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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潤,你見了本宮,怎麽還不跪下!”智音忽然揮掌向胡容箏臉上摑來,幸好胡容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智音的手。
碰觸中,胡容箏感覺到那雙潔白如雪的手掌冷冰冰的,毫無生氣和活力,多麽可憐,這個曾經權傾天下、如今卻被所有人忘卻了的老婦,容顏和靈魂,統統消亡在深邃幽秘的魏宮中了。
“老婢無禮!來人,按倒馮潤,在宮門前重責六十宮杖!”智音尖銳地叫著,揮舞著雙手,“你仗著皇上的寵愛,敢把本宮不放在眼裏嗎?你需知道,本宮是天子親手冊封的大魏皇後,生死之權在握,要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
侍候智音的兩名青衣小尼冷眼看著她,大約她們已經見慣了這種場麵。
片刻後,智音終於平靜了下來,她長長地籲了口氣,再次凝看了胡容箏一眼,奪回手來,低頭拂了拂自己布袍的下擺,動作輕柔而利落,帶著一種特殊的風韻。
“您今年多少歲了?”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胡容箏輕聲問道。
智音已經恢複了常態,聲調冷靜,卻飽含一種強烈的嘲意:“多少歲?我出宮的那一年,還不到三十。”
還不足四十歲的年紀!胡容箏看著那張皺紋深密、容色黯淡的臉,驚訝萬分,她本以為智音已經年過半百。
從沒有見過這麽蒼老的中年婦人,即使是整日勞作的民婦,也不會有這樣空洞的眼神、這樣蒼涼的冷笑。
“我不算最慘的,我隻不過輸在自己姐姐的手裏,到瑤光寺出家……在我前麵,還有一個孝文皇後,她姓林,在她兒子被立為皇太子的那一天,文明太後命人賜給她一個黃金托盤,托盤上,有一盅毒酒、一把精鋼腰刀、一條十丈白綾,讓她自己選擇……她死了以後,我才被封為皇後。”智音的眼神變得淒婉而柔和,慘然一笑,伸手摸了摸胡容箏黑滑光亮的發髻,溫和地說道,“馮潤呢,她取代了我的位置,自以為從此成了大魏國最高貴的女人,誰知道我放得過她,別的對頭放不過她,彭城公主、太子還有其他嬪妃們,和外臣聯手,將她的風流故事秘奏給孝文帝聽,孝文帝殺了她的情郎,命人用腰帶勒死了馮潤……我們馮氏三姐妹同時入宮侍候孝文帝,兩個冊封為皇後,一個立為昭儀,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沒有一個有好下場。而當年,皇上的恩寵曾讓我誤以為,我已經得到了天下女人們向往的一切……”
智音的話語緩緩消散在滿院的暮色中,竹葉聲窸窸窣窣,顯得清冷。晚風漸涼,二僧一俗三個女人坐在廊下的蒲團上,各懷心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胡容箏心中隻覺無限驚訝駭異,雖然一直生活在洛陽城裏,雖然也曾目睹兩代皇後的淒慘下場,但她還是第一次聽說魏宮中有這麽多秘事。那些看上去纖弱美麗的後妃,竟會有這樣厲害的手段和計謀,和這樣冷酷的心。
胡容箏不禁默然自問,自己入宮後,也能夠做到這麽殘忍刻薄嗎?
越想,心下越覺得一片白茫茫,她站起身來,往院外走去。
“箏兒……”妙通喚了一聲,轉身向智音施禮,“智音師父,弟子告辭了。”
“貧尼不遠送了。”智音在她身後長歎一聲,拾起念珠,重新站回了那竹影深暗的廊下,“妙通,勸勸她,一個女人,能嫁作平常士人婦,兩情相悅,才是人生大幸。入宮……太多凶險,太少安寧;太多勾心鬥角,太少溫情。富貴榮華皆為空幻,哪裏及得上平常人家白頭老夫妻含飴弄孫之樂……”
她的聲音中飽含悔恨和向往,讓漸漸走遠的胡容箏聽得心中有些酸楚。
想當年,馮家的兩代女人中,先後出過三個皇後、一個昭儀,滿門公侯,貴寵盛極天下,而馮氏後妃們的命運,一個個卻這麽淒涼,大約是她們的父兄所始料未及、也是漠不關心的。
北邙山的萬壑鬆林之上,已經可以看見一輪淺淡的上弦月。月下,邙山西穀的大片梨樹林顯出模糊的輪廓,遊動的清香、雪白的花影,以及蒼苔小道上緩步行走的少女身姿,讓緊隨其後的妙通覺得,人世間仍然美好。
“箏兒!”一直走到半山,妙通才看見胡容箏在路邊的大石上坐著等她,“天黑了,你還要上哪兒?”
