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早早擁上街頭,和蒙著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一團。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申正。
長安,長安縣,西市。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兩名旅賁軍士兵粗暴地把張小敬按在地上,用牛筋縛索捆住他的手腕,然後塞了一個麻核在他口中,讓張小敬徹底失去反抗能力,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整個過程中,崔器的右手始終握在刀柄上,緊緊盯著張小敬的動作,蓄勢待發。似乎隻要他有一絲反抗跡象,就要當場格斃。
數刻之前,這個人還處於崩潰的邊緣,可憐巴巴地指望張小敬救命,可現在卻完全變了一張臉。張小敬口不能言,脖子還能轉動。他抬頭用獨眼瞪向崔器。崔器把臉轉開,嘴角卻微微有些抽搐——他的內心,並不似他努力扮演的那般平靜。
幾個不良人還保持著諂媚的笑容,茫然地僵在原地。他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了,這位爺不是大功臣嗎?怎麽轉瞬就成了囚犯?
張小敬不是沒想過靖安司的人會卸磨殺驢,他沒想到的是,他們竟一刻都等不得。
河對岸的人也被這一出搞糊塗了,河麵太寬,看不太清發生了什麽事。他們隻看到張小敬遠遠被人扶上岸,然後被按住。徐賓視力不好,急著直拽姚汝能袖子,叫他再看仔細一點。姚汝能努力睜圓了雙眼,勉強看到兩名士兵押著張小敬離開,一名將領緊隨其後。這個小隊伍轉過一片棧木後頭,便從河對岸的視野裏消失了。
“是旅賁軍……”
姚汝能喃喃道。他們的肩甲旁有兩條白絛,絕不會看錯。
徐賓一聽是旅賁軍,眼神大惑:“不可能!他們抓自己人幹什麽?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他在河堤上焦慮地轉了幾圈,想過去問個究竟,誰知腳下一滑,差點滾落水中。幸虧他一把抓住姚汝能的胳膊,才勉強站住。
姚汝能的內心,此時跌宕起伏。這個年輕人雖然單純耿直,可並不蠢。靖安司對張小敬的態度,一直非常曖昧——既欽服於他的辦事能力,又對他死囚犯的身份存有戒心。別說賀知章,就連一力推動此事的李泌,對張小敬也有防範,不然也不會派姚汝能去監視。
旅賁軍是靖安司的直轄部隊,崔器隻聽命於李泌。姚汝能猜測,大概是上頭不願讓外界知道,整個靖安司要靠一個死囚犯才辦成事,所以才第一時間試圖消除影響——可這樣實在太無恥了!
張小敬剛剛可是拚了命拯救了半個長安城,怎麽能如此對待一位英雄?
姚汝能一抖袍角,朝旁邊的土坡一步步走去。李泌和他的那個侍女,正站在坡頂,同樣眺望著河對岸。他深吸一口氣,打算去找李泌問個究竟。
公開質疑上司,這是一個瘋狂的舉動,也許他從此無法在長安立足。可姚汝能如鯁在喉,胸口有一團火在燒灼。徐賓注意到了他的動作,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李泌聽到腳步聲,嚴厲的視線朝這邊掃過來。徐賓趕緊原地站住,又拽了姚汝能一把。可這時姚汝能已經往前邁出了大大的一步,一臉的氣憤藏都藏不住。
“李……李司丞。”徐賓決定先緩和一下氣氛。
李泌打量了他們兩個一番,冷冷道:“如果你是問張小敬的事,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給崔器下的命令。”
姚汝能和徐賓一下愣住了,原來這不是李泌下的命令?
那會是誰?整個靖安司有資格給崔器下令的,隻有司丞和靖安令,可賀監已經返回宅子去調養,絕不可能趕上這邊的瞬息萬變。要說崔器自作主張,他哪有這種膽子?
李泌陰沉著臉一揮手:“這裏不是談話之地,先回靖安司。”
此時西市的居民和客商們正從四麵八方聚攏過來,對著河渠議論紛紛。剛才一連串**的動靜太大,把這些觀燈的人都給招過來了。西市署的吏員在拚命維持秩序,可杯水車薪。這種場合,實在不宜談話。
靖安司與西市隻有一街之隔。李泌一行人走過街口,看到一大群仆役正在清理那幾具狼衛的屍體。麻格兒肥碩的身軀如山豬一樣躺在平板車上,眼睛瞪得很大。幾個平民朝他厭惡地吐著唾沫,卻不敢靠近,遠遠拿柳枝在周圍拋灑著鹽末。
這些草原上的精銳,如今就這麽躺在長安街頭,如同垃圾一樣被人厭棄。姚汝能對他們沒什麽同情,可他心想,幹掉這些突厥人的英雄,如果也是同樣的下場,那可真是太諷刺了。
張小敬對他說的那句話,不期然又在耳邊響起來:“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一行人回到靖安司大殿,殿內之前彌漫十幾個時辰的緊繃氣氛已然舒緩。大敵已滅,無論是疲憊的書吏還是啞著嗓門的通傳,都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不少人開始悄悄收拾書卷用具,打算早點回家,帶家人去賞燈。畢竟這可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上元節啊。
李泌怫然不悅:“王節度的女兒至今下落不明,這般懈怠,讓外人看到成什麽樣子!”
