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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殿西側洞開的八扇雕花木門外,高高低低,錯錯落落,滿是些銀杏樹。其中不少株是高皇後入宮那年手植的。
暮夏的午後,銀杏樹綠森森的濃蔭遮蔽著整個西院,樹下,地磚間長滿蒼苔,顯得很有些年頭了。
半倚著胡床的皇後高華,有些意興闌珊地往窗外看去。這座小院她已經住了十來年,原來是高照容所住的綠儀殿,於皇後死後,高華不敢搬入原來皇後所居的乾清殿,仍住在這裏,隻改換了殿上的匾額,直到去年才經擴建,有了正宮的氣派。
盡管乾清殿的正殿前後六進,庭院軒闊,不比元恪的皇信殿遜色,但身為六宮之首的高華,還是習慣住在這座樹色幽深的偏僻西院。
對麵坐著的,是當年親自送她入宮當太子孺子的伯父高肇,他似乎過早地進入了老年。齒落發禿、皺紋滿麵的高肇,看起來並沒有當朝第一權臣應有的意氣紛揚。
他表情陰鬱、憂心忡忡地道:“皇後,充華世婦胡容箏入宮不到半年,皇上竟連著為她下了兩道詔書。一道詔她的父親、弟弟晉升爵位,一道詔懸賞三千斤黃金,搜求天下失落不聞的古書。因為胡充華向皇上進言說:強國之本,是開發民智,而開發民智,則需大興義學,廣泛印製漢人的經史子集。皇上登基多年,從不曾拿女人的話當旨意下達……隻恐皇上已被她所迷。”
高皇後凝視著窗外隨風喧嘩的扇形樹葉,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不知道為什麽,今年以來,她有些厭煩這個一向最疼愛她的大伯父。
他以為他是誰?皇上最親近的父執嗎?他錯了,皇上畢竟姓元,是神元皇帝的嫡派子孫,是個地道的索頭鮮卑,皇上的鮮卑血統及身份,絕不會因為他生母是高句麗女人而有絲毫改變。
或許這一點高肇也心知肚明,所以在高華受皇後冊封後,他並沒有感覺到特別的喜悅,反而有些如履薄冰的不安。
見高皇後長久不語,高肇有些惶急了:“皇後,胡充華才貌雙全,正在青春,聖眷深厚,心機莫測……皇後應該多加防備才好。”
他以為高華還是剛剛入宮的14歲少女嗎?
深宮十餘年,多少女人死在了她的手上!雖說皇上在內寵著她,高肇在外助她,可她自己的心機手段,也不可謂不過人。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伯父,淡淡地問道:“怎麽防備?”
高肇覺出她語氣中的冷淡,心下暗自納悶,這個向來對自己言聽計從的侄女兒,今天是怎麽了?是不是真的在他麵前以皇後自恃了?
高肇盡量用謙恭的口氣答道:“想法子讓她遠離皇上身邊。”
高皇後嘿然冷笑起來:“皇上今年二十六歲了,還沒有兒子,外麵的臣民議論如潮,伯父,你就不替我這個朝不保夕的皇後想一想?”
高肇愣了一愣道:“皇上從未對老臣提及此事。”
“皇上當然不會說,皇上對我們高家情深義重,從未因此責怪過我,可皇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伯父,我們高家的滿門公侯,又能指望誰去?伯父這些年得罪的人可不少。”
聽高皇後點破自己心裏的恐懼,高肇連忙賠笑道:“皇後言之有理,可倘若胡充華生下兒子,母以子貴,胡家的勢力豈不是會超過高家?胡國珍和老臣,向來都是對頭。”
高皇後直起腰,蹬上胡床邊放著的繡花便履,站起身來,自信的一笑:“當今皇上是您的外甥,您怕什麽?皇上是個自仁至孝的人,他為什麽這些年來對伯父言聽計從、寵遇過人?就因為他的生母高太後是您的妹妹,皇上少年失母,思念不止,所以才會對我,對我們高家百般寵愛。”
高肇的腦筋還轉不過來,跟在高皇後生後不假思索地道:“可皇上也從沒像喜歡胡充華這樣喜歡過別的女人。”
正踱步到門前的高皇後臉色一變,咬牙道:“怕什麽?等她生下兒子,她就是想活,祖宗家法也容不得她!”
