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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開始的時候,天已經黑得透了。
絲竹聲撩開永樂宮西林園的夜色,直撲入長滿殘荷的西海池,在水麵上回**著,熱鬧中隱隱透出單調來。
池中,高大的荷梗上掛著半枯的花葉,十頃池水中映出藍黑色的天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潮濕的帶著深秋寒意的大風,吹皺了映滿燈火的池水,像幅南朝的墨筆畫。
元懌沿著一條直伸入水的廊橋負手散步,這裏離設置宮宴的顯陽殿很遠,隔著空曠的西海池,十二麵琵琶齊奏的繁瑣音樂也變得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昨夜聽到元愉的死訊時,刹那間,元懌的心如被劍刺穿了一般的痛。他忍不住撲在書齋的地上,捶地嘶聲大哭。
他的王妃爾朱氏站在一旁,震驚而束手無策,這個素來堅毅含忍、喜怒不形於色的元懌是怎麽了?
淚眼中,元懌似乎又看見了蒼白清秀的元愉,在溫和地對他微笑。
元愉是那樣一個與世無爭的書生,隻喜歡和一群儒生、文士去遊春吟詩,隻喜歡在四麵穿風的虛堂裏練書法,隻喜歡和他深愛的那個歌聲清婉的民間女子在夏夜裏攜手看螢……為什麽這麽平凡的願意都無法實現呢?
也許,要怪他錯生在了帝王家!
西海池的深處,猶有幾隻蛙在呱呱而啼。
“你在看什麽?”身後,廊橋進口的暗處,忽然有人溫和地問道。
元懌聽出來,那是充華世婦胡容箏,想必她派人跟蹤了他。
“我在看,那西海池深處,幾粒寒星映水,飛舞不停,似乎是錯過了季節的殘螢……”元懌用頭抵住橋邊的木柱,喃喃地說道。
“流螢,美若寒星,卻柔弱得不勝秋風……”胡容箏慢慢地沿著石階走了上來,她獨自一人,沒有人陪同。
“就像元愉那短暫的一生……”元懌的聲音不再悲哀,卻無限滄桑。
“我從不了解元愉,可是因為你,我深深地同情他。”胡容箏又走近了幾步。
“十幾年前,我們從平城遷都到洛陽,在剛剛建好的永樂宮裏,隻比我大一歲的元愉拉著我,沿著九曲十八折的深宮回廊跑著,叫著。他說,真美啊,這裏比平城的宮室更有南朝色彩,完全像漢人的皇宮。從此以後,我們可以穿著飄逸而華美的漢人袍服,像‘建安七子’一樣生活在詩歌之中,可以在月下吹簫,可以在雨中賞花,可以在竹間飲酒……你看,元愉的願望是如此微小,這樣一個總是沉浸在夢中的纖弱書生,孝文帝的兒子,卻無法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無法給自己留出一個安靜的書房……”元懌的聲音又變得潮濕了。
胡容箏走得和元懌近在咫尺,她微笑地抬起手,拭去了元懌腮邊的眼淚:“四王爺,你知道嗎?這樣的世道,隻有你我這麽強悍的人才能勇敢地活下去。元愉,他過於看重感情,既不通治國之道、兵書戰策,也不理民生疾苦。他隻想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卻將別人的死活置之度外。這次冀州叛亂,去討伐的王師傷亡近七千人,叛軍戰死了兩萬多人,連帶冀州地方大大小小幾百名官員被下了死囚大獄,連無辜的老親王元勰也被牽連橫死……這麽幼稚而無能的人,他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連你也這麽說……”元懌哽咽著,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臉頰上,忽然間他驚覺不妥,放開了胡容箏的手,“你知道嗎?他們告訴我,元愉被押回洛陽的路上,每到一個驛站或者路途上的歇馬亭,都會牽住李氏的手,溫柔地笑談。他們手腕和腳踝上的鐵鏈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而他們的眼睛中仍然盛滿了纏綿的愛意,似乎這世間隻有他們兩個人,一千多名兵卒構成的押解大軍,他們統統視而不見……”
“元愉夫妻確是世間罕見的一對情種。”胡容箏讚道。
元懌向前又走了兩步,離得遠了,在西海池上的風聲和水聲相激中,他的聲音顯得無限寂寞:“我這一生中,毫無可能遇到一個這樣相愛的人。僅僅是想到這一點,就令我覺得惆悵不能言……政務閑暇時,我也會想,到底我比元愉聰明,還是比元愉愚蠢,為什麽我必須在卷宗和政事中打發一生,忙忙碌碌,連停下來對弈一盤棋的時間都勻不出來!那些國家大事,真的比情還重要嗎?元愉至少曾享受過情的癡纏怨痛,嚐到過情的大喜大悲……我是這樣一個毫無情趣的人,隻能在‘發兵揚州’、‘克製外戚’、‘賑濟水旱’這些事情上看到自己的用處……”
胡容箏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如果春天時不拒絕他的求婚,也許元懌和她,彼此都不會有這種表麵上煊赫絢麗、內裏卻無限絕望的心情吧?
