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餅子,底下還墊著幾張麵餅。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外麵的長安城已經熱鬧到快融化了,在光德坊的這一處屋子裏卻依然冰冷陰森。
這是一棟低矮的磚屋,上頭沒有瓦,隻覆了兩層發黑的茅草。它恰好位於京兆府公廨、慈悲寺之間,旁邊即是永安水渠。這裏本來是京兆府的停屍房,專供仵作檢驗之用。旁有水渠,可走汙穢;側立寺廟,可度陰魂。據民間傳言,當年孫思邈選擇光德坊居住,正是為了方便隨時勘驗屍身,磨礪醫術。
曹破延躺在一張粗糙的榆木板條上,胸口微微起伏,腹部的鮮血慢慢滲入板條,讓暗紅色的木材紋理變得更加猙獰。他現在還不算屍體,不過很快就會是了。這屋子陰氣很重,他能感覺到,冰冷在飛快地侵蝕著所剩無幾的生命。
曹破延在昌明坊被張小敬的刀尖刺穿了腹部之後,仆倒在地。多年的狼衛生涯,讓他的體格非常強悍,即使受到了致命傷,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斷氣。當旅賁軍的士兵清掃現場時,發現曹破延還有一口氣在,立刻送回了靖安司。
當時麻格兒等人正在駕車狂奔,靖安司的注意力全在那邊。所以接受人隻是草草地檢查了一下曹破延的身體狀況,判定沒有拷問價值,便直接丟來這個停屍房。幸虧一個旅賁軍士兵此前參與了西市圍捕,他認出了曹破延的身份並錄入文書,否則徐賓未必知道有這事。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張小敬一個人走進停屍間。他一步一步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麵上,左手高高提著一盞白燈籠,右手拎著一個光漆食盒。燈籠裏的燭光搖曳,光影變幻,映得那張獨眼麵孔格外猙獰,有如閻羅臨世。
受到光芒刺激,曹破延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蠟燭易招魂,所以停屍房裏從來不置燭台,都用鬆明火炬。張小敬一言不發地把牆上的四個火炬逐一點燃,讓屋子裏更加明亮一些,然後把燈籠吹滅,從提盒裏拿出一碗黃褐色的吊命湯。
曹破延的上半身被扶起來,背部塞入墊木撐住。張小敬拿起一柄仵作鉤,粗暴地鉤開他的嘴,再用力一旋,撬開牙關,把那碗湯硬灌了下去。
熱湯入體,曹破延的麵色似乎緩和了一些。
張小敬轉到他的頭部方向,俯下身子,嗓音低沉:“我們又見麵了。”
曹破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但臉頰肌肉卻有那麽一瞬間的**,暴露出他確實聽見而且聽懂了。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對身體的掌控大不如前。
張小敬嗬嗬笑了一聲,轉用流利的突厥語說起來:“草原上的狼衛,我殺過不少,你是最難纏的一個,是個好對手。”
曹破延還是悄無聲息。
“我了解你們狼衛。忠誠是你們的血液,榮譽是你們的魂魄。你們的生命,隻為可汗口中的話而活。”張小敬慢慢圍著條板床踱步,似乎一點也不著急進入正題。他伸出手,摸了摸曹破延頭頂那一塊禿皮。“我很好奇,你這樣一位忠誠到無懼死亡的狼衛,為何會被剃去頂發呢?”
