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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殿的門外,滿地殘花落葉,顯得一年比一年敗落,乾清殿的女主人於皇後,從生過皇子元昌之後,身體也一天比一天虛弱。

紗簾輕動,桃英飄飛,而於皇後卻隻能從床幃的縫隙間眺望見這一切,無法伸手觸及,無法在林中聞見桃花的芬芳。

這兩年來,她每天都是虛汗頭疼,沒有一個晚上能夠平靜入睡,如今連乾清殿的門都邁不出去了。

侍女小心地用銀勺給她喂著藥,突然間,於皇後一把推開侍女的手,煩躁地道:“今天也吃藥,明天也吃藥,可本宮這身子卻一天比一天更糟糕,這藥湯太苦,本宮喝不下!拿去倒了!”

侍女隻得放下藥碗,賠著笑臉道:“娘娘嫌藥苦,奴才這就命禦膳房做些點心來,把藥湯混在裏頭,免得氣味熏人。”

於皇後歎了一口氣,轉身睡去。

自從高夫人入宮以來,於皇後覺得自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窘迫,本來至高無上的皇後之位,隱隱受到高夫人威脅,如今高家氣焰熏天,高夫人更是不怎麽把於皇後放在眼裏。她一開始還怪罪高夫人,常想方設法對付打擊高華,後來,隨著高家的地位日逐升高、權勢漸長,而於忠的地位卻在朝中一落千丈,於皇後終於想明白了,真想把於家打壓下去的人,其實是皇上。

好在元俞即將被立為太子,按祖製,那個女人的死期也就不遠了。除了高夫人,其他妃子無子無寵又無家勢,對於皇後都沒有威脅,隻是自己這身子骨兒,短時間內好轉無望,隻盼在高夫人被賜死之前,自己都能平安度過,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下午時,高夫人攜大皇子元俞到乾清殿裏來探望皇後,於皇後一望著高夫人那張熱情而虛偽的臉,便有想要嘔吐之感。

明明巴不得自己眼下就病重身亡,馬上把皇後的位置騰出來讓給她,偏偏還裝出這麽一副關心備至的嘴臉。

兩個女人對彼此的心意早就心知肚明,但麵子上還是客氣相待。

三歲的元俞見於皇後床邊有一盤花樣別致的奶酪點心,伸手拿了一塊往嘴裏放去,新做的點心甚是甜膩可口,元俞吃得對胃口,爬在椅子上,一口氣吃掉了半盤點心。

高夫人笑道:“這孩子,在綠儀殿任什麽點心都吃不了一口,上皇後這裏來,倒偏偏饞病大發。”

於皇後一眼望見,也笑道:“這孩子是什麽脾胃,本宮吃的藥太苦,拌在點心裏好吞下去,他倒好,一下子能吃上六七塊,趕得上半碗藥湯入肚了。”

高夫人的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心中深悔,有苦說不出來。

於皇後平常所服用的藥湯,雖是元太醫下的方子,卻是高夫人命人親自調好抓來的,經她手後,裏麵摻了些“滅心蓮”的藥粉,雖然少量服用不至於致命,卻會致人內傷虛澇,長期消耗下去,於皇後自然會慢慢重病衰竭。

元俞被立太子,幾乎是板上釘釘之事,而“子貴母死”的殘酷祖製,這一百年從沒一個太子生母能逃過。

高夫人一想到自己會因生育皇嗣而死,還要把太後位置拱手讓給麵前這個霸道傲慢的女人,仇恨便煙靄般刹那間彌漫了她的心,讓她在枕上輾轉難眠。要死就一起死,我高華得不到的東西,你於麗儀也別想從我這裏隨意搶走,將來就是在地下,我們姐妹倆也可以有個伴。

為了怕被人發現,高夫人每次隻在指甲蓋裏藏著一小撮,彈入藥湯,所以於皇後服藥兩年來,身子越來越是虛弱,命人也檢過藥渣,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可是元俞隻是個三歲幼兒,哪裏受得了這麽重的藥性。

果然,於皇後話還沒說完,元俞已經變了臉色,額頭上涔涔汗出,麵色蒼白如紙,呻吟道:“母妃,孩兒的頭好疼……像要裂開一樣……”

元俞話還沒說完,牙關緊咬,雙眼一插,便往後暈倒,嘴角泛出帶血的白沫。

高夫人嚇得趕緊將元俞抱入懷中,但見元俞氣若遊絲,鼻中嘴角,都有一縷黑血漸漸流出。

“滅心蓮”的藥效,高夫人最清楚不過,原來是他們在遼東用於捕熊的藥餌,幾百多斤的熊羆,也能藥倒,何況是個弱小的孩童,就算隻有一粒米大小的藥粉,也能讓元俞立刻毒發身亡。

這“滅心蓮”的解藥,她的綠儀殿裏就有,可她不敢開口打發人回去取,隻得硬著頭皮道:“俞兒這是怎麽了,皇後的藥湯裏定是有虎狼之方,臣妾這就帶他回宮去調治。”

於皇後這幾年來一直認定元俞是未來太子,所以對他相待甚好,視若親生,此刻見了元俞暈倒的模樣,嚇得點手叫道:“來人,來人,快傳太醫!高夫人,俞兒的病拖不得,你不能帶他回宮,就放在本宮這裏,讓太醫趕緊設法救治。”

元太醫很快趕了來,診了脈象,拿瓜蒂、藜蘆熬了催吐湯給元俞灌下,元俞爬在床邊,吐了個天昏地暗,又沉沉睡去,呼吸均勻,顯然已經無礙。

於皇後見元俞已經平安無恙,凝視元俞的小臉良久,不禁一皺眉頭,訝道:“奇怪,俞兒這一吃藥,便是滿額滿背的冷汗,頭疼發暈,舌有齒印、口中吐血沫,鼻下有血絲,指甲也變成了藍色,這病症看著,怎麽和本宮的病狀一模一樣?”

