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堇色, 自然和宮中的禦醫不同,太後柳宴的病症慢慢好轉了起來。

也不是醫術有多高超,而是堇色知道, 柳宴的情況,是源於心病。

也許是自從堇容登基以後, 從柳宴一次次談到堇容時黯然神傷的模樣時, 堇色就隱隱覺察出了有什麽不對。

她有了自由出入幽蘭殿的權利,但也僅限於崇化殿。她日日去看望柳宴, 與她說些話,看著柳宴的狀況一天天好轉。

“堇色,是我對不住你。”柳宴躊躇已久,還是選擇把壓在心裏的那件事告訴了她, 卻沒想到的是, 後者輕而易舉就原諒了她。

原來她到現在才知道,堇容一開始便知道這些事。

“這事並非是娘娘的過錯, 都是我自己。”堇色輕輕道。

從始至終, 她都太過小心翼翼,也不注重別人的感受,就算知道心悅無蕭, 卻不懂得如何去保全他, 事到如今也算是對自己該有的懲罰。

柳宴看著堇色哀慟的側顏,“堇色,我有時真的很羨慕你。”

就算是和離經叛道的侍衛相愛,至少她品嚐過愛的滋味,不像她, 她心中動容,微歎一口氣, “我這輩子,也許就隻能如此了。”

“我不知道事情怎麽會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我以為隻要得到了皇位,我們就都能過安穩的日子,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他害死那麽多人……”她越說越偏,近乎於囈語。

“得到皇位,總是要付出犧牲的。”堇色道。

柳宴怔了一下,“這可不像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

堇色沉默,沒有解釋。這段時間見了太多腥風血雨,她也慢慢懂得了登高位者必將獻出犧牲的道理,原來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有這麽多,不論是別人的生死,還是無蕭的性命。

救一人命,遠抵不過權力者殺一座城的威力。

“我很蠢,是不是?”柳宴咳了幾聲,苦笑道,“我做這麽多,到頭來還是自欺欺人罷了。”

蠢的人,又何嚐是她一個人?

堇色端起藥碗,緩緩湊到她的唇邊,隻說道,“您會好起來的。”

藥碗裏加了一劑助眠藥,看著床榻上熟睡過去的柳宴,堇色輕輕離開床榻,回身便看見一道明黃身影靜靜立在殿外。

她驚了一驚,“陛下?”

夜深露重,堇容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竟然無人前來通報,他淡淡道,“批完奏折無事,朕便來看一眼。”

“太後娘娘已經睡下了。”

堇容點點頭,隻立在寢殿門口,並不多近一步,靜靜凝著床榻上柳宴的睡顏。

堇色站在身後默默看著他,想起剛才的話語。“美的人,總是更容易得到愛。”柳宴說著,眼淚慢慢流了出來,“就像當年的容妃,你們總是能輕而易舉地獲得別人的青睞,為什麽我就不行?”

“您也可以得到的,隻要您想。”

“不!”柳宴慌張的搖搖頭,臉色煞白,“我小時候姨母便是最疼愛我的人,他是姨母的孩子,我怎能對姨母如此,不行,這絕對不行!……”

聲音似沉溺又似痛苦,頭顱慢慢壓低下去,“怎麽會這樣,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一道平靜的聲音打斷了堇色的沉思,“你在想什麽?”

堇容不知何時走近了她,幽沉的長眸靜靜睨著她,似在窺探她心中所想。

一句話讓堇色回過神來,她退後一步,拉開兩人距離,“陛下,沒有什麽。”

長眸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堇容負手款款走在前麵,留下一句話,“跟我來罷。”

走了幾步,聽到身後並無動靜,他轉身,見堇色呆呆怔在原地,麵上有些不悅,“還不跟上。”

“去哪裏?”堇色心中隱約有了一個答案,仍是問道。

堇容眉頭微皺,淡淡道,“你忘了朕允你的事嗎?”

堇色頓了頓,心中一震,隻覺如夢如醒,小跑幾步跟上了他。

天牢位於皇宮中的偏僻處,堇容仿佛刻意引堇色走了很多彎彎繞繞的路,兩人走了很久,方才來到天牢門口。

堇色抬起頭,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深深望了望天牢巍峨的那個“獄”字。

天牢裏分層嚴密,深不見底,一踏進去,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便撲麵而來,每一關卡的獄卒見到兩人紛紛跪下行禮,但都神色冰冷,麵無表情,整個天牢充斥著鮮血、鐵鏽和汙濁的味道,令堇色不寒而粟。

但想到裏麵的人,她反而加快了腳程,隻恨自己不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想起那個眉眼彎彎的少年,她眼神變得溫柔,唇角輕輕彎了上去。

“我有時真是看不懂你。”堇容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冷冷一笑。

也許,見到本人,她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在黑暗密道的火把中走了很久,他們來到了天牢最深的一間牢獄。

堇容從懷中掏出一把鑰匙,遞給侍衛,讓他開門。

悉悉索索的鐵鏈聲傳來,每一道聲音都在堇色心間轉了轉,最後,哐當一聲,門終於打開了。

“長公主,請吧。”

堇容把位置讓給她,示意讓她先近。

堇色看著他,然後慢慢移開視線,艱難地望向黑洞洞的裏麵,深吸一口氣,輕輕踏了進去。

饒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設,當堇色看到這一幕時,內心還是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黑暗的牢獄裏,火光慢慢燃起,映出裏麵晦暗的一切,牢獄靜的沒有一絲聲息,順著火光的蔓延,映出牆上一道長長的影子。