剃去頂發,意味著靈魂被提前收取,這是極其不名譽的一種待遇。果然,張小敬一提這件事,曹破延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帶著一絲屈辱,還有不甘。
“原因我大概能猜出來。你一入長安便被靖安司伏擊,傷亡慘重,所以你被剃去頂發作為懲罰。哦,對了,忘了說了,你們的計劃已經失敗,不然我如今也不會站在這裏。”
張小敬的聲音低沉緩慢,像是對一位老友聊天:“有資格懲罰狼衛的,隻有阿史那家的貴人。也就是說,在你之上,至少還有一位主事人,主持整個狼衛的行動。你躺在這裏奄奄一息,他卻還逍遙法外。”
曹破延輕蔑地轉動幾下眼球,似乎在譏笑張小敬的挑撥手段太拙劣。誰知張小敬晃了晃手指,嘖嘖道:“不,我不是在**你背叛啊,我知道這對狼衛沒用。我隻想跟你分享一些事情,讓你臨死前不那麽寂寞罷了。”
張小敬靠在旁邊的柱子上,從自己被靖安司征辟開始說起,把整個追查過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他的語氣很輕鬆,就好似眼前躺著的是多年的好友,兩人正篩著紅泥爐上的綠蟻酒,邊喝邊聊。
他講得很坦誠,很細致,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在門內掛煙丸很有想象力”“大唐朝廷可比你蠢多了”之類的尖刻評論。隻不過在這些描述裏,張小敬有意無意地忽略一些細節,渲染另外一些細節。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鬥,他必須極其謹慎地處理每一句話,繞著圈子接近目標,而對手隻消閉上嘴死去,就贏了。
“……綁架王韞秀是一個失誤。沒錯,她是王忠嗣的女兒,可一個女人,能對軍政大局有多少影響呢?你們既然要毀滅長安,應該把所有資源都集中在一個目標上。”
“你們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從胡商那裏取得坊圖?那明明比崔六郎更穩妥。”
“萬全宅和貨棧都能找得到,為何到了行動當日,才匆匆讓你們入城?”
張小敬像一個狡猾的獵人,通過不斷提出反問,慢慢把話題引誘到他預設的戰場。這些疑問注定不會得到答案,但可以控製住談話節奏。他審過太多犯人,知道何時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整個過程,曹破延都緊閉雙目,隻有起伏的胸膛表示還活著。
“……你們突厥狼衛很可能被另外一夥人利用了,吸引住靖安司的視線。而那一夥人則趁機運走猛火雷,別有目的。你們付出這麽多犧牲,隻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這是第一次發起攻擊,張小敬拋出了自己的猜想,然後他閉上嘴,讓曹破延自己消化這些事情。
曹破延睜開了眼睛,看著天花板的茅草。茅草很稀薄,可以看到外麵天空的光線變化。他保持著沉默,但張小敬能讀出他的意思:“那又如何,隻要長安毀滅就好。”
無論是突厥狼衛做這件事,還是其他什麽人做,曹破延並不在乎。張小敬意識到從這個角度進攻是不行的,於是他及時轉換了攻勢。
“沒錯,那又如何?”張小敬咧開嘴笑道,“大唐的疆域那麽遼闊,長安沒了,還有洛陽,還有揚州、江陵、成都,天下有十五道統領府三百餘州,炸得完嗎?——可你們突厥才多少人?隻要大唐的怒氣燃燒到草原,你的部族將被連根拔起,你的親友以及可汗將會淪為最下賤的牧奴。”
曹破延用力攥緊拳頭,以致腹部又有鮮血滲出來。張小敬不失時機地揮出鋒銳的言語陌刀:
“你看,這個計劃就算成功,一定會招致大唐的全力報複,受害最深的其實是突厥人自己。自己出力最多、下場最慘,得利卻最少,烏蘇米施可汗在籌劃這次襲擊時,到底有沒有認真考慮過後果?他是為了圖一時之快,還是……被人蠱惑?”
說到這裏,張小敬注意到曹破延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對準榫頭了。
“這件事,恐怕一開始就是有心人哄騙你們大汗,把突厥推到前頭來冒險。這可真是好算計,大唐傷亡慘重,突厥闔族覆亡,而那一夥人呢?毫發無傷,還賺得盆滿缽滿。”
曹破延還是沒作聲,但他的表情和剛才已經不同了。
“想要利用突厥,那夥人必須得在突厥內部找到一位內應。這個內應,得有足夠的影響力去遊說大汗,有足夠的權柄去調動狼衛,而且他還得在長安城內親自掌控局勢……”
張小敬語速放緩,曹破延的胸膛開始快速起伏。
“這一切,隻有你那位尊貴的主事人,才能做到吧?他背叛了烏蘇米施可汗,出賣了所有突厥狼衛,讓草原陷入萬劫不複。你們的一切努力和犧牲,都成了他投靠新主子的禮物——這個背叛者,卻削掉了忠誠之士的頂發。”
話音未落,曹破延猛然昂起頭,發出像狼嚎一樣的叫喊:“右殺!!!”屋頂茅草,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喊震得顫動了幾下。張小敬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心中頗驚,突厥居然派了身份這麽高的貴族來長安。
他把手按在曹破延的胸口,安撫似的拍了拍:“每個人,都得為他自己的選擇負責。你被一個背叛者剃掉頂發的屈辱,隻有殺掉他,才能恢複狼衛榮譽………”
張小敬還未說完,曹破延再度對著屋頂吼道:“右殺!!!”