高夫人的心一陣突突亂跳,勉強應道:“不知皇後宮中有沒有別人也得過這種病?”

“原來有個侍女侍候本宮的湯藥,也發過這種暈症,莫非……”於皇後狐疑的目光向那盤摻有藥湯的點心上看去,又向高夫人的臉上望去。

“一定是疫病!”高夫人站起身來,打斷了於皇後的質疑,對元太醫大聲道,“元太醫,皇後這得的多半是瘟疫,會過人的,要是在宮中遷延下去,最後連皇上也逃不了,元太醫,你還不趕緊稟報皇上!”

於皇後望著高夫人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冷厲,刹那之間,她便明白了一切。

於皇後不禁指著高夫人的臉,冷笑道:“高華,你……你這賤人好大的膽子……”

憤怒讓於皇後的眼前一片迷亂,她雙眼一插往後倒去,高夫人趕緊走上前去,抱著於皇後使勁地搖晃道:“皇後,皇後你這是怎麽了?快來人啊!”

趁背對眾人之機,高夫人將指甲蓋中藏著的“滅心蓮”藥粉,全都彈入了於皇後的口鼻之中。

就算元太醫發現什麽,他也不會說,元太醫是遠房宗室,更是高肇一手提拔重用的心腹之人,如今這永樂宮上下,舅父早就把一半的人都換成了高家的親信,那些不值得信任的人,像長秋卿劉騰、中常侍白整等人,不是給高肇打發回了老家,就是攆到金墉城和華林園等無人去處當閑差。

她高華早就可以在這宮中為所欲為,於麗儀算是什麽東西?到如今還敢在宮裏撐著皇後的派頭,對她頤指氣使。

2

因為元太醫診出於皇後患的是時疫,除了一兩個貼身侍女外,再無人願意侍候皇後,元恪打發人到於家報過訊,便將皇後移在城外清緣寺裏靜養。

清緣寺裏的尼姑聽說來養病的是皇後,本來還欲奉承,可一聽說皇後是得了疫病被趕出來的,嚇得紛紛投親靠友,隻留下了一座空寺。

於皇後從昏睡醒來的時候,但覺身邊的一切都已變形,原來的綃帳玉鉤,成了麻繩捆著的粗布床簾,碧紗窗戶,也成了藤紙木窗,連映在樓閣花樹之上的那彎金黃月亮,也成了浮屠塔邊的淒冷月色。

她見身邊四下無人,正欲開口喚人,卻覺一口帶腥溫熱的東西從胸中往外噴湧,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於皇後抬手一擦,看見了滿手鮮血,她嚇得驚呼起來,卻覺喉間喑啞,氣息微弱,說話聲音遊絲一般,連自己的耳朵都聽不清楚。

外麵有人踏著輕快的小碎步,上了台階,向門外的侍女詢問道:“皇後這兩天有沒有恢複神誌?能喝下一點湯水麽?”

於皇後聽得出來,那是高夫人,這賤人把她害成這樣還不夠,還想徹底毒死她才罷休?

於皇後環顧四周,沒見到一個心腹,昨天她昏迷間倒是聽見了於忠的聲音,可她強掙著也醒不過來,無法把被高夫人下毒的事情告訴兄弟。

侍女應道:“多謝娘娘關心,一天三遍地來看望皇後娘娘。皇後娘娘今天下午又昏迷了兩次,這會兒服了藥,已睡著了。”

高夫人笑道:“本宮和皇後娘娘打小兒的姐妹,一起入宮侍候皇上,姐妹之情,非他人可比,我不來看皇後,還指望誰來?宮裏頭那些妃子,聽說皇後得的是疫病,推三阻四,個個都托生病有事,不肯來寺裏探望。難得你們兩個不避疫病、忠心侍主,來啊,替本宮各賞一萬錢給她倆。”

兩個乾清殿的侍女千恩萬謝地向高夫人道謝,替高夫人開了門,於皇後但聽耳邊“吱啞”一聲,隻見床邊的燈火一暗,一個高挑苗條的身影從門邊走了過來。

於皇後大睜著雙眼,怒視著高夫人那張笑吟吟的麵龐,於皇後算不得心慈手軟的女人,可望著麵前的高華,她隻能自歎甘拜下風。

她藥湯裏的毒藥,就是高華下的,高華的手裏當然會有解藥,可那天皇子元俞當著高華的麵毒發垂危,高華居然能狠著心腸,當眾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焦急模樣,就是不拿解藥替兒子救治。

虎毒尚不食子,這女人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能當成博恩寵、拚宮鬥的籌碼,她的心腸得有多狠多惡多毒辣!

“皇後姐姐,你幾天在廟裏頭,吃得可好?睡得可好?”高夫人在於皇後的床頭,施施然坐下,拿起於皇後床頭未喝的藥湯,端起來輕啜一口,笑道,“姐姐疑心太大,總以為是妹妹在藥裏下了毒,你看,這藥妹妹也喝了,這不是沒事嗎?是姐姐從小生長富貴人家,身子骨兒嬌貴,禁不得煩惱勞碌,早知道不當這個皇後該有多好?”

