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狼衛讓曹破延擋在前頭,然後從這裏偷偷溜了出去。可惜這個出口被大火所阻,徹底熄滅之前誰也休想靠近。靖安司就差一步,沒料到又讓突厥人跑掉了。

崔器麵如死灰,這玩意一旦在長安炸起來,他的性命基本上就到頭了。

“不,還有機會!”張小敬的獨眼中銳光一閃,“猛火雷這種東西,無法提前製備,必須現加熱現用——他們肯定剛走沒多遠!運送石脂的馬車,速度不會很快,現在追,應該還追得上。”

崔器一聽這話,眼底又恢複了一點生氣,站起身來沉聲道:“我去通知望樓,發九關鼓!”

“嗯,這裏交給你了!”

張小敬轉過頭去,朝附近的坊牆根跑去。崔器迷惑不解,不知他想幹什麽。張小敬眼到了牆根下,輕舒猿臂,交替踩著幾處土垣,幹淨利落地翻上坊牆的牆頭,然後回過頭來喊道:

“通知李司丞,讓周遭所有隊伍,看我煙號行事!”

交代完這句,張小敬打了一個呼哨。過不多時,牆外街上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飛馳而至,張小敬翻身躍下,穩穩地坐在鞍子上。他不做停頓,一抖韁繩,飛快地朝前馳去。姚汝能騎著另外一匹馬緊隨其後。

原來張小敬剛才讓賈十七給姚汝能帶了一句話,讓他牽著兩匹馬沿牆根外側朝西北角走。如今時間比金玉還貴重,沒時間從坊門繞行,翻牆而出最快不過。

此時街上已經有點亂套了。進城的民眾越來越多,看到昌明坊突然冒起黑煙,都紛紛駐足觀看。一時騾馬車駱駝人都擠在一處,議論紛紛。張小敬策馬猛衝,幾次險些衝撞到客商。有個駝隊夥計罵罵咧咧,不肯讓路,張小敬毫不客氣地一鞭子抽中其脊梁,疼得那人原地跳起來。周圍的人這才嚇得往兩邊躲。

他們追擊到敦義歸義——即東敦義坊、西歸義坊的十字街口——不得不停了下來。張小敬朝四個方向眺望一圈,看不到任何可疑的蹤跡。他焦躁地扯動韁繩,馬匹因遲遲不走而不耐煩地打著響鼻。

時間在一彈一彈地過去,逃遁的突厥人卻如同消失在大海中一樣。這些家夥現在帶著極度危險的猛火雷,又可能挾持了王韞秀,無論去哪裏都是大麻煩。

這時姚汝能一指地上:“張都尉!看這裏!”張小敬低頭去看,看到黃土地麵上有幾滴如墨黑點。姚汝能已翻身下馬,蹲下身子細細看了一回,昂頭道:“這墨點並非垂滴渾圓,圓頭向西,帚尾向東,應當是車子向西疾馳時,頂風滴下,故有此形。”

突厥人撤離得比較倉促,顧不得重新密封,這些石脂滴落下來,成了最好的指示。

張小敬衝他做了個讚許的手勢,這年頭肯細致觀察的年輕人可真是不多了。姚汝能得了誇讚,雙頰浮起兩片淡淡的紅暈,可心裏一想兩人之前的齟齬,頓時興奮勁就淡了幾分。

“走!”

張小敬並不關心姚汝能那點小心思,掉轉馬頭,疾馳而去。姚汝能也連忙上馬跟上去,當前要務是把突厥人抓住,其他事情容後再說。

他們跑過一個路口,姚汝能再檢查了一下石脂遺灑,發現突厥人在永安通規這個路口轉向,一路奔北而去。判明了方向後,張小敬和姚汝能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突厥人走的這條路,是朱雀門街以西第三街,南北朝向。從這裏一路向北,沿途兩排諸坊,俱是富庶繁盛之地,向北一直到延壽坊,便是西京一等一的豪奢去處。而延壽坊西側的對街,則是“天下寶貨匯聚之處”的西市。

這裏平時就人滿為患,今天又是上元燈會首日。申時已到,日頭西移,不知會有多少燈輪、燈樹、燈架正被挑起,多少民眾和商販正在聚集。

區區兩甕石脂,就已經讓旅賁軍損失慘重。倘若讓狼衛帶著更多猛火雷闖入這個區域,恐怕整個長安西城的菁華都要毀於一旦。

情況已到了最危急的關頭,不容片刻猶豫。

張小敬一勒韁繩,側頭對姚汝能道:“聽著,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哪怕殺的是婦孺,也不許有半點遲疑。能做到,就跟我來,做不到就滾!”說完他雙腿一夾,朝北疾馳。姚汝能知道情勢糟糕到了什麽地步,咬了咬牙,從懷裏扔出一枚煙丸,也緊隨而去。

四周望樓看到煙丸騰起,鼓聲咚咚不斷,紛紛把消息回報靖安司。與此同時,崔器的報告也傳了回去。大殿之內,文書交錯,氣氛霎時緊張到讓人窒息。

“崔器和張小敬幹什麽吃的!這都能讓他們逃掉!”

李泌把清靜拂塵丟到一邊,迅速走到沙盤前。靖安司中各部主事也都聚攏過來,十幾雙眼睛一起死死盯著。檀棋把象征狼衛的黑俑擱到永安通規,人頭向北,這樣局勢一目了然。

李泌從檀棋手裏搶過月杆,在精致的黏土沙盤上劃了一條深深的線,口氣斬釘截鐵:“必須在光德懷遠以南截住他們,這是絕不能逾越的死線!”

這個路口以北,皆是京城要地。北邊光德坊,乃是靖安司的總司駐地,還是京兆府的衙署,再往北則是西市、延壽坊等繁華之地,還有皇城。若要讓人把亂子鬧過這裏,李泌這個靖安司丞也不必幹了。

一名主事道:“從永安通規到光德懷遠,隻有四裏遠近,得盡快設卡阻攔。”另一名主事反駁道:“這附近是觀燈最盛之處,現在設卡,隻會徒增混亂——你忘了賀監怎麽叮囑的?”第一位主事道:“等到猛火雷一炸,糜爛數十坊,難道就不混亂了嗎?”第三位主事提醒道:“別忘了,王節度的女兒還在他們手裏呢!”