無蕭身子直直垂著,頎長身軀就這樣赫然釘在牆壁之上,頭顱無力地耷拉下來,脖子上、手上、腳上都被纏上了厚厚的鐵鏈。

身上的衣服,也許已經不能稱之為衣服了,而是一片片襤褸的破布,上麵還帶著許久幹涸的血跡,長發破敗,縷縷垂落下來,周身仿佛還留有令人牙酸的硝煙聲息,身體一動未動。

聽到動靜,那仿若死去的身形終於動了動,緩緩地向出口抬起頭來。

堇色對上他的雙眼,一瞬間腦袋嗡的一聲如遭雷擊,她眨了眨眼,濕潤的眼角再也忍不住。

她走近他,喃喃道,“無蕭……”

太好了,他還活著。

堇容看著這一幕,難得大發慈悲的無聲退去,給他們二人留下一方獨處天地。

牢獄瞬間安靜了下來,堇色抹了抹不知何時留下的眼淚,開始仔仔細細檢查他的身體,嘴上不停,“無蕭,你怎麽樣?”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良久後,靜默的少年終於低啞開了口。

“別碰,髒……”

許是長久不說話,他的嗓音帶著陌生的啞,白淨的臉龐像是蒙了一層灰翳,上麵縱橫著一道道細小的傷痕,結痂的傷痕處染著暗紅的血,整張臉看上去甚為灰敗,隻有那一雙年輕的眼睛,是唯一的光彩。

“是我不好。”堇色細細看著,眼梢又紅了。

無蕭偏過頭顱,不敢看她,“我現在,是不是不好看了?”

堇色聽得幾欲落淚,“怎麽會?”她捧住他的臉,溫柔地凝著他,聲音輕柔,“無論你變成什麽樣,你都是我心中最為俊美的少年。”

這話要是放在以前無蕭肯定是信的,但是事到如今,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假,他輕輕挪眼,自暴自棄道,“你還是別看我了、”

話語未落,堇色湊到他唇邊,輕輕印上了他的唇。

一陣溫暖的馨香包圍住了他,這是一股與充斥著肮髒血腥味的地牢截然不同的味道,貪戀的味道一出現,無蕭停止了一切言語,默默感受著這個如清風一般的吻。

吻很快就離開了,良久後,無蕭看著她,眸子染上一抹柔情。

“這還是你第一次吻我。”

“這裏,以前是空的。”

堇色緩緩指向自己的心髒,眸光漸漸清明,揚起一抹微笑,“但是,如今是充盈的。”

無蕭有些高興,但又低下了頭,聲音有點委屈,“我不喜歡這樣……”

堇色緊緊抱住他,整顆心揪的生疼,“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不好。”

“我會救你出去的。”她將一枚丹藥放置無蕭口中,看著他慢慢地咀嚼、咽下,“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相信我好嗎?”

這裏是死牢,無蕭又怎麽指望她一個弱女子真的能救自己出去,他已經做好了死的覺悟,如若不是那天她拚死護在他身上,自己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

他還是很高興,源於她愛他這件事,又源於她說的這句話,“有你這句話在,就夠了。”

堇容留給兩人的時間很短,最後堇色還是被獄卒給帶了出去,她眸光一瞬不瞬地凝著無蕭,對他無聲暗暗道。

“等我。”

“一對苦命鴛鴦久別重逢,可說夠了?”堇容緩緩踏了進來。

見到來人,無蕭悠悠閉上眼睛,並不想與他多說一言。

“看來刑罰過於輕了,”堇容沉靜立在一側,冷聲道,“你還是改不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別忘了你為何被關在此處,朕就是要讓你記住,你該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要癡心妄想。”

無蕭冷笑一聲,嘲諷之意盡顯。

“你笑什麽?”

一道漠漠的聲音緩緩傳在空氣中,無蕭睨著堇容,冷冷開口。

“至少我還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反倒是你,也許到死,你都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到底是在幹什麽,到底想要什麽。”

“我笑你很可憐。”

龍袍下的手慢慢收緊,堇容不動聲色道,“你在可憐朕?”

“隨便你怎麽想。”無蕭再次閉起眼,即使現在模樣狼狽,全身被鎖鏈困的動彈不得,依然掩蓋不住他周身慵懶又危險的鋒芒,“我並不想與你多費口舌,陛下若無事的話,就請快點離開,我要睡了。”

堇容看了他兩眼,譏諷一笑,“無蕭,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我人已經在你手中,請便。”

堇容不語,淺淺一笑,“八公主堇言死了,就在前幾天。”

“關我什麽事?”

見無蕭不為所動,堇容款款道,“隻要朕想,朕可以隨時殺了任何一個人,無論那個人是我的兄弟或者姐妹,堇言,還是堇色,在我看來都沒有任何區別。”

無蕭狠狠盯著他,“你不要動她!”

堇容笑道,“無論你多麽的不可一世,但是在朕的麵前,殺死你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朕就是讓你知道這一點。所以,聰明的話就識相一點,不要再試著激怒朕,明白了嗎?”

“朕有的是時間,緩慢地、悠長地折磨你。”

“好啊,我等著你來折磨我,”無蕭沉默良久,微微一笑,“不過,你若殺不死我,可別被我逮到機會了。”

他看著他,眼睛在晦暗之中像是一把淬著火的利劍,亮的嚇人。

“否則,我會讓你知道什麽叫真正的恐怖。”

踏出地牢,仿佛一瞬間的精力被抽光了一般,堇色又恢複了那副渾渾噩噩的模樣。

她被獄卒領著慢慢往前麵走,途徑拐角處,突然一個人影閃過,她一個不察,被來人撞到,趔趄著馬上就要栽倒在地。

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映入眼簾,她被來人扶穩,堇色怔怔仰頭看著他陌生的五官,卻有些眼熟的雙眸。

來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錯愕,衝她回答般的眨了眨眼。

然後,她感覺自己的手心被悄悄塞入了一個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