳下,墳頭的青草,隻怕都深可沒足了。

“崔少傅,這是胡左昭儀派人送來的一隻木匣,指名要送給你。”隨著叩門聲響,一個年青的東宮侍衛恭敬地說道。

“放在那裏。”崔光淡淡地應道。

從半個月前起,這已經是胡左昭儀送的第六份禮物了,她的心意,他已了如明鏡,但他不願意過早表態。

趁元詡低頭看《二十四孝》圖冊的機會,崔光悄悄打開了匣蓋,掃視了一眼,裏麵空****的,隻有兩卷殘舊的竹簡。

崔光伸指頭進去撥了一撥,竟然是世間所存無幾的曾子親筆錄的《孔子家言》,所值何止百萬!

崔光心裏倒吸一口冷氣,這個胡左昭儀,她真是個可人,古書、漢玉、青銅漢方壺、晉人畫卷,半個月來,她送了他價值將近兩百萬錢的禮物,一件件都是那麽清雅、舊陋、不顯眼、深合崔光所好。

竹簡底還留有一封淺綠色的信,崔光抽了出來,剔開蓋印的火漆,抽出一張水青色的信箋,胡左昭儀的語氣很溫婉:

右光祿大夫、太子少傅崔光閣下:

妾久離嬌兒,日夜懸念。念閣下師傅元詡之勞,心存感激,無以為謝。聊備水酒一杯,望閣下不以妾為冒昧,明日酉時,至建樂宮小飲,為盼!

胡容箏手書

如果自己應她所請,夜入建樂宮飲酒,也就等於答應了胡左昭儀所求的事情。

崔光猶疑著,深深注視那兩卷極為珍貴難得的竹簡,良久,才輕輕籲了一口氣。

其實,他早就在心裏答應她了,不是因為這些竹簡、玉器,也不是因為憐惜她的美貌多才,他隻是忽然發現,在通往宰輔的位置上,必須有來自宮中的勢力。

如果自己能傾心竭力,救胡左昭儀一命,想必她會終生感激涕零。

這個一度握有批折大權的女人,隻要她能曆經艱難生存下來,她就會不擇手段往上爬。

崔光佩服她的勇氣,也願意幫助她實現那雄心勃勃的夢想。

3

離長樂宮兩裏路外,東長安街上的第一家豪門,是領軍將軍於府。於府占地廣遠,高大的門牆內,林木蓊鬱,台閣眾多。

於府曾經是洛陽城最大的豪宅。八年前,於府新修的花園曾經令整個洛陽城讚歎,連清河王元懌都常常借這裏擺酒。

如今,那些曾一度璀璨耀眼的朱紅瓦當和門牆,因為歲深年久、風吹雨淋,又被隔壁的高司徒府的高樓畫台擋住了陽光,顯得有些陰暗、舊陋。

與高肇府上夜夜笙歌、門前車馬喧騰的氣象不同,於府這五六年來,一直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麽人上門過訪。

對比之下,更讓人覺得蕭索,覺出世態炎涼。

年青的領軍將軍於忠正坐在後麵的齋堂讀經,忽然間,一陣行酒令的嘩笑聲,打破了佛堂的寧靜。

“這是怎麽回事?”於忠擲下書,瞪起環眼喝道,“高府的聲音竟能傳到佛堂裏來了,咱們家還有一塊安靜的地方沒有?管家,快去看看,是不是他們借了二老爺家的花園擺酒?”

管家從門邊進來,苦笑道:“將軍,是高府買下了二老爺家的房子,還沒修繕好,高司徒已經帶了一幫子人進來,一邊遊園,一邊大開夜宴。”

“竟有這樣的事!”於忠大怒,咬牙切齒道,“高家是咱們的仇家,順皇後死了才幾天,於暉就將房子賣給了他們家!還有點血性沒有?”

於暉是已故於皇後的弟弟,也是於忠的堂弟,放在外任,官拜汾州刺史,去年料理完父親太原郡公於勁的喪事,丁憂還沒滿製,就將家眷全帶出去到汾州上任了。

現如今,曾出過無數公侯將相的洛陽於家,早大勢已去,善於審時度勢的於暉,不願再身處洛陽官場的是非窩中。

於府的房宅主要是於忠居住,但西花園和後院都是於暉名下的家產。沒想到於暉竟然把房子賣給了當朝炙手可熱的大司徒高肇。

管家看了看於忠的臉色,強笑道:“二老爺是個聰明人,他這一賣房子,我聽說,高肇已經答應了他,下半年要升二老爺做河南尹,也算是個大吏了。”

“沒骨氣!”於忠嗤之以鼻,“咱們是出過一皇後、四贈公、三領軍、二尚書令、三開國公的人家,能稀罕一個河南尹?真正白生在咱們家了!這般沒見過世麵的小家子嘴臉!”