“姑姑,陪我到山頂看一看。”月色之中,胡容箏的麵目朦朧不清。
夜色已經落了下來,山穀的風聲如浪濤,如大潮。
“瑤光寺中,像智音這樣的宮廷棄婦還有很多。”妙通坐在一塊大石上,望著倚樹獨立的胡容箏,有些悲傷地說道,“箏兒,我不想你重蹈她們的命運。馮廢後其實毫無過失,卻會被同胞姐姐陷害,廢為庶人。在宮中,若有幸生下皇嗣,依著前朝‘留犢去母’的舊例,太子滿三歲時,母妃就要賜死,隻能在身後享受虛名和祭祀,這有何幸運可言?若無法生育孩子,皇上身故後,沒有子息的嬪妃又要全數送到瑤光寺出家。你有沒有聽人說過,瑤光寺是‘美女淵藪’?然而美貌又有何用,隻能和這北邙山上的花樹一樣,寂寞地美,寂寞地凋謝……每一次看著滿堂老老少少的光頭美人,我就禁不住悲從中來……”
胡容箏將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忽然低聲道:“噓……姑姑,你來看。”
“看什麽?”妙通納罕地走到胡容箏身邊,看見山下的洛河奔騰著,河對岸,是大魏的都城洛陽。
曾經是東漢和西晉故都的洛陽,自從十幾年前大魏遷都後,又變得繁華鼎盛,每座城門都是雙樓朱闕,店鋪和豪宅眾多,從邙山頂上極目望去,便能看見滿城燈火,璀璨耀眼。
“最亮的那處,是什麽所在?”胡容箏問道。
“當然是皇宮。”
“姑姑,那是我最向往的去處。”
“為什麽?”
“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姑姑。”胡容箏握住妙通纖瘦的胳膊,輕聲歎息道,“我們大魏國的開國皇帝、神元皇帝拓跋力微,本來是沒鹿回部大人竇賓的部下。神元皇帝樣貌雄壯而英俊,在一次大戰中,救了竇賓的性命。竇賓十分欣賞神元皇帝,將愛女、沒鹿回部的第一美人竇蓮嫁給了他,並將國土分了一半,作為神元皇帝的封地。竇賓臨終前,對自己的兒子竇速侯、竇回題說,他要將首領的位子傳給神元皇帝,竇氏二子大怒,準備合兵去打神元皇帝。神元皇帝得到密報後,你猜他是怎麽做的?”
妙通正出神地聽著,忽見胡容箏有此一問,笑道:“那神元皇帝當然會提兵和竇家的兒子們打仗,神元皇帝武功赫赫,神力過人,竇家的兒子不是對手。”
胡容箏冷笑道:“他若真的提兵與竇家的兒子交手,也還算一條漢子。神元皇帝第二天早晨起來,在房中用佩刀殺死了溫柔美貌、愛他至深的妻子竇蓮,命人趕緊去報告竇家的兒子們,說他們的妹妹暴病死亡。竇氏二子騎快馬趕來,卻被隱身在帳子後麵的神元皇帝突然現身,揮刀殺死了。從此以後,神元皇帝才真正征服了沒鹿回部,接著開拓疆土,最終建立了大魏國。”
“阿彌陀佛,神元皇帝的心真狠。然而,這與你決意入宮有何關係?”妙通合掌稱佛,心中卻越發不明白了。
“在讀到這篇由漢人記錄的故事之前,我一直沉浸在《詩經》、《樂府》、《女誡》、《玉台新詠》這些書中,幼小的我以為,夫妻之愛,是人間至尊至貴的東西,但讀完此書,我隻覺得心中痛苦惆悵、悶悶不已。竇蓮後來被追封為神元皇後,身後虛榮,要來何用?神元皇帝一直到七十八歲,還在不斷地挑選少女入宮。神元皇後不過是他無數愛幸中的一個,一旦有更重要的目的,夫妻情愛,還不如一塊土地更讓神元皇帝珍惜……”
“所以,姑姑才希望你能夠嫁為平常士人的妻子,清河王元懌,真的是一個好丈夫。”妙通滿懷希望地勸道。
“姑姑,你還沒有聽完。”胡容箏的臉上,現出一種超出年齡的冷靜,“讀完這篇故事後,我心中煩躁,正想去你的青州王府中,和你談話,聽聽你的開導。可是我一進門,就看見你披頭散發地呆坐在臥室裏,臉色白得怕人,地下,到處都是破碎的琴弦、檀板、茶杯、紙屑,侍女告訴我,你傾心愛著的那個南朝書生,前日棄你而去,連一封訣別信也沒留下。你已經痛哭了三天三夜,再也流不出眼淚了。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勸你,你便平靜地站起來吩咐道:‘備車,送我去報恩寺……’姑姑,你就是在那天晚上落發的,我站在你身後,看見你秀麗的青絲一縷縷無聲地落在寺廟的地下,頓時悲不可抑,姑姑,從那一刻起,我開始對婚姻絕望,我開始明白,情是人間最大的幻覺。”
“嗬……”妙通沒有想到自己當年的情事竟會帶來這樣一種後果,一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那些傷心往事,她早已不願再提起,但此刻聽見,心中還是狂痛如潮。
胡容箏沒有對姑母說出口的是,因為宮妃們長期出入報恩寺和清緣寺,她也見多了那些宮中的廷爭惡鬥,而史書上那一千多年秦漢三國兩晉的記載,更讓她早就對“情”這個字徹底看破。
於皇後的死,流言說的其實有三分根據,那件血衣碎片還在胡容箏手中,於皇後的死多半與高夫人有關,而麵對滿城流言,皇上元恪卻仍打算冊封高夫人為皇後,對於皇後之死毫不追究,那他對結發的於皇後又有幾分真情?