李泌聽著這些人爭論不休,覺得心煩意亂。他默念道家清淨訣,先把心定下,然後把手一揮:“先把衛隊調去附近所有路口,但不要明裏設卡。”

這個命令曖昧不清,因為李泌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通傳抄錄下命令,朝外走去,冷不防李泌在背後一聲斷喝:“用跑的!”嚇得他差點摔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強大的壓力之下,李泌也顧不得淡泊心性鎮之以靜。這時徐賓湊過來,還是那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李司丞……哎哎……”

“講!”說完以後,李泌看到是徐賓,態度稍微和藹了點。這位主事剛剛立了一個大功,識破了突厥人運入石脂的伎倆。

徐賓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深吸一口氣方才說道:“如今事態危如累卵,司丞何不考慮假節望樓給張都尉?”李泌一聽這四個字,雙目霎時綻出兩道利芒,徐賓雙肩哆嗦了一下子,可終究硬頂著沒把頭垂下去。

假者,借也;節者,權也。“假節”本是漢晉之時天子授權給臣子的說法,靖安司用此古稱,意義卻有不同。“假節望樓”,是指所有望樓不再向靖安司總司通報,轉而聽假節者的安排。

徐賓這個建議,等於是讓張小敬來接管整個靖安司,成為第二個中樞。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李泌冷冷道。這個人剛立了個小功,就狂妄到了這地步。

徐賓鼓起勇氣道:“望樓傳至總司,總司再傳至張都尉,周轉時間太長。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事急從權啊!”

“你對張小敬倒真有信心。”

徐賓急切道:“這家夥是我見過最執著也最值得信賴的人,假節給他,一定如虎……哎哎,添翼。”這話本來說得氣壯山河,可被結巴打斷了氣勢。李泌縱然滿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若不信他的能耐,也不會用他。隻是假節一事,非同兒戲,他可還是個死囚犯哪。”

“您在賀監麵前,可不是這麽說的!”徐賓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太孟浪了,額頭沁出汗水來,連忙收斂口吻,“哎哎,在下的意思是,張都尉就在現場,他對局勢的判斷,總比躲在殿裏看文書的我們要準確些。”

李泌心道,難怪這人一輩子不能轉官,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他揮手讓徐賓退下,回過頭盯著沙盤:“張小敬、崔器在什麽位置?”

檀棋連忙接過月杆,把代表崔器的赤俑擱在南邊昌明坊,把張小敬的灰俑推到永安通規的位置。可以看到,靖安司的主力分散在南北兩端,緊隨在突厥狼衛身後的,隻有一個張小敬。那灰俑立在沙盤中,看起來無比重要,卻又無比孤獨。

李泌隻沉吟了三息,便發出了一道命令:“第三街所有望樓,給我盯住附近車馬,三十息一回報!”他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先報給張小敬,現在一切消息,確保他最先知道。”

周圍的主事都愣住了,都看李泌,可李泌壓根沒打算解釋。

徐賓口才欠佳,但他有句話確實沒說錯: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

姚汝能一路追著張小敬向北疾馳,忽然聽見不遠處的望樓有鼓聲響起,是定式傳文!他緊抓韁繩,在馬上側耳傾聽。這個定式太罕見了,他要努力想一下,才能回憶起冊子裏對應的暗號。

“假節望樓?!”姚汝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會讓這個死囚犯瞬間變成全長安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可他不敢耽擱,連忙驅動坐騎和張小敬並排,把這個新任命說給他聽。張小敬臉上毫無興奮,隻是單單地評論了一句:“李司丞到底是明白人——你現在就跟望樓說,讓他們盯牢寬尾的馬車!”

這些突厥人搶的是蘇記車馬行的馬車,這些車是用來長途運貨,車尾的木軫寬厚耐用,而在長安城內行走的車子,尾軫普遍尖窄如燕尾,以方便走街串巷。這兩者之間的區別,車馬行外的人,一般還真不知道。

讓望樓上的武侯分辨這麽細微的差別,有點強人所難,可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分辨狼衛馬車的辦法。

姚汝能從馬背上挺起身子,手執兩麵紅、黃小旗,略帶滑稽地開始比畫。等到他把命令傳出去,兩人已過了延福永平的路口。

這條街越向北,街上的人就越多,過節的氣氛越發濃烈起來。在街坊兩側,許多皂衣小工爬在竹架上,正忙著用竹竿挑起一盞盞彩燈,上元春絹一條條垂下來。下麵東一群、西一簇的百姓靠在樹下,一邊仰頭觀瞧,一邊指指點點。耍繩子的西域藝人在唱唱跳跳,賣蒸餅、石榴水的小販行走其間,各處食肆也紛紛出攤賣起魚酢、羊酪和烤駱駝蹄子。甚至還有一群少年手持月杖,就地在街角打起了鞠球,塵土飛揚,每入一球,幾個旁觀的羯鼓手就拍動鼓點,比天子打球還神氣。

這一派升平熱鬧的景象,看在張小敬和姚汝能眼中,卻是格外沉重。如果不盡快抓到突厥狼衛,這一切都將墜入地獄。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街被這些人擠得隻剩中間一條狹窄的路,騎馬而過尚且不易,更別說車馬了。突厥狼衛隻要繼續向北,隻會越來越堵,別想把速度提起來。

這時一陣低沉的蜥皮鼓聲響起,穿過這一片喧鬧聲,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兩人精神俱是一振,姚汝能飛快地分辨一下方向,朝東側望樓看去。

“前方崇賢坊南,馬車兩輛!北行!”