年近六旬的管家嘿然不語,他雖然隻是個仆人,但多年來,在於府見過了太多人的升謫沉浮,早品味到了“家世敗落”的滋味。

於忠雖然仍是朝中的領軍將軍,爵秩很高,但卻沒有什麽實權。這個“領軍將軍”,與他父親太尉於烈的那個“領軍將軍”,怎麽能同日而語?

想當年,太尉於烈在孝文帝病榻前受命,輔佐元恪臨朝聽政,身列三公,手握天下兵權,一呼百應,一言九鼎,當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現在呢?於忠不過能每三天去軍中點一次卯,其餘時間和一幫閑官喝喝酒,要不然在佛堂讀讀經。於忠是個**熱鬧的人,卻會建起這樣一間幽靜的佛堂,這本身就說明了他的寂寥和痛楚。

“外麵有個人要見將軍。”管家將話題岔開來,“他不肯通名。”

“什麽人這樣蹊蹺?”於忠有些納悶和好奇,“叫他進來,就在這裏相見。”

“是。”

大步走進門來的胡容箏,撩開蒙住臉龐的披風,打量了打量這個佛堂。

正麵佛龕裏供奉著觀世音的赤足立像,上寫“慈航普渡”四個大字,龕前供奉著幾碟時鮮瓜果。

堂中隻有兩把椅子,一張書桌,桌上放著幾本流傳最廣的經書,看來,這個於將軍並沒有用心去鑽研佛經,隻不過聊以打發時間。

與別的佛堂不同,這裏還供奉著於忠父母的牌位,佛龕一旁,又列著宣武順皇後於麗儀的牌位,白木牌位邊,還用琉璃盒放著於皇後生前穿過的一套常服、一雙繡鞋、一縷頭發,這一切無不表明,於麗儀和於忠姐弟倆十分情深。

於忠不遠好奇地看著這個相貌十分清秀的陌生來客,他到底是個女人還是個太監?

“於將軍,”胡容箏坐下來,啜了一口清茶,笑道,“你還認識我嗎?”

於忠滿頭都是霧水:“恕在下眼拙,閣下是……”

豈料來人卻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竟將視線一直逗留在琉璃匣上,良久,才答非所問地說道:“順皇後,她長得美嗎?”

於忠愕然不已,直到這時,他才聽出,來的這個清秀少年,麵貌嫵媚動人,聲音嬌柔清脆,竟然是個女子。

看她舉手投足中的大家氣度,和那清秀脫俗的臉部輪廓,以及身上那份不張揚的華貴,必然是後宮中的女人,她是誰?竟能隨意出入宮闈,言行這等無忌?

於忠決意先不追問她,他沉聲歎道:“你說呢?不美,就能被皇上立為皇後、專寵多年?自古紅顏薄命,麗儀也不例外,她死的時候,隻有二十三歲。在她十六歲的時候,本來號稱‘遼西第一美人’,所過之處,農夫為之棄耕……”

胡容箏聽出他聲音中蘊含的深沉情意,不禁為之心動。

“於將軍,聽說順皇後死得十分突然,當夜便倉促入殮,不知道於將軍有沒有見到順皇後的死狀?”胡容箏問得十分直截了當,毫無半點含蓄。

於忠的環眼登時變得憂鬱而黯然:“我……你到底是誰?”

胡容箏掀開了自己的風帽,露出一頭青絲,她微笑道:“妾身是建樂宮的胡容箏。”

“胡左昭儀?”於忠訝異非常,這也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怎麽會做這般打扮,在這種時候神秘地出現在他的府中?

“從我入宮那年起,就聽過了許多關於順皇後之死的流言,”胡容箏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直到前年,我生下皇子的第三天,在禦膳房送來的雞湯裏發現了劇毒‘滅心蓮’,我才相信,那流言是真的。還有這個,到現在我才明白,當年我在清緣寺香爐裏揀到的東西,是順皇後寫下的遺書。”

胡容箏從懷中慢慢取出一個小小錦囊,交給於忠。

於忠顫抖著手,接過錦囊,取出裏麵的織物碎片,但見巴掌大小的一塊白色絲絹碎片上,有黯紅鮮血寫下的字跡:“高華欲奪位中宮,迫死吾與元俞母子”和“滅盡高氏夷賊”。這筆跡於忠很是熟悉,正是他堂姐於麗儀的字。

“嗬!”從未將與高家的血仇淡忘的於忠,忍不住拍案大叫,“高華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這個高句麗來的可怕的女人!”