但他們是這樣相像這樣強悍的兩個人,注定了他們隻能隔著這段黑暗的距離互相傾訴並理解,卻無法牽手相擁。
她輕無聲息地在廊邊的木欄上斜坐了下來,探手到寒意浸人的池水中,攪了一攪,似乎想將那滿池的燈火攪成碎末。
眼望著那粉碎的燈彩,胡容箏在越來越寂寥的池外琵琶聲中,輕柔而緩慢地說道:“《雜阿含經》裏說,昔日,釋迦牟尼曾向諸弟子說法,問道:你們以為,是天下四個大海的水多,還是在過去世界遙遠的日子裏,因為和親愛的人別離所流的眼淚多呢?弟子們答道:世尊,弟子常聽世尊教化,故此知道,合天下四海之水,也比不上在遙遠的日子裏,在無數次的輪回生涯裏,人為所愛者離別而流下的眼淚多……釋迦牟尼合掌稱是,歎道,在遙遠的過去,在無數次的生涯中,人們不知反複多少次遇到過與父母、孩子、親屬、朋友以及心愛者的生離死別,為此含悲所流的淚,縱使合四海之水,也不得其什一!”
她說到此處,雙手合掌,眼簾垂落下來。
隔著這段無法逾越的距離,元懌近乎癡迷地看著她,看著這個因為明悟一切所以變得冷漠無情的女人,看著黑黝黝的夜色中她那同樣孤單的身影。
他多麽想將自己的手指插在她烏黑柔軟的發髻裏,多麽想吻去她眼角的憂傷,然而,此生此世,他永無機緣。
“得阿那含,於我法中,成精進林,愛河幹枯,令汝解脫。”元懌背轉了身,手扶欄杆,眺望著因燈火散去而變得黑沉沉的水麵,低聲念著《楞嚴經》裏的偈語,不知道是念給胡容箏聽,還是念給那迷失在冀州城外的元愉的亡魂聽。
他想起了十年前,少年元愉曾經臉色蒼白地終日閉門讀經,那樣聰明博學的人,竟參不透一個情字。
多少王孫公子,妻妾成群,兒女成行,隻有女人為他傷心,他卻不曾為女人傷心過一天。元愉呢?他為了忠於一個身份微賤的歌女,做出那番轟轟烈烈、震驚天下的事情,用自己的生命和錦繡前程殉了情。
“四王爺,你知道嗎?元愉並非懸梁自殺而死。”在越來越暗的橋上,胡容箏同樣背對著元懌,低聲說道。
“什麽?”元懌震驚了,他用手掩住將要脫口而出的驚呼,“你說什麽?”
“元愉是被高肇的手下勒死的。”胡容箏的聲音仍然十分沉靜,“他們將元愉勒死後,懸掛在驛館的梁上,偽裝成自殺假象,又假造了一份遺書送給皇上。”
“高肇的手下是如何進的驛館?”元懌用力握緊了欄杆。
“鎮北將軍李平本來就是高肇的親信,他一路升遷到尚書,全靠了高肇的提攜。”
元懌一拳擊在廊柱上,整條廊橋的欄杆都有些震**:“我馬上就去見皇上!我要告訴他,高肇陰謀篡奪天下!”
“算了吧。”胡容箏有些陰鬱地回答道,“你以為皇上看不出元愉那封遺書是別人假造的?你太低估了皇上。”
元懌心底一驚,刹那間,一種巨大的痛苦、怨恨以及恐懼,像濃霧一樣彌漫在他的胸中,令他喘不過氣來。
“破城之後,元愉便將那封打自京中以你名義寄去的密信交給了李平,信後鈐著你的小印,筆跡乍看上去也和你的字一般無二。信中說,高肇毒殺了皇上,即將逼宮篡位。元愉收到信,情急之下,才連夜發難,後來知道洛陽中並無動亂時,元愉已是騎虎難下了。”胡容箏一邊說著,一邊緩步從元懌的身後走開,“那封信,我在折子裏催問了幾次,李平回複說,在亂軍中丟失了。”
“我從沒有寫過這種信!”元懌憤怒地說,“一定又是高肇這個老賊!”