當年馮潤之死,更是她親眼所見,孝文帝或許深愛幽皇後,可他既不能守護馮潤,也不能陪伴馮潤,馮潤說得對,元宏不過是用嘴上的幾句甜蜜許諾,騙得她半世沉淪。
隻有文明馮太後,那個一輩子牢牢攫取權力的女人,不但成就了自己“千古賢後”之名,也成功地守護了家族。
“姑姑,現在的我,隻相信並尊崇權力。”胡容箏的聲音漸漸變得狂熱,“我不願去做一個要看人臉色的清河王次妃,而想成為後宮中權勢最大的女人。姑姑,你相信嗎?有朝一日,我要成為讓眾人匍匐在地、山呼萬歲的大魏皇後。”
“我……相信。”
“那麽,姑姑,請你幫助我。”
“我?”
“是的,姑姑,你一向懂得權術、擁有智慧。”
妙通苦笑道:“不要打趣我,我隻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像馮廢後一樣,在瑤光寺裏苦捱日月。”
“你說過,明天,高夫人會來瑤光寺還願。”
“她是為她的兒子元俞祈福。”
“替我說服她,告訴她,胡尚書的女兒是個與世無爭的女人,願意像個女奴一樣侍候她。”黑暗之中,胡容箏的雙眼灼灼發亮。
“她不會相信。”
“姑姑,我知道你有辦法讓她相信。”胡容箏的聲音中,有一種不可動搖的決心。
山下,洛河的濤聲變得有些急,瑤光寺裏忽然響起激昂的鍾鈸聲,誦經聲齊作,隱隱傳到邙山頂上,不久之後,洛陽城裏的一千多座寺院也同時鍾磬聲大作,到處都亮起了點點燈火,誦經之聲,覆蓋了洛陽城的每一個角落。
妙通連忙低頭合掌,輕聲誦念著《楞嚴經》:
“阿難,汝猶未明一切浮塵、諸幻化相……反觀父母所生之身,猶彼十方虛空之中吹一微塵,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漚,起滅無從。了然自知獲本妙心,常往不滅……”
“是誰死了?”胡容箏喃喃地問著,忽然間她明白了過來,也輕輕合掌,向魏宮方向歎道,“元俞,你逝去之後,皇太子的位置豈不是再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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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晚上,瑤光寺裏水陸道場的景象十分壯觀,一千多名尼姑身披法衣,合聲誦經,到處香燭繚繞,煙雲氤氳。
身穿著素色綾裙的高夫人在大雄殿裏跪下來,合掌叩頭後,慢慢站起身來。僅僅從她的側臉上,就能看出這是個性格銳利而傲慢的女人。
她表情哀戚,雙眼紅腫,走到殿前,注視了一會庭下那盛大熱鬧的道場,向妙通歎道:“生死之事,冥冥中到底由誰主管?昨夜我抱著三歲的元俞,呼天搶地,槌心出血,卻沒有一個神靈能聽見這母親的悲傷……”
妙通也覺慘然,合什歎道:“夫人節哀順變,壽命在天,凡人無力挽回。”
高夫人又怔怔地落下了眼淚,說道:“這下好了,她們不用再背後造謠中傷了……那些宮中的女人,她們說,前兩年皇上連著死了兩個不足三歲的兒子,都是我高華下的毒……嗬,這一回,我可是下了親生兒子的毒!”
她的聲音有些陰惻惻的,讓妙通背上打了個冷戰。
“元俞,他已經瘦得隻剩下一雙眼睛,勉強睜開來,看著我,看著他淚流滿麵的母親,又看了一眼他痛絕無言的父皇,殿下站滿了束手無策的太醫,接著,他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的愛子就永遠合上了眼睛……皇上已經命人將太醫們統統打入天牢,這些食君之祿卻不能分君之憂的蠢材,他們隻會反複向我說,元俞脾腎俱虛、氣血兩虧,卻沒有一個人能查出病因。還是清河王元懌說得對,孩子整天收在深宮裏養,哪裏能夠強壯!是我誤了他,是我誤了他!如果不是整天麵對珍饈美食、滋補貢品,整天被大群保姆侍女殷勤環繞,他也會像民間孩兒一樣聰明活潑、好玩好鬧……我的元俞,他從生下來到現在,沒有自己走過十尺遠的路……”
高夫人越說越悲,淚水充盈了她的雙眼,原本明麗的臉色,因為哀慟過度變得憔悴蠟黃,她現在和平常女人看上去沒有什麽區別了。
妙通滿懷同情地望著她,有著“高觀音”之稱的貴嬪高華,素來以冷酷著名。據說,皇上的於皇後就是死在她的手中。
上個月,內庭傳出消息來,要大臣們聯名進折,奏請冊封高華為皇後。
畏於她娘家的權勢,公卿王侯們都在折子上署了姓名,若不是因為皇子元俞突然病死,本來,這個月高華就應該晉位為大魏皇後了。
“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高夫人扶著殿下高大的廊柱,喃喃念著王羲之的《蘭亭序》,眼望星空。
晶瑩燦爛的群星中,是不是有元俞的一雙稚氣的眼睛呢?妙通陪著高夫人沿著青石甬道走到待客的大觀堂,四下闃靜無人,侍女們都站在堂外侍候。
“妙通,你有什麽事情對我說嗎?”為人伶俐的高夫人,即使在喪子的悲痛中,也沒有神誌糊塗,她看著妙通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發問。
“不敢,貧尼在想,人之夭喪,多半是天意。”
“此話怎講?”