胡容箏忙用手指頭壓在上唇:“於將軍,噤聲,小心隔牆有耳,聽說此處與高司徒府現在隻有一壁之隔……”

她的話,像鹽粉一樣,再次抹在於忠最痛的傷口上。

於忠的環眼暴起,鐵髯掀動,臉色轉成紫紅,喝道:“我不怕他!我們平城於家四世七公,門生遍及天下,豈是這個高句麗暴發戶可以相比的?別看他現在恣狂縱性……”

“於將軍!”胡容箏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我問你,你想不想為順皇後報仇?”

“怎麽不想?做夢都想!”於忠聽話地壓低了聲音,“我隻告訴你一個人,順皇後出葬的前夜,我潛入宮中,密地打開了她的棺槨,果然發現她嘴角有黑色血汙,我剪了她的一綹頭發回來,讓申訟所的仵作師驗了,遇銀而黑,是中了滅心蓮和鳩藥的劇毒!可是皇上有意庇護高家,不但不交掖庭追究,竟然還立了那毒婦為皇後!這些年來,我這個世襲罔替的領軍將軍也完全被架空了,每天隻能在這佛堂中打發歲月……”

“好!”胡容箏的眼睛發出灼熱的光亮,“於將軍,妾身有一件事相求,於將軍若能答應,便是兩利,不但妾身的性命可保,於將軍所朝思暮想的複仇和重振家業之事,也都唾手可得。”

“哦?”於忠久已黯然的眸子裏閃現出同樣灼熱的芒彩,他陡然在椅背上坐直了身體,“果真如此,於忠萬死不辭!”

“於將軍,”胡容箏慢條斯理地說道,“半年後,皇子元詡將會被正式立為大魏皇儲,他立為太子之日,按照舊製,妾身必須被賜死。”

“祖宗體製雖然傳了一百多年,其實毫無道理。”於忠同情地歎道,“其實孝文皇帝本來就打算廢去這‘留犢去母’的製度,但他的祖母文明太後極力反對,所以陋習流傳至今。奇怪,女人從政後,心腸竟然會比男子更狠毒!”

“於將軍,隻有你能救我。”

“我?”於忠苦笑,“我其實隻是一個爵秩極高的閑官,論真實能力,還不如個普通言官。我說的話,皇上肯聽嗎?”

“於家的門生故舊、姻親本家遍布當朝,於將軍,請你聯結多名京官和封疆大吏,為我進言,皇上本來心存憐惜和猶豫,見到聯名奏折,必然會如你們所請,廢去‘留犢去母’的陋俗。”胡容箏的口氣不但是求懇,而且是命令,“胡容箏隻要留得性命,必有得誌之日。到那時,我會好好對付高肇和高皇後——他們,同樣是你的仇敵!”

於忠沉吟了,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被人攻擊為“後妃私交大臣,內外勾結,擅幹國事,阻擾祖製”,就不僅僅是流放和削爵這種小事了,隻怕性命難保。

胡容箏任由他靜靜地思考,隔牆,又傳來了高府的悠悠絲竹聲,一個聲音清婉的歌女在箜篌聲中曼聲唱道:

奉君金卮之美酒,

玳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帳,

九華葡萄之錦衾。

就在這句充滿驕奢之氣的歌聲中,於忠握著下頦一把堅硬的胡須,下定了決心。

生來好賭的他,決定為自己、也為大權旁落的於家博上一記,功成則能順利鏟除高肇、再度振興於氏,事敗不過是個死,不管是哪一種結果,總比在這佛堂中苦捱歲月、比在高府的陰影下煎熬著生活要強。

“好!”於忠慨然道,“就這樣說定了,我們聯手對付高肇!胡左昭儀,你得誌之日,不要忘了今天的諾言!”