“你明白,我也明白。可你的三皇兄元愉卻糊塗得連派人回京打探一下都忘了,就連夜起事。也許他早存了這份心思。”胡容箏的身影已經漸漸沒入了夜色,可她低沉的聲音卻仍然透過充滿寒意的水聲風聲傳來,“元懌,你猜,高肇下一步會全力對付誰?這些天,他門上的奔走之徒,比哪一年都多,所有高家的黨朋,現在都在千方百計地為朝中一個青年高官設著陷阱……”
還用猜嗎?那當然是他,是高肇最恨的元懌!
西海池深夜的長風,竟會這樣冷,波濤相擊的聲音會是這樣激烈……多少年來,元懌第一次感覺到了西海池夜色的恐怖和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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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說,永平二年(公元509年)的冬天,洛陽的那場雪,格外盛大、邃密、狂恣,簡直像是舊都平城的冬雪。
離開故園已經十六年的鮮卑王公們,無一不興起了鄉情。
他們紛紛換上露出半個肩膀的左衽豹皮衣服,穿上青黑色的鹿皮長靴,靴頁上露出半裸的膝蓋,胸前掛滿了各種寶石瓔珞,恢複了拓跋部鮮卑的傳統“索頭長辮”發式,在頭頂上梳起了兩根直垂到背後的黑色長辮,披垂臉畔。他們完全恢複了二十年前的舊打扮,在園裏擁爐賞雪、比賽射箭。
“陛下,咱們也換一次衣服吧?”乾清殿中,高皇後當著幾個嬪妃的麵笑著問道,“我穿那些漢人衣衫都穿得膩味了,整天想著,十幾年前,我在平城的時候,還沒有入宮,在家穿著一件飾著虎毛的青色鹿皮上衣、黃色鹿皮短裙,赤腳穿著深青色鹿皮靴,辮子上、胸前、靴頁子上全是大塊的紅寶石,熠熠發亮……人家都讚我好看,說像畫兒上的人一樣。”
元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陛下!”高皇後的聲音微帶嬌媚,“我已經吩咐織造司依著我的身量做幾套胡服了,有一套火狐皮的胡服,就按著文昭高太後穿過的衣服樣式做。裏麵是鹿皮緊身長襖,外麵披著一整張火狐皮,等我穿上,陛下看,像不像文昭太後……”
見她提起自己早已經印象模糊的溫柔可親的母親,元恪眼睛一陣發熱,點了點頭,答應道:“好,等你穿上那件火狐皮的衣服,朕攜你一起去邙山頂上看雪。”
“陛下,”站在他身後的棄華世婦胡容箏忽然跪了下來,說道,“臣妾以為,皇後萬萬不可改服。”
“什麽?”元恪還未及開口詢問,高皇後已經深深地皺起了眉頭,“胡充華,請自重,這件事輪不到你開口說話。你如今是仗著誰的勢,敢這麽不知禮?這魏宮裏,什麽時候起,皇上和皇後聊天,也輪得著跟過來伺候的人說三道四?”
胡容箏態度溫和,並不在意高皇後的惡劣態度,笑道:“皇後,咱們大魏變漢服已經快二十年,皇後不能一時興起,視祖宗體製為無物。”
“你少拿祖宗體製來壓我!”高皇後仍然不悅,“本宮隻偶爾改換一次衣裳,扯得上什麽祖宗體製!”
胡容箏微笑著,仰頭去看元恪那張依舊不置可否的黑臉,說道:“陛下,臣妾記得孝文皇帝變服前曾說過一句話:永棄胡服,變我國體。孝文帝棄鮮卑文不用,改用漢人文字,親自用漢文寫了一百多篇文賦,在朝廷上不小心說出鮮卑話的官員,即刻削職。自太和十六年起,到孝文帝駕崩,他再沒有穿過一次左衽短衣的胡服。陛下,變服之初,國內曾有律條:不棄胡服者,削爵三等,永不準入朝。自太和二十年起,王公大臣的墳墓一律建在北邙山下,不許扶柩回平城老家。衣裳文字雖都是小事,但孝文帝想昌盛我朝國力的重大變革,自茲發端。陛下,今日乘一時之興,恢複舊衣冠,臣妾恐怕流風所及,終不可止……拓跋鮮卑家來到關內,來到洛陽,畢竟,隻有十六年……”
“胡充華言之有理。”元恪終於點頭讚許。
讀書不多的高皇後,並不在意那番大道理的是非,但她對胡容箏當皇上的麵讓她下不了台之事,耿耿於懷,也望著元恪說道:“陛下,既然說起體製之事,臣妾倒想問一問,聽說胡充華經常夜入桂殿,批閱大臣們的奏折,不知此事是真是偽?”