這兩下怒吼似乎耗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曹破延全身開始劇烈**。張小敬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又灌了一口吊命湯。可這次並沒有出現轉機,褐色的藥汁從嘴角流出去,曹破延臉上的光澤迅速黯淡下去。
張小敬急忙俯近身子,在他耳邊大吼道:“快說!右殺在哪裏!”
可曹破延並沒有回應,他現在整個人被絕望和狂怒所充斥。狼衛從不畏懼死亡,可狼衛畏懼死無所值。當他發現為之奮鬥的一切全是謊言時,內心的崩潰足以摧垮生機。
張小敬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麽大,他拚命拍打著曹破延的臉頰,如果讓這家夥就此死去,恐怕最後的線索就徹底斷掉了。他眼看對方的眼神迅速黯淡,急忙從懷裏掏出一串彩石項鏈,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李泌的**下,旅賁軍養成了一個好習慣:他們把昌明坊貨棧的可疑物品全搜集回來,無論是木桶破片還是散碎竹頭,物無巨細,悉收不漏,統統存放在左偏殿旁的儲物間裏。張小敬在檢查時發現了幾塊散落的彩石,立刻回憶起來,這是曹破延脖子上戴的,被一刀挑斷。於是他請檀棋將其重新串起,帶進停屍房。
說來也怪,一看到這彩石項鏈,曹破延的眼神恢複了一點色彩。他平靜下來,發出意味不明的叫聲,似乎在念著一個名字。張小敬把項鏈塞進他的手掌,趴在他耳畔道:“我張小敬對天起誓,會把這串項鏈和你的魂魄一起送返草原。”
曹破延的頂發為右殺所削,意味著隻有右殺死去,他的魂魄才能真正重獲自由。
曹破延側過臉去,第一次主動看向張小敬。張小敬抓住他的肩膀,再一次問道:“右殺在哪裏?為了你的名譽,為了你們突厥大汗,為了做這串項鏈的人能平安地長大,回答我,右殺在哪裏?”
曹破延張了張嘴,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張小敬側耳仔細傾聽,勉強分辨出說的是“十字蓮花”。
“十字蓮花?這是什麽意思?”
張小敬還要繼續追問,可曹破延從口中吐出最後一口氣,然後閉上了眼睛,軟軟倒下去。他的神態不再扭曲,冷峻的眉眼第一次變得安詳,那串項鏈被他緊緊握在手裏。
張小敬正要把曹破延的屍身鬆開,可他突然鼻翼抖動,獨眼一眯,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他再度扳住死者肩膀,保持著半起狀態,然後把頭貼近逐漸冰冷的胸膛,久久不離。
夜風從屋頂茅漏處吹入,鬆明火炬一陣搖曳,把兩個人映成一團極其詭異的影子。持續了十多個彈指的光景,張小敬才將死者緩緩放平,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有甘守誠的禁令在,張小敬沒辦法返回靖安司大殿,隻得繼續去慈悲寺的草廬裏。所幸徐賓派來幾個手腳勤快的小吏,在草廬和大殿之間的圍牆上搭了兩個木梯子,往返方便多了。這回他可真成了檀棋口中那個翻牆的登徒子。
“十字蓮花?”
聽完張小敬的匯報,李泌皺起了眉頭。他努力在想這是個什麽東西,又和潛伏在長安的右殺有什麽關係。可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出頭緒,於是一揮手,把這個消息傳到了靖安司大殿,交給徐賓底下那一批老文吏。
在大案牘術麵前,李泌相信這不是什麽大問題。
張小敬又道:“對了,我可能知道王韞秀的下落了。”李泌眉頭一挑,這王忠嗣之女的安危,是僅次於尋找右殺貴人的第二優先,可惜一直沒任何線索,張小敬居然連這個都審出來了?
“曹破延也招供了這個?”