門外,微醺的夜風中,高府的絲竹聲仍然是那麽悠揚、婉曼、安寧、傲慢而得意。它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遠在萬裏,這弦歌聲令於忠想起了童年時代家中那同樣豪華盛大的夜宴,自家道中落以來,他已經有整整五年沒開過這麽大場麵的筵席了。

4

十頃白蓮凋謝時,竟然有這等淒豔的美。

元恪坐在西海池內的鳳尾船上,隔著舷船,怔怔看那滿池高過人頭的蓮葉蓮花,碧色羅衣般的蓮葉,隨風舞**,像無數美人在船側按板而歌,但都是些遲暮美人。

清澈的西海池水麵上,飄著無數片殘花,若沉若浮。

枯枝間,卻又有一些開晚了的新蓮,打著彤紅雪白的花骨朵,生與死、榮與枯、新與舊、動與靜,這複雜交錯的景象,令蓮池更顯出一種蘊藉深沉的美。

那年胡左昭儀入宮前,就是穿著一身淺綠紗衣在馬球場上出現的,元恪一眼看見她,再不能忘懷。

但他絕沒有想到,她竟是那樣一個秀外慧中、才幹和野心同樣出色的女人。

現在想起來,第一次在西海池邊看見在水中嬉戲的她,並不是偶然,而是胡容箏的精心設計。

她渴望**他。

而她想得到的,絕不僅僅是他的情愛,她更想得到他帝王的恩寵。

為什麽他愛重的女人都是這種人?高皇後如此,胡左昭儀也如此!這兩個女人現在已勢成水火,不能相容。

元恪摟過身邊那個年僅十五歲的曹貴人,注視著那張粉團般的稚氣未脫的臉,心思卻仍然勾留在那些令人心煩意亂的宮廷事務上。

如今,他寧願和這個孩子般的少女寧靜地待在一起。她是真的崇拜熱愛他,他的一絲笑意、一記輕吻、一件平常的珍珠飾物,就能令她心滿意足,而高皇後和胡左昭儀,她們的眼中哪裏看得上這些?

元恪的眼神又向西海池上飄**過去。

今天早晨,大司徒高肇鐵青著臉,雙手托進了幾個宗室和大臣的聯名奏折,要求元恪遵照祖製,將胡左昭儀賜死。

元恪一如既往地毫無反應,既不說是,也不說否,隻是掃視了一下群臣,問道:“眾位愛卿,你們所見如何?”

德高望重的太子少傅崔光,向來不在朝上過多地發表意見,這次卻態度激烈地跪下奏道:“陛下,留犢去母乃百年陋規,陳陳相因,到何時能了?孝文先帝本來便想廢去這條魏宮體製,因為文明太後極力反對,不得已,才保留下來。陛下,恕臣直言,文明太後本人,她一生的富貴榮華,都得益於這條‘留犢去母’的體製!”

高肇怒道:“崔少傅不得妄言,文明太後母養兩朝天子,厚德聞名天下,你怎麽敢說她貪戀富貴?”

元恪沉默不語,看著殿下的大臣廷爭麵折。

剛剛留了胡須的清河王元懌,看上去更加沉穩,不知道是為了和高肇作對,還是確實有自己的想法,也出班奏道:“陛下,崔少傅言之有理。臣以為,魏宮‘留犢去母’體製,有悖人情,母子天性,殺人母,留其子,何其殘忍悖逆?當年漢武帝立幼子劉弗陵為太子時,自己已經是七十歲老人,太子才七歲,太子之母鉤弋夫人二十六歲,他擔心自己不久於人世,青春年少的鉤弋夫人會成為第二個呂後,所以會出此下策。陛下今年才三十一歲,春秋正盛,如仍因襲舊製殺母留子,除了令皇太子永失母親、抱恨終天外,再無一是。何況,嚴規之下,魏宮盛行墮胎藥一百年,大魏王孫,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永無機會出世……這體製已經傷及大魏的根本,一百多年來,大魏皇室的子息一直不蕃盛,與此不無關係!陛下,臣聽說胡左昭儀有孕在身時,後宮曾有許多嬪妃秘密勸她墮胎,胡左昭儀說,陛下年近三十無子,她寧死不肯傷陛下血胤,這番忠貞深情,陛下能不為之所動?”

元懌的一番話,聲淚俱下,令許多大臣為之動容。但元恪卻沒有表明態度,反而將眼睛轉向了大司徒高肇。

高肇以為元恪正在暗示他駁斥元懌,抬起半禿的頭顱,微微冷笑道:“四王爺說的是情,議論國事卻憑的是理!胡左昭儀野心不小,入宮即秘密為皇上批折,聽說前年一應臣工的奏章上,大半是胡左昭儀的批示!平素她住在宮外,也經常秘密與外臣來往,倘等她成為儲君之母,隻怕終會有牝雞司晨之事見於本朝!”