狼衛覆沒以後,王韞秀綁架案成為靖安司最急需解決的事件。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他的家眷若有閃失,將會對太子有極大的打擊。李泌絕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徐賓趕緊過去,踢著案角催促他們都打起精神來。這些小吏隻好重新攤開挎袋,坐了回去,但很多人內心不以為然。大家都覺得,她一定是死於昌明坊的爆炸,屍骨無存,沒必要再折騰了。
李泌沒再去管這些人,他心事重重地走過長安城的碩大沙盤,徑直來到自己的案幾前。他的案幾上有七八個質地不一的文匣子,裏麵分別擱著各處傳來的訊報、檢錄、文牘等。其中最華貴的,是一個紫紋錦匣,專盛官署行文。它一直都是空的,可現在裏麵卻多了一份銀邊書狀。
檀棋確信,他們出發之前,這匣子還是空的。她拈起旁邊的簽收紙條,果然剛送來不久。
李泌拆開文書掃了一眼,不由得冷笑道:“我還沒找,他們倒先把答案送過來了。”然後把它往徐賓手裏一丟。徐賓接過去略看了看,這書狀來自右驍衛,裏麵說鑒於皇城有被賊襲擾之憂,臨時提調旅賁軍崔器,拘拿相關人等徹查,特知會靖安司雲雲。
外人看來,這隻是簡單的一封知會,可在熟知官場的人眼裏,卻大有深意。
靖安司負責長安城內外,而右驍衛負責皇城的外圍安全,兩者的職責並不重疊,也沒有統屬關係。突厥人這事鬧得再大,它也是靖安司的權責範圍。
但狼衛跨過了光德懷遠這一條死線,讓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一過死線,他們對皇城構成直接威脅,性質立刻成了“驚擾聖駕”的大案,右驍衛便有權立即介入調查。他們打起查案這塊金字招牌,想提調誰就提調誰,哪個敢不配合辦案,就是“謀逆”。
所以若右驍衛要求崔器逮捕張小敬,行為雖屬越權,可他一個小小的將佐,根本扛不住壓力。
不過崔器在這件事上,並不清白,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靖安司,讓李泌有所準備。可他卻默不作聲地搞了個突然襲擊,還抓了張小敬直接送去右驍衛,此舉無異於背叛。
姚汝能對崔器的背叛並不意外。從西市放走曹破延開始,一連串的重大失誤讓崔器如驚弓之鳥,極度惶恐不安。狼衛越過死線,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崔器自認為待在靖安司已是死路一條,還不如去抱右驍衛的大腿,好歹會有投效之功。
李泌對崔器的去向不感興趣,他用指頭磕了磕案麵:“為什麽右驍衛要捉張小敬?”
這才是最核心的疑問。右驍衛甘冒與靖安司衝突的風險,強行越權捉人,有什麽好處?
沒有人回答。事涉朝爭,姚汝能級別太低,徐賓渾渾噩噩,這兩個人都給不出什麽有價值的建議。檀棋安靜地站在一旁,指尖抵住下巴,一雙美眸怔怔注視著沙盤。她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聲,伸出修長的指頭,似是無意中指向沙盤中的平康坊。
李泌眼前倏然一亮。
檀棋是家養婢,這種場合不敢開口,但她的暗示足夠明確了。平康坊裏可不隻有青樓,裏麵還住著一位大人物——右相李林甫。
本朝最著名的政治景觀之一,就是李林甫與東宮的對峙。這位權傾天下的宰相,對東宮一直懷有敵意,隻是沒有公開化。他在暗處,一直盯著靖安司的錯漏,好以此攻訐東宮,是太子在朝堂最危險的敵人。
從右驍衛出動到張小敬被捕,隻有短短的間隙。敵人能瞬間抓住破綻,一口咬準七寸,這驚人的眼光和執行力,絕非右驍衛那些軍漢能琢磨出來,必然有一位老手在後頭支招。能這麽幹且有能力這麽幹的,隻有右相。
順著這個思路一琢磨,整個動機陡然變得清晰。
倘若張小敬落到李林甫的手裏,光是他的身份,就夠做出好大一篇文章來:你為什麽堅持要任用一個死囚犯?你憑什麽認為他值得信任?狼衛都殺到皇城邊上了,是他辦事不力還是有心放縱?如果啟用另外一位忠君的幹員,這些騷亂是不是可以避免?沒有十成把握,你竟然冒險,你有沒有把聖上的安危當回事?
李泌在腦海裏想象著李林甫各種質疑的嘴臉,不由得“嘿”了一聲。正如李亨此前在淨土院提醒的那樣,賀知章是遮擋風雨的亭頂,他這一去,明槍暗箭立刻就撲了上來。
這次突厥狼衛事件,結局很曖昧:說成功也算成功,凶徒被全數擊斃;說失敗也算失敗,這些草原蠻子一度逼近皇城,驚擾禦座,靖安司未能防患於未然,也是失職。
換句話說,靖安司究竟是“擎天保駕”還是“玩忽職守”,全看朝堂上哪邊的實力比較大。張小敬在右相手裏,東宮可就被動了。
難怪李相出手這麽迅速。
姚汝能、徐賓站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他們雖不如李泌看得透徹,但光看上司的臉色,就知道這事有多麻煩。
李泌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徐賓臉色一黯,垂下頭去。姚汝能惱怒地咬咬嘴唇,他不明白,這件事情怎麽會這麽複雜?隻因為官員之間的互相傾軋,就可以把一個拯救了長安的英雄任意抓捕?這可不是什麽盛世氣象!
