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汝能扯開麻布,露出一個昏迷女子。他俯身下去,一手探她的鼻息,一手去托肩膀。誰知輕輕一碰,女子便醒轉過來,第一時間抄起碎石來砸他的頭。姚汝能猝不及防,被一下砸到腦門,疼得直齜牙。

好在這女子力氣有限,不至於將人砸暈。姚汝能一手抓住她手腕,一邊高聲解釋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你現在已經安全了。”然後忙不迭地從腰間亮出一塊腰牌。

女子愣住了,姚汝能忍痛擠出一個笑臉:“沒錯,我們是官府的人。”

女子哇的一聲哭起來,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姚汝能。姚汝能冷汗直冒,這若是被王府的人看見,隻怕自己要吃掛落。可她估計是被嚇壞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撒手。姚汝能隻得任由她摟著,喊井口的人加條繩子,把井底兩個人拽上去。

上頭七手八腳,很是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把兩人有驚無險地拽出井口。姚汝能見她除了驚嚇過度之外,沒什麽明顯傷勢,不由得鬆了口氣。

“王韞秀小姐,請先跟我們回靖安司吧。”姚汝能恭敬地說道。

女子茫然地抬起頭,似乎還沒緩過來。姚汝能又重複了一遍,女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道:“啊?你們弄錯了吧?我不是王小姐。我叫聞染。”

姚汝能的臉色,唰地變得雪白。

一出光德坊,張小敬和檀棋立刻被外麵的喧鬧所淹沒。

這裏靠近西市,豪商眾多,各家商號為了宣傳自家,都鉚足了勁攀比。你三丈,我就三丈五;你紮了一條燈龍蟠柱,我就放一隻火鳳展翅;東家往燈架上掛起十色重錦,色彩斑斕,西家便要山棚處處垂下五縷金銀墜子,飄然如仙。每年這裏鬥燈鬥得最凶,百姓也聚得最多。

此時放眼望去,光德、西市中間的大道兩側坊牆,支起了形態各異的燈輪、燈樹、燈山等竹製巨架,架上諸多商號的旗幡招展,綿延數裏。數十萬支象牙白蠟燭在半空搖曳生光,無處不照,叫人心馳目眩。

這些蠟燭皆有二尺餘長,小孩胳膊粗細,放在防風的八角紙籠中,竟夜不熄。燭裏摻有香料,底座盛著香油,所以在燈火最盛之處,往往彌漫著一股豐腴油膩的燭香之氣。夜風一吹,滿城熏然。

無數百姓簇擁在燈架之下,人人仰起頭來,眼觀燈,鼻聞香,舌下還要壓一粒粗鹽。這是長安城流行已久的習俗:鹽者,延也;燭者,壽也。吸足一根蠟燭的香氣,便可延上一年壽數,討個吉利,名目喚作“吸燭壽”。

正因為有這麽個傳統,長安的上元燈會一開始並不算擁堵。大部分人要先駐足燈架之下,吸一會兒燭壽,然後才開始四處閑逛——不著急,這個良夜還長著呢,每個觀燈的人都是這般心思。

張小敬知道這個習慣,催促檀棋趁這個空當快走,再晚點可就真堵在路上了。

檀棋的騎術不錯,她挑釁似的瞥了張小敬一眼:“我可不受你管。”說完她一夾馬肚子,坐騎登時朝前一躍,一人一馬,巧妙地從兩輛騾車之間鑽了過去,揚長而去。那背影英姿颯爽,絲毫不輸男性。

張小敬也不惱,一抖韁繩緊緊跟上去,其他旅賁軍士兵緊隨其後。

從光德坊到義寧坊,需要向北走三個路口,再向西走兩個路口。一路上沿途皆是繁華之地,人擠人,車挨馬,一行人幾乎連個轉身的機會都沒有。他們走走停停,好一陣才抵達義寧坊。

義寧坊靠近西邊的開遠門,大部分進不了西市的胡商,都會選擇這裏落腳,所以胡籍密度比西市還高。坊內諸教廟宇林立,造型各異,也算是長安一景。頂如焰形、牆色朱赤的是祆教祠;屋脊豎起兩根幡杆的是摩尼廟;而在東十字街西北角,有一座上懸十字的石構圓頂大殿,正是景寺的所在。

義寧坊裏此時也四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趕著上元燈會的熱潮,這些廟宇紛紛打開中門,發放善食,宣講法道。遊人們也趁機入內參觀,看看平日看不到的異域奇景。