“貧尼不敢講。”
“恕你無罪,玉姬,當年你我曾情同手足。”高夫人少年時,在平城與青州王府做過鄰居,與當時的青州王妃胡玉姬十分友睦。雖說高肇與胡國珍向來不睦,可兩個女人並無利害衝突,至今相處得不錯。
當時在胡玉姬眼中,高夫人不過是鄰家一個身份低微的漂亮少女,如今高夫人已成皇妃,指日會冊封皇後,再提當年之事,不但讓高夫人不痛快,也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所以,已經剃度為尼的妙通,如今不敢也不願在高夫人麵前再提起這層關係,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岔開話題道:“貧尼偶然閃念,夫人不必再追問。請用這杯茶,此乃南梁名品,建鄴城的仕女們新出的花樣,以六種奇花草:粵州香茅、鹹寧桂花、亳州白芍、平陰玫瑰、普陀青竹、湖州**為臣,以上好祁門茶為君,層層熏製,泡出水來,湯色豔紅、異香撲鼻,名為‘紅顏’。”
高夫人捧著那杯紅茶,沉吟不語,隻怔怔地看著妙通,忽然開口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夫人睿智明達,誠非常人能及。”
“你是說,元俞還有半年就要滿三歲,一滿三歲,便要正式立為皇太子……”高夫人猛然打了個寒戰,不再說下去。
這件事,她也不是沒有想過,但仗著皇上的寵愛,她一直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而且兩年多來,元俞一直體弱多病,她隻擔心愛子早夭,哪裏還能顧得上立嗣之事。
魏宮舊製,皇太子之母必須賜死,而皇嗣又是立長不立幼,所以後妃們人人都怕生下皇長子,遭到殺身之禍。
元俞本來就聰明過人,是元恪十分欣賞的皇子,於皇後所生的元昌病故後,宮中隻剩下元俞一個皇子,太子人選別無他人。
如果元俞不是在昨夜病重死去的話,高夫人將會在半年之後、元俞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天,接到一個放著毒酒、腰刀和白綾的托盤,被迫自殺。
這種不合人情的舊製,全天下也隻有北魏才有,拓跋珪熟讀《漢書》,崇拜漢武帝的政治智慧,從而模仿漢武帝賜死太子劉弗陵之母鉤弋夫人的手段,定下祖製,世世代代,要將大魏太子之母賜死,他自己首先帶頭,即日將自己的太子生母劉夫人賜死。
兒為天子,母落黃泉,從自定此古怪規矩的道武帝拓跋珪的兒子明元帝開始,曆朝的魏帝都沒見過自己的母親,高夫人不敢妄想自己是個例外。
她頹然注視著妙通的眼睛,聽見堂外激烈的春風,如萬馬嘶鳴,如大江潮回,如怨女嗚咽,更添了心頭的煩亂。
雖然深愛兒子,但自出生就在綺羅叢中長大的高華,更看重自己的性命。
“玉姬,你說得有理,這是天意。”高夫人長歎一聲。
“貧尼出家無家,法名妙通。”
“妙通,你這樣聰明練達,怎麽會兩次遇人不淑?”高夫人的眼淚漸漸幹涸,她低頭啜飲了一口芳香撲鼻的“紅顏”。
妙通低垂眼簾,歎道:“世事如棋,旁觀者明,當局者迷。”
“既然旁觀者明,請法師為弟子指點迷津,”高夫人微微一皺眉,說道,“今上已經二十六歲,我也已經二十七歲了,唯一的皇子元俞已死,我今年還有封後之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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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個心冷意冷的女人,妙通從心底裏生出一種深深的厭惡感,愛子昨夜身亡,不過一天時間,她的心思卻又回到了她虎視眈眈已久的皇後璽綬上。
“夫人必然會成為大魏皇後。”妙通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點異常,仍然平靜地回答,“內庭事務繁雜,久乏領袖。放眼魏宮,除了夫人,還有誰具備母儀天下的才德?”
高夫人忍不住麵帶喜容,紅腫的雙目裏,閃爍著逼人的芒彩:“誠如法師所言,本宮當為你這位瑤光寺住持再上尊號,賜給邙山腳下的三百頃良田為廟產。”
“謝夫人厚賜。”
“即使是當了皇後,我也無法令皇上專情……”高夫人的欣喜轉瞬即逝,又轉得陰鬱,擰起了長入雙鬢的畫眉,“如今,宗室們議論紛紛,說皇上已經二十六歲了還沒有生下皇嗣,幾個皇子全都早夭,隻怕身後無人……今早竟有幾個老王爺一起進了具名折子,要皇上在冀州、徐州大舉選秀,選取一百名有宜子之相的少女入宮!我這個皇後的位子,可一點也不穩。”
她怒氣衝衝地一拍椅子扶手,恨道:“曆來的皇帝,要數魏國皇帝最荒**,竟然設了一百多名嬪妃的名份,此外又有才人、采女無數!這些女人,人人覬覦皇後之位,宮中到處都是陰謀詭計、機關、毒藥和暗殺,鬼影幢幢,令人生畏……”
這說的不就是她自己嗎?妙通有些愕然地看了高夫人一眼,見她的眼中焰彩黑亮灼熱,一雙美目在燈燭下竟像野狼般充滿了吞噬的欲望。
“我聽說下個月宮中要在洛陽名門閨秀裏選取四名女官,是夫人的旨意嗎?”妙通小心翼翼地問。
高夫人搖了搖頭:“人言可畏,我不過借此塞責人口。”
妙通早料到是這麽一回事,她淡淡一笑:“夫人入宮已經十三年,難道你從沒有為自己的將來認真打算過?”