於皇後明知道她是故意在氣自己,但此際自己已病入膏肓,隻能任她作踐,氣得心中翻騰如海。

高夫人望著於皇後的怒容,越發興奮,笑道:“妹妹和皇後一起入宮侍候皇上這麽多年,恩深義重,就算姐姐再給我臉色看,再瞧不起我這高句麗來的鄉下野丫頭,我也忘不了姐姐待我的情意。”

她說著話,親熱地伸出手去,替於皇後掖了掖被角,不顧於皇後那憎恨的目光,仍是微笑著道:“皇後姐姐,有一件事,我本來想不說,可又怕你臨死還放心不下,你的昌兒啊,這幾天也染了你的疫病,病得昏迷不醒,姐姐病得這麽重,想是沒有力氣照料他,這可如何是好?”

於皇後大驚,這毒婦,她不僅敢對皇後下手,還對二皇子元昌也下了毒手,她這是想把於家趕盡殺絕嗎?

“你……你……這賤婢……”於皇後用盡全身的力氣,氣息微弱地說道,“你的心好毒……”

“姐姐說什麽?我聽不見。”高華仍然笑容可掬,臉龐慢慢貼近了於皇後的枕邊。

於皇後睜大雙眼,離得太近的地方看出去,高夫人的臉變形成十分猙獰的模樣,高夫人湊在於皇後的耳邊,吹氣如蘭,輕聲溫柔地說道:“於麗儀,當年我剛剛入宮的時候,受過你多少欺辱,至今難忘。可我最恨的,還是你這兩年眼巴巴地坐在一邊,等著我被皇上賜死,好霸占我的俞兒……你的昌兒啊,我本來也想好好待他,可那孩子實在是太聰明早慧了,前幾天對我說,他的母後是我害死的,長大後,他一定要為你報仇,於麗儀,昌兒自己要找死,我就讓他到地下跟你做個伴兒,你說,我想的周不周到?”

“賤……賤婢……你將來一定不得好死!”於皇後用遊絲般的聲音說道。

“我將來得不得好死,眼下還不知道。我隻知道,明天一早,你和元昌都會不在人世,宮裏頭,隻剩我和俞兒母子二人,皇上隻會更寵俞兒,更疼我,你放心,你那座年久失修的乾清殿,本宮看不上,本宮要是當了皇後,一定會把綠儀殿修得比乾清殿氣派十倍。”高夫人臉上的微笑,始終沒更改半分和悅。

看著臨終的於皇後在病榻上忍受她言語的摧殘和折磨,高夫人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愉悅和得意。

於皇後緊緊閉上眼睛,再不理會高夫人。

高夫人站起身來,依舊笑吟吟道:“皇後娘娘,臣妾就不打擾娘娘休息了,明兒一大早,臣妾再來看娘娘。”

她再次壓低聲音,俯身對於皇後道:“於麗儀,今晚清緣寺的門前,本宮會派重兵守衛,明天一早,本宮會好好給你收屍,你死之前,別想見到於家任何一個人。”

於麗儀依舊緊閉雙眼,等高夫人關門出去,她才拚著力氣,扯下一件白色綾絹的貼身小衣,蘸著嘴角不斷湧出的鮮血,顫抖手指寫著遺書。

於忠吾弟,姐垂危之際,被毒婦高華所阻,與弟無緣一麵,含恨而終。高華欲奪位中宮,迫死吾與元俞母子,翦除於氏。此不共戴天之仇,願吾弟存之在心,不忘恢複族姓,滅盡高氏夷賊,以慰姐姐與俞兒在天之靈。此鑒,於麗儀絕筆。

新鮮的血色將這件白色綾絹渲染得血跡淋漓,於皇後剛剛寫完最後一個字,突然聽見靜修室木門又是“吱啞”一聲,高夫人竟然去而複返了。

於皇後來不及將遺書收起來,高夫人眼尖眼見,疾步走過來,一把從於皇後手上奪過那件寫著遺書的白色小衣,冷笑道:“本宮就知道你不甘心好好死,哼,既是如此,本宮就舍著一夜不睡,眼睜睜看著你咽下最後一口氣!”

於皇後見自己最後的絕筆也被高夫人奪走,不禁又是絕望又是痛苦地道:“就算你……你封鎖消息,於……於大將軍也會……會為我報仇!”

高夫人放聲大笑道:“於忠自己都朝不保夕,拿什麽幫你報仇?這幾天他得罪了北海王元詳,已被削職回家了!於麗儀,你再不速死,就可以親眼看著你們於家是如何從四世三公、呼風喚雨、帶甲十萬的世代將族,漸漸變成我們高家足底踩著的爛泥……”

她越說聲音越是狠惡,在她的說話聲中,於皇後無力地呼出自己的最後一口濁氣,墜入了無邊的黑暗……

高夫人轉過臉來,望著於皇後那張憔悴仍不失秀麗的麵容,用手中的那件白色小衣,輕輕擦去於皇後口角的血跡,探了探她鼻中氣息全無,這才搖了搖頭,轉身走到清緣寺大殿前的香爐前,將那件寫有於皇後遺書的小衣扔了進去。