“你來長安還太短。這樣的事……哎哎。”徐賓搖搖頭。姚汝能卻看向李泌,大聲道:“李司丞,我們不能放棄張都尉,這不對!”
李泌示意他少安毋躁,右手習慣性地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卻發現抓了個空。檀棋把拂塵從旁邊取來,放在他手裏。李泌拂塵一握,沉聲道:“我們不會放棄張小敬——突厥人的事情,可還沒完呢!”
三人聞言俱是一怔,狼衛不是已經全死了嗎?
徐賓以為李泌指的是王韞秀的調查進展,連忙轉身捧起一卷報告:“旅賁軍此時正在對懷遠坊的龍波住所、修政坊空宅、昌明坊貨棧等地進行……哎哎……徹底搜索,但目前還沒有發現任何王韞秀的蹤跡。”
可是李泌卻搖搖頭:“我說的不是王韞秀,是突厥人的事。”
徐賓奇道:“那個?司丞還有什麽顧慮?”李泌看了他一眼:“徐主事記憶不差,可記得蘇記車馬行進城時,冒充墨料報關的延州石脂是多少桶?”
這些數字徐賓熟諳於心,脫口而出:“三百桶,分裝在三十輛大板車。”
“三百桶石脂,便是三百桶猛火雷。剛才那三輛馬車,一共隻裝了十五桶——換句話說,還有二百八十五桶和二十七輛板車下落不明。”
李泌淡淡提醒了一句,周圍的人都是悚然一驚。
對啊,狼衛帶去的,僅僅隻是一小部分。僅僅隻是那五桶的威力,已經把西市攪得天翻地覆,還有二百多桶不知去向,這長安城,天哪……他們心中同時浮現出四個字:闕勒霍多。
這時姚汝能接口道:“可突厥人死傷這麽慘重,縱有漏網之魚,應該也不夠人手來運送這兩百多桶吧?”
李泌似笑非笑:“誰說做這件事的,非得是突厥人不可?”
姚汝能呆了呆,然後驚出了一身冷汗。張小敬也罷,李泌也罷,他們總是不憚用最黑暗的思路去揣測事態,仿佛這世間一個好人也無。更可怕的是,他們很可能是對的。
李泌道:“所以我們還需要張小敬,這件事除了他,誰也做不到。”
眾人不約而同地瞥了一眼沙盤。長安城上迷霧繚繞,在所有人都在歡慶勝利之時,真正的怪獸還蟄伏在暗處,剛剛露出獠牙。隻有張小敬,才有可能劈開迷霧,把那怪物拖到陽光下來——而他此時卻身陷自己人編織的牢獄。
姚汝能遲疑片刻,向前一站:“卑職願去右驍衛交涉。”徐賓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哎哎,糊塗!你什麽身份?右驍衛碾死你眼皮都不會動一下。”
“那我也得去試試!實在不行,我就……我就……”姚汝能說到這兒,把腰間令牌解下來,“我就去劫獄!請司丞放心,我會辭去差使,白身前往,斷不會牽連靖安司。”
“少安毋躁,還沒到那個地步。”
李泌示意他別那麽激動,姚汝能卻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還沒到那地步,意思是說,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劫獄也未嚐不可?
李泌把拂塵重重擱在案幾上,眼神裏射出銳光:“這件事,我會親自去處理。其他人等,給我嚴守崗位,繼續搜索王韞秀,不許有分毫懈怠!”
殿內響起一陣埋怨和失望的聲音,不過在李泌的瞪視下,無人造次。小吏們打著哈欠把書架鋪開,仆役們貓著腰把壓滅的暖爐重新吹著。通傳飛跑出殿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通告各處望樓。
李泌讓徐賓、姚汝能和其他幾個主事督促搜索事宜,然後轉過身去後堂。在那裏,檀棋已經把他的外袍和算袋都準備好了。
“公子,你真的要去闖右驍衛嗎?”檀棋擔心地小聲問道。
“不,那樣正中李相的下懷,他正盼著我跟南衙的人撕起來呢。”李泌直視檀棋,“要去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檀棋突然有些慌亂,“為、為什麽是我?”
李泌附在檀棋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檀棋驚愕地看了一眼公子,以為他在開玩笑。李泌卻堅定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自己並沒瘋。
“你是個聰慧的姑娘。在這裏端茶送水擺擺沙盤,對你來說,實在太屈才了。”
突如其來的褒獎,讓檀棋一下子麵紅耳赤,連忙垂下頭去。李泌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身邊值得信任的人並不多,做這件事,非你莫屬啊。”
“那公子你去哪裏?”檀棋問道。
李泌披上外袍,掛上算袋,把銀魚袋的位置在腰帶上調了調,這才回答道:“隻有一個人,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現在去找他。”
“誰?”