“你是說……”高夫人抬起了頭,一身素白的綾裙,配著那張凝玉般的圓臉,果然有著觀世音般的端莊和美。
“前朝的文明太後才是魏宮中最聰明的女人,”妙通笑道,“夫人雖然也有城府機心,卻終究比不得文明太後。夫人,既然有留犢去母的便利,夫人為什麽不願去恩撫一個沒有母親的太子?這樣,夫人毫發無損,卻仍然能得到皇太後的名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夫人,你若有幸再次為皇上生下皇長子,隻會招來殺身大禍,雖然身後能享廟祭,但這種虛名對自己有何用處?”妙通的態度很誠懇,她像個長者一樣向高夫人諄諄教誨,“文明太後從沒有為皇上生過孩子,卻能安享三朝富貴,夫人知道是何緣故?”
高夫人聽得心動,忙追問道:“我們家女孩子大多跟著高麗師傅讀書,對前朝事情知道得極少,還請法師明示。”
“文明太後雖然自己沒有孩子,但對於失去母親的皇太子卻結以厚恩,從三歲起便親手撫養。皇孫生下來之後,她索性將皇孫抱至自己的殿中,日夜愛護養育,所以兩朝天子都對她有一種至深的骨肉之情。文明太後一生安享榮華,臨朝專政,母儀天下,威權極重。太後駕崩之日,她的皇孫孝文皇帝為之絕食五日,三年不進酒肉,三年不親近後宮女色,哀慟過度,形銷骨立。至於孝文皇帝的生身母親,除了得到一條白綾和一個尊貴的諡號外,還得到了什麽?直到文明太後身故,孝文皇帝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親是誰!”
高夫人久久不語,背對著妙通,負手看著窗外,顯然,這番話讓她心潮起伏、難以平靜。
“多謝法師指點,隻是,還有一樁事,法師隻怕不知道……”良久,高夫人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後宮之事,唉,不提也罷……”
“夫人若放心,可對貧尼一個人說。”妙通靜靜地看著高夫人,“貧尼在洛陽城裏住過許多年,深知宮事幽秘,不可外泄。”
高夫人看著妙通沉吟片刻,俯耳過去,輕聲說道:“宮裏這兩年打胎藥盛行,凡是有孕在身的嬪妃和才人,因為害怕生下皇長子,紛紛飲藥墮胎!法師讓我學文明馮太後,可你知道嗎,馮家女兒入宮五人,竟然一個孩子也不生,都說她們家有秘製的古方,服一劑就終生不育!”
妙通也不禁一驚,笑道:“竟有此事!委實難以置信。”
“真的!”高夫人急切地說道,“外麵都說我刻薄妒忌,他們哪裏知道我的苦處,皇上今年二十六歲了還沒有子嗣,其實最急的是我!何況後宮佳麗三千,我還真的能專寵不成?她們怕死,打掉了肚子裏的胎兒,那幾個皇子又都病弱而死,結果惡名倒歸在我頭上,我上哪兒喊冤去?後宮裏已經兩年沒有孩子出生了,皇上和我都心急如焚……”
妙通臉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這倒還是第一次聽說。要找一個生兒子的女人,還不容易嗎?”
“法師難道有什麽合適的人選?”
“這……貧尼不知道。”
“還請法師相助,本宮若有得意之日,決不會忘記法師今日耳提麵授之恩!”高夫人懇求道,“我本來想在娘家找一個心腹姐妹,來為皇上誕下麟兒,誰知她們都不肯入宮,更不肯為皇上生養兒子……這也是無可奈何了。”
替死鬼有誰願意當?虧高夫人想得出來,竟然會生出讓本家姐妹為她捱那一刀的念頭。天下至大者性命,誰又是白癡,會自告奮勇為她獻身了?
妙通心下冷哼一聲,嘴角浮起了一層捉摸不透的微笑:“我的侄女胡容箏倒有宜子之相,隻是……”
“胡容箏?”高夫人想起了一個月前在馬球場上看見的綠衣女子,那的確是個美人,她忽然起了點疑心,“清河王元懌不是想娶她做次王妃嗎?”
“正是,容箏如今千方百計想逃婚,皇上若詔選她入宮,隻怕她求之不得。”
“這是何故?”高夫人十分納悶,“清河王才德相貌都是上選,又是次妃,比當一個名位極低的後宮妃子不強嗎?”
“我也是這麽說,誰知容箏十分倔強,說她隻願入宮為妃,寧為天子婦,不為藩王妾。”
高夫人心頭疑念大起:“胡容箏的誌氣不小啊!這樣的女子,隻怕……”
“夫人是真傻假傻?”妙通清楚地看見了高夫人眼底的狐疑之色,笑道,“非這等女子,不肯生下皇太子!她誌氣這麽剛強,心這麽高,那是寧願少活幾年,也要舍身報國,以生誕未來的大魏天子為無上榮耀。若是平常女子,自然愛惜自己性命甚於虛榮,惜命如金,哪裏會看得上這種身外之物?”
高夫人沉吟未決,太子的生母必定會賜死,開國一百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能例外,胡容箏即使剛強,又能抗得過這血淋淋的天條嗎?