“沒,他說完十字蓮花就死了。”張小敬解釋道,“可是我在放平屍身的時候,在他的胸口聞到了一種香味,是降神芸香,這是王家小姐常用的熏香。”
李泌“嗯”了一聲,讓他繼續說。張小敬道:“突厥狼衛從修政坊撤往昌明坊時,帶上了一個女人,而曹破延一直等候在昌明坊,他身上有降神芸香的味道。這說明王韞秀最後一個落腳點,一定在昌明坊。必須得盡快去看看才行。”
分析完以後,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唇。
在這件事上,張小敬藏有私心。他壓根不關心王韞秀下場如何,隻想把聞染救出來。他知道,隻有誤導靖安司,讓他們以為突厥人擄走的是王韞秀,這些人才會出力氣去調查。
這個謊言並不會妨礙主要調查方向,但張小敬不確定這能否瞞得過李泌,這家夥的眼光實在太過毒辣,可不會那麽好騙。
“你怎麽會知道,這是王韞秀常用的熏香?”李泌狐疑地反問。他果然一下就抓到了關鍵,幸虧張小敬已經盤算好了說辭:“我一個朋友是開香鋪的,一直給王府供應這種訂製香料。”
李泌抖了抖手裏的報告:“可是旅賁軍已經仔細搜查過昌明坊,並無發現。”
“我可以帶上細犬再去一次。”張小敬堅持道,語氣居然多了一絲絲微弱的懇求。這讓李泌頗感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這家夥為什麽對王韞秀這麽上心?
他沉思片刻,批準了這個請求。畢竟這是王忠嗣的女兒,哪怕是給王家做個姿態,也得去搜一下。不過李泌不允許張小敬親自去。最關鍵的力量要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現在靖安司的重點不是王韞秀,而是右殺貴人。
姚汝能見狀,連忙自告奮勇。他之前見過張小敬遛狗,算是有點經驗。李泌點頭準許。臨出發前,張小敬抓住姚汝能的胳膊,叮囑了幾句如何利用細犬嗅覺的細節,當真是諄諄教導。這下連姚汝能都覺出不對勁了,心想之前張小敬做不良帥時,難道和這位王韞秀發生過什麽?
姚汝能走後,草廬裏很快隻剩下李泌、張小敬和檀棋。此時徐賓還在靖安司內運轉大案牘,結果還沒出來。難得的空閑,這三個人麵麵相覷,一時間居然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李泌一擺拂塵:“咱們再來複盤一下突厥狼衛的行蹤……”張小敬卻伸手抓住拂塵須子,一臉認真:“李司丞多久沒休息了?”
“不過兩日罷了。本官常年辟穀,還熬得住。”
李泌想把拂塵抽回來,沒想到張小敬手勁很大,一下子居然抽不動。他覺得這麽拉扯有失體麵,冷哼一聲,索性鬆手。張小敬把拂塵奪過來,丟在一旁:“李司丞,我建議你去打個瞌睡。你這樣一直緊繃著,早晚會垮掉。”
檀棋感激地看了張小敬一眼,走前幾步,順勢要去攙扶公子。李泌卻擺了擺手,自嘲道:“不成,根本睡不著。這些天來,我一閉眼,就害怕睡著後有大事發生,不及處理。”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批評道:“這等患得患失的心態,也能修道?”
李泌發出一聲長長歎息:“道心孤絕,講究萬事不縈於懷。可這幾十萬條性命,操之我手,又豈能真的置之不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我修不到這個境界。”
“那還修什麽道,踏踏實實當宰相不好嗎?”張小敬反問。
李泌撇撇嘴,露出“你這種粗人懂什麽”的眼神。他不願就這個話題糾纏,反問道:“你手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張小敬這一路摸爬滾打,被麻格兒嚴刑拷問,與曹破延殊死搏鬥,又經曆了水火夾攻與右驍衛的折磨,可謂是傷痕累累。不過他最顯眼的傷,乃是左手那一條斷指。李泌一看便知,這斷指與其他傷勢迥然不同,定有緣由。
張小敬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把葛老的事約略一說。此前李泌已聽過姚汝能的報告,隻是許多細節尚不清楚,這會兒才知道在平康坊窩棚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檀棋麵色變了數變,她可從來不知道,這個桀驁不馴、不講任何規矩的漢子,居然還這麽重然諾。李泌十指交疊,卻沒什麽反應。在他看來,出賣暗樁於小節有虧,但為了大局著想,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和張小敬本質是同一類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一個無辜者,以阻止大船傾覆。
可張小敬竟自斷一指贖罪,卻大大出乎李泌的意料。
“矯情。”李泌冷酷地評論了兩個字,“若是本官碰到這種事,你盡管動手就是,不必嘰嘰歪歪覺得有罪什麽的。大局為重,何罪之有?”