張小敬等人來到景寺門前,門口正站著十幾個身著白袍的景僧,個個笑容可掬,向路過的人贈送小小的木製十字架和手抄小軸經卷。

張小敬悄悄吩咐手下那幾個人,把景寺的幾個出入口摸清楚,一處至少分出兩人把守。

檀棋問他道:“要去找主教查度牒嗎?”她之前做了點功課,知道景教在長安主事者叫大主教,地位與祆教大薩寶相似。但張小敬搖搖頭:“這和祆教情勢不同,我們不知道右殺什麽身份,貿然去查,容易打草驚蛇。我另有打算,需要姑娘你配合一下。”

檀棋正要問什麽打算,這時一個白袍景僧已經迎了過來。他掏出兩串十字架:“兩位善士,可願佩我十字,聽我講經?”

他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漢話也不甚流利。張小敬接過一串,隨手給檀棋戴上,然後笑道:“我夫人昨夜夢到一位金甲神人,胸帶十字,足踏蓮花,說一位有緣大德蒞臨長安,叮囑我等好生供奉。我們今天來波斯寺裏,是為尋師的。”

檀棋大驚,這登徒子怎麽又胡說八道!可她又不能當麵說破,僵在原地,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這時張小敬托起她的手:“夫人你蒙十字庇佑良多,這次可得好好感謝才是。”檀棋注意到,張小敬眼中沒有挑逗,隻有凜凜的寒光。

她猛然警醒,這不是調戲,是在做事,連忙斂起羞惱,衝景僧嫣然一笑。

景僧頗為欣喜,難得唐人裏有誠心向教的,想來是被這位有西域血統的夫人感化吧。這可比供奉幾匹絹、幾件金器更難得。他殷勤地問道:“可知道那位大德的名字?”

這次不用張小敬提點,檀棋自己迅速進入狀態:“金甲神人隻說他非中原人士,近幾個月才到長安。”

他們與李泌之前討論過,右殺這等貴人,不可能潛伏太久。若他在這座景寺裏化身景僧,時間應該不超過三個月。

景僧皺眉說我教的信眾,既有大秦、苫國、波斯等地人氏,也有來自西域乃至北方草原的,這“非中原人士”未免太寬泛了。檀棋連忙又說:“或是粟特人氏?”

曹破延就是用粟特商人的身份進入長安,非常方便,右殺貴人沒理由不用。

景僧想了一陣,滿懷歉意:“寺中僧人太多,一時不易找到。不如兩位先隨我進來,我去問問其他同修。”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張小敬和檀棋並肩而行,跟著這景僧進了寺中。

入寺之後,迎麵先看到一尊高逾三丈的八棱石幢,每一麵上都刻著一個十字花紋,其下蓮座,這應該就是曹破延所說的“十字蓮花”了。石幢後頭,是一個不大的方形廣場,地麵皆是青石鋪就,掃得一塵不染。廣場兩側各有一排波斯風石像,盡頭便是一座古樸大殿,前凸而頂尖,上頭高高豎起一個十字。

比起中土廟觀,這裏的建築略無修飾,簡樸素淨,左右連鍾樓和鼓樓都沒有。景僧帶著他們倆往裏走了一段,迎麵看到一人,不由得高聲叫道:“伊斯執事,這裏看來。”

那人年紀和李泌差不多大,典型的波斯人相貌,碧眼紫髯,須發卷翹,隻是五官稍顯柔媚,頗似女相。他的白袍左肩別著一枚橄欖枝形狀的長扣,職銜應該比景僧高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雙眸——瞳孔既大且圓,呈極純粹的碧色,像是鑲嵌了兩枚寶石。

“這是伊斯執事,寺內庶務都是他掌管。大小事情,你們盡管問他好了。”景僧熱情地向張小敬介紹道。伊斯雖是地道胡人,唐音卻極其標準。他含笑向這對夫妻祝頌上元,聲音醇厚,風度翩翩,讓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檀棋把尋找大德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伊斯拊掌笑道:“如此說來,確實有一位西域來的長老,新到寺中不久,與尊夫人夢中所聞庶幾近之。”

他說的唐話很流利,不過遣詞造句總偏書麵,應該是從經卷古籍學來的。

張小敬和檀棋對視一眼,同時開口:“我等慕道若渴,可否請執事引薦一下?”伊斯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溫和一笑:“誠如遵命——不過這裏叫大秦寺,可不是波斯寺喲。”

於是景僧返回門口,伊斯親自給這一對夫妻帶路,一路往大殿裏走去。

這景寺殿中的格局,與中土廟宇大不相同。上有穹頂,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的乃是一尊十字架,上掛一人頭戴棘冠,麵色哀苦。