“賀監。”
李泌口氣平淡,可檀棋知道,這是公子最艱難的一個決定。
封大倫有兩個愛好,一是在移香閣裏飲酒,二是移香閣本身。
這間小閣寬長皆十五步,地方不大,可卻有一樁妙處:四壁的牆中,摻有於闐國特產的芸輝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倘若有日光移入閣中,室內便會泛起一股幽幽異香,曆久彌香,讓人如居蘭室。
此時日光雖已西下,可香味猶存。封大倫笑眯眯地舉起手中銅爵,朗聲道:“見聖人。”
以清酒為聖人,以濁酒為賢人,這是士林裏戲謔的說法。主人既起了興,對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一句“同見”,然後大袖一拂,一飲而盡。
對首跪坐的,是一個叫元載的年輕人。這人生得儒雅端方,額頭平闊如台,望之儼然。他正是永王推薦來的那個大理寺評事,論起官階,比封大倫還要高出一頭。
元載飲罷放下銅爵,脫口而出:“好酒,這是蝦蟆陵的郎官清?”
封大倫豎起拇指:“元評事好舌頭,正是常樂坊的蝦蟆陵所出。”他拿起酒勺,又給對方舀滿,慢條斯理道:“說到這個名字,還有一樁趣事。常樂坊裏有一座古塚,就在坊內街東。相傳是漢賢董仲舒之墓,儒家門人到此,要下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訛傳訛,居然成了蝦蟆陵,也真是可笑。”
他久做營造,關於長安坊名古跡的掌故,熟極而流。元載哈哈一笑:“在下初到長安之時,就好奇怎麽會有這麽個古怪地名,今日聽了封兄解說,才算恍然大悟。”他捏著銅爵,環顧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會享受,這移香閣處處都有心思,在長安也算是一處奇景啊。”
封大倫敏銳地注意到,元載目光所掃,皆是沉香木屋梁、水晶壓簾、紫紅綃帳等奢靡之飾,眼神熾熱,但稍現即逝。他閱人無數,知道這個人內心有著勃勃貪欲,卻能隱忍克製,將來一定是個狠角色。
這時閣外傳來敲門聲,一個浮浪少年站在門檻,將一張紙條遞進來。封大倫展開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隨手揣在懷裏,對元載道:“今日請元評事來,是有一件小事。長安縣獄有個死囚犯,勞煩行一道文書,把他提調走。”
“哦?”元載歪了歪頭,“提調到哪裏?大理寺獄?”
“隨便什麽理由,隻消把他留在那裏三五日,再原樣發回縣獄便成。”封大倫盡量輕描淡寫。
元載聽到這個請求,頗覺意外。不是因為困難,而是因為太容易。他本以為是某家貴胄要撈人,不料卻是這麽一個古怪要求。他眼珠一轉,不由得笑道:“這個人,隻怕如今並不在縣獄裏頭吧?”
若是犯人還在押,獄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這麽大費周章。隻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製,才需要大理寺下發正式的提調文書給縣獄,縣獄再拿著這份文書去要人。
封大倫沒想到元載反應這麽快,略為尷尬地咳了一聲:“不錯,此人今天被別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實實回去待著。”
“他被哪個府司提走了?”元載問。
封大倫麵孔一板:“區區小事一樁,元評事隻管發文書便是,不必節外生枝。”
元載注視著封大倫。他很喜歡觀察別人,並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情緒。這位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裏卻透著焦灼。他反複強調這是一件區區小事,正說明這絕非一件小事。
若換作別人,隻管發出文書收下賄賂,其他事情才不關心——元載可不會。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誠一些。”他說。
封大倫微微變了臉色:“你什麽意思?”
元載哈哈一笑,把身子湊前一點:“永王親自過問,這人的身份應該不簡單……”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封大倫終於有點繃不住了。
元載卻毫不生氣,他食指輕輕搖動,眼神真誠:“您不妨說說來龍去脈。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許能幫上更多忙。”
封大倫這才明白,為何元載年紀輕輕,就已官居八品。這小子對機會的嗅覺實在太敏銳了,才幾句交談,他就嗅出了這裏頭的深意,想把一個小人情做大。封大倫本想拒絕,可轉念一想,靖安司是個強勢的怪胎,一封文書未必奏效,倒不如聽聽這小子的意見。
貪婪而懂得克製的人,往往都聰明絕頂。
“你想知道什麽?”封大倫問。
元載笑了:“比如說,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入獄?”
封大倫遲疑片刻,開口道:“要提調的人,叫張小敬,原來是在西域當兵的,敘功擢為萬年縣的不良帥。天寶二載十月,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賓館,征調敦義坊的地皮。有個叫聞記的鋪子不肯搬遷,虞部的人去交涉,不料店主聞無忌竟莫名其妙死了。這個張小敬是店主的老戰友,堅持說店主為奸人所害,一定要查到底,最後和上司萬年縣尉發生齟齬。這家夥將上司殺死,遂扭送入獄。”
元載一邊聽著,麵上的微笑不變。封大倫的敘述不盡不實,比如這“興建賓館,征調地皮”,裏頭就藏著不知多少利益;虞部跟聞記鋪子老板的“交涉”,恐怕也不會那麽溫柔。至於永王在裏頭扮演的角色,封大倫一字未提……
不過……這都無所謂,元載對真相一點都不關心,關鍵是永王想要什麽。
他用指甲敲了下銅爵邊角:“去年十月判的死罪,按說同年冬天就該行決了,怎麽他現在還活著?”