這時就體現出假節的好處了。若等望樓傳回靖安司,再傳過來,目標早就移動到不知哪裏去了。

姚汝能大聲喊著“靖安司辦事,讓開讓開!”,兩人一抖韁繩,撞開幾個跳參軍戲的俳優,置一路叱罵和尖叫於不顧,迅速衝了過去。他們很快就看到了那兩輛馬車,正不徐不疾地走著。姚汝能有心表現,一馬當先擋在前頭,喝令車夫停下,亮出靖安司的腰牌。可很快他就傻眼了,這是一個來自洛陽的小樂隊,馬車上堆的全是樂器和舞衣,是為了某家貴人的生辰表演而來。

就在這時,另外一通傳文進入:“長壽待賢,寬尾車三輛,西行。”

長壽坊和待賢坊在朱雀門街西第四街,按說不在他們預估的第三街路線上。姚汝能這次不敢擅專,看向張小敬。

張小敬一揮手:“追過去看看!”

現在第三街非常擁堵。突厥狼衛非常有可能先向西稍微繞一下,再從懷遠坊折回來。兩人扔下驚慌的戲班子,橫著向西狂奔而去。

東西向的街道,比南北向街道相對暢通一點。馬蹄翻飛,在大路上留下一長串匆忙的蹄印。他們很快就抵達了長壽待賢街口,附近望樓及時地把最新動態通報過來:三車剛轉向北邊。

這和張小敬的估計完全一樣。他麵色一凜,抄出手弩,讓姚汝能把煙丸握在手裏。他們向北又跑了大概一百步,姚汝能忽然叫道:“是那個!”

在不遠處的街口,有三輛馬車正停在路口,馬頭斜斜向東。它們都是一樣造型,輪輻長大,尾軫寬厚,車廂裏裝著幾個大桶,上頭用草簾子苫住。他們沒有前進,因為一隊從北邊過來的廂車,正在笨拙地東轉。

街口太小,若是兩隊馬車對向而來,轉向同一個方向,必須依次通過。這隊廂車四角掛著六角鑾鈴,彩板紗幕,旁邊還有幾個高頭大馬的護衛,想必是幾家貴胄女眷結伴在西市買完東西,回返東城。

按照《儀製令》的交通規矩,賤避貴、去避來。那三輛馬車什麽旗都沒掛,身份低下,隻能乖乖讓行。

張小敬抽打馬臀提速,迅速接近。這三輛馬車是斜向而停,所以從後方能看清車夫的側影,獨眼裏很快映出一張熟悉的麵孔。

正是這個人,在修政坊用刀旋掉了他的肉,然後挾持著聞染逃掉了!

就像是有感應似的,張小敬一接近,他也鬼使神差地轉過頭來,兩人恰好三目相對。麻格兒先是陷入一瞬間的驚愕,旋即大喊一聲。三輛車裏鑽出五六個狼衛,用水瓢和木盆潑出一大片漆黑的石脂油,然後一個人把鬆枝火把丟下去,地麵登時燃燒起來,形成一道不算太高的火牆。

看來他們對靖安司可能的追擊,已經有了準備。

張小敬並不畏懼,可是馬匹卻發出一聲驚恐的叫聲,前蹄高抬,怎麽也不肯躍過去。趁著這個當,三輛馬車猛然啟動,不顧前方廂車還在轉向,惡狠狠地撞了上去。

以正麵撞擊脆弱的側麵,廂車立刻被轟隆一聲撞翻在地。一時間,車內女眷的尖叫和轅馬嘶鳴混雜在一起。周圍的護衛全蒙了,長安城裏何曾見過這等窮凶極惡的車夫?

有護衛還要扯住韁繩理論,麻格兒殺性大發,掏出匕首,狠狠地捅死三名護衛和一個女眷,然後讓馬車後退幾步,朝前再頂。

張小敬一看坐騎已不堪用,翻身下馬,雙手護住臉部衝火牆穿了過去。身後的姚汝能一看判明了敵蹤,毫不猶豫地扔出煙丸,然後抽刀撲了上去。黑色和黃色的煙霧糾纏一處,直上天際。

張小敬穿過火牆後,眉毛頭發都被燎著了,皮膚生疼。他顧不得拍滅,勉強睜開獨眼,看到麻格兒那輛車已經頂開了側翻的廂車,向東邊移動。後麵兩輛車也相繼加速,準備逃離。

他緊跑兩步,跳上那輛側翻的廂車頂上。車內的女眷正要從裏麵鑽出來,卻被張小敬一腳踏到腦袋上,慘號一聲又縮回去了。護衛們紛紛發出怒吼,可有前車之鑒,都不敢過來。張小敬站在車廂上,利用高度向前高高躍起,恰好落到第三輛車的車尾處。那寬大的尾軫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落腳之處。

車上的一個狼衛探出頭來,用一根短木矛衝他捅過來。張小敬用腋窩一夾矛杆,左手發弩頂著他太陽穴發射,直接射了個腦漿四濺。這時另外一個狼衛也撲過來,張小敬把弩扔開,俯身把停車時用來固定的三角軔石抱起來,狠狠楔入他的眼窩裏。那狼衛慘叫一聲,被他一腳踢下飛馳的馬車。

張小敬毫不停留,他踩住車廂狹窄的邊緣,手扶著那幾個大桶朝車前挪去。前方的車夫感覺大事不妙,回頭正要反抗,一把鋒利的障刀已經從後麵劃過,幾乎切開了他半個脖頸。

這一連串動作,如電光石火,間不容發。張小敬掃了一眼,發現車上沒別人了,手起刀落,把前方轅馬的繩索全部斬斷,然後跳上馬背,去追第二輛車。

這輛車沒了動力,緩緩停了下來。後麵姚汝能趕到,可又不敢離開。車上裝了好幾桶猛火雷,隨時可能爆發。他隻好先放了一枚煙丸,呼叫崔器的部隊及時跟上,然後朝前方看去,看到張小敬已經和第二輛車平齊了,高抬胳膊,蹺起大拇指。

