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趙參軍介紹,右驍衛本身並無專門的監牢。這箍鐵大門後頭是個庫房,平時儲物,此時安排了守衛,顯然是臨時充作牢房,用來羈押要犯。

趙參軍先走過去,隔著柵欄跟衛兵嘀咕了幾句,還不時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姚汝能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發抖,讓一個弱女子來劫獄,畢竟還是太勉強了。這個計劃到底是倉促之間的急就章,中間尚有許多不確定環節,要靠一點運氣。

“被發現也不打緊。大不了直接打進去,把張都尉搶出來。”姚汝能眼望前方,手握鐵尺,語氣裏多了一分張小敬式的凶狠。

檀棋為了擺脫緊張,壓低聲音問道:“你為何對那個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對張小敬並無好感,來這裏純粹是因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姚汝能為何主動請纓蹈此險地。姚汝能道:“他是英雄,不該被如此對待。劫獄這件事是違反法度的,但這是一件正確的事。”

“他真的是為闔城百姓著想?沒打算趁機逃走?”檀棋好奇地反問。

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皺起眉頭:“張都尉若想脫走,這長安城裏可沒人能攔住他。”

檀棋歎道:“公子也是,初次跟他見麵,就敢委以重任。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一個殺了自己上司的暴徒,你們怎麽就這麽信賴?”姚汝能一直對張小敬的罪名很好奇,一聽這話,連忙追問道:“姑娘知道他是因何入獄的?”

“公子略微提過,說是他殺了自己上司。”

姚汝能一驚,張小敬的上司是縣尉,那可是從八品下的官員,以下犯上,難怪是死罪。他又追問為什麽殺上司,檀棋搖頭說不知道。姚汝能大為奇怪。根據他的觀察,張小敬這個人心思深沉,不像是那種衝動性子——退一萬步講,就算張小敬有心殺縣尉,憑他的手段,怎麽會被人抓個正著?

“不,不會這麽簡單,這背後一定有別的事。”姚汝能搖頭。

“哼,他一個無聊的登徒子,能有什麽事?”檀棋一直記恨著他看自己的放肆眼神。

就在這時,趙參軍回來了,兩人連忙斂起聲息。趙參軍一臉無奈:“這事,有點難辦哪。”檀棋清眉一皺:“怎麽回事?”

趙參軍道:“若是尋常人犯,我做主就成。但這個人犯乃是甘將軍親自下令拘拿,還用了大印,按規矩,得有他的簽押準許……這件事,尊主人應該交代過貴使吧?”說到這裏,他雙眼透出一絲疑惑。

按說李相派使者來提人,應該先跟甘將軍通氣,讓他出具份文書或信物。這兩位隻有一塊意味不明的李花白玉,於是趙參軍有點起疑。

檀棋反應極快,昂起下巴,擺出一臉不悅:“此事涉及朝廷機密,主人不欲聲張。你落到簽押文書裏,是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嗎?”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趙參軍嚇得一哆嗦:“豈敢,豈敢,可右驍衛行的是軍法,在下也無權提人哪。”他見檀棋麵露不快,眼珠一轉:“將軍如今正在外麵巡城,不如兩位把貴主人的信物給我,我派個腿快的親信出去,不出半個時辰,定能從他那裏討來簽押。”

趙參軍這麽說,既是回緩,也是試探。如果是真的李相使者,應該不會畏懼與將軍對質。

檀棋哪敢去找將軍,連忙提高了聲調:“我家主人要此人有急用,片刻耽擱不得。誤了大事,你可願負這個責任?”她故意不說右驍衛,隻盯著趙參軍這個人追打,把壓力全壓在他身上。

趙參軍汗如雨下,可就是不肯鬆口。

局麵一下僵住了,檀棋心中開始焦灼。她一直保持著姿態高壓,是怕趙參軍回過神來會看出破綻。眼看情況朝著最惡劣的方向滑落,檀棋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讓劇痛鎮定心神,方才開口道:“這樣好了,你帶我們進去看看,主人有幾句話要問他。”

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既不違背軍令,也能對使者有個交代。趙參軍沒權限帶人出來,但帶人進去看還是可以的。於是他鬆了口氣,跟看守交代了幾句,打開了庫房大門。

檀棋在進入前,輕輕咳了一聲。姚汝能瞥了一眼,看到她舉起右手,從左臂的臂釧之間抽出一方手帕來,擦了擦嘴邊。這個平淡無奇的動作,讓姚汝能的動作微微一僵,旋即眼神淩厲起來。

這個動作表示,乙計劃也不能用了,必須要采用丙計劃——這個計劃,不是出自李泌或姚汝能之手,而是檀棋自己提出來的。

三人跟著守衛邁入庫房,先聞到一股陳腐的稻草黴味。屋內昏暗,光照幾乎看不見。地上散亂地擺著一大堆竹席和甲胄散件,角落擱著幾個破舊箱子,貼牆角一字排開七八個木製的縛人架。

幾條交錯的烏頭鐵鏈,把一個人牢牢縛在其中一具木架子上,正是張小敬。

張小敬還是爬出水渠時的樣子,發髻濕散,衣襟上猶帶水痕和焦痕。看來右驍衛把他抓進來以後,還沒顧上嚴刑拷打。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發現來的人居然是檀棋和姚汝能,獨眼精光一閃。

“喏,就是這人。”趙參軍說。

檀棋道:“我要代主人問他幾句話,不知方便否?”趙參軍會意,立刻吩咐守衛都出去,本來自己也要離開,檀棋卻說:“趙參軍是自己人,不必避開。”這話聽得他心中竊喜,把門從裏麵閂住。