張小敬閉上了嘴,眯起眼睛,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
兩人都是說一藏十的性子,誰也沒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談話的氣氛就這麽煙消雲散了。草廬裏一時陷入難堪的安靜,他們對視良久,都有點後悔,早知道還是談工作好了。
這兩個人或許是最好的搭檔,可肯定成不了朋友。
檀棋左看看公子,右看看登徒子,嗅到了濃濃的尷尬味道。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餅子,底下還墊著幾張麵餅。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這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到現在,一直沒吃任何東西,接下來還不知要挨多久,得趁這點餘暇多吃點才是。
有了食物解圍,場麵上總算沒那麽尷尬了。李泌和張小敬各自拖了一個蒲團,來到草廬外的台階上。檀棋把盤子擱在兩人中間。
李泌不肯潦草蹲踞,一絲不苟地正襟跪坐;張小敬卻把身子斜靠在廬邊木柱,大剌剌地伸直雙腿。他們一邊伸手從盤子裏拿起油餅子,就著清冽的井水下肚,一邊朝外麵看去。
慈悲寺地勢低窪,從這裏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處花燈。可那被映紅了半邊的夜幕,卻昭示著整個長安已陷入快樂的狂歡。兩下映襯,更顯出這裏的清冷。
這兩個孤獨的守護者就這麽待在黑暗中,吃著冷食涼水,沉默地眺望著這正在發生的良辰美景。
留給他們休息的時間,並不長。盤中的油餅子剛吃了一半,徐賓已經從靖安司大殿傳來消息,他們已經找出了十字蓮花的出處——波斯景教。
景教和摩尼、祆教並稱三夷教。該教其實來自大秦,早在貞觀年間便傳入中土。在官方文書裏,其被稱為波斯寺。它的規模略弱於祆教,隻在西城低調傳播,所以連張小敬也不知道十字蓮花的出處。
恰好靖安司裏就有一個景教徒,一聽“十字蓮花”四字,立刻指出在景寺之中,最顯著的標記便是上懸十字,下托蓮花。
景者大光明,蓮花大潔淨,十字大救贖。這教義也算別具一格。
曹破延既然說出十字蓮花,顯然這位右殺貴人,應該是藏身於景寺之內。此前龍波是混跡於祆教祠,看來突厥人很喜歡利用無辜教眾作為掩護。
可張小敬和李泌,卻沒什麽欣喜之色。長安城內,上規模的景寺有十幾座,景僧超過千人。僅憑著這麽一句話去找右殺,無異於大海撈人。
“能不能像之前查祆教那樣,查一下景寺的度牒?”張小敬問。
李泌搖搖頭。之前調查祆教祠,不過局限懷遠一坊而已,現在要查整個長安的景教度牒,時間根本不允許。
檀棋在一旁輕輕咳嗽了一下,李泌還未說什麽,張小敬先抬頭笑道:“姑娘似乎有想法?”檀棋本來想偷偷暗示公子,結果卻被這個登徒子揪到明處,不禁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李泌卻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這裏沒有雜人,檀棋你不必顧忌,有話直接說。”
檀棋這才大膽說道:“我是想起一件舊事。咱們靖安司草創之時,地點幾經改易,最終定在了光德坊。這裏同坊有京兆府,便於案牘調閱;西鄰西市,可以監控胡商;北接皇城,時刻聯絡宮中;東連朱雀大街,易於調動兵力。隻有在這裏坐鎮,公子方能掌握全局,指揮機宜……我想那右殺,應該也是一樣的想法吧?”
她說得委婉,李泌眼睛卻是一亮,從蒲團上站起身來,用麵餅擦掉手上的油膩:“拿坊圖來!”