雖然和高肇密談時態度斬截自信,但高皇後的內心終究有些虛弱。送走高肇,她迫不及待地命人從瑤光寺傳來住持妙通法師。
低頭隨宮女走進乾清殿西側殿的妙通,如今已是名滿洛陽城的得道法師,她穿著一件肥大的青色衲衣,走起路來大袖飄拂,隱隱有出塵之氣。
殿中,兩名侍女正在給高皇後打扇,一名侍女蹲身在地下,舉著小銅錘,將大塊窖冰在銀盆裏敲成碎屑,另一名侍女則專心致誌用碎冰調製酸奶漿。
傍晚時分窗外銀杏樹間的長風襲來,清涼異常。
可妙通發現,倚著金絲竹簟的高皇後卻滿臉是汗,忽然間,她揚起手,煩躁地給了侍女一巴掌,罵道:“沒用的東西,你也用點力氣!這不是在你爹的太守府做千金小姐,既然想入宮謀個出身,就多學著點侍候人!”
被打的侍女臉上漲得通紅,卻不敢回駁一句,越加賣力地揮動起扇子,近在一旁的妙通,似乎看見了她眼裏含著的淚水。
妙通不知道高皇後的這些話是否暗藏機鋒,有說給她聽的意思在裏麵。但見她作踐宮中的侍女,妙通心下不禁怫然,一般都是侯門出身,誰的家世又更高貴些?這些年幼的女孩子被選入宮,大多不是出自本心,高華縱然是皇後,也不應這麽擅作威福。
看來高皇後並不是聰明仁恕的主子,將來隻怕未必有後福。
心中這麽下了判斷,妙通臉上卻含著笑意,讚道:“到底是帝王家,氣派不同。這裏比貧尼的瑤光寺陰涼多了,一入殿中,暑意全消,隻覺肺腑中一片冰雪清明。”
“真的?”高皇後接過侍女遞來的麵巾,拭了拭汗,笑道:“你這尼姑慣會奉承人,本宮還想著帶著建德公主去你的廟裏避暑呢,那是山中,應該涼快些。今年夏天酷熱,旱了兩個多月,新野等地都發了大片的瘟疫,死了幾千人,再這樣下去,本宮是一定要回平城故宮打發下半生了。”
“皇後,心靜自然清涼,你看貧尼可有汗意?”妙通在侍女搬來的錦凳上坐下,笑著答道。
高皇後定睛一看,果然,妙通裏麵穿著一件白色本布衫,外麵穿一件青色絹質僧衣,仍然神情氣朗,麵上無汗。
“這可是怪了,難道你這美貌的練行尼出家後,參悟了什麽上乘教義不成?”高皇後坐直了身體,訝道,“有什麽心法,你也教教本宮。”
“一個字,靜。”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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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高華有意垂詢,妙通合上雙掌,莊容說道:“皇後心中百情煎熬,煩躁不安,那是無法悟得這個靜字的。貧尼讀經千卷,發現佛法無它,得一空字,得一靜字,便能悟得佛法三昧……”
“本宮哪裏有興致讀什麽經!”高皇後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現在宮裏頭的事情繁複雜亂,本宮天天不睡覺還煩不過來呢,今天找你來,是想問問胡充華的事。”
“箏兒?她怎麽樣?”妙通雖然出家,但到底骨肉連心。
“她……很好,很好,很好。”高皇後的聲音中,禁不住流露出強烈的嫉妒感,縱使胡充華天天入宮給她請安,態度恭謹退讓,她也無法壓製自己的疑心。
也許她小覷了胡充華,那是個多麽動人的女子,既懂得南朝詩賦,又會射箭騎馬。
入宮還不到半年,不但胡氏家族的飛騰速度令人刮目相看,胡充華自己也隱然幹政了!正如高肇所說,皇上從沒像喜歡胡充華這樣喜歡過別的女人。這令高皇後不得不心懷戒備。
“胡充華如今是皇上麵前的紅人,連本宮有事還得和她商量呢。”高皇後的聲音含忿。
她是個任性而專製的女人,從前的於皇後便死在她手上,後宮裏的嬪妃,每夜要經她同意,才能侍候皇上,就是這樣,高皇後也很少讓她們見到元恪。
胡充華在魏宮中是個例外。
不過,這是因為高皇後和妙通有默契在先,而現在,年輕的胡充華的魅惑力,令高皇後有幾分膽戰心驚。
若不是為了圖謀將來的皇太後的尊榮,高皇後真想命人在胡充華的膳食中加入已故於皇後也飲用過的劇毒“滅心蓮”。
無奈,為了下半生的榮華和權勢,高皇後決定先忍一忍。
“皇後莫非是後悔了?”妙通觀察著高皇後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略帶嘲諷地問道,“可惜,如果能從天上掉下來一個皇太子,那該多好。皇後自己不願生育皇嗣,別的嬪妃也偷偷打胎,不想生育皇長子。如今胡充華勇於任事,替皇後分憂,皇後不但不歡喜、不感激,反而麵帶妒色,話語中有恨意,未免為智者所不齒。”
高皇後被她的一番話說得有些慚愧,細想來,也是這麽回事。
大節一動搖,其他一些瑣碎事情便不好再提,今天請妙通入宮教訓約束胡充華的想法也就煙消雲散,高皇後反而有些含愧於心。
不過是個替死鬼女人罷了,皇上再喜歡她,以後也隻能在年節祭祀時多澆一杯薄酒、多燃一炷佛香,難道還真的能為她壞了大魏皇家一百多年的規矩?