“我景尊彌施訶憐憫世人之苦,降世傳法,導人向善,為大秦州官所殺。屍身懸於十字架上,後三日複生,堪為不朽神跡。”伊斯邊走邊說,隨口談起教義典故,聲音在穹頂上嗡嗡回響。

張小敬疑道:“一介州官就能殺掉,這個景尊怎的如此不濟?”伊斯笑意不改:“好教兩位知:一切籌謀,莫非天定。景尊早知有此一劫,欲身代大眾之罪,以求救贖,乃是大慈大悲的真法。”

檀棋聽得有趣,也開口問道:“地藏菩薩發大願度一切惡鬼,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不是類似這個意思?”

“他教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他們一邊聊著一邊繞行,不知不覺繞過大殿,來到殿角一處別室。這房間低矮狹窄,被一道暗紅色的木壁隔成兩塊,壁上有一個硯台大小的窗口,用木板覆住,不知有何功用。

伊斯道:“此是寺中告解之室。若信士做了錯事,心懷惡念,便來這裏懺悔,請大德開解破妄。此處不接天地,不傳六耳,盡可暢所欲言,沒有泄露之虞。”說到這裏,伊斯深施一禮:“賢伉儷既然想與大德相認,自然是來做一場告解嘍?”

“這是自然。”

伊斯擺了個請的手勢:“那請賢伉儷在告解室中稍坐片刻,我這就叫他來。”

告解室並不大,是個和馬車車廂差不多大小的屋子。兩人走進去,還沒來得及欣賞內壁紋飾,隻聽“砰”的一聲,房門居然被關上了,屋子裏霎時一片漆黑。

張小敬急忙伸手去推,卻聽到鎖頭鏗鏘,伊斯竟在外頭把它牢牢鎖住了。

張小敬奮力推了幾下,門板咣咣作響。這時壁上那小窗“唰”地被拉開,一縷光線投進來。伊斯的聲音從外頭傳入,還是那麽溫和從容:“兩位不妨就此懺悔一下罪行吧。”

張小敬怒道:“你們這些妖僧!我夫妻誠心慕道,怎麽敢囚禁我們!”

一隻寶石般的碧瞳在小窗前閃過,帶著濃濃的嘲諷:“目不相接,肩不兩並,我看你們既不是夫妻,也從不慕道,隻怕是哪裏來的冒名賊子,竊窺我寺,圖謀不軌吧——這點毫末小技,休想蒙混過我伊斯的雙眼。”

說完他把小窗重新拉上,整個告解室徹底陷入黑暗。

徐賓站在靖安司的殿前,看著依然忙碌的人群,心情如同在樂遊原跑馬一樣起伏不定。

李泌此時站在沙盤前,和其他幾名主事輕聲交談,麵上不見任何異色。可他在牆角交代徐賓的話,言猶在耳:“內奸一時不除,靖安司一時不安。但司中沒有第三個人可被徹底信任,隻能由你本人親自調查。”

徐賓實在沒想到,靖安司裏頭,居然出了內鬼!

靖安司的人員都是從各部各署抽調來的,構成很複雜,但每個人的注色經曆都是賀監與李泌親自看過的。徐賓不敢相信,那些草原蠻子哪兒來的本事,可以滲透層層審查,侵蝕到內部。要是出自李相的指使,那就更可怕了。

要說可疑,最可疑的是檀棋。她是漢胡混血,母親是小勃律人,鼻梁高聳,瞳孔還是淡淡的琥珀色。好在檀棋是李泌的家生婢,從小在李家長大,沒人會蠢到去懷疑她。

可別人就未必會有這樣的待遇了。

大唐從來不以血統分尊卑,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靖安司的屬吏裏,胡人數量不少,漢胡比例約為五一。

若此時傳出有內奸的消息,隻怕胡吏人人自危,這種寬鬆氛圍隻怕將不複存在。徐賓大概能理解,李司丞為何隻能在牆下對自己說了。

沒有幫手,不能商量,不能公開,但必須要盡快把內奸挖出來。這可真是給徐賓出了一道苛刻的難題。想到這裏,徐賓苦惱地歎了口氣,背著手在大殿裏走動,不時偏過頭去,觀察大殿上的每一個人。

偏偏他的視力不好,不自覺地會盡量湊近。往往他還沒看清楚,人家已經覺察到了,滿臉詫異地望回這位舉止古怪的主事。徐賓這麽漫無目的地在大殿上轉了幾圈,忽然發現殿角的蟠龍水漏旁邊站著一個人。他眯著眼睛想看清楚,不知不覺湊得很近,猛一抬頭,四目相對。

“哎哎?”