胡容箏一驚,這件事其實做得十分隱秘,知情者不過元恪、元懌和一二宮婢,但紙裏終包不住火,高皇後還是知道了。
她還來不及自辯和遮掩,元恪已經慨然答道:“胡充華在政事上有長才,明於決斷,割判事務十分妥當,是朕命她入殿批閱奏折,以分君之憂,皇後不必再追究。”
高皇後冷笑一聲,哼道:“原來是這樣!不知道此事合不合祖宗體製?臣妾雖然讀書不多,家裏更沒請過師傅教《商君書》和《公羊春秋》,也不懂什麽史事和政事,但卻也聽說過,自古女子不得幹政!否則有牝雞司晨之嫌。胡充華難道是個例外?”
胡容箏拂衣站起,昂首說道:“皇後領會錯了,前朝的文明太後就曾臨朝議政三十年,事無巨細,親自過問,才成就了我朝的大治之世。臣妾隻想為皇上分擔瑣務,一應事情,都由聖上親自裁斷,臣妾從沒有擅行過一件政事。臣妾隻是個平凡女子,憑著一片忠誠之心,所以才不辭辛苦,懷著五個月的身孕,在桂殿裏熬夜閱折,既然皇後以為不妥,臣妾今後決不再批閱奏折……”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元恪和高皇後同時用奇異的眼色向她看來。
“五個月的身孕?”元恪那張不輕易流露表情的黑臉上綻開了一縷微笑,喃喃說道,“容箏,你為什麽不告訴朕?還天天這樣勞累!”
高皇後也一掃剛才的憤憤之色,笑逐顏開道:“胡充華,本宮切責你了。快請坐下……皇上,叫太醫院的人來搭搭喜脈,看看是男是女,好不好?”
膝下淒涼已久、隻有一個幼小女兒的元恪,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點頭笑道:“好,即刻召太醫院的趙太醫入宮!”
“不必。”胡容箏的臉色依然沉靜,她將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從容說道,“這一定是個男孩兒。”
高皇後打量著胡容箏藏在寬大錦袍下的腰腹,果然有微微隆起的跡象,而且她步態也顯得蹣跚,臉龐稍腫。
胡容箏入宮已經一年半了,本來高皇後早該發現征兆的。但這半年來,高皇後總是覺得胡容箏分去了元恪的寵愛,心生怨恨,所以才忽視了她種種不明顯的懷孕跡象。
元恪對胡容箏的話很感興趣,笑著問道:“胡充華,你怎麽知道腹中是個男孩?”
胡容箏低垂下那又長又密的眼簾,麵上帶著羞澀的酡紅,輕聲說道:“今年端午節時,臣妾親往瑤光寺千手觀音堂拈香禱告,企盼能為大魏生下皇嗣。此後不久,臣妾就有了身孕……他在腹中彈動有力,脈象穩健而有陽剛之氣……臣妾想,這一定是個又聰明又強壯的男孩兒。”
元恪的心中無比欣喜,但他不願在高皇後麵前過多流露喜色,聽完這話,隻點了一點頭,便命內侍駕車前往西海池顯陽殿,去與在那裏等候的清河王元懌弈棋。
高皇後的歡欣快樂,在片刻後,便轉化為一種深深的擔憂和隱秘的興奮。
她憂的是胡容箏生的不是個兒子,興奮的是,不久之後,她就能假掖庭之手,名正言順地除去情敵,並將情敵的兒子奪歸己有。
胡容箏清楚地領會到高皇後目光中的涵義,但她不動聲色,拖著微覺沉重的身體,緩步走到乾清殿側殿的門前。
隔著泠泠清寒的珠幕,胡容箏看見樓台下一片茫茫雪白,到處都是瓊瑤世界。
麵對前途不可預知的命運,她在心底輕輕念誦起《莊子·至樂》篇:
“人之生也,與憂俱生……”
與同樣來到這世界上的億兆生命不同的是,等待著這個未出世孩子的,是大魏一百多年的江山,和深宮中無數陰微詭詐的伎倆。
3
位於西海池邊的顯陽殿,是元恪冬天住得暖閣。
這是個五開間的大殿,殿門前的廊下,有三個火道門,燃著無煙木炭,取暖火道從金磚地下直入宮室,曲曲折折,暖閣裏溫暖如春,卻不聞一絲煙氣。隻有室外不時傳來的狂風呼嘯聲,讓人能感覺到季節。
塗著花椒粒和羽毛的牆壁上,掛著漢碑《石門頌》、《西嶽華山碑》的拓本,東晉王獻之的真書,和南朝沈約的詩卷《石塘瀨聽猿》。
中間是一張巨大的案幾,上麵放著一盆漳州水仙、一副筆硯,以及一盒未開封的湖州錠墨。元恪有時會在這裏批覽奏折、撰寫文章,但他近年越來越不喜歡文墨,所以十天半個月也不會真的提一次筆。
暖閣門外的明間裏,兩個俏麗的宮婢正在圍爐煮雪烹茗。
暖閣內,元恪和清河王兄弟二人一邊喝茶,一邊聚精會神地弈棋。
一局終了,數過棋子,清河王元懌笑道:“承讓。陛下今天三戰三負,是從來沒有過的敗績,不知道是臣的棋藝大進,還是陛下的棋力江河日下?”