牢房大門一關,屋子裏立刻變得更黑。這裏本來是庫房,隻留有一個小小的透氣窗,門上也沒有觀察孔,隻要門一關,連外頭的衛兵都沒法看到裏麵的動靜。

趙參軍嫌這裏太黑,俯身去摸旁邊的燭台。姚汝能湊過去說我來打火吧。趙參軍沒多想,把燭台遞了過去。沒想到姚汝能沒摸出火鐮,反而拔出一把鐵尺,對著他後腦勺狠狠敲去。

趙參軍悶哼一聲,仆倒在地。那燭台被姚汝能一手接住,沒發出任何響動。

姚汝能把趙參軍嘴裏塞了麻核,然後把耳朵貼在門上謹慎地聽外頭動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比了個手勢,表示衛兵沒被驚動。

檀棋快走幾步到張小敬麵前,低聲道:“公子讓我來救你。”張小敬咧開嘴笑道:“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的,還不到藏弓烹狗的時候嘛。”

檀棋沒理會他的譏諷,開始解胸前的袍扣。張小敬一呆:“這是什麽意思?要給我留種?”檀棋麵色漲紅,恨恨地低聲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腳,轉身去了角落。

姚汝能趕緊走過來:“張都尉,你這太唐突了,檀棋姑娘也是冒了大風險才混進來的。”他一邊埋怨,一邊抽出汗巾裹在鐵鏈銜接處,悄無聲息地把張小敬從縛人架上解下來。

張小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脖頸,內心頗為感慨。要知道,擅闖皇城內衛還劫走囚犯,這擱在平時可是驚天大案。

李泌為了救他,居然會做到這地步?

不過張小敬並沒多少感激之情。那位年輕的司丞大人這麽做,絕非出於道義,隻怕是局勢又發生變化,急需借重張小敬的幫助。

不過當務之急,是如何出去。

這兩個雛兒顯然是冒充了什麽人的身份,混了進來,但關鍵在於,他們打算怎麽把自己從右驍衛弄出去。

張小敬轉過頭去,看到那邊檀棋已經把錦袍脫下,擱在旁邊的箱頂,正在把帷帽周圍一圈的薄紗拆下來。那句輕佻的話真把她氣著了,於是張小敬知趣地沒有湊過去,耐心在原地等待。

檀棋氣鼓鼓地把帷帽處置完,然後和錦袍一起扔給張小敬,冷冷道:“穿上。”張小敬一摸帷帽,發現裏麵換了一圈厚紗。它和原來的薄紗顏色一樣,可支數更加稠密。戴上這個,隻要把麵紗垂下來,外麵的人根本看不清臉。

張小敬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打算。

自己和檀棋個頭相差不多,披上錦袍和帷帽,大搖大擺離開,外人根本想不到袍子裏的人已經調包了。

張小敬手捏帽簷,眯眼看向檀棋:“好一個李代桃僵之計。可這樣一來,豈不是要把你獨自扔在這虎穴裏?”這個計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檀棋必須要代替張小敬留下來。因為離開牢房的人數必須對得上,守衛才不會起疑心。

檀棋看也不看他:“這不需要你操心,公子自會來救我。”

張小敬搖搖頭,伸手把帷帽重新戴到檀棋頭上。這個放肆動作讓檀棋嚇了一跳,差點喊出來。她下意識要躲,張小敬卻抓住她的胳膊,咧嘴笑道:“不成,這個計劃不合我的口味。”

檀棋有點氣惱,想甩開他的手,可那隻手好似火鉗一樣,讓她根本掙脫不開。她隻能壓低嗓子用氣聲吼道:“你想讓公子的努力白費嗎?”

“不,隻是不習慣讓女人代我送死罷了。”張小敬一臉認真。

檀棋放棄了掙紮,不甘心地瞪著張小敬:“好個君子,那你打算怎麽離開?”張小敬豎起指頭晃了晃,笑了:“正好我有一個讓所有人都安全離開的辦法。”

牢房外頭的衛兵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天,他們很羨慕有機會參加首日燈會的同僚。不過上元燈會要足足持續三天,今天輪值完,明天就能出去樂和一下了。守衛們正聊到興頭上,忽然一個人聳了聳鼻子:“哪裏在燒飯?煙都飄到這裏來了。”

很快周圍一圈的人都聞到了,大家循味道低頭一看,赫然發現濃煙是從牢房大門間的縫隙湧出來的。他們連忙咣咣咣敲門,想弄清楚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

可門是趙參軍親手從裏麵閂住的,除非有撞木,否則從外麵沒法開。眼看煙火越發濃厚,甚至隱隱還能看到火苗,衛兵們登時急了。右驍衛的屋殿坐落很密集,又都是木製建築,隻要有點明火,就可能蔓延一片。

牢房前一片混亂,有人說趕緊去提水,有人說應該想辦法打開門,還有的說最好先稟報上峰,然後被人吼說上峰不就在裏頭嗎!每個人都不知所措。

好在沒過多久,大門從裏麵被猛然推開。先是一團濃煙撲出,隨即趙參軍和其他三個人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狼狽不堪……等等!三個?衛兵們再仔細一看,那個囚犯居然也在其中,身上鎖鏈五花大綁,被趙參軍牽在身後。隻是黑煙彌漫,看不太清細節。

趙參軍一出來,就氣急敗壞地嚷道:“裏頭燭盞碰燃了稻草,快叫人來救火,不能讓火勢蔓延開來!”他是在場職銜最高者,他一發話,衛兵們立刻穩定了軍心。趙參軍一扯那囚犯,邊往外走邊喊:“這個重要人犯我先轉移到安全地方,你們趕緊鳴鑼示警!”