這不是稱讚,而是一個事先約定好的暗號。張小敬要立刻通知靖安司,在前方光德懷遠街口拉起封鎖線,疏散民眾。事到如今,張小敬沒辦法保證截下每一輛馬車,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

馬匹畢竟比馬車要快許多,張小敬很快就追近了第二輛車側麵。狼衛們這次沒用長矛,而是扯下苫布,改用石脂潑澆。黑色黏稠的**從馬車上飛灑而下,這玩意隻要扔個火把就會出事。張小敬不敢太過靠近,隻能緊隨不舍。

可以看到,馬車上裝著五桶猛火雷,占了車板一半麵積。這五桶若是爆開,隻怕這一條街都沒了。

這兩輛發狂的馬車毫無減速的意思,前方傳來一連串的民眾驚呼,攤販和行人被紛紛撞翻在地。他們已經接近西城最繁盛之地,距離李泌劃出的那條死線不遠了。

張小敬一咬牙,用障刀狠狠刺了一下馬背,轅馬一聲悲鳴,朝前一躍。

第二輛車的狼衛立刻又拚命潑石脂過來,卻發現那馬匹突然側橫,馬背上的人卻不見了。原來張小敬拚命把馬頭撥轉,自己憑借高明騎術迅速吊在另外一側,用巨大的馬身為盾牌擋住了石脂。借助敵人這一瞬間的失神,張小敬身手矯健地翻過馬背,朝馬車上跳去。

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上一次幸運了,尾軫上正好站了一個狼衛,兩人重重撞在一起,身體一起倒向車廂中部,一時間撞得那幾個大木桶東倒西歪。車夫看來經驗豐富,立刻讓轅馬向左邊來了一個急轉。張小敬一下子控製不了平衡,身子歪斜著朝外倒下去。其他兩個狼衛撲過來,對著他胸口狠狠推了一下。

就在身子摔下車的一瞬間,張小敬急中生智,手裏一抖,一條如蛇長影飛了出去。

這是牛筋做的縛索,乃是京城不良人捕盜用的裝備。老資格的不良人,扔出縛索如臂使指,連龜茲雜耍都自歎弗如。張小敬身為不良帥,手藝自然更是高明。

這縛索平時纏在右手手腕,需要時,隻要手臂一抖,即可飛出。張小敬落地的瞬間,縛索那頭已經死死纏在了馬車側麵的吊柱。馬車依然奔馳著,他抓緊這邊的索柄,死死不鬆手,整個人背部貼地,被馬車硬生生拖著往前跑去,留下一長條觸目驚心的拖痕。

車上的狼衛掏出匕首,拚命要割斷縛索,可惜這繩索太過柔韌,一時半會兒根本切不斷。

車上的人甩不開他,但他也沒辦法再次爬上馬車。拖出去三四十步,張小敬衣衫背部已經被磨破了,背脊一片血肉模糊。他忽然用另外一隻手在地上一撈,抓住了半塊青磚,順著去勢勾手一砸。那磚頭劃了一條漂亮的弧線,正中前方右側轅馬的眼睛。

那馬猝然受驚,拚命向右邊靠去,帶著另外一匹也跟著躁動起來。車夫如何拉扯叫喊都控製不住,整個車子不自願地向右偏轉。

此時他們正在懷遠坊和西市南牆之間的橫向大街上,前方街道右側坐落著一個巨大的燈輪。燈輪高達六丈,底部搭了一個鎮石木台,上部是一個呈輪輻狀的碩大竹架,外麵糊著繡紙和春勝圖案。幾個皂衣小廝攀在上頭,用竹竿小心地把一個個大燈籠挑上去。

這輛馬車收不住勢,以極高的速度一頭撞到燈輪的底部。這一下去勢極為猛烈,兩匹轅馬撞得腦漿迸裂。區區木製燈輪哪裏支撐得住這種力度,隻聽得嘩啦一聲,整個架子轟然倒下來,上頭的小廝和十來個碩大的魚龍燈、福壽燈、七寶燈劈裏啪啦地砸落,全都落在了馬車上。

車上的幾個狼衛就這樣被燈輪架子死死壓住,動彈不得。在劇烈的衝撞下,車後的幾個大木桶嘰裏咕嚕,全都滾了出來。

張小敬在馬車碰撞之前,就及時鬆開了手,沒被馬車拖入這次碰撞中。他躺在地麵上,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背部也鑽心地疼。還沒等他爬起來,這時一股熟悉的味道飄入鼻中。

不好!張小敬麵色大變,俯身拖起一個昏迷的皂衣小廝往外拖,一邊拚命對聚攏過來的老百姓大喊:“退開!退開!退開!”

猛火並不是一個可靠的引火物,稍有碰撞摩擦便可能起火。那幾個木桶經過剛才那一係列追逐碰撞,本來就危如累卵,如今被這麽狠狠一撞,桶口猛火已醒,隨時可能引燃石脂。要知道,這幾個大桶,比剛才那貨棧裏的量多了何止五倍……

那些老百姓不知利害,還在圍著看熱鬧。張小敬見警告無效,情急之下從腰帶上解下一枚煙丸,狠狠朝人群裏丟過去。煙丸一爆,可讓那些民眾炸了窩,眾人不知是什麽妖邪作祟,驚呼著朝後頭避去。

張小敬耳聽得身後似有動靜,立刻撲倒在地。與此同時,一聲轟鳴從身後傳來,熱風大起。不過這轟鳴不似在貨棧裏那樣炸裂,反而接近於火上澆油後火苗子上躥的呼呼聲。

張小敬手肘支地,小心地扭過頭去,看到眼前五個大桶變成了五團耀眼的火團,五道熊熊烈焰舔舐著碩大的燈輪,紙燈籠和紙皮最先化為飛灰,然後整個大竹架子、馬車和附近的幾根榆樹也開始燃燒起來,不時有劈劈啪啪的竹子爆裂聲,像是新年驅邪的爆竹。那冒著黑煙的火焰直躥上天,比坊牆還高,牆外一側已被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黑色。