這個人,居然是崔器!

這個靖安司的叛徒,居然又厚著臉皮回來了?

崔器的臉色很尷尬,沒等徐賓開口詢問,先亮出自己的新腰牌:“奉甘將軍之命,在此巡督靖安事務。”

根據李泌和甘守誠之前達成協議:右驍衛不再追捕張小敬,但不允許他出現在靖安司。右驍衛為了保證協議效力,自然會派遣人來靖安司監督。可甘守誠將軍居然派崔器過來,顯然是為了故意惡心李泌——至於崔器自己會不會覺得惡心,根本不在甘守誠考慮之列。

崔器重返靖安司後,就一直待在角落裏,完全不吭聲。反正隻要張小敬不出現,其他的事跟自己沒關係。徐賓一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無論於公於私,徐賓對崔器都沒有一點好感。他冷冷看了叛徒一眼,也不施禮,就這麽轉頭走掉了。

崔器嘴角抽搐一下,這家夥隻是個未入流的老吏,竟然敢對堂堂一位宣節副尉如此無禮。若在平時,他早用刀鞘抽飛了,可是現在,整個靖安司都是自己的敵人……明明今日起床時,自己還意氣風發,打算要和阿兄立下一樁大功勞,怎麽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阿兄,也許你不該把我從隴山弄過來。”

崔器看著燈火通明的大殿,深深歎了口氣,後退一步,繼續把自己隱在黑暗中。

這是他選擇的路,必然要為此承擔後果。

徐賓不知道也不關心崔器的煩惱,他正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在大殿裏轉圈,心亂如麻。這內奸怎麽找,可真把他給難住了。

數字背誦對徐賓而言毫無難度,可這人心猜測就難多了。徐賓負手回到自己書案前,忽然看到麵前擱著一把用來裁紙卷的小竹刀。

他忽然醒悟到,光是這麽一個個看,得看到哪年才算完?自己可真是太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得有一個“方法”才行。徐賓索性跪下來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案幾上的文房四寶一樣樣整理好。這是徐賓的習慣,可以借此來推敲思路。

等到案子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各歸其類,井井有條,徐賓果然有了一個思路。他搖動銅鈴,讓仆役立刻找來一份靖安司的細圖,然後拿起一枚水晶片對著圖,仔細研究起來。

整個司署分作三部分:正殿、左右偏殿和後殿。正殿辦公,偏殿存放卷宗文牘,後殿是關押犯人的監牢。在整個建築後頭,還有一個大花園,占地頗廣,其間散落著一些獨棟小屋,諸如退室、望樓、夥房、茅廁、井台、鶻架、水渠之類。在最外圍,是一圈高大的院牆,上植荊棘。

整個靖安司隻有兩個出口——正殿正門,通往坊內十字街;還有一個朝東開的角門,可以直接連通旁邊的京兆尹公廨。哦,對了,現在還多了一個通往慈悲寺草廬的牆梯。

徐賓的思路很簡單,無論這個內奸是誰,都必然要麵臨一個問題:如何把情報傳出去。而且從那幾次情報泄露的速度來看,這條渠道還必須特別快。從地圖上看,隻有兩門可選。

還有情報來源的問題。

靖安司的消息,哪些可以公之於眾,哪些隻通知各位主事,哪些隻能司丞與靖安令拆閱,都有明確的規定。比如狼衛在西市的行蹤,對全體人員都是公開的;而王韞秀被綁架的消息,一開始隻有李泌知道。

靖安司的兩次情報失泄,一次西府店,一次昌明坊,級別都不算高。可見這位內奸,不能觸及更高層麵的事情。

很快徐賓便勾畫出了這位內奸的基本情況:一、他能在正門和角門通行無礙;二、他能接觸到靖安司的最新動態,但隻到中級。這樣便能篩掉一大批小書吏,隻剩一些主事、錄事級的人。

徐賓想到這裏,抬頭又看了眼殿角。崔器刻意把自己的身形隱在黑暗中,不易被發現。諷刺的是,眼下他是這大殿內唯一一個能確定不是內奸的人。

等一下,崔器或許知道內奸是誰?畢竟他的背叛,得有一個接頭人才行。但很快徐賓又否定了這個猜測。拉攏崔器叛變的,一定是李相在明麵上的人,這樣才有說服力。接頭人負責拉攏,內奸負責傳遞情報,這是兩條彼此獨立的線。