元恪伸手抹亂了棋局,也笑道:“實對你說,朕今天心中總想著別的事情,所以打不起精神來下棋。若在平時,老四,你哪裏是朕的對手?”
“陛下想必有大喜之事。”元懌隨口奉承道。
“何以見得?”
“陛下雙目湛然有神,印堂發亮,唇邊隱隱含著笑意,自然是遇見了喜事。”
素來拘於言笑的元恪,忍不住放聲大笑:“你說得對,四弟。朕要有兒子了!”
“哦?”元懌雙眉一揚,有些驚訝。
他知道元恪內禦極少,除了高皇後和胡容箏外,其他嬪妃難得一見。何況早就聽說魏宮中墮胎藥盛行,後妃們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都熱衷於飲藥避孕或打胎。
元恪自登基到目前,後宮中蓄有三百多名嬪妃,子息卻不蕃盛,包括高皇後生的元俞在內,前後夭折了五個小皇子。近五年來,除了高皇後生過一個女兒外,其他嬪妃竟然全無懷孕的動靜。
二十七歲的元恪,膝下淒涼,隻有五歲的建德公主,能讓他稍解寂寞。
這個“幸運”的女人是誰?
一向沉默寡言的元恪,笑著用棋子拍了拍黃梨木的圍棋盤,道:“聽說舊日有相士看出胡充華有大貴之相,當生育皇太子,她的父親胡國珍還不肯信。看來,這卜相術倒也有算得準的時候。”
元懌說不清自己的心裏是喜是恨,那個女人,那個他此生無法得到的女人,真的要為元恪生下皇儲,要實現她入宮時與高皇後的約定了?
難道,她不害怕前麵有霜雪般明亮的腰刀、腥紅的毒酒和屋梁上飄**狂舞的白色長綾等候她嗎?
她在自尋死路!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
而他卻必須全力援救她,因為,去年的秋夜,他曾經含淚答應過胡容箏。
見元懌長久地沉吟不語,元恪有些疑惑地問道:“四弟,難道你不為朕高興嗎?朕已經二十七歲了,才真正得了皇嗣……”
元懌勉強笑道:“這是皇家祥瑞、皇上萬千之喜的大事,臣怎麽會不高興?隻是,臣有些可憐那個即將來到人世的孩子……”
元恪的臉色一沉,極為不悅:“四弟何出此言?皇兒有什麽可憐?俟他一降生,就會成為大魏的皇太子,成為大魏一百年江山的新主人,擁有至高無上的富貴和權力!二十年後,他將會登基為大魏天子,君臨四海,垂治北部九州的所有臣民!無數人渴慕一生卻無法獲得的皇位,他卻能與生俱來,還不夠幸運嗎?”
“可是……”元懌囁嚅著,似乎不敢說出心裏的話。
“可是什麽?”
“可是這孩子也注定會失去母親,就像陛下一樣……”元懌用輕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道。
元懌的話像鋒利的長刀一樣,劈在了元恪胸口最脆弱的地方。一時間他怔住了,呆呆地望住元懌,沒有回答。
“陛下還記得嗎?高太後被幽皇後害死之後,身為東宮太子的陛下總是坐在一邊,羨慕地看著臣和元愉依偎在各自母親的懷抱。高太後剛剛身故時,陛下悲傷得瘋魔了快半年,清醒之後,有好幾年時間,陛下懷念母親,常常夜不能寐,錦被上斑斑點點,全是陛下的眼淚……陛下,魏宮一百多年‘留犢去母’的體製,是多麽慘無人道……”元懌哀歎道。
元恪忽然站起身來,將圍棋盤掀了個底朝天,上百枚黑白棋子“嘩啦啦”地落了一地,散若晨星。
外麵正煮著茶的宮女都嚇得站起身來,元恪在宮裏頭一向以脾氣柔和寬大著稱,他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內侍或宮婢發過這麽大的脾氣。
元懌卻鎮靜地蹲下身去,將棋子一粒粒拾進棋盤,重新放好。
“陛下,”元懌一撩錦袍的下擺,恭敬地跪在地下,仰臉說道,“陛下,臣聽說,當初咱們的老祖宗拓跋珪定下這條‘留犢去母’的規矩,是因為他讀到了《漢書》裏漢武帝殺太子之母鉤弋夫人的典故。襲人故智,原本不是長策,豈能一傳就成了百年的家規?自古以來,隻聽說母以子貴,曆代漢人皇帝十分孝順母親,我們大魏卻是兒為天子、母落黃泉!陛下情何以堪?未來的太子又情何以堪?”