至於壓在燈輪下的人,除了被他奮力拖出來的一個小廝外,其他肯定是沒救了。

但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猛火雷的一個大問題是,即使有猛火為引,爆炸的成功率仍舊不高。更多時候,不是引發石脂爆炸,而是簡單地把它點燃。狼衛放在車上的,一共有五桶石脂,大概是因為密封不夠好——所以才會一路滴滴答答地灑落——居然一個都沒爆開,全都成了自行燃燒。

這樣一來,雖然火勢依舊凶猛,但呈現的是蔓延之勢,威力大減,否則張小敬和這半條街的人都完蛋了。

他伸開酸疼的手臂,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剛才那一番追擊雖然短暫,可耗盡了他全部的體力。最後一輛麻格兒的馬車越跑越遠,肯定是追趕不及了,隻能寄希望於靖安司在前方及時布下封鎖線了。

火勢如此之大,很快就驚動了懷遠坊的武侯鋪。二十幾個身披火浣布的武侯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手持濺筒和麻搭,還有人扛著水囊。今天上元燈會,諸坊武侯鋪都接到命令,隨時要應付火警,準備萬全。

可這些兵卒一看火勢如此之大,便知不可能撲滅,隻能先劃出一條隔離帶,防止蔓延,再等它自行熄滅。

其中幾個人看到躺在火勢邊緣的張小敬和小廝,七手八腳拽起來,嘴裏罵罵咧咧,顯然把他們當成縱火元凶。張小敬的腰牌遺失後,一直還沒顧上補,沒法證明身份。幸虧這時姚汝能從後麵趕至,掏出自己的腰牌,喝退眾人,把張小敬攙扶到牆角坐定。

張小敬問旁邊賣水的小販討來一瓢甘梅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呼哧呼哧喘息不已。

姚汝能注意到,張小敬在逃離爆炸區域時,居然還不忘拖出一個素不相識的皂衣小廝。

一個出賣同僚換取情報的卑劣之徒、一個經驗老道狠戾冷酷的前不良帥、一個放言保護微不足道的民眾的聖人、一個對朝廷不滿卻又拚命辦事的幹員。種種彼此矛盾的形象,讓姚汝能陷入認知混亂中。

他想起張小敬之前說的那一席話,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去詢問一下張小敬,你的死罪罪名到底是什麽?可是眼下這場合有點唐突,姚汝能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嘴閉上了。

現實沒有給他留後悔的機會。下一個瞬間,望樓的鼓聲又一次咚咚響起,鼓聲急促,同時遠處起碼有十道黃煙騰空而起。這代表有極其重大的變故發生,所有靖安司的屬員,必須放下手中的一切,趕去集合。

張小敬在第一聲鼓聲響起後,就睜開了眼睛。他看到黃煙騰空,口中喃喃道:“光德懷遠……”

光德懷遠,是李泌親自劃定的死線,絕對不容向北逾越。什麽樣的事態,能讓這個敏感之地連連升起十道黃煙?那輛滿載猛火雷的漏網馬車,到底怎麽樣了?

姚汝能有點擔心地說:“張都尉您負傷了,還是我先過去看看究竟吧?”張小敬卻一把按住他肩膀,手裏一壓,整個人齜牙咧嘴地站了起來。

“一起走。”他啞著嗓子說,姚汝能也隻得從命。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在西市和懷遠坊之間的大路,距離街口不過兩裏多遠。張小敬和姚汝能立即起身,朝東邊趕去。跑出去幾步,張小敬忽然停下腳步,扯過一個正在滅火的武侯,把他身上的火浣布鬥篷搶下來。

火浣布經火不壞,是救火的利器。張小敬這麽幹,說明他已認定前方將會有絕大的危險。姚汝能遲疑片刻,也叫住一個武侯,用靖安司的腰牌半強迫地征用了另外一件鬥篷,披在身上。

他們一路跑到路口,遙遙看到旅賁軍的士兵正在把數道荊棘籬笆拖過來,橫在路中間。許多百姓和達官貴人都被堵在一邊,人聲鼎沸。

封鎖道路——尤其是封鎖這麽重要的道路——是靖安司最不希望采取的行動。李泌既然下達了這個命令,說明事態已經到了幾乎無可挽回的地步。

姚汝能讓旅賁軍的士兵讓開一條路,讓兩人進去。他們很快看到,街口四邊,已經嚴嚴實實地被拒馬和荊棘籬笆攔住了,南、東、西三麵是崔器的旅賁軍,北麵則站滿了手持大盾的士兵。這些不是靖安司的直屬,而是隸屬於右驍衛的豹騎精銳。

光德坊北是延壽坊,延壽坊斜向東北,與皇城、宮城隻有一街之隔。狼衛已衝到了這麽近的距離,南衙十六衛就是再遲鈍,也該有反應了,豹騎是最先集結而來的。

不過軍方這一介入,恐怕靖安司的日子會不好過了。

此時的光德懷遠路口,空****的,隻有兩個糊到一半的燈架矗立在街側,一輛雙轅馬車停在街心。苫布已經被扯掉,露出裏麵的五個深色大桶。麻格兒站在木桶之間,手裏高舉著一隻燃燒的火炬。在馬車不遠處,三具屍體俯臥在地上,每一具背心都插著數十支羽箭。

很顯然,麻格兒駕馭馬車衝到了街口,正好被嚴陣以待的靖安司攔住。一番交戰之後,其他狼衛全數陣亡,但他們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讓麻格兒點起火炬,送到木桶口。

這一手,震懾住了所有人,沒人敢讓這五桶猛火雷在如此敏感的地段爆炸。麻格兒一臉猙獰,把火炬擱在距離桶口隻有數寸的位置,徐徐讓轅馬朝前走去。附近的弓箭手一籌莫展,誰能保證能一箭將此獠斃命?誰又能保證他死後,這火炬不會正好掉落在桶口?