這裏沒有沙盤,不過靖安司的畫匠趕製了一幅竹紙地圖。雖然筆觸潦草,可該有的標記都有。檀棋立刻回身取來,攤開在地上,李泌和張小敬俯身湊過去研究。
檀棋果然敏銳,她一下就找到了絕妙的切入點:那個右殺貴人來長安不是度假,而是指揮協調。一方麵他得控製狼衛,一方麵還得能隨時聯絡那個收買他的神秘勢力,對聯絡要求極高。可他沒有望樓係統,必須選擇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駐留。
張小敬取來一支小狼毫,在圖上劃出一條黑線,從金光門延至西市,又延至昌明坊,複折回光德坊。中間還分出一條虛線,連接到東邊的修政坊。狼衛在長安城的行蹤,很快便一目了然。旁邊李泌也拿起一管小狼毫,蘸的卻是朱砂,他點出的,是這條黑線附近兩坊之內所有的景寺。
長安諸教,都由祠部管理。徐賓做事極認真,剛才向草廬傳遞消息時,特意從祠部調來了景寺名錄,以備查詢。
兩人勾勾點點,黑線紅點,一會兒工夫,地圖上便一片狼藉。外人看好似兒童塗鴉,可在他們眼中,卻是一片逐漸縮小範圍的羅網。隨著一處處位置被否定,敵人的藏身之處越發清晰起來。
最終,他們的視線,匯聚到了地圖上的一處,同時抬頭,相視一笑。
這裏叫作義寧坊,位於長安城最西側北端,就在開遠門旁邊。貞觀九年,景僧阿羅本自波斯來到長安,太宗皇帝準許他在義寧坊中立下一座波斯胡寺,算得上景教在中土的祖廟。祠部名錄顯示,寺中景僧約有兩百人。
表麵看,這裏位於長安城西北,地處偏僻。可再仔細一看的話,它西北有開遠門,西南有金光門,正南是西市,皆是胡商出入要地,有什麽風吹草動,登高可窺;坊北當麵一條橫路,乃是長安六街之一,直掠皇城而過,與朱雀大街恰成縱貫長安的十字,交通極為便當。
無論從藏身還是聯絡的角度,義寧坊景寺都是右殺必然的選擇。
“我這就親自去查。”張小敬迅速起身。李泌攔住他道:“即使你進得寺裏,麵對數百僧人,怎麽找?”
張小敬道:“右殺在突厥的身份高貴,不可能一直潛伏在長安。隻要問問哪個景僧是新近來的,大體應該不差。”李泌覺得這個篩選方式還是太粗糙,可眼下情報太少,隻能姑且如此。具體的,隻能靠張小敬在現場隨機應變了。
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時辰的錯,實在是太倉促了。李泌心想。
張小敬又補充了一句:“這個範圍內,還有布政、延康幾處坊裏有景寺,還是得派幾隊人去查訪,不能有疏漏。”
“這個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時,張小敬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檀棋姑娘能不能借給我?”
麵對這個突兀甚至可以說是無禮的請求,李泌和檀棋都十分意外。張小敬道:“景寺人員眾多,形勢很複雜。檀棋姑娘眼光敏銳,心細如發,遠強於男子,我想一定能幫上忙——現在可容不得任何失誤。”
最後這一句,稍微打動了李泌。李泌捏著下巴想了想:“我不能代檀棋拿主意,你自去問她。”張小敬走到檀棋麵前,微一拱手:“時辰不等人。”
檀棋本以為他會長篇大論,沒想到就這麽五個字,硬邦邦的,全無商量餘地。她求助似的看向公子,李泌卻打定主意不吭聲。檀棋咬著嘴唇,垂頭不語。張小敬正色道:“不必擔心。別人或許垂涎姑娘美貌,我要借重的,隻是姑娘的頭腦罷了。”
“你……”檀棋一時間不知道該氣惱還是該高興。她再看向公子,注意到他額頭皺紋又深了許多,心中不禁一軟。為了公子,命都可以不要,何況這個!
她抬起頭,勇敢地迎著登徒子的眼光:“我去。可有一樣先說好,我自己會判斷局勢,你無權命令。”張小敬把右手高舉著伸過來。
“幹嗎?”