話音剛落,牢房裏的火光驟然一亮。那熊熊的火頭,洶湧地撲向兩側廂房。衛兵們沒料到這次火勢如此凶猛,再顧不得其他,四處找撲火的器械。不少人心裏都在稱讚參軍英明,及時把人犯弄出來,萬一真燒死在裏頭,把門的人都要倒黴。

很快走水鑼響起,一撥撥的士兵往裏麵跑去,腳步紛亂。而那火勢越發凶猛,灰煙四處彌散,所有人都捂住口鼻,咳嗽著低頭前行。趙參軍一行逆著人流朝外走去,煙氣繚繞中,完全沒人留意他們。

趙參軍走在前麵,麵色僵硬鐵青。那囚犯雖然身上掛著鎖鏈,右手卻沒受到束縛,緊握著什麽東西,始終沒離開趙參軍的背心。檀棋和姚汝能在後麵緊跟著,心中又驚又佩。

他們萬萬沒想到,張小敬居然一把火把整個牢房給點了。

他們兩個想的主意,都是如何遮掩身形低調行事;而張小敬卻截然相反,身形藏不住,不要緊,鬧出一個更大的事轉移視線。

這辦法簡單粗暴,可卻偏偏以力破巧。別說檀棋和姚汝能,就是李泌也沒這麽狠辣的魄力,為了救一個人,居然燒了整個右驍衛。

“隻是這麽一鬧,公子接下來的麻煩,隻怕會更多。”

檀棋暗自歎息了一聲,對前頭那家夥卻沒多少怨憤。畢竟他是為了不讓自己犧牲,才會選擇這種方式。這登徒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檀棋抬眼看向張小敬,可他的背影卻在黑煙遮掩下模糊不清。

很快這一行人回到趙參軍的房間。進了門,趙參軍一屁股坐到茵毯上,臉色鐵青。張小敬抖落掉身上的鎖鏈,笑道:“閣下配合得不錯。接下來,還得幫我找一身衣服。”趙參軍知道多說無益,沉默著起身打開櫃子,翻出一套備用的八品常服。

張小敬也不避人,大剌剌地把衣服換好,正欲出門。趙參軍忽然把他叫住:“你就這麽走啦?”三人回頭,不知他什麽意思。趙參軍一歪腦袋,指指自己脖頸:“行行好,往這兒來一下吧,我能少擔點責任。”張小敬大笑:“誠如遵命。”然後立起手掌用力敲了一記,趙參軍登時心滿意足地暈厥過去。

三人沒敢多逗留,離開房間後直奔外麵。此時火勢越來越大,整個右驍衛的留守人員都被驚動,四處都能聽見有人喊“走水!走水!”。在這混亂中,根本沒人理會這幾個人。他們大搖大擺沿著走廊前行,一路順順當當走到重門。

隻要過了重門,就算是逃出了生天。姚汝能和檀棋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剛才那段時間不長,可實在太煎熬了,他們迫不及待要喘息一下。

就在這時,一個披甲男子從走廊另外一端迎麵跑過來,可能也是急著趕去救火。右驍衛的走廊很狹窄,隻能容兩人並肩而行。三人隻好提前側身避讓。光線昏暗,看不清對方的臉龐,姚汝能在轉身時無意瞥到那男子的肩甲旁有兩條白絛,急忙想對其他兩人示警,可已經晚了。

那男子與張小敬身子交錯時,恰好四目相對,頓時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是崔器。

這事說來也巧。崔器把張小敬抓來右驍衛之後,一直沒走。他知道自己在靖安司肯定待不下去了,急於跟右驍衛的長官談談安置和待遇。可幾位長官都外出了,他隻好忐忑不安地等在房間裏。剛才走水的銅鑼響起,他覺得不能幹坐著,想出來表現一下,沒想到一出門居然碰到熟人。

崔器這個人雖然怯懦,反應卻是一流,第一時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毫不猶豫地疾退三步,抽刀的同時,扯起喉嚨大喊:“重犯逃脫!”

張小敬的反應也不慢,他向前一躍,直接用手肘猛地去頂崔器的小腹。電光石火之間,兩人過了數招。他們都是軍中打法,剛猛直接,一時間打了個旗鼓相當。可惜張小敬能壓製崔器的動作,卻無暇去封他的嘴。

崔器從未想過要迅速擊倒張小敬,隻需要拖時間。他一邊打一邊大喊,沒過一會兒,重門的衛兵就被驚動,朝這邊衝過來。這一隊足有十幾個人,個個全副武裝,就是給張小敬三頭六臂也解決不了。

姚汝能和檀棋痛苦地閉上眼睛,眼看克服了重重困難,居然壞在了最後一步,真是功敗垂成。

崔器覺得對方差不多要束手就擒,動作緩了下來。他突然注意到張小敬的唇邊,居然露出一抹獰笑,心知不好。這家夥一露出這樣的笑容,必然有事發生。崔器急忙後退,以防他暴起發難。

誰知張小敬壓根沒去追擊,而是站在原地,用更大的嗓門吼道:“旅賁軍劫獄!!”