站在他身後的太子少傅崔光在心底冷笑一聲,這個高句麗佬,到底不是中土人氏的對手,宮闈秘聞,怎麽拿出來在朝上宣講?批折……倘若元恪不給胡左昭儀那個權力,她難道還能自行進入桂殿閱折批示不成?

待高肇一番揭示宮廷內幕的話說完,果然,城府極深的皇上元恪,也變了臉色。

崔光神情肅穆,拱手說道:“高司徒,我問你,文明太後臨朝專政三十年,算不算牝雞司晨?”

這個問題極難回答,前朝的文明太後大有漢家的呂後、霍後之風,臨朝專政,操縱國家權柄多年,上至三公、下至縣官,官員的起用廢貶、生殺予奪,全是她一個人說了算。

偏偏孝文帝從小由祖母撫養大,對她感情極深,所以朝中至今沒有敢給文明太後定論,既無人讚她好,也無人說她擅權。

高肇並不是個會轉彎抹角、多用心機的人,他翻了翻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答道:“既然崔少傅動問,我就直言了罷,以高肇看來,文明太後的確是牝雞司晨。”

話聲放落,殿上立刻起了陣**,這個高肇,永遠如此口無遮攔,倘不是他的外甥、大魏天子多次加力回護,此刻他早已不知死所!

不料崔光竟隨聲附和:“高司徒所言,也是崔某心裏想說而不敢說的話。文明太後以後妃之身,擅弄國事,生殺罰奪,決於一身,不是呂後再世是什麽?此外文明太後多蓄內寵,有違禮製,她懼怕別人背後議論,小有疑忌,便大加誅戮,枉死在她手中的人何止數百?橫被滅門的人家何止十幾姓?文明太後在朝三十年,馮氏子弟遍布當朝,一家出了三個皇後,公侯滿門,幾乎要將元家的天下易姓!陛下,臣之所言,出於肺腑,望陛下勿罪!”

所有大臣都捏了一把汗,向那個黑臉的深沉有智的君王看去,卻見他並無怒容,竟然微微點頭,沒有斥責崔光。

崔光得到元恪的讚許,接著慷慨而言:“陛下,文明太後在宮多年,並無生育,按照留犢去母的舊製,兩朝天子的生母都被賜死,反而將撫育權授予其他女人,生母無法得到的榮寵,全都由別的女人代享。文明太後之所以極力反對改舊製,就是因為這一點,她將失去母親的孝文帝從小帶在身邊撫育,像保姆一樣不辭辛苦,究其根本,仍然是為了權力。孝文帝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王,可他從四歲登基起,長達二十二年的時間,都無法真正得到裁斷事務的權力,因為,他不願與他摯愛的從小將他撫養大的祖母爭權……陛下,陛下的生母也同樣死於非命,陛下少年時由文明太後的侄女馮幽後養育,若不是馮幽後因穢行被孝文先帝賜死,如今坐在殿上聽事的,隻怕仍然是馮家的女兒!”

這並非危言聳聽之語,元恪其實早想過這些事情,但今天被崔光當眾說了出來,才更覺出這“留犢去母”製度的殘忍和可笑。

如果殺了太子的生母,卻讓別的女人擁有“皇太後”的稱號,從而名正言順以皇帝母親的名義發號施令,這算是什麽孝?這又怎麽能防範後妃幹政?

崔光剛剛歸班,元懌又向前走了一步,侃侃而言道:“陛下,崔少傅所言,深切人心,‘留犢去母’二百年,其實對防備後妃幹政毫無半點用處。曆來的太子,都是三歲時,生母被賜死。三歲幼兒,正是最依戀母親懷抱之時,此時,無論誰來恩養太子,三歲的太子都會把她當作母親。文明太後母養兩朝天子,她還是先帝的皇後,有這個名義,有這個身份。最可笑的,是我朝竟出了兩個‘保太後’,世祖和高宗兩朝,都將自己的保姆先尊為‘保太後’,後又封為‘皇太後’……陛下,世祖和高宗對他們的保姆,竟產生了深厚的母子之情!他們的保姆衣紫腰金、母儀天下、一呼百應,擁有皇太後的尊榮,可歎他們的生母卻橫死宮中、泣血地下……”