“擊掌為誓。”
檀棋勉為其難地跟他拍了一下手,感覺這男人的手掌可真粗糙,一層厚繭,讓她的掌心微微有觸痛。她忽然想到,在右驍衛的門前,似乎就是這隻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
時辰確實極其緊迫,容不得檀棋琢磨她的小心思。兩人略做準備,便匆匆離開草廬。
正當張小敬要邁出門檻時,李泌忽然開口道:“張都尉,此番你不必再有顧慮,盡管放手施為。本官絕不疑你。”張小敬停住腳步,在門檻前回過頭。他背對外頭微弱的燈光,臉部一片黑暗,可那隻獨眼,卻閃著異樣的光芒:“我從不疑李司丞,不過靖安司裏的敵人則另當別論。”
說完之後,他大踏步離開草廬。李泌突然歎息了一下。檀棋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總覺得他的歎息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張小敬和檀棋很快離開,李泌一個人待在草廬中也沒意義,便直接返回靖安司大殿。在慈悲寺的圍牆旁邊,早早架好了一具木梯,為了怕長官摔著,徐賓還貼心地用繩索把梯子頂部捆住。
翻牆畢竟不雅。考慮到李泌的麵子,在對麵隻有徐賓一人提著燈籠迎候。一下梯子,徐賓正要轉身帶路,李泌卻忽然把他叫住了:“稍等,我有幾句話,想與你交代。”
徐賓不明白為何不去靖安司正殿內說。他連忙停下腳步,一臉疑惑。李泌再次環顧四周,確認沒人旁聽,才開口道:“你覺不覺得哪裏不對?”
徐賓有點迷糊。突厥狼衛的事,不是已經討論得很充分了嗎?李司丞還有什麽疑點?再說,就算有疑點,也該和張小敬說,為何專挑在牆根跟我說?
李泌見他懵懵懂懂,也不解釋,自顧道:“你是否還記得,午初之時,張小敬和姚汝能分赴西府店和遠來商棧查案?”
“記得,哎哎,記得。”徐賓記憶力沒的說。在那次行動裏,遠來商棧的火盆把馬廄飼草引燃,結果引發混亂。姚汝能慌忙放煙,張小敬隻得離開西府店,前往救援,然後覺得不對勁,這才中途折回,正撞見狼衛殺人離開。
李泌冷笑道:“那商棧做慣了馬匹生意,怎麽會犯把火盆擱飼料旁邊這種錯誤?張小敬才進西府店查探,遠來商棧就出了問題,若非這麽一攪和,隻怕張小敬早拿下那個突厥狼衛了。”
徐賓不太明白,李泌糾結於這個細節做什麽。李泌又道:“張小敬申初抵達昌明坊,申正便被崔器擒拿。前後不過半個時辰,李相又如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掌握動向,說服崔器的呢?”
“您的意思是……?”遲鈍如徐賓也咂摸出味道來了,可他根本不敢說出口。
李泌立在牆下,雙目寒光一閃:“張小敬倒是早看出來了,這靖安司裏,居然出了內奸啊。”
一團麻紙在鈞爐裏扭曲、蜷卷,火舌從紙背後透出來,很快就把它變成一堆灰燼。
右殺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這是最後一份他與王庭之間的秘要文書,從此以後,誰也沒辦法把他與突厥聯係在一起——至少沒人能證明這一點。
接下來,他環顧四周,從櫃上拿起一隻自己曾經最珍愛的鎏金酒樽。這酒樽是可汗賜予他的,樽柄彎曲,外壁上有一匹飛馳的駿馬和一頭盤羊,具有濃鬱的草原風格。右殺惋惜地“嘖”了一聲,把酒樽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踩癟,直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屋子裏還找出來一副羊皮斜囊、幾盒馬油膏子、兩條虎頭銀鏈和一頂密織防風燈罩,這些都或多或少帶著突厥風格,有可能會泄露右殺的身份。它們或被銷毀,或被遠遠丟棄。
其實這些物品並不能說明什麽,大唐頗為崇尚胡風,此類器具比比皆是。不過右殺覺得在這個時候,怎麽小心都不為過。
忙碌了許久,右殺的額頭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從腰帶上摘下一條汗巾擦擦,卻無意中碰到腰帶上纏著的一團人的毛發。右殺皺皺眉頭,想起來這是從曹破延頭上割下的頂發,不屑地冷哼一聲,用力扯下,也丟進鈞爐,那頭發很快也化為灰燼。
“嘿嘿,這群傻瓜。”右殺直起腰來,看向窗外,忍不住冷笑道。這些愚昧的狼衛,還以為自己是幾十年前那個能跟大唐不分軒輊的突厥?真是糊塗蛋!