崔器臉色“唰”地就變了。他身披旅賁軍甲,而張小敬穿的是右驍衛的常服,那些右驍衛士兵第一反應會幫誰,根本不用想。

崔器急忙回頭,要開口解釋,可整件事太複雜,兩三句話講不清楚。那些士兵哪管這些,上來三四個人就把崔器給按住了。張小敬三人趁機越過他們,朝重門跑去。

崔器不敢反抗,隻能反複嚷著那個人是冒充的。終於有士兵聽出不對,想攔住張小敬問個究竟,誰知張小敬右手一揚,一大片白石灰粉漫天飛舞,附近的幾個士兵痛苦不堪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

這是在庫房牆角刮下來的石灰粉,張小敬臨走前弄了一包揣在懷裏,果然派上了用場。姚汝能站在一旁看著,覺得張小敬簡直就是妖人,每到絕境,總能從匪夷所思的角度突破。他甚至懷疑,就算不用他和檀棋冒險進來,這家夥一樣有辦法脫逃。

趁著這個難得的空當,三人硬生生突破了重圍,發足狂奔。檀棋跑在最前,她感覺自己從來沒這麽用力跑過,肺裏幾乎要炸開來。前方重門已經在望,門上懸掛的弓矢也看得清楚。

不過十幾步距離,再無任何阻礙。她調動出全部力氣,第一個衝出重門,可在下一個瞬間,卻一下呆立在原地。後麵姚汝能和張小敬刹不住腳,差點撞到她的背上。

他們兩人沒有問她為何突然停步,因為眼前已經有了答案。

衛署外麵,幾十騎豹騎飛馳而至,黑壓壓的一片如同陰雲席卷,密集低沉的馬蹄聲敲擊著地麵。他們三個衝出重門的瞬間,豹騎也剛好衝過來。這些訓練有素的騎兵迅速勒住韁繩,把重門圍成一個半圓。馬腿林立,長刀高擎,還有拉緊弓弦的聲音從後排傳來。

他們三個背靠重門而立,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就算張小敬是天王轉世,麵對這種陣容也沒任何辦法。

檀棋渾身發抖,雙腿幾乎站不住。她不懼犧牲,可在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死去,卻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張小敬伸出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這次檀棋沒有躲閃,他的手掌十分熾熱,熱力一直透入檀棋的身體,把恐懼一點點化掉。

“剛才在牢房裏,在下說話唐突,還請姑娘恕罪則個。”大敵當前,張小敬卻說了這麽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挑這麽一個時機道歉,檀棋一時不知該原諒他,還是罵回去。

在他們身後,崔器和守衛們從衛署裏氣急敗壞地趕出來,一看豹騎把張小敬堵在了門口,大喜過望。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危險的家夥重獲自由。現在豹騎雲集,說明將軍親至,那家夥肯定跑不了了。他掂著一副縛索,心裏琢磨著怎麽把張小敬牢牢按住,可轉念一想,這會不會搶了將軍的風頭?又猶豫著把縛索放下,看看形勢再說。

就在這時,半圓中間的騎兵“唰”地分開兩側,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的方麵將軍緩緩騎馬走了過來,他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拿著馬鞭,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重門前才停住。姚汝能認出來,這正是右驍衛將軍甘守誠。

甘守誠的坐騎是來自西域的神駿,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這三個甕中的獵物,並沒有立刻下令拘捕。他玩著手裏的鞭梢,雙眼從這幾個人的臉部掃到腳麵,再掃到重門,眼神裏忽然透著幾絲遺憾——那種讓獵物在開弓前的一瞬間跑掉的遺憾。

衛署後頭的黑煙越發濃重,甘守誠卻在馬上陷入沉思。

重門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沒人知道這位被燒了衛署的將軍,會如何處置這些凶徒,大家都在等待。終於,甘守誠緩緩抬起了右手,麵無表情。豹騎們知道將軍要發布命令了,馬蹄一陣躁動。

甘守誠的手沒有用力揮下,而是向兩側快速地扇動。這是一個明白無誤的命令:讓路。騎兵們不解其意,但軍令如山,他們立刻讓出了一條向外的通道。

無論是張小敬等三人還是崔器,都不知將軍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過甘守誠無意解釋,他再一次重複了手勢,然後把目光轉向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冷冷地哼了一聲。

姚汝能最先反應過來,那是靖安司距離皇城最近的一處望樓。

如夢初醒的張小敬攙扶起癱軟的檀棋,和姚汝能一起沿著通道離開。兩邊的騎兵虎視眈眈,隻要主帥一下令,他們就會把這三個凶徒撕成碎片。可惜一直到他們徹底離開視線,將軍都沒做任何表示。

崔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揮舞著手臂,以為將軍的命令發錯了。可任憑他如何催促,右驍衛的士兵都無動於衷。崔器一屁股坐在地上,麵如死灰。他從今天早上開始,一直在做錯誤的決定,持續至今。

甘守誠的目光在這個可憐蟲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地下了一道命令。崔器一陣錯愕,臉上浮現出說不出是欣喜還是震驚的表情。

王韞秀覺得這一天簡直糟透了。

她先遭遇了一場車禍,然後被人挾持著到處跑,還有個凶惡的家夥試圖要殺自己。如今她像垃圾一樣被扔在這肮髒的柴房之中,雙手被緊縛,嘴裏還被無禮地塞進一個麻核。

王韞秀在心裏已經詛咒了無數次,這些天殺的蟲狗到底是誰?他們不知道我是王忠嗣的女兒嗎?

不幸的是,看起來他們確實不知道。柴房裏一直沒人來,她也喊不出聲音,隻能這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地板很涼,王韞秀的身子很快就凍得瑟瑟發抖,細嫩的手腕被繩子磨得生疼,車禍的後遺症讓腦袋暈乎乎的。她從未受過這種委屈,掙紮了一陣,筋疲力盡,轉而默默流淚,很快眼淚也流幹了,隻好一臉呆滯地望著房梁,祈望噩夢快快醒來。

就在王韞秀覺得自己油盡燈枯時,門板一響,有人走進了柴房。

她勉強抬起頭,眼前是一張陌生的方臉,額頭很大,麵白須短,穿著一襲官樣青袍。王韞秀記得在自己家裏,經常見到這樣穿著的人來往,每一個都對父親畢恭畢敬。

這樣的下等人,也敢對我無禮?一團怒氣在王韞秀的胸中蓄積。她認定眼前這家夥就是始作俑者,怒氣衝衝地想要開口怒罵,可麻核卻牢牢地阻擋在口中,無數話語,都化為嗚嗚的雜音。

這人沒有靠近,隻是盯著王韞秀端詳了一陣,然後做了個奇怪的舉動——轉身把門給關上了。王韞秀心裏“咯噔”一聲,他想做什麽?