“這不是複奏未完嘛,所以一直羈押在獄裏。”封大倫頗為無奈。
元載理解地點了點頭。自太宗朝起,朝廷提倡慎刑恤罰,京師死刑案子,須得五次複奏。一個案子去年拖到今年執行,並不罕見。
封大倫繼續道:“今天在萬年縣獄,張小敬被靖安司的人帶走,公然除去枷鎖,行走於市坊之間,形同赦免!”說這話時,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酒勺。元載注意到,他的情緒更緊張了。
“靖安司……”元載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們找張小敬幹什麽?”
“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得把他弄回縣獄。”封大倫略帶緊張地說。去年那案子,費了多少周折才把那閻王弄進獄裏,絕不能讓他恢複自由。
元載已隱隱猜到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張小敬那個“齟齬”,怕是讓永王、封大倫這些人十分忌憚,生怕他恢複自由之身。想通了這個要害,其他細節便無關宏旨。元載拿起銅爵,美美地又品了一口郎官清,整理了一下思路。
“那靖安司能去縣獄撈人,權柄必定不低。光是大理寺出麵,怕是會被擋回。”
“那依閣下之見……?”
“不如動用禦史,讓他們去彈劾……”
“不可,不可。”封大倫連忙勸阻,“永王說了,不想招惹蘭台那些瘋狗。”
禦史台的那些人,本職工作就是找碴,誰的碴都找。指望拿他們當刀,得留神先傷了自己。“你托我去找別人麻煩?嗯?說明你也有問題,我也得查查!”禦史們全是這樣的思路。說好聽點叫“求全責備”,說難聽點就是瘋狗一群。
看到封大倫尷尬的表情,元載大笑:“封兄精熟營造,對訟獄可就外行了。我們大理寺經手的案子,都得去禦史台司報備。所以咱們隻消尋個由頭,讓大理寺接了案子,在下在報備文書裏略做手腳,自有那閑不住的禦史,會替咱們去找靖安司的麻煩……”
封大倫聽得不住點頭。這麽一操作,確實不露痕跡,誰也攀不到永王那邊去。他略一沉思,又問道:“什麽由頭好呢?”
這個由頭得足夠大,才有資格讓大理寺和禦史台受理,但又不能把自己和永王牽扯進去。
元載用指頭蘸著清酒,在案子上寫了幾個字:“身犯怙惡悖義之罪,豈有不赦而出之理”。封大倫大喜,連聲說好。這幾個字避開拆遷,單說張小敬殺縣尉事,又暗示有人徇私枉法,公然袒護。尤其是“不赦而出”四個字,禦史們見了,必如群蠅看見腥血。
區區十六個字,數層意思,麵麵俱到,不愧是老於案牘的刀筆吏。
禦史們一出動,不怕靖安司不交人。至於張小敬是被抓回縣獄、大理寺獄還是禦史台的台獄,都無所謂。
元載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待過了上元節,在下便立刻去辦。”封大倫一聽就急了:“這個,最好能今日辦妥……”元載沒想到他急成這樣子,可如今已是申時,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就回家準備觀燈了,哪還有人值守。
封大倫雙手一拱:“事成之後,必有重謝。”把尾音二字咬得很重。張小敬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寢食難安。
元載思忖再三,歎了口氣:“事起倉促,若想今日把張小敬抓回去,尚欠一味藥引。”
“藥引?”
“唆使張小敬行凶的,是聞記香鋪吧?若他們家有人肯主動投案,有了名分,大理寺才好破例當日受理。”
封大倫拊掌大笑:“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聞記鋪子店主的女兒,恰好剛剛被我手下請回來,就在隔壁。我還沒顧上去招呼,不妨一起去看看?”
元載知道他有一重身份是熊火幫的頭領。熊火幫不敢跟靖安司對抗,欺負老百姓那是家常便飯。他也不說破,欣然應承。
兩人起身離開移香閣,穿過庭院,來到一處低矮的柴房前。幾個熊火幫的浮浪少年正守在門口。封大倫見他們個個灰頭土臉,眉頭一皺,問不過是抓個女人,怎麽搞成這樣?浮浪少年們麵麵相覷,你一言,我一語,半天說不清所以然。
元載趁他們交談的當兒,先把柴房的門推開。裏麵一個胡袍女子被捆縛在地上,雲鬢散亂,神色惶然,嘴裏塞著麻核,隻能發出嗚嗚聲來。
元載與她四目相對,忽然注意到這女人腮邊有數點絞銀翠鈿,盤髻上還插著一支鳳尾楠木簪,神色不禁一動。
他站在原地,眼神閃爍,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回身把門隨手關上。
這世界上的事情非常奇妙,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就在不久前,李泌不露痕跡地把賀知章氣病回家,現在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請他出山。
右驍衛扣押張小敬這件事,就像是懸在繩子上的一枚雞蛋,十分微妙。無論李泌還是太子出麵,都會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讓雞蛋跌破下來。賀知章聲望既隆,聖眷未衰,卻已公開退隱,是能取下雞蛋而不破的唯一人選。
如果有半分可能,心高氣傲的李泌都不想向那位老人低頭。可他內心有著一種強烈的預感,長安仍舊處於極度的危險中,一定還有一個大危機正在悄然積蓄。
時勢逼人,他隻能把個人的榮辱好惡擱到一旁。
賀知章的住宅位於萬年縣的宣平坊中,距離靖安司不算近,要向東過六個路口,再向南三個路口。此時街道人潮洶湧,若非他的馬匹有通行特權,隻怕半夜也未必能到。
李泌捏緊韁繩,騎馬在大街上疾馳。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早早擁上街頭,和蒙著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一團。諸坊的燈架還在做最後的準備工作,而燈下的百戲已經迫不及待先開始了表演。一路上丸劍角抵、戲馬鬥雞,熱鬧非凡。空氣中浮著一層油膩膩的烤羊香氣,伴隨著胡樂班的春調子飄向遠方,與歌女們遙遙傳來的踏歌聲相應和。