眼前就容得她囂張兩年,算是對她將來毅然赴死的報酬。
“難得進宮一次,你去看看侄女兒罷。”高皇後向妙通揮了揮手,懶洋洋地說道。
見自己三言兩語便令高皇後平息了怒氣,妙通心下一寬,笑道:“貧尼是個孤雲野鶴的人,哪裏還有什麽親眷,不過皇後既然有事相詢,貧尼總不會推辭。”
她一拂袖子,施禮辭出,胡容箏的宮室離此不遠,自從幾個月前胡容箏入宮後,姑侄一直沒有再見過麵。
胡容箏的宮中無人,侍女們將妙通引至北邊的桂殿,妙通抬步走入,隻見侄女兒正端坐在桂殿深處,麵前放著一堆奏折,細細審看。
“箏兒!”見宮室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妙通一把將胡容箏攬入懷中,“深宮寂寞,可苦了我的箏兒!”
胡容箏輕輕地掙脫出來,笑道:“哪裏,宮中熱鬧得很,皇上也天天陪著我。”
妙通上下打量著胡容箏,隻見幾個月沒見麵的胡容箏略略豐腴了一些,耳朵上墜著兩顆貴重的白色海東珠,**漾之間,越發顯得麵紅齒白、靈秀過人。
“這相貌比入宮前還出色些。”妙通品度著已經成為宮中貴婦的侄女兒,“氣質姿態也透著雍容,箏兒,今天入宮,你猜是誰召我進來的?”
“自然是高皇後。”胡容箏低頭看了看案上的折子,一個下午,才批掉一半,好多事務看起來簡單,仔細推敲,卻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箏兒,你在批奏章?”妙通一眼看見,駭異地問道。
“噓,姑姑別那麽大聲,皇上這幾天神思煩倦,隻想和清河王一起下棋聽琴,不想看奏章。”胡容箏一邊囑咐,一邊皺眉看著下一本奏折,那是定州刺史元詮的奏章,要求提兵到冀州去平叛。
妙通在一旁靜靜地坐了片刻,終是忍不住歎道:“定州刺史若知道奏折由你批下,想必會吐血三升。皇上難道一點都不過問嗎?”
“上個月,皇上看了幾本我批過的奏折,稱讚道,比他批得還妥當細密,從今兒起,凡是我批過的折子,他都不再審校了。”
竟有這樣糊塗的皇帝!
妙通驚訝萬分,已故的孝文帝,在位二十八年,外有征戰,內要改革布新,做了許多大事,政務比元恪何止繁忙十倍,卻從來沒有懈怠過一天。縱然孝文帝也十分寵愛馮幽後,卻絕不曾將奏折發給後妃審批,更沒有讓女人參預政務意見。甚至他的所有詔書,都由他親自撰寫,不必經過廷臣。此外,孝文帝還經常讀書,並著了一百多篇文章印行到大江南北。沒想到他的兒子元恪卻會這樣疏懶懈怠,對政事漫不經心,辜負孝文帝生前的厚望。
看來,箏兒如今真的大權在握了,隻怕高皇後還不知情吧?
然而這種榮寵是多麽脆弱,幾滴“滅心蓮”毒液就能斷送掉她的前程和權力。
“箏兒!”妙通重重地喚了一聲,將胡容箏從沉思中驚醒。
“姑姑,有什麽事情?”
“你……要慎重。”妙通的麵色凝肅。
胡容箏微微笑了:“大師,你熟讀佛經,深通出世之道,但你可知道,《孫子兵法》的精髓是哪一句話?”
妙通的眼中不禁露出疑問之色:“哪一句?”兵聖孫子的書,她一個老尼怎麽會讀?
