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殿。
夜深, 茱萸放下床幃的層層紗帳,許久後聽帳內再無聲息,堇色似已睡去, 她便悄悄退了出去。
李嬤嬤候在耳房等她,茱萸嚇了一跳, “嬤嬤, 您怎麽在此?”
“茱萸,殿下這幾天臉色看上去很不好, ”李嬤嬤神色嚴肅,開門見山道,“你實話實說,殿下到底怎麽了?”
茱萸看到李嬤嬤這個樣子, 囁嚅道, “我也不知道……殿下從八公主那裏回來就這樣子了,一直悶悶不樂, 也不怎麽吃飯, 我問她,她也什麽都不跟我講。”
李嬤嬤眉頭緊鎖,“你在騙我。”
“嬤嬤……”
“你不說, 我要親自去問殿下。”
“李嬤嬤!”茱萸止住她, 快要哭出來,“您就先別問了。”
“茱萸!到底怎麽了!”
“我也……我也不是很清楚,等殿下想說的時候,您再問也不遲呀,現在豈不是給殿下憑添煩惱?”
李嬤嬤是看著堇色從小長大的, 豈能忍心見她如此,心下憂心忡忡, 但又覺得茱萸所言有理,便也無可奈何。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少年。如若他在的話……或許,沒準真能問出什麽來。
那個臭小子,她雖不喜歡但也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殿下對他的態度,是與旁人不盡相同的。
這麽想著,李嬤嬤便隨口一問。
“無蕭那個小子,這幾天人呢?”
茱萸搖搖頭,“無蕭這幾天一直沒有過來,聽說是出宮了。”
“好吧。”
“那我先走了,你這幾天,一定要好好照顧殿下。”李嬤嬤最後不放心地望了一眼床帳,歎口氣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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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
潺潺的茶水溢出了茶盞,流淌在黃花梨茶幾上,堇色回過神來,手中還握著青瓷茶壺,茱萸忙躬身前去擦拭。
“殿下,您還好吧?”看著她,茱萸欲言又止。
茶水洇濕了裙矩,堇色放下茶壺,道,“我沒事,茱萸,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茱萸起身退下,為她留出一方獨處天地。
堇色呆呆坐在蒲團之上,自從朝華殿回來後,腦子裏便一直回想著那天的事,一幕一幕揮之不去。
除了震驚於堇淩對她的肖想之外,她在情急之下也被一時衝昏了頭腦,幸虧得皇後提醒,否則差一點也做了錯事。
她在宮裏沒有任何仰仗,在那樣的情況下,就算說出堇淩也沒有任何用,他敢如此對她,必定是做了充足的準備,他若跑了,更是無人相信自己,到最後隻會弄得不了了之,讓自己在宮裏的日子更加舉步維艱而已。
現在細細想來,這件事,前前後後都有很多疑惑之處。
為何住在宮外王府的堇淩,會過去的如此及時?為何在自己逃出來後,錦妃又恰到到處的到了朝華殿,而皇後,她又會為何突然到此?
一切就像紛亂的蓖麻一般纏繞她心,反正堇言那裏她是再不能去了,原以為她對自己投桃報李隻是好意,她還頗為感激,沒想到到頭來卻隻是利用。
這些人中,隻有皇後幫助了她,那麽皇後的出現,是一時興起,還是有別的原因?究竟是她自己的本意,還是……還是別人的授意。
堇容……
莫名想到了這個名字,堇色輕輕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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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堇色便去了東宮。
堇容正坐在案前靜靜地批著奏折,見到堇色,他放下朱筆,款款起身,清俊的麵容噙著一抹笑。
“長姐今日怎麽來了,快請。”
堇色將食盒放在堇容案前,溫言道,“沒有提前通報,是否耽誤太子殿下處理公務了?”
“無妨。”堇容卷起衣袖打開食盒,看到裏麵笑了一下,“本宮正餓了,長姐可曾吃過,不如一起?”
堇色微笑搖搖頭,“我已經吃過了。”
侍女們將食盒裏的菜肴一一擺在案前,都是一些甚為清爽可口的粥菜,堇色道,“上次診脈知太子殿下胃寒,應是脾胃虛弱,我便自作主張做了這些,不知合不合口味?”
“甚好。”堇容微微一笑。
堇色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斯文吃飯的模樣,半晌,輕輕道,“那日之事,多謝。”
堇容頓了一下,隨即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堇色心中一動,知是自己猜對了,“那日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堇容輕輕抬起頭,看了侍女一眼,侍女心領神會,便帶著茱萸悄悄退下了。
殿內獨留他們兩人,他輕輕道,“我與堇淩素來不和,在身邊,我們都有彼此的眼線。”
堇色心中一驚,這種私密的事情,他就這樣對她毫無防備地講出來了嗎?
堇容繼續道,“其實我也不確定他到底要幹些什麽,不過見堇言常去你那,而你那天又恰好在她殿內,便猜出了大概。”
堇色垂下眼,艱難開口,“我沒想到銘王,他竟然……”
“堇淩好色,長姐又貌美,他自然是動了心思。”
“可是,我是他的姐姐,我們都是父皇所生,他怎能……”
堇容突然道,“長姐認為這樣很不妥?”
堇色抬起頭,“什麽意思?”