片刻後,高夫人終於點頭道:“好,就這樣定了。”
高夫人雖然語氣平淡,妙通卻一眼就瞥見了高夫人衣袖下半掩著的那隻纖長瑩白的右手,正擱在桌上,緊緊攥著細瓷的小茶盅。
她捏得是那樣緊,握成半拳的右手,有種蓄勢待發的凶狠,像是一頭正守伺著獵物的猛獸的前掌,但那五隻纖細的指尖,塗著淡青蓮色晶瑩的蔻丹,有種空穀幽蘭般的細膩和優雅。
道場的鍾磬聲透過花窗傳了進來,妙通心中長籲一口氣,魏宮中,等待著二十一歲的胡容箏的,會是怎麽樣的命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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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清晨,洛陽郊外的太廟中明亮清新,漢白玉甬道上纖塵不染。剛剛被選為魏宮“充華世婦”的胡容箏,站在大群盛裝嬪妃的最後麵,忐忑不安地站在太廟門前,等待皇後冊封大典開始。
“高華這回總算如願以償。”兩個貴人在她身前竊竊私語,“十三年了,總算美夢成真。這十三年來,高華恐怕夜夜都在夢想著身加皇後冠冕的這一天。”
“她能到這個大魏皇後的位子,可也真是不容易。”另一個女人冷笑道,“手上沾了那麽人的多血,她就不怕報應?”
“高華的膽子素來大。”去年病故的於皇後的堂妹於貴人,湊過臉去,附和著說道,“聽說,連這一回皇子元俞病死,也和她大有關係。”
這些喜歡造謠生事的宮中貴婦們!
胡容箏在心底苦笑了一聲,虎毒不食子,高華再心狠手辣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可女人們的嫉妒心,竟使宮中時時散布著這種滿懷惡意的荒唐流言。
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的魏宮嬪妃們,卻寧可相信高華和元俞之死有關,唧唧喳喳地低聲說道:“這話也不是空穴來風,元俞不死,高華活不過今年——眼見著元俞就要滿三歲,一封了太子,高華難免被賜死,高家的榮華富貴都會付之流水,她哪有不害怕先下手的?到底保自己的命要緊。”
“這就是高華的過人之處了。”沒有人責備這想法的殘忍,卻有人佩服高華的毒辣。
宮女和宦官們成行成對地排列著,手舉飾有龍鳳圖案的羽扇、旌旗、銷金香爐走過,後麵簇擁著一輛六匹白色駿馬牽引的天子玉路車,停在了太廟正殿的階下。
胡容箏和幾十名嬪妃一起跪倒在地,她大膽地仰起臉,看見一個身材瘦削、臉色微黑的青年走了下來,那就是皇帝了!胡容箏的心裏一陣狂跳,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成年後的皇上,沒想到他長得這麽普通,除了舉止雍容外,再沒有別的特點。
當年在報恩寺、擒章苑,她也曾見過舊日的二皇子元恪。
那時他們都還是情竇未開的孩子,印象中他是個膚色微黑、說話不多、做事沉穩的少年,寫的文章四平八穩,不會太標新立異。
但對他的麵貌形象,胡容箏卻無深刻記憶。
看來,當年的二皇子隻有氣度出眾,若非身為帝王,站在人群中也算不得太出色,更算不得風流瀟灑。
這是她千挑萬選給自己找到的夫君,或許,她根本不在乎他年紀多大、長成什麽模樣,她嫁的,是他身份的顯赫尊崇,是他手中的無上皇權。
但即使如此,胡容箏還是仔細看了元恪幾眼,好認清楚她托付終身的男人。
緊隨元恪身後的,就是魏宮中最令人羨慕的女人、即將成為皇後的高華。
今天,她精心梳妝,頭上堆著繁瑣複雜的朝天髻,髻上插著一枝飾滿翡翠毛羽、長達一尺的鳳凰爵黃金簪,身穿絳紅色絹衣、青黑色拖地綾綢長裙,步態高雅莊重,神情端莊凝肅,胡容箏覺得,此時的高華,美得異樣燦爛,卻有一種即將凋謝的感覺。
太廟外侍立的王侯大臣、侍衛、宦官、嬪妃和宮女同時雙膝跪下,匍匐在地,跪迎這對君臨天下的夫妻。
在這個瞬間,胡容箏忽然感到,一種刻骨的仇恨充塞了她的心,令她胸中像被咬噬了一般痛苦,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如此深厭高華。
“皇上萬歲萬萬歲!”山呼之聲,響徹太廟。
有“黑麵天子”之稱的元恪,神情嚴肅地環視著匍匐在地的黑壓壓的人群,忽然間,他看見了一張凝脂般的精致麵孔,看見了一雙亮若晨星的眼睛,那眼睛中,微含笑意,深黑幽亮,讓他覺得動人心魄。
刹那間,元恪竟然在滿殿公卿麵前怔住了,他來不及收回自己的視線,她是個多麽清新的女子,這就是剛剛入宮的“充華世婦”胡容箏嗎?