胡容箏停住筆,凝視前方,她的眼睛裏忽然噴出奇異的芒彩,竟隱隱帶著殺氣:“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妙通沉吟不語,品味著這句話裏深藏著的玄機。
胡容箏的聲音成熟而威嚴,絕不像一個年僅二十一歲的年輕嬪妃,“姑姑,我一定要贏得這一戰,攻守之道,我早已了然於心,在沒站穩腳跟之前,我絕不會輕舉妄動……姑姑,你放心,在外麵,我自然會韜光養晦,我一向都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她低下頭,在定州刺史的奏章上批了個“可”,又加了幾句勉慰的話:“元刺史忠勇可嘉,立功之日,當宣諭天下,以風群臣。”
定州刺史元詮是個好虛名的人,見到這些話,自然會感激涕零、奮勇當先。
胡容箏的唇邊泛起了一絲不易捉摸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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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夜空,似乎格外高、格外遠、格外湛藍。
胡容箏坐在院子裏麵,倚欄出神地看著星空,一顆流星在西邊劃出了一道白光,轉瞬銷滅,那白色的軌跡卻還依稀留在天空。秋蟲在欄下低聲鳴叫,淒清、寂寥。
片刻後,她有些意興闌珊地站起身來,宮女為她打起簾子,迎麵,是桂殿中的幾十枝明晃晃的蠟燭,將殿中照得一片通明。
今夜,她照例要為元恪批改奏章,而元恪卻在高皇後的寢宮留宿。他們夫妻恩愛,自己呢,也得到了想要的東西,為什麽卻會有一種十分失落的心情?
“將蠟燭都滅了,隻點一盞燈在案上。”胡容箏懶洋洋地吩咐。
“是。”宮女恭謹地答應退下。
桂殿裏頓時變得十分晦暗,麵對案上的幾十份奏章,胡容箏這才打起了興致,拿起一本淡黃綾子外皮的親王折子,翻看起來。
“報,外麵有人求見充華夫人。”宮女隔簾奏道。
胡容箏一愣,已經是半夜了,怎麽還有人入宮求見?魏宮裏向來是酉時宵禁,此人既然有辦法入宮,想必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誰?”她追問道。
“清河王元懌。”
“是他?”胡容箏更是怔愕,難道他想趁著夜靜無人來見她嗎?
這個大膽狂徒!入宮半年來,胡容箏不可避免地見到了清河王幾麵,她沒有料到他是那樣一個相貌英俊、氣度出眾的青年,令她的眼睛為之一亮。
少年時她也曾見過元懌兩麵,那時他連胡子還沒長出來,身材高挑卻稚氣溫和,印象中是個平和儒雅的少年,並無多少英氣,所以聽到元懌的求婚,胡容箏毫不猶豫地加以拒絕,並無半點可惜之情。
這次重逢,胡容箏才看到他的光芒四射、英氣勃勃,難怪洛陽城裏的公侯百姓,都對他讚不絕口。
聽得宮眷們說,他的才識和騎射也都十分不凡,每一次見到他,她都能從他的眼中讀出深自壓抑的渴慕,那份渴慕讓她珍惜,那份壓抑讓她敬佩,如果早見到他幾個月,也許她會重新考慮她的婚姻……不,她還是寧願選擇入宮。
“充華夫人,準他晉見嗎?”宮女又催了一聲。
胡容箏仍然猶豫未決,她並不想見他,但她也知道,清河王元懌是一個很有分寸的人,若無要事,絕對不會這樣冒失地前來打擾。
胡容箏默思了很久,才重重地一點頭道:“叫他進來。”
片刻後,簾子再次卷起放下,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大步走了進來,撩開黑色射箭服的下擺,在桂殿中遠遠地跪倒在地,低聲說道:“臣清河王元懌,跪見胡充華。”
正端坐案前假裝閱讀佛經的胡容箏,頓覺坐立不安,她沒想到元懌會給她見禮,論身份,自己不過是個才入宮的普通嬪妃,怎受得起清河王的跪拜?
她連忙推開經書,站起身來,笑道:“四王爺請起,四王爺未免折殺妾身了。王爺深夜入宮,不知有什麽事體?要不要奏聞皇上?”
元懌站起身來,抬眼向她看去,昏暗的燈色中,那個窈窕的身影顯得無比動人,她若明若暗的臉上,似乎深藏著笑意和溫情。也許,她願意在深夜的桂殿與他相見,這本身就說明了,她對他並非毫無情意。
元懌的念頭轉瞬即消,他一邊責備自己在這種時候還能產生綺思,一邊壓低聲音說道:“胡充華,時間緊急,臣冒險進宮來見胡充華,是有一事相求,無論此事能不能成,都期盼胡充華能為之盡力……”
見元懌直接說入正題,胡容箏也不和他虛套,生生打斷了他的話,問道:“到底是什麽事?”