這隻是一處小小的街區,在更遠處,一個接一個的坊市都陸續陷入同樣的熱鬧中。
長安城像是一匹被丟進染缸的素綾,喧騰的染料漫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像是漫過一層層經緯絲線。隻見整個布麵被慢慢濡濕、浸透,彩色的暈輪逐漸擴散,很快每一根絲線都沾染上那股歡騰氣息。整匹素綾變了顏色,透出衝天的喜慶。
在這一片喜色中,隻有李泌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頑固斑點,抿緊嘴唇,逆著人流的方向前進。他撥弄著馬頭,極力要在這一片混亂中衝撞出一條路來。
看著這一張張帶著喜色和興奮的臉,看著那一片片熱鬧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為了闔城百姓,為了太子未來的江山,他隻能放下臉麵,做一件自己極度不情願的事。這既是責任,也是承諾。
“權當是紅塵曆練,砥礪道心吧。”李泌疲憊地想,馬蹄一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這裏地勢很高,坡度緩緩抬升,遠遠望去就像是在城中憑空隆起一片平頭山丘。這片山丘叫作樂遊原,上有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個城區。灰白色的坊牆沿山坡逶迤而展,牆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滿原的綠柳,春夏之時極為爛漫,景致絕佳。
樂遊原和曲江池並稱“山水”,是長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樂坊、戲場、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龍寺、崇真觀等大廟,附近靖恭坊內還有一個馬球場,是長安城為數不多可以公開觀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樂去處之一。
賀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樂遊原東北角。他選擇這裏,一方麵是因為這裏柳樹甚多,那是老人最喜歡的樹木;另外一方麵,則是因為在南邊的升平坊中,設有一處東宮藥園。太子對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許東宮藥園可以隨時為其供藥。
賀知章致仕之後,把京城房產全都賣掉了,隻剩了這一座還在,可見是非常喜歡。
李泌驅馬登原,沿著一條平闊的黃土大路直驅而上,景色逐次抬升。原上柳樹極繁,甚至有別稱叫柳京。冬季剛過,枯枝太多,官府嚴令不得放燈,所以無論坊內還是路邊都沒有彩燈高架。不過這裏地勢高隆,登高一眺,全城華燈盡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來占個好位置。這一路上車馬喧騰,歌聲連綿,不輸別處。
李泌勉強殺出重圍,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這裏宅院不多,但門楣上一水全釘著四個門簪,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賀知章家很好認,門前栽種了一大片柳樹。他徑直走到綠林後的一處宅院,敲開角門。裏麵仆役認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後院去。
賀知章的一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藥材。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名叫賀東,他並非賀知章的親嗣,而是養子,身上隻有一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不過賀東名聲很好,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後,他留在賀府,一心侍奉養父,外界都讚其純孝。
賀東認出是李泌,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熱情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賀東麵色微變,露出擔憂神色,說父親神誌尚算清醒,隻是暈眩未消,隻得臥床休養,言語上有些艱難——看賀東的態度,賀知章應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裏人說。
“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見賀監,不知可否?”李泌又追了一句,“是朝廷之事。”
賀東猶豫了一下,點了一下頭,在前頭帶路。兩人一直走到賀知章的寢屋前,賀東先進去詢問了一句,然後出來點點頭,請李泌進去。
李泌踏進寢屋,定了定神,深施一揖:“李泌拜見賀監。”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懨懨斜靠著一塊獸皮描金的圓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賀知章雙目渾濁,勉強抬手比了個手勢。賀東彎腰告退,還把內門關緊。待得屋子裏隻剩兩個人,賀知章開口,從喉嚨裏滾出一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聽明白:
“長源,如何?”