閃爍的香燭火很快將絲絹質地的白色小衣燒著了,火焰漸漸變大,慢慢吞噬著上麵於皇後蘸血寫下的字跡,天邊晨曦微微發亮,新的一天即將來臨了。

高夫人呆看了片刻,見小衣幾乎快被燒完了,這才舉步走到於皇後的房門外,對守門的兩個侍女道:“天快亮了,你們去瞧瞧,皇後醒了沒有?本宮昨天晚上瞧著娘娘氣色不大好,一直沒敢回宮,要是有個什麽事,本宮就趕緊把元太醫和長秋卿劉騰都召來,對了,於家的人,你們也趕緊派人通知,本宮怕娘娘還有什麽話要交代。”

侍女答應著去了,高夫人昂首望著寺外已經發紅發亮的一角天空,今天重回永寧宮後,宮中再沒有一個能與她對抗的女人。

一早過來給清緣寺香爐換香束的胡容箏,停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奇怪地發現,香爐裏竟有巴掌大的一塊白色絲絹,上麵用鮮血寫著“高華欲奪位中宮,迫死吾與元俞母子”和“滅盡高氏夷賊”的殘破字樣。

3

楊花初起,漫天飄白,洛陽城的街肆也與往日一樣,在熱鬧中透著平靜。

已遭受大大小小兵災一百多年的舊都洛陽,自北魏王朝南遷這十多年以來,由元宏與元恪兩代皇帝精心經營,逐漸從一片廢墟變為北方最繁華的城邦,顯現出欣欣向榮的氣象。

百行百業十分興旺,街上連片都是高大的店鋪、典當行、酒樓茶館,市聲盈耳,行人接踵,到處可見華麗的馬車、金碧耀眼的招牌。

自孝文帝“太和改製”和“遷都漢化”之後,大批漢族士人奉旨重新製訂各種朝廷典章製度,實施“三長製”、“俸祿製”和“九品中正製”等稅製、官製、選才製度。

朝中鮮卑王公與漢族重臣並用,街上也處處可見黃膚黑發的漢人和深目高鼻的鮮卑人、柔然人相混雜,還有不少白膚多須的西域人,衣著奇特的高句麗人、氐人、羌人,他們在街頭行色匆匆。

這些人,有的是商賈,有的是異國使節,他們對這個由鮮卑人建起的強大王朝懷著敬仰和向往,如朝聖般進入洛陽的東正門,並在這個繁華程度可與南梁京城建康比擬的大都裏,感受到一種異國罕有的親切和熟稔,覺得如魚入水般的融洽。有些人索性定居下來,成為洛陽城裏的富室、大賈、良民,成為北魏的官吏,甚至與鮮卑貴族互為婚姻。

洛陽城,這個由北魏孝文帝元宏一手重建起來的北朝京都,薈萃著各種北方民族的人民和風物,似乎能夠接受和融化任何異族人,目下,盡管是寒意未盡的初春,整個城邦仍然煥發出一種新鮮而奪目的光澤,顯得年輕而富有生機。

城西的胡尚書府裏,氣氛顯得比平時壓抑許多。

日上三竿,廊下往來的婢女和侍衛們,都輕手輕腳地走著路,不敢碰出一點響動來。連府中的貓兒狗兒,都悄悄地在簷上弓腰漫步,全無聲息。

花廳靜悄悄的,年近半百的老尚書胡國珍,神情鬱悶地獨自坐在一張酸枝木方桌邊,麵前的一盤羊肉、一疊麵餅都已經涼得透了,他還沒有動過筷子。

一陣腳步聲響,他的正室皇甫氏從屏風後走了進來。

“怎麽樣?她答應了嗎?”胡國珍的眼睛一亮,有些緊張地問道。

皇甫夫人搖了搖頭,讓侍女們退出堂外,歎道:“我說的話,她全都聽不進去,不如讓人到瑤光寺去接妹妹回來,箏兒一向肯聽她的話。”

“當啷”一聲,胡國珍拿起麵前的青花托盤,重重地擲碎在地下。

皇甫夫人看著滾了一地的瓷片和麵餅,默然垂下了眼睛,良久才說道:“都怨你,從小請師傅教她識字練武,又從小放任她在多處尼庵書院讀書,教成了這樣頑劣固執的性子,與眾不同,不像個官宦人家溫柔知禮的小姐。女孩子讀那麽多書,隻會移了性情,如今凡是她認準的事情,爹娘都勸不住。這門親事雖然打著燈籠難找,但箏兒不情願,難道我們用刀架著她脖子,將她押上清河王府的迎親安車嗎?箏兒的膽子比誰都大,逼急了,隻怕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清河王元懌是皇上的愛弟,相貌堂堂,手握重權,雅通詩書,這樣的人才到哪兒找去?”尚書胡國珍站起身來,在花廳裏負手走了一圈,怒容滿麵地說道,“王爺親自到胡府來向箏兒求婚,那是咱們胡家的榮耀,是她的體麵,她卻敢這樣隨心所欲、毫無禮數地回絕!都是爹媽平常太縱容她了!”

“我已經勸了她一天一夜,她就是不肯嫁往清河王府。”皇甫夫人摸一摸自己的心口,覺得胸口湧霧般升騰起許多煩惱和苦楚,令她的心一陣陣刺痛。

女兒胡容箏和別人家的小姐風格氣質迥異,多半是她的容貌、才藝使清河王起了好逑之念,但清河王元懌會不會知道,箏兒是這樣一個性格剛強、心比天高的女子呢?