他見過她,在幾個月前的馬球場上。那一天,她顯得英氣勃勃、明媚動人,現在,她是他名下的嬪妃了,雖然他連她的一根頭發都沒有撫摸過。
他也記得當年在報恩寺的初逢,那時候她還是相貌甜美而自信的小姑娘,沒想到終有一天會成為他的女人。
元恪勉強控製住自己的失態,舉起雙手,一任來自洛河上的南風吹動他寬大的袍袖,大聲說道:“邙山為證,朕將要在太廟中親手為夫人高華加上皇後的冠冕,高皇後容德俱全,伴朕十三年,深有《關睢》之風……”
在元恪洪亮的聲音裏,高華驕傲地揚起有些尖銳的下巴,她是如此尊貴、美麗、傲慢,那獨立殿前的絕美姿儀,刹那間燙痛了殿下所有女人的眼睛。
正準備在一眾人前為高華加冕的元恪,似乎聽見了一聲隱隱的淺笑。
是誰?元恪用眼角尋覓著,很快他看見了那雙有些不羈的眼睛,是她嗎?她在嘲笑什麽?是這個盛大的儀式,還是他身邊意氣風發、滿足於權欲和虛榮的高華?
皇後冊封大典的一個月後,便是炎炎七月,烈日樹蔭下,元恪和自己的四皇弟元懌沿著永樂宮西林園的西海池邊散步。
他一向很喜歡元懌,這個弟弟看上去溫文儒雅,卻有大將之才,是他父親孝文帝生前最喜歡的兒子,當初元恪被冊封太子之前,孝文帝就曾在這二人之間猶豫過很久。
“四皇弟,你近來似乎瘦了許多。”元恪看了看元懌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有些憐惜,“公務繁忙嗎?”
元懌不僅是親王,而且出任朝中的尚書仆射,事務眾多,他又比較勤於理事,平時睡眠很少,更沒有什麽時間娛樂。
不過,他心知自己的消瘦完全與政務無關。
多奇怪,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傾慕一個女人,是因為得不到才覺得珍貴嗎?元懌的眼前,隱隱閃現著她縱馬揮杆的身姿,那種氣韻和姿態,洛陽城裏沒有第二個女人比得上。早在童年相遇時,或許她的身影已經深植他的心中,而重逢之日,她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的求婚。
他長歎了一口氣,如今胡容箏已經是皇妃了,再不克製自己的思念,便有盜嫂之嫌。
這個容色卓絕、性格強悍的女人嗬,如果她不願意嫁給他,為什麽她不能嫁給一個外鎮的藩王,遠離洛陽城,也遠離他的眼睛和耳朵呢?
她偏偏要嫁入魏宮,偏要經常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三個月來,每一次遠遠地看見她的背影,他的胸前都如遭雷殛。元懌第一次知道了心碎的滋味,那種酸痛,要有極強大的生命力才能夠承擔。
元懌深深地呼出胸前那口渾濁而鬱悶的氣,麵色凝重地說道:“陛下,昨天夜裏,尚書李平在小校場連夜閱兵,轟動一城,老百姓紛紛湧上街頭觀看,不知道是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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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恪一陣沉默,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走了一裏路遠,他才悶悶不樂地說道:“昨夜,朕加封李平為鎮北將軍,領十萬軍去冀州平叛。”
“平叛?”元懌的心中怦怦亂跳,一種恐懼感充塞了他的心,“冀州那裏,不是三皇兄京兆王元愉在當刺史嗎?難道州裏出了強盜?”
“強盜哪裏能造出那麽大聲勢!”元恪扭過了臉,不願與元懌對視,“昨夜朕得了三百裏加急密報,元愉在冀州樹旗造反,殺了冀州長史和司馬,設壇告天,自稱為大魏皇帝。朕連夜在太極殿召了高肇、胡國珍、李平幾個老臣入見,商量之後,派兵出城,剛才有使臣返京回報,說鎮北將軍李平跋涉兩百裏,今天夜裏就可以與叛軍紮營對壘了。”
“三皇兄是個書生,怎麽會……”元懌的臉刹那間變得慘白,他和元愉的感情,比和元恪還要親近些,因為兩人年齡相近,自小一起讀書嬉遊,分外親密。
“你還稱他作三皇兄!”元恪的臉上帶了幾分怒色。
“是,臣想著,元愉本來柔弱,隻喜歡讀書寫詩賦,似乎不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元懌一頭是汗,訥訥地辯解著。
元恪長歎一聲:“高肇從前對朕說,元愉上次被朕責打五十杖,發放冀州後,有不臣之色,朕也不肯信,哪知道……”
又是高肇!
元懌心中恨得咬牙切齒,這個惡毒的野心膨脹的高麗人,他仗著是元恪的舅父,在朝中為所欲為,先是譖殺了元恪的兩個叔父、前朝的老王爺,現在又向他們兄弟身上伸出魔爪了!
高肇由於來自外國,在大魏沒有什麽親戚朋友,所以熱心於拉幫結派,門下奔走之徒極多。
他自己是當今皇上的嫡親母舅、渤海公,妻子高平公主又是皇姑,侄女兒高華是皇上的寵妃,一門三公,已是極為貴信,但仍然不斷陷害宗室,其心可誅!
“陛下!陛下為什麽隻肯相信高肇的話?上一次,陛下信了高肇的話,說三哥和五弟奢靡,杖責京兆王元愉,軟禁廣平王元懷,其中,廣平王元懷還是陛下的同母弟,也是高肇的親外甥,高肇如此心狠手辣,他……”
“元懌!”元恪的臉色氣得發黑,“你知不知道昨夜朕為什麽沒有召你入宮?”
元懌猛然驚悟,正是,為什麽冀州兵亂,元恪連夜召見了尚書令高肇、尚書李平和尚書胡國珍,卻獨獨沒有召見他尚書左仆射元懌呢?他不是朝裏兵權最大的親王嗎?調兵居然越過了他,直接由李平號令!