他說得聲音有點哽咽,抬眼望了望元恪,隻見元恪負手站在殿柱邊,側臉上的線條堅硬而痛楚。
“老四,你說完了嗎?”良久,元恪才冷冷地問道。
“不……防備女子幹政,隻需嚴厲約束後宮即可,何須迫死太子生母?她為大魏生下了皇嗣,卻要喪失自己的性命,近百年來魏宮風行墮胎藥,緣由在此!”元懌長歎道,“何況,陛下,現在朝中的最大禍患不是後宮,而是外戚!”
“誰?”
“尚書令高肇!”
“你總是和他過不去。”
“是高肇和我們元氏過不去!”元懌情懇意切地勸道,“陛下,高肇雖然是陛下的嫡親母舅,但究竟是外戚,不可不防。昔日王莽大奸若忠,終於篡漢,今日高肇貌似忠誠,內心奸詐險惡,此次元愉謀反,還有隱情……”
元恪幹脆利落地打斷了他的話:“朕知道,你不必再說了。”
“陛下,我們兄弟五人,長兄廢太子元恂被賜毒酒而死;三哥元愉已受迫而死,其中隱情,皇上聖明,應當知道元愉被人陷害;五弟元懷被皇上幽囚,臣聽說五弟受奸人**,才寫下那些大逆不道的文字,而那幾個奸人,卻全都出自高肇府上!皇上,我們兄弟本來友愛,自從景明元年高肇入朝,便逐漸疏離……幾個老親王也被高肇讒殺,現在,元家的嫡係兒孫,除了陛下,就隻剩下臣了……臣恐怕哪一天也會步兄弟們的後塵……”元懌說到這裏,索性放聲大哭。
元恪啞然地站了一會兒,才沉聲說道:“四弟,你放心,朕自有分寸。三弟、五弟,他們一半是天性輕薄,易於被惑,一半是咎由自取。何況,這些年來,宗室驕縱不法、荒**奢靡,朕早想收拾他們了!朕隻剩下你一個愛弟,為宗室計,為社稷計,無論如何,不會懷疑猜忌疏離你。高家是朕的母家,朕對他們的感情,發自天性,無法可說……隻要朕在位一天,朕就會好好看視他們一天!”
元恪說完這番話,一摔簾子,走出了顯陽殿。
留下元懌一個人在暖閣中發悶,他清秀削瘦的臉上,滿是疑惑和不理解。
此刻,他唯一能清楚知道的是,元愉之死、五個老少親王的被斬被囚,絕不僅僅出自高肇一個人的手段,這些巨大變故的背後,實際上還有著更複雜的不為人知的原因。
4
下了整整一個月的雨後,陽春總算來了。
胡容箏倚著繡金鋪牡丹的長枕,怔怔地聽著窗外的鳥鳴,寢宮裏門窗緊閉,連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到處簾幕飄拂,顯得晦暗不明。服侍了她近三年的一高一矮兩名宮婢,也顯得麵目模糊,表情曖昧。
她的視線向屏風上移去,黑檀木屏風上,是元恪親筆書寫的《生民》:
誕彌厥月,先生如達。
不坼不副,無菑無害。
以赫厥靈,上帝不寧。
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得子艱難,令這位素來以城府深、喜怒不形於言笑的大魏皇帝,也有了佻達的時候。親筆錄寫的詩裏,可以讀見他對孩子的重大期望,以及對孩子母親的感激。
胡容箏一邊捉摸著元恪的這番心意,一邊在袖中隱蔽地轉動著那枚半截變成暗黑色的銀針。
下手真快啊,今天,是她生下兒子的第三天,那人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往她的飲食裏下了劇毒。中午進餐時,胡容箏照例悄悄從髻上的金釵中抽出銀針,才向湯中一探,就驚恐地發現,針身變黑了!
何其惡毒,那個貴為國母的女人,她竟不能忍受胡容箏再多活一天!