她已經前前後後拒絕了十幾門在皇甫夫人看來完全門當戶對的好親事,以致蹉跎成了洛陽城年齡最大的侯門千金,眼看就要錯過嫁期。

“箏兒說,她絕不會為人作妾,哪怕他是朝中最親貴、最有勢力的王爺也不成。”

“你沒有向她解釋,清河王是要迎娶她做次王妃,而不是侍妾麽?”胡國珍滿懷希望地問道。

“怎麽沒說?箏兒冷笑道,元懌若真有誠意,教他休了現在的清河王妃,再上門提親!”皇甫夫人沒好氣地回答,“我想著,元懌已娶過妻子,本已不妥。他的正妃是爾朱家的女兒,家裏是秀容川的契胡部落酋長,爾朱家冬朝夏歸,擁兵數萬,形同藩王,勢力極大,連皇上都不敢輕易得罪,更別說清河王了。我朝祖宗家法,除了這些藩王女外,隻有五姓七望的漢女才能立為親王正妻,箏兒雖說年齡大了,仍然是洛陽城裏最貌美有才的小姐,憑什麽要為人作妾,到那裏受氣!”

婦人之見!胡國珍在心裏罵了一聲,搖頭歎道,“這裏麵的關節,你們不清楚。”

他怔怔地坐了下來,接過皇甫夫人遞上來的熱手巾,擦了擦臉,盤算著過一會怎麽去回複清河王元懌的話。

雖然已經位列上卿,但朝中的種種明爭暗鬥仍然讓他十分傷神。

胡國珍是出身安定胡氏的漢人,安定胡家雖然也是大族,但比起自漢朝開始做官、又在太和年間由孝文帝禦筆親定的漢人世家五姓七望“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根本稱不上顯赫。

胡家在河東多年,既非中原人,也非鮮卑舊部,他祖上沒有當過漢晉的官兒,胡國珍的父親胡淵,曾在匈奴末代單於赫連屈丐手下當過胡夏國的給事黃門侍郎。

當年胡夏被滅,胡淵降魏有功,被魏世祖太武帝拓跋燾封為身份極高的武始侯,胡國珍後來也襲了爵,一路升遷至尚書,但究竟根基不如別的公卿大臣穩,無法固寵。

根基不牢也就算了,他還在幾年前的婚宴上得罪了當今皇上元恪的舅舅高肇。

高家如今滿門富貴,自從高肇來到洛陽城後,當年在洛陽城裏權傾一時的五個顧命大臣,病死的病死,叛亂的叛亂,剩下的北海王元詳和任城王元羽,也早已失去當年的權勢地位。

高肇入朝不過數年,便已經扳倒了好幾個宗室老親王,令宗室聞之色變。

當年的大王叔、鹹陽王元禧早已橫死叛亂的路上,幾個兒子叛歸南梁蕭衍。連在前朝屢立戰功的任城王元羽,也隻能避高肇的鋒芒,裝出好酒貪杯的樣子,從早到晚一副醉醺醺模樣,喝醉了在街頭帶人胡鬧,傳為京城笑談,也因此,高肇對元羽不甚防備。

北海王元詳是皇上最小的叔叔,權高位尊,身為當朝顧命大臣,雖暗中偶有聚斂賣官行為,但不像全門都被皇上鏟除的鹹陽王元禧,元詳從不敢公然抗君,算得上小心收斂。可最近高肇連上六個奏章,說元詳意在篡奪皇位,將老王爺誣陷下獄,舉國嘩然。

有幾個宗室大臣為此死諫,不但沒有動搖高肇分毫,高肇反而更得元恪信任了,被視為一個剛直清正的大臣,上個月已升為尚書令,成了當朝宰輔。

深通權術的高肇,一上任就開始著手排斥異己、扶植親信,作為胡國珍的頂頭上司,高肇已經屢屢公開表示,他對胡國珍的政績和才幹極為不滿。

胡國珍清楚,高肇如此厭憎自己,一來是因為當年二人曾有嫌隙;二來自己的官秩不高、權力不小,高肇已打算在這官位上安插高家的子弟。

胡國珍無奈之下,原來也想過索性低頭忍氣吞聲,和高肇套套交情,曾向高府送過名馬美婢,不料高肇毫不客氣地退了回來。

今年以來,高肇幾次在元恪麵前說,胡國珍才能平庸、無法勝任高職,皇上也開始明顯疏遠胡國珍。

為了和他對抗,穩固自己的勢力,胡國珍才有意和眼下朝中勢力最大的親王、二十二歲的清河王元懌聯姻。

元懌是皇上的四皇弟,雖非同母弟,但才幹出眾,比三皇弟元愉更得元恪信任。

他深知自己女兒的吸引力,幾個月前,千方百計為女兒謀得參加宮宴的機會,在北邙山下的皇家圍場華林園與宮眷們一起打馬球。

那天,刻意打扮一番出現在華林園的宗親女眷們,個個豔麗不凡,可有三個女人卻格外出眾。

一位是皇上的寵妃高夫人,穿著白色紗裙,縱馬之時,白裙飛飄,優雅動人,不遜於南朝美女;一位是皇上的同母妹妹長樂公主,穿著紅色金繡射箭服,豔麗奪目,恍若貂蟬再世。

最迷人的卻要數胡尚書的女兒胡容箏,她幾乎吸引了所有看球的親貴們的視線,穿著淺綠衣衫的胡容箏,清純如滴露翠竹,騎術高明,動作敏捷,一個人打出了三個球,獲得全勝。

第二天,冷落已久的尚書府門前,再次被媒人們的車馬吵擾起來。

然而,胡國珍隻對元懌的求婚感興趣,他知道,如果成為元懌的嶽父,那他不但能穩固目前的位置,而且勢力會變得更強,隱隱可與高肇抗衡。

沒料到的是,反對這門婚事態度最激烈的,居然會是他的愛女、從小被他視為不凡之器的箏兒。

4

一念至此,胡國珍又發起怒來,他重重地一拍麵前的大理石桌麵,恨道:“連清河王也看不上眼,大魏國裏還有誰配娶她?難不成她也想和她姑母胡玉姬一樣,將來剃了頭發到瑤光寺做尼姑去?”