賀知章苦於頭眩,隻能言簡意賅。李泌連忙把情況約略一說,賀知章靜靜地聽完,卻未予置評。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麽想法,趨前至榻邊:“賀監,如今局勢不靖,隻好請您強起病軀,去與右驍衛交涉救出張小敬,否則長安不靖,太子難安。”
賀知章的雙眼擠在一層層的皺紋裏,連是不是睡著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許久,不見回應,伸手過去搖搖他身子。賀知章這才蠕動嘴唇,又輕輕吐出幾個字:“不可,右相。”然後手掌在榻框上一磕。
李泌大急。賀知章這個回答,還是朝爭的思路,怕救張小敬會給李林甫更多攻擊的口實,要靖安司與這個死囚犯切割——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兩人原來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擇手段掃平障礙;賀知章要防人,須滴水不漏和光同塵。
外麵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李泌不由得提高聲調,強調說如今時辰已所剩無幾,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長安危如累卵。可賀知章卻不為所動,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著榻邊。
他的意思很明確,事情要做,但不可用張小敬。
李泌在來之前,就預料到事情不會輕易解決。他沒有半分猶豫,一托襴袍,半跪在地上:“賀監若耿耿於懷,在下願……負荊請罪,任憑處置。但時不待我,還望賀監……以大局為重。”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氣退賀知章,確實有錯在前。為了能讓賀知章重新出山,這點臉麵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著卑微的認罪姿態,長眉緊皺,白皙的麵孔微微漲紅。這種屈辱的難堪,幾乎讓李泌喘不過來氣,可他一直咬牙在堅持著。
賀知章垂著白眉,置若罔聞,仍是一下下磕著手掌。肉掌撞擊木榻的啪啪聲,在室內回**。這是諒解的姿態,這也是拒絕的手勢。老人不會挾私怨報複,但你的辦法不好,不能通融。
見到這個回應,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陣冰涼。若隻是利益之爭,他可以讓利;若隻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頭。可賀知章純粹出於公心,隻是兩人理念不同——這讓他怎麽退讓?
啪,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這次勁道十足,態度堅決,絕無轉圜餘地。
李泌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已開始變暗的天色,呼吸急促起來。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執拗,如一塊巨岩橫亙在李泌麵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風。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須當機立斷!
華山從來隻有一條路,縱然粉身碎骨也隻能走下去。
右驍衛的官署位於皇城之內,坐落於承天門和朱雀門之間,由十八間懸山頂屋殿組成。皇城內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門外敞,右驍衛卻與眾不同,在屋殿四周多修了一圈灰紅色的尖脊牆垣。從外頭看過去,隻能勉強看到屋頂和幾杆旗幡,顯得頗為神秘。
這是因為右驍衛負責把守皇城南側諸門,常年駐屯著大批豹騎。兵者,凶器,所以要用一道牆垣擋住煞氣,以免影響到皇城的祥和氣氛。
檀棋站在右驍衛重門前的立馬柵欄旁,保持著優雅的站姿。她頭戴帷帽,帽簷有一圈薄絹垂下,擋住了她的表情。一旁的姚汝能很焦躁,不時轉動脖頸,朝著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看去。
他們已在此等候多時,卻還沒有進去,似乎還在等著什麽。
此時夕陽西沉,再過一個時辰,長安一年中最熱鬧的上元燈會就要開始舉燭了。皇城諸多官署的人已經走了大半,偶爾有幾個輪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誤了遊玩。這兩個人閑立在禦道之上,顯得十分突兀。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鼓聲。姚汝能連忙打起精神,借著夕陽餘暉去看旗語。這次的旗語不長,隻傳來一個字。姚汝能麵色沉重,轉頭對檀棋道:“乙!”
帷帽輕輕晃動了一下。這一個字,意味著公子在樂遊原的努力已經失敗,必須要啟用備選的乙號計劃。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細節都檢查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氣,心髒依然跳得厲害。這是一個大膽、危險而且後患無窮的計劃,隻有徹底走投無路時才會這麽做。隻要有一步不慎,所有人都會萬劫不複。不過她並不後悔,因為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說公子一心為太子的話,那麽她一心隻為了公子。她願意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計劃執行?”姚汝能問道。
“你再仔細想想,確實沒什麽疏漏了嗎?”檀棋不太放心。這個計劃是李泌首肯,具體策劃卻是姚汝能。對這個愣頭青,檀棋並不像對公子那麽有信心。
姚汝能一拍胸膛,表示不必擔心。
“好,我們走吧。”檀棋強壓下不安,在姚汝能的伴隨下,走入右驍衛的重門。
守衛沒想到這會兒還有訪客,警惕地斜過長戟。姚汝能上前一步,手裏的腰牌一揚:“我們是來衛裏辦事的。”就要往裏邁。守衛連忙持戟擋住:“本署關防緊要,無交魚袋者不得入內,還請恕罪。”那腰牌銀光閃閃,守衛不明底細,所以說話很客氣。
姚汝能道:“我們已經與趙參軍約好了,有要事相談。”
“請問貴客名諱?”
“居平康。”
守衛回身去翻檢廊下掛著的一串門籍竹片,嘩啦嘩啦找了一通,回複道:“這裏並沒有貴客的門籍。”姚汝能麵露困惑:“不會吧,趙參軍明明已經跟我們約好,你再找找?”守衛耐著性子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姚汝能臉色一沉:“這麽重要的事,怎麽連門籍都沒事先準備好?你是怎麽做的事!”守衛有些緊張:“這裏隻負責關防,每日更換門籍是倉曹的人。”姚汝能怒道:“我不管你們右驍衛內部什麽折騰,別耽誤我們的時間!”說完就要往裏硬闖。
幾名守衛一下都緊張起來,橫戟的橫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發聲道:“莫亂來。”姚汝能這才悻悻停住腳步,退到重門之外,扔過來一片名刺:“好,好,我們不進去,你把趙參軍叫出來。”
守衛暗自鬆了口氣,倉曹的黑鍋他們可不願意背。對方肯鬆口再好不過,趕緊把話傳進去別給自己惹事。於是他撿起名刺,跑進去回稟,過不多時,匆匆趕出來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員。
這位官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哪兒來了這麽兩位客人。不過他到了重門口這麽一打量,連忙拱手唱一個喏,態度客客氣氣。
前麵這個年輕護衛也就罷了,他身後那個女人,帷帽薄紗,還披著一件寬大的玄色錦袍。雖然如今天氣,還穿這麽厚的錦袍有些怪異,但這身裝扮價值可不菲。
趙參軍想得很明白,有資格進這皇城的人,非富即貴;敢站在右驍衛門口點名要參軍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天。他區區一個八品官,可不能輕易得罪權貴。
“華燈將上,兩位到此有何貴幹?”