堇容放下筷箸,麵色平靜,“長姐可知,先皇的七殿下,便是先皇和他的親妹妹所生。”
他聲音娓娓,“皇宮一向如此,有了至高的權力,人倫綱常又算得了什麽。”
堇色無法理解,錯愕道,“怎麽會、就算是一人之下,也不能如此隨心而為啊,這豈不是,和家畜又有什麽分別。”
堇容點頭,“正是如此,擁有了至尊之位,便妄想自己是那天下的主宰,隻可惜他們忘了,皇權再大,也終不為蒼天所容,所以先皇的七殿下早夭而亡,他的親妹妹亦是不得好死。”
“登高位者,總有那麽一兩個狂悖無德之人,堇淩便是如此,他所做之事,於你而言無法原諒,於他,卻是不足掛齒。”
堇色攥緊手心,試探道,“……所以,他還會繼續找我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
堇色感到一陣惡寒,她抬起頭,長眸下意識看向堇容。
堇容亦看向她,溫聲道,“長姐放心,有我在,我定會保你周全。”
“我在清明穀說過的話,並不是隨口之言。”
如今看來,堇容確實是唯幾個幫助過她的人,那是不是意味著,在這個宮裏,她還是有一席之地的。堇色心間一暖,“多謝太子殿下。”
兩人又聊了一會,轉成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恍惚間,堇色餘光中看到了一抹頎長的玄色身影。
無蕭正倚在雕花長廊下麵,和一個緋紅衣服的女子說話,那個女子她見過,是堇容的貼身侍衛,名喚朱痕。
兩人一直在說著什麽,透著一股自然的隨意,堇色久久地望著兩人,神思有些恍惚。
堇容見她望向外麵,亦轉過頭去,隨意一提,“無蕭昨日便回來了,他沒去找你嗎?”
堇色被他一語緩過神,垂落下眼睫,沒有說話。
“太子殿下,我先回去了。”
堇容挑挑眉,親自將堇色送至殿外,“長姐慢走,改日請再來。”
行至東宮長廊前,前有一樹芬芳的木蘭花,堇色帶著茱萸,故意放慢了腳步,似是在觀賞木蘭美景。
無蕭沒有離去,依舊倚在廊下,似是感應到來人,他抬起眼皮,輕輕朝她看了一眼。
他頎長身姿倚在長廊下,高高馬尾無風自舞,看向她的目光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平淡。
他在廊下,她在樹下,兩人就這般遙遙對視。
朱痕轉過身,俯首行了一禮,“殿下。”
堇色輕輕頷首,而無蕭立在朱痕身邊,始終沒有動靜。
他的音容笑貌未變,但此刻的他卻陌生非常。
堇色心下一沉,想跟他說很多話,卻被他此刻的態度全部封在了喉頭。
她久久地凝著他,良久輕輕開口道,“我走了。”
無蕭點點頭,語氣隨意,“哦。”
茱萸皺著眉頭,欲要上前說些什麽,堇色輕輕拽住她,“我們走吧。”
她不再看無蕭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朱痕看著遠去的堇色和茱萸,轉頭奇怪看了少年一眼,“今天的你,似乎很不一樣。”
平時不都是上趕著去找長公主殿下的嗎?為何今天這般冷淡。
此次任務中,朱痕尋他無果,以為他死了的時候,他卻突然又出現了。
她當時是很震驚的,她很明白他的脾性,就是一隻養不熟的狼,按理說他當時生死未卜,就算是一去不回堇容也不會發現什麽,可是他竟主動又回來了,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於是她對他的看法小小的轉變了一下。
無蕭沒有理朱痕,隻怔怔望著遠去的倩影。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是她來了,他便故意站在此地,旁敲側擊地看一看她。
看來自己,還是沒辦法做到對她鐵石心腸。
她還是那般嫻靜美好,一看到她,他便好想抱抱她,親親她,問她一句可有沒有想她。
可是一想到外麵的歐陽風,他皺起眉頭。
他的生死如同浮萍,如果哪一天他死在了別人手裏,他不願意自己帶著遺憾死去,也不願意讓她為自己難過傷心。
“你不懂。”
他繾綣的眸光恢複冰冷,拋下這句便飛身離去了。
弱是原罪,他還不夠強大。
而現在的自己,隻要能看她一眼就好,隻要能在她身邊,護她周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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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蕭怎麽回事,為何對殿下這麽冷淡?”
回到幽蘭殿,茱萸就一直喋喋不休,此刻一邊為堇色梳著頭發,一邊心有餘氣。
“早就知道這個小子不是個好人,他必定是變心了,長著一張朝三暮四的桃花臉,虧我以前還幫他在嬤嬤麵前說好話!那麽信任他!”
“茱萸,不要說了。”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今夜我累了,想早點歇息。”
茱萸一聽,乖乖閉了嘴。
帷帳拉下,燭火明滅,寢室悄無聲息。
夜裏,堇色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腦海中全是那一雙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
她早該知道的,對她好了這一段日子,她便忘了,他本來就是如此之人。
她強迫自己合上眼,甚至動了用安神香的念頭,安神香的助眠效果果然極好,但入了半夜,她又突然睜開了眼。
一道黑影靜坐在她榻前,若有所思。
黑影見她醒來,起身便要走。
堇色倏然坐起身,竟沒有被嚇到,反而瞧著來人,愈加壯著膽子。
她盯著黑影,聲音裏夾著一抹質問,“——既然來了,為何又不告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