元懌不由得背上發冷。
“昨夜,密報中說,元愉造反,是借用了你的名義。”元恪眺望著遠處的蓮花池,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元懌滿背都是冷汗,顫聲道:“什麽?他……他這樣害我?”
元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仍然不疾不徐地說道:“元愉聲稱收到了你的密信,說朕已經被高肇毒死,所以他才在冀州樹起‘清君側,滅高肇’的義旗,設壇告天,自己代朕做了大魏皇帝,又封了李氏為大魏皇後。”
現在既然已經將這話告訴了元懌,自然是不再有疑心了,元懌擦了擦額上的汗粒,心下還是覺得有些恐慌,掩飾地問道:“李氏?是那個歌女嗎?”
“不是她是誰?”元恪曾經在瑤光寺與李氏見過一麵,並未覺得她有多出色,可見情欲迷人,令人智昏,京兆王元愉在冀州扯旗造反,十之八九倒是為了這個女人。
元懌也嘿然,良久歎道:“情這個字,誤人最深,當初若不強迫元愉娶於皇後的妹妹,也許他不至於有今天。”
兄弟二人說話間,已經轉過了園子的北角,後麵的內侍遠遠地跟隨著,被一圃深密的花樹隔了開來。
前麵是一處占地十頃的蓮花池,池邊停著船,蓮葉蓮花直鋪往天邊,這裏培植的蓮花與尋常不同,是從南梁的京城建康城重金買來的花種。
這些名種蓮荷不但花朵肥碩潔白、搖曳飄逸,而且花葉長成後,高出水麵十幾尺,泛舟其中,但覺濃蔭蔽日、暑氣全消,放眼望去,船底是碧綠的水波,船外是森林般的蓮枝,上下一綠,幽香浮動,真有不染人間纖塵之感。
這蓮花今年是第二次開,元恪深喜這裏的清幽,預備下午與元懌在船上飲茶聽琴。
忽然間,前麵傳來一陣撥水的“撲剌”聲,兄弟二人一愣,同時住了腳步。
卻見離岸百尺的地方,正有人在水中潛泳。
那人穿一身淺綠色水靠,身段婀娜而靈活,麵目卻看不清楚,誰這麽大膽放肆,竟敢在禦花園的水池裏遊泳?
嬉水的女子興致正高,曼妙的身影像魚一樣在水波中出入,露出來的臉和手都潔白如蓮花,波浪上,隱隱有歌聲傳來:
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真是個尤物。
元恪沒想到自己的宮裏竟有這等活潑亮麗的少女,一時也被吸引住了。聽罷歌聲,他才轉臉向元懌歎道:“深宮埋沒了多少可人,朕辜負了她們!不知這是誰家的女子,何時入宮,竟有這般深厚的幽怨……”
“皇上不認得她嗎?她是剛剛入宮的充華世婦胡容箏。”元懌臉色陰鬱,冷淡地回答道。
“胡充華?”元恪一怔,一個月中,這是她第二次留給他極度深刻的印象了。
皇後冊封那日,元恪便想召胡容箏侍寢,擔心高皇後不快,他便沒有派小內侍去叫。
後來的一個月,他每天晚上接過內侍遞來的侍寢名冊時,都很留心,卻一直沒有在皇妃的名冊裏看見她。
他不知道是高皇後沒有將新人登記上去,還是故意這樣安排的,性格柔和寬大的元恪,不願為這件事去追問高皇後。
內侍們已經有人將船撐了過來,人聲船聲驚動了流連在蓮影湖波中的胡容箏,她雙手一分水,向岸邊遊來,腳剛沾地,便急忙去找掛在岸柳上的紗衣。
“衣裳在朕這裏。”倚立在湖石邊的元恪,含笑說道。
胡容箏大驚失色,向元恪轉過臉來。
站得近了,元恪看見胡容箏一頭濕漉漉的黑發墜到腰間,淺綠色的短袖水靠,襯得她肌膚潔白、眉目如畫,潮濕的臉頰上,是一種洇開了的粉紅,眼神撲朔迷離,腰肢似乎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柔軟,元恪一生都沒見過比她還迷人的女子。
元恪聽見自己的呼吸加重,他手中托著的綠色紗衣,變得有些沉重。
“皇上恕罪!”胡充華的聲音這樣清脆好聽,“天熱了,臣妾貪圖涼快,偷偷違禁入池遊泳,還請皇上寬貸……”
元恪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他隻是帶著情不自禁的微笑,凝神看著她,這世間罕見的麗人。
多少年了,他沒有再這樣快樂地沉醉過,高皇後,自從他發現她是一個不懂得感情、隻追求權勢的女人後,元恪便開始深深地失望。
湖石邊站著的兩個人都沒有發現,當他們開始用眼睛柔情蜜意地交談時,一個瘦削的人影緩慢而堅決地轉過身子,大步向園外走去。
離開的人是清河王元懌,就在這個下午,他忽然比別的人更深刻地了解了胡容箏。
那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二十一歲的胡充華,有的不僅僅是卓絕的美貌,還有著高明的權術、計謀和狂熱的追求,為了達到目的,也許她願意不惜一切。
多麽可怕,一個看上去單純明朗、心地卻複雜深沉的年輕妃子,這個曾令他一見傾心的女人,在這麽美麗的蓮花池邊,在一個這麽寧靜的下午,為他的哥哥、大魏的皇帝設下一個如此精巧如此美輪美奐的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