皇甫夫人心中一震,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隻聽屏風後響起了一個清朗的聲音:“爹,箏兒有事要和您單獨商量。”

胡尚書夫婦同時轉臉向那扇描金檀木的屏風後看去,隻見一個穿淺青色紗衣的女孩兒低頭走了出來,正是他們的長女胡容箏。

成年後的胡容箏,是個出眾的美女,她身材修長、容色殊佳,白皙明淨的鵝蛋臉上,掛著一副倔強而哀怨的神色,眼圈青黑,似乎徹夜未眠。

“有什麽事,你就在這裏對爹爹說。”胡國珍將眼睛轉向窗外,臉色有些冷淡。

這個素來深得他寵愛的女兒,竟然會在終身大事上拂逆父親的意思!

雖然這門親事有為自己鞏固權位的謀算,但元懌確實也是個討人喜歡的貴族青年,不但有著出眾的軍事才能,而且有著不下於南朝書生的文才,身材挺拔、相貌英俊,年齡不過二十二歲,卻深受舉國上下的愛戴。

胡容箏轉臉看了一眼母親,欲言又止。

深知女兒心意的皇甫夫人,雖然心下微覺不快,仍舊妥協地轉身離去,讓他們父女二人獨自留在了花廳裏。

見母親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胡容箏轉過臉來,單刀直入道:“爹,元懌的求婚,女兒決不會同意。”

“我已知道了,你不必再說起。”胡國珍冷冷地回答,雖說所圖不諧,但他並不打算勉強自己的女兒,畢竟,事關女兒一輩子的幸福。

“女兒想……”胡容箏咬著嘴唇,似乎在下著決心。

“想什麽?”胡國珍瞥了女兒一眼,此女若為男兒身,憑她的才智,想必不難致仕封侯,比那幾個浮滑公子氣的堂兄弟都要成器得多,更別說那個六歲還不識字的養子胡祥,可惜,她偏偏是個女子。

多年乏嗣的胡國珍,雖說從小將這個女兒當作男孩兒一樣延師教誨,心底終究還是有些憾然。

“女兒打算入宮。”胡容箏忽然抬起眼睛,直接與父親對視。

胡國珍大吃一驚,片刻後,才喃喃地說道:“你瘋了……”

“女兒盤算已久,這一次不打算再改變主意。”二十一歲的胡容箏,說話語調堅定,態度果決而自信。

“與其成為皇上終生難得一顧的低等嬪妃,不如嫁為清河王次妃。”胡國珍歎道,“箏兒,你好糊塗。隻有鮮卑八姓和五姓七望的女兒才能一入宮就封後妃,咱們普通漢人的女兒,就算入了宮,也不過執帚任勞罷了。”

“女兒不糊塗。”胡容箏握住父親的胳膊,低語道,“藩王妃怎及得上天子婦?女兒想過了,父親受高肇欺壓已久,非如此不能光大胡氏。而且,父親一直說,女兒骨相貴重,必非凡品,如不入宮,怎能實現女兒的胸中抱負?何況如今宮中的漢女不少,馮太後前後出過三個皇後,不都是漢女嗎?”

胡國珍倒吸一口冷氣,他從來沒有想到,女兒的婚事之所以蹉跎到今天,竟是因為她心中存著這樣一種驚人的念頭。

“糊塗!”胡國珍猛然轉過臉來,怒道,“讀書讀史到今天,心智還這麽幼稚!宮廷豈是平常去處?那裏的陰謀詭計、秘事機關、鬥爭和傾軋,絕不比朝廷中簡單,宮中的每個女人都有背景和家世,箏兒,你若入宮,僅僅是那一份寂寞,就會讓你無法忍耐。”

胡容箏仰起了臉,麵上有一種決絕的神色:“女兒心意已決,若不能入宮,女兒立誌終身不嫁,和姑姑一起在瑤光寺中做練行尼。”

“什麽?”聽見女兒的威脅,胡國珍不禁微覺心驚。

自己的妹妹胡玉姬,也是因為婚姻不順利的緣故,早年間在平城報恩寺出了家,如今又到了北邙山上的皇家寺院瑤光寺裏修行,這一生,就將在青燈古佛前度過了。

性格剛強的長女,是個說得出做得出的人,他真不想家裏再出一個禿頭布袍、枯眉順眼的尼姑了。

“讓女兒入宮吧……”胡容箏滿臉都是求懇的神情,“我聽說,下個月皇上又要在民間選取四名女官和嬪妃。後宮多年沒有生子,所以這一次,宮裏傳出來說,官家放開了選秀限製,不限鮮卑八姓和五姓八望家的女兒,其他世家女子也可以入宮待選,機會難得,爹,你就依了我罷。”

胡國珍沉吟難決,魏宮中,宮事向來幽秘異常,不是嫁女的理想去處。他雖然想借助女兒的婚事固位,但也不想女兒去宮中送死。

這幾年,後宮中離奇死去的皇子和嬪妃,總共將近十人,外間紛紛傳說,這都是皇上的寵妃高夫人的手段。她害怕別的女人分去皇恩,所以才屢次用毒藥或杖刑殺死偶然得到皇上臨幸的嬪妃。