元載把門關好,回過身來,把視線再度放在眼前這女子身上,腦子在飛速運轉著。

他對奢侈品有著天然的直覺,一進門就注意到:這個女人臉頰上貼的是絞銀翠鈿。花鈿本身的材質並不算貴重,但能把細銀絞出翠鳥羽毛的質感,這手藝起碼得值幾十匹細綾布;而她頭上那鳳尾楠木簪,造型雖樸素,但那木質紋理如一根根黃金絲線,勻稱緊湊,一望便知是上品金絲楠木。

這兩樣東西落在凡夫俗子眼中,或許隻是“值錢”二字。可在元載這樣的內行人眼中,卻能從細處品出上品門第的氣度。

一個香鋪老板的女兒,穿金戴銀有可能,但絕不可能擁有這樣的飾品。

元載趨身過去,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說聲“告罪”,輕輕啟開王韞秀的雙唇,溫柔地把麻核取出來。下一個瞬間,憤怒至極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裏滾出:

“狗殺材!我讓我爹把你們的狗頭都砍下來!”

“果然……”元載在心裏暗道,這等頤指氣使的口吻,哪裏是平民百姓家養出來的。他不急不躁地問道:“敢問令尊名諱?”

王韞秀冷笑:“雲麾將軍的名字,你的耳朵也配聽?”

一聽這個,元載倒吸一口涼氣。雲麾將軍是武階散官裏的從三品,四位大將軍之下最高的位階。整個長安,不,整個大唐能有這頭銜的人,不超二十人,個個不是重臣就是顯貴。

封大倫的手下,肯定是抓錯人了。不光是抓錯了,而且還抓回一個燙手山芋。估計封大倫自己還沒查看過,不然早該發現這個致命錯誤。

雲麾將軍的家眷也敢綁架,十個熊火幫都不夠死!

元載不禁對封大倫有些怨恨。他犯下大錯,怎麽把我也牽扯進來!這女人已經認定自己與熊火幫合謀。看她的脾氣,不太會聽解釋,一旦放回去,隻怕會瘋狂報複——我他媽可是什麽都沒幹啊!真是無妄之災啊!

幸虧元載剛才當機立斷,一發現身份有疑,先把門關上了,留下了一絲轉圜的餘地。

按照常理,元載應該趕緊告訴封大倫,讓他立刻放人,賠禮道歉……可元載意識到,這對自己並不利。他的腦子在飛速盤算,怎樣從這個險惡的局麵脫身,甚至說,有沒有可能反手榨出點好處來?

元載出身寒微,他篤信一句箴言:“功名苦後顯,富貴險中求。”局麵越險,富貴越多,全看有無膽識去搏。他靠著對機遇的極度敏感和執著,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這些思緒說來冗長,其實隻在元載腦子裏轉了一瞬。他思忖既定,俯身對王韞秀臉色一沉,低聲喝道:“閉嘴!”

王韞秀不由得怔住。從小到大,可從來沒人敢對她這麽講話。她正要發作,元載強橫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你想不想活著出去?想不想再見令尊?”王韞秀的眼神一愣,趕緊點頭。元載這才鬆開手,語氣嚴重:“你如今身陷極度險境,隻有我能救你出去!聽懂了嗎?重複一遍!”

王韞秀哪裏肯聽,拚命搖頭。元載嘿然冷笑,起身作勢要走。她嚇得連忙喊道:“我說,我說!”元載回來,冷冷望著她不吭聲。王韞秀生怕這最後的機會溜走,勉強小聲地重複了一遍:“隻有你能救我出去……”最後一個音微微上挑,帶著疑惑。

元載暗自鬆了一口氣。王韞秀是個大小姐的驕縱脾氣,隻能用更強硬的口氣頂回去。她肯複述自己的話,說明這個策略已經初步奏效。

他用指頭夾住麻核,重新塞回她嘴裏:“聽著,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如果你有一次違背,我就立刻離開。如果你同意,就點點頭。”

王韞秀別無選擇,隻好同意。

“放心吧,你今日遇到我元載,便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元載斬釘截鐵地說道。

王韞秀的身子停止了發抖,經曆了這麽多折磨之後,她的精神幾近崩潰,陡然聽到這樣的話,不啻天籟。恍惚中,她感覺這人說話的口吻,好似父親一般,全是命令語式,無比強硬,卻又帶著深深的關切。

安撫好了王韞秀,元載起身重新拉開門,迎麵封大倫正往門裏頭邁。元載陰沉著臉攔住他:“封主事,你我的禍事來了。”

封大倫一愣,不知他何出此言。元載側過半個身子:“你看看,這是聞染嗎?”封大倫探頭一看,臉色一變。屋子裏躺倒的那個女人,和聞染居然半分不像。元載又道:“你再仔細看看。”

封大倫也是個見慣奢華的人,掃過幾眼,立刻認出那銀花鈿和楠木簪子的不凡之處,臉色登時鐵青。元載打了個手勢,讓他出來說話。封大倫趕緊倒退出來,把門關好。

幾個小混混湊過來,卻被封大倫一人一腳狠狠踹倒。這些遭瘟的蠢材,肯定是中途弄丟了聞染,不知綁來了誰家女眷充數!他正要喝問詳情,元載在一旁冷冷道:“封主事,先別管這些,得想想該怎麽補救才是。”

封大倫的額頭沁出汗水,忙不迭地解釋:“我現在就去問清楚,趕緊把她放走……”

“如果你真這麽做,可就真是大禍臨頭了。”

封大倫也是聰明人,隻消元載一點,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長安城裏那些貴人家眷,可從來不懂什麽仁恕之道。前腳放回去,後腳私兵就趕圍過來。永王生性涼薄,可不會對他施以援手。

前有張小敬逍遙法外,後有貴人虎視眈眈,封大倫覺得今天真是糟透了。

“要不……滅口?”封大倫忽然想到這個可能,脫口而出。元載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這黑幫老大好歹也是九品官印在腰,怎麽考慮事情全是盜匪的路數?