胡容箏沒有碰那碗湯,隻勉強吃了幾口白飯,就命人收走了盤子。禦膳房的飲食都要經過她宮中內侍的檢驗,外麵的人是無法下手的,下手的人,必在她的兩名貼身侍婢中。
“太陽落山了嗎?”胡容箏一邊打量著屏風邊兩名侍婢的神態和表情,一邊聲音微弱地問道。
矮個宮婢走近床邊,含笑答道:“就要上晚膳了。充華夫人,禦膳房送了十全珍味烏雞湯來,夫人要不要進一點?”
“不用。”胡容箏搖了搖頭。
“夫人,您剛剛分娩三日,元氣大虧,不能不進食。”矮個宮婢有些憂心忡忡地說,“夫人再不進膳,奴婢隻能去乾清殿稟報皇後了……”
在湯裏下毒的人就是她嗎?胡容箏仍然不敢肯定。
她的手指在袖子裏捏著那枚發黑的銀針,打量著矮個宮婢的表情,看不出她的憂慮到底是真是偽。
雖然已經朝夕相處三年,關係十分融洽。但孔夫子說得好,人者深情厚貌,其心難測。為了富貴榮華,連最親近的人也會背叛和出賣自己。胡容箏誰也不會相信。
“也好,你叫他們送湯進來。”胡容箏轉念一想,在枕頭上坐直了身體,吩咐道。
矮個宮婢捧進托盤來,盤上有一碗白飯,三葷三素,甜品和湯水,不知道這一回,飲食中會不會又下了毒。
“你退下。”胡容箏平靜地說道。
在床前無人,胡容箏從髻上金釵裏取出新的銀針,插向那盆十全湯中,銀針黑了,再試那六盤菜肴、甜點、白飯,竟然全部下了劇毒!
胡容箏的手直哆嗦,高皇後是勢必要取她的性命了!即使不飲不食,她也會用別的方法來要胡容箏死吧?聽說,以各種原因死在高皇後手中的女人,已經超過十個,孽業如此深重,高皇後絕不會害怕手上再多沾染胡容箏一個人的血。
她收起銀針,喚了兩名貼身侍婢進來,吩咐道:“我懶得飲食,你們也不必再往前麵去吃飯了,就在這裏吃罷。”
矮個侍婢答應一聲,將托盤放在矮幾上,盛了兩碗飯,舉箸欲食。
站在一旁的高個侍婢,卻腿腳發抖,臉上滲出冷汗來。
一瞥之下,胡容箏便完全明白了。
“你去喝了那碗湯!”她指著高個宮婢,厲聲命令道。
“奴婢不餓……”高個宮婢顫聲答道。
矮個宮婢見情狀有異,早放下了筷子,滿臉都是驚訝的神色:“充華夫人,她……”
“叫她喝了這碗湯!”胡容箏聲色俱厲。
高個宮婢“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伏地叩首不止:“奴婢該死,都……都是皇後她……她逼著奴婢……夫人,夫人,您饒了奴婢……”
胡容箏看著她的滿臉淚水,冷笑道:“你發昏了不成,讓你喝碗湯,你倒扯上什麽皇後娘娘。我賜你的這碗湯,你到底喝不喝?再抗命的話,就叫掖庭來審審,看是誰主使的你……倘若查出來你謀害後妃、謀害皇子,你全家的性命、你父親的官職,隻怕都難保全……”
胡容箏威脅的話語還沒落地,高個宮婢的哭泣聲便戛然而止。
她平靜地抬起臉,拭去腮邊的眼淚,苦笑道:“我們做奴婢的,在後宮隻能受盡欺淩……胡充華,我和你相處三年,情投意合。今天這事,我實在是被逼無奈。她逼迫我時,說的話,和你說的話簡直一模一樣。胡充華,你好自為之。她今天假我之手不能遂心,明天還會另想別的計謀。我要去了,深宮十二年……我的父親是徐州的一名小吏,他送我入宮時,心裏充滿了榮華富貴之念。可歎十二年來,生不見人,死不見鬼,我孤苦伶仃地活著,早已知道前途等著我的,是什麽樣的命運。嗬,十二年來,我一直在夢中和家人相會,今天,我終於能回徐州了……”
她轉身舉起那碗已經半冷的“十全珍味烏雞湯”,一飲而盡。
隻在刹那間,高個宮婢的臉便扭曲變形,額上滲出大顆的冷汗,臉色漸漸變成紫黑。她用力扼著自己的喉嚨,吃力地喘著粗氣,口鼻中滲出點點猩紅的鮮血,原本清麗可人的臉,像吊死鬼一樣令人驚怖。