三個月前,於皇後重病遷延,被診為瘟疫,送到清緣寺靜養時暴病身亡,死時身邊除了高夫人,再無旁人,宮廷內外,物議沸騰。

於皇後的堂弟、侍中於忠憤恨之下,特地進了一個折子,想請皇上追究此事,誰知道皇上竟然當廷發怒,說於忠誣告皇妃,將於忠貶謫到漠北,兩個月後,因潁川太守叛梁,才將他召回來平叛。

備受眾人議論的高夫人,不但沒有受到掖庭的追查,反而要在今年被冊封為大魏皇後。

高夫人不但自己深得皇上的歡心,而且是高肇的侄女,身後有一個權勢熏天的龐大家族,箏兒,她簡直是癡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

“你一意想去嗎?”凝視著女兒如花的容顏,他忽然有了個主意。

“我希望在那裏實現相士的預言。”

胡容箏生下來時,據說四壁之內有赤光閃現,因為有此異征,胡國珍特地請了京城的著名相士趙胡來給繈褓之內的女兒看相。

一看之下,平城的名卜趙胡竟然屏開眾人,對他說,此相貴不可言,異日自有應驗,火光之事,不得再去告訴別人,以免生禍。

二十一年來,他一直將此事深藏在心底,不料女兒卻早已知曉。

“胡說,哪裏有什麽相士的預言!”

胡容箏深深地看進父親的眼睛裏:“有的,我知道……我偷看過父親的手記。”

胡國珍無法再反駁她,隻得歎道:“入不入宮,你應該再聽聽你姑姑怎麽說。她人到中年,又經過兩次婚變,會有幾分真知灼見。”

“是。”胡容箏見父親已經讓步,不再步步進逼。

府外,高低遠近的寺鍾聲響了起來。

一千多座寺院做晚課的鍾聲又開始此起彼伏、悠悠回**,鍾聲回**在洛水的橋頭,回**在銅駝巷的街口,回**在永樂宮的樓台,回**在洛陽城每個公侯百姓的耳邊……這是洛陽城的聲音,這也是南梁北魏數百萬僧尼們求道祈禱的聲音。

年輕的胡容箏覺得,千寺暮鼓合奏的聲音是如此清澈、明淨、滄桑而感人,她合手為掌,向瑤光寺方向茫然地看了過去。

北邙山下,法名叫“妙通”的姑母,此刻大約正在毗盧閣中低聲誦念《華嚴經》:“隨生死流,入大愛河……”

5

傍晚,一道金紅色的霞光照上門前簷下的黑底金字牌匾,孝文帝元宏禦筆親題的三個大字“瑤光寺”越發璀璨奪目,顯出這座皇家寺院的氣派和森嚴。

寺院內外,到處是參天古木、拂雲修竹,幽幽綠蔭中傳來綿長的雀噪,與曆經戰亂的南朝寺廟相比,這裏,是一片岑寂而安寧的樂土。

大門內,寬闊、潔淨的青石甬道上,三四個身穿青色布袍的尼姑執著竹帚和水壺,正在灑掃石道。她們有的已到中年,有的正在妙齡,卻都麵容姣好,寬大的僧袍也掩不住動人的身姿。

“箏兒,我帶你去見一個人。”穿著深灰色布袍的胡玉姬,攜著侄女胡容箏的手,慢慢沿著青石甬道向西走去,雖然今年剛滿三十五歲,但胡玉姬眼中的那份落寞和枯寂,卻宛若修行多年的老尼。

胡容箏依在自己最喜愛的小姑母身邊,聞見那股熟悉的若有若無的體香,心裏不由得發緊,一陣隱痛襲了上來。

姑母當年是平城有名的美人,早在平城時,她就嫁給了孝文帝的族弟青州王元英,成了側妃。

可惜青州王元英卻隻喜歡男風,室內蓄養了好幾個孌童,對女人十分厭惡,經常對胡玉姬大打出手,姑母每次歸寧,臉麵、脖頸和手腕上都是一片青紫。

元英死後,胡玉姬以王妃的身份,下嫁了一個漢族書生,她對來自京中的譏刺一概置之不理,隻顧與那漢人書生沉浸在花前月下,整天吟詩飲酒。

誰知道,沒有多久,那漢人卻攜了胡玉姬的一個美貌侍兒,叛歸南朝,不知去向,從前的侯門千金、青州王妃,則淪為一名可憐的棄婦,成了當年平城裏最大的笑料。

閉門半年之後,胡玉姬沒有自殺,而是將家財全部變賣成廟產,投身到報恩寺的住持門下,落發為尼。

胡容箏自小見慣了姑母身穿衲衣的模樣,聽慣了姑母當眾闡釋經義的通徹和博學,但也常常明了她心底那些被緊緊封鎖的痛苦。

夕陽在山,大雄殿前一片寂靜,西院精舍卻十分忙碌,二十幾名會寫漢字的尼姑,圍桌而坐,在刺指血抄《心經》。

“她們在忙什麽?”胡容箏隨口問道。

瑤光寺與洛陽城的其他大小寺院不同,它隻為宮裏做佛事,不接待平民百姓。

“皇子元俞病重,高夫人許了願,要在三天之內抄完一百篇血字經書,明天她就要來寺裏為兒子還願。”如今法名叫作“妙通”的胡玉姬,淡淡地回答說。

“哦。”胡容箏點頭不語,她早聽說過,因為高夫人悍妒的原因,二十六歲的皇上元恪隻有元俞一個兒子,而且一向體弱多病。

姑侄二人匆匆穿過西院精舍,走進一處門前滿是修竹的小院,院落不大,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竹蔭間篩下了一層碎金的夕暉。

妙通拍動門環,院裏傳來一個略顯沙啞和蒼老的聲音:“誰?”