忽然間,所有人都看見了元恪眼睛中閃動的淚光,這個深沉的喜怒不形於言色的君王,終於克製不住地表露出了自己的感情。

高肇的黨徒們,本來還準備出列與崔光、元懌爭論一番,但在看見元恪臉上的表情後,他們都噤若寒蟬,不敢發出聲音來。

高肇不禁慌張了,他有些口不擇言地說道:“陛下,先王立的體製,豈能隨意推翻?胡左昭儀不死,老臣心有不甘……”

元懌冷笑道:“高司徒有什麽不甘?難道你寧願見到年幼的太子嘶聲哭喊陰陽永隔的母親?難道你寧願讓今後曆朝的大魏天子永遠是些沒有母親的孤兒?高司徒,你好狠心!我朝以孝為本,天天都在太學開講《孝經》,教天下人以孝道,宮中卻仍保有這種血腥的悖逆天倫的體製!陛下!陛下不能再讓自己終身的遺憾再重演在元詡身上!”

“夠了!”元恪忽然低喝一聲,“你們都別說了!”

元恪皺著眉頭,拂袖而去,中午,他拒絕了高皇後的邀請,獨自登上鳳尾船,攜著曹貴人在西海池上靜靜賞蓮。

其實,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將胡左昭儀賜死,自己少年失母的慘痛記憶,令他痛恨“留犢去母”的陋規陋習。

開國皇帝拓跋珪,想必他並不了解《漢書》的真正髓質,所以才會照貓畫虎,竟將漢武帝在年老智昏時做的愚蠢舉動,當做一種高明的治國之術。

幼帝臨朝,如果沒有生母,也會有別的女人被封為皇太後,就算所有的先帝後妃都被打入瑤光寺,宮中還有宦官和侍女、保姆呢!

皇權曆來是所有人覬覦的目標,與其落入賤役之手,不如被外戚把持。

其實,曆朝皇帝,不少是靠了外戚才保住了江山,就像他自己。

很多人都將宗室五王之死歸罪於高肇,事實上,那五王大多野心勃勃、任性弄權,都是元恪意欲鏟除的人。

如果沒有高肇積極進諫,元恪無故殺戮親王,豈不會被天下人罵為“昏悖”、“暴君”?元懌這個性格倔強的弟弟,也會因此和他翻臉!

倘不是真正憐惜胡左昭儀,他怎麽會在她生子之後為她晉升名位,又怎麽會在邙山下另建宮室、派重兵護守?

聰明如崔光和元懌,也沒有看出來這一點嗎?

元恪現在憂心忡忡想著的事情,並不是要不要廢去“留犢去母”的舊體製,這體製在他心中早等於廢物,他從來沒打算過要遵守它。他父皇元宏改革舊製沒能廢去“子貴母死”的祖宗家法,讓他留下了終生遺憾,他又何忍讓愛子元詡重蹈他的故轍?

兩天前,元恪批覽奏章時,竟然看見由領軍將軍於忠領銜,三名宗室親王、四名國公、八名上卿、十九名大夫、十六名外任大員聯名的一份奏折,內容也是要求廢去“留犢去母”舊製,保住胡左昭儀一命。

元恪震驚了,他看著奏折上成串當朝王公的名字,怔了很久。

看來,今天高肇說的一點沒錯,胡左昭儀的確秘密交結了外臣!

回護胡左昭儀的大臣中,崔光是太子的師傅,自然會為太子的母親說話。元懌與高肇是冤家對頭,當然也會極力反對高肇想逼死胡左昭儀的做法,而於忠呢?他雖然因為順皇後之死心銜高家,但也不至於如此為胡左昭儀賣力!

必定是胡左昭儀給了他什麽重大許諾。

元恪早知道胡左昭儀對政事和弄權有興趣,卻沒想到她的能量會這麽大。這個長袖善舞的女人,留下她來,對大魏社稷到底是福是禍?

麵對著這份前所未見的奏折,元恪反而沉吟了。

——他到底要不要借著“留犢去母”的名義,除去這個急切想登上大魏皇太後之位、專權天下的女人呢?

霞彩滿天,映紅了西海池的水。

鳳尾船已經離岸很遠了,忽然間,元恪看見,蓮葉深處,一隻小小的木蘭舟正向他的船邊劃來。

船頭坐著一個身穿白色紗裙的女子,離得這麽遠,他也能看見,那是滿麵憂容的胡左昭儀,比起當年入宮的時候,她似乎顯得更秀逸出群,那身雪白紗衣,迎風飛舞,如一朵正在盛開的白蓮。

已經快兩年沒見她了,元恪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對她還是這樣深情繾綣,一見之下,剛才的所有惡念和謀劃都登時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