姚汝能朝前望去,看到在光德坊的西南角,李泌等人正站在一處高亭,死死盯著街口。大火燒到家門口,他也沒辦法在殿內安坐。

麻格兒是最後一個狼衛,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卻是毫無懼色。這麽多唐人為之陪葬,這是多難得的際遇!他哈哈大笑,用一隻手握緊火炬,另外一隻手輕輕抖著韁繩。轅馬不知氣氛緊張,隻低著頭朝前走去。他們的方向依然是朝著北方,朝著最繁盛最熱鬧的街區。

姚汝能道:“不行!我得去告訴李司丞,猛火雷點燃了,可未必會炸!”張小敬卻攔住了他:“可也未必不炸。這裏是長安,沒有十成把握,李司丞也不敢冒險。”

姚汝能急道:“這怎麽辦?就這麽幹瞪眼看著他往北去?”張小敬沒有回答,他眯起獨眼,把火浣布鬥篷裹得緊了些。

街口的局勢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簡直不用猛火雷就能隨時爆炸。麻格兒的馬車旁若無人地緩緩移動著,最終抵達了北邊的封鎖線邊緣。轅馬撞開荊棘牆,兩個前蹄踢到了一排盾牌的正麵。

周圍的士兵明明一擊就可以把這個突厥狼衛幹掉,可誰也不能動他分毫。那五個褐色的大桶,就是五個沉默的索命無常。在這種奇妙的對峙中,豹騎精銳不斷後退、分散,生生被馬車擠開一條路。帶頭的將領陰沉著臉,不敢輕舉妄動。

李泌站在坊角的高台上,閉上了雙眼。一過死線,整個事件的性質就全變了,必須得有個決斷。他沉聲道:“備火箭!”

立刻有二十名精銳弓手登上高台,旁邊二十名輔兵將事先準備好的圓棉箭頭蘸上鬆脂油,點燃,遞給弓手。隨著隊正一聲令下,弓手迅速上箭、拉圓,對準了坊外那輛馬車。

再坐視狼衛接近皇城與宮城,就是靖安司拿天子和文武百官的安危不當回事。兩害相權,李泌寧可讓它把半個光德坊和自己的臉麵炸上天,也不容它再向北了。

耳邊是弓弦絞緊的咯吱咯吱聲,他知道,隻要自己嘴唇裏吐出一個字,整個事件就結束了。二十支火箭,在這個距離不可能偏離目標,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隻能聽天由命了。

“公子,這裏太危險,還是先……那是什麽?”檀棋本來想勸李泌先下去,避免被爆炸波及,可她忽然看到街口異動,不由得驚呼起來。

所有人都順著她的玉手所指,向街口望去。

一個身影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衝向馬車,義無反顧。他身上披一塊顏色古怪的鬥篷,看不清麵貌。麻格兒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的封鎖線上,一時未曾發現。身影趁機躍上車廂,手中的長索一抖,纏住了麻格兒的手腕。

“是小敬!”居然是徐賓這個近視眼最先認出了那道身影。

靖安司的人聽到這名字,俱是精神一振。這個死囚犯在過去的幾個時辰裏,屢次創造奇跡。無論多絕望的局麵,他總能頑強地找出破局之法。上到主事,下到小吏,無不心悅誠服。

張小敬在這時悍然出手,讓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更臻於完美。若不是恪於禮法,他們簡直要歡呼起來。隻有李泌不動聲色,負手而望,二十支火箭依舊對準了馬車。

張小敬可顧不上去關心靖安司什麽反應,他的全副心思全放在眼前的這個突厥悍匪身上。隻要稍有閃失,整輛馬車就有可能會被炸上天。

他剛才披著鬥篷,在圍觀人群遮蔽下,不動聲色地靠近十字街北口。剛才封鎖陣內的一個士兵承受不住巨大壓力,手中長矛舉高了一分,這暫時吸引了麻格兒的注意。他抓住這個稍現即逝的機會,狂奔二十步,敏銳地振足一衝,從後麵跳上馬車。

麻格兒立刻認出了這個屢次給他們找麻煩的人,他用突厥語吼了一句:“早該殺了你!”張小敬冷冷一笑,什麽都沒說,但那孤狼一般的凶悍獨眼,讓麻格兒一陣心悸。

兩個人在馬車上不要命地鬥起來。張小敬隻要把麻格兒拉開半尺,就足以讓其他士兵上來助陣;麻格兒隻要能爭取半個彈指的時間,就能把火炬深入木桶。兩個人就像是站在一條深崖之間的繩子上,一點點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這次交鋒,隻經過了短短的幾個瞬間。先是張小敬的拳頭狠狠地砸在麻格兒的右眼上,指縫裏夾的碎鐵片直接紮瞎了狼衛的眼睛,然後麻格兒用額頭撞向張小敬的鼻梁,致其鮮血迸流。兩個人打得全無章法,卻又無比凶狠,如同兩隻嗜血的傷狼。

麻格兒的手腕被縛索纏住,行動受限,張小敬趁機猛攻他的頭部。不料麻格兒不閃不避,強忍著頭部被重擊的劇痛,伸出手指摳在了張小敬腋下的傷口。這個傷口,恰恰是麻格兒在修政坊給張小敬留下的。這一下,疼得張小敬眼前一黑,動作為之一僵。

麻格兒沒有乘勝追擊,這毫無意義。他飛快地拿起火炬,掃了一眼從四麵爬上來的士兵,喃喃了一句突厥語,然後把火炬丟進木桶。張小敬大叫一聲,撲過去把麻格兒一腳砸下車去,可這一切已經太晚了。

桶口迅速冒出硫黃味道,輕煙嫋嫋。

本來像螞蟻一樣攀上來的士兵,又嚇得紛紛潮水般退開。高台上的李泌沮喪地閉上眼睛,終究還是不成嗎?