再說了,就算崔器知道,也不可能告訴靖安司。

看來還得從別處想辦法。

徐賓又掃了一眼細圖,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可這個主意還欠缺一個契機,他隻好暫時耐心等待著。

水漏還未過去一刻,大殿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姚汝能攙扶著聞染走了進來。聞染身上披著一件輕毯,對陌生的環境有些警惕,任憑身旁的男子推著前進。

絕大部分書吏都抬起頭來看著她,眼神複雜。這應該是王忠嗣的女兒吧?總算是找回來了!就是這個女人,讓他們加班到現在不能參加燈會。

姚汝能把聞染帶到李泌跟前,李泌還未開口,姚汝能搶先一步過去,低聲道:“這位姑娘不是王韞秀,叫聞染。”

李泌聞言一怔,他本以為這件事總算有所交代,怎麽又節外生枝。他冷著臉道:“聞染是誰?”

姚汝能道:“路上已經問清楚了,她是敦義坊聞記香鋪的鋪主。據她自己說,她遭到熊火幫的襲擊,去找王韞秀求助,同乘奚車出行,然後被賊人襲擊,一路挾持到了昌明坊——所以可能……呃,我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這是一個可悲的誤會。原來被狼衛劫持的,一直是聞染。

“那王韞秀呢?”李泌瞪著她。

聞染覺得這男人很凶,趕緊縮回到姚汝能身後,搖了搖頭。從出車禍開始,她身邊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詭異,完全跟不上狀況,更別說留意王韞秀的蹤跡了。

李泌對她失去了興趣,他讓姚汝能把這女人留下問問話,如果沒什麽疑問就放走。姚汝能攙著聞染正要走,李泌忽然想起來什麽,又把他們叫住了:“你是否認識張小敬?”

聞染聽到熟悉的名字,眼神透出一絲喜色:“那是我恩公。”

李泌眼神裏露出恍然之色,他把拂塵一擺,對徐賓冷笑道:“難怪張小敬堅持要再次搜查,原來他要找的不是王韞秀,而是這個聞染!”

剛才張小敬執著於昌明坊的再次搜查,讓李泌一直覺得很奇怪。現在一看找到的是聞染,李泌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聯係。現在回頭去想,修政坊中張小敬一口咬定劫走的是王韞秀,恐怕從一開始就在有意誤導。

李泌又是惱怒,又是失望。不錯,張小敬為阻止突厥人確實不顧性命,這個誤導也沒耽誤正事。可這個小動作,把李泌的無條件信任給破壞掉了:他還有沒有其他隱瞞的行為?未來是否還會有類似行為?這會產生一連串問題和隱患。

“把她給我拘押到後殿牢房裏去,審問清楚和張小敬什麽關係!”

李泌嚴厲地修改了命令。姚汝能以為自己聽錯了,留下和拘押,這可是兩個性質截然不同的用詞。

李泌見他有所遲疑,把拂塵重重頓在案幾之上,發出“咚”的一聲。姚汝能隻得拽住聞染,略帶歉疚地往後頭拽。

聞染不知就裏,隻得牢牢地抓住姚汝能的胳膊,這是整個大殿裏唯一讓她覺得安心的人。

他們離開之後,李泌閉上眼睛,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一俟義寧坊景寺那邊有了進展,就立刻召回張小敬。在接下來的行動中,他不確定是否還能繼續信任那個人。

在一旁的徐賓,並不知道長官對合作者的態度發生了微妙改變,他正心無旁騖,奮筆疾書。

因為他一直等待的契機來了。

靖安司通往外界一共有兩道門,一處正門,一處角門,都有旅賁軍的士兵把守。出入這裏的人,都必須出示竹籍,無籍闌入,視同闖入宮禁,士兵可以當場將其格殺。

從今天巳時開始,這兩個門不斷有大量人等進進出出,都是刻不容緩的急事。這種忙碌情況一直持續到申時,明燭高懸,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查驗竹籍的態度也敷衍起來。

一個長臉官員從靖安司的角門走出來,手持竹籍。守門士兵一看臉,認出是龐錄事。他經常通過這個角門往返京兆府公廨和靖安司之間,負責調閱各類卷宗。光是今天,他就跑了不下十幾趟。於是士兵懶得核對竹籍,略微過了一下手,揮手放行。

龐錄事邁過門檻,進入京兆府。他左右看了看,並沒徑直前往司錄參軍的衙門,而是拐了個彎,鑽進正廳與圍牆之間的馬蹄夾道。這條夾道很窄,隻容一匹馬落蹄,故稱馬蹄夾道。這裏堆積著各類雜物,平時少有人來。