“嗬!”胡容箏有些害怕地扭過了臉,耳邊隻聽見矮個宮婢的驚呼聲,和瓷碗落地的碎裂聲。
高個宮婢翻滾在地,不過半炷香的時間,她已經氣絕身亡,舌頭長長地伸在外麵,臉上紫斑密布,指甲發藍,眼耳口鼻中流出幾縷紫黑色的毒血。
矮個宮婢伏在高個宮婢身上,放聲痛哭。
“離她遠一點。”胡容箏疲倦地說道,“看她氣悶而死,指甲發藍,一定是中了滅心蓮的毒,七竅出血,隻怕那人還加上了鴆毒和砒霜。哼,十全珍味湯?高華當真恨我入骨啊,毒上加毒,生怕我不死!這婢子的血和口沫裏都有劇毒,你小心著,若不當心碰到一滴半點兒,待會兒,你就會變得和她差不多模樣。”
矮個宮婢嚇得登時站起,縮身在屏風之側。
“不用可憐她。”胡容箏轉過身歎道,“她若不死,會接著要我的命。我若死了,你們兩個人都會被高皇後殺了滅口。說起來我也救了你一條命……”
矮個宮婢細思來,完全是這麽一回事,不由得凝望著高個宮婢的屍體,歎道:“可憐,深宮三千女子,有幾個能得到皇上的垂憐?我們的家中,都做著一任地方官,有著世襲的爵位,為了這些虛妄的富貴念頭,將女兒埋葬在凶詭可怕的後宮……”
“皇子呢?”胡容箏打斷了宮婢的哀歎,問道。
前天夜裏,生下孩子不久,滿頭大汗的她,強撐著坐起來,剛剛來得及在孩子柔嫩的胸前掛上一把黃金小梳,包裹在有金繡飛龍圖案的絲絹包被中的嬰兒,便被幾個侍女小心翼翼地抱開了,她隻來得及看見那個金色小繈褓在黑檀木屏風後一閃即沒的影子。
“高皇後命人抱往乾清殿了。”
“憑她也想搶我的兒子?”胡容箏咬牙切齒,吩咐道,“叫內侍進來,將這死奴才拖出去!叫他們將此事如實稟報掖庭和皇上!”
兩名小內侍走了進來,見了屏風前高個宮婢橫屍當地的慘狀,兩個人雖然都大為驚恐,卻不敢表現出來,用白布將高個宮婢的屍體裹住了,扛出殿門。
托盤被扔掉,屏風前的紅氈毯被抽走換成新的,屏風上濺的血也已拭去,窗外有夜鳥的婉轉鳴叫,一切是這樣平靜,似乎剛才的事情隻是夢魘。
“將窗簾拉開。”胡容箏吩咐道。
矮個宮婢猶豫了一下,仍是聽命。
小小的窗戶外,懸著一輪新月,淡若柳芽,嬌若畫眉,月下,開遍了紅白二色的海棠花,燦若雲霞。
自從聽說胡容箏最喜歡的花是海棠之後,元恪命人在她的清涼殿外遍種各色名貴的海棠。
日已黃昏,廊廡上可見夕陽院柳,以及滿院名貴海棠。殿門前的兩株西府海棠,貢自高麗,正隨風搖曳,階下的一株百年垂絲海棠,以千金購自南梁的姑蘇城,花葉正茂。宮中,如今能和高皇後分寵的,隻有胡充華。
胡容箏扶著宮婢,在夜色中賞了一會海棠花後,胸口的鬱悶之氣忽然一掃而空,她微笑著問道:“自皇子誕生之後,朝中大臣有無賀詩?”
“有。”矮個宮婢看著胡容箏臉上的笑意,不禁膽戰心驚,今夜,她才真正領略到了胡容箏的厲害,胡充華的手段和城府,也許比高皇後還要勝出一籌。
“說來聽聽。”
“夫人的父親胡尚書有句:南山麒麟生,北州瑞氣濃。”
“唔。”胡容箏反應平淡,又問道,“其他人呢?”
“東荊州刺史楊大眼有句:大龍出洛陽,一嘯震八方。”
“莽夫,倒也寫得天真有趣。”胡容箏淡淡一笑,索性開門見山,“清河王元懌有沒有賀詩?”
“有,”矮個宮婢忙不迭地答道,“清河王集古人句,做了一首《賀儲君歌》,夫人要聽嗎?”
“念。”
“青槐夾道多塵埃,龍樓鳳闕望崔巍。黃龍晚出真天命,魏家氣數千秋歲。九州共賀麒麟生,億兆同慶鳳凰出。玄酒忘勞甘瓠脯,何以詠思歌且舞。”
胡容箏的唇角,這才綻開了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