他拍拍封大倫肩膀:“封兄莫要孟浪,滅口是斷然不能的。在下想到一個一石二鳥之計,既能收拾掉那個張小敬,遂了你的心願,也能把這個燙手山芋順順當當送出去,全無後患。”說完之後,他眯起眼睛,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元載已經盤算清楚了,要牢牢把握住這次機會,玩一局大的。玩得好,這將成為他仕途目前最大的一次機遇。

封大倫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大喜過望:“元老弟,敢以教我!”元載道:“若行此計,你須得把去年張小敬那案子如實告訴我,一五一十,不得有半點隱瞞。”

“呃……那元老弟能保證萬無一失?”

“絕不會失望。”元載笑了,笑聲裏充滿自信。

封大倫沒留意,元載並沒說主語是誰。

張小敬、檀棋、姚汝能三人離開皇城之後,立刻趕回光德坊。每個人都是滿腹疑惑,一路上都沒有任何交談。

此時臨近燈會,街上的氣氛已十分濃烈。在光德懷遠街口,剛才衝突的現場已經打掃一空,現在被幾個龜茲戲子所占據,箜篌調高,琵琶聲亮,周圍聚攏了一大群看熱鬧的民眾,載歌載舞。不久前的那次騷亂,隻是短暫地打斷了一下居民們的興致,就像一個落入水中的墨點,一下子便被稀釋無形,了無痕跡。

他們穿過人群,走到光德坊的坊門口,發現徐賓正斜靠在坊門旁的旗杆,朝這邊張望。徐賓一看到張小敬,驚喜莫名,衝過去攙住他的胳膊,臉上的褶皺都快激動得抖下來了。

他們離開皇城的動靜,顯然已被望樓傳回了靖安司。徐賓第一時間跑出來迎接老友。

張小敬雙手用力拍了一下好朋友的肩膀:“老徐你在司中等候便是,何必在坊門迎候?”徐賓豎起食指,在唇邊比了一個手勢:“噓,我是專門來等你們的,哎哎,隨我來。”

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樣子,似乎有機密之事要商談。姚汝能道:“那我先攙檀棋姑娘回司中,你們私談。”徐賓晃了晃腦袋:“你們兩個也一起去……哎哎!”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一拍腦袋,趕緊閉嘴,催促著快走吧。

在半路上,張小敬扯住他的袖子:“友德,你先告訴我,王韞秀找到了嗎?”他一直惦記著聞染,她陰錯陽差被突厥人當成王韞秀挾持走,至今下落不明。徐賓搖搖頭,說李司丞把它列為第一要務,靖安司發動大批幹員去搜尋,可至今還沒任何好消息。

“不過也沒任何壞消息,沒人找到屍體。”徐賓隻能如此寬慰道。

光德坊內除了京兆府的公廨之外,還有慈悲寺、常法寺、勝光寺等廟宇,分布在坊中四角,可謂是佛法繚繞。徐賓帶著他們七繞八轉,最後繞到了位於十字街東北的慈悲寺。

這個慈悲寺頗有來曆。在隋末,有一個叫曇獻的西域僧侶每日在此救濟窮人。後來高祖定鼎,感於善行,為他立下此寺,以“慈悲”為名。所以慈悲寺的大門常年敞開,逢年過節都會施粥賜食,門口常聚有破落窮困的百姓。

今日上元節,慈悲寺門前例行分發素油餅子。這是上元節長安必備的小食,用濕麵搓成球,入油煎炸,香味十足。許多居民早早就等在這裏,幾個知客僧站在台階上維持秩序,暫時不允許遊人入寺。為首的僧人看到徐賓,口宣一聲佛號,什麽都沒問直接放行。張小敬心中一動,看來徐賓早有準備,不像是臨時起意。

他們穿過寺門,越過鍾樓鼓樓,從大雄寶殿的西邊繞至側院。在與漕渠相連的蓮花放生池旁邊,立著一處簡陋的禪院草廬。草廬後頭槐樹林立,頗為幽靜,槐樹林後隱約可見一道青磚矮牆。

張小敬計算了一下方位,發現這牆的另外一側,應該就是靖安司的大殿所在。靖安司用的是孫思邈的舊宅,恰好與慈悲寺一牆之隔。

這可真是奇怪,徐賓繞這麽一個圈子,到底是要做什麽?

徐賓沒做解釋,隻是弓著腰,一直催促走快些。待得他們走近草廬,看到一個人站在放生池邊,負手而立。

“公子。”

最先叫出聲的是檀棋。她懷著滿腔委屈,眼睛濕潤起來。可她很快收住了眼淚,驚訝地發現,短短半個時辰沒見,李泌像是變了一個人:麵色蒼白,雙目血絲密布,眉間的皺紋又多了幾道,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既深且長。

這副模樣,大概隻有一夜愁白頭的伍子胥可比。檀棋知道公子壓力大,可究竟什麽樣的壓力,能讓他迅速變成這樣?她心中一痛,正要開口,李泌一抬手,示意她先不要作聲,把視線轉向張小敬:

“甘守誠怎麽放你們走的?”