“是我,妙通。”

“妙通?”

一個十二三歲的青衣小尼走過來打開了院門,廊上濃密的竹影裏,站著一個清瘦的女人,布衣小帽,手持念珠,雖然麵容枯槁,但那修長的身材、清澈的眼睛和秀麗的輪廓,仍然可以讓人想見她當年的美貌。

“你好久沒來了,妙通。”有五六十歲光景的老尼姑麵無表情,點頭叫人搬來了兩隻蒲團,請她們坐下。

“是,貧尼怕攪擾了智音師父的清修。”妙通合掌施禮。

智音滿是皺紋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清修?我哪裏有什麽清修,我不過捱命罷了。已經十年了……十年中,我不曾走出這院中一步,完全與世隔絕。這世上也沒有一個人還能想起,當年的馮清仍舊活著。”

她緩緩摘下青布小帽,頭頂中九個白色的香疤整整齊齊,清晰可見。坐在一旁的胡容箏,忽然感覺到一絲詭異和可怖。

雖然衣著簡陋、毫無文采修飾,但智音尼姑那雙持著念珠的手,手指纖細柔軟,肌膚潔白過人,舉止中有著一種形容不出的雍容高貴,想必出身豪門。難道,智音和姑母一樣,有過不幸的婚姻,所以才舍身入寺嗎?

“她是誰?”智音忽然斜瞥著胡容箏,冷冷地問道。

“這是弟子俗家的侄女,胡尚書的女兒胡容箏,今天來寺中探望弟子。”妙通啜了一口小尼遞上的粗茶,接著說道,“箏兒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仍然待字閨中,下個月宮中又要選妃,箏兒想去應選……”

智音對她的話恍若不聞,隻顧凝視著胡容箏細致動人、光彩照人的臉,喃喃說道:“像,真像……”

“像誰?”妙通有幾分莫明其妙。

“像馮潤那個婢子!”智音的聲調陡然變得淒厲,“你看她那雙狐媚的眼睛,她那頰上的酡紅,她那不足一尺八寸寬的纖細腰肢……與馮潤有什麽分別?”

“像孝文皇後?”妙通愕然。

從前身為青州王妃時,妙通常常出入宮中,晉見孝文帝的幽皇後馮潤,卻從未感覺過馮潤與自己的侄女有什麽相似之處。

兩個女人都有絕代姿容,但馮潤有一種入骨的嬌媚,箏兒卻清雅爽朗,一個如月下盛開的海棠,一個如晨曉滴露的新竹,氣質之差,何止萬裏?

“馮潤是什麽皇後!孝文皇後是我!”智音的臉上流露出極大的怒色,胡容箏隻覺得心驚,再仔細看去,智音那雙深陷在皺紋裏的眼睛,竟顯得有些猙獰,“是我,馮太師和博陵長公主的女兒馮清,而不是馮潤那個老婢!”

妙通不敢答話,她與智音相識了十幾年,知道智音自從當年被逐出宮後,就變得有些瘋癲,常常在窗下自言自語,也從沒有拿她的話當真。

智音的眼神漸漸變得詭譎,她微笑著向胡容箏伸出手去:“馮潤馮左昭儀,皇上把你從平城接回來了嗎?聽說你早已經出家為尼,為什麽還要回到魏宮?我還聽說,你在涼州尼庵的時候,來找你的少年郎很多,數都數不過來……對了,你喜歡的不是高秀高菩薩麽?怎麽,聽說你的高秀已經被皇上五馬分屍,丟出去喂狗……”

胡容箏隻覺得心裏一陣害怕,雖然她素來以膽大聞名。

她想起了清緣寺裏見過的那一幕,原來這個老婦的仇人,就是被孝文皇帝臨終前勒死的幽皇後馮潤。

此刻,麵前這個形容枯槁的老婦,眼睛中洶湧著一種掩飾不住的仇恨和厭惡,尖利的十指逼近她的臉頰,似乎想劈手撕碎了她……

聽小姑母說,已故幽皇後馮潤也是太師馮熙的女兒,那麽,麵前這個半瘋的老婦,和她痛恨的馮潤不就是同胞姐妹嗎?

妙通看見胡容箏眼睛裏的困惑之色,向她身邊俯耳低語道:“箏兒,這就是孝文帝的廢後馮清。太和二十一年(按:公元497年),孝文帝將她廢為庶人,立她同父異母的姐姐馮潤為皇後,從出宮的那一天開始,馮廢後便把自己鎖在瑤光寺裏的這個偏僻院落裏,足不出戶,日夜誦經……”

胡容箏這才明白了小姑母帶她來看智音尼姑的真意,妙通想讓她親眼看見深宮鬥爭是一件多麽血腥殘酷的事情:至親骨肉,也會這樣相殘。

而比這更真切更慘烈的一幕,早在多年前,胡容箏已經目睹過。

那天她親眼看見孝文帝是如何塞住耳朵,殺死自己心愛的女人,又命人將那早就負心背叛的女人與自己合葬長陵。

而麵前這個同樣為情而困的女人呢,她甚至連被人記得的資格都沒有,孝文帝的心上,從不曾有她的位置,孝文帝的長陵裏,更沒有她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