“臣想知道,元愉會不會被處死。”元懌顫聲問道。
胡容箏沉吟不語。
三天前,鎮北將軍李平攻下了冀州,叛軍紛紛投降,冀州的偽官和將領們也都被李平殺了,元愉見大勢已去,帶著偽皇後李氏和四個兒子一起開城門出逃,沒走出二十裏路,就被李平抓住了。
群臣遞入的折子,大多是請求皇上將元愉處死。
鎮北將軍李平自己也上了兩個奏章,一個是報告前線的戰事詳情,以及諸將的立功情形,另一個是要皇上決定,到底是將元愉在冀州就地斬首,還是送到洛陽城來,由元恪親自處置。
元愉是元恪的三弟,雖非同母,但手足之間,幼時相處還算友睦。
元愉今年不過二十多歲,就本質而言,絕不是什麽野心家。他擅長吟詩作文,喜讀佛經,家中蓄的賓客全是文士和儒生,這一回竟在冀州造反謀逆,連胡容箏都隱隱覺得元愉有些冤枉。
書生謀兵,哪裏能夠成事!元愉的帳下,連個像樣的大將都沒有。果然,一個多月的時間,就被鎮北將軍李平以三萬大軍攻破由十萬叛軍守衛的冀州城,殺得個落花流水,元愉的一門老小全被抓住。
胡容箏心下暗歎一聲,口中卻說道:“四王爺隻怕誤會了,妾身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充華世婦,即使心中同情元愉,又何濟於事?四王爺應該親自去求皇上。”
元懌猛然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胡容箏,沉聲道:“胡充華何必虛言掩飾,你的字臨摹得再像,也騙不過和皇上一起長大的元懌!這半年來,百官奏折上的批文,十之七八出自胡充華之手,臣早就發現了。”
他有些無禮地徑直走上前來,將胡容箏麵前打開的《華嚴經》合上,露出下麵的一本鎮北將軍李平進的折子來,掃視了兩眼,用手指點道:“胡充華,臣求你的事,對你來說,易如反掌。隻需你在這折子後麵批上‘著人押解元愉入京,朕當麵訓’,元愉的性命就保住了。”
事實上,元恪今天下午對胡容箏說過的意思,也就是打算將元愉押到洛陽來訓誡一番算了。
元愉畢竟才二十來歲,年輕幼稚,容易衝動,這次起事也不過打著“清君側、誅高肇”的名義,並不敢與元恪正麵為敵。此外,元恪不想落個殺弟之名,隻打算將元愉永遠囚禁。元愉的性命本來無虞。
但此刻看著元懌的失禮言行和他的滿麵焦急之情,胡容箏卻不打算輕易地答應元懌的懇求,她冷哼一聲:“倘若我不願意呢?元愉大逆不道,死不足惜。”
元懌的額頭上又滲出了細汗,他本來中氣很足的聲音陡然變成了哀求:“臣……求你了,你要什麽,我都能答應。”
胡容箏的臉上浮起了一層冷嘲,若隱若現。
他能給她什麽?如果元懌真的能給她所需要和期盼的一切,她也不會拒絕做他的次妃,甘願冒著殺身大禍進宮來了!
“我要什麽?”她走出深殿,站在了珠簾之前,眺望高懸在朱紅宮牆上的月亮,歎道,“我自己也活不過幾年,為什麽要憐惜別人的性命?”
元懌緊隨在她身後,清秀的臉上浮出一層愕然之色:“為什麽?你如今聖眷正濃,何故出此哀歎?”
胡容箏轉過臉來,離得這麽近,她幾乎無法抗拒他身上那種強烈的令人沉醉的男性魅力,比起元恪來,元懌的容貌氣度更像一個帝王。
她扭過臉去,寂寞地眺望著宮牆上暈黃的月亮:“入宮之前,我和高皇後有約在先……我必須為皇上生一個兒子。”
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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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子之後,胡容箏當然無法保住性命。
元懌不禁有幾分憐惜她,這樣羨慕皇恩和權力,也隻不過能插手政事三五年時間。胡容箏,她像一隻撲火的燈蛾,明知道輝煌的焰心裏藏著殺機,卻還是迷戀地圍燈飛繞著,執著地撲入火中。
這個與眾不同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凝望著她俏麗的側臉,元懌說不清心中是愛是恨,是憐是怨。
“沒有人能夠救我的性命,就像今天沒有人能救元愉的性命一樣。”胡容箏放開緊緊握住珠簾的手,大步走向桂殿的書案前,“四王爺,因為我即將來臨的噩運,胡容箏不願向任何人施以援手。”
“你不會死的,你一定不會死。”元懌忽然大聲說道。
胡容箏聽出了他話中的深情和真誠,淒迷地向他一笑:“四王爺,如果今天被捉的人是你,我一定會盡心盡力、力挽狂瀾,然而,元愉在我心中,隻是一個平庸無能而又自命清高的皇子,請不要強我所難。”
元懌猛然捉住她的雙肩,那手上傳來的力量和熱度讓胡容箏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她竟不願掙紮。
元懌的眼睛裏滲出淚水:“容箏,隻有你能救他。元愉隻比我大一歲,是個至情至性的書生。從小我們手足情深,他為人十分柔弱……你今天救了他,修下的善業,必有後報。皇上也是個摯情的人,皇上少年時便因遭人陷害,失去了母親,常以此為恨事,曾對我說過,如果此生能再有幸在母親膝前承歡一天,他情願棄皇帝不做!皇上之所以對高家的人這麽好,之所以寵遇高皇後,就是因為他極度思念自己的母親!人人都說高皇後長得像她的姑母、也就是皇上的母親高太後,所以皇上常常命人在高皇後麵前垂下珠簾,含淚隔簾問答,裝作是給自己的母親請安……容箏,你一定不會死,因為皇上是個天下罕見的孝子,你放心!”