檀棋沒有揭開帷帽,而是直接遞過去一塊玉佩。趙參軍先是一愣,趕緊接住。這玉佩有巴掌大小,雕成一簇李花形狀。李花色白,白玉剔透,兩者結合得渾然天成,簡直巧奪天工。
玉質上乘,更難得的是這手藝。趙參軍握著這李花玉佩,一時不知所措。檀棋道:“趙七郎,我家主人是想來接走一個人。”
趙參軍聽這個年輕女人,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頭看那塊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動起來:“尊駕……莫非來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紗一顫,卻未作聲。趙參軍登時會意,把玉佩還回去,然後畢恭畢敬地把兩人迎入署內。
守衛正要遞上門簿做登記,趙參軍大手一揮,把他趕開。
他們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一處待客用的靜室。趙參軍把門關好,方才回身笑道:“沒想到下官賤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嗬嗬,主人說過,趙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風骨,惜乎不顯。”
趙參軍的臉上都樂出花了,他曾經附庸風雅,刊了一本詩集,不過隻有親友之間送送,沒想到那一位居然也讀過。他受寵若驚,連忙抖擻精神:“不知右相……”
“嗯?”
薄紗後的檀棋發出一聲不滿,趙參軍連忙改了口:“尊主,尊主。不知尊主此番遣貴使到此,要接誰走?”檀棋道:“張小敬。”趙參軍一怔,姚汝能補充道:“就是半個時辰前你們抓來的那個人。”
西市那一場混亂,趙參軍聽說了,也知道抓回來一個人。可他沒想到,這事居然連右相也驚動了。
“這,可是朝廷要犯呀……”趙參軍雖不明白這背後的複雜情勢,可至少知道這人幹係重大。檀棋道:“此人叫張小敬,本就是我家主人與你們右驍衛安排的。要不然,怎麽會給靖安司的知會文牘上連名字也不留?”
她的語氣從容,平淡卻中帶著一絲高門上府的矜持與自傲。
趙參軍一聽這話,思忖片刻,右手輕輕一捶左手手心,表情恍然:“原來……竟是如此!”檀棋和姚汝能兩人心中同時一鬆:“成了。”
這個乙計劃,是讓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養婢,混入右驍衛接走張小敬。整個計劃的核心,乃是在那一封右驍衛發給靖安司的文書。
拘捕張小敬,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驍衛所為,所以文書中隻說“拘拿相關人等徹查”等字眼,不寫名字。這樣李相可以不露痕跡地把人帶走,靖安司想上門討要,右驍衛隨便換另外一個人便可搪塞過去——我們隻拘拿了相關人等,可從來沒說過拘拿的是你找的那一位嘛。
李泌深諳這些文牘上的文字遊戲,便反過來設法利用。既然你們隻能偷偷提人,不欲聲張,我就先行一步,冒充你們把人劫走。
那一塊玉佩,其實是李亨送給李泌的禮物。李花寓意宗室李姓。恰好這三個人都姓李,用來冒充李林甫的信物,全無破綻,實得瞞天過海之妙。
所以檀棋一亮出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化名,趙參軍便先入為主,認為來人是李相所遣。再加上對方一口道出靖安司的文書細節,趙參軍更不虞有他,立刻“想通”了:哦,原來李相和本衛有著秘密合作,這是來提人啦。
這一連串暗示看似僥幸,實在是靖安司“大案牘術”殫精竭慮的成果。
檀棋見時機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燈會將至,還請參軍盡快帶我們去提人。”趙參軍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關係,身子骨都飄了,忙不迭地答應。
趙參軍帶著兩人往衛署深處走。這裏廂廊、內室、廳庫之間環環相套,四通八達,若沒人帶一定會迷路。走過一個轉角,迎麵走來一隊軍士。趙參軍突然停住腳步,輕輕“哎”了一聲。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時漏跳半拍,以為出了什麽紕漏。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間,那裏藏著一把鐵尺。
不料趙參軍諂媚道:“再往前頭走,路暗簷低,怕貴使的帷帽有妨礙,還請多加小心。”檀棋鬆了一口氣,隔著一層薄紗,在這麽窄的通道裏走路確實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紗掀下來,露出一張絕色容顏。
趙參軍驚訝於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連忙轉過身去。傳說李相沉溺聲色,姬侍盈房,連這麽一個家養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來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見,什麽細節都會往上聯想,越發篤定無疑。
他們一直走到一處小院,方才停住。這裏說是院子,其實和室內也差不多,四周皆被臨近大屋的寬簷所遮,顯得逼仄昏暗。在院子盡頭是兩扇箍鐵大門,五六名守衛站在院子入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