他走到馬蹄夾道中段,彎下腰,從懷裏掏出一團紙卷。突然一聲鑼響,圍牆上亮出一排燈籠,整條夾道霎時燈火通明。徐賓負手站在夾道的另一端,惋惜地看著他。

“老龐,我沒想到,居然是你……”

龐錄事驚慌道:“我、我是過來解個手嘛。”徐賓苦笑著搖搖頭:“哎哎,莫誆我了,靖安司的茅廁,難道坑位不夠嗎?”他走過去,從龐錄事手裏奪過紙卷,打開一看,裏麵居然是一份夥食清單。

龐錄事賠笑道:“老徐你也了解我,靖安司那裏的茅廁太髒了,所以來這裏方便一下。這紙卷擦屁股,比廁籌舒服啊——有《惜字令》在,這事不得背著人嘛。”

朝廷頒布過《惜字令》,要求敬紙惜字,嚴禁用寫過字的紙如廁。龐錄事用夥食清單擦屁股,嚴格來說也是要挨板子的。

徐賓道:“哎哎,老龐你多慮了,法嚴人情在,怎麽會因為一張破紙就抓人呢?”然後把紙卷遞還給他。龐錄事鬆了一口氣,正要拍肩表示親熱,徐賓卻輕輕閃開,麵色轉為嚴肅:“要抓,也是因為泄、泄露軍情之事。”

他為人老實,這種咄咄逼人的話說起來,一結巴,威勢全無。龐錄事一聽,臉色不悅:“老徐,你可不能這麽汙蔑同僚。我用紙來方便是有錯,可你這個指控太過分了吧?”

徐賓畏縮了一下,旋即歎了口氣,發現自己的氣場實在不適合刺奸。他把身子閃過,亮出身後的一個人。龐錄事就著燭光一看,原來是看守角門的那個守衛,已被五花大綁,於是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夾道裏靜悄悄的,與外頭的喧囂恰成反比。隻有徐賓的聲音,弱弱地響起:

“我知道司裏出了奸細,可我得等一個契機。剛才王韞秀回到殿中,卻被發現是另外一名女子。我故意把這條消息抄送給所有官吏。它太重要了,內奸一定會盡快把它送出去。這個時候離開席位外出的,呃,一定最有嫌疑。”

徐賓誠懇地解說自己設下的陷阱,唯恐龐錄事聽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靖安司的內奸該怎麽通過正門或角門,哎哎。然後發現我陷入一個誤區。這個人並不一定是穿門之人,也可能是……嗯,守門之人。”徐賓說到這裏,鼓起一口氣,聲調變得更為自信,“剛才我已經看到了:你走過角門,趁檢查竹籍時把消息交給守門士兵,清清白白離開;守門士兵再傳遞給外頭一個人,繼續清清白白守門。這辦法好得很,單查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是清白的。非得合在一塊,才能看出名堂來。”

龐錄事“咕咚”一聲,癱坐在夾道裏。徐賓吩咐左右的不良人過去拿他,龐錄事連忙抬起臉,乞求著說道:“我:我是給鳳閣那邊辦事……”

鳳閣就是中書省。他主動坦承是李相的人,指望徐賓能手下留情。可縱然遲鈍如徐賓,也知道李相絕不可能承認有這事,更不可能保他,龐錄事的仕途已經完蛋了。

龐錄事也意識到這一點,扯住徐賓袖子:“我要見李司丞!我隻是傳消息,可從來沒耽擱過靖安司的事!”

徐賓聽到這個,有點火了:“哎!又不承認,若不是你與鳳閣暗通款曲,遠來商棧的火災能起來?崔器能叛變?”龐錄事聞言愕然,隨後大叫:“崔尉之事,是我傳給鳳閣不假,可遠來商棧我可沒傳過!”

“嗯?”

“給突厥人辦事,那是要殺頭的!又沒好處。”龐錄事義憤填膺。

經他這麽一提醒,徐賓發現這兩次泄密,其實性質截然不同。遠來商棧意外起火,得益的是在西府店竊圖的突厥狼衛;針對崔器的拉攏叛變,得益的是李相。

龐錄事再無恥,也不至於通吃兩家。

“難道說……其實有兩個內奸?”徐賓站在夾道裏,禁不住一哆嗦。靖安司什麽時候成了篩子?什麽泥沙都能滲進來。

他死死盯著龐錄事,盯得後者直發毛。不過龐錄事很快發現,徐賓的近視眼神,盯的其實是那卷用來解手的空白紙卷。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你要是想用的話……”

徐賓突然跳起來,轉身朝夾道外頭跑去。難為他已過中年,腿腳還這麽靈便,一下工夫就消失在夾道盡頭,扔下龐錄事、守門衛兵和幾個押住他們的不良人麵麵相覷。

徐賓喘著粗氣,腦子裏卻快要炸起來。他剛剛想到,這靖安司裏,還有另外一條更好的傳輸通道!