胡容箏震動地看著元懌,這些隱事,她連聽都沒聽說過,如果是這樣,元恪一定不會給自己兒子的母親賜死,以造成另一場人間慘劇。
入宮半年來,隻有在想到這件事時,胡容箏會心中不快,甚至故意避孕,害怕生下兒子,現在,她真的放心了。
“元懌……你這樣愛元愉?愛那個總是異想天開的叛賊?”胡容箏喃喃問道。
她與元愉也非未曾謀麵的陌生人,當年皇子們在擒章苑讀書,胡容箏曾為元愉代筆過數次,印象中,那隻是個不求上進、醉生夢死的皇子。
“也許,我是欣賞他那種追尋真愛的勇氣。”元懌放開了握住她雙肩的手,她的肩膀是那樣纖細而堅硬,一種意料之外的堅硬,幾乎不像個女人。
胡容箏在昏暗的桂殿中,期待地向他仰起了臉,問道:“我也曾聽人說過元愉的故事,他真的幼稚。”
“不,他不是幼稚,他隻是真誠。”元懌的聲音又變得低沉,“從前,也像今天一樣,是個秋天的晚上,元愉到徐州公幹,夜宿驛館,忽然聽見少女憂鬱的歌聲,讓他再也無法入睡。十七歲的元愉推門去找尋,在一個酒店裏找到了她,那個相貌平平、聲音卻無比動人的歌女,他花重金買下了她,又送到外郡的李將軍家,偽稱是李將軍的女兒,娶進王府作正妃……然而紙裏終是包不住火,有人報告了皇上。皇上大怒,說元愉有辱門風,逼著他休了李妃,重新迎娶了於皇後的妹妹於妃。於妃入府後,元愉沒有在她的房中留宿過一夜,元愉總是偷偷出府與李妃相會,在此期間,李妃生下了一個兒子……”
胡容箏屏住了呼吸,早在入宮之前,她就已經不相信人間還有真情這一回事,但元懌深情的聲音和元愉那離奇的情史,令她心中怦然而動。
這些神元皇帝的兒孫們,一個個都摯情如斯,並不像他們的祖宗那樣冷血而絕情,讓她深深為之感動。
她情不自禁地問道:“生了兒子,總能回王府了吧?”
元懌搖了搖頭,眼睛中忽然閃現了一絲憤怒:“已故的於皇後也是個強悍霸道的女人,她命令密探找到李妃的住處,將李妃的兒子奪走,交給於妃撫養。李妃卻被劫持到皇宮裏,於皇後親自提杖,將李妃的臉打得鮮血淋漓,又叫了瑤光寺住持進來,強迫李妃剃度出家!”
“嗬……”胡容箏低聲驚呼。
“一直到於皇後暴病而死,李妃才被放出皇宮。出宮之後,元愉不但沒有在乎李妃臉上的傷痕,反而更愛憐她了……分別兩年,沒有一天他不帶著深深的思念入睡……今年正月,元愉被高肇廷參,貶出洛陽,去當冀州刺史,他隻帶著李妃一個女人,還有李妃的兒子們赴任。自己和自己心愛女人的遭遇,令這個迂腐的書生憤恨不平,加上門客的挑唆、高肇的排擠和那封冒我之名寫去的密信,終於釀成巨變……元愉樹起叛旗、稱帝登基那天,迫不及待地加封李氏為大魏皇後,他是那樣渴望去顯耀自己深愛的女人……”
殿門外,響來了樵樓三更的鼓聲,天要亮了,這兩個相貌俊美、都長於政事的青年男女,卻沉浸在別人的愛恨情癡裏,不能自拔。
良久,元懌才抬起臉來,低聲道:“該說的,我都說了,實在無法幫忙,那也不能勉強……”
胡容箏睜開淚盈於睫的眼睛,看見元懌滿臉的希冀之色,哽咽道:“四王爺放心,但凡我能盡力的地方,我一定妥為周旋。皇上那裏,我會懇切進言。”
元懌道:“元愉叛亂一事,與那封信大有牽連,臣料想其中必有隱情,請胡充華明察!”