張小敬把現場情況描述了一下,李泌眯起眼睛:“張都尉你不愧是五尊閻羅,連右驍衛都敢一把火燒掉。”

張小敬笑了笑:“未能報答朝廷對在下的恩情萬一。”

檀棋臉色一變,這登徒子的話近乎謀反了。她看向公子,李泌卻沒有任何反應,一揮手,示意幾人進入草廬。檀棋感覺,公子的鋒芒似乎有些渙散,有氣無力,仿佛剛剛經曆了一件極為艱難的磨難。

草廬裏隻有一個坐榻和幾個蒲團,藤架上擱著幾本佛典。在草廬正中的位置,擺著一台三階水漏,一看就是剛搬過來的,正好遮擋住了後頭的一尊盧舍那法像。

幾人跪定,都不說話,每個人都等著李泌的解釋。

李泌負手站在窗外,有意讓自己的臉避開其他人視線:“我適才找到了甘守誠,跟他打了一個賭。若他趕回衛署時,你們還在重門之內,那任憑他處置;若你們已出重門——哪怕隻邁出一步,他也不得做任何追究。”

張小敬聽得明白,這還是和那封拘押文書有關。文書裏既然沒提人犯的明確名字,那麽便成了一柄雙刃劍:右驍衛捉了人,可以不認;但如果人跑了,他們也沒法去追。

這其中的分界線,恰好就在右驍衛的重門。重門之內,衛署為大;重門之外,便與衛署無關了。

可是甘守誠並不是好相與的,他既然要討好李林甫,又怎麽願意跟靖安司打這麽一個賭呢?

“你是怎麽說服他的?”張小敬問。

李泌看著窗外,長長歎息一聲:“不是我,是賀監。”

張小敬獨眼一眯:“咦?他居然肯答應幫忙?”

李泌道:“我剛才去拜見賀監。賀監聽說右驍衛私自扣留功臣,氣得病症發作,當場不省人事。我和他的養子賀東,去找甘守誠討說法。”

他簡單地講述了一下之前與賀監的會麵過程,在場的人俱是一驚。賀監已是八十六歲,這麽一氣,隻怕八成性命不保。

可再仔細一想——雖則這麽說有些不恭——賀知章的病發,比他本身出麵更有效果。要知道,天子十天前還專門為老人設帳送行,聖眷深重。若天子聽說賀知章被甘守誠的魯莽活活氣死,發下雷霆之怒,一個區區右驍衛將軍可接不住。

甘守誠和張小敬沒有深仇大恨,隻是賣李相一個人情罷了。為了這點利益,他可不願意去扛害死賀知章的黑鍋。所以在李泌咄咄逼人之勢下,外加賀知章的兒子在旁邊相助,甘守誠終於不情願地做出了讓步。

此事說來簡單,其中鉤心鬥角之處,也是極耗心神。

李泌的手指捏緊衣角,喃喃說了一句突兀的話:“自古華山,隻有一條路。”

檀棋、姚汝能聽到這裏,無不撫膺歎息。他們冒著風險潛入衛署,已做好了孤立無援的準備,原來李泌也一直在外頭奔走,從未放棄。兩邊拚盡全力,才奇跡般地把張小敬撈了出來。

可張小敬為何不能回靖安司呢?

李泌嘖了一聲,露出一臉不屑:“甘守誠吃了這個癟,可不太甘心。他放出話去,不許張小敬你公開出現在靖安司,否則他會以欽犯之名再次將你拘押——真是小家子氣。所以我隻能找慈悲寺住持,尋了個與靖安司一牆之隔的草廬,徐賓會暫時負責兩邊聯絡。”

“反正張都尉沒什麽機會留在草廬裏,權當哄甘將軍消氣了。”姚汝能摩挲著蒲團,諷刺地說。

一想到堂堂右驍衛將軍為了挽回顏麵,像小孩子一樣耍無賴,眾人都笑起來,氣氛總算輕鬆了一點。

張小敬沒有笑,他以肘支膝,手托著下巴正陷入沉思。

他不是在想突厥人,而是在想李泌。

張小敬當不良帥時,經手了太多案子,聽了太多供詞。李泌這一番敘述,其中矛盾抵牾之處甚多。

賀知章一直反對用張小敬,怎麽會因為這件事而氣得暈厥呢?當時在屋子裏的隻有李泌與賀知章,賀知章突然病發,然後李泌出來宣稱是右驍衛氣壞了老人,從頭到尾,隻有李泌一個人的說辭。

賀知章真正病發的原因是什麽?在那間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自古華山一條路,如果想上去,就得有覺悟排除掉一切障礙。這是什麽意思?

張小敬盯著李泌充滿血絲的雙眼,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辦案,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明白。於是張小敬雙手抱拳:“李司丞曾言,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果然是言出必踐。”

李泌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沒多做解釋,淡淡反問道:“不知張都尉是否也仍像當初承諾的那樣?”

“自然,否則也不會回來了。”張小敬道,“朝廷是朝廷,百姓是百姓。”

兩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神裏都看到一些東西,心照不宣。禪院之外,忽然有鳥鳴響起,兩人同時嗬嗬苦笑起來。

“好了,閑聊到此為止。我們已經浪費半個時辰在蠢材身上,說正事吧。”李泌敲敲榻邊,其他幾個人連忙把身子挺直。

他把關於猛火雷數量的疑問,盡數說與張小敬。張小敬點點頭:“英雄所見略同。我從河裏爬出來時,本來就想提醒李司丞這一點——從貨棧規模來看,突厥人掌握的猛火雷數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們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計劃,正在實行。”

李泌看了眼徐賓,徐賓連忙起身道:“哎哎,今天街上的人實在太多,光是東、西二市附近就有幾百輛畜力和人力車,全城街道的車子數量不下萬輛。光靠望樓,根本不可能追蹤到突厥人運送猛火雷的板車。如今又被……哎,被右驍衛耽擱了半個多時辰,隻怕,隻怕已經運到了他們想要的地方。”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李司丞可曾覺察?”張小敬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我總有一種感覺,突厥狼衛背後,還有其他人。”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草原上的可汗,還用你說!”草廬裏人少,檀棋也變得大膽起來。

張小敬卻搖搖頭:“不,我是說在這長安城內。”他用指頭在蒲團前的灰塵裏畫了幾道:“你們想想,突厥狼衛找崔六郎要長安坊圖,因為他們對長安不熟悉,對不對?”