光德坊附近的四條街道,俱是燈火耀眼。那些巨大的燈架放射出萬千道金黃色的光芒,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

這對遊人來說,是難得一見的壯景,但對靖安司安置在諸坊的望樓,卻是最頭疼的幹擾。燃燭萬千,喧聲徹夜,望樓無論擊鼓還是舉火,都近乎失效。

為此,望樓上的武侯不得不在燈籠上罩上兩層紫色的紙,以區別於那些巨大的燈火。倘若有仙人俯瞰長安城的話,會看到城區上空籠罩著一片閃動的金黃色光海,要仔細分辨,才能看出裏麵夾雜著許多微弱的紫點——就像一個小氣的店主在畢羅餅上撒了一點點小芝麻粒。

就在這時,光德坊附近的一處望樓上的紫光,倏然熄滅。可是,跟這些燦爛如日月的彩燈相比,這一點點腐螢之光實在是太不起眼了,根本沒人會留意。

很快第二處望樓的燈光也熄滅。

第三處、第四處、第五處……在幾十個彈指的時間內,圍繞著光德坊一圈的望樓紫點,全都黯淡下去,就像一圈黑暗的索帶,逐漸套攏在光德坊的脖子上。

姚汝能把聞染關在後殿的監牢裏,走出來站在院中,長長出了一口氣。聞染不肯重新回到陰冷黑暗的環境,一直在問姚汝能這是怎麽回事。他好說歹說,才安撫好她的情緒。

這個普通的女孩子,今天經曆了這麽多折磨,實在太可憐了。李司丞剛才要求把她像囚犯一樣關起來,這讓姚汝能有點不平。

他跟看守牢房的獄卒交代了一聲,在牢房裏多放了一盞燭台和盛滿清水的銅盆——聞染的發髻和臉已經髒得不成樣子,需要好好梳洗一下。

這樣安排,等到張都尉回來,好歹對他能有個交代吧。姚汝能心想。

這女子喊張小敬為恩公,這兩個人之間不知有何故事。姚汝能現在對張小敬的生活充滿好奇,他迫切地想看清這個人,聞染應該是個絕好的了解途徑。

姚汝能讓聞染自己清洗一下,他趁這個時間到院子裏透透氣,厘清思路,再回去審問聞染——嗯,不是審問,是詢問,他糾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詞。

靖安司的後院監牢連接的是左偏殿,兩處的中途有一個小院,原來的主人在此安放了一座爬滿藤蘿的假山,儼然一派通幽山景。姚汝能溜達到這小院裏,正低頭沉思著,忽然看到在假山後頭,似乎有人影晃動。姚汝能雙眼一眯,警惕地按住腰間的鐵尺:“誰?”

“是我,崔器。”

人影走了出來,姚汝能雙眼一瞪,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哦,這不是右驍衛的崔將軍嗎?”姚汝能滿是譏諷地強調了“將軍”二字。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必看到這張臉了,想不到他居然厚著臉皮回到靖安司。

崔器黑著一張臉,死氣沉沉:“我找你有事。”姚汝能繼續嘲諷道:“把我抓回去?可惜甘將軍隻限製了張都尉,可沒提到我這無名小卒。”

崔器咬著牙沉聲道:“不是這件事,我跟你說,靖安司可能會有危險!”

姚汝能簡直想笑,這家夥說話比跳參軍戲的俳優還滑稽。靖安司策防京城,它有危險?它的工作就是找出危險好嘛!

“不是,你聽我說。我現在沒什麽證據,但有種強烈的預感,有些事不對勁。”

崔器的語氣有些急躁。他在隴山當過兵,對危險有著天然的直覺。從剛才開始,他忽然感覺坐立不安。殿中人的腳步聲、風的流動、外麵的喧囂、通傳的頻率,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又說不出。

“你當然盼著靖安司出事了。”姚汝能撇撇嘴。

“你個兔崽子,怎麽說話呢?”崔器大怒,伸出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假山,“是!我是叛徒!我趨炎附勢,可我編造這種謊言有什麽好處嗎?”