“公子,快看!”檀棋驚道。李泌“唰”地又睜開了眼睛,眼前的一切,讓他失態地朝前走了兩步,差點從高台上掉下去。

隻見張小敬跳到車夫的位子上,抽打轅馬,還向前方士兵拚命做手勢讓開,向北駛去。

“張都尉這是何意?”靖安司的一個主事叫道。

“莫非他想要把馬車趕到安全地帶?這哪裏來得及?”

“就算來得及,方向也不對,這還是向北啊!”

“那和突厥人要幹的事不是一樣嗎?”

張小敬現在如果選擇退開,沒有人會指責他。可他卻冒著被烈焰吞噬的危險,把馬車向北方趕去——那邊皆是繁華之地,可沒有任何能讓這五桶猛火雷安全引爆的空地啊。

在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一個奇怪的猜想浮現在大家心中。這個人,可是曾經公然表示對朝廷不滿,他不會是想順水推舟,駕著馬車去宮城實施報複吧?

弓箭隊的隊正忍不住叫了一聲:“李司丞,馬車就快離開射程了!”李泌眼神閃動,終於發出了一個命令:“撤箭。”隊正瞪圓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李泌又重複了一次:“撤箭。”語氣不容置疑。

二十名弓手隻得放下弓,莫名其妙。主事們一起看向李泌,李司丞一貫以大膽決斷而著稱,可這一次未免太大膽了。

此時李泌的內心也在激烈地交戰著。他想起張小敬對他說的那句話:“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既然在這個死囚犯身上押了巨注,幹脆就一賭到底。

他相信張小敬那麽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以李泌的聰明,也想不出這一局該如何破解。

張小敬駕著馬車,在西市和光德坊之間的寬闊街道瘋狂奔馳。身後木桶正冒出黑煙。猛火雷並沒有在第一時間響起,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但火頭已起,石脂起燃,隨時有可能爆發出來。

張小敬忽然彎下腰,用縛索抽了一下轅馬的左耳,整個馬車開始向左偏移、轉向。

“輪距!”李泌突然反應過來,隨即徐賓也叫起來:“輪距!”他看其他主事茫然未解,多說了兩個字:“西市,輪距!”

西市一共有兩個出入口,一東一西,分別設置了一道過龍檻。過龍檻是橫在門下的一道石製門檻,門檻上有兩個槽口,兩槽之間相距五尺三寸。換句話說,隻有輪距五尺三寸的馬車,才能進入西市。過寬,過窄,都進不去。而長安城其他諸坊的過龍檻,兩個缺口之間相距則隻有四尺,隻容窄車通行。

這樣一來,運送大宗貨物的寬距馬車,隻能進入東、西市,去不了其他坊市;而長安城內日常所用的窄距小車,可以在諸坊之間通行無阻,卻唯獨進不得兩市。大車小車、貨客分流,既避免擁堵,又方便市署和京兆府管理。

蘇記車馬行一向隻運送大宗貨物,自然也會按照五尺三寸的標準來製備車輛。張小敬如果想讓馬車盡快脫離主街,進入西市是唯一的選擇。

西市的東門,此時恰好位於馬車左前方大約六十步,以馬車的速度瞬息可至——可是!西市也是長安重鎮,裏麵商家無數、貨貲山積,還有各國雲集而來的豪商使者。若在那裏麵炸了,一樣損失慘重。

張小敬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李泌完全不知道。他現在沒什麽可以做的,隻能用目光跟隨那死囚犯,一條路走到黑。

在眾目睽睽之下,張小敬展現出了極高明的馭車之術。他以縛索替代馬鞭,讓轅馬向西一點點地轉向,車輪在黃土路上壓出兩條近乎完美的弧線。當車身向西完全掉轉過來時,兩匹轅馬的蹄子恰好越過西市東門的過龍檻。

那兩個飛轉的木車輪,準確地切入過龍檻上的兩個槽口,嚴絲合縫。整輛馬車的速度,絲毫未因轉向而受到影響,呼嘯而入西市。

他一進西市,並沒有沿著大路前行到十字街,而是一頭紮進旁邊的民居院子裏。先“嘩啦”一聲撞開十幾個堆疊一處的燒酒大甕,然後又踏倒數道籬笆和半座木屋,順著一個傾斜的土坡一頭直衝而下。

那五個木桶是什麽狀況,張小敬不用回頭也知道。經過這麽多次碰撞,那硫黃味越發濃鬱,已經無限接近極限。事實上,猛火雷能堅持到現在沒炸,已經是滿天神佛保佑的奇跡了。

死亡臨近,可他的獨眼裏並沒顯出驚慌或絕望,隻有沉靜,那種如石般的沉靜。

土坡的底部,是一條寬約六丈的水渠,渠麵結著一層厚厚的冰。這條叫作廣通渠,從金光門入城,沿居德、群賢二坊流入西市。為了方便秦嶺木材的漕運,廣通渠在天寶二載剛剛被拓寬過一次,渠深水寬,可行五百石的大船。

三個時辰之前,曹破延就是在這裏跳河,甩脫追捕。冰麵上尚還有一片開裂的窟窿,正是崔器落水砸出的痕跡。

張小敬麵無表情地把鬥篷裹緊,最後一次用力抽打轅馬。那道斜坡帶來的去勢,加上轅馬負痛瘋狂地奔跑,讓馬車達到了一個極高的速度。它唰地掠過黃土夯成的梯狀渠堤,義無反顧地朝寬闊的冰麵落去。

沉重的馬車在半空飛過,重重砸向薄冰。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冰麵毫無意外地被砸塌了,冰冷的浪花化為無數隻手把馬車拽入深深的水底。與此同時,車廂中的猛火雷終於爆裂開來,一連串火雲半在水麵,半在水下,發出悶響,圈圈漣漪向外麵急速擴展。

廣通渠如同一條受了驚的巨蛇,陡然瘋狂地翻滾起來。水花與火花同時綻放,無數細碎的冰塊高高濺起,伴隨著濃煙直衝天際。若此時讓遊走於京城的詩人們站在岸邊看到這一奇景,一定會吟出不少名句吧。