他身居高位,對格局看得再明白不過。如今的突厥,隻是一個在草原上苟延殘喘的部落,空有可汗的頭銜,卻連周圍的小部族都難以壓製。一頭衰老的病狼,早晚會被狼群裏的其他壯年狼取代。
這種局勢之下,可汗居然還異想天開,想要在長安挑釁大唐,在右殺看來,這簡直就是自取滅亡。不過他並沒有費心勸解,反而主動請纓來到長安指揮。
反正突厥遲早會滅亡,不如趁機賣個好價錢。這些狼衛,就是最好的籌碼。
右殺最初的想法,是投靠大唐。不過朝廷的態度捉摸不定,右殺不敢冒險。很快他就聯絡到了一個更好的買主,得到了一個絕對令他滿意的價格和一個驚人的計劃。
那個計劃到底是什麽,右殺並不關心。他隻是按照對方要求,驅使著手下執行每一個步驟。這是一件天大的便宜,突厥會付出成本以及承受代價,而所有的利益,都將是他自己得到。那些可悲的狼衛,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嗎。
沒辦法,誰讓他們是狼衛,自己是右殺呢?漢地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真是至理名言。
想到這裏,右殺咧開嘴,在空無一人的臥室裏發出一陣嗬嗬的幹笑聲。現在約定已經完成,右殺把最後一份從狼衛那裏傳來的文書焚毀,扔掉了一切和突厥有關的東西。
現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接下來,隻等著對方上門交割。然後他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過任何想過的生活。
右殺把鈞爐扔在角落裏,回到臥室中間,重新坐回到案幾前。案幾上除了經書、燭台和那把割去曹破延頂發的短刀之外,還有一個陶製的摩羯形酒壺和配套的琉璃杯——它們不算典型的突厥風格,因此得以幸免。
右殺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鮮紅若血的西域葡萄酒,微微晃動。借著外麵的燈火,他能看到杯中那波光粼粼的琥珀顏色。
老人舉起杯子,喃喃自語,覺得應該為自己未來的美好生活幹一杯。
細犬聳著鼻子,在昌明坊已成廢墟的瓦礫中來回搜尋。姚汝能心神不寧地牽著它,不時朝外頭望去。
牆那頭有裂帛般的踏歌聲傳來,伴隨著陣陣喝彩,此起彼伏。光是這嘹亮的聲浪便已充滿**,倘若能攀在牆頭看過去,隻怕畫麵還要精彩數倍。
但姚汝能可顧不上這些,他此時心中全是焦慮。一是搜尋遲遲不見結果,有負張都尉所托;二是不知靖安司那邊查得如何,突厥餘孽一時沒落網,長安一時不靖。
細犬忽然仰起脖子,放聲吠起來。
姚汝能苦笑著蹲下身子,揉揉細犬的脖頸毛,它已經是第三次衝著那口井叫了。旅賁軍在搜查現場時,早已注意到那口井上蓋著石頭,搬開之後往裏麵看過,卻什麽都沒有。這次姚汝能牽著狗來,也反複探頭進去看,也沒什麽異狀。
為何這狗一直糾纏不放呢?頑固脾氣可真像張都尉啊。
這個不敬的念頭冒出來,姚汝能自己嗬嗬樂了一聲,心想可別讓張都尉知道。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既然搜尋無果,不如早點回去。張都尉那邊說不定已經有了新方向,他不想錯過。
可就在這一錯神間,狗趁機掙脫韁繩,飛箭一般地撲到井亭邊緣。姚汝能頗為無奈,走過去要把它拽走,可一靠近,忽然發現狗嘴裏似乎咬著什麽東西。姚汝能眉頭一皺,伸手摳出來,發現是一小塊布料。
這是一塊隨處可見的粗麻布料,黯黑色,細長條,是被石井台的裂隙扯下來的。
姚汝能看看布料顏色,又看看漆黑的井底,忽然心中一動。他招呼附近的不良人過來,用繩子係住自己腰,一頭捆在亭柱上,然後雙腳踏著井邊凹進去的一串小坑,一點一點爬下去。
此時天色已晚,井底稍微下去一點就是一片漆黑。姚汝能讓不良人點起一盞燈籠,慢慢垂吊下來,與自己同時下降。中途他有好幾次一腳滑空,幸虧有繩子才不致掉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井底,姚汝能鉤手拿過燈籠一照,頓時大吃一驚。
井底的土地上,蓋著一層黯黑色的麻布,高高隆起一個人形。有這塊黑布遮蓋,加上天光已收,難怪在井口看不出有什麽異樣。這些突厥人,倒真是會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