姚汝能看著他的臉,神色慢慢嚴肅起來。這個人可能很怯懦,很卑劣,但並不擅長做偽。他現在似乎是真急了。

“既然你這麽好心,為何不直接去跟李司丞、徐主事他們說?”姚汝能狐疑道。

“叛徒的話,他們不會相信的。”崔器苦笑著回答,“但小姚你去發出警告,就不一樣了。聽著,我不是為靖安司,我是為我自己。如果靖安司真出了事,我也沒法幸免。”

這是真心話。如果有可能,他早跑了,可有甘守誠的軍令,他隻能原地守在這裏。

姚汝能道:“那你總得說清楚要出什麽事,光是感覺可不成,你讓靖安司怎麽防備?”

崔器急道:“先調幾隊旅賁軍來,總沒錯!”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聽到急切的腳步聲。他們循聲望去,發現聲音來自更遠處的後花園。

徐賓一口氣從京兆府跑回靖安司,又從靖安司跑到院子後頭。這裏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地方空闊,隻有一些退室、茅廁、鶻架什麽的,靖安司的望樓也設置在花園中央,周圍是一圈高聳的山牆。

按道理這裏是死路,絕無出口。但徐賓卻忽然想起來,其實這花園裏有另外一條通道。

水渠。

光德坊的位置為何如此重要?因為靠長安西邊的三條渠道——廣通渠、清明渠、永安渠,恰好就在這裏匯聚,再流入皇城。

三渠入坊,讓光德坊內部的水路既寬且深。靖安司的這個後花園,在東西兩麵牆各有一處水門。自東牆引入主渠之水,中間彎成一條弓形,恰好半繞李泌的退室,自西牆再排入主渠。這樣一來,花園就有了一條活水,隻要三渠有一條不枯,這裏永遠有清水流轉,風水上佳。

徐賓看到龐錄事手裏的紙卷,一下子想到,那內奸根本不必從二門出入,隻要借口上茅廁跑來後花園,把塗了油的紙丟入水渠,然後安排人在西牆外用笊籬撈起便是。水流會完成情報的傳遞,既可靠,又迅速,且極為安全。

這個手法說破了一文不值,可它比龐錄事的辦法更實用。

徐賓故意放出王韞秀是聞染的消息,對另外一個內奸來說,也是要立刻送出的情報。換句話說,徐賓急急忙忙跑過來,說不定能在水渠旁堵到他——至不濟,也能抓到西牆旁邊撈情報的人,堵死這條路。

他身後跟著五個不良人。徐賓讓其中兩個體格最好的,盡快從另外一側翻牆過去,先堵另外一側,他和另外三個跑成一個扇形,朝水渠靠攏。

徐賓很久沒這麽運動過了。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可腳下卻絲毫不敢停歇。龐錄事被捕之後,那個內奸說不定會就此隱伏,眼下是唯一可能逮住他的機會。

他們跑進後花園,沿著碎石小路迅速前行,很快便看到退室矗立在黑暗中的影子。這裏沒有燈,所以沒辦法看得更清楚了,隻能聽到水渠裏嘩嘩的水聲。

咦?怎麽會沒有燈?

靖安司的大望樓就設在附近,它要接收來自長安四麵八方的消息,所以規模比別的望樓要大一倍,上頭可裝八名武侯。入夜之後,上頭應該懸有一十六盞紫燈。

徐賓抬起頭來,發現大望樓上一片漆黑,什麽燈都沒有。

不好!

一個極為不祥的預感,像陰影中彈起的毒蛇,狠狠地咬住了徐賓的心髒。

牆的另外一邊傳來兩聲慘叫,那是剛翻過去的兩個不良人。徐賓麵色陡變,急忙探脖子去看,可視力在黑暗中無能為力,腳下一磕,整個人登時摔趴在地上。

與此同時,一個影子從水渠裏站起來,不良人們一驚,紛紛抽出腰間鐵尺。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十幾個影子紛紛冒頭,爬上渠岸,簡直像是從水中湧現的惡鬼。

他們身穿黑色水靠,手持短弩站成一排,保持著可怕的安靜。在不遠處的西牆底下,水柵已經被拆毀,這些人應該就是從那裏遊過來的。一個黑影站在西牆邊緣,淡然地望向這邊,玩弄著手裏的直柄馬牙銼。

剩下的三個不良人膽怯地停住腳步,想往回跑。數把短弩一動,登時幹掉了兩人。最後一人急忙要高喊示警,頭頂卻突然飛來一支弩箭,從他的天靈蓋刺了進去。

一個黑影從大望樓上探出頭來,確認目標死亡,然後用手勢比了個動作。

黑影們脫下水靠,給短弩重新上弦,然後分成數隊,迅速朝著靖安司大殿撲過去……