爆炸過後沒多久,靖安司和右驍衛的大批精銳衝到渠堤兩岸。此時這一段的冰麵已全部崩碎,水麵上隻浮著半個殘缺不全的車輪,通體焦黑。

整件事情從這裏的冰麵開始,也從這裏的水下結束,仿佛是佛家的輪回具現。

經過初步清點,這一帶的渠堤被震出了一道大裂隙,水門歪斜,臨渠的一個城隍小廟被震塌了半邊,還有一些臨近的岸邊樹木與小舟被毀,幾個扛夫斷了腿——這就是全部損失。

那五桶猛火雷到底爆炸了幾個,已經無可查證。但有一點很清楚,如果沒有張小敬把馬車送入廣通渠裏以水克火,無論它們在哪裏引爆,損失都將是現在的幾十倍。

危機終於順利解除,所有人心裏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到現在,他們才明白張小敬的用心——在那種危急情況之下,西市的廣通渠是唯一的解決之道,真難為他能想到這個辦法,更難為他竟敢去親身實行。

靖安司的人陸陸續續趕到,準備著手清理現場。徐賓比所有人都跑得快,他一馬當先衝到渠旁,焦慮地望向河麵,努力尋找好友的蹤跡。他來回搜尋了幾遍沒看到人影,嘴唇不由得哆嗦起來。是他把張小敬引薦到靖安司來的,若因此番反害了他的性命,那真是要愧疚一輩子了。

徐賓急得一把抓住旁邊姚汝能的胳膊:“我眼神不太好,你看得準,找到他了沒有?對了,西市署在廣通渠內配有六隻蚱蜢舟,趕緊調過來去河心找找!”

姚汝能此刻百感交集,這位死囚犯已經讓他徹底折服。原來張小敬沒有吹牛,他真的為了這座城市出生入死。現在回想起來,除了殺小乙之外,張小敬在這幾個時辰內的作為真是無可指摘。姚汝能更加羞愧,他居然一直在懷疑這樣一位英雄。

不過他認為,在那麽劇烈的爆炸下,不太可能會有幸存者。姚汝能不太忍心告訴徐賓這個判斷,於是一直站在河邊保持著沉默,凝目肅立。

如果張小敬就這麽死了,他和他的那些經曆,將會成為一個永久的謎。

一陣腳步聲傳來,他回頭一看,發現李司丞也親自趕來了,遠遠站在土坡上觀望,看不清表情。那個美貌侍女就站在旁邊,鵝黃色的錦襖分外醒目。姚汝能心想,當初李司丞力排眾議任用張小敬,甚至為此和賀監鬧翻,不知他現在麵對這個結局,會是什麽心情。

就在這時,河渠對麵的岸上,有不良人揮舞著手,激動地大叫起來。姚汝能連忙收起思緒,和徐賓同時朝那邊看去。

他們看到,幾個不良人正攙扶著一個身影從河邊往岸上走。那身影披著一件鬥篷,看起來十分虛弱,但至少還能動。在他們身後,是一尊高大的蓮瓣九層石經幢。

大唐信佛蔚然成風,廣通渠這樣的要地,自然也需要立起經幢,請菩薩伽藍加持,兼有測定渠水深淺的功效。剛才那身影應該正好躺倒在石經幢下麵,所以才沒被第一拔搜尋的人發現。

徐賓激動地跳起來,差點想直接遊過去了。他催促姚汝能,連聲問是不是張小敬。姚汝能強抑住狂跳的心髒,極目遠眺。他的目力極好,一眼就看到那件灰褐色的鬥篷,上頭有好幾個漆黑的大洞。

沒錯,那是火浣布鬥篷。

這麽說,張小敬還活著?!

估計他是趕在爆炸前的一瞬間主動跳了車,就是被爆炸的衝擊波拋到石經幢這邊。鬥篷讓他避開了烈焰的第一波燒灼,而石經幢的八棱造型適合攀抓,讓他不至於沉入水底。這還真是神佛保佑!

徐賓和姚汝能像孩子一樣歡呼起來,喜色溢於言表。姚汝能大大地出了一口氣,這樣的結局,再完滿不過了。他在心裏開始構思一會兒見麵的說辭,是先祝賀他赦免死刑好呢,還是再道一次歉更好。

張小敬並不知道河對岸有兩個人為他的生還歡呼。他現在頭還是暈的,身子虛弱得很,被攙著走了幾步就不得不原地坐下。剛才雖然極其幸運地避開了爆炸,可先被火燒又被冰泡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斷指、腋下和背部的傷口,又開始滲出血來。

幾個不良人殷勤地為他把濕漉漉的破鬥篷和外袍拿開,給他披了一件幹燥的厚襖。“張都尉,托您的福,如今已是一切平安啦。”其中一個不良人討好地說道,遞過去一條布巾。

張小敬接過布巾,將眼窩裏的水漬擦了擦,交還給不良人,臉色卻絲毫沒有大事底定的輕鬆。

狼衛確實是死光了,可他總覺得整件事還沒結束。猛火雷的數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區區十五桶,最多炸掉幾個坊,距離焚盡長安還遠遠不夠。突厥人寄予厚望的“闕勒霍多”,真的會這麽簡單嗎?

真這麽簡單,直接駕車衝撞便是,要什麽坊圖指引啊。

更何況聞染的下落目前還是不明,無論是貨棧還是剛才那三輛馬車裏,都沒見到任何女子的蹤跡。

這件事的疑問太多。張小敬正想著如何跟李泌說這事,忽然聽到鏗鏘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抬眼一看,原來是崔器。崔器負責河渠這邊的搜索,所以最先趕到。

“崔旅帥,事情還沒結束,立刻帶我去見李司丞。”張小敬高聲說道。

可是崔器卻僵著一張臉,殊無笑意。他走到張小敬麵前,一抬手,兩個旅賁軍士兵如狼似虎地撲過去,死死按住了張小敬的雙臂。

“帶走。”崔器壓根不去接觸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