李泌沉著臉,沒說話,可手卻一下下拍著榻邊。

“可咱們回想一下這一路的追查。突厥狼衛之前已潛伏有大量人手,既有萬全宅,也有集結用的貨棧,還能聯絡到外地的貨運腳行——別的不說,單是昌明坊那個廢棄貨棧的選擇,就極有眼光。位置隱秘,距離鬧市不遠,且有兩個出入口,便於掩人耳目運送大宗貨物。有這種眼光的人,對長安一定非常熟悉,還用得著再去找坊圖嗎?”

姚汝能試探著猜道:“也許他們是想讓計劃執行得更精確一些?”

“如果突厥狼衛是想讓猛火雷在城中引發混亂,長安繁華之地就那麽十幾坊,哪裏需要什麽坊圖,駕著馬車往北衝就是了。”張小敬端起一杯清水,一飲而盡。

姚汝能想了一下,確實如此。猛火雷的威力太大,不需要精確地放到什麽地方,隨便扔過去就是一片。

“突厥狼衛整個的計劃,給我一種強烈的感覺,它似乎由風格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熟悉,人脈頗廣,甚至能在懷遠坊的祆祠提前半年安插內線;還有一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陌生,不得不臨時求助於坊圖,還搞了一次倉促的突擊。”

稍微停頓了一下,張小敬豎起了一根指頭:“簡單來說,就是一句話:突厥不過是一個草原上的破落戶,哪有能力獨立跨越千裏跑來長安,搞如此精密的襲擊?”

聽到這裏,李泌的眼神陡然尖銳起來,循著張小敬的思路,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推論:“那張都尉你的結論是,有人在幫他們?”

張小敬把杯子重重擱在地麵上,苦笑道:“恐怕……除了狼衛,我們要麵對一個更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對長安非常熟悉,突厥狼衛隻是他們的一把刀、一枚棋子。”

這一句話說出來,草廬裏陷入可怕的安靜。可以聽得見,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變得粗重。突厥狼衛居然隻是一個開始?還有一個更強大的敵人?這個消息足以讓所有人眼前一黑。

此前李泌雖然有所覺察,可沒有張小敬想得這麽遠。他越想越覺得合理,但越合理就越發心驚。究竟是什麽敵人,要假手突厥人來毀滅長安城?大唐的敵人很多,可這麽凶殘又這麽狡黠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李泌的腦海裏甚至閃過一絲悔意。如果賀監還在的話,以他的朝堂經驗,說不定能看出更多東西。他自嘲地擺了擺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趕開:“徐賓,現在有什麽進展嗎?”

徐賓糾結了半天,最後隻吐出兩個字:“沒有……”

突厥狼衛覆沒之後,大部分人覺得大事已定。除了王韞秀之外,其他調查都是例行公事的收尾,調查人員不會太上心,更不可能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李泌欲下令督促他們重新檢查,張小敬卻攔住了他:“沒用的。如果是那個神秘敵人,不會給我們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線索。”

李泌有些氣惱地站起身來,在草廬裏踱來踱去。好不容易幹掉突厥狼衛,卻又冒出一個神秘敵手。現在明知他身潛在長安腹心,卻全無痕跡。他就像是一條蜥蜴,甩掉了狼衛這根尾巴,直接遁入深深的迷霧之中。

“沒有線索,那就逼出線索!叫所有人使勁查!之前突厥狼衛在西市跑了,後來不也找出一條路了嗎?”李泌對徐賓喝道,他付出這麽大代價,可不能在這裏就放棄。

徐賓擦擦額頭的汗水,又一次翻檢手邊的文書,試圖在裏麵找到一點稍微好點的消息。他看了半天,勉強抬起頭來:“隻有一個……哎哎,勉強算是線索吧……我們抓到了曹破延。”

旁邊張小敬一愣。他記得在昌明坊衝突中,自己親手刺死了曹破延,怎麽他又複活了?

李泌先是大喜,這曹破延可是狼衛的重要人物,一定知道些消息;隨後又很生氣,抓了這麽重要的人物,徐賓為何不早稟報?徐賓把眼睛湊近文書,看了幾次,抬起頭苦笑道:“哎哎,之所以沒稟報,是因為我們發現他時,他已是重傷彌留,沒有問話的價值。”

指望一個狼衛自願開口,實在是太難了。何況曹破延奄奄一息,沒法動用嚴刑拷打。也難怪靖安司沒把這個當成一件有價值的事。

“要不,讓我去問一次話吧。”張小敬活動了一下指頭,任由殺氣洋溢出來。李泌疑惑道:“他現在可受不住你五尊閻羅的手段。”

“撬開一個人的嘴,並不一定得用強。”張小敬的獨眼眯起來,“何況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的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響聲,從圍牆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傳來。旋即慈悲寺的大鍾也訇然響起,由近及遠,諸坊的鼓聲和鍾聲次第響起,恢宏深遠,響徹整個長安城。萬千盞燈籠同時舉燭,行將黯然的天空重新變亮,光彩明耀,火樹銀花。

酉時已到,長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上元燈會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