胡容箏道:“此信我也有疑惑,過兩天元愉被押解回還,我定會讓人對質,追查個水落石出。”
元懌的眼睛一亮,隨即低下了頭:“大恩不言謝,將來能用到臣的地方,臣萬死不辭……胡充華,臣告退。”
殿外,仍然是滿地霜雪般的月色,胡容箏凝視著元懌挺拔的背影逐漸遠去,心下竟然起了幾分惆悵。
一直等元懌消失在桂殿的院門外,她才轉身到了案前,提筆疾批道:“著人速遞元愉入京,路途小心,如有萬一,朕當重責不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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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愉還是死了。
太極殿上,鎮北將軍李平一邊跪稟,一邊從眼角小心地打量著皇上的表情:“出了冀州,三王爺就得了急病,沿路請了十幾位名醫,都說針石無效……”
聽完這個消息,元恪麵上的表情沉冷安靜,看起來波瀾不驚。李平這才偷偷擦了把汗,退下歸班。
看來,皇上在折子裏批的話,不過是寫給天下人看的,以顯示自己的孝悌友愛之情,心裏頭,皇上隻怕對元愉恨之入骨。
李平暗籲一口氣,眼角掃了一下尚書令高肇,卻見那個年過半百、頭已半禿的外戚重臣麵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陰森。
高坐在殿上的元恪,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他對三弟元愉沒有多少感情,但是他並不願意元愉這樣“於途暴病而死”,天下人會因此而議論他的,會說元恪太沒有人情味,為了皇權不惜逼死親弟。
元愉真的是含愧自殺嗎?性格柔弱的他,似乎並沒有這樣的勇氣。
元恪掃視了一眼群臣,見他們都沒有什麽表示,便平靜地問道:“元愉已死,他的身後事,怎麽處置為好?”
這就是要廷臣商量,到底是將他的妻兒算作叛黨家屬,在洛陽賜死,還是就此息事寧人——死者已矣,似乎不必再深究前事。
大臣們互相觀望,沒有人願意搶先發言。
最近,皇上在奏折上的批文越來越讓捉摸不透了。
比如這次元愉兵敗被捉,皇上竟然毫無追究、責罰元愉的意思,反而將李平訓斥了一頓,說他在攻城時,縱兵大掠,驚擾百姓,又逼迫宮眷,導致元愉偽宮中的嬪妃和宮女大多自殺而死,不但沒給李平加官進爵,反罰去了李平的半年俸祿。
殿上的沉默在一層層地加深,尚書令高肇忽然走了出來,在階下躬身答道:“陛下,老臣以為,元愉惡跡彰著,應當滿門抄斬,以誡後人。”
廷下仍然靜悄悄的,元恪沒有答話,群臣中也沒有一個人附和或者反駁。
元恪的黑臉上既未流露出讚許神色,也未表示厭惡,他掃視了一眼群臣,指名問道:“胡尚書,以你之見呢?”
尚書胡國珍近年來屢受高肇排擠,女兒胡容箏雖然入宮為“充華世婦”,但卻極少和娘家通消息,讓他更覺孤立。
他在今天入朝之前,早已立定主意,絕不隨意在朝廷上發言,以免攪進政治糾紛中,或者遭到皇帝的疑忌、厭惡。
到了這個位置,胡國珍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此刻皇上當眾垂詢,不能不答,胡國珍睜開總是微闔的雙眼,躬身答道:“陛下,這是國事,也是陛下的家事,一切唯陛下聖斷。”
老糊塗!老滑頭!
元恪心中不由得生起了深深的反感,連這種事情都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見,還要死守著高官厚爵的位置幹什麽?若不是看在胡充華的麵上,他早已打算要胡國珍告老還鄉,讓高肇的兒子高植接替了。
看來是不會再有人提出意見了,元恪歎一口氣,眼角看見站在殿柱旁的尚書仆射、清河王元懌。元懌雙目紅腫,似乎是剛剛大哭過一場。
“元懌,你看,元愉身後的名位和家眷怎麽處置才好?”元恪心下忽然一酸,口氣放得溫和了。
元懌沒有出班,竟然在殿堂上冷笑道:“臣看?臣哪裏配議論此等大事!高尚書令已經說過了,應當將元愉的滿門老少良賤統統抓起來,斬首示眾,連那四個不滿三歲的沒爹的孩子也別放過!”
“四王爺,你這是什麽意思?”頭發稀疏、身材清瘦的高肇臉上生出不悅之色,“元愉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叛逆大罪,譖稱帝號、擅殺州牧,難道不該這樣處置嗎?”
“當然該處置!”元懌忽然大步走到高肇的身旁,笑道,“小王不是按著高尚書令的意思在說嗎?我一個朝不保夕的小小仆射,哪裏敢反駁高尚書令?陛下,高尚書令說得有理,就讓元愉斷子絕孫好了,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敢謀反!”
所有人都聽出了他語帶譏諷,殿上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
高肇也沒有再作聲。
元懌卻並沒有到此為止,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向高肇說道:“高尚書令,小王隻求將來萬一有個差池時,您老人家能放小王一馬,小王就感恩不盡了……”
高肇那張素來陰鬱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忍不住發作道:“四王爺,老臣早知你對皇上信用老臣心存腹誹,又何必如此作嘲?有什麽話,四王爺盡管當著大臣們向皇上直諫,老臣也隻為了盡忠國事,不想卻被四王爺誤會如此。”
“誤會?”元懌的聲音十分蒼涼,“高尚書令,自從你被皇上從民間找出來、拜為平原郡公那一日起,已經八個年頭過去了。八年中,你對國事孜孜不倦,世人有目共睹,都稱你為能才。八年中,你的朋黨遍布天下,你的府上賓客盈門,你前後扳倒了五個親王,大魏開國一百多年,還從未聽說過一個臣下有如此權勢……”
元懌的話,表麵是奉承,實質上卻是責斥,令高肇心下憤怒。
高肇並不想和元懌在元恪麵前爭吵,他斜斜地看了一眼鎮北將軍李平和其他幾個門下的黨徒,卻見他們無一不眼觀鼻、鼻觀口,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元懌是宗室中最得尊寵、最有權勢、最具威信的親王,沒有人真的敢得罪他,連勢力熏天的高肇也要讓他幾分。
“四王爺!”逼不得已,一向以謙謙君子麵貌出現在元恪麵前的高肇,也隻得硬著頭皮應戰,“四王爺,大魏江山雖然姓元,但一切應以皇上和祖宗社稷為重,王子犯法,也須與庶民同罪,否則法度何在?宗室這些年來奢靡過度、縱行不法,高肇冒死直諫,也是為了大魏的江山社稷,為了元氏天下的安定……”
“哈,高尚書令,你的頭發近年來可是每況愈下了!”元懌忽然打斷他的話,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高肇半禿的頭頂,那稀疏的發髻上,連一枝最短的黃金八寶簪也無法插住了。
高肇沒想到他會忽然轉移話題,訕訕道:“四王爺休得取笑。”
“取笑?高尚書令,這是上天示警,要你留心啊!”
“老臣不明白四王爺在說什麽。”
“高尚書令,小王昔日讀《漢書》,上麵說王莽是個禿頭,曆來禿頭賊最有野心,王莽也是外戚,和高尚書令身份一樣;王莽也喜歡廣攬賓客,裝出一副禮謙下士的姿態,這也和高尚書令一樣;王莽最喜打擊宗室,這又和高尚書令一樣……高尚書令,你不就是我朝的王莽麽?”
“陛下!”高肇本來黯黃的臉色變得煞白,他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陛下,清河王誣陷老臣,老臣精忠為國,日夜操勞,不得天下人的理解,如今連清河王也麵責老臣為王莽!陛下,老臣年齒已長,不宜再居廟堂,懇請陛下準許老臣告老還鄉,回我的高句麗老家……”
看著高肇涕淚交零的模樣,和清河王元懌已經扭曲變形的憤怒的臉,元恪暗歎一聲,緩緩說道:“高愛卿,你是朕的肱股大臣,即使被朝野埋怨,也是分君之責,不必再記懷。朕自有處分,你先告退吧。”
精明過人的高肇,連忙趁機抽身離去。
元恪的眼睛又轉向了元懌,歎道:“死者已杳,朕也無法令他複生,元愉一生優柔,所以才會有此下場。他的妻兒,和他生前的過失,朕統統不再追究,就令他的妻子李妃和孩子們在冀州居住,由宮中按月發放銀錢用度,讓那些孩子好好讀點書,做個沒有爵秩的宗室吧……清河王,你看是否妥當?”
元恪的話,已經是答應免去了元愉妻兒的一應罪責。
元懌不敢再說什麽,隻得跪在地下,當著滿殿大臣謝道:“臣